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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回观察室的路比以往显得更加漫长。亚当一个人走在这个他已经很熟悉的地方。在这迷宫般的监舍里,卢卡斯·曼不知在什么地方离开了他。
  当亚当在这座建筑物的中部等着一扇沉重的铁门打开时,他在刹那间意识到了两件事。首先他意识到此时四周已经聚集了更多的人——更多的警卫,更多的佩带徽章和在屁股后面挂着手枪的陌生人,更多的身穿短袖衬衫并系着聚酯领带的板着面孔的人。这是很不寻常的一种特殊情况,任谁也不能忽视它所带来的恐怖气氛。亚当估计到了执行萨姆的死刑时,监狱里的所有人员都会凭借各种关系和自己拥有的权力来到监舍。
  他意识到的第二件事是自己的衬衫已被汗水湿透,衣领紧紧粘在了脖子上。他把领带松了松,就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的一台电动马达嗡嗡地响了起来,铁门哗啦哗啦地打开了。一定是某个正在值班的警卫在这个由水泥墙、水泥窗和铁栅栏门构成的迷宫中的什么地方按动了电钮。亚当走进大门来到下一排栅栏前,这是通向A排监舍的一处铁栅栏,他的手一直揪住领带结和下面的钮扣不放。他拍了拍前额,额头上并没有汗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湿热的空气。
  由于关上了窗户的缘故,此时的A排监舍已近乎令人窒息。又是嗡嗡的马达声,又是哗哗的开门声,他进到了窄窄的走廊里。萨姆曾经告诉过他,走廊的宽度为七英尺半。三只阴暗的荧光灯在屋顶和地板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经过一间间黑黝黝的囚室,里面关的都是些凶残的杀人犯,他们此时都在祈祷和冥想,有几个甚至正在哭泣。
  “是好消息吧,亚当?”J.B.古利特在暗影里恳求地问道。
  亚当没有回答。他继续往前走着,他的视线掠过走廊上方的一扇扇窗户,剥起的油漆在上了年头的玻璃四周形成斑斑驳驳的阴影,他满脑子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了向那个垂死的人报告这一彻底绝望的消息,有多少律师曾经走过这段由前面办公室通向观察室的最后历程。死刑在这个地方并不鲜见,所以他觉得一定有不少人在这条路上经受过磨难。加纳·古德曼本人就曾经给梅纳德·托尔带去过这一绝望的消息,想到这里亚当感到多少有了些力量。
  他不去理会站在A排监舍尽头的一小堆人伸着脖子向他投来的探询目光。他在最后一间牢门处停下来等着,门顺从地打开了。
  萨姆和牧师仍旧弓着身子坐在床上嚅嚅低语,他们的头部在黑暗中几乎挨到了一起。两人抬起头来望着亚当,亚当坐到萨姆身边用手臂揽住他的肩头,此时他的肩头似乎显得更脆弱了。“最高法院方才把一切都驳回了,”他非常温和地说,嗓子几乎哑得发不出声来。牧师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萨姆像是早就料到似地点了点头。“州长刚才也拒绝给予赦免。”
  萨姆鼓足勇气想把肩膀挺起来,但却有些力不从心,肩头反而垂得更低了。
  “愿上帝宽恕我们,”拉尔夫·格里芬说道。
  “这么说,一切都完了,”萨姆说。
  “所有上诉都给驳回了,”亚当小声说。
  监舍尽头聚集在一起的行刑队员们兴奋不已的嘀咕声传了进来,死刑已是在所难免了。在他们后面毒气室的方向响起了撞门声,萨姆的双膝猛地缩拢在一起。
  他安静了片刻——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刻钟,亚当也弄不清楚,时间仍然似乎是时断时续。
  “我想该是祷告的时候了,牧师,”萨姆说道。
  “我也这样想,我们等的时间够长了。”
  “你看采取什么方式好呢?”
  “嗯,萨姆,这要看你到底打算祈祷些什么?”
  萨姆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先搞清楚上帝在我死后不会迁怒于我。”
  “你想得很对,可你为什么认为上帝会迁怒于你呢?”
  “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是吗?”
  拉尔夫搓动着两只手。“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上帝忏悔你的罪过并请求上帝的宽恕。”
  “所有罪过吗?”
  “也不用一一列举,只要恳求上帝宽恕你所做的一切就行了。”
  “听起来像是一揽子忏悔。”
  “是的,一点不错。只要你是认真的就会奏效。”
  “我要不是认真的就让我下地狱。”
  “你相信有地狱吗,萨姆?”
  “相信。”
  “你相信有天堂吗?”
  “相信。”
  “你相信所有的基督徒都会进天堂吗?”
  萨姆对这个问题想了好长一会儿,接着他点了点头才说道:“你呢?”
  “是的,萨姆,我相信。”
  “那我就按你说的来对待这件事吧。”
  “好的。在这件事上就相信我好了,行吗?”
  “只是觉得太容易了些。我简单祷告一下,一切的一切便都得到了宽恕。”
  “为什么那也会使你伤脑筋呢?”
  “因为我做过一些很坏的事,牧师。”
  “我们都做过坏事,但我们的上帝有着无限的爱心。”
  “你没有做过我所做的事。”
  “把那些事讲出来会使你好过些吗?”
  “是的,不讲出来我心里难以平静。”
  “那就告诉我吧,萨姆。”
  “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亚当问道。萨姆握了握他的膝头。“不用。”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萨姆,”拉尔夫望着铁门外面说。
  萨姆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用一种不带任何色彩的低声讲述。他小心翼翼地把声音控制在只有亚当和拉尔夫可以听见的程度。“我残忍地杀了乔·林肯,我已经说过对此事非常懊悔。”
  拉尔夫一边听着一边自言自语着什么。他已经开始祷告。
  “我帮助我的兄弟们杀了那两个谋害我父亲的人。坦率地讲,我对这件事从来也没有后悔过。而今,人的生命已经具有了更高的价值,我认识到自己做得不对。在我十五岁或者是十六岁时曾经参与过私刑,我只是那伙暴徒中的一员,即使我当时想阻止那件事的话恐怕也做不到。但我试都没试,我觉得自己在那件事中是有罪的。”
  萨姆打住了话头。亚当屏住呼吸,他希望忏悔就此结束。拉尔夫等了又等,终于说道:“完了吗,萨姆?”
  “没有,还有一件。”
  亚当闭上了眼睛,强打起精神继续听下去。他觉得头晕目眩,直想呕吐。
  “还有一次私刑。是个叫克莱托斯的年轻男子,姓什么记不清了。那是一次三K党的私刑,我当时十八岁,对那件事我只能讲这些了。”
  这个恶梦看来是永无止境了,亚当心想。
  萨姆做了个深呼吸,静了几分钟。拉尔夫在更加紧张地做着祷告。亚当只是在等待着。
  “克雷默家的两个孩子不是我杀的,”萨姆说,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本来没有必要去那里,也不该卷进那个乱子中。很多年来我一直对自己卷在里面懊悔不迭。参加三K党是不对的,更不应该恨所有的人和去安放炸弹。但那两个孩子的确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有打算伤害任何人。本来那颗炸弹应该在午夜爆炸,那时附近不会有任何人,我真的以为会是那样。但炸弹被别的什么人引爆了,那个人绝不是我。我只是负责望风、开车和打打下手。是另外的人把炸弹爆炸时间重新进行了设置,比我原想的晚了许多。我一直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故意想杀人,但我怀疑他是的。”
  亚当听到了他的话,那些话进到了他的脑子里,他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极度的震惊使他目瞪口呆。
  “我本来有可能阻止那件事的发生,所以我是罪责难逃的。如果装上炸弹以后我能够采取一些措施的话,那两个孩子直到今天还会活在世上,我的手上沾着他们的血,许多年来,我一直为此痛心不已。”
  拉尔夫轻轻把一只手放到萨姆的后脑勺上。“和我一起祷告吧,萨姆。”萨姆用两手蒙住眼睛,把胳膊肘放到了膝头上。
  “你相信耶稣基督是上帝的儿子吗?你相信他由圣母所生,过着圣洁的生活,却受到无端的迫害,最后死在十字架上,从而使我们得到永恒的拯救吗?你相信这些吗,萨姆?”
  “是的,”他低声说。
  “你相信他离开了坟墓并升入了天堂吗?”
  “是的。”
  “你相信由于他的存在,你的一切罪孽都可以获得宽恕吗?所有那些压迫着你心灵的可伯事情已经得到宽恕了。你相信这一切吗,萨姆?”
  “是的,是的。”
  拉尔夫的手从萨姆头上拿开并从他的眼角揩去泪水。萨姆一动不动,但他的肩头在不停地颤抖,亚当把他搂得更紧了。
  兰迪·杜普雷开始吹起口哨,他吹的是“与主同行”的另一个段落,节拍非常清晰准确,哨音在走廊里悠扬地回荡着。
  “牧师,”萨姆挺直了腰板说,“克雷默家的两个孩子也会在天堂里吗?”
  “是的。”
  “可他们是犹太人哪。”
  “所有的孩子都会进入天堂的,萨姆。”
  “我在那里能见到他们吗?”
  “不知道。天堂里有很多事我们都还不了解,但圣经向我们保证说所有到了天堂的人都不再会有悲伤。”
  “那太好了,我希望能在那里见到他们。”
  纽金特上校那明白无误的声音打破了宁静。A排监舍的铁门哗啦哗啦响了一阵后打开了。他昂首阔步地走到距离观察室五英尺的地方站一下,身后跟着六名警卫。“萨姆,到了进隔离室的时间了,”他说,“现在是十一点整。”
  三个人并肩站了起来。牢门打开后萨姆迈了出去,他向纽金特笑了笑,然后回转身和牧师握了握手并拥抱了他。“谢谢,”他说道。
  “我爱你,兄弟!”兰迪·杜普雷从他那不过十英尺外的囚室里大声喊道。
  萨姆看了看纽金特问道:“我能跟朋友们道个别吗?”
  这个要求是不符合狱规的。手册里明确规定要将犯人直接由观察室带往隔离室,根本没有提到在监舍里兜一圈的事。纽金特一时语塞,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没问题,不过要快些。”
  萨姆向前走了几步握住了兰迪从牢门里伸出来的手,接着他又走到下一个牢门前和哈里·罗斯·斯科特握手。
  拉尔夫·格里芬小心翼翼地从警卫们的身旁离开了A排监舍,他找了一个黑暗的角落像孩子般地哭了起来,他不会再见到萨姆了。在观察室门前,亚当站在离纽金特不远的地方,两人都在望着萨姆沿着走廊向前走去,他在每间牢房门前都停一下,小声地和里面的狱友说上几句话。他和J.B.古利特说的时间最长,走廊里传来了古利特的哭泣声。
  然后,他转过身,毫无惧色地往回走,边走边数着自己的步数,还向他的朋友们微笑。他拉住亚当的手。“咱们走吧,”他对纽金特说。
  在A排监舍尽头安排了一大堆警卫,三个人只能勉强从他们中间挤过去。纽金特在前面开道,萨姆和亚当跟在后面。拥挤的人群使室温凭添了好几度,也更增加了空气的浑浊。很明显这是在显示实力,是为了震慑胆敢不听话的犯人,或者是为了使犯人就范。但对像萨姆这样弱不禁风的老人再来这套却显得有些蠢不可及。
  从一间牢房到另一间只不过有二十英尺的距离,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走到,亚当每走一步都感到无比的痛苦。他们穿过由荷枪实弹的警卫们构成的人墙和那扇沉重的铁门走进一个小小的房问。对面墙上的一扇门紧关着,那扇门通往毒气室。
  屋里已经专门放好了一张临时简易床,亚当和萨姆坐到上面。纽金特关好门并蹲在他们两人面前,屋里只剩了他们三人,亚当又一次把胳膊搭到萨姆的肩头上。
  纽金特摆出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他把一只手放到萨姆的膝盖上说:“萨姆,让我们共同经历这个不幸的时刻吧,现在——”
  “你这个蠢货,”亚当脱口喊到,连自己也对这句奇怪的话感到有些意外。
  “他也是没办法,”萨姆帮着亚当说,“他只是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纽金特感觉到了萨姆对他的严厉谴责,他想说几句比较得体的话。“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你说呢?”他对亚当说。
  “你干嘛不快点走开?”亚当说。
  “你知道吗,纽金特?”萨姆问道,“我读过无数的法律书籍,也看过数不清的监狱规定,可我从未见过什么地方写着要让我和你一起度过我最后的时间。无论是法律、法令还是规定中都没有提到过。”
  “你赶快从这里滚出去,”亚当说着,差不多要动手了。
  纽金特急忙站起身。“医生将在十一点四十从那扇门进来。他会在你的胸部安放一只听诊器后离开。十一点五十我从同一扇门进来,那是我们进毒气室的时间。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你走吧,”亚当指着门说。纽金特急忙退了出去。
  屋里一下子只剩了爷孙两人。时间还剩一个小时。
  两辆一模一样的囚车开到访客中心门前停下,八位幸运记者和一名行政司法长官上了车。法律并没有要求案件发生地的县行政司法长官担任死刑见证人,但法律允许那样做。
  一九六七年担任华盛顿县行政司法长官的那个人已经在十五年前去世,不过,现任长官也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他在当天早些时候就通知卢卡斯·曼说他一定要履行法律赋予他的这项权力。他说自己觉得应该替格林维尔和华盛顿县的人民来实现这个宿愿。
  埃利奥特·克雷默先生没有亲临帕契曼。他多年来一直在为这次旅途做着准备,但他的医生在最后时刻挡了驾。他的心脏很脆弱,来这里会有生命危险。露丝·克雷默从未认真考虑过要来参加执行死刑,她正在孟菲斯的家中和朋友们一起等待着结果。
  受害人家里将没有人亲临萨姆·凯霍尔死刑的执行现场。
  车子启动了,记者们一窝蜂地对着它拍照和摄像,直到它上了监狱里的主干道后消失了。五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严管区的门前,车上的所有人都被叫到一旁检查是否带有摄像机和录音机,然后他们又重新上车进了大门。囚车沿着严管区正面的草地一路前行,然后拐过西头的牛栏停在了救护车的附近。
  纽金特正亲自候在那里。记者们从车子里下来后立刻本能地四下张望,力争能够在事后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他们正好是在一幢方形红砖建筑的外面,与之毗邻的低矮平房便是严管区。那幢不大的建筑物有两扇门,一扇关着,另一扇正向他们敞开。
  纽金特没情绪和那些乱哄哄的记者们浪费时间。他迅速带他们穿过敞开的大门来到里面的一间小屋子,屋里放有两排折叠椅,椅子的前面是一道预示着不祥的黑色布幔。
  “请坐,”他生硬地说,接下来清点人数,共是八名记者,一名行政司法长官,另外还空着三个位子。“现在是十一点十分,”他不无夸张地说道,“犯人正在隔离室里。在你们面前的布帘后面便是毒气室,差五分十二点时犯人将被带进毒气室,将他固定好后便要将毒气室的门锁上。那道布帘将在午夜十二点整准时打开,届时犯人已经在毒气室里了,他与窗户的距离不到两英尺,你们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这一切都是按规定执行,明白吗?宣布他死亡以前大约需要十分钟的时间,到时布帘将要拉上,你们应该回到车子里去。诸位等的时间可能要长一些,很抱歉这间屋里没有空调。布帘一旦打开后,一切都会很快地进行。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和犯人谈过话吗?”
  “是的。”
  “他的状况如何?”
  “眼下我就不细讲了。一点钟时将会召开新闻发布会,到时我再详细回答提问,现在我很忙。”纽金特说完便离开了见证室并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迅速拐过墙角进了毒气室。
  “我们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你想谈些什么?”萨姆问道。
  “想谈的大多了,不过,大部分都是令人不愉快的话题。”
  “在这种场合下谈令人愉快的话题未免有些费劲。”
  “你现在想什么,萨姆?心里都有哪些想法?”
  “什么想法都有。”
  “你最怕什么?”
  “毒气的味道,到时候不知是否会很疼痛,我可不想受罪,亚当,我希望能快点。到时候我要用力吸进一口,没准当时就能上西天。我并不怕死,亚当,不过,我现在对临死前这一段时间倒是有些怕。我希望快点过去,这种等待太残酷了。”
  “你准备好了吗?”
  “我这个结实的心脏平静得很。我做过一些坏事,孩子,但我觉得上帝应该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我还不到罪不容赦的地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和你在一起的人?”
  “说来话长,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那样做本来可以挽救你的性命。”
  “不会的,没人会相信它,你想想看,经过了二十三年的时间,我突然改口将责任全部推到一个子虚乌有的人身上,那岂不是有些滑稽。”
  “你为什么不和我讲实情?”
  “我有我的道理。”
  “是为了保护我吗?”
  “只是原因之一。”
  “那个人还在,是不是?”
  “是的,就在附近。实际上,没准他这时就在监狱前面和那些疯子们在一起,他在等待着。不过,你从未见过他的面。”
  “道根和他的妻子是他杀的吗?”
  “是的。”
  “还有道根的儿子?”
  “是的。”
  “还有克洛维斯·布雷泽顿吗?”
  “可能是。他是个天生的杀手,亚当,是个异常残暴的人。第一次审判时他就对我和道根进行过威胁。”
  “他有名有姓吗?”
  “没有。即使有我也不会告诉你,这方面的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你的死是为别人所犯的罪孽受过。”
  “不。我本来可以救那两个孩子,上帝知道那次杀人有我的份,我是罪有应得,亚当。”
  “谁也不应该受这种惩罚。”
  “这比活着要好受些。如果他们现在把我带回牢房并要我一直在那里等死的话,你知道我会怎么样吗?”
  “怎么样?”
  “我会自杀。”
  经过在监狱里度过的这段最后时光,亚当知道萨姆的话是不无道理的。他很难再重温这种每天有二十三个小时呆在一只小笼子中的生活所带给人的恐怖。
  “我忘了带烟来,”萨姆拍了拍口袋说,“恐怕现在是戒烟的最好时机了。”
  “你是在寻开心吗?”
  “是的。”
  “没用的。”
  “莉给你看过有我参加私刑照片的那部书吗?”
  “她没有给我看,但告诉我那部书放在什么地方,我把它翻了出来。”
  “你看到照片了。”
  “是的。”
  “很平常的一次聚会,是不是?”
  “非常可悲。”
  “你看到另一张私刑照片吗,就是另一页的那一张?”
  “是的,有两名三K党徒。”
  “都穿着白袍,戴着尖顶帽和面具。”
  “是的,我看到了。”
  “那是我和艾伯特,其中一个面具后面就是我。”
  亚当的心简直要炸裂开来。那张令人恐怖的照片在他的脑海里闪现着,他拼命想把它从脑子里赶出去。“你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些,萨姆?”
  “因为我会感到好受些,我以前从未向人承认过,面对事实对人来讲是一种解脱,我觉得好受多了。”
  “我不想再听到那些事了。”
  “埃迪从来不知道那件事。他在阁楼上发现了那本书,他也猜出其他照片里有我。但他不知道我就是那些三K党中的一个。”
  “我们别再谈埃迪了,好不好?”
  “好吧。莉怎么样了?”
  “我对莉非常生气,她悄悄溜开了。”
  “我看,见不到她也许是件好事,不然大家都会受到伤害。我很高兴卡门能来看我。”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她是个好孩子,”亚当说。
  “非常出色。我觉得很骄傲,亚当,为你和卡门。你们都继承了你们母亲的优秀基因,有你们这样两个出色的孙儿孙女,我真是知足了。”
  亚当只是听着,不想打断他。隔壁传来了一声响动,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纽金特一定是在那里摆弄他的那个玩艺儿,”萨姆说道,他的两肩抖得厉害,“你知道什么使我难过吗?”
  “什么?”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真像是给鞭子抽打一样,尤其是在最后的这几天。我看着你,看着卡门,我的面前是两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性格开朗,热情奔放。你们不仇恨任何人,你们宽容,胸怀坦荡,受过良好教育,志向远大,无论到哪里都不像我那样背负着与生俱来的重负。我看着你们,我的孙儿孙女,我的亲生骨肉,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不是另外一种人?一种像你和卡门那样的人?真不能让人相信我们之间竟会有一脉相通的血缘关系。”
  “别这样,萨姆,别那样想。”
  “我控制不住自己。”
  “求你了,萨姆。”
  “好吧,好吧,谈点让人高兴的。”他的声音拖得很长,身子也向前倾过去。他的头垂得很低,几乎落到了两腿之问。
  亚当想更多地了解一下那个神秘的同谋犯。他想知道全部实情——那次爆炸案的全部细节,逃跑的经过,萨姆是怎样给抓住的,为什么萨姆会给抓住。他还想知道那个家伙怎么样了,尤其是因为他就在外面,正在拭目以待。但他的问题是不会得到答复的,因此他放弃了。萨姆会把很多秘密带到坟墓里去的。
  州长直升机的到来在帕契曼正门一带引起了一阵骚动。直升飞机是在高速公路的另一侧降落的,那里正有一辆囚车在等着。州长的两侧一边有一个保镖架着他的臂肘,身后是一溜小跑的莫娜·斯塔克,麦卡利斯特匆匆忙忙上了囚车。“是州长到了!”有人喊了起来。圣歌和祷告的声音暂时停了下来。摄像机追着囚车一通猛拍,直到它一溜烟地开进了监狱的正门不见了。
  几分钟后,车子停在严管区后面救护车的附近。保镖和斯塔克小姐留在车子里,纽金特过来迎接州长并把他护送到见证室内,他进去后在前排坐下并向其他见证人点了点头,那些人现在都已是大汗淋漓。屋子里像蒸笼似的,黑蚊子沿着墙壁乱飞乱撞。纽金特问州长还需要些什么。
  “需要些爆米花,”麦卡利斯特打趣道,但并没有人报以笑声。纽金特皱了皱眉山去了。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一名记者马上问道。
  “无可奉告,”麦卡利斯特自命不凡地说。
  他们十个人不再讲话,都静静地盯着那块布帘,一边焦急地看着手表。令人紧张不安的闲聊结束了,他们都避免各自间的目光接触,似乎都在为参与了这种可怖活动而感到难为情。
  纽金特停在毒气室门口核对着清单。时间已是十一点四十,他让医生去隔离室,然后走到外面示意警卫们从严管区周围的四个岗楼撤出。执行死刑后毒气逸出并对岗楼上的警卫造成伤害的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过,纽金特做事喜欢一丝不苟。
  敲门声真是轻得不能再轻了,但在这种时候那声音仍像是一声重锤,它在沉寂中轰然响起,亚当和萨姆都不由得为之一震。门开了,那名年轻医生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勉强挤出的微笑,他蹲下身子,请萨姆解开衬衣。一只圆圆的听诊器放置到了他那苍白的皮肤上,听诊器带的一根短线垂挂在他的裤带位置。
  医生的手在发抖,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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