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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部

  任何地方都比不上休金工场旁那家画铺门前聚集了那么多的人。这家画铺展出了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其中多半是油画,罩着一层深绿的清漆,装在深黄色的浮华的画框里。万木银妆素裹的冬景,满天红霞似火的晚晴,一个叼着烟斗、一臂脱臼、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一只带冠的吐绶鸡的佛拉芒①农夫——就是这些画作的常见的题材。除此之外,还有几幅版画:一幅是头戴羊皮帽的霍兹列夫—米尔扎王子的画像,另外几幅画的是头戴三角帽、长着歪鼻子的几个将军。另外,这家画铺的大门上还挂满了一串串印刷在大页纸上,表明俄国人别具一格的天赋的椵木版画。其中一幅画着米莉克特里萨·基尔比季耶芙娜公主,另一幅画的是耶路撒冷城,一片红油彩不讲章法地涂抹在幢幢房舍和教堂之上,还殃及一角土地和两个带着手套、正在祈祷的俄国庄稼汉。买画的人不多,而看画的人却多得很。一个喜欢胡闹的听差在这里东张西望,手捧着从小饭店里取来的手提饭盒,他家的老爷是肯定要喝一份不太热的汤了。画铺门前大抵总有一个穿着外套的士兵站在那儿,这位旧货市场的老总在出售两把小折刀;一个女小贩拎着一满箱鞋子。人们东张西望着,各具神态:庄稼汉通常伸出指头,指指点点;骑士们看得仔细认真;童仆和小工匠指着漫画相互打趣逗笑;身穿面绒粗毛呢外套的老仆役们到这里来瞧瞧,只不过想找个地方歇歇气;而女贩们都是年轻的俄国女人,出于本能总要急忙凑上前去听听人家在闲聊什么趣事儿,瞧瞧别人在看什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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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散居在比利时、法国和荷兰境内的一个民族。
  就在这时,路过这里的年轻画家恰尔特科夫情不自禁地在画铺前停下脚步。一件老式的外套和一身不大讲究的衣着,表明他是一个醉心于工作而无暇顾及穿着打扮的人,而穿着打扮对于青春年少的人总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他站在门前,起初看着这一幅幅涂鸦之作暗自好笑。终于,他不由自主地沉思起来:他心想谁会要这样的画作呢。俄国人喜欢看叶鲁斯兰·拉扎列维奇①、山吃海饮的神怪、福马和叶列马②等人物画,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稀罕的:这些题材是人们喜闻乐见的;但是,有谁会买这些五颜六色、庸俗低级的劣画呢?谁会要这些画着佛拉芒农夫的人物画、又红又蓝的山水画呢?这些画作奢望能踏入艺术的高雅境界,却成了对艺术的莫大的亵渎。它们似乎并非幼稚的自学者的画作。要不然,虽然整个画面显得无动于衷和滑稽可笑,总会透出一种强烈的激情来。然而,这里看到的只是一种弄巧成拙的迟钝之作,一种衰朽无力的平庸之作——这种平庸作品却专横地跻身于艺苑之中,其实只配在低级的匠艺之中占一席之地,虽然它们也忠于自己的使命,却只是把俗匠的技法带进了艺术之中。同样的用色,同样的手法,同样熟悉而惯用的笔法,与其说是出自人的笔下,不如说是粗陋的机械制品!……他在这些庸俗低级的画作跟前,站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走神了,而这时,画铺的老板,一个身穿面绒粗毛呢外套的小人物,满脸胡子拉碴的,从星期天起就没有刮过脸了,一直在向他讨价还价,还不知道对方是否喜欢和要买什么,就要开价出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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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代流传下来的民间童话中的主人公。
  ②俄国农村中人们常用的名字。

  “这幅农夫人物画再加一幅风景画,只收一张白票子①。画得真不错!简直叫人看不厌;是刚从市场上收购来的;清漆还没有干呢。要不,看看这幅冬景画,就买这幅冬景画吧!15卢布!光一个镜框子就挺值钱的。瞧,多好的冬景!”这时,老板轻轻地弹了一下画布,兴许是要让人看看这幅画结实不结实。“是把它们捆在一起,给您送去么?请问您住在哪儿?喂,小伙计,拿绳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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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俄货币,面值25卢布的钞票。
  “慢着,老兄,我要看看这里有什么可买的东西,”然后,他俯下身子,从地板上挑拣那些堆叠在一起的破损而尘封的旧画,它们显然是无人问津的。这里有古老家族的画像,它们的子孙后代在这人世上或许已是无迹可寻了,还有一些画布上尽是窟窿、不知所画何物的画作以及金箔剥落的画框,——总之,是一堆各种过时的无用之物。可是,画家却仔细地端详起来,心里盘算着:“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呢。”他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在民间版画商那儿有时在一堆废物中间还发现过巨匠的名画呢。
  主人见他翻寻那堆废物,便不再前后招呼他了,于是,又端起平常的姿态和持重的样子,重新站在门前招揽过往行人,用手指着店铺说:“请到这儿来,老爷,这儿有好画!请进,请进;是从市场上收购来的。”他大声嚷了半天,大都枉费口舌,又跟站在对面店门口卖布头的商人聊了个痛快,终于想起铺子里还有一个顾客,便转过身来,走进店铺里。“怎么样,老爷,挑好了吧?”然而,画家却在一幅嵌镶在昔日十分华贵而今只隐约可见斑驳的金箔的偌大的画框里的画像前,已经伫立良久了。
  那是一幅古铜色脸膛、颧骨突出、面容枯槁的老人的画像;那副脸相似乎是在抽搐的瞬间描画下来的,给人的印像是缺乏一种北国的气度。炎热的南方倒是给那容颜打上了深深的印记。他身披一件宽大的亚洲式的外衣。这幅画像尽管有些破损和满是灰尘,然而,一旦拂去那脸上的灰尘,画家一眼便看出那是出自丹青高手的画作。画像似乎并没有画完;但是,笔法却是十分遒劲有力。最不寻常的是那双眼睛:那位画手似乎用尽了所有的笔力和倾注了全部的心血。那眼睛只是凝望着,却像是呼云欲出,要从画面上走下来一样,仿佛以一种奇异的神采破坏了这画面的和谐。当他把画像拿到门口来看时,那眼神就更加咄咄逼人。周围的人们看了几乎也是同样的印像,一位妇人站在他的身后,就不由地喊道:“多么有神,多么有神”,连连后退几步。一种令人不快的、莫名其妙的心情涌上心头,他把画像放在地上。
  “怎么样,您买这幅画像吧!”店主说道。
  “多少钱?”画家问了一句。
  “还能多要您的钱么?就给75戈比吧!”
  “不买了。”
  “那么,您说多少?”
  “20戈比。”画家说完,准备离去。
  “您倒挺会压价的!20戈比连个画框也买不着。兴许您是打算明天再来买吧?先生,先生,您回来吧!再添10戈比好了。好,买去,买去,就给20戈比算了。说真的,只求个开市大吉,您是头一个买主。”
  然后,他打了个手势,仿佛是说:“就这样吧,一幅画就完事大吉!”
  就这样,恰尔特科夫完全意想不到地买了一幅旧画,同时又暗自嘀咕着:“我干吗要买这画呢?我要它又有什么用?”可是,无法反悔了。他从口袋里掏出20戈比,交给店主人,夹起那幅画像走了出来。到了路上,他才想起那是他仅有的一点钱呢。他的思绪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懊恼和冷漠一时间交织在他的心头。“真见鬼!这人世间真是糟透了!”——他怀着俄国人身陷窘境时常有的那种心境说道。他迈着快步,几乎是无意识地走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晚霞的夕照染红了半边的天际;朝西的幢幢楼房还沐浴在它的暖人的光照里;而这时月亮的清冷的银辉显得越发分明了。房屋和行人的两只脚投下的半透明的淡淡影子,就像长长的尾巴落在地面上。画家仰望着那沉浸在透明、稀微、隐约的光照里的天穹,渐渐看得出神了,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地说了两句话:“多么柔和的色调!”“真丧气,活见鬼了!”然后,他把不断地从胳膊下面滑出来的画像夹紧些,加快了脚步。
  他累得不行,浑身大汗,终于回到了瓦西里岛上第15道街的住处。沿着污水横流、尽是猫狗抓痕的楼梯,他吃力地、气喘吁吁地向上走去。敲了一阵门,没有一点回应:没有人在家。他只好倚靠在窗口,打算耐心地等着,终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来了一个身穿蓝衬衫的年轻人,那是他雇来的佣人、模特儿,兼做颜料研磨和擦地板的杂活,——每次擦过地板之后,那双长统靴又立刻留下斑斑足印。年轻人名叫尼基塔,只要主人不在家,他就到大门外去消磨时光。因为天黑了看不清的缘故,尼基塔费了好大的劲,老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房门终于打开了。恰尔特科夫跨进了冷得沦肌浃髓的前室,恰如画家们常见的处境那样,虽然冷得难受却并不介意。他没有把外套交给尼基塔,便径自走进自己的画室,那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宽大而低矮的房间,窗户上了冻,摆满了各式各样用过的画具:一块块石膏制成的手臂、绷着画布的画框、没有画完的草图、分别搭在椅子上的画像衣服。他疲惫不堪,脱下外套,心不在焉地把带回来的画像放在两幅小油画中间,然后躺倒在一张狭小的沙发上,如今已经说不上是一张蒙皮的沙发了,因为曾经用来包皮的许多铜钉都已不起作用,钉归钉,皮归皮,尼基塔便把脏兮兮的袜子、衬衫和所有没有洗过的衣物一古脑儿往里塞。他坐了一会儿,又在这狭小的沙发上随心所欲地躺了一阵子,最后要来蜡烛点灯。
  “没有蜡烛了,”尼基塔说。
  “怎么就没有了?”
  “可不,昨天就没有了。”尼基塔又说。
  画家想起来了,真的昨天就用完了,便安静下来,不再吭声。他让佣人帮着脱掉衣服,然后穿上那件又旧又破的家常罩衫。
  “还有,房东来过了呢。”尼基塔说。
  “唔,来讨房钱么?知道了。”画家挥了挥手,说道。
  “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呢,”尼基塔又说道。
  “跟什么人来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好像是个巡长。”
  “巡长来干什么?”
  “不知道来干什么;说是没有付房租。”
  “唔,那会有什么事儿呢?”
  “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儿;他说,要是不想付房租,那就叫搬出去;他们两人明天还要来呢。”
  “让他们来好了,”恰尔特科夫愁苦而冷漠地说道。一缕忧郁的心绪在心里蔓延开来。
  年轻的恰尔特科夫是一个才华横溢、大有前途的画家:他的画笔不时地闪耀着火花和光芒,表现出观察力、想像力和尽力接近自然的强烈的激情。“千万注意,老弟,”教授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你有才华;你若是把它毁了,那真是罪过。但是你没有耐性。一旦什么事情把你迷住了,令你心驰神往了,——你就只顾做去,把别的事儿看得一钱不值,毫无用处,甚至于不屑一顾。千万注意啊,你可别成了一个迎合时尚的画家。现在你的用色就过于鲜艳夺目了。你的素描不大严谨,而有时则流于纤弱,线条模糊;你在追求一种时髦的用光,总想先声夺人,引人注目。千万注意啊,你恰好会流入一种英国画风之中。你可要小心啊;你开始向往上流社会了;我有时看见你的脖子上围着时髦的围巾;戴的帽子也挺讲究的……这是很诱人的,可以为了钱财去画迎合时尚的画,给人画像。可是,这样一来会毁了才华而中途夭折。你要有耐心。仔细琢磨每一件画作,力戒矫情——让别人去赚钱吧。
  该是你的,也不会跑掉。”
  教授的话多少是对的。的确,我们的这位画家有时也想纵情作乐,穿戴一新,——总之,总想到处显示自己的青春年少。不过,尽管有这样的想法,他还是能够自我约束。有时他拿起画笔,也会忘记一切,不得已扔下画笔时就犹如被人打断一场好梦似的。他的鉴赏力明显地获得增进。他还不懂得拉斐尔①全部深湛的功力,然而已经醉心于居多②的灵活而奔放的笔法,在提香③的肖像画前流连忘返,对佛拉芒画派赞不绝口。那笼罩古画的暗淡的风貌,他还没有全部神悟到;然而,他已从中领悟到某些东西,虽然他内心里难以苟同教授的看法,认为古代的大师是我们望尘莫及的;他甚至认为,19世纪在某些方面已经大大地超越他们,而摹写自然如今已经变得更为鲜明、生动、逼真;总之,他这时的所思所想如同心有所得而踌躇满志的青年人一样。有时他也感到懊丧,因为他看到外来的画家,一个法国人或者德国人,甚至根本不是有天赋的画家,只凭熟练的画法、灵活的笔法和鲜亮的色彩,便一鸣惊人,转眼之间攒下大笔的钱财。每当他废寝忘餐,忘掉整个世界的存在,专心作画的时候,他不会有这些杂念,可是一旦手头拮据,无钱买画笔和颜料,或者难缠的房东一天十次上门来催讨房租的时候,他就心潮难平。这时,他那饥渴难挨的想象中就会浮现出有钱的画家的令人艳羡的命运;这时他的脑海里甚至会闪过俄国人常有的念头:豁出去了,来个借酒浇愁,自暴自弃。眼下他几乎就处在这种心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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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和建筑师。
  ②居多(1575—1642)意大利著名画家。
  ③提香(1477或1489—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威尼斯画派代表人物。

  “不错!得要忍耐,得要忍耐!”他恼怒地说。“人的忍耐总有个限度。得要忍耐!可是,我明天哪有钱吃饭?没有人借钱给我。我要是把所有的油画和素描拿去出售,也不过卖20戈比。当然,这些画是有用的,这我知道:每幅画都煞费苦心,我从中体会到一种意境。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习作,画作——总归是习作,画作,今后也不过如此。人家不知道我的名字,谁还会来买呢?谁要这些写生班的古画临摹之作,或者我还未画好的普西海①之恋的油画,或者我的房间的景物画,或者我的尼基塔的画像?其实,这幅画像要比时髦画家画的人物肖像好得多。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干吗要活活受罪,像个学徒似的入门学步?其实只要显示一下才华,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捞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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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西海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神,是人的灵魂的化身。她与埃罗特之恋是文学与造型艺术中家喻户晓的题材。
  说完这话,画家忽然浑身颤抖起来,脸色变得苍白:一张抽搐扭歪的脸孔从那搁在一旁的画布上伸了出来,瞪眼望着他。一双怕人的眼睛直盯着他,仿佛要把他一口吞掉似的;嘴唇上分明透着不许人出声的严厉神色。他猝然一惊,想要大声叫喊,要尼基塔快来,可是尼基塔已经躺在前室里鼾声如雷了;然而,他忽然又忍住了,笑了起来。恐怖感一下子又消失了。原来那是他买回来的那幅画像,居然把它忘记了。月光照进房里,落在画面上,赋予它一种奇怪的栩栩如生的神气。他一边端详一边拭擦那画像,他把海绵蘸了点水,揩拭了几遍,几乎擦净了画面上积存的尘土和污垢,把它挂在对面的墙上,对这幅不同寻常的画作更感到骇然:整个的脸孔差不多就像活人的一样,那双眼睛朝他一望,他不由地悚然一震,后退几步,不胜惊讶地说:“真有神,真有神,就像活人的眼睛一样!”他忽然想起了早年从教授那里听到的有关举世闻名的达·芬奇①所画的一幅肖像的故事。这位画坛巨匠潜心数年作成一画,却仍然认为是一幅尚未最后完成的画作,然而据瓦扎里②说,大家却对此画推崇备至,认为它是无与伦比的艺术杰作。最为惟妙惟肖的是画像上的那双眼睛,曾令同时代的人叹为观止;即使是眼睛上最细微的、隐约可见的细纹都不曾遗漏,在画布上纤毫毕见。然而,在他眼前的这幅画像里却有些奇怪的东西。它不是作画的技法问题:它甚至破坏了画像本身的和谐。这就是那双充满生气的、像活人一样的眼睛!它们就像是从活着的人那里剜下来,安到这画上来似的。这里不再有人们欣赏画作时油然而生的愉悦之情(不管画家选取的题材多么怕人);这里倒是给人一种令人难受的压抑之感。“这是怎么回事呢?”画家不由自主地问自己说。“不过,这可是合乎自然的呀,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写真呀;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而又令人难受的感觉呢?要不,盲从的、表面的摹写自然竟是一种过错,犹如是宏亮而不合调的叫喊一样?要不,如果你漠然无情、麻木不仁地选取题材,它没有得到不可思议的、无处不在的思想的光照,就一定会显露出可怕的现实的本相来,恰如你想了解一个极好的人,却手拿解剖刀,剖开他的内脏,看到的是一个丑恶的人一样?为什么朴素的、低下的自然在一个画家的笔下会显出一种光华来,不会给你一种庸俗低下的印象;恰恰相反,却似乎是一种享受,会使你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更加安宁和平和地运转着?为什么同样的自然出自另一个画家之手,就显得低下、卑劣,然而,顺便说说,他不是同样忠实于自然的么?不,这其中缺少了一种光照的东西。恰如大自然中的景致:无论它多么绚丽多姿,倘若天上没有太阳,总是美中不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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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著名的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
  ②瓦扎里(1511—1574),意大利画家,建筑师,艺术史家。

  他又走到画像跟前,仔细端详那双奇妙的眼睛,惊恐地发现它们又在瞪着他。这并非写生的作品,分明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脸上才会闪现的一种奇怪的神色。是月光作祟,带来一种虚妄的梦幻感,让万物变成了与白昼大不相同的样子?还是由于别的缘由,才使他忽然觉得一个人坐在房里毛骨悚然起来?他悄悄地离开画像,走到另一边去,极力不再去看它,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打量它。他终于觉得连在房里踱步也心惊肉跳了;总是好像立刻就有人在他身后走来走去,他每次总要怯怯地回过头去看看。他以前从来不胆小;可是,他的想象和神经变得十分敏感,这天晚上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情不自禁的恐惧心理的来由。他坐在角落里,可是即使在这个地方似乎也有人从身后探头来窥视他。纵然从前室传来了尼基塔的阵阵鼾声,仍然未能驱除他的恐怖感。他终于畏畏缩缩、眼也不抬地站起身,走到屏风后面,躺到床上。透过屏风的缝隙,他看见月色朗朗的房间和挂在对面的那幅画像。那双眼睛更加可怕、更加深沉地紧盯着他,而且好像是不屑旁顾,一直瞪着他。他深感压抑,决定从床上起来,抓起一条被单,走到画像前,把它整个地罩起来。
  随后,他才比较安心地躺到床上,开始想到当一个画家的穷愁潦倒的命运,想到他在这个人世上面临的荆棘丛生的人生道路;同时,他的眼睛又不自觉地透过屏风的缝隙不时张望那被单罩住的画像。月光照在被单上,映得分外洁白,他觉得那双怕人的眼睛竟然透过画布熠熠发亮。他心惊胆战地定睛细看,似乎想要证明那只是一种幻觉而已。然而,果真是……他看见了,分明看见了:被单不见了……画像整个地露出来了,仍然不看四周的一切,怔怔地瞪着他,一直要盯进他的内心里去……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随后,只见老头挪动了一下身子,两手撑了撑画框。终于,他支着手抬起身子,伸出两只脚,霍地从画框里跳了下来……从屏风的缝隙里分明看画框是空落落的了。满屋子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终于向屏风渐渐挨近过来。可怜的画家心口怦怦乱跳。他吓得透不过气来,等待着那老头绕过屏风来窥视他。果然不出所料,那老头转过屏风又怔怔望着,还是一副古铜色的脸膛,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恰尔特科夫使劲喊叫起来——可是喊不出声来,又用劲转动身子,想要挪动一下——可是四肢动弹不得。他张着大嘴,屏声息气,紧盯着那个身披亚洲式的宽大长袍、高个子的可怕幽灵,只好束手待毙了。那老头几乎就挨着他的脚边坐下,接着就从那件肥大的衣服的褶襞里取出一件物品。那是一只袋子。老头解开袋口,拽住两只袋角抖了抖:只见一包包长筒形的沉甸甸的东西咚咚地滚落在地板上;每一件都包着蓝纸,上面写着“一千圆金币”的字样。老头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细长而枯瘦的双手,把包着的东西一一打开。金币闪着一片金光。尽管画家此刻备受折磨,惊恐万状,他还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币,看着它们在那双瘦骨嶙嶙的手里金光灿然,发出又细又沉的声响,然后那些金币又重新包了起来。这时,他发现一包金币滚到旁边,一直滚到他床头的床脚下。他差不多是痉挛地一把抓起它,十分惊恐地看看老头是否发现了。而老头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忙乎着。他收起所有的钱包,又装进袋子里,也不望画家一眼,便转过屏风去了。恰尔特科夫听见房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的心又急速地跳动起来。他把那包金币紧攥在手里,浑身索索抖动,忽然听见脚步声又朝屏风走来了,——显然,老头是想起少了一包金币来了。这不——他又从屏风那边走过来瞟了一眼。画家真是绝望了,用尽气力捏住那包金币,使劲动了动,大叫一声——便一梦醒来了。
  他浑身冷汗淋漓;心怦怦直跳,十分难受;胸口憋闷得很,仿佛最后一丝气息也要从中挤出去似的。“未必这是一场梦?”——他两手抱着脑袋说道;可是那可怕的情景那样真切,不像是一场梦。他梦醒之后,分明看见老头回到画框里去,那肥大衣服的下摆还闪了闪呢,而他的手上分明还有一分钟前攥过挺沉的东西的感觉。月色滢滢,把房间照得明晃晃的,各处幽暗角落里的画布、石膏制成的手臂、挂在椅子上的画像衣服、裤子和没有擦拭的靴子一一显现出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画像跟前。他是怎么下床来的——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更使他惊奇不止的是,那画像居然没有罩住,而被单也真的不见了。他吓得神情木然地凝望着画像,又清楚看见那双像活人似的奕奕有神的眼睛在直盯着他。他的脸上又油然冒出一阵冷汗;他想走开,可是两只脚却像是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他再定睛细看:这不是做梦,——老头的脸分明又动了动,嘴唇向他伸了过来,仿佛要把他一口吸进去似的……他绝望地惨叫一声,猛地跳开来——又是一梦醒来。
  “未必这也是一场梦?”他的心急急地跳动,就要裂开来了,伸出手摸摸身边的东西。可不,他是躺在床上,仍然是入睡时那种姿势。他的面前立着屏风;房里月色盈盈。从屏风的缝隙中可以看见那幅画像,被单将它盖得严严实实,恰如他亲自把它罩上去时的那个样子。那么,这又是一场梦!可是,捏紧的手里至今还有拿过东西的感觉。心跳依然非常急促,几乎有点可怕;胸口憋闷得十分难受。他定睛再细看缝隙,凝神地望着那条被单。他又分明看见:那被单渐渐被掀开来,有一双手在被单下面乱抓,使劲把它揭掉。“天哪,我的老天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绝望地画着十字,大声喊道——又是一梦醒来。
  这又是一场梦!他从床上跃身而起,精神恍惚,痴痴呆呆,已经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了:是梦魇或家神作祟,还是热病的谵妄,抑或是实在的梦幻。他竭力想让内心的焦躁情绪和血管里紧张搏动而沸腾的血液平静下来,便走到窗前,打开了通风小窗。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顿觉神清气爽。月色溶溶,依然照耀在千家万户的屋顶和洁白的墙壁上,虽有片片的乌云不时地掠过天际。四周一片寂静:只是偶而传来出租马车的辚辚声,那是马车夫在等待迟归的旅人,却被懒懒洋洋的驽马弄得昏昏欲睡,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睡着了。他探头窗外,眺望良久。只见天际曙色熹微;终于,他感到睡意渐渐袭来,关上了小窗,离开窗前,一头倒在床上,不久便酣然入睡,睡得像死人一样。
  他迟迟才醒来,觉得浑身不自在,犹如中了煤气一样,头痛得难受。房里一片昏暗;令人难受的湿气飘散在空气中,从堆满大小油画和着了底色的画布的窗户的缝隙里渗透进来。他愁眉苦脸,郁郁不乐,犹如一只淋湿的公鸡,坐在那破损不堪的沙发上,手足无措,终于又想起了刚才做过的梦。他越想越觉得那梦既真切又令人难受,甚至还怀疑那到底是梦还是谵妄,其中会不会有别的东西,会不会是一种梦幻。他拽掉被单,借着日光仔细端详那幅可怕的画像。那双眼睛确实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神采而令人骇然,不过,他并没有发现特别可怕之处;只不过令人心里产生一种莫名莫妙、令人不快的感觉而已。尽管如此,他还是难以完全相信,那只是做的一场梦。他觉得梦境中有一段可怕的情景是来自现实的。即便从老头的眼神和表情里也可以看出,他昨天夜里是到过床边的;画家的手上仍然有攥过沉甸甸的东西的感觉,好像是有人在一分钟之前刚从他手中夺走了似的。他觉得,假如他把那包金币紧紧攥住不放的话,它们准会留在他的手里一直到他醒来。
  “我的天哪,就是给我留下一点儿钱也好啊!”——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从口袋里倒出写着“一千圆金币”的诱人字眼的纸包的情景。纸包一个个被打开来,金币灿然发光,又重新包了起来,而他坐在那儿,呆呆地、茫然地凝视着一片虚无的空处,却无法离开一心向往的东西,——犹如一个孩子呆坐在甜美的食品面前,只有咽着口水看别人吃的份儿。终于,响起了敲门声,他老大不高兴地回过神来。原来是房东陪着一个巡长走进屋里来了,众所周知,小人物见了巡长要比富人遇到乞儿更加觉得扫兴。恰尔特科夫寄寓的这幢小房子的房东,跟瓦西里岛上的第15道街、彼得堡地区或科洛姆纳偏远地方的房主人毫无二致,——这种人在俄国多得难以胜数,而他们的性格就像是破旧的大礼服的颜色一样难以判得分明。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大尉,喜欢夸夸其谈,干过文职差使,鞭打人可是一把好手,手脚麻利,衣着入时,傻头呆脑的;可是到了垂暮之年,他把这些鲜明的特色融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性格。他丧偶独居,已经退职,不再讲究穿戴,不爱吹牛了,也不再寻衅打架,只是喜欢喝喝茶,跟人胡扯乱侃一通;总是在房里来回踱步,收拾蜡烛头;每到月底按时向住户催讨房租;有时手揣着钥匙出门去,望望自家房子的屋顶;总有好几回把扫院子的人赶出那间小屋,不让他躲在那儿睡觉;总之,他是一个退职之人,在过惯了放荡不羁的生活和坐在驿车上四处奔波之后留下了一些令人讨厌的习惯。
  “请您亲自来瞧瞧,瓦鲁赫·库兹米奇,”房东张开两手,对巡长说,“他不肯付房租,就是不肯付。”
  “没有钱怎么付呢?等几天,我会付的。”
  “老兄,我可不能老等下去,”房东生气地说,挥了挥手里拽着的钥匙,“我这里还住着波托冈金中校,已经住了7年啦;安娜·彼得罗芙娜·布赫米斯杰罗娃还租了板棚和能拴两匹马的马厩,她身边有3个仆人,——这些人都是我的房客。老实对您说吧,我这里可没有住房子不付钱的规矩。请您马上付清房租,然后搬出去。”
  “可不是嘛,既然是讲定了,您就该付钱才对,”巡长微微摇晃着脑袋,把手指插在制服的钮扣后边,说道。
  “问题是拿什么来付房租呢?我身上是一个子儿也没有。”
  “既然这样,您就拿画作抵,还清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债吧,”巡长说,“他说不定会同意拿画折价的。”
  “不,老爷,这些画我可消受不起。要是这些画内容高雅呢,还不管它,可以挂在墙上,即便是画的一位戴星徽的将军或者库图佐夫公爵①的画像也好,可他画的是庄稼汉,一个穿衬衫的乡下佬,给他研磨颜料的仆人。这猪猡也配上画么;我要拧断他的脖子:他把门闩上的钉子一古脑儿全拔光了,这骗子手。您来看看这画的是什么东西:把这间房也画上了。他要是挑一间拾掇整齐、干干净净的房间来画,倒也罢了,可是他这里画的房间尽是垃圾和废物,四处乱扔着。您来看看他怎么把房子弄得脏兮兮的。房客们在我这里都住上7年了,有上校、安娜·彼得罗芙娜·布赫米斯杰罗娃……不行,我得告诉您:没有比画匠更糟糕的房客了。过日子就像是十足的猪猡,千万别沾上这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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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伊·库图佐夫(1745—1813),特级公爵,1812年卫国战争中曾任俄军统帅,率部打败拿破仑,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成了举国闻名的民族英雄。
  可怜的画家只好耐着性子听着这番数落。这时,巡长倒是仔细地察看起画作和草图来了,立刻表示他的心灵要比房东的更敏锐些,而且不乏艺术的感受力。
  “嘿,”他用指头戳了戳一张裸体女像的油画,说道,“这玩意儿,那个……挺好玩的。这人的鼻子下面干吗这么黑乎乎的呀?他是给自己撒了鼻烟末吧?”
  “那是阴影儿,”恰尔特科夫眼也不抬,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唔,这阴影可以移到别的地方去嘛,画在鼻子下面太显眼了,”巡长说。“这是谁的画像呢?”他走到老头的画像前,继续说道,“样子太吓人了。他真的是怪吓人的;哎呀,他真的在瞪着人呢!嘿,凶神恶煞的样子!您这画的是谁呀?”
  “这是一个……”恰尔特科夫欲言又止:只听得咔嚓一响。巡长用手捏了一下画像的框子,显然是太用劲了,因为当警察的人总有一双又粗又大的手;画框两边的木条折向里边,一根掉在地板上,同时,一个蓝纸包儿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恰尔特科夫一眼瞧见“一千圆金币”的字样。他像发狂似地一下子扑过去,捡了起来,紧攥住不放,痉挛地握在手心里,那手沉甸甸地直往下垂。
  “好像是钱币的响声,”巡长说道,他听见有东西落地的声响,因为恰尔特科夫立刻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巡长竟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房里的东西,您何必管呢?”
  “那是因为您得马上付房租;因为您有钱,却又不肯付钱,——就是这样。”
  “好吧,我今天就给他钱。”
  “好,那么您原先干吗不肯付钱,总是跟房东添麻烦,还要惊动警察署呢?”
  “因为我原来不想动用这笔钱;我今儿晚上给他全都付清,明天就搬走,因为我不想再在这个房主人的屋里住下去了。”
  “喂,伊凡·伊凡诺维奇,他会把房租给您的,”巡长转身对房东说。“要是您今天晚上还收不到房租,那么,画家先生,可就要对不起了。”
  说完,他戴上三角尖帽,走到前室去了,房东垂着头紧随其后,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谢天谢地,魔鬼总算把他们支走了!”恰尔特科夫听见前室砰然一响的关门声,说道。
  他探头望了望前室,把尼基塔支开去办事,以便单独待着,随即关上门,转身回到房里,揣着一颗急促跳动的心打开了纸包。里面全是金币,都是崭新的,像火一样黄橙橙的。他几近痴迷地坐在一堆金币的跟前,仍然不停地问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纸包里恰好有一千圆金币;那纸包的模样跟他梦中所见毫无二致。他一个个地挑拣着,反来复去地细看,过了好一阵子,仍然如痴如呆。他的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所有秘藏财宝的故事。祖先们为了家道中落的子孙着想,留下秘密的大箱小匣的财物,以解救他们日后穷愁潦倒的困境。他暗自琢磨:眼前这事会不会是一个老祖父留给孙子的一笔钱财而藏在家族画像的框子里的呢?他满怀着浪漫的幻想,甚至开始揣测这事是否与他的命运有着神秘的因缘:这幅画像跟他本人的存在是否有什么联系?他得到的这笔意外之财是不是早已命中注定的?他好奇地审视起画框来了。画框的一边挖有一个斜槽,一块小木条将它遮挡得既巧妙又严实,倘若不是巡长那结实的大手将它折断,那些金币准会一直藏着安然无恙。他细看画像,又对其高超的画艺,尤其是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的神韵叹为观止;现在看上去不再那么怕人了,不过内心里总不免落下一种不快之感。“不,”他自言自语说,“不管你是谁家的老人,我要给你装上玻璃,为你做个镀金的框子。”这时,他把手盖在面前那堆金币上,手一触到金币,心便怦怦直跳。“这些钱怎么用呢?”他盯着金币,心里暗想。
  “现在我的衣食住行至少3年不愁,可以关在房里,安心作画了。如今买颜料,吃饭,喝茶,日用开销,付房租都有钱了;如今再没有人来妨碍我、厌烦我;买一副最好的人体模型,定做一座石膏的身像,塑造一双腿脚,摆上一尊维纳斯的雕像,再买一些一流名画的拓本。我只要潜心画上3年,不急不忙,不去卖钱,就可以把同行统统打倒在地,成为一个丹青妙手。”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同时又理智地考虑着;可是内心里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更加清楚,更加响亮。当他再看一眼金币时,那22岁的年华和火热的青春则另发新声了。从前一直艳羡不已、垂涎欲滴的东西,他如今是唾手可得了。只要一想起来,他那颗火热的心便跳动得十分来劲!穿上时新的燕尾服,在长久的斋戒之后美餐一顿,租上一套漂亮的住宅,马上就上剧院去,光顾一下糖果点心店,然后……等等,——
  于是,抓起一把金币,立刻来到了街上。
  他首先找了裁缝,从头到脚来个焕然一新,就像孩子似的,不停地打量着自己;买了不少香水、发蜡,也不还价,便租下了涅瓦大街上的一幢装有镜子和整块玻璃的华丽住宅;又在商店里很随意地买了一副昂贵的带柄眼镜,还漫不经心地添置了数不清的各式领带,显然是大大超出了实际的需要,又到理发师那儿卷了发,坐着四轮轿式马车毫无缘由地绕城逛了两圈,在糖果点心店里饱吃了一顿糖果,还顺便到了一家法国人开的餐馆去看了看,迄今为止只听见隐隐约约的传说,它仿佛像中华帝国一样遥远。他在那里手叉着腰,吃了一顿午餐,倨傲地睥睨着在场的人,不停地对着镜子整理那一头卷发。他喝了一瓶香槟酒,那在从前只有耳闻的份儿。酒后脑袋有点嗡嗡作响,他倒是兴致勃勃、腿脚轻捷地来到了街上,正如俗话所说那样:魔鬼都得让他三分。他大摇大摆地走过人行道,手擎着带柄眼镜瞄瞄过往的行人。到了大桥上,他分明看见从前教过他的教授,却快捷地在侧旁溜了过去,装作根本没有看见的模样,以至于教授呆若木鸡地站在桥上,半晌不动,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
  所有的东西,诸如画架、画布、各种画作等等,均于当晚搬到了华丽的住宅里。他把较好的用物摆在显眼的地方,把不大好的东西就扔到角落里,然后在装饰华丽的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对镜自顾。他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难以遏止的欲念,要抓住机会,显姓扬名,崭露头角。他恍惚听见了一片欢呼之声:“恰尔特科夫!恰尔特科夫!您见过恰尔特科夫的画吗?多么灵巧的画笔!多么出众的才华!”他欣喜若狂地在房里来回踱步,一时想入非非。翌日,他揣上10个金币,去拜访一家畅销报纸的发行人,求他给以慷慨的援手;记者热情地接待了他,立刻称呼他为“尊敬的阁下”,紧握他的双手,还详细询问了他的尊姓大名、地址,第二天,紧挨着有关蜡烛的最新产品的广告之后,便有了一篇题为《记画坛奇才——恰尔特科夫》的文章见诸报端,其中写道:“我报兹将获致的堪称最佳讯息,以飨京城素有教养之居民。众所周知,我国素有不少姿容秀逸之俊男倩女,然至今无法再现于神奇之画布,以传诸于后世,如今此一缺陷已可弥补:有一画家脱颖而出,才具卓然。如今美人可以确信,其犹如粉蝶翩翩飞舞于春花之间的婀娜多姿、轻盈妩媚之倩影将纤毫毕见。德高望重的家长可望见到合家团聚之情景。商贾、军人、公民、官员——可显其各尽职责之英姿。请读者诸君从速前去,或闲游归来之时,或探亲访友之后,或去豪华商店购物之余,无论从何处返回,请顺道一访。画家富丽堂皇之画室(在涅瓦大街××号)陈列有他着墨的各种画像,可与范达克①和提香相媲美。各种画像维妙维肖,足可乱真,且着色鲜丽,别具一格,均可使诸君叹为观止。荣誉归于您,画家!您已中幸运之头彩,赞美您,安德列·彼得罗维奇(显然,记者喜欢用一种无拘无束的笔调)!您既为自己争了光,亦为我辈添了彩。我辈十分敬重您。主顾盈门,随之财源茂盛,将是您应得之报偿,虽说我辈同行中有人鄙薄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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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范达克(1599—1641),佛拉芒画家。
  画家看完这则广告,暗自得意;他不禁笑逐颜开。他的姓名见诸报端——这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他又看了几遍这短短的文字。把他与范达克和提香相提并论,令他受宠若惊。
  “赞美您,安得列·彼得罗维奇!”——这句话也使他十分得意;在报纸上铅字排印,称呼他的名字和父名①——这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光荣。他快步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把头发弄得蓬松散乱,一忽儿坐到圈手椅里,一忽儿又跳将起来,坐到沙发上,一心想象着怎么接待上门求画的男女顾客,然后走到画布跟前,挥洒自如地画上一阵子,试一试优雅的运腕动作。第二天,门口响起了门铃声;他跑去开了门。只见一位太太由一个身穿金银边饰的毛皮制服的仆人陪伴着,走进门来,随同而来的还有她的女儿,年方18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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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人习俗,称呼对方的名字和父名表示尊敬。
  “您是恰尔特科夫先生么?”太太问道。
  画家深鞠一躬作答。
  “报上登了您的不少消息,据说,您给人画像十分出色。”说着,太太把带柄眼镜举到眼前,飞快地环视一无所有的墙壁。“您给人画的像呢?”
  “还没有送过来呢,”画家有点惶然地答道,“我刚刚搬到这个住所里来,那些画还在路上……还没有运到。”
  “您去过意大利么?”太太举起带柄眼镜望着他说,没有找到可以瞄一瞄的东西。
  “不,我没去过,曾经想去……不过,现在我暂时不去了……这里有椅子,您们走累了吧?……”
  “谢谢,我在马车里坐了很久。噢,那儿,我到底看到您的画作了!”太太说道,直奔对面墙边,用带柄眼镜瞄着地板上堆放的习作、草图、景物画和人物画。“真是美极了!丽莎,丽莎,快来呀!①这房间画得像戴尼埃②的风格,你瞧:杂乱无章,杂乱无章,一张桌子,桌上一尊半身像,一只手臂,一块调色板;这是灰尘,你瞧,灰尘都画上了!真是美极了!③这一幅画的是一个正在洗脸的女人,——多么俊俏的脸孔!④啊,一个乡下佬!丽莎,丽莎,⑤,这是一个穿俄式衬衫的乡下佬!你看:乡下佬!您不光只给穷人画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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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②戴尼埃(1610——1690),佛拉芒画家。
  ③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④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⑤此处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噢,这是小玩意儿……随便画画,闹着玩的……一些草图……”
  “请问,您对现在的肖像画家怎么看的?现在可是没有提香那样的画家了,是不是?着色没有那种力度,没有那种……很遗憾,我无法用俄语表达出来(太太是一位绘画的业余爱好者,她带着那副带柄眼镜跑遍了意大利所有的画廊)。不过,诺里先生……啊,他画得真好!那是一支不同凡响的画笔!我认为,他画的人物表情要比提香更丰富。您不知道诺里先生么?”
  “这个诺里是谁?”画家问道。
  “诺里先生。噢,是个天才!小女才12岁时,他给画了一幅肖像。您一定得上我们家去。丽莎,你把那本画册给他看看。您知道,我们到这儿来,是想让您马上给她画一张像。”
  “那好吧,我这就给画。”
  转眼工夫,他把装好了画布的画架移近过来,拿起一块调色板,凝神细看少女那张苍白的脸庞。倘若他是一个善于探悉人的本性的人,那么一眼便可看出那脸上流露出来的对于舞会的痴迷,由于午前饭后整日无聊而引起的愁苦怨艾,想要装束一新外出游玩的欲望,以及母亲为了陶冶她的情操硬要她留心各种艺术而不得不勉强敷衍的无奈。然而,画家从这张娇媚的脸上看到的却是当你拿出画笔便欲罢不能的几乎像细瓷一般透明的肌肤、迷人的娇情神色、纤巧而光洁的脖颈和名门闺秀的轻盈体态。他早就打算得意地挥洒一番,一展飘逸而出色的笔法,而过去却只是跟粗笨而毫无表情的人体模型、风格严正的古画和古典大师的摹本打交道。他已经想象得出这张妩媚的脸庞的画样来了。
  “您知道,”太太带着有些感动的表情说道,“我是想……她现在穿着连衣裙;说实话,我不想看到她穿一件大家常见的连衣裙;我倒是想看到她穿着朴素大方,坐在绿荫丛中,一派田野风光,远处还有放牧的畜群或者小树林……不要让人觉得她是赶去参加舞会或时髦的晚会。说实话,我们的舞会简直是折磨人的灵魂,扼杀仅有的一点感情……要尽量朴实些,越朴实越好。”
  唉!从母亲和女儿的脸上一望而知,她们跳舞过度,脸孔几乎都成了蜡黄色了。
  恰尔特科夫开始作画,让画像的人坐好,先在脑子里略作构思;拿起画笔在空中挥了一下,慢慢地拟定几个画点;微微眯起眼睛,朝后仰仰身子,从远处目测了一下——只用一个钟头便画出了底稿。他觉得挺满意,便动手着色,干得十分入迷。他忘掉了一切,甚至忘记了还有两个贵妇人在场,时而还现出艺术家的派头来,大声地发出各种声响,有时又哼着小调,那是整个身心投入工作的艺术家们常有的情形。他毫不拘礼地挥动画笔,要画像人抬起头来,终于令她坐不住了,转动着身子,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
  “好了,头一回就到此为止吧,”太太说道。
  “再等一会儿,”画家画得入神了,答应说。
  “不,该走了!丽莎,3个钟头了!”她一面说,一面取出用金链子挂在宽腰带上的一只小表,又高声喊道:“哎呀,时候太晚了!”
  “稍等一会儿吧,”恰尔特科夫像孩子似的天真地央求说。
  然而,太太这一次似乎根本就不想迁就他的艺术上的需要,只答应下一次多待些时间。
  “真叫人扫兴,”恰尔特科夫暗暗想道,“才放开手画呢。”这时,他不由地想起在瓦西里岛的画室里作画时,从来没有人中途打断他和要他停下笔来;尼基塔通常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随你画多长时间都行;他甚至保持着你吩咐他的姿势睡着了。他挺不高兴地把画笔和调色板放在椅子上,茫然地站立在画布跟前。贵妇人说的一番赞扬话,使他从迷糊状态中回过神来。他赶紧跑到门口去送客;下楼梯时,他受到邀请,要他下星期去吃饭,然后,他兴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房里。这位贵妇人简直使他神魂颠倒了。迄今为止,他视这一类人为高不可攀的人物,她们来到人世上,命定地乘坐华丽的马车招摇过市,有身着制服的仆役和神气活现的马车夫随侍在侧,对于身披寒酸的斗篷行的路人不屑一顾。可是,突然之间,这样一个贵人居然跑到他的陋室里来了;他给画像,还应邀到贵人之家去吃饭;一种洋洋得意之情涌上心头;他陶然欲醉了,于是为此而饱餐了一顿,晚上又看了一场戏,然后又无缘无故地坐上轻便马车绕城兜了一圈。
  这些天来,日常该做的事情,他一点也没有上心。他一心只等着门口响起门铃声。终于,贵妇人带着她那脸色苍白的女儿再次光临了。他让她们坐下,以一种快捷的、自以为合乎上流的派头把画布挪近前来,又开始作画了。晴朗的天气和明亮的光线帮了他的忙。他在这位佳人身上发现了许多的东西,一旦捕捉到了并现之于画布,那就会给画像平添一种高贵的气度;他还发现,倘若能将其自然本相所呈现的样子完美地再现出来,那就可以完成一幅特别的画作。他的心禁不住微微颤动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能把别人没有觉察出来的东西表现出来。他全神贯注于画作上,整个儿地沉醉于运笔之中,也忘记了画像者的名门闺秀的身份。他心情激动地看着这个17岁少女的秀美的姿容和近乎透明的肌肤在他的笔下悄然而出。他留神着每一处细微的色调,淡黄的肤色、眼睛下面隐约可见的蓝色阴影,甚至还打算再现额头上的一粒小粉刺呢,忽然听见太太在一旁的喊叫声:“哎呀,这是干什么呀?这不要画,”太太说,“您这是……瞧,有些地方……好像太黄了点儿,瞧这儿简直是一片黑点儿了。”画家解释说,这些黑点儿和淡黄色正是传神之笔,它们构成了脸部一种亲切而淡雅的色调。然而,太太却说,那谈不上什么色调,根本不是什么传神之笔,只不过是他个人的感觉而已。“那么,请允许我在这个地方着上一点儿淡黄色好了,”——画家朴直地说道。可是连这一点也不容许他做。按她的说法,丽莎今儿个心绪不佳,她的肌肤一点儿也不黄,脸蛋儿总是特别的红润,令人倾倒。他只好郁郁不乐地抹掉已经画上的颜色。许多几乎不易觉察的特征也就一起消失了,同时也多少殃及画像的逼真之处。他无动于衷地绘画像涂抹上一般的色彩,它可谓是随手拈来,足以把写真的人物变成学生课本上常见的冷漠而无血无肉的形象。可是那位太太却很高兴,因为令她不快的色调终于完全抹掉了。她感到惊讶的只是干吗要画这么长的时间,并且说她听说只要来两趟就可以画好的。画家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两位贵妇站起身来,准备离去。画家放下画笔,把她们送到门口,然后茫然地楞在那幅画像前,一动也不动,站了半晌。他呆呆地望着画像,脑子里却萦绕着少女那娇媚的姿容、浓淡的色调和飘逸的神采,这些都是他细心捕捉到而又被他无情地抹去的东西。他满怀着这样的思绪,把画像挪到一旁,在房里的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张弃置不用的女神普西海的头像,那是他很久以前随手勾勒在画布上的草图。它是灵巧地勾勒出来的,一张出于理念、十分冷漠、由普通线条构成又没有生命之躯的脸像。现在他无所事事,便拿来仔细加工,同时又不由地想起他在那位名门闺秀的脸上揣摩到的种种神韵。他捕捉到的姿容、色调和神韵都是经过提炼而成的,只有当艺术家对自然经过一番仔细揣摩,然后远离它去创作出与之相同的作品,才能达到这样纯美的境界。普西海变得栩栩如生了,一闪而过的念头逐渐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形体。一个上流社会妙龄淑女的模样自然地移接到了普西海的身上,她也就获得了一种独特的表情,从而有权称为新颖别致的作品。看得出来,他利用了来画像的少女给予他的各个部分和整体的印像,完全陶醉于创作之中了。一连几天,他潜心作画,正在这时,两位熟悉的贵妇不期而至。他来不及从画架上把画取下来。两位女士便高兴得两手一拍,惊叫起来。
  “丽莎,丽莎!哎呀,真像!好极了,好极了!①您让她穿上希腊的古装,真是想得妙!哎呀,真是神来之笔!”
  画家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两位女士明白这是一场空喜欢的误解。他深感心中有愧,不禁低下了头,轻声说道:
  “这画的是普西海。”
  “照普西海的样子?真太妙了!②”母亲粲然一笑说,同时女儿也嫣然一笑。“丽莎,把你画成普西海的样子,不是最合适么?真是绝妙的主意!③画得多好!简直是柯莱爵④再世。说实话,我看过介绍您的文章,也听人说过,可是我不知道您有这样的才华。不行,您一定得给我也画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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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②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③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④柯莱爵(约1489—153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

  看得出来,这位贵妇人也想画成普西海的模样。
  “我拿她们怎么办呢?”画家心里想。“既然她们自己愿意,那就只好让普西海当她们的替身了。”于是,大声说道:
  “请劳驾稍坐一会儿,我再添上几笔。”
  “哎呀,我担心您别又……这样子就挺像了。”
  画家心里明白,她是担心又要抹上黄颜色了,于是安慰她们说,他只是给眼睛加点光色和神采。平心而论,他有愧于心,总要多少跟本人相像才好,以免别人指摘他厚颜无耻。果然,少女的苍白面容分明是从普西海的脸相中脱出来的。
  “行了!”母亲说,她担心画得太逼真、太相像了。
  画家得到了应有的报偿:颔首微笑、大笔酬谢、连声赞叹、真诚握手、应邀赴宴;总之,他获得了千百种舒心惬意的回报。画像引起了全城的轰动。贵妇人让女友们前来观赏;
  大家都对画家那画得既酷似本人又锦上添花的本领啧啧称奇。当然,说到锦上添花时脸上又难免微露嫉妒之色。忽然之间,画家应接不暇了。似乎全城的人都想找他画像。门铃的响声不绝于耳。一方面,这是一件好事,为数众多、各式各样的脸相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实践机会。然而,糟糕的是,那都是一些难以应付的人,来去匆匆,忙于事务,要不就是上流社会的人,——因此,比任何人都要忙,因而极不耐烦。四面八方涌来的人都要求画得又快又好。画家看出来了,要想从容作画是根本无法办到,非要快速而敏捷地挥舞画笔不可。只须抓住整体的、一般的表情就行了,而不必去深究细微末节;总之一句话,追求完美的写真是根本不可能的。同时,得要说明的是,几乎所有求画的人都吹毛求疵,各有所好。淑女们要求主要的是把精神和性格体现在画像上,而别的东西则根本不必去拘泥,可以磨去棱角,矫饰缺陷,甚至可以的话,完全不必画上。总之,脸要画好,即便不能让人迷恋,也要叫人耐看。因此,当她们坐下来让人画像时,有时就做出种种表情来,令画家感到愕然:一位仕女装出愁容戚戚的表情,另一位女士显出沉思默想的神态,还有的妇人硬要装成樱桃小嘴的模样,以至于把嘴抿成一个小点,比别针头儿大不了多少。尽管如此,她们还一再要求要酷似本人,神态自然。男人们一点也不亚于女士们。一位男子转着脑袋,要求画得刚健有力;另一位男士则朝上抬起奕奕有神的眼睛;近卫军中尉非要在眼睛里画出马尔斯①的神气不可;文职官员一心要在脸上显出更多的正直和高贵的气度,而且手臂要支在一本书上,那上面要分明写上“公正廉明”的字样。起初,这些苛求曾令他汗流浃背:总得要仔细思量、斟酌,而交画的期限又很短。他终于想出了应付的办法,一点也不觉得为难了。甚至只要三言两语,他就明白了对方想要画成什么样子的心思。有人崇拜战神马尔斯,他就在脸上添上马尔斯的神采;有人热中于拜伦②,他便画上拜伦式的姿势和动作。女士们想要装成柯琳娜也好,翁金娜也好,阿斯帕齐娅也好,他都十分乐意地有求必应,并且自行其是地给每个人添上一抹文雅端庄的风采,众所周知,这么做决不会惹出乱子,即使不像本人,画家常常也可得到谅解。不久,连他自己对于作画的神速和敏捷也觉得不可思议了。而求画的人自然都欣喜莫名,称道他是画苑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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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系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②拜伦(1788—1824)英国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

  恰尔特科夫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时髦画家。他开始驱车去赴宴,陪伴太太们去逛画廊,甚至去散步游玩,穿着入时,公开声明画家理应属于社会,应该维护自己的身份,而有的画家穿着打扮跟鞋匠无异是有失体面,不讲风范,缺乏修养的表现。他把家里、画室安排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雇用了两个出色的听差,收了一批神气活现的学徒,一天要换几套礼服,卷了头发,潜心揣摩接待顾客的举止风度,想方设法装扮自己,以博得女士们的垂青;总之,他不久就变得判若两人,再不是那个朴实无华、躲在瓦西里岛的陋室里默默作画的画匠了。如今,议论起画家和艺术来,总不免有尖酸刻薄之词:他断言对于从前的画家实在是吹捧过分,在拉斐尔之前,所有画家画的人物画简直就像是鲱鱼;至于那些人物画似乎包含某种神圣的东西,那只是鉴赏家们的无端揣测罢了;就连拉斐尔本人的画作也并非毫无瑕疵,他的许多作品都只是徒有虚名;而米开尔安琪罗①则是一个吹牛家,因为他一心炫耀的是他的解剖学知识,他的画作谈不上什么优美,而真正的用光、笔力和色调之妙只能到本世纪的现代作品中去寻找。说到这里,就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要提到他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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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开尔安琪罗(1475—1564)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师。
  “不,我不明白,”他说。“别的人干吗要一个劲地坐着不动,埋头干活呢?一个人画一幅画,要磨磨蹭蹭地画上几个月,照我看只是卖力气的人,而不是艺术家。我才不信他会有什么才能。一个天才作起画来又豪放又快捷。比方说我吧,”他通常转身对客人说道,“这幅画像我画了两天,这头像画了一天,这张画了几个钟头,而这张呢,只画了一个多钟头。不,我……说实话,我不认为一笔一划描出来的东西是艺术品;那是俗匠之作,而不是艺术品。”
  他对客人们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议论着,于是客人们对他的遒劲的笔力和快捷的画风啧啧称道,听说这些画转眼就画成了,不由地连声赞叹,并且奔走相告:“这是天才,真正的天才!瞧他说得多好!眼睛多么有神!他整个的外表都有一种不寻常的气度!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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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画家听到这样的议论,洋洋自得。当赞扬他的文章见诸杂志的时候,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虽说这种赞扬是他本人用金钱买来的。他揣上这份印刷品四处炫耀,仿佛是无心地给熟人和朋友们看的,那种开心劲儿简直就到了天真可笑的地步。他声名鹊起,求画者盈门,应接不暇。他已经对于给人画像和一些常客感到厌腻了,因为他们的姿势和要求都是他所熟知的。他兴味索然地画着人物画,只是草草地勾勒出一个头脸来,便留给学徒去完成。从前他总要尽力探寻一种新的姿势,以笔力和效果令人倾倒。而今他对此已了无心绪。头脑已懒于慢慢琢磨和周密思考。他已经办不到了,而且也没有工夫;闲散的生活和他在其中极力扮演高贵绅士的社交圈子——这一切使他远离了劳作和不再用心思。他的画笔渐渐失去了热情,变得迟钝了,他麻木不仁,落入了千篇一律、固步自封、早已过时的窠臼。文武官员那一张张单调的、冷漠的、永远是体体面面的、可说是绷得紧紧的脸相没有留下多少泼墨的余地:他的画笔已经与华丽的衣物、有力的动作和奔放的热情无缘了。更谈不到景物的配置、艺术的情节和精美的构思了。在他面前的只是制服、紧身胸衣、燕尾服,而画家看着它们只是木然相对,失去了任何想像力。他的作品中连一些极为常见的优点也不见了,可是它们仍然十分走俏,虽然真正的行家和艺术家看到他最近的画作都只是耸耸肩膀。有些熟悉恰尔特科夫的人不明白,他那光芒初露的才华怎么就黯然失色了,他们徒然地猜测,一个人还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就才思枯竭了呢。
  然而,这位飘飘然的画家对这些议论是充耳不闻的。他已步入人生的不惑之年;身体开始发福,明显地朝横向发展。在报章杂志上,他已被冠上诸如“我们的尊敬的安德列·彼得罗维奇”、“我们的德高望重的安德列·彼得罗维奇”之类的形容语。到处请他担任荣誉的职位,邀请他去主持考试,参加各种委员会。一如人们到了受人敬重的年纪所做的那样,他开始坚定不移地维护拉斐尔和古代画师的声誉,——这并不是由于他确信他们画技精湛,而是因为可以借用他们的名义而挑剔画坛的新手。他按照不惑之年的人的惯常做法,一无例外地责备年轻人道德沦丧和精神颓废。他相信人世上凡事都十分简单,没有什么神赐的灵感,一切都应纳入严格的、划一的秩序之中。总之,他的人生之旅已达成熟之期:一切感情的冲动都受到压抑,有力的琴弦只能唤起心灵的微弱的共鸣,而不再有尖声的唱和,接触美质的东西不再能把纯真的力量激发为光焰,然而,残留的感情却渐渐与金币的叮噹之声相通,十分专注地倾听它们的诱人的音响,慢慢地、不知不觉地迷醉于其中了。荣誉不会给人带来喜悦,如果它是被窃取来的,而不是应份得到的话;只有当之无愧的人才会感到经常的激奋。所以,他的全部感情和思绪都专注于金币了。金币成了他的追求、理想、惊恐、欣喜之物和人生的目标。一叠叠的钞票塞满了大小箱柜,他与一切命中注定拥有这种可怕之物的人无异,变成了一个无聊透顶,只认得金币,不可理喻的吝啬鬼和守财奴,一个在我们这个冷酷无情的人世上随处可见的怪物,而有血肉与灵魂的人见了他都会不寒而栗,会觉得他就像是行尸走肉,一副没有肝脏的骷髅。然而,有一件事却极大地震憾和惊醒了他的整个生命之躯。
  有一天,他看见桌上有一封短笺,美术院邀请他以荣誉院士的身份前去鉴定一位在意大利深造的画家送来的新作。这位画家是他以前的一个同事,早年便酷爱艺术,满怀热情地醉心于艺术,疏远了亲友,放弃了可心的习惯,只身奔赴艺苑之花在如诗如画的苍穹之下竞相开放的地方——神奇的罗马,那是画家们一听到它的名字便会怦然心动的城市。在那里,他像隐士一样埋头作画而不为任何杂事所分心。不管人们怎么说他性格怪僻,不善交际,无视上流社会的礼仪以及衣着寒酸有辱画家的身份等等,他都无所谓。同行们是否生他的气,他也不在乎。他鄙视一切,把身心整个儿献给了艺术。他不知疲倦地参观一个个画廊,一连几个钟头在大师们的作品前流连忘返,捕捉和揣摩其神妙之笔。每画一幅画,他总要一而再地取法于这些大师的笔意和从他们的作品中获得无言而有力的启示。他不界入那些吵吵嚷嚷的闲谈和争论;既不赞成也不反对纯洁主义者①。他一视同仁,给予公正的评价,从中汲取其优长,只把超凡脱俗的拉斐尔一人奉为楷模。犹如一个伟大的诗人在饱览无数的雄文巨制之后,只认定荷马②的《伊里亚特》为案头必备之书,因为他发现书中内容应有尽有,包罗万象,一切都在其中得到深刻而完美的反映。因此,他从这一画派中获得了庄严的创作宗旨、极大的思想美质、精妙神奇的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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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818年发端于法国的一个西欧画派。纯洁主义者想要把“机器时代”的简约和条理引入绘画中,主张简单地描绘一般物体的轮廓。
  ②传说中的古希腊伟大的盲诗人,其主要作品有《伊里亚特》、《奥德赛》等不朽的史诗。

  恰尔特科夫步入大厅,一眼看见已有一大群参观者聚集在那幅画的前面。一片寂然无声,这在有许多鉴赏者在场的情况下是很少见的,这一次却随处笼罩着这种气氛。他立刻摆出一副行家的深沉莫测的样子,走到画的跟前;可是,天哪,他真不敢相信!
  面前的这幅画犹如处子一般纯洁、无瑕、优雅。又像天神一样质朴、神圣、纯真与单纯,高踞于一切之上。天仙似的美人似乎因为众多的人盯着她看而惊奇不止,含羞带娇地垂下了妩媚的眼睑。行家们都不胜惊讶地观赏这幅新奇而非凡的作品。这幅画既师承了拉斐尔高雅的构思,又借鉴了柯莱爵精美的笔法,似乎两者兼容并蓄。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蕴蓄于画家内心的创造力。画中的景物一无例外地浸透着他的风格,全都显示出法则和内在的力量。画中处处可见于自然中流动圆润的线条,那是只有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的慧眼才能发现的,而临摹匠就只会画成有稜有角的东西。显然,画家首先是把从外部世界揣摩所得化入自己的灵魂中,然后从内心的源流里汩汩流淌出和谐而激越的心曲。甚至外行人也清楚地知道,在创作和单纯的摹写自然之间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几乎无法来描述那异乎寻常的寂静气氛,一个个紧盯着那幅画而悄然无声——没有响动,没有声息;而那幅画不停地向上升腾;它显得越来越光辉、奇妙,终于化为转眼的一瞬——那是思想从天外飞来、闯进画家心灵的结晶,那是人的整个一生为之所作的准备。参观的人围着那幅画,禁不住泪水盈眶,就要从脸上滚落下来。仿佛审美情趣不同和喜欢苛求、挑剔的人都汇聚在一起,对这幅画表示无言的礼赞。恰尔特科夫张着嘴,呆呆地站在画跟前,当观众和行家们吵吵嚷嚷说起话来,七嘴八舌地评论作品的得失,并请他发表看法时,他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想装出一副冷淡而无所谓的样子,说几句冷酷的画家常说的无关痛痒、俗不可耐的陈词滥调,诸如“是的,当然,不能不承认画家有些才能;看得出来,他是想要表现什么东西;不过,要说主要之点嘛……”等等。接着,自然要称赞几句,无论是什么样的画家听了都无关痛痒。他本想应付一下,可是话到嘴边便咽住了,泪水和哭泣声纷乱地奔涌而出,随后他就像疯子似的冲出了大厅。
  他凝然不动、神情木然地在画室中间伫立了片刻。整个的肌体、生命都在一瞬间悚然惊醒了,仿佛他又变得青春年少,仿佛快要熄灭的才能火花又将重新点燃起来。转眼之间,他恍然彻悟了。天哪!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无情地葬送了;胸中微燃的火花本来可能燃成壮丽动人的熊熊火焰和激起众人的惊叹与感激的泪水,却被窒息、扑灭了!这一切都是葬送掉的,毫不怜惜地葬送掉的!仿佛从前他所熟悉的劲头和激情,转眼之间又在心灵中一下子苏醒了。他抓起画笔,走到画布跟前。使劲的汗水在脸上流淌;整个的身心凝成一个心愿,心中沸腾着一个念头:他要画一个沉沦的天使。这个想法十分切合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可是,唉!他笔下的形体、姿势、配置、构思都显得不自然和杂乱无章。他的画笔和想像力过于固守着一个尺度,虽然他想要跨越自己设定的界限与桎梏,却因无力的挣扎而成了谬误。他无视知识积累的艰苦而又漫长的阶梯和创造伟大的未来的最基本的法则。他深感苦恼了。于是,吩咐人把新近所有的作品,了无生气的时髦画作,骠骑兵、淑女和文职官员的画像统统搬出画室。他一个人锁上门,不许任何人进去,潜心作起画来。他就像一个有耐心的年轻人、一个学徒那样,埋头苦干。但是,他画出来的东西全都白费劲!他由于不懂最起码的常识而不得不停下画笔;简单的、微细的机械手法往往把一腔激情凝结住了,还成了想像力驰骋的难以逾越的障碍。画笔不由自主地滑向一成不变的程式,两只手总是叠成刻板的样式,头部也不敢画成不寻常的姿势,甚至衣服的褶皱也固定不变,不愿适配在不大常见的体态姿势之上。而这一切他都亲自体验到了,也分明看到了。
  “我从前果真有才华么?”他终于说道,“我没有自欺欺人么?”说到这里,他走到过去所画的作品跟前,那是他处身于僻静的瓦西里岛的陋室里,远离尘世、财富和各种欲念,那样纯真而无私地画出来的作品。如今他走近前去,仔细端详它们,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从前穷愁潦倒的生活。
  “是的,”他深感失望地说道,“我曾有过才华。这里处处可以看到它的痕迹和表征……”
  他停了下来,浑身悚然一震:他的眼神跟那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期而遇。那就是他在休金工场旁买来的那幅不寻常的画像。这画一直盖得严严实实,被别的画挡着,他也就把它忘了。如今,当堆在画室里的时髦画像和绘画统统搬走之后,它却像是故意为难似的,跟青年时代所作的旧画一起露出来了。他油然想起了它那蹊跷的来历,想起了这张奇怪的画像多少是他蜕变的缘由,也想起了他意外捡得的一笔钱财,以致激起了无谓的贪欲,葬送了他的才华,——他几乎要愤恨欲狂了。他立刻叫人把这张可恨的画像搬出去。然而,内心的焦躁却并不因此而平息下来:他的全部思绪和整个的身心都备受震撼,于是,他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痛楚——这种痛楚之情,当一个平庸之才自不量力地要自我炫耀却又办不到的时候,作为一种惊人的例外,就会在天性中自然流露出来;这种痛楚之情在年轻人身上会产生伟力,而在已经失去梦想的人身上却会变成枉然的渴求;这种痛楚之情会嗾使一个人去干出可怕的罪恶勾当。一种极度的嫉妒心、几近疯狂的嫉妒心油然而生。他一见显露才情的作品,一股无名之火便倏然流露在脸上。他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用蛇蝎般的目光贪婪地打量它。内心里涌出一个人可能有的最恶毒的念头,而且以疯狂的劲儿去付诸行动。他开始收购艺苑所有的精品佳作。他不惜用重金去购得一幅画,小心翼翼地带回自己的房里,然后就像饿虎扑食一般冲上前去,撕裂,扯烂,剪成碎片,用脚践踏,同时发出满足的狞笑。他积攒下了数不清的家财,因而有可能去满足其恶毒的邪念。他打开了所有装着金币的钱袋和箱子。从来不曾有一个愚昧的恶魔像这个狂热的复仇者那样毁掉了如此之多的名画佳作。在所有的拍卖场上,只要他一露面,任何人都别想购得一件艺术品。犹如是愤怒的老天爷特意把这个灾星打发到这人世上来,搅得它失去了应有的和谐。极度的狂热给他抹上了一种怕人的色调:他的脸上永远罩着一层恼怒之色。诅咒人世和怨天尤人自然表露在他的容颜里。仿佛他就是普希金出色地描绘的那个可怕的恶魔的化身。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除了恶毒的言辞和没完没了的指责之外,别无其他。犹如一头怪兽,忽然闯到了街上,纵然是他的熟人,远远望见他都要极力躲开和回避,以免一整天都晦气。
  这种紧张而压抑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实在是世界和艺苑之大幸:过度的狂热毕竟是他虚弱的生命难以支撑的。颠狂和错乱频频发作,终于变成了可怕的沉疴。厉害的热病加上急性发作的痨病来势甚猛,只有3天他便瘦成了皮包骨头。除此之外,又患有无可救治的颠狂之症。有时,就是几个人也拦不住他。他总觉得,那幅不寻常画像里的那双早已忘记、栩栩如生的眼睛老盯着他,于是,颠狂就发作得越发厉害。他竟然觉得围在他病榻旁的人都是一张张可怕的画像。他眼看着一变为二,二变为四;四面墙上似乎都挂满了画像,一双双不动的、有神的眼睛全都盯着他。一张张可怕的画像从天花板、地板上一起凝望他,房间变宽变大了,没有尽头,可以装得下更多凝然不动的眼睛。给他治病的大夫,耳熟能详他那奇怪的病史,竭力想要探明他幻觉中的鬼影和他的生活经历之间的神秘的联系,可是却一无所获。病人除了受着痛苦的折磨之外,无知无觉,只是连连发出惨叫和说着含混的胡话。他的生命终于在最后一次无声的痛苦发作之中猝然中断了。他的遗体十分可怕。偌大的家财已一无所剩;然而,当人们看到一幅幅价值千百万的艺术精品被撕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时,便都明白了他是怎么把钱财乱花滥用掉的。
第 二 部

  数不清的轿式马车、轻便马车和弹簧马车云集在一幢房子的大门前,那里正在拍卖一位富有的艺术收藏家珍藏的物品——这样的收藏家一生陶醉于风神和爱神①,甜蜜地打发着日子,无可非议地荣膺艺术庇护人的头衔,天真无邪地花费了勤劳的祖先积攒下的、通常也是自己呕心沥血挣来的数百万家财。大家知道,这样的艺术庇护人如今是不再有了,我们当今的19世纪早已换上了一副令人乏味的银行大亨的面孔,——他们只对写在纸上的百万千万银根数字洋洋得意。长长的大厅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犹如猛禽麇集,都来啄食横陈荒野的尸体一样。一大群身穿德国蓝礼服的俄国商人从百货商场乃至旧货市场蜂拥而至。他们的外表和神情在这里要分明和随意得多,而没有他们在自己店铺里招徕顾客时那份令人肉麻的奉承劲儿。尽管这大厅里也来了不少贵族,这些商人一点也不客气拘谨,要是在别的地方,他们早就不惜卑躬屈节地拂去自己的长统靴带来的灰尘了。在这里,他们却无拘无束、不顾礼仪地去抚摸书籍和绘画,想要知道物品的质地如何,肆无忌惮地跟贵为伯爵的行家们竞相喊价。这里有许多人都是老主顾,每天不吃早餐便早早来到拍卖场上;贵族出身的行家们从不放过机会来增加自己的收藏品,而且中午12点到午后1点之间也无所事事;此外,还有一些衣着寒酸、钱囊羞涩的正人君子每日必到,并非抱有发财的目的,只不过来看看行市如何,谁个给高价,谁个出低价,谁胜谁负,物归何主。许多画都胡乱地堆放着,跟家具和书籍混在一起,那些书本上还签有原主人的姓名,说不定他们从来没有兴致去随手翻翻。中国的花瓶,大理石的桌面,雕有狮身鹰首怪兽、狮身人面女妖和狮爪的镀金和不镀金的新旧弧形家具,枝形吊灯,烛台——全都堆叠在一起,而不像商店里存放的那样,分门别类,有条有理。这真是艺术品的大杂烩。每当我们置身于拍卖场上,总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其中的一切都透出一种送葬的气氛。拍卖的大厅总是显得阴森可怕;堆满了家具和绘画的窗户吝啬地透进一丁点儿光线,一张张脸上全都是沉默无言的表情,拍卖人敲着木槌,用哭丧的声音为奇怪地在这儿相遇的可怜的艺术品念着安魂祈祷。这一切似乎使人感到更加古怪和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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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腊和古罗马神话传说中的女神。
  拍卖看来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一群体面的绅士挤成一堆,争先恐后,各不相让。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加1个卢布,加1个卢布,加1个卢布,”拍卖人也来不及重复一下增加的价码:它已经比开价高出3倍了。周围的人群正在为争夺一幅画像而各不相让,因为那幅画不能不引起稍懂绘画的人的留意。画家的技艺精湛,这是显而易见的。看得出来,这幅画经过了多次修复,已经焕然一新,那上面画着一个亚洲人,黝黑的脸孔,披着一件宽大的衣服,脸上有着一种少见的古怪表情;然而,令周围的人惊奇不止的是那双特别的、有生气的眼睛。你越是细看那双眼睛,它们就越像是要直透进你的肺腑里去。这种奇特的表情以及画家不同寻常的用光,使所有的人都凝神注目,许多竞相购画者都已退避三舍,因为它的喊价已达难以置信的数字。只剩下两位知名的贵族了,他们是绘画的爱好者,都不愿跟这件难得的精品失之交臂。他们争得一时性起,说不定会把喊价抬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忽然就在当场的观众中间,有人喊道:
  “请允许我暂时打断一下你们的争执。或许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来买下这幅画像。”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是一个体态端正的人,约莫三十五岁左右,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孔,显得开朗而无忧无虑,表明他的内心没有世俗的烦扰;他的装束一点也不追求时髦:处处表明他是一个艺苑中人。他就是艺术家b,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他。
  “你们一定会觉得我的话十分奇怪,”他看到大家都凝神注视自己,接着说道,“如果你们愿意听听一个不太长的故事,你们或许就会看出我是有权这么说的。一切都使我深信,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幅画。”
  几乎人人的脸上都自然地流露出十分好奇的神色,连主持拍卖的人也张开大嘴,举着木槌停了下来,打算洗耳恭听。起初,许多人都禁不住去看那幅画;然而,随着他讲的故事越来越引人入胜,大家就都紧盯着讲故事的人了。
  “你们都知道城里有个叫柯洛姆纳的地方吧,”他开始说道。“那里,一切都跟彼得堡的其他地方不一样;它既不是京城,又不属于外地;似乎你一踏上柯洛姆纳的街道,你就会觉得与年轻人的欲望与激情无缘。未来是不会光顾这里的,这里只有安谧和退隐,只有从京城生活的变化中沉落下来的东西,迁居到这里的有退职的官员、名人的遗孀、家道中落的人们,他们跟参政院有着人情关系,因而到这里来度过残年;此外,一些服侍主人多年的厨娘,成天在市场上闲逛,在小铺子里跟乡下人闲聊,每日里只买5戈比咖啡、4戈比白糖,最后,还有一类人,可以一言以蔽之,称为‘灰不溜儿的’人,——这些人,无论服饰、脸孔、头发、眼睛都罩上一层浑浊、灰暗的外观,犹如是不雨不晴的日子,只是混混沌沌的:一片雾蒙蒙的,一切物体都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到这里来安家的还有退职的剧院检票员、退职的九等文官、退职的鼓眼睛厚嘴唇的战神的门生们①。这些人漠然无情:出门走路总是目不斜视,默不作声,也不用心思。他们的房间里财物不多;有时只有一瓶俄国的伏特加酒,他们一整天独自饮啜而不至于损伤头脑,而一个年轻的德国手艺匠,住在小市民街的一条好汉,每逢礼拜天照例要猛喝一气,过了深夜12点钟,就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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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为“军人”的戏称。
  “柯洛姆纳的生活十分闭塞:这里很少见到一辆轿式马车,只是偶而有演戏的人乘坐的马车轰轰隆隆、叮叮噹噹、嘎吱作响地惊扰四周的宁静。这里的人全都徒步而行:出租马车常常未载乘客,行而行,给老马拉着一捆草料。月租金只须5个卢布便可找到一处住宅,而且早晨还让喝杯咖啡。领取赡养费的遗孀们乃是极为显贵的人家;她们行为规矩,常常打扫自己的房间,跟女友们议论牛肉和白菜又涨价了;她们身边总有一个年轻的女儿——一个沉默寡言、有时也还俏丽动人的人儿作伴,随身还带着一条令人讨厌的小狗和一只钟摆滴滴答答地唱着悲歌的挂钟。其次是演员们薪俸菲薄,无法迁出柯洛姆纳,他们是一些自由自在的人,一如所有的艺人一样过着日子,自得其乐。他们穿着家常便服,修理小手枪,用硬纸板糊成各种家用的小工艺品,跟来访的朋友下跳棋和打牌,悠哉游哉地度过一个上午,到了傍晚几乎又重复同样的事情,有时还喝点潘趣酒助兴。除了柯洛姆纳的名流和贵人之外,就都是无足轻重的无名之辈了。无法对他们一一称名道姓,恰如没法子数清陈年老醋中孳生的蛆虫一样。其中有年迈的妇人:祷告的,酗酒的,又祷告又酗酒的,以及用不可思议的办法,像蚂蚁搬家似的,把破旧衣衫和家用布品从卡林金桥搬运到旧货市场,为的是捞到15戈比的赚头;总之,通常都是一些最可悲的人类渣滓,无论是哪一个慈悲为怀的政治经济学家都找不出办法来改善她们的可怜处境。
  “我所以要说到这些人,是想让你们知道,他们时常处在困顿之中,总在寻找意外的、临时的援手,需要借债度日;于是,一伙特别的高利贷者便应运而生,他们凭抵押品放债,借出小笔款子而收取高利。这些小高利贷者的残忍无情,通常要比大高利贷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们是从一贫如洗和衣衫褴褛的人中间冒出来的,而只跟乘坐马车前来借债的人打交道的大高利贷者则没有经历过穷愁潦倒的光景。所以,在这类人的心灵里,任何人类的感情老早就泯灭了。在这类高利贷者中间有一个人……不妨对你们挑明,我要讲的故事是发生在上一个世纪,也就是已故的叶卡捷琳娜二世陛下在位时的事。你们自己也很清楚,柯洛姆纳的样子和其中的生活情形是大大变样了。刚才说了,在高利贷者中间有一个人……他是老早就在这个地方定居的,从各方面看都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他身穿一件亚洲式的宽大衣服;黝黑的脸色表明他是一个南方人,可是他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是印度人,希腊人还是波斯人,那就谁也说不上来。高大的、几乎是罕见的身材,黝黑而瘦削的脸孔,有点令人生畏的神色,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睛,两撇下垂的浓眉,使他在京城的灰不溜儿的居民中间显得特别的与众不同。他的住处也不同于其他的小木屋。那是一幢砖石砌成的房屋,酷似热那亚的商人建造的许多房子,窗户大小不一,还有铁制的百叶窗和门闩。这个高利贷者跟别人不同的是,无论是一贫如洗的老太婆还是挥金如土的达官贵人,都可以向他借得随便多少债款。他的门前时常有十分豪华的马车来来往往,时而有穿着华丽的上流仕女从车里探头窗外。外间盛传,他家的铁箱子里装满了无数的钱财、珠宝、钻石和各种抵押品,然而,却一点也不像其他的高利贷者那样唯利是图。他乐于借钱给别人,似乎还有意放宽偿还的期限。不过,他总是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计算方法,让本钱滚出暴利来,至少人们是这么传说的。然而,最令人纳闷和叫许多人惊讶的是,所有向他借债的人都时乖命舛:全都一命呜呼,十分悲惨。这是人们的揣测,还是迷信的瞎说,抑或是有意的造谣——只有天知道。然而,在短期内接二连三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几桩事例,却是十分真切而令人震惊的。
  “在当时的贵族圈子里,有一位名门出身的青年,不久便引人注目,他年纪轻轻,就在政坛上崭露头角,热情崇奉一切真诚、高尚的事物,热心资助艺术和人类智慧所产生的成果,很可能成为学术和文艺的庇护者。他很快便得到女皇陛下的赏识,委以重任,正好与他本人的宏愿相合,可以为科学和慈善事业大展雄才。年轻的显贵网罗了一批艺术家、诗人、学者在身边。他希望人尽其才,给予奖掖。他慷慨解囊,资助了许多书籍的出版,赠阅了许多订购的作品,还举办了一系列的奖励活动,为此而花掉了大量的钱财,终于囊空如洗。然而,他豁达大度,不愿半途而废,于是到处借债,最后只好向有名的高利贷者求助。这位显贵自从借了一大笔款子之后,不久便变得判若两人:他竟成了摧残、迫害才智之士的刽子手。他百般挑剔作品,极尽歪曲之能事。当时不巧发生了法国革命。这马上就成了他大干伤天害理勾当的口实。他把各种事情都视为革命的倾向,总觉得是在含沙射影。他疑神疑鬼,甚至对自己也猜疑起来,乃至于罗织可怕的罪名,诬陷他人,制造了无数的冤狱。当然,这些作为不可能掩人耳目,终于上达天听。仁慈的女皇陛下深为震惊,以君王素有的仁爱之心说了一番话,虽然我们无缘得知她的原话,可是其中殷殷关切之意则铭刻在许多人的心里。女皇陛下明示,高雅、崇高的精神活动在君主的治理下不会受到压制,智慧、诗歌和艺术的作品不会受到蔑视和迫害;相反,只有君主才是它们的真正的庇护者;莎士比亚、莫里哀们的才华曾在君主们的荫庇之下开出绚丽的花朵,而但丁①在他的共和制的祖国却找不到栖身之地;真正的天才出现在君主圣明、国力强盛的时代,而不是在政局纷乱和共和制恐怖统治的时代(至今未产生一个诗人);应该奖掖真正的诗人和艺术家,因为他们给人的心灵带来安宁与难得的平静,而不是焦灼与怨艾;科学家、诗人和一切艺术家乃是皇冠上的珍珠和钻石:他们使伟大君主的时代更显得灿烂辉煌。总之,女皇陛下说完这番话,顿时显得天仙般楚楚动人。我清楚记得,老人们一提到这件事就禁不住热泪盈眶。大家都关切这事。值得我们民族引以为荣的是,俄国人的心总是怀着同情受压迫者的美好感情。这位显贵辜负了陛下的信赖,受到了惩处,被削职为民。然而,最可怕的惩罚是同胞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公然的、普遍的蔑视。那颗沽名钓誉的灵魂遭受的折磨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不可一世的傲慢、无法实现虚荣心、彻底的绝望交织在一起,他终于在一阵阵可怕的错乱和颠狂之中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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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但丁(1265—1321)中世纪意大利著名诗人。
  “还有一个显著的例子也是有目共睹的:我们当时的北方京城美女如云,其中一人艳压群芳。她是我们北方的俊美和南国的妩媚的奇妙的融合,是一颗人间罕见的明珠。我的父亲曾经坦言,他一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天姿国色。仿佛是集财富、智慧和内心的美质于一身。追求她的人成群结队。其中最引人注目是p公爵,一位十分高贵和极为出色的年轻人,不仅外貌英俊漂亮,而且具有潇洒的骑士风度,是爱情小说和女人心目中的理想人物,简直就是格兰迭逊再世。这位公爵坠入爱河,爱得如痴如醉,对方也报以同样的痴情。可是,亲友们却认为这门亲事不是门当户对。公爵家祖传的世袭领地早已属于他人,家道中落,境况窘迫已是尽人皆知。忽然公爵暂时离开了京城,似乎去料理一下家事,没过多久又折身返回,已是雍容华贵,披金戴银。频频举办豪华的舞会和喜庆宴饮,使他名闻于宫廷。而姑娘的父亲终于另眼相看,于是就在城里热热闹闹地办起喜事来了。新郎怎么摇身一变,就有了万贯家财,谁也说不清楚;可是暗地里却有人说,他跟一个神秘莫测的高利贷者订了契约,借了一大笔债。不管怎么说,这场婚礼却轰动了全城。新郎和新娘成了万人瞩目的偶像。大家都知道他们热烈而真诚地相爱,经历过长时间的磨难,有着崇高的操守。热心的妇人们都纷纷预言,这对新婚夫妇定会过得美满幸福。然而,事情的结局却大出意外。不到一年,丈夫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原本是高尚而美好的品性却变得猜忌多疑、心胸偏狭和任性胡闹,竟然一发不可收拾。他成了家里的暴君,不断地虐待自己的妻子,干出惨无人道的勾当,甚至毒打她,这真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一年的光景,便无人识得那位一度俏丽动人、慕者如云的女子了。她终于忍受不了痛苦的折磨,首先提出离婚。丈夫一听,暴跳如雷。他一时性起,竟举刀闯进房里,若不是有人抓住他的手,拦阻住了,毫无疑问,她就会成了刀下之鬼。他在狂怒和绝望中举刀自伤——终于在极度的痛苦中结束了生命。
  “除了大家亲眼所见的这两桩事例之外,据说在下层民众中间发生的类似事件不胜枚举,其结局几乎一无例外地令人惊心动魄。一个滴酒不沾的正派人竟然变成了酒鬼;一个商人雇用的伙计把主人的财物掠劫一空;一个多年来都安分守己的马车夫居然为了一点小钱杀死了旅客。有时,这些故事也免不了加油添醋,自然会在柯洛姆纳朴实的居民中间引起必然的恐怖。大家都相信,准是魔鬼附在那个高利贷者身上作祟。人们都说,他提出的条件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借债人也不敢再告诉别的人;又说他的钱灼手,自然而然就变得滚烫,并且还带有奇怪的标记……总而言之,各种荒诞的传闻不胫而走。而值得一提的是,柯洛姆纳所有的居民——可怜的老妪、小官吏、低级艺人,总之,包括我们前面所说的所有小人物在内,都宁肯熬苦受难,也不愿向那个吃人不吐骨的高利贷者借贷了;甚至有的老妪生前宁愿戕害肉体,也不愿毁灭灵魂,终于成了饿殍。人们在大街上碰到那个高利贷者,会不由地胆战心惊。路人总是小心翼翼地退避,久久地回过头去,望着他那渐渐远去的高大的身影。他的外貌极不寻常,令人不禁想到他是一个神秘的怪物。刚毅而深陷的面孔(那是极为罕见的),古铜的脸色,两道浓黑的剑眉,一双逼视人的可怕的眼睛,以及那件亚洲式的衣服的宽大的皱褶——似乎都在表明,面对这副身躯里跃动的热情,别的人只能相形见绌。我的父亲每次遇见他,总要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忍不住要说:‘魔鬼,十足的魔鬼!’不过,我得尽快地向你们说说我的父亲,因为他才是这个故事里的关键人物。
  “我的父亲从各方面说都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他是一个难得的画家,是植根于俄罗斯丰饶土地上的一枝奇葩,一个自学成才的画家,无师自通,不入画派,只在内心里探寻规则和法则,一心渴望精益求精,凭着他本人也不清楚的原因,就循着心灵所指引的道路而前行;他是独树一帜的奇才,往往被同时代人辱骂为‘不学无术的家伙’,却不因别人的非难和遭受的挫折而灰心丧气,只是更加奋发向上,不断地超越那些得到过‘不学无术’的骂名的作品。他以极高的悟性感知着每一物体中的含蕴,自然而然地领悟到‘历史的画卷’的真正含义,探知拉斐尔、达·芬奇、提香和柯莱爵所画的普通的头像、画像可以称之为历史的画卷的奥秘,而有的历史题材的巨画,尽管画家满怀奢望要画成历史的画卷,却依然是风俗画①。内心的感受和自身的信念驱使他的画笔转向基督教的题材,去攀登至高至美的境界。他没有追名逐利之心和心浮气躁的毛病,那是不少画家性格上难以摆脱的通病。他性格刚强,为人正派、坦率,甚至有些粗鲁,外表冷漠,内心存有几分傲气,评论起人来既宽容又尖刻。‘何必理会他们呢,’他常说,‘我又不是为他们工作的。我的画又不挂到客厅里,是要摆在教堂里的。有人懂我的画——会从心里感激,有的人看不懂——反正是向上帝祷告。用不着去责备世俗的人,说他不懂绘画;然而,他会打牌,品尝得出酒的好坏,会看马的牙口,——一个贵人又何必懂得更多些?看来,什么事情都要去试试身手,自作聪明,那就糟了!每个人都各有所长,那就各干其事吧。在我看来,一个人老老实实,不懂就说不懂,总比不懂装懂、只会把事情弄糟的伪君子要好些。’他的画要价不高,足够养家糊口和维持画资就行了。而且,他从不拒绝帮助别人,总是向穷困的画家伸出援手;他崇奉祖先朴质而虔诚的信仰,也许因此而在他所画的人物的脸上,总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崇高的神韵,而许多才华卓绝的画家却无法探悉其奥秘。他长年累月地辛勤劳作,坚定不移地走着选定的道路,终于赢得了人们的敬重,即便是那些以‘不学无术’和‘没有根底’相讥的人也只好对他刮目相看。人们不断前来为教堂订画,他的工作也就忙个不停。他对其中的一幅画最为投入。我已经记不清那画的题材了,只记得那上面必须画上一个魔鬼。他构思了很久,到底该把他画成什么样子;他想在那脸上应该表现出人的痛苦、难受的感情。每当他默默构思的时候,脑海里就油然闪过那个神秘的高利贷者的模样,他会不由自主地暗想:‘我就把他当成魔鬼来画好了。’有一天,正当他在画室里作画时,有人敲门,走进屋来的竟是那个令人可怕的高利贷者,大家可以想见我的父亲该是多么的骇异。他不由地感到一阵寒颤透过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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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风俗画”一语,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你是画家吗?’他一点也不客气地问道。
  “‘是的,’我的父亲困惑不解地等着他说明来意。
  “‘好吧。替我画一张像。说不定我快要死了,我没有子女;不过,我不想完全死掉,我要活下去。你能不能画一张像活人一样的像呢?’
  “我的父亲转念一想:‘这不是求之不得么——他自己要当魔鬼,求我画上去。’他应允了。他们讲妥了时间和价钱。第二天,我的父亲带了调色板和画笔,便到他家去了。高大的宅院,几只看家犬,铁门和铁闩,拱形的窗户,罩着旧式花毯的箱子,还有凝然不动地坐在面前的不同寻常的主人——这一切给他一种古怪的印象。仿佛是故意似的,窗户下面堵得严严实实,只从上面透进一些光亮。‘真是活见鬼,现在他的脸倒是照得挺亮的!’他默默地嘀咕着,聚精会神地画了起来,仿佛担心那难得的光照会悄然消失似的。‘真带劲!’他又默念着。‘我只要画得有一半像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可以把我画的圣徒和天使像都一笔勾销;它们全都会在他面前黯然失色。真是魔鬼的神气!我只要稍微忠实于本相,他简直就在画布上呼之欲出。多么不寻常的容貌!’——他不停地念叨着,加倍使劲,并且自己也看出来,一些容貌特征已渐渐在画布上显露出来了。然而,他越是刻画入微,就越有一种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压抑、惊惶的感觉。尽管如此,他仍然打算分毫不爽地捕捉每一细微特点和表情。首先,他刻意加工那双眼睛。它们是那样充满着力量,要想按照本相精微地再现出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捕捉到最细微的特征和色调,探悉到它们的奥秘……但是,他拿起画笔,一触及和刻画这些特征,心里便油然冒出一种十分奇怪的厌恶和莫名其妙的难受的感觉,他不得不暂时又扔下画笔,然后再重新作画。最后,他再也忍受不了,觉得那双眼睛直刺他的心窝,不可思议地令他惴惴不安。第二天是这样,第三天依然是这样,越发不可收拾。他不禁毛骨悚然了。他扔下画笔,断然表示无法再画下去。当然,那个古怪的高利贷者一听这话陡然变色。他立刻跪倒在脚前,恳求把画像画完,并说这关系到他的命运和继续留在这人世上,他那真实的容貌已被画笔触及到了,只要忠实地画出来,他的生命就能以一种神奇的力量留在画像上,就不会完全死去,而他必须留在这个人世上。我的父亲听了这话不禁感到悚然:这番话听起来既奇怪又可怕,他终于扔下画笔和调色板,慌忙地冲出了房间。
  “每想到此,他便惊惶不安,到了次日早晨,他收到了画着高利贷者的那张画,那是高利贷者家里的女仆送来的,并且立刻说明,主人不要这张画像了,也不付画钱,所以把画送来了。当天晚上,我的父亲就听说高利贷者死了,人们打算按照宗教仪式安葬他。这一切似乎来得蹊跷和令人难以置信。从这时起,我父亲的性情起了明显的变化:他处在一种连自己也不可言状的惶恐不安的心境之中,不久竟然做出了一个出乎许多人意料的举动。一个时期以来,他的一个学生的画作开始引起了画坛少数行家和绘画爱好者的注目。我的父亲也一直因为他有才华而对他另眼相看。没想到他嫉妒起自己的学生来了。听到人们对这个学生的关切和议论,他也觉得难以忍受。最后,今他气愤难平的是,居然有人请这个学生为一座重建的富丽堂皇的教堂作画。他简直气炸了。‘不,我决不让这黄口小儿春风得意!’他说。‘老弟,你想叫老人们丢脸还嫌早着呢!谢天谢地,我还有气力。我们往后瞧吧:看谁露脸,谁丢人。’本来是一个襟怀坦白、为人正直的人竟然耍起了阴谋诡计,而在这之前他对此一直是深恶痛绝的;他到底达到了目的:教堂的画宣布要公开遴选,别的画家也可以应征。此后,他关起房门,狂热地作起画来。显然,他是全力以赴、十分投入地作画了。果然,他画出了一幅最出色的作品。大家相信,他是稳操胜券的。应征的画全都陈列出来了,其余的画与他的画相比,犹如黑夜与白天一样有着天壤之别。忽然间,一位在场的人士,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还是宗教界的头面人物,作了一番语惊四座的评论。‘这幅画倒是说明画家很有才气,’他说,‘可是,人物的脸上缺乏圣洁之气;相反,眼睛里倒有几分鬼气,好像画家的手是受邪祟的感情支使的。’在场的人仔细看了看,不能不信服这番话一针见血。我的父亲直奔画的跟前,仿佛要亲自证实一下这令人不快的评论似的,不由地大吃一惊,原来他画的所有人物几乎都带有高利贷者的眼神。一双双眼睛全都阴森森、恶狠狠地瞪着,连他自己也感到不寒而栗。这画没有入选,更令他大为恼火的是,他极不情愿地得悉,他的学生一举夺魁。他怒不可遏地回到家里,其愤怒欲狂之态简直难以描述。他几乎把我的母亲揍了个半死,又把儿女们全都赶开,折毁了画笔和画架,从墙上一把扯下了高利贷者的画像,要来了刀子,吩咐人生起壁炉,打算把画像切成碎片,然后付之一炬。就在这时候,一个朋友走了进来,他也是一个画家,一个知足常乐、胸无远虑的乐天派,遇到什么就高高兴兴地干什么,还乐得吃上一顿喝它两杯。
  “‘你在干什么呢?准备烧什么呀?’他边说边走到画像跟前。‘你得了吧,这可是你画得最好的一幅作品。这不就是不久前死掉的放高利贷的家伙么;这是一幅难得的好画。你画的不是皮相,而是他的神韵。从来还不曾有一双眼睛像你画的这样活灵活现。’
  “‘我倒要看看,扔到火里,它们是怎么活灵活现的,’我的父亲说,眼看就要把画扔进壁炉里去。
  “‘慢点,看在上帝的份上!’朋友拦住他说,‘你要是看着它不舒服,那就不如送给我吧。’
  “我的父亲起初执意不肯,最后还是同意了,那位快活的朋友因为有了意外的收获,心满意足地把画像拿走了。
  “待他走后,我的父亲立刻心平气和了。果然像画像不见了一样,压在他头上的石头也落了地。他自己也对记恨、妒才和性情的明显变坏感到骇然。在审视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内心深感悲痛,于是不无忧伤地说:
  “‘是的,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我的画丢人现眼,自作自受。那是存心不良,想要坑害同行而画出来的。是险恶的妒才之心支配了我的画笔,这种险恶的居心必然会在画上流露出来。’
  “他立刻去找到从前的学生,紧紧地抱住他,请他原谅,并且尽力弥补自己的罪过。他作起画来又像从前那样心如静水;不过,他那脸上时时露出沉思的神色。他频频祷告,常常默然无语,评论起别人来不再那样尖刻无情;一反待人粗鲁的态度而变得谦和起来。不久,有一件事令他更为震惊。他很久不曾见到那个向他要了那幅画像的朋友了。正想去探望他,忽然他自己出乎意外地来了。见面寒暄之后,他说:‘喂,老兄,难怪你要把那画像烧掉。真是活见鬼,那幅画果然有点怪怪的……我是不信巫婆的,可是,信不信由你:那画里真有一个魔鬼……’
  “‘怎么啦?’我的父亲问道。
  “‘是这样,自从我把画像挂在自己房里之后,就老是觉得又闷又烦……真的,好像总想把什么人宰了才解气似的。我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失眠,可如今不仅老是失眠,而且做乱七八糟的恶梦……我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做梦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好像家神在掐你的脖子,又总觉得那该死的老头在动。总之,我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不曾遇到过这种事情。这些天来,我像傻子似的四处游荡,心里挺害怕的,总担心会出什么事情。我觉得对任何人都说不上一句开心、真诚的话来,仿佛在我的身旁就坐着一个密探似的。直到我的侄儿把那幅画像要了去之后,我才突然感到如释重负,肩上掉下了一块大石头:转眼之间就觉得开心了,就像眼前这个样子。喂,老兄,你可是弄出个魔鬼来啦!’
  “我的父亲神情专注地听着他讲完这个故事,最后问道:
  “‘这画像如今还在你的侄儿那里么?’
  “‘别说了!他也受不了,’快活的朋友说道,‘大概高利贷者的灵魂躲到画里去了:他会从画框里跳下来,在房里走来走去;至于我侄儿所说的情况简直不可思议。要不是我自己曾经多少经历过,我准会把他当成是疯子。他把画像卖给了一个绘画收藏者,那个收藏者也没有经受住,又脱手让给别人了。’
  “听了这件事的经过,我的父亲极为震动。他认真地沉思起来,疑虑重重,终于认定自己的画笔充当了魔鬼的工具,高利贷者的部分生命真的躲藏到了画像里,如今在不停地惊扰人们,挑动起魔鬼的贪欲,把画家引入迷途,使世人备受嫉妒的折磨,等等,等等。随后发生的三件祸事——妻子、女儿和幼子的接连猝死,他认为是上天的惩罚,于是决心遁迹人世。我刚满9岁,父亲就把我送进了美术院,还清了债务,然后隐居于一座僻静的修道院里,不久便剃度为修士了。在那里,他清苦自律,严守教规,令教士同仁大感惊异。修道院长得悉他擅长绘画,便要他为教堂画一幅主要的圣像。可是,温顺谦和的修道士却断然回绝说,他不配再拿画笔,因为他的画笔遭到亵渎,他必须首先通过刻苦磨励和熬苦受难来净化自己的灵魂,那时才配重新作画。人们不想勉强他。他本人尽力增加修道生活的刻苦磨炼。最后,连这样的生活他也觉得不够刻苦和严酷。他得到了修道院长的赞许,遁入荒山野岭去离群索居。在荒野里,他用树枝搭成修行小屋,只以菜根草茎为食,来回驮运石头,从日出直到日落,凝然不动地站立原地,朝天擎起双手,不停地默默祷告。总之,他似乎在极力寻找最大限度的熬苦受难的办法和忍受着不可名状的自我牺牲,那是只有在圣徒传里才能找到的范例。就这样,在一连好几年里,他体力渐渐衰竭,靠着祈祷的力量支撑下来。有一天,他终于回到了修道院,毅然对修道院长说:‘现在我可以作画了。只要上帝愿意,我会尽力画好的。’他画的题材是耶稣降世。整整一年,他足不出户,潜心作画,只吃粗茶淡饭,同时不停地祷告。一年之后,终于画成了。它果然是神妙之作。须知无论是教士们还是修道院长对于绘画都不很在行,可是大家都为人物的非凡的圣洁气度所震撼。圣母俯看着圣子,脸上洋溢着无比温柔和慈爱的神情,圣子仿佛在眺望远方,眼里闪耀着深邃的智慧之光,惊异于显灵的三贤王庄严地沉默着,匍伏在圣子的面前,还有那笼罩整个画面的神圣的、难以言喻的静谧气氛——这一切都表现出和谐的力量和高度的完美,具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所有的教士同仁都跪倒在新的圣像前,深受感动的修道院长说:‘不,一个人光靠凡人的画技是画不成这样的圣像的:是至高无上的神力支使着你的画笔,是上天赐福给你的画作的。’
  “恰好在这时,我从美术院毕业了,还获得了金质奖章,同时还有了令人高兴的机会去意大利观光——这是一个22岁的画家梦寐以求的理想。只是我得跟父亲告别,我们已经有12年没见面了。说实话,我连他的相貌也记不清了。我也曾多少听说他过着严酷而圣洁的生活,预先总是想象着会见到一个冷漠无情的隐士,除了修行小屋和祷告之外,对于人世沧桑一无所知,一个由于长年吃素和不眠不休而变得衰惫、憔悴的老人。然而,当我看到一位神采飘然的长者立于面前时,我是多么的惊讶!脸上没有丝毫枯槁、憔悴的痕迹:容光焕发,显得豁朗快活。雪白的胡须和细长而飘柔的银发如画一般披散在胸前和黑色长袍的褶皱之间,垂落到系着简朴的修士法衣的腰带上;而最令我惊讶的是从他嘴里听到有关艺术的评论和见解,说实话,我会永远铭记在心,并且真诚地希望我的同行们也能牢牢记取。
  “‘我一直盼着你来,我的孩子,’当我走近前去接受他的祝福时,他说道。‘你即将踏上人生之路。但愿你走正道,不可误入迷途。你有才华;才华是上帝赐予的无价之宝,——不可轻易毁了它。无论看见什么,你都要细心琢磨,加以考究,让一切听从你的画笔的调遣,不过,要善于从一切事物中找出内在的意蕴,最最重要的是要竭力领悟创作的精妙奥秘。深知此中道理的佼佼者是无上幸福的。对他来说,大自然中没有什么低俗之物。一个富有创造性的画家无论是画卑微之物还是伟大之物都同样伟大;在他的笔下,卑微的东西不再显得卑微,因为创造者的美好心灵无形地渗透其中,于是卑微之物获得了崇高的表现,因为它经过了创造者的心灵的炼狱。人是从艺术中得到天堂乐土的启示的,仅凭这一点,艺术就高于一切。恰如庄严的安宁大大超越于世俗的烦忧之上;创造大大超越于破坏之上;天使仅凭其心灵的纯真无瑕就大大超越于撒旦的无穷的蛮力和倔强的欲望之上,——同样,崇高的艺术创作也大大超越于人世间的万物之上。你要把一切都奉献给艺术,用全部的热情去爱它——这热情不应掺有世俗的欲念,而应是一种纯净而崇高的感情;没有这种热情,一个人不能超脱尘世,也就不能发出美妙的抚慰心灵的声音。因为崇高的艺术创作降临到人世上来,正是为了给所有的人带来抚慰和平静。它不会在心灵中撒播怨艾,而永远用响亮的祷告向上帝呼唤。然而,也有的时候,暗淡无光的时候……’
  他打住了话头,我发现他那愉快的脸孔忽然变得阴郁起来,宛如那上面掠过一片转瞬即逝的阴云……
  “‘我的一生中有过一件事,’他说。‘至今我还闹不明白,我曾为他画像的那个古怪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准是魔鬼的显灵。我知道,世人是不信有魔鬼的,所以我就不去说它了。不过,我还是要说,我是怀着厌恶的心情画他的,当时我对于那项工作没有丝毫的热情。总是极力勉强自己,麻木不仁、了无意绪地去忠实描画人的本相。那不是艺术作品,所以,当人们看到那张画像时产生的是一种心神不宁的感受,一种惶恐不安的感受,——这不是艺术家的感受,因为艺术家即使在惶恐不安之中也是静如止水的。我听说,这幅画像在四处转卖,使人觉得压抑、难受,在画家心中挑逗起对同行的嫉妒之心,阴暗的仇恨心理,以及想要伤害和压制别人的恶念。愿至高无上的神灵保佑你摒弃这样的欲念!那是最可怕的东西。宁肯自己去忍受种种磨难,也不要去给别人一丁点伤害。你要保持自己心灵的纯洁。一个有才华的人,心灵应该比别人更纯洁。许多的事情,别人干了可以原谅,而他则不行。恰似一个人穿着节日的盛装出门,若是被车轮溅上一点泥浆,于是周围的人都会围上来,指指点点,说他衣冠不整,然而同样是那些人对于别的过路人身穿家常衣服,污迹斑斑,却视而不见。因为家常衣服上的污迹是不会引人注目的。’
  “他祝福和拥抱了我。我一生中从未感到如此强烈的激奋。我十分虔诚地、以一种超乎儿子对父亲的感情,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吻着他那披散的银发。他的眼里闪动着泪花。
  “‘我的孩子,去了却我的一个心愿吧,’在告别的时候,他对我说。‘或许有朝一日,你还会见到我对你提到的那张画像。只要见到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和不自然的眼神,你马上就可以认出来,——无论如何要把它毁掉……’
  “你们想想看,我能不信守誓言,不去了却他的心愿么。整整15年过去了,我一直无缘遇到跟我的父亲所说的多少相似的画像,却不料在眼前的拍卖场上……”
  这时,画家话还没有说完,抬头扫视一眼,想要再看看那幅画像。在场的听众一刹那间也都抬眼看去,寻找那张不同寻常的画作。可是,令人不胜惊讶的是,那画居然不在墙上了。人群中响起一阵不甚分明的说话声和喧嚷声,接着便分明有人在说:“画被人偷走了。”有人趁大家全神贯注听得出神的时候,把画拽走了。在场的人久久地呆立着,十分纳闷,不明白他们是真的看见了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抑或是因为长时间地欣赏古画看乏了眼,只不过是一时浮现在眼前的虚妄的幻影。
                             (18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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