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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落的人们


  
戈仁权 雪影译


  这是一条通往城里的街,两边是破旧的小平房,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墙壁倾斜,窗框歪歪斜斜。这些住着人的房屋年久失修,房顶千疮百孔,用树皮做补钉,上面长满了层层绿苔。顶上,到处竖起一根根高杆,上面垒着鸟巢。城郊贫民窟那些可怜的植物,绿叶上积满灰尘的接骨木树和节节疤疤的白柳树,掩映着那些高杆。
  小屋的窗玻璃由于日久天长而变成暗绿色,用卑怯的骗子似的眼光互相看着。街道中央那条车道通向山坡,蜿蜓曲折,路上凹的坑被雨水冲得很深。四处推放着成堆的碎石和各种垃圾,上面杂草丛生,这都是水利工程的遗迹或者地基,原是当地居民造出来,用以抵挡从城里猛冲下来的雨水,却毫无用处。上边,山坡上,果园茂盛,一片苍翠,掩映着漂亮的石砌房屋。教堂的钟楼骄傲地直冲蓝天,金黄的十字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在雨天,这个城市把泥浆灌到这条进城的街上,旱天就在上面撒满尘土。所有那些难看的小屋像是被一个什么人有力的大手扫垃圾那样扫在一起,也从上边抛到此地来了。
  那些小屋遍布山坡,拔地而起,大半已是破烂不堪,样子虚弱多病,被阳光、尘土、雨水染成暗灰色,如朽木一般。
  街道的尽头,像是从城里抛到脚下来似的,耸立着一栋长长的两层楼房,是商人佩通尼科夫的房产,却无人继承,按顺序它已经排在尽头上,到了山脚下,再过去就是宽阔的原野,半俄里以外便是一道临河的陡岸了。
  这所古老的大房子跟邻近的房屋相比,外貌显得极为阴森。整栋房子东倒西歪,两排窗子没有一扇完好无损,破窗框上留下些破玻璃碎片,现出沼泽地死水那种暗绿色。
  窗户之间的墙壁上是道道裂痕,还有泥灰脱落后留下的黑斑,看上去好似时间用象形文字在房屋墙上写下了它的经历似的。房偏向街上,这就越显出凄凉的景象,好像这所房子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等候命运的最后一击,好把它变成乱七八糟的一堆朽木和瓦砾似的。
  门大开着,有半扇门已经从合页上脱落,躺在地上,从那些木板的缝隙里已经长出青草,这类青草在这所房子荒芜的大院里处处都是,粗大肥实。院子深处有一间被烟熏黑的矮房子,铁皮房顶从高处斜下来。正房本身没有住人,但这所房子原先是铁匠铺,现在成了“夜店”,是由退役骑兵大尉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库瓦尔达经营的。
  夜店里边是个阴森的长方形的洞,四俄丈宽,六俄丈长。
  这个洞里只有一边见得到阳光,有四个小窗子和一扇宽敞的门,屋里的砖墙没刮水泥,被煤烟熏黑。天花板原是用帆船底做成的,也熏得乌黑一片。房中央有个大火炉,底部本来是做熔铁炉用的。火炉四周,沿墙放着宽阔的板床,上边堆着各种破烂,算是给住店人做被褥用的。墙上浓烟四散,地面上潮气腾腾,板床散发着破布的腐烂气味。
  夜店老板就睡在炉台上,炉台四周的板床是高贵的铺位,只有得到老板青睐而又跟老板有交情的投宿者才有资格安寝。
  白天,骑兵大慰总在夜店门外度过,坐在一个有点像围椅的位子上,那是他亲自用砖砌成的。要不然他就到佩通尼科夫房屋斜对面那家由叶戈尔·瓦维洛夫经营的小饭铺里去打发日子。骑兵大尉经常在那儿用餐和喝酒。
  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在租了这所房子之前,本来在城里开一家荐头店,介绍仆人。如果再对他的过去寻根问底,就可以知道他开过印刷厂,至于开印刷厂以前干过些什么事,那么,照他的话说,就是“简简单单地过日子。而且,见鬼,还过得挺自在的呢。我可以说,我很会生活。”
  这个肩宽体长的人,年纪在50左右,那张麻脸由于酗酒而浮肿,留一把泥黄色大胡子,他的眼睛灰白,很大,眼神显得莽撞而快活。他说话低沉,咕噜作响,上下牙齿中间几乎总是咬着一根瓷制的德国烟袋,烟袋锅是弯的。当他生气时,那大而红的钩鼻子的鼻孔就扩张,嘴唇发颤,露出两排狼样的黄色大板牙。他胳膊长,腿瘸,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烂军官大衣,头上戴一顶油乎乎的帽子,镶着红帽箍,但没有硬帽檐,脚上踏着破毡靴,齐膝高。每天早晨,他总是因为酒后头痛而觉得难受,晚上老是醉意瞣/oo眬。他不管喝多少酒都醉不倒,他永远是那么快活。
  每到傍晚,他就坐在砖砌的围椅上,牙齿中间叼着烟袋,招呼旅客。
  “你是什么人?”他问一个走到他跟前的人,那个人衣衫褴褛,神情沮丧,是因为贪杯或者其他一些实实在在的原因而被赶出城的。
  那个人回答了他。
  “你拿出合法的证件来证实你的谎话吧。”
  那个人如果有身份证,就把它拿出来。骑兵大尉把它揣在怀里,对它的内容不大感兴趣。然后他说:“行了,住一夜两戈比,住一星期10戈比,住一月30戈比。你自己去占铺位吧,不过要注意,别占人家的铺位,要不然会遭打的。住在我这儿的人都挺凶的。……”住宿者问他说:“那么您卖不卖茶、面包或者食物?”
  “我只做墙壁和房顶的生意,为此我得每月付给这所破房的房东五卢布,他就是二等商人犹太·佩通尼科夫,一个骗子,”库瓦尔达用正儿八经的口气解释说,“到我这儿来的都是些不习惯过奢侈生活的人……不过要是你习惯了每天吃东西,嗯,对面有一家小饭铺。可是,你这个废物,还是戒掉这种坏习惯的好。你总不会是老爷吧,那么你吃什么呢?吃你自己吧。”
  骑兵大尉佯装严肃地说这种话,不过眼睛里总是带着笑意,再加上他对他的住客抱着关切的态度,这就使他在本城的穷人中德高望重。常常有这样的事:骑兵大尉从前的一个顾客走进院子,来到他跟前,衣服不再破烂,神情不再沮丧,显得体面一些,脸上带着勃勃生机。
  “您好,大尉老爷。您近来怎么样?”
  “挺结实,很好。你有话就说吧。”
  “您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了。”
  “那么您回忆一下,我去年冬在您这儿住过一个月……那时候这儿不是被搜捕过一次,还抓走了三个人吗?”
  “是啊,老弟,我这个好客的小店不时有警察光顾呢。”
  “哎,主埃当时您让区警察局长无地自容。”
  “等一等,你别急于回忆过去。你到底有什么事,直说吧。”
  “您愿意让我做个小东道主吗?当初我在您这儿住着,您对我真是……”“知恩图报,这是该鼓励的,我的朋友,因为我在人们当中是少有的。你大概是个好人。虽然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你,不过我倒乐意陪你到酒馆,为你生活中的成功畅饮一番呢。”
  “您还是不减当年……总爱说几句逗乐的话吗?”
  “可是在你们这些哭丧着脸的人之中生活,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他们走了。有的时候,骑兵大尉的这个老主顾喝过酒,完全昏了头,照老样子喝醉,回到夜店里来了。第二天他们又彼此请客,直到最后,这个老主顾一天早晨醒来,才发现他的钱又被喝光了。
  “大尉老爷。这是怎么搞的。我又跑回您的队伍里来了?
  现在怎么办呢?”
  “这样的结局确实不值得夸耀,不过,既然到了这一步,也用不着犯愁,”骑兵大尉有条有理地说,“对任何事情,我的朋友,都应当看淡点,不要胡思乱想来糟踏自己的生活,也不要提出什么问题。想入非非总是愚蠢的,至于酒后头痛的时候异想天开,那更是无法言表的愚蠢。酒后头痛的时候需要喝点酒解一解醉,并不需要良心有愧和刻骨仇恨。……要爱惜牙齿,留着它好让人掌嘴的时候有地方打。哎,这是一枚20戈比银币,拿去。你去买半瓶白酒,再买五戈比的熟肚子或者熟肺,一磅面包,两根腌黄瓜。等我们用酒解了醉,再来琢磨当前这种局势好了。”
  足足过了两天才算完全研究清楚当前这种局势,而那个知恩图报的顾客光临那天骑兵大尉衣袋里放着的三卢布钞票或者五卢布钞票,这时候也就两手空空了。
  “我们彻底空了。够了。”骑兵大尉说,“现在,既然我和你,傻瓜,只顾喝酒,把钱挥霍得精光,那我们就想法子再踏上清醒和美德的道路吧。人家说得对:不犯罪就不知悔过,不悔过就不可救药。头一句话我们已经照着做了,然而懊悔于事无补,我们干脆直接得救好了。你动身到河边去干活。要是你管不了自己,就对工头说,要他替你留着钱,要不干脆交给我也成。等我们积攒起一笔钱来,我就给你买条裤子什么的,这样也好把你打扮成一个正经人,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只是眼下不走运罢了。你穿上体面的裤子,就又能闯出条道来。去吧。”
  顾客动身到河边去当装卸工人,一想起骑兵大尉的那些个话就暗自发笑。他不能深谙那些话的含意,可是眼前闪现一双快活的眼睛,感到一种朝气蓬勃的精神,知道能言会道的骑兵大尉就是他的左膀右臂,在他有难处时会助一臂之力。
  果然,这个顾客在骑兵大尉对他品行的严格监督下一个劲儿地干活,不到一两个月就挣下一笔钱,足以摆脱在这位骑兵大尉的好心关注下所陷入的困境,又能过上较舒适生活了。
  “得了,我的朋友,”库瓦尔达用严厉的目光打量这个风采依旧的客人,说,“裤子和上衣,我们都有了。这些东西要紧得很,你要相信我的经验。先前我穿着体面的裤子,总在城里扮演上层人的角色,可是,见他娘的鬼,临到我身上体面的裤子没有了,在别人的眼里不值钱了,只得从城里退回到这儿来。我的漂亮的傻瓜啊,人凭貌相看事物,至于实质,人因为天生愚蠢,就看不清了。这一点你要记住了。至于你欠我的债,还一半就行了。你安心地走吧,你只要去寻求什么,总会如愿以偿的。”
  “那么我借您多少钱,阿里斯季德·福米奇。”顾客不安地打听道。
  “一卢布70戈比……现在给我一卢布或者70戈比就行,剩下的,等你做贼或者干活弄的钱比现在你手头的钱多时再还给我好了。”
  “承蒙关照,不胜感激。”顾客动情地说,“真的,您这人真好。嗨,生活不该对您,……我想,要是您找准您的位置,定会成为一只雄鹰?。”
  骑兵大尉要是不夸夸其谈就无法生活。
  “什么叫‘找准位置’?谁也不知道他自己在生活里的真正位置在什么地方,我们每个人都没做到适得其所。商人犹大·佩通尼科夫的位置应该是服苦役的监狱,可是他大白天在街上游荡,甚至还想开一家什么工厂呢。我们那位教员的位置应该在一个好女人身旁,在六七个孩子当中,可是他如今在瓦维洛夫的酒店里逛荡。再拿你说,你想去找个听差或者跑堂的差事,可是我认为你的位置是当兵,因为你不糊涂,能吃苦耐劳,勤勤恳恳。你看,这都是咋搞的?生活像洗牌一样胡乱地安插我们。我们只会碰巧得到适合于我们的位置,而且这样的事也长不了。”
  有时,这种辞行成了继续交往的开始。开怀痛饮就又开始,结果又害得那个顾客把钱喝光,大吃一惊,骑兵大尉就出钱再请,到头来……两个人都把钱喝得分文不剩。
  以上这种事情的重演,丝毫也不影响双方的良好关系。骑兵大尉提到的那个教员正好就是这样一个顾客,再三要重新做人,结果兑不了现。这个人有知识,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骑兵大尉。也许就由于这个原因,才弄得他一旦落到这个夜店里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库瓦尔达只有跟这教员畅谈一番,才相信自己的话能让对方听懂。他很在乎这一点,临到改邪归正的教员赚下一笔钱,准备离开夜店,打算在城里租个住处,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总是那么闷闷不乐地把他送走,发表那么多伤感的长篇议论,末了他俩必然痛饮一番,把钱喝完了事。在大多数情况下,库瓦尔达是有意这样做的,好让教员尽管拿定主意想走,却无法摆脱他的夜店。库瓦尔达是受过教育的人,至今言谈中还闪着学问的余辉,再加上命运的变幻无常促使他勤于思考,这样的人怎能不希望身边有个跟自己相近似的人,尽量跟这人朝夕相处呢?我们都是善于爱惜自己的。
  这个教员从前在伏尔加河沿岸一个城市的师范学院里任教,可是被学院开除了。后来他在制革厂当过职员,做过图书馆工作人员,另外还干过几种职业,最后考取律师资格,开始灌酒,终于落到骑兵大尉的夜店里来。他身高、背驼,鼻子长又尖,头顶光秃秃的。他瘦得只有一层皮的黄脸上留一把楔形胡子,闪动着的惶惶不安的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眶里,嘴角悲哀地耷拉下来。他给当地报纸写通迅稿,以此挣钱糊口,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挣点酒钱。有时候他一星期就挣到15卢布。于是他把钱交给骑兵大尉,说:“够了。我要回到文化的怀抱里去了。”
  “这很值得称赞。我打心眼里同情你的决定,菲利普。我从此一杯酒也不给你喝了。”骑兵大尉严厉地警告他说。
  “我感激不荆……”
  骑兵大尉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种近似恳求宽容的胆怯口气,就越发严厉地说:“哪怕你嚷个不停,我也不给。”
  “好,就这么说定了。”教员说,叹了口气,走去写通讯稿。可是过一天,至多两天,他酒瘾发作了,在一个角落里用悲伤和恳求的眼神瞧着骑兵大尉,战战兢兢地等着他朋友的心软下来。骑兵大尉却用尖酸刻薄的讥诮口气大讲“性格软弱的耻辱”,大讲“对酗酒的兽性爱好”,另外还讲了些与这种场合相吻合的话题。应当替他说一句公道话,他是个十分真诚地沉湎于他这种导师和道德君子角色的,可是夜店的那些老主顾却疑心重重,眼睛瞅着骑兵大尉,耳朵听着他大肆挞伐的话语,彼此之间悄悄向他那边挤一下眼睛,说道:“一肚子鬼心思。编排得倒好听。其实他是说:我早就对你讲过,你不听,那就只好怨你自己。”
  “大尉老爷倒是个地道的军人:一边往前走,一边留后路。”
  后来教员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找到他的朋友,就揪住他肮脏的军大衣,他浑身颤抖,舔着干巴巴的嘴唇,用一种无法言表的,极为悲惨的目光瞅着他的脸。
  “挺不住了?”骑兵大尉冷冷地问道。
  教员肯定地点了点头。
  “再挺一天……也许能挺过去呢?”库瓦尔达提议说。
  教员不以为然地摇头。骑兵大尉看见他朋友的干瘦的身子因酒瘾发作而不住颤抖,就从口袋里拿出钱来。
  “在大多数情况下,跟命运抗争是没好处的。”他一面拿钱一面说,好像故意在什么人面前为自己洗刷一清似的。
  教员并不是倾其所有用于饮酒上,至少有一半钱他是用在这条街上孩子们的身上。穷人家里孩子永远多。这条街上从早到晚总有一堆堆穿得破烂不堪、吃不饱的小孩子在尘土和深坑里玩耍。
  孩子们是世上的鲜花,然而在这条通到城里的街上,就外貌来说,他们倒像是些过早凋谢的花。
  教员常把他们召集到自己这来,买点小白面包、鸡蛋、苹果、核桃,带他们到户外去,到河边去。到了那儿,他们首先把教员请吃的东西一扫而光,然后尽情嬉戏,周围整整一俄里内到外响彻着他们的喧闹声和笑声。在小小的孩子们当中,这个酒鬼的细长身材好像矮了半截,他们把他当成跟他们年龄相同的孩子,索性喊他菲利普,既没有“大爷”,也没有“叔叔”之类的称呼。他们在他四周像泥鳅似的扭来扭去,用力推他,跳到他背上,拍他的光头,揪他的鼻子。这些或许都是他需要的,因而对这类放肆的举动他从不去制止。总的来说,他很少跟他们谈话,就是谈话,也谈得谨慎而胆怯,像是担心他的话会玷污他们,或者简直会损害他们似的。他跟他们一玩就是好几个钟头,充当他们的玩具和同伴,用悲伤忧郁的眼睛注视着他们活泼的小脸,然后满脸心事地到瓦维洛夫的小饭馆去,在那儿一言不发,光是喝酒,醉到神智不清才作罢。
  差不多每天,教员采访完回来,总要带回一张报纸,于是所有那些沦落的人们都围他而坐,像开大会一样。他们纷纷走拢来,有的刚喝过酒,有的早已烂醉如泥,直觉得头痛,他们穿着各色各样的破衣烂衫,但全都肮脏而可怜。
  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西姆佐夫走过来,这个人肥得跟一只大桶似的,以前当过林务官,现在靠卖火柴、墨水、黑鞋油为生,60岁左右,穿着帆布大衣,戴着宽檐帽,破帽檐遮住他肥胖的红脸,脸上留着一把白胡子,胡子里露出一个小红鼻子,快捷地瞧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另外有两只不知羞耻的、泪水模糊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大家叫他“陀螺”,这个外号形象地描绘出了他圆溜溜的身材和嗡嗡作响的说话声。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末日”钻了出来,这是个神情抑郁,少言寡语,肤色发黑的酒鬼,原名卢卡·安东诺维奇·马尔季亚诺夫,以前当过典狱官,现在以赌博为生,常玩“小皮带”、“三张小叶”,“赌注”和其它同样有趣而又全都不为警察喜爱的赌法。他把那遭人痛打过的大身躯重重地搁在教员身边的草地上,乌黑的眼睛闪动着,把手伸向酒瓶,用沙哑的男低音问道:“我可以喝一点吗?”
  机械工人巴维尔·索尔恩采夫来了,这人约30岁,患肺痨玻他左胸的肋骨已经在斗殴中被打断,脸又黄又尖,就像狐狸,脸上常露出难看的冷笑。他的薄嘴唇盖住两排乌黑的虫蛀牙,他的烂衣服在狭窄精瘦的肩膀上不停地晃荡,就跟挂在衣架上一样。他外号叫“剩饭”。他亲手做出树皮刷和用一种特别的草编成的笤帚,刷起衣服来很实用,他就靠卖这些东西度日。
  一个瞎了左眼又高又瘦的人走过来,大圆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不爱言语,胆子很小,由于盗窃而三次被调解法庭和地方法院判罪入狱。他姓基谢尔尼科夫,可是大家叫他“一个半塔拉斯”,因为就身高来说,他正好比他形影不离的朋友塔拉斯助祭高出一半,这个助祭由于酗酒和行为放荡不羁而失去了教衔。助祭矮小结实,生着壮士般的胸脯,圆圆的头上留着长发,他跳舞的本事好得出奇,而他说下流话的本事更加出色。助祭跟“一个半塔拉斯”选中在河边锯柴禾作为他们的职业。每到休息的时候,助祭就对他的朋友和那些愿意听的人讲他自称“他自己编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永远是圣徒、国王、司祭和将军。这些故事,就连夜店的旅客们都厌恶地啐口水,为助祭的丰富幻想惊讶得目瞪口呆。
  助祭呢,眯缝起眼睛,一个劲地讲那些无耻得惊人的肮脏事。
  这个人的想象力极为丰富,甚至不着边际,他能够一整天编故事,说故事,而保证一点不重复。也许,在他身上,一个大诗人埋没了,至少,一个杰出的说书人埋没了,他能用他那些下流的、但生动有力的话把一切东西都说得活灵活现,甚至能给石头也装上灵魂。
  此外,这儿还有一个可笑的青年,外号叫“库瓦尔达·流星”。有一次他到这儿来投宿,从此就留在这些人当中了,这倒使他们暗自纳闷。开始大家都没怎么在意他,因为在白天,他跟大家一样,总是出去找饭吃,可是晚上总是在这伙友好的人旁边出现,最后骑兵大尉留心他了。
  “娃娃。你在这个世界上是干什么的?”
  那孩子勇敢而简洁地回答说:
  “我是流浪汉……”
  骑兵大尉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那个青年头发有点长,一脸的蠢相,高高的颧骨,翘翘的鼻子。他穿着一件蓝色短衫,没系腰带,头上戴一顶破草帽。他两只脚连鞋也没穿。
  “你是傻瓜。”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肯定地说,“你在这儿闲逛什么?你喝白酒吗?不喝……你会偷东西吗?也不会。
  你去好好学一学,等到长大成人了,再上这儿来……”小伙子笑起来。
  “不,我要跟你们一起生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哎,你啊,一颗流星。”骑兵大尉说。
  “喏,我马上把你的门牙打掉。”马尔季亚诺夫提议说。
  “为什么?”小伙子问。
  “不为什么。……”
  “那我就拿块石头把您的头砸开花。”小伙子恭敬地声明道。
  要不是库瓦尔达拦着,马尔季亚诺夫真的会对他动手了。
  “别管他。……老兄,这孩子没准也算是我们大家的一个亲人呢。你完全没有理由来打他的嘴巴,他呢,也跟你一样,也没有道理跟我们一起生活。……算了,听之任之吧……我们大家活着也都没有充分的理由呢。……”“可是您,年轻人,最好还是离开我们这儿。”教员用悲凉的眼神看了看这个小伙子,规劝道。
  那一个却闭口不答,住了下来。后来大家跟他相处熟了,对他也就不在乎了。他就在他们当中生活着,观察一切。
  上述那些人是骑兵大尉那帮人的主要成员,他总是带着善意的讽刺口吻把他们叫做“沦落的人们”。除他们外,夜店里还总是住着五六个普通的流浪汉,他们不能像“沦落的人们”那样以过去为荣,尽管他们同样经历过命运的变幻无常,但总还是比较完整的人,不那么面目全非。他们差不多都是些“沦落的农民”。也许,有教养阶层的正派人比农民中有的正派人要高出一筹,但是沾染恶习的城里人永远比沾染恶习的乡下人更为恶劣,也更为肮脏。
  那些沦落的农民中突出的代表人物是拾破烂的老人佳帕。他瘦高个儿,瘦得皮包骨,总是低着头,让下巴抵住胸脯,因此他的影子,论形状,就像一根火钩子。从正面是看不见他的脸的,要是从侧面看,就只能看见他的钩鼻子、耷拉下来的下嘴唇、毛茸茸的白眉毛。按时间的先后说,他是骑兵大尉的第一位旅客。关于他有一种传言,说他把一大笔钱藏在某个地方。为了这笔钱,两年前有人拿刀子“嚓的一声”割他的脖子,从此他就低下头了。他不承认自己有钱,说“人家动刀子只是瞎胡闹罢了”,从那时候起他拣破烂和骨头倒很方便,因为他的头总是低下来对着地面。每当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走去,手里不拄手杖,背上不带袋子,他就像个心事重重的人。在这种时候,库瓦尔达总是用手指着他,说:“你们看,商人犹大·佩通尼科夫的良心从商人身子里逃出来,在找安栖之地。你们看,这颗良心多么烂,多么坏,多么脏。”
  佳帕说话声音沙哑,他的话让人难懂,或许就因为这个原因,他总是很少说话,独来独往。不过每次夜店里来了一个由于贫穷而被迫离开农村的新人,佳帕看在眼里,就会怒气冲天,忐忑不安。他用刻薄的嘲笑折磨那个不幸的人,喉咙里发出恶意的沙哑声,挑起夜店里的人欺负他,最后威协说要亲自动手打他,在夜间洗劫他的财物,这种作法几乎回回能奏效,末了那个受吓的农民就从夜店里溜走了。
  于是佳帕心安理得地藏在一个角落里,缝补他的破衣服,或者读《圣经》,而那本书又旧又脏,并不比他干净。等到教员读报时,便从他的角落里爬出来。佳帕默默地听完所读的内容,深深地叹息,什么话也不问。不过,等到教员读完,把报纸放开,佳帕却把干瘦的手伸过去,说:“给我。……”“你要报纸有什么用?”
  “给我吧。也许报纸上有关于我们的事儿……”“关于谁的?”
  “关于农村的。”
  人家就笑话他,把报纸扔给他。他拿起报来,在那上面读到某个村子里冰雹砸坏了庄稼,另一个村子里失火烧毁了30户人家,第三个村子里一个女人毒死了丈夫,总之全都是些关于农村的消息。这些消息照例必登,而且把农村描绘得不幸、愚蠢、狠毒。佳帕读着,嘴里发出哼哼哈哈的声音,也许是以此表示同情,没准又是表示快活。
  星期天他不出去拣破烂,几乎整天都用来读《圣经》。他拿着书,把它抵在胸口上,要是有人来碰它,或者打扰他看书,他就生气。
  “喂,你,巫师,”库瓦尔达对他说,“你懂什么?别看了。”
  “那你懂什么?”
  “我什么也不懂,不过要知道,我也不看书……”“可是我看……”“哼,你愚蠢。”骑兵大尉用肯定的口气说,“要是脑子里长出虫子,人就会难受,可要是有些思想钻进脑子,那你还怎么活,老蛤蟆?”
  “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年了。”佳帕心平气和地说。
  有一次教员想知道他是在哪儿学会识字的。佳帕简洁地回答他说:“在监狱里……”“你坐过牢?”
  “坐过……”
  “犯了什么罪?”
  “没犯什么罪……出了点错……喏,这本《圣经》就是从那儿带出来的,那是一位太太送的……监狱里挺好,老弟……”“真的吗?有啥好?”
  “人家教导你……嗯,可以学会识文断字,……又可以拿到书……这些都不要钱呢……”教员刚来夜店时,佳帕早已在那儿住着。佳帕久久地仔细观察教员,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佳帕把整个身子向一边歪着,弯下去,久久地听他讲话,有一回在他身旁坐下。
  “瞧,你是个有学问的人……读过《圣经》吗?”
  “读过……”
  “好碍…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
  老人侧着身子弯下腰来,用灰色的眼睛瞧着教员,一副严厉和不相信的样子。
  “你记得那上面写着阿玛里基特人吗?”
  “怎么样?”
  “现在他们在哪儿?”
  “消失了,佳帕,也就是死尽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那么腓尼基人呢?”
  “他们也消失了……”
  “都死了?”
  “都死了?”
  “哦……那么将来我们也会死吗?”
  “到了时候,我们也会死的。”教员淡漠地肯定道。
  “我们属于以色列人的哪个支系?”
  教员看了看他,想了想,开始讲基米里人、西徐亚人、斯拉夫人……老人越发不服气,用带点惊吓的目光瞧着他。
  “你尽瞎扯谈。”他等教员讲完,哑着嗓音说。
  “怎么会是瞎扯谈呢?”教员惊异地说。
  “你讲的是些什么民族?《圣经》里根本没讲起过。”
  他站起来,走开,气得嘟嘟哝哝。
  “你老糊涂了,佳帕。”教员冲着他的背影肯定地说。
  于是老人又转回来,走到他这边,用脏乎乎的弯着的手指向他摇一遥“上帝造出亚当,亚当生出犹太人。可见所有的人都是犹太人的子孙……我们也是……”“那又怎样?”
  “鞑靼人是以实玛利的子孙,……可以实玛利人也是犹太人的后代……”“你要怎么样呢?”
  “你为什么胡说?”
  他走了,留下和他谈话的伙伴在那儿摸不着头脑。可是约摸过了两天,他又挨他而坐。
  “你是有学问的人……那你一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斯拉夫人,佳帕。”教员回答道。
  “若要照《圣经》上的话说,那上面没有这种人。我们是什么人,是巴比伦人还是什么人?或者是艾道姆人?”
  教员开始批评《圣经》。老人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听了很久,然后打断他的话说:“你停一停,这些话不用再说了。这么说,上帝知道的那些民族当中没有俄罗斯人?我们是些上帝不知道的人?是吗?
  只有《圣经》上有的民族,上帝才知道。……他用火和剑惩治他们,毁坏他们的城市和乡村,可是他又派先知去教导他们,可见他怜惜他们。他把犹太人和鞑靼人发派到各地去,是保护他们……那么我们怎样呢?为什么我们这儿就没有先知?”
  “我不知道。”教员拉长着声音说,竭力要听明老人的意思。老人呢,把手放在教员的肩膀上,轻轻地把他推得前摇后晃。他声音沙哑,仿佛在咽下什么东西似的……“你尽管讲吧。……是啊,你讲了这么多,好像无所不知。
  我听着你讲,直觉得恶心……你把我的灵魂搅得难受……还不如不讲。我们是什么人?问题就在这儿了。为什么我们没有先知?当初基督在世界上走来走去的时候,我们在哪儿?你明白了?哎,你埃还有,你胡说,难道整个民族能死绝吗?
  俄罗斯民族就不可能灭亡。你胡说……《圣经》里一定有俄罗斯民族,只是不知道换了个别的什么名儿罢了……你知道人民,那么人民是甚么样子?人民多得很。……世界上有多少农村?所有的人民,真正的和广大的人民,都住在哪儿。你却说什么他们会死绝……民族是不会死绝的,个人才会死掉……上帝需要民族,世界就是他造出来的。阿玛里基特人没有死绝,他们是德国人或者法国人……可是你……哎,你埃……喏,你说说看,为什么上帝不管我们?上帝不是既不惩罚我们,也不派先知来吗?有谁来教导我们?……”佳帕的话铿锵有力,话中蕴含着嘲笑、责难和深刻的信仰。他讲了很久。教员依旧已经喝过酒,心情郁闷,最后,他听着很难受,好像人家在用木锯把他锯开似的。他听着老人讲话,看着他不堪入目的身躯,感到那些话有一股奇怪的强大力量,忽然感到自己可怜极了。他也想对老人说些有力量的,深信不疑的话,好让佳帕对他产生好感,以便佳帕不用这种责难的严峻口气,而用父亲般亲切的温柔口气讲话。教员觉得胸中有个东西不住地翻腾,涌上喉头。
  “你是什么人?……你的灵魂已经扯碎了……居然还讲话呢。好像你真的知道什么似的。你还是不说为好……”“哎,佳帕,”教员苦恼地叫道,“这话是实在的。有关人民的话,也是实在的。……人民多得很。可是人民觉得我是陌生人,我也觉得他们是陌生人……悲剧就在这儿了。不过,管他的。我受苦受难就是了……先知是没有的……没有。……我呢,确实讲得太多,……没有谁需要这个,……不过我不会再说了……只是你别跟我这样讲话……哎,老头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可能了解……”教员终于哭起来。他尽情地哭着,泪如雨注,哭了心里也轻松多了。
  “你该到农村去,在那儿当教员或者文书什么的……你会不愁吃,精神振作起来。……你干吗这样受煎熬呢?”佳帕用沙哑的嗓子严厉地说。
  教员却不停地哭,由于流泪而感到畅快。
  从此,他们就成了朋友。那些沦落的人们看见他们守在一起,就说:“教员在和佳帕套近乎,打他钱的主意呢。”
  “这是库瓦尔达在暗中挑唆教员,要他探出老头把钱藏在哪儿……”他们很可能是口是心非。这些人有个可笑的特点:他们喜欢在别人面前把自己表现得比本来面目还要坏得多。
  人感到自己没有什么用处,有的时候索性展示自己的坏处。
  等到这些人聚合在一起,在拿着报纸的教员周围坐好了,读报就开始了。
  “好,”骑兵大尉说,“今天报纸上都讲了些什么?有小品文吗?”
  “没有。”教员报告说。
  “报纸发行者舍不得花钱……那么有社论吗?”
  “有……古里亚耶夫写的。”
  “哈哈。念吧。他,坏种,写得倒还蛮有条理呢,见他娘的鬼。”
  “‘不动产按价课税,’”教员念道,“‘已经实施不下15年,现如今仍然是市政府按价征收捐税的原则……’”“这话真幼稚,”骑兵大尉库瓦尔达评论说,“‘现如今仍然是。’这真好笑。现如今仍然如此,是对掌管市政的商人有利,所以才会延续至今……”“这篇文章写的也就是这个问题。”教员说。
  “奇怪。这是小品文的题目……写这种问题得加上点胡椒才行……”由此引发了一场小小的争论。大家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因为眼下大家只喝过一瓶酒。教员念完社论,就读当地新闻,然后又读诉讼新闻。如果这种犯罪消息里的当事人和被告是商人,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就打心眼里高兴。一个商人被敲诈了一笔钱,大快人心,只可惜数目不大。马踢坏了商人,这听着让人愉快,可商人还活着,又使人沮丧。商人在法庭上输了官司,妙不可言,而法庭没有叫他支付加倍的诉讼费,又令人心寒。
  “那样做是违法的。”教员说。
  “违法?可是难道商人本身就合法吗?”库瓦尔达问,“商人是什么?我们来考察一下这种粗俗可笑的现象:首先每个商人原本是庄稼汉。他来自农村,一段时间后变成了商人。为了做商人,就得有钱。商人的钱都是打哪儿来的?尽人皆知,还不是用不正当的手法弄来的。由此可见,那是庄稼汉用形形色色的方法骗来的。可见商人就是骗钱的庄稼汉。”
  “说得棒极了。”大家称赞演说家的结论说。
  佳帕牛样地叫起来,揉摸着自己的胸脯。每当他为了消除宿醉而喝下第一杯酒时,也总是这样哞哞地叫。骑兵大尉乐不可支。然后教员读通讯稿。骑兵大尉听到这些,照他的话说,就像“开怀畅饮”。他到处看见商人把生活弄得一团糟,那些已有的成就全都被商人毁掉了。他诅咒商人,恨不得要把他们置于死地而后快。大家都听得高兴,因为他骂得狠毒。
  “我要能给报纸写文章就好了。”他嚷道,“啊,那我就会揭穿商人的真实嘴脸……我就会写出商人不过是人面兽心的家伙,暂时披着人皮罢了。他粗野、愚蠢,不懂生活的美妙,没有祖国的概念,不知道还有比五戈比铜币更值钱的东西。”
  “剩饭”知道骑兵大尉的弱点,又喜欢惹人生气,就恶毒地插嘴说:“是啊,自从贵族开始饿死以后,生活里就没有人了……”“你,蜘蛛和蛤蟆养的儿子,说得对。是啊,自从贵族衰败以后,就没有人了。只剩下些商人……我呢,痛恨他们。”
  “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你,老兄,也给他们打得不亦乐乎……”“我?我是因为热爱生活才沦落的,我这个傻瓜。我热爱生活,可是商人掠夺生活。我受不了他们的就是这一点,而不是因为我是贵族。实话对你说,我算不得贵族,我是个沦落的人。现在呢,什么都不在乎……对我来说,整个生活就像一个遗弃了我的情妇,为此我蔑视它。”
  “瞎胡说。”“剩饭”说。
  “瞎胡说?”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大叫一声,脸都气红了。
  “嚷什么?”马尔季亚冷冰冰的,阴沉沉的男低音响起来,“干吗说这些?商人啦,贵族啦,关我们什么屁事呢?”
  “因为我们既不是这,也不是那,什么也不是,……”助祭塔拉斯插嘴说。
  “别说了,‘剩饭’,”教员调解说,“火上浇什么油呢?”
  他不喜欢争执,而且更不喜欢吵嘴,每逢旁边的人动了真格的,他的嘴唇就抿成一副病态的苦相,他小心而心平气和地极力劝和,要是劝不好,他就干脆离开大家,一走了之。
  骑兵大尉知道这一点,要是喝得大醉,就老是憋不住气,不想让教员走,要不他的议论就会失去一个最好的听者。
  “我再说一遍,”他较平静地继续说,“我看见生活落在敌人的手心里了,而他们非但是贵族的敌人,也是所有高尚人的敌人,他们贪得无厌,不会把生活装点得更美好。……”“不过,老兄,”教员说,“商人创造了热那亚、威尼斯、荷兰,英国的商人为自己的国家征服了印度,另外还有商人斯特罗甘诺夫家族……”“那些商人碍我们什么事?我说的是犹太·佩通尼科夫这帮人……”“那么他们跟你有什么牵扯呢?”教员平静地问。
  “可是,难道我没活着吗?哈哈。我是个大活人,那么看见野蛮人强占生活,玷污生活,就一定会愤慨。”
  “他们在嘲笑骑兵大尉兼退役军人的高尚愤慨呢。”“剩饭”讥讽地说。
  “好。我说了蠢话,我同意……我是个沦落人,应当消除我原有的一切思想感情。这样也许是对的。……可是,如果我们抛弃那些感情,那么我和所有你们这些人,能拿什么来装备自己呢?”
  “哎,你讲起聪明话来了。”教员鼓励他说。
  “我们需要另一种东西,另外一些生活观念,另外一些情感……我们需要那么一种新的东西,……因为我们在生活里也要算是新的人物。……”“毫无疑问,我们就需要这个。”教员说道。
  “为什么?”“末日”问,“不管我们说什么,想什么,还不都一样?我们活不长了,……我40岁,你50岁,……我们当中没有30岁以下的。过这种生活的人,就连20岁的人也活不长。”
  “而且我们算得上什么新人物呢?”“剩饭”冷笑说,“穷人素来就有。”
  “可是穷人造过罗马呢。”教员说。
  “是啊,当然,”骑兵大尉高兴地说,“罗慕路和勒莫,难道他们不是流浪汉吗?等时机成熟,我们也会创造的……”“那就是破坏社会治安喽。”“剩饭”插嘴说。他哈哈大笑,自我感觉良好。他笑得难听,腐蚀人的灵魂。附和他的还有西姆措夫、助祭、“一个半塔拉斯。”男孩“流星”天真的眼睛燃起炽烈的火光,面颊通红。“末日”说话了,就像在用锤子敲大家的头似的:“这都是些蠢话……幻想……胡扯。”
  这些从生活中被赶出来的人,衣衫褴褛,浸透了白酒和怨恨,讥诮和污垢,却这样辩理,看上去令人惊奇。
  对骑兵大尉来说,这类谈话简直是他心灵的节日。他说的话比别人多,因此他有可能认为自己比大家高明。一个人不论如何堕落,只要觉得自己有力量点,聪明点,哪怕只比周围的人吃得饱点,也决不会不感到愉快。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素来追逐这种乐趣,乐此不疲,倒使得对这类问题没有兴致的“剩饭”、“陀螺”和其他沦落的人们心里很不是个味。
  不过另一方面,政治却是人人喜爱的题目。话题一转到征服印度的必要性,或者讲到灭亡英国,大家就能忘乎所以地扯下去。他们也慷慨激昂地讲到将世上犹太人一扫而尽的种种办法,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总是“剩饭”占优势,他能编出各种无比残酷的方案。骑兵大尉倒希望处处由他占先,就可避免谈及这个题目。他们也兴致勃勃地谈女人,而且不堪入耳,可是教员老让他三分,因为大家都把他看做超乎寻常的人,而且每到周末,他们就向他借他在那个星期挣的钱。
  总之,他拥有许多特权,例如屡次谈话都以一场混战结束,他却不会挨打。他可以带着女人到夜店留宿。此外谁都享受不到这种权利,因为骑兵大尉已经警告大家说:“不准把娘儿们带到我这儿来。……娘儿们,商人,哲学,是我失意的三个原因。我要是发现谁带娘儿们来,就揍谁一顿。……那娘儿们我照样也不放过。……谁谈哲学,我就把谁的脑袋拧掉。……”他真的能把人的脑袋拧下来,虽说他年事已高,却力大无穷。再说,每次他打架,马尔季亚诺夫就来帮忙。他神色阴沉,不爱讲话,像是一座墓碑,待到大家扭打起来,他总是跟库瓦尔达背对背站在一起,于是他们就变成一架摧枯拉朽,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机器。
  有一回,西姆佐夫喝醉了酒,毫无缘由地揪住教员的头发,扯下一把来。库瓦尔达当胸就给他一拳,他昏倒在地,有半个钟头不省人事。等他醒来,库瓦尔达就逼他把教员的头发吃下去。那一个深怕活活地被打死,就真吃了下去。
  除了读报、谈话和打架以外,打牌也是一种消遣。他们打牌不要马尔季亚诺夫参加,因为他打牌不老实,有几次玩鬼被人揭发以后,他自己也坦然明说:“我不能不偷牌。……我已积习难改。”
  “以前我也有过这样的习惯,”助祭塔拉斯肯定道,“每到星期日做过弥撒以后,我总要打我的老婆。而且,你们知道,她死后,每逢星期日,我总是很难熬过去,我看出局面不妙。
  第二个星期日我勉强忍着。第三个星期日,我再也耐不住了,把家里的厨娘打了一顿。……她生气了。……她口口声声说要去告状。你们想想我的处境吧。到第四个星期日,我打她就像打老婆一样。事后我付给她十卢布,从此我就照着原定的规矩打她,直到我再婚。……”“助祭,你瞎扯。你怎么能再娶呢?”“剩饭”打断他的话说。
  “啊?我就这么娶了,……她在家里照料家务。”
  “你们有孩子吗?”教员问他说。
  “有五个……一个淹死了。大的是个可爱的男孩。有两个得白喉死了。……一个女儿,嫁给一个大学生,跟他一块儿到西伯利亚去了。还有一个女儿想念书,在彼得堡死了……听说得了肺痨玻……是碍…有过五个孩子咧。……可不是。我们这些宗教界的人都是儿女成群。……”他开始解释这原因,他那些话逗得大家差点儿笑破了肚皮。等到大家笑够了,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西姆佐夫想起他也有过一个女儿。
  “她叫丽德卡……胖胖的……”
  他大概再也想不起什么了,因为他瞧着大家,负疚地笑了笑,哑口无言了。
  这些人相互很少讲起自己的旧事,很少回忆过去,要谈也就是谈个大概,且多少带点嘲笑的意味。也许,对过去采取这样的态度是明智的,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忆旧就会削弱当前的精力,动摇对未来的希望。
  秋天,遇到阴冷的天气,那些沦落的人们常在瓦维洛夫的小饭铺里聚会。那儿的人都认识他们,有点怕他们,因为他们是小偷和好闹事的人,又有点看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是酒鬼,不过仍然敬重他们,听他们讲话,视他们为聪明人。瓦维洛夫小饭铺就成了那条街道的俱乐部,而沦落的人们就是俱乐部里的知识分子。
  每到星期六傍晚,或者星期日从早到晚整整一天,小饭铺里总是挤满了人,沦落的人们在那儿成了受欢迎的客人。他们把他们的精神带到街道上那些贫穷和愁苦的居民当中去。
  那些居民为衣食而疲于奔命,张皇失措,也像库瓦尔达夜店的住客那样酗酒,也像他们那样被从城里给撵出来,眼下那种精神却含有一种能减轻他们生活负担的东西。那些人畅所欲言,善于嘲笑一切,无所顾忌地发表意见,说话尖刻,全街居民畏惧的东西他们全然不怕,显出英勇不屈而且藐视一切的勇敢态度,这些都深得街道居民们喜欢。再者,他们几乎都懂法律,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应付自如,写状子,帮人行骗而又不受惩罚。由于这些个缘故,人家就掏钱请他们喝酒,对他们的才能赞不绝口。
  街上的人由于观点不同而分成几乎势均力敌的两派。一派认为“骑兵大尉比教员不知骁勇多少,是个真正的军人。他胆大无比和见多识广”。另一派却相信教员在各方面都“胜过”库瓦尔达。库瓦尔达的崇拜者是这么一些小市民:他们在街上以嗜酒如命的醉汉、盗贼、暴徒出名,从讨饭袋到监狱的道路在他们是不可回避的。只有那些较稳重的人才尊重教员,他们有所希冀,有所期待,老是忙于干活而又食不果腹。
  街上的人对库瓦尔达和教员的态度,可以由以下的例子得到恰当的说明。有一次,小饭铺里讨论这条街上居民必须照办的一项市议会决议,决议规定要他们填平他们街上的车辙和水坑,然而不准使用牲畜粪便和死牲畜、只能用某些建筑工地上的碎石和垃圾。
  “我一辈子只想造个鸟巢,可到现在就连造这么个小东西的材料也没弄齐,那么叫我到哪儿去拿这种碎石头呢?”莫凯伊·阿尼西莫夫悲凉地说,这个人以出售他妻子烤的精致白面包度日。
  骑兵大尉认为自己应当对当前这个问题谈些看法,就把拳头“咚”地一声砸在桌子上,引起大家的注意。
  “到哪儿去拿碎石和垃圾?小伙子们,你们全街的人到城里去,把市议会拆掉就是。那房子太旧,怎么讲也没用了,这么一来,你们就为装点城市办了两件好事:既把这条街修得像是那么回事,又逼得他们造一所新的议会大厦。至于运输,你们只管把市长的马牵来,再把他三个女儿抓来,套上大车,倒也十分合用呢。要不就把商人犹大·佩通尼科夫的房子拆了,用那些木料修这条街。顺便说一句,莫凯伊,我知道你老婆今天是用什么东西烤白面包的,她用的就是犹大房子第三个窗子的护窗板和门前的两层台阶。”
  等到顾客们笑了个够,稳重的菜园主帕甫柳金就问:“那么究竟该咋办呢,大尉老爷?”
  “用不着伤筋动骨,大忙一阵。大水要冲毁这条街,就让它冲好了。”
  “有些房子马上就要倒了。……”
  “别管它,让它倒下来就是。等房子倒了,就向市政府要救济。它不给,就上法院告它。大水是从哪儿流来的?从城里来的?得,房子倒塌就要由市政府负责。……”“他们会说,那是雨水冲倒的……”“可是城里的房子不就没有让雨水冲倒吗?市政府收你们的税,却又不准你们发表意见,讲自己的权利。他们糟践你们的生活和财产,还要逼你们去修路。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街道上有一半人相信激进派库瓦尔达的话,决定等着他们的房子被城里来的雨水冲毁。
  那些较为稳重的人却跟教员商量,由他替他们写出一份向市议会申诉的慷慨激昂的报告。
  呈文拒绝执行市议会的决议,所列的理由很有力量,结果市议会倒听从了,他们决定让街道居民使用修理营房剩下的瓦砾,并且调出消防队的五匹马来供他们运输用。甚至更进一步,市议会承认有必要及早沿街铺设下水道。这件事以及其他许多事给教员在街道上带来很高的威望。他写状子,在报上发表文章。例如,有一天瓦维洛夫的顾客们发现瓦维洛夫小饭铺的咸青鱼和其它食物完全不符合规定。于是,过了两天,瓦维洛夫站在柜台里边,手里拿着报纸,当众忏悔道:“我只能说,报上讲的对。确实,我卖的咸青鱼是不大好的陈贷。白菜呢,真的。……也不十分新鲜。大家知道,人人都想往自己的腰包里多放些五戈比铜币,多多益善。可是,结果呢?事与愿违:我打小算盘不要紧,聪明人却因为我贪财而叫我丢了脸……一报还一报埃”这种忏悔给顾客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且使得瓦维洛夫可以照样拿那种咸青鱼和白菜给他们吃,顾客们一心陶醉于那种印象,神不知鬼不觉就吃了下去。这件事非同不可,因为它不但提高了教员的威望,而且使居民们体会到报刊文字的力量。有的时候,教员在饭铺里宣讲切合实际的道德。
  “我看见了,”他对油漆匠亚什卡·秋林说,“我看见你打你的老婆来着……”亚什卡已经喝下大杯的白酒,“灌红了脸”,一副勇猛向前,满不在乎的神态。顾客们瞧着他,料着他会马上“大发脾气”。小饭铺里一片静寂。
  “你看见了?满意吗?”亚什卡问。
  顾客们忍不住轻声笑了。
  “不,不满意。”教员回答说。他语气那么庄重严肃,顾客们都不作声了。
  “好像,我倒出了点力,”亚什卡逞强说,预感到教员要让他“当场出丑”,“我老婆倒挺满意呢,今天她没起床……”教员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桌上画出些图形,仔细地看着,说:“你要明白,亚什卡,我为什么对这件事不满意……我们来好好研究一下,你干的究竟是些什么事,会有什么后果等着你。你老婆怀着孩子。昨天你打她的肚子和腰,你这就不但打了她,也打了孩子。你可能已经把孩子打坏了,因此你老婆生孩子的时候就会死掉,或者生一场大玻照料患病的老婆既不愉快,又极麻烦,还会叫你花去不少钱,因为有病就得吃药,买药就要花钱。如果你还没把孩子打死,他也一定受了重伤,可能生下来就是畸形,歪着身子,驼着背。那他将来就不能干活,可是他应该做工人,这对你至关紧要。即使他天生只是有病,那也够糟的了,缠住母亲而又不能干活,还得请大夫看玻你知道你给自己准备下了什么结局吗?所有靠双手劳动吃饭的人,理当生下来就身强力壮,而且应当生下身强力壮的孩子才对……我说的对吗?”
  “对。”顾客们肯定地说。
  “啊,这,也许,那个……不会发生的。”亚什卡说,听到教员描绘的前景,他有点不寒而栗。“她身体好得很……我打她,不会伤到孩子吧?不过她,魔鬼,简直是巫婆。”他痛心地叫道,“我刚干了件什么事,她就咬住我不放,就像铁锈咬住铁一样。”
  “我知道,亚什卡,你不能不打你的老婆,”教员平心静气若有所思地说,“在这点上你有很多的理由。……你对老婆拳脚相加,并非是因她脾气不好,……而是因为你过着黑暗而可悲的生活。……”“这才说的对,”亚什卡叫道,“我们确实生活在黑暗当中,就跟在扫烟囱工人的怀里一样。”
  “你痛恨整个生活,可是你老婆,……跟你最亲的人,却在受罪。而且。她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却在受苦,这无非是因为你比她力气大罢了。她跟你在一起,躲都没处躲。你瞧,这……多么荒谬。”
  “没错……见她的鬼。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我不是人?”
  “对,你是人。……哎,我只想对你说这么一句话:如果你不打手就痒痒,那就只好打,可不能无所顾忌。要记住,你可能打坏她的身子,或者打坏孩子的身子。总而言之,有身孕女人的肚子、胸口、腰子是下不得手的。要打就打她的脖子,或者拿根绳子,……打肉多的地方。……”演说家结束了他的演说。他用那双深陷下去的黑眼睛瞧着顾客们,仿佛为一件什么事向他们道歉,或者深感有罪地请求他们一件什么事似的。
  顾客们的话匣子一下被打开了,他们听懂了这个沦落的人所讲的道德,酒店的道德,灾难的道德。
  “怎么样,亚什卡老兄,你明白吗?”
  “喂,这话倒像是有理。”
  亚什卡懂了:任着性子乱打妻子,就是害了自己。
  他一声不吭,用困窘的笑容回报同伙们的取笑。
  “再说,老婆是什么人呢?”面包工人莫凯伊·阿尼西莫夫大放厥词,“要是细想一下,老婆就是朋友。她跟你,像有根链子似的,一辈子拴在一起,你和她两个人好比拴在一起的苦役犯。那就得和她齐头并进。做不到这一点,你就会觉得那条链子把你们拴得牢牢的。……”“你还别说,”亚什卡说,“你不也打你老婆吗?”
  “可是,难道我说我没打过?我打过……不打不行碍…有时我憋了一肚子火,忍都忍不住,我能举起拳头去打谁呢?
  打墙还是怎么的?”
  “嗯,是啊,我也一样,……”亚什卡说。
  “哎,我们的生活多么狭隘,糟糕啊,我的弟兄们。你要好好抡一下胳膊都没地儿呢。”
  “就连打老婆都得缩手缩脚。”有人幽默地哀叫。他们就这样一直谈到深夜,没准是因为大家伙已经喝醉,因为这种谈话导致的那种心境,他们最后又打起架来。
  饭铺窗外在下雨,冷风怒吼,饭铺里闷热,乌烟瘴气,可是暖和,街上却潮湿、阴冷,漆黑一片。风不住地吹打窗子,仿佛蛮横地叫所有这些人滚出饭铺,威吓要把他们当成灰尘似的吹散到人间各处去。有时,风的呼叫中夹杂着抑郁绝望的哀叫声,后来又响起冷酷残忍的大笑声。这种声响让人心情不快,觉得冬天快要来了,该死的白昼就会缩短,不见阳光,夜晚却越变越长,得准备暖和的衣服和很多吃的了。在长得没有尽头的冬夜,空着肚子是睡不着的。冬天要来了,就要来了……怎么生活呢?
  悲凉的心绪在这条街居民心里激起喝酒的强烈愿望。那些沦落的人们讲话时,越来越唉声叹气,脸上的皱纹增多,嗓音变粗,彼此的关系冷淡了。突然,他们之间生出了野兽般的愤恨,这就激起了走投无路且备受残酷命运折磨的人们的残忍。
  于是他们相互打斗,充满野蛮和残忍,打个不停,然后又紧锁眉头,拚命灌酒,凡是可以在来者不拒的瓦维洛夫那儿典当的东西,他们都用来换酒喝了。他们就这样在冷漠愤恨中,在痛心疾首的苦恼中,在无法摆脱这种可恶的生活的苦闷中熬过秋天,等候更加严峻的冬日来临。
  在这种时候库瓦尔达就用哲学来帮他们的忙。
  “不要难过,弟兄们。凡事都有完的时候,这就是生活最大的特点,冬天会过去,夏天会来临。……据说到那时麻雀都有啤酒喝,那才是美妙的时光呢。”
  可他的一席话于事无补。饿汉即使喝一口最清纯的水,也无法填饱肚子呀。
  助祭塔拉斯也想尽良方给顾客们消愁解闷,给他们唱歌,讲故事。他倒有所收获。有时,他的努力弄得饭铺里忽然喧闹起来,充满肆无忌惮的放纵的欢乐,大家载歌载舞,哈哈大笑,一连几个钟头变得像是发疯似的。
  之后他们又掉进麻木冰冷的绝望中,在灯盏冒出的黑烟里,在吸烟人喷出的烟雾里,身着破衣烂衫的他们,坐在桌边,神情郁闷,衣衫褴褛,无精打采地交谈几句,听着风声怒吼,琢磨看怎样才能一醉解千愁。人们之间充满了刻骨的憎恨,每个人都对别人抱着莫名其妙的怨恨。

  世上的一切都是相对的。一个人处境再怎么坏,也还会有比这更糟的处境。
  有一天,那是在9月底,天晴气朗,骑兵大尉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依旧坐在夜店门旁他那把圈椅上,瞅着瓦维洛夫小饭铺旁边商人佩通尼科夫建起的那所砖房,独自寻思。
  那所房子四周还围着脚手架,房子准备做蜡烛厂。它那一长排窗子犹如空洞漆黑的坑,四周脚手架的木料从地基直升到房顶,像蜘蛛网,这些玩艺儿很久以来一直使骑兵大尉看着不顺眼。房子是红的,红得像涂了鲜血,整个房子如同一架残酷的机器,还没启动,就已经张开一长排又深又贪的血盆大口,准备咀嚼吞食什么东西。瓦维洛夫那家灰色饭铺是木搭起的,房顶歪歪扭扭,长满青苔。这所木房紧挨着厂房一堵墙上,像是被一个大寄生虫吸住了。
  骑兵大尉想到过不多久在旧房地基上也要开始建房。他们会把夜店给拆了。那就只得另找住处,可是像这样方便而便宜的地方却不容易找。要离开这个住惯了的地方让人依依不舍,心里不是个味儿。但是,只因为某个商人要制造蜡烛和肥皂,他就不得不滚蛋。于是骑兵大尉感到,要是他有机会把他的敌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哪怕只是暂时的,埃他也会痛快地干它一常昨天,商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佩通尼科夫带着他的儿子和一个建筑师到夜店的院子里来过。他们量着院子,在地上插满了木橛,可是佩通尼科夫走后,骑兵大尉吩咐“流星”把木橛统统拔出来扔掉。
  这个商人站在骑兵大尉面前,又小又瘦,穿一件长襟的衣服,它既像礼服,又像外衣,他戴一顶丝绒的便帽,穿一双擦得锃亮的高统皮靴。他的脸瘦得只有一层皮,颧骨很高,留一把楔形白胡子、高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额头下边闪动着一对灰色的小眼睛,老是眯成一条缝,瞅着什么东西。他生着大软骨的尖鼻子,小小的嘴以及薄嘴唇。总的来说,商人的神情是既正经又狡猾,既威严又狠毒。
  “该杀的,狐狸和猪养的杂种。”骑兵大尉心里骂道,想起和佩通尼科夫第一次相遇时他所说的那句涉及他的话。商人当时领着一位市议会议员来买房子。商人见到骑兵大尉,就用活泼的科斯特罗马一带方言问他的同伴说:“这人就是那个地痞,您的租户吗?”
  打那时起,差不多已经过去一年半,他们一直互相比试,看谁骂得出口。
  昨天,他跟商人,照骑兵大尉的说法,又干了一场轻松的“舌战”。商人把建筑师送走后,走到骑兵大尉跟前。
  “你坐着咧?”商人问,用手扯了扯帽檐,旁人很难理解这是为了把帽子摆正,还是想表示点头问候。
  “你溜达咧?”骑兵大尉用同样的口气对他说,下巴动了动,胡子也为之一颤。没在意的人可能把这看成是点头致意,或者骑兵大尉只是想把他的烟袋从这个嘴角移到那个嘴角。
  “我腰缠万贯,我才出来溜达。那些钱想到生活里来转悠,所以我想给它们找出路”。商人对骑兵大尉讥诮说,顽皮地眯起眼睛。
  “可见,不是你使唤卢布,倒是你听卢布使唤。”库瓦尔达议论道,竭力克制住要给商人肚子一拳的欲望。
  “难道这不是一回事?有了它们,有了钱,怎么着都是让人愉快的……可要没钱……”商人厚着脸皮装出一副怜悯的样子,死死盯着骑兵大尉。
  骑兵大尉的上嘴唇跳动着,露出他那狼样的大板牙。
  “要是有头脑和心肝,没钱也能过……钱往往是在人的良心开始干瘪的时候才来的。良心越少,钱就越多……”“你打小就是这样吧?”库瓦尔达直言不讳。这时候佩通尼科夫的鼻子颤动了。他叹了口气,眯缝起眼睛,说:“我从小遭过不少罪呀。”
  “我想是这样。……”
  “我做工,啊,活儿苦得很。”
  “你诈过很多人的钱吧?”
  “诈过你这样的人?贵族?算了吧,许多贵族还在我这儿叩头求拜呢。……”“那么你没杀过人,光是抢人的钱财?”骑兵大尉寸土不让地说。佩通尼科夫脸色发青,觉得应该转换话题了。
  “你这个主人很不像样。你坐着,却让客人站着……”“那就让客人也坐着呗,”库瓦尔达批准道。
  “可是,你看,没有地儿坐呀。……”
  “坐地上得了……土地是不论什么坏蛋都肯收留的……”“我看,你才是那种人。……不过,我要避开你,骂街的家伙,”佩通尼科夫沉稳、心平气和地说,可是他望着骑兵大尉的眼里射出冷冷的凶光。
  他走了,让库瓦尔达快活的是他觉得商人怕他了。要是他不怕;那他早就把骑兵大尉从夜店里赶走了。他不会为了那五卢布而不把他撵走。后来骑兵大尉瞧着商人绕工厂走一遭,沿着脚手架一上一下。他巴望商人一下跌倒,摔得粉身碎骨才好。他瞧着佩通尼科夫攀登脚手架犹如蜘蛛在蛛网上爬一样,不由得想象他跌下来而且摔成重伤,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多么可笑的画面呀。昨天他甚至觉得好像商人脚下的一块木板颤动一下,骑兵大尉兴奋得从坐着的地方一跃而起。
  ……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今天和平常一样,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眼前耸起那座红色厂房,坚不可摧,紧贴地面,仿佛在吸干土地里的膏脂似的。看起来,它像是墙上的那些洞,冷酷而阴森地讪笑骑兵大尉。秋天的阳光不断地照射在厂房上,就跟照射在那条街道丑陋的小房子上一样。
  “真说不准呢。”骑兵大尉心里叫道,打量着厂房的墙,“啊,见鬼。但愿……”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因自己的想法而激动不已,全身为之一震,跳将起来,快步走到瓦维洛夫的小饭铺去,笑容满面,嘟嘟哝哝。
  瓦维洛夫在柜台里边,用亲热的欢呼迎接他说:“大尉老爷,祝您健康。”
  瓦维洛夫中等个儿,秃顶,四周是一圈花白的鬈发,脸上胡子刮得光光的,唇髭直且硬跟牙刷一样。他挺直身子,动作利索,穿一件皮制的短上衣,一举一动都显出他当过军士。
  “叶戈尔。你有这所房子的契约和图纸吗?”库瓦尔达急忙问。
  “有。”
  瓦维洛夫疑惑地眯起他那双贼眼,直视着骑兵大尉的脸,在那张脸上看出了一种异样的神情。
  “拿给我看。”骑兵大尉叫道,伸出拳头捶着柜台,在旁边一张木凳上坐下。
  “要它干吗?”瓦维洛夫问道,看见库瓦尔达神情激动,心想还是谨小慎微为好。
  “蠢货。快拿来。”
  瓦维洛夫皱起额头,举目寻根究底地凝视着天花板。
  “它们,那些凭据,在哪儿?”
  天花板上是找不到有关这个问题的任何提示的,于是军士低下头,眼瞅着肚子,带着专注的神情用手指敲柜台。
  “别做鬼相。”骑兵大尉对他嚷道,不喜欢他,认为这个当过兵的人做贼比做饭铺老板还恰如其分些。
  “对,阿里斯季德·福米奇,我已经想起来了。那些图纸好像在地方法院里存着。当初我设法取得所有权的时候……”“叶戈尔,得了吧?为了你自己的好,赶紧把图纸和房契等等拿给我。没准你会因之捞到不止一百卢布的好处呢,清白吗?”
  瓦维洛夫莫明其妙,可是骑兵大尉讲得那么有力量,神态那么严肃,弄得军士的眼睛燃起好奇的光,嘴上说他去看一下,那些文据是不是放在他的小箱子里,就走进柜台里边的房门里去了。两分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文据,脸上一副惊讶不已的神情。
  “哎,该死的,原来这些文据就搁在家里。”
  “哎,你碍…草台班的丑角。还当过兵呢……”库瓦尔达一个劲儿地骂,从他手里夺过一个细棉布封面的纸夹子,里面夹着些蓝色正式文据。然后骑兵大尉把文据在面前摊开,这越发引起瓦维洛夫的好奇。骑兵大尉开始看图,观察,同时嘴里发出意味深长的哼哈声。最后,他断然站起来,往大门口走去,把文据留在柜台上,同时对瓦维洛夫点了点头说:“你等着……别把文据收起来。……”瓦维洛夫却把那些文据收在一起,放进钱柜的抽屉里,锁上,再用手拉几下,看锁紧没有。然后他沉思地摩挲着秃顶,走出小饭铺,来到门廊上。在那儿,他看见骑兵大尉手脚不停地量房子正面的地,然后手指打着榧子,顺着那条线再量一遍,满腹心事,却很满意。
  瓦维洛夫的脸不知怎的有点紧张,后来拉长了,再后他忽然喜不自禁。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真出事了?”他等骑兵大尉走到跟前,叫道。
  “可不是真的。有一俄尺多的地给占了。这是指房子正面,至于往深里量,我马上就量出来。……”“往深里量?……十俄丈两俄尺。”
  “怎么,你猜着了,刮光胡子的丑脸?”
  “当然了,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嗨,您真有眼力,一眼就看透三俄尺的地。”瓦维洛夫高兴地叫道。
  过了几分钟,在瓦维洛夫的房间里他们相对而坐,骑兵大尉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对饭铺老板说:“这么看来,厂房的墙完全占了你的地。那就对薄公堂,没什么客气讲。等教员来了,我们就写个状子,递到地方法院去。诉讼费要定得很低,免得在印花税上多花钱。我们要求拆除厂房。这就叫‘侵占他人地界’,我的傻瓜。这对你来说是很有油水的一件事。叫他拆。可是要拆那么个大东西,叫它挪开一点,那要不少钱咧。打官司。你就揪住犹大不放。我们要用最准确的方式算出拆迁得多少钱,包括毁掉多少砖头,打新地基要花多少钱,也统统算出来。就连多少时间也算清楚。那么,对不起,犹大,你拿出两千卢布来吧。”
  “他不会给的。”瓦维洛夫说,不安地眯着眼睛,露出贪婪的神情。
  “你瞎说。他会给的。你开动脑子想想:他能有什么法子?
  可是,注意,叶戈尔,你别掉价。他会收买你,你别把自己便宜地卖掉。他会恐吓你,你甭怕。有我们给你撑腰呢。
  ……”
  骑兵大尉的眼睛里闪烁出兴高采烈的光彩,脸色因激动而显得通红,一阵阵痉挛。他撩起饭铺老板的欲望,劝说他赶快打官司,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一副决不动摇的凶狠神情。
  傍晚,那些沦落的人们都已经知道骑兵大尉的发现,就热烈地讨论佩通尼科夫将来的行动,用鲜艳的色彩描绘法院执法员把诉状的副本交给商人那天,商人多么惊讶和愤怒。骑兵大尉觉得自己成了英雄,他快乐,旁边的人也都乐不可支。
  一大群衣衫褴褛的黑影挤在院子里,热闹非凡,欢天喜地,为这件大事而欢喜雀跃。大家都认识商人佩通尼科夫。他轻视地眯起眼睛,打心里瞧他们不来,就像街上的各种废物一样不屑一顾。他大腹便便、趾高气昂,惹得他们生气,甚至他皮靴闪出来的光也显得瞧不起大家。可是现在,他们之中却有人出来狠狠地掏这个商人的腰包,让他威严扫地。这多妙不可言?
  这些人眼睛里的恶意含有许多动人之处,这是他们所能有的和力所能及的唯一武器。他们每个人对所有那些不忍饥挨饿和不穿破衣服的人早就怀着深刻的敌意,只是这种感情不十分自觉,朦朦胧胧而已。他们每个人都怀有这样的感情,只是发展程度各有不同罢了。
  夜店里的人等着新的大事发生达两个星期之久,可是这段时间佩通尼科夫却一次也没到这所房子来过。他们探听出,商人不在城里,诉状的副本还没交给他本人。库瓦尔达抨击民事诉讼的进展太慢,恐怕还没有人像这些流浪汉那么紧张急不可耐地等候这个商人了。
  他不来啊,他不来,我的心肝宝贝……
  哎,可见他不爱我。……
  助祭塔拉斯唱着,手托面颊,幽默而忧郁地眺望山坡上。
  可是有一天晚上,佩通尼科夫来了。他乘一辆结实的车子来的,他儿子赶车。他儿子是个面色红润的青年人,穿着方格呢料大衣,戴着墨镜。他们把马拴在脚手架上,儿子从口袋里取出卷尺,把一端递给父亲。他们开始量地面,两人都一声不吭,心事重重。
  “哈哈。”骑兵大尉得意洋洋地叫起来。
  那时夜店里的所有人都蜂拥至大门口,边看边议论着眼下发生的事。
  “这就是偷东摸西的恶习惹出来的事,即使不想偷,手也还是痒痒,就是因小失大也不在乎。”骑兵大尉深感悲伤地说,这在他那伙人中引起了哄堂大笑,笑声惹出诸如此类许多的评语。
  “喂,小子。”佩通尼科夫被讥笑搞得恼羞成怒,终于叫道,“你要小心点儿,我会因你这些话把你揪到调解法官那儿去。”
  “没人作证也是白搭。……亲儿子是不能给父亲做证的。”
  骑兵大尉警告道。
  “哼,小心。就算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头目,也还是有人管得你祝”佩通尼科夫摇着手指头威吓他。……他儿子却心平气和,一心计算,压根儿就不理睬那些黑压压的人群,随他们去取笑他父亲,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那个小蜘蛛倒蛮有耐性。”“剩饭”一直瞧着小佩通尼科夫的言谈举止,说道。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量完要量的地,紧皱眉头,沉默不语地坐上那辆车,走了。他的儿子却步履坚定地走进了瓦维洛夫的小饭铺。
  “嘿。他倒是个挺有主见的小偷,是埃哦,往后会怎么样呢?”库瓦尔达问。
  “往后,小佩通尼科夫就会收买叶戈尔·瓦维洛夫。”“剩饭”胸有成竹地说,津津有味地吧嗒着嘴,尖脸上露出很满意的神情。
  “难道你为这高兴?”库瓦尔达厉声问道。
  “我喜欢看见人家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剩饭”津津乐道地解释说,眯缝起眼睛,一个劲地搓手。
  骑兵大尉气愤地啐了他一口,不吱声了。他们都站在那所烂房门外,看着小饭铺的门口。在一言不发的期待中度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饭铺的门打开了,小佩通尼科夫走出来,依然平心静气,跟走进去的时候一样。他站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扯起大衣的领子,看看那些注视着他的人,就沿着街道往上走去。
  骑兵大尉看着他离去,回过头来对着“剩饭”冷冷一笑。
  “真的,也许你说中了,蝎子和土鳖养的崽子……什么卑鄙的事儿你都闻得出来,是埃……从那个小骗子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他如愿以偿了。……叶戈尔从他们那儿得了多少钱?
  他一定得着钱了。他跟他们是一丘之貉。他一定得着钱了,叫我遭到三次诅咒吧。这是我给他出的主意。我知道我做了蠢事,我难受埃是的,整个生活都跟我们过不去,我的弟兄们,恶棍们。甚至你朝人家脸上啐口唾沫,那口唾沫也会飞回到你自己的脸上来咧。”
  气宇轩昂的骑兵大尉用这番话数落过自己后,瞅了瞅他那帮人。大家都心灰意懒,因为人人都觉得瓦维洛夫和佩通尼科夫已经达成了一笔交易。对所有的人来说,无力作恶的感觉总比无法行善的感觉更令人难堪,因为作恶是易如反掌的。
  “这样看来,我们干吗还呆在这儿呢?我们没啥可等的了……只剩我逼叶戈尔拿出一笔酬劳费来就没事了。”骑兵大尉郁郁不乐地瞅着小饭铺说,“我们在犹大房子里过的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就要完了。瞧着吧,犹大会把我们赶走……我以这个穷人院当家人的身分提前告知这一点。”
  “未日”阴沉地笑起来。
  “典狱官,你笑个啥?”库瓦尔达问。
  “那我去哪儿呢?”
  “这,我亲爱的,是个大问题。……你的命运会回答你的,你犯不着操心。”骑兵大尉若有所思地说,走进店子里。那些沦落的人们无精打采地跟在他后面。
  “我们等着那大难临头的时候的到来。”骑兵大尉在他们中间踱来踱去,说,“等我们从这儿被撵出去,我们再另寻安身之地。现在呢,我们大可不必为这些想法让生活不得安宁。
  ……人到关键时刻就会变得力大无穷……要是生活自始至终都是紧急的时刻,要是人时时都要为自己的生命而提心吊胆……那么,真的,生活就会活跃得多,人也会有趣得多呢。”
  “那就是说,人会更加起劲儿地咬断彼此的喉咙呢。”“剩饭”笑着解释说。
  “哦,那又怎么样?”骑兵大尉逞强地嚷道,他讨厌旁人解释他的思想。
  “没什么,那挺好。人坐着车子想快点赶到什么地方去,就扬鞭打马。要叫火车头走得快,就加煤。”
  “嗯,是埃叫大家都滚得远远的。如果地球突然燃起来,烧个精光,或者碎成一块块的,我倒高兴……但我要先看看别人是怎么死的,我自己最后一个死。……”“好厉害埃”“剩饭”笑着说。
  “那又怎么样?我是一个沦落人,不是吗?我是被社会遗忘的人,因而我不受拘束,什么责任也没有。……可是我能随心所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照我过的这种生活,我应当抛弃老的一套……抛弃我对待那些不愁温饱的人的那老一套办法,他们不就是因为我在吃穿上不及他们而小看我。我应当在我心里培养一种新的东西,懂吗?你知道,我要弄得犹大·佩通尼科夫这些个生活的主人打我面前走过时,看到我威严的身材,就吓得屁滚尿流。”
  “你的舌头真够勇敢的。”“剩饭”笑道。
  “哎,你埃……”库瓦尔达蔑视地说,“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会思索吗?我就会思索。……我还读过许多书,那里面的字你一个也认不得。”
  “当然了。我是屁都不懂。……不过,虽说你又会读书又会思索,我两样都不会,可是我俩的光景也不相上下。
  ……”
  “见鬼去吧。”库瓦尔达嚷道。
  他跟“剩饭”的谈话总是这么结束。总之,教员没在,他等于白费口舌,烟消云散,引不起重视和注意,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可不说不行。好比现在,他把和他谈话的人骂了一通之后,觉得虽说身边都是自家人,自己却很孤单,可是他又想说话。因此他转过脸去,对西姆佐夫说:“哎,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你这个白发老头子,到哪儿去安身呢?”
  老头子温和地笑了笑,用手揉一下鼻子,申明说:“我不知道。……走着瞧吧。我们容易对付:只要有酒就行。”
  “这个要求虽然简单,倒很可敬呢。”骑兵大尉称赞他说。
  西姆佐夫沉默了一会儿,补充说他会比他们都要早一些找到安身之处,因为他讨娘儿们的喜欢。这是实话:老人身边总有两三个妓女做他的情妇,她们往往靠微薄的收入供他吃喝两三天。她们常打他,可是他忍气吞声。不知什么原因,她们总也不能大打出手,也许是于心不忍吧。他是个离不开女人的人,常讲起他生活中一切不幸的根源就是女人。他跟女人关系的密切,她们对他的态度是不容怀疑的,一则他常生并二则他的衣服总是整整齐齐,而且比同伴们的要干净。
  眼下,他坐在夜店门旁的地上,夹在他的伙伴当中,用得意洋洋的口吻讲起“萝卜”早就在叫他去,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想离开这伙人。
  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而且不免有点嫉妒。大家都知道“萝卜”,她住在山坡下不远的地方,近来因为第二次犯偷窃罪而蹲了几个月班房,刚被释放。她从前当过奶娘,是个人高马大的农妇,一张麻子脸,眼睛很漂亮,却永远带着醉意。
  “瞧瞧你,老鬼。”“剩饭”瞧见西姆佐夫得意地微笑,骂道。
  “那么她们为啥喜欢我呢?因为我摸透了她们的心。
  ……”
  “是吗?”库瓦尔达怀疑地嚷道。
  “我会设法叫她们怜悯我。一个女人起了怜悯心,哪怕叫她杀人,她也会干的。你跑到她跟前痛哭一场,求她杀了你,她呢,怜悯你,真就把你杀了。……”“我也要杀人。”马尔季亚诺夫果断地申明说,阴沉地冷冷一笑。
  “杀谁?”“剩饭”问道,从他身边走开了。
  “杀谁都一样。……杀佩通尼科夫……杀叶戈尔……杀你也可以。”
  “这是为什么?”库瓦尔达问。
  “我想上西伯利亚去。……这种生活我过得不耐烦了。
  ……糟透了的生活。……到了那儿,人就会知道该怎么生活。
  ……”
  “是啊,在那儿人家会一五一十地教你呢。”骑兵大尉忧郁地同意道。
  关于佩通尼科夫,关于他们往后迁出夜店的事,他们不再谈下去。大家都相信对他们来说,迁出已是这几天的事了,再费口舌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是多此一举了。
  这些人在草地上围成一圈坐着,无精打采地在谈天说地,一扯就没个完,随时从这个题目扯到那个题目。他们注意听别人讲话,也无非是想使谈话继续下去,不致中断罢了。沉默是乏味的,不过注意地听也乏味,这群沦落的人们倒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他们谁都不强迫自己设法装得比本来面目高明,也不惹得别人强迫自己这样做。
  秋天的太阳极力晒热这些人的破烂衣服,他们的背和没梳理过的头也让阳光晒着。这儿是由植物、矿物、动物王国的杂凑而成的。院子四处杂草丛生,有高高的牛蒡,有带刺的荆棘,另外还有些谁也不需要的植物,供那些谁也不需要的人欣赏。
  瓦维洛夫的小饭铺里上演了这样一场戏。
  小佩通尼科夫不紧不慢地走进小饭铺,四处打量了一下,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慢慢地脱掉头上的灰色呢帽。饭铺老板迎着他恭敬地鞠躬,笑容可掬,他就问道:“您就是叶戈尔·捷连契耶维奇·瓦维洛夫吧?”
  “是。”军士回答说,两只手撑住柜台,像是要从柜台上一跃而过似的。
  “我有事要跟您谈谈。”小佩通尼科夫申明说。
  “十分荣幸。……请到房里坐吧。”
  他们走进房,坐下。客人坐在圆桌后边一张漆布面长沙发上,主人坐在他对面一把椅子上。房间的一角挂着一个三面的大神龛,前面点着一盏长明灯,两旁墙上挂着些圣像。圣像上的金属衣饰擦得很亮,跟新的一样闪闪发光。房间里很挤,摆着些箱子和各种式样的旧家具,弥漫着橄榄油、烟草、酸白菜的气味。小佩通尼科夫往四处看一眼,又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瓦维洛夫叹口气,瞧一下圣像,然后他们注视着对方,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好印象。小佩通尼科夫喜欢瓦维洛夫那对坦率的贼眼,瓦维洛夫也喜欢小佩通尼科夫那张直爽、冰冷、果断的脸,以及结实的宽颧骨和密密麻麻的两排洁齿。
  “哎,当然,你猜出我是来谈什么事的。”小佩通尼科夫开始说。
  “谈官司的事……我想是这样。”军士恭敬地说。
  “不错。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得出您没装模作样,一开口就谈正事,像个直来直去的人。”小佩通尼科夫鼓励对方说。
  “我是当兵的……”那一个谦恭地说。
  “这显而易见。那么咱们就直截了当地谈妥这件事,早说早散。”
  “是得这样。”
  “好。您的诉讼完全合法,您当然会赢这场官司,这是我认为应该首先通知您的。”
  “感激不荆”军士说,眫着眼睛,用以掩饰他眼睛里的笑意。
  “不过,请您谈谈,您跟我们,跟您将来的邻居结识,为什么要这么生硬地开始,直接从打官司开始呢?”
  瓦维洛夫耸了耸肩膀,没有吱声。
  “您来找我们,把这件事心平气和地解决,这不更简便些,啊?您看如何?”
  “这样,当然,愉快得多。不过您要知道,……这儿有个难题……我不是照我的意思行事……而是受人指使。……事后我方明白怎么做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哦。我想,大概是有个律师支持您这么做的吧?”
  “差不多……”
  “好,那么您愿意和平了结此案子吗?”
  “我十分乐意。”老兵嚷道。
  小佩通尼科夫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忽然冷冷地、生硬地问道:“可是您为什么愿意这样做呢?”
  瓦维洛夫没料到会这么问,顿时张口结舌,依这个兵看,这话问得空洞无聊,他就摆出副不可一世的神态,小对佩通尼科夫冷笑了一下。
  “尽人皆知这是为什么。……人应该努力和别人和睦相处。”
  “哦,”小佩通尼科夫打断他的话说,“不完全是这样。依我看,关于您为什么要跟我们和解,您并不十分了解。……我来给您讲讲这一点。”
  老兵吃惊不已。这个青年人身穿方格呢料衣服,样子显得滑稽可笑,讲起话来却像当初拉克兴连长一样不饶人,那个连长往往在一气之下一巴掌就把当兵的三颗牙打下来。
  “您之所以要跟我们和解,是因为将来我们工厂里的工人不下一百五十名,时间一长,还会增加。如果其中有一百个工人每星期领到工资后都到您这儿来喝一大杯白酒,那么比起现在来,您每个月就卖出四百杯。这我还是保守的,再有,您经营的小饭铺,卖饭菜。您似乎是个不蠢而且还很老练的人,那您就自己想一想,有我们做邻居,您会得着多少利益。”
  “这倒是实在话,”瓦维洛夫点头说,“这我清楚。”
  “那么,怎么样?”商人大声问道。
  “挺好……我们和解吧……”
  “您这么快就做出决定,这叫人很愉快,嗯,我已经准备好写一份给法院呈文,讲明您撤回对我父亲提出的要求。您看一遍,签个字吧。”
  瓦维洛夫圆睁眼睛瞧着对方,打个哆嗦,预感到一件很不妙的事来了。
  “对不起……签字?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喏,签上您的姓名,就完事了。”小佩通尼科夫用手指点签名的地方,解释说。
  “不,这是怎么回事。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您占去那块地,给我多少钱作为报酬?”
  “可是要知道,您占着那块地一点用处也没有。”小佩通尼科夫安抚道。
  “不过那块地是我的。”老兵叫道。
  “当然了。……那么您要多少钱?”
  “只要状子上那个数目就够了。……那上面写得有。”瓦维洛夫胆怯地讲明。
  “六百?”佩通尼科夫说,悄悄笑起来,“哎,您这个怪人。”
  “我有权利。……我甚至能要两千呢。……我可以坚持要你们拆房。……我就准备这么着。……所以赔偿费才定得这么少。……我要求拆房。”
  “您尽管要求吧。……我们呢,也许真会拆房……不过要等到三年之后,拖得您交出大笔的诉讼费再说。等我们付了钱,就自己办酒店和小饭铺,而且要经营得比您的好,那您可就没戏了,像入侵波尔塔瓦的瑞典人一样。您会完蛋的,亲爱的,我们会竭尽全力。”
  瓦维洛夫咬了咬牙,看了看他的客人,领悟到这个客人就是他命运的主宰。在这个身穿方格衣服,态度安详而又无情无义的人面前,瓦维洛夫开始可怜自己了。
  “您这个老兵,既然跟我们是近邻,又相处得好,就能挣到不少钱。这一点我们也会尽力而为的,比方说,甚至现在我就要向您建议开一家小杂货铺。您知道,卖点烟草,火柴,面包,黄瓜什么的……这些都会很抢手的。”
  瓦维洛夫听着。他不是个头脑愚笨的人,明白向仇人的慷慨投降才是良策。事情只能从这一点做起。这个士兵不知道该怎样发泄他的怨恨就好,就大声骂库瓦尔达道:“那个酒鬼,该死的。”
  “您骂的是给您写状子的律师吗?”小佩通尼科夫心平气和地问道,然后叹口气,补充一句说,“确实,要不是我们怜惜您,他可能已经给您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哎。”伤心的士兵摆了一下手说,“他们一共有两个。……一个发现问题,另一个写状子。……该死的记者。”
  “怎么会是记者呢?”
  “他给报纸写文章。……他们都是您的房客……喏,就是这样的人。您把他们赶走,看在基督的份上,赶走吧。他们是强盗。他们惹事生非,闹得这条街上的人不得安宁。他们害得人没法活,这些不顾一切的家伙,你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打劫你,要不然就放火烧房。……”“那个记者,他是什么人?”小佩通尼科夫关心地问。
  “他吗?酒鬼。本来当教员,后来被开除了。他喝酒,给报纸写文章,写状子。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
  “嗯。他也给您写状子?原来是这样,显然,他还写过厂房建筑得不合规矩,认为那儿的脚手架什么的搭得不好。”
  “就是他。这我知道,就是他,这条狗。他自己在这儿念过那篇文章,还夸夸其谈地说:我要弄得佩通尼科夫连短裤都赔上。”
  “嗯,是啊,……好,那么,您怎么样,打算讲和吗?”
  “讲和?”
  老兵低头沉思。
  “唉,我们过的这种糊涂日子呀。”他用冤屈的口气嚷道,搔着后脑勺。
  “那就得学习。”小佩通尼科夫点上一支烟,给他出主意说。
  “学习?问题不在这儿,我的先生。我没有自由,这才是问题。是啊,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成天担惊受怕,……老是胆颤心惊,……我想按自己的心思行动,可又完全没有这种自由。那是为什么?我害怕……那个讨厌的教员总是在报纸上写我的事……于是把卫生检查官招来,我就得被罚款。
  ……你们那些房客啊,动不动就放火、杀人,打劫。……我怎么拗得过他们?他们连警察都不怕。……你把他们送进局子里,他们反而求之不得,可以吃饭不花钱了。”
  “哎,要是我跟您谈定了,我会把他们轰走的。”佩通尼科夫答应道。
  “那我们怎样谈妥呢?”瓦维洛夫带着苦恼的心情阴沉地问。
  “您说出您的条件吧。”
  “好。就照状子上说的六百卢布……”
  “您就拿一百卢布,行不行?”商人平心静气地问道,认真地瞧着对方,然后淡然一笑,补充一句,“再多一个子儿我也不给了……”这之后,他就摘掉眼镜,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慢悠悠地动手擦镜片。瓦维洛夫瞧着他,心里不是滋味,同时又对他生出无限的敬意。小佩通尼科夫那张温和的脸、那对灰色的大眼睛、宽颧骨、他整个矮墩墩的身材,都透出一股无穷的力量,他相信自己,他的脑筋受过很好的训练。瓦维洛夫也欣赏小佩通尼科夫跟他说话的态度:随和、亲切,没一点老爷味儿,就像跟亲弟兄谈话一样,其实瓦维洛夫知道自己是个兵,跟那样的人是不能平起平坐的。瓦维洛夫注视着他,几乎是在欣赏他,内心生出强烈的好奇心,顿时压倒了其他一切感情,忍不住恭敬地问小佩通尼科夫:“请问您在哪儿读的书?”
  “工学院。您问这个干什么?”小佩通尼科夫眼睛里含着笑望着他说。
  “没什么,好玩问问,请原谅。”老兵说着,低下头,然后,忽然赞叹、嫉妒甚至振奋道,“嗯,是埃这就叫教育。
  总之。学问是光明。我们这号人呢,在这个世界上就如同是迎着阳光的猫头鹰……哎,老爷。我们来了结这件事吧?”
  他用果断的姿态向小佩通尼科夫伸出一只手,压低声音说:“好,五百吧?”
  “一百卢布,不能再多了,叶戈尔·捷连契耶维奇。”佩通尼科夫耸了耸肩说,仿佛惋惜不能再多给似的,伸出一只又白又大的手拍拍老兵那只毛茸茸的手。
  他们很快就把事办完了,因为老兵忽然投小佩通尼科夫的所好而做出了很大的让步,而另一个人却咬住不放,寸步不让。等到瓦维洛夫收下一百卢布,在文件上签过字,他就恶狠狠地把钢笔往桌上一甩,叫道:“好啦,现在我可要吃那些流浪汉的苦头了。他们要耍弄我,让我没面子,那些魔鬼。”
  “那您就对他们说,我按照状子如数把钱给您了。”佩通尼科夫建议道,嘴里缓缓地喷出缕缕轻烟,眼睛望着它。
  “可是难道他们会相信吗?他们也是些机灵的骗子,不亚于……”瓦维洛夫马上打住,为他险些脱口而出的比喻难为情,心惊肉跳地看一眼商人的儿子。那一个在吸烟,一门心思地干这件事。不一会他就走了,临走时对瓦维洛夫许诺说会把那些不安分的人的巢穴拆掉。瓦维洛夫望着他的背影,叹着气,恨不得指着他的脊梁骨骂几句不堪入耳的话,可那人已迈着坚定的步子,沿着坑坑洼洼,布满垃圾的道路,走上山坡去了。
  傍晚骑兵大尉到小饭铺里来。他紧皱眉头,一副严肃相,右手紧紧地捏成拳头。瓦维洛夫迎着他露出负疚的笑容。
  “好,该隐和犹大的孝子贤孙,你说吧。……”“解决了,”瓦维洛夫说,叹口气,低下眼睛。
  “这我不怀疑。你弄了几块银洋?”
  “四百卢布,……”
  “你一定是瞎说。……不过这于我倒更好。废话少说,叶戈尔,问题是我发现的,那笔钱该分我一成,教员写过状子,该给他25卢布,另外你再送给大家一大桶酒和各种各样的凉菜。钱马上就给,酒和别的在8点钟前弄好。”
  瓦维洛夫脸色铁青,圆睁着眼瞪看库瓦尔达说:“白日作梦。这是公开抢劫。我不给。……您这是什么话,阿里斯季德·福米奇。不,您留着您的胃口到下次过节再吃。
  您也太离谱儿了。不,我现在有办法,不怕您。……我现在……”库瓦尔达看了一眼柜台里的挂钟。
  “我给你十分钟,叶戈尔,让你说废话。这段时间让你的舌头过足瘾,然后把我要的东西全给我。你不给,你就看我的。‘末日’不是卖给你一些东西吗?你在报上看到过巴索夫家盗窃案吗?明白了吧?那些东西你没来得及藏起来,我们不会让你得逞的。今儿晚上走着瞧。……明白了?”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这又何必?”退役军士哀求道。
  “少废话。你究竟听明白没有?”
  高个儿、白头发的库瓦尔达严肃地皱紧眉头、压低嗓门说话,他那沙哑恶狠狠的男低音在空荡荡的小饭铺里嗡嗡作响。瓦维洛夫平常有点怕他,因为他以前做过军官,而且是个没有什么东西可损失的人。不过现在,库瓦尔达却以新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少言寡语,不像平常那么爱逗笑,说起话来像个司令官,相信别人会言听计从,声音里带着正儿八经的威吓。瓦维洛夫领悟到骑兵大尉会毁掉他,而且,如果愿意的话,会像玩一般地毁了他。他只得对这种力量认输。可是这个士兵虽然心惊肉跳,却还要一试,想逃脱惩罚。他深深叹口气,平和地说:“看来,俗话说的对:婆娘把鬼招进门,她就举手打自身……我刚才对您说的是不是真话,阿里斯季德·福米奇,……我是想显得聪明点来着。……其实我只得了一百卢布。
  ……”
  “往下说。”库瓦尔达还他一句。
  “不是我刚才说的四百。那么……”
  “犯不着‘那么’。我不知道你哪一次说的是谎话,是刚才还是现在。反正我要从你这儿拿走65卢布。这没多少……对不?”
  “哎呀,我的上帝。我对大人可一向是没得说的,从没怠慢过。”
  “啊,少耍嘴皮子,叶戈尔,你这个犹大的孝子贤孙。”
  “好吧,我给就是。……不过上帝会为此惩罚您的。
  ……”
  “闭嘴,你这地球上的脓瘤。”骑兵大尉大声嚷道,凶恶地转动眼珠,“我已经受到上帝的惩罚。……他逼着我非跟你见面说话不可。……我要把你当场打死,就跟打死苍蝇一样。”
  他在瓦维洛夫鼻子跟前摇晃着拳头,龇着牙,磨得咔咔响。
  他走后,瓦维洛夫开始苦笑,不断地眫眼。随后,两滴大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泪珠好像是灰白色,刚流进唇髭里,另外两滴又接下来了,于是瓦维洛夫走进房间里,在圣像前站住,呆立很久,既没祈祷,也没动弹,更没擦掉他长满皱纹的棕色脸颊上的泪水。
  助祭塔拉斯一向喜欢树林和草场,就请那些沦落的人们到野外一个峡谷去,去那儿,在自然的怀抱里喝瓦维洛夫的酒。可是骑兵大尉和其他所有的人都在骂助祭,骂自然,决定就在他们的院子里喝酒。
  “一个,两个,三个……”阿里斯季得·福米奇数道,“我们一共有13个人。教员不在……嗯,不过还有些流浪汉来的。我们就算会来20个吧。每人摊到两根半黄瓜,一磅面包,一磅肉……倒挺不错的。每人有一瓶白酒……还有酸白菜、苹果和三个西瓜。请问,另外我们还需要什么呢,我的朋友们,坏蛋们?好,我们来准备张口吃掉叶戈尔·瓦维洛夫吧,因为这都是他的血和肉。”
  他们在地上铺了些烂衣服,把酒瓶和食物摆在上面,然后围其而坐,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强压着喝酒的欲望,只让它在他们眼睛里闪亮。
  傍晚来临,阴影降在夜店院子里那片被垃圾弄得不堪入目的土地上。太阳的余辉照着快要倒塌的房顶。一片阴冷和清静。
  “咱们喝吧,弟兄们。”骑兵大尉下令说,“我们有几个杯子?六个,可是我们有13个人。……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你倒酒。倒好了吗?好,第一次出击……开火。”
  他们喝酒,嗽喉咙,吃了起来。
  “可是教员不在……哎,我有三天没见到他人影了。有人见过他吗?”库瓦尔达问。
  “没有……”
  “这跟他的个性格格不入。哦,反正都一样。我们再喝一杯。我们来为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的健康干一杯,他是我仅有的朋友,在我一生中一分钟也没离开过我。不过,见鬼,要是他离开我一阵,也许我倒会沾光不小呢。”
  “这话说得真有趣。”“剩饭”说,咳起嗽来。
  骑兵大尉盛气凌人地瞧着伙伴们,但没吱声,因为他在吃东西。
  酒一下肚,这群人马上活跃起来,每人的食物都分得很多。“一个半塔拉斯”讲出了胆怯的愿望,说是想听听故事,可是助祭正跟“陀螺”斗嘴,说瘦女人比胖女人好,没理睬他朋友的话。他极力向“陀螺”证实他的见解,强词夺理,只有固持已见的人才会这样。“流星”伏在他旁边的地上,回味助祭那些刺人的话,幼稚的脸上露出动情的神色。马尔季亚诺夫伸出生满黑毛的大手抱住膝盖,沉默而阴郁地看着酒瓶,用舌头把唇髭卷进嘴里去,再用牙齿咬祝“剩饭”在拿佳帕取乐。
  “我已经偷看到你这个巫师把钱藏在哪儿了。”
  “算你走运。”佳帕声音沙哑地说。
  “我,老兄,要把你那些钱偷走。”
  “拿去吧。……”
  库瓦尔达跟这些人在一起觉得没意思,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和他谈得来,能真正听明白他那些滔滔不绝的话,对其意能心领神会。
  “教员到底能上哪儿去呢?”他把他想的说了出来。
  马尔季亚诺夫瞧了他一会儿,说:
  “他会来的。……”
  “我相信他肯定会来的,但不是乘马车。我们来为你的未来干一杯,未来的苦役犯。你要是谋杀一个富人,就把钱分给点我,那么,老弟,我就要到美洲,到那个……叫啥名来着?兰帕斯……不,到潘帕斯去。我到了那儿,就设法弄个美国总统当当。然后我向全欧洲宣战,把它打得稀巴烂。我要买通欧洲的……军队。我要收买法国人、德国人、土耳其人,叫他们自相残杀……就跟伊利亚·穆罗梅茨用鞑靼人打鞑靼人一样。只要有钱,就能做伊利亚……消灭欧洲,把犹大·佩通尼科夫雇来做当差的。……他肯做的……每月给他一百卢布,他就肯做。不过这个听差不是个玩艺儿,因为他会偷东西。……”“而且瘦女人比胖女人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瘦女人开销少些,”助祭振振有词地说,“我的前妻做衣服要买12俄尺的布,可是我的后妻十俄尺就够了。……吃起东西来也少些。……”“一个半塔拉斯”负疚地笑起来,转过头去对着助祭,用一只眼睛盯住他的脸,难为情地说:“我也有过老婆呢……”“老婆人人都可能有过,”库瓦尔达说,“不过继续你的谎话吧……”“她瘦精精的,食量不校……甚至活活地撑死了。
  ……”
  “独眼龙,你把她毒死了。”“剩饭”肯定地说。
  “不,天地良心。她是吃鲟鱼胀死的。”“一个半塔拉斯”说。
  “可是我跟你说:她是你毒死的。”“剩饭”一口咬定道。
  这种情况在他是常有的事:先说一句荒谬的话,然后就一个劲儿地唠叨,又无任何理由来证实他的话。他先是带着任性的孩子的口气说,渐渐地就差不多变成了疯狂的嚎叫了。
  助祭给他的朋友鼓劲:
  “不,他不可能毒死她……没什么原因嘛。……”“可是我说,是他毒死的。”“剩饭”尖叫道。“得啦。骑兵大尉神气活现地大吼一声。他的烦闷无聊变成了痛苦的愤怒。他用凶狠的眼睛瞧着他的朋友们,却没能在那些半醒半醉的脸上找到能进一步泄怒的借口,就把头垂到胸上,就这样坐了几分钟,随后在地上躺下,脸朝着天。“流星”在吃黄瓜。他手里拿着黄瓜,看都没看,用嘴把它嘬进半截,再用大黄牙一咬碎,弄得汁水四溅,溅了他一脸,看来他并不想吃黄瓜,不过这吃的过程倒让他津津有味,马尔季亚诺夫像神像那样坐着一动不动,一直保持坐下来时的姿势,同样聚精会神而阴沉地瞧着一个已经喝空一半的六升大酒瓶。佳帕瞅着地面,嘴里在嚼肉,而他的老牙却嚼不动。“剩饭”躺在那儿,背朝着天,咳个不停,把他整个小身子蜷成一团。剩下的那些沉默的人的黑影,坐着的,躺着的,姿态各异,破烂的衣服使他们看上去像些丑陋的野兽,由某种粗暴而奇妙的力量创造出来,借以嘲讽人类。
  从前在苏兹达尔城,
  有个门第不高的太太,
  她浑身抽搐,
  心情不快。……
  助祭低声唱着,抱住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那一个看着他的脸愉快地笑着。“一个半塔拉斯”色迷迷地嗤嗤笑。
  夜晚将近。天空中繁星微微闪烁,城里高坡上燃起万家灯火。河上传来轮船凄惨的汽笛声,瓦维洛夫小饭铺的大门‘咯吱’一声关上了,震得玻璃发出刺耳的响声。有两个黑影走进院子里来,凑近酒瓶四周的那群人。有一个人影哑着声问:“你们在喝酒吗?”
  另一个又嫉妒又快活地低声说:
  “瞧瞧这些魔鬼。”
  后来有一只手伸过助祭的头顶,拿起一个酒瓶,然后把瓶里的酒倒进杯子里,响起那种特有的滴嘟声。然后他俩大声嗽喉咙。
  “哎,心里不难受呀。”助祭叫道,“独眼龙。咱们来回顾古代,唱《在巴比伦的河上》吧。”
  “难道他会唱?”西姆佐夫问。
  “他吗?老兄,他在主教唱诗班里当过独唱……好,独眼龙……在河——河——河上……”助祭的嗓音像是狂叫,像有点沙哑,时断时续,他的朋友用刺耳的假嗓子唱起来。
  那所无人继承的房子笼罩在黑暗之中,体积显得膨胀起来,或者那一大堆半朽的木料像是向那群人凑近来,他们的狂叫在房子里引起混浊的回声。蓬松的乌云在他们头上的天空慢悠悠地浮动。这些沦落的人们当中,有人鼾声大作,其余那些还没喝得大醉的人,有的一言不发地喝酒,吃东西,有的低声说话,说话间常常有很长的停顿。这场盛宴,酒和菜都异常丰盛,大家却郁郁寡欢,这是少见的。平常,夜店的住客们一喝酒,总是热闹非凡,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今天却总也没有这种场景。
  “你们这些狗。别吠了,……”骑兵大尉对歌手们说,从地上抬起头来听着,“有人来了,……坐着马车……”马车来到这条街上,而且是在这种时刻,不能不引起大家的注意。城里有谁会冒险坐着马车走这条坑坑洼洼的街道呢?这会是谁呢,到这儿来干什么?大家抬起头来听着。在夜的一片静谧中清晰地传来马车轮子不断碰撞挡泥板的沙沙声。马车越来越近。这时候响起某人粗鲁的问话声:“喂,究竟去哪儿?”
  有人回答说:
  “喏,大概就是这所房子。”
  “我这马车再也不往前走了……”
  “这是来找我们的。”骑兵大尉叫道。
  “是警察。”一个惊谎的低语声响起来。
  “警察居然坐马车。傻瓜。”马尔季亚诺夫声音低沉地说。
  库瓦尔达站起来,朝大门口走去。
  “剩饭”低下头,瞧着他的背影,开始听。
  “这里是夜店吗?”有人用刺耳的嗓音问。
  “是。”骑兵大尉用不快的男低音答道。
  “记者契托夫住这儿吗?”
  “您把他送来了?”
  “对……”
  “喝醉了?”
  “他病了。”
  “那就是说醉倒。喂,教员。好,站起来。”
  “别急。我来扶您。……他病得厉害。他在我家里躺了两天,您搀着他的腋下。……大夫给他看过玻不太妙。
  ……”
  佳帕站起来,慢慢往大门口走去。“剩饭”却笑了一声,喝起酒来。
  “点灯。”骑兵大尉命令道。
  “流星”走进店里,在屋里点上灯。于是一道宽宽的光带从夜店门口投到院子里,骑兵大尉跟一个矮个的人一起扶着教员,沿着那道光带走进店里。教员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口上,两只脚在地上蹭,两只胳膊在空中耷拉着,跟断了似的。在佳帕的帮助下,他们把他放在板床上,他呢,浑身发抖,轻声呻吟,在板床上直挺挺地躺着。
  “我跟他在同一家报社里做事……他很不幸。我对他说:‘请吧,您就住在我家里,不碍事的。……’可是他求我说:‘您把我送回去。’他很着急……我看这对他不利,就把他送来了。……他的家不就是这儿吗?……对吗?”
  “照您看,他还有别的家吗?”库瓦尔达粗鲁地问道,注视着他的朋友,“佳帕,去弄点凉水来。”
  “那么……”矮个的人为难地踌躇道,“我想……这儿不再需要我了吧?”
  “您吗?”骑兵大尉目光锐利地瞧着他。
  矮个的人穿一件很旧的上衣,可是衣扣却仔细地从下扣到下巴底。他裤子的底边已经破损,帽子旧得褪了色,揉得跟他那张饥饿的瘦脸一样皱皱巴巴。
  “对,不需要您了,像您这样的人,我们应有尽有……”骑兵大尉说,转身去不理会那矮个子。
  “那么,再见。”矮个子说着,往门口走去,但又在门口轻声要求说,“如果他有不测……你们通知一下编辑部。……我姓雷若夫。我好写一篇短短的讣告,你们知道,他毕竟是为报社出过力的人……”“哼,您是说,讣告?写20行,赚40戈比?我会办得更好点:等他归天了,我就割下他的一条腿,送到编辑部,交给您。这对您比写讣告合算得多,够您吃三天的……他的腿肥得很。……他在世的时候,你们那儿的人就都吃他。
  ……”
  矮个子发出有点古怪的喷鼻声,告辞了。骑兵大尉在板床上坐在教员身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前额和胸膊,呼唤他说:“菲利普。”
  这一声轻轻的呼唤撞在夜店肮脏的墙上,消散了。
  “老兄,这真荒谬。”骑兵大尉说,用手轻轻抚摸着躺着不动的教员蓬乱的头发。后来骑兵大尉听着他短促而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注视着他削瘦的土色的脸,叹了口气,严峻地皱起眉头,四处打量了一下。那盏灯真不带劲:灯火不住左摇右摆,黑影在夜店的墙上不声不响地闪动。骑兵大尉凝目呆望着影子的无言的游戏,捻了捻自己的胡子。
  佳帕提着一桶水走过来,把它放在板床上教员的头边,然后抓住教员的一只胳膊,用手把他托起来,好似在掂量他的重量。
  “不要水了。”骑兵大尉摆了摆手说。
  “应当请个教士来。”抬破烂的老人建议说。
  “全犯不着。”骑兵大尉决定说。
  他们瞧着教员,沉默了片刻。
  “我们去喝酒吧,老鬼。”
  “那他呢。”
  “你能帮他什么呢?”
  佳帕转背,对着教员,他们走到院子里。
  “怎么样了?”“剩饭’把他的尖脸转过来,问骑兵大尉。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要断气了,……”骑兵大尉简单地告诉他说。
  “他是被打了吧?”“剩饭”关切地问。
  骑兵大尉没吱声,只顾埋头喝酒。
  “倒好像是他知道我们有这些食物给他办丧宴似的。”“剩饭”说,点上一支烟。
  有人笑起来,有人长叹一声,助祭忽然浑身使力,努了努嘴,擦了擦额头,狂叫道:“愿东正教徒安息。”
  “你埃”“剩饭”压低声音说,“你嚷什么?”
  “给他一巴掌。”骑兵大尉出主意说。
  “笨蛋。”佳帕的沙哑声响起来,“别人要归天了,得安静才是。”
  四处一片宁静。天上乌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了,秋夜阴森的黑暗笼罩着大地。入梦的人不时发出鼾声,斟酒的滴嘟声,嘴的吧嗒声时断时续。助祭嘟哝着什么。乌云压得那么低,仿佛马上就要碰到旧房的房顶,把它推倒,压在那群人身上似的。
  “啊,……一个要好的人就要死了,我心如刀绞,……”骑兵大尉结结巴巴说,头垂到胸口上。
  他的话如石沉大海。
  “他是你们中最好的人。……最聪明,最正派。……我怜惜他。……”“‘与圣徒们一同安息吧。’……唱啊,独眼龙坏蛋。”助祭发起怒来,用手戳了一下朋友的腰,那个朋友已经在他身边打盹儿了。
  “住嘴。……你。”“剩饭”用怒气冲冲的低语声嚷道,跳了起来。
  “我来揍他的脑袋。”马尔季亚诺夫提议,从地上抬起头来。
  “你没睡着?”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异常亲切地说,“你听见了吗?我们的教员……”马尔季亚诺夫沉重地在地上扭动一阵,站了起来,瞧了瞧夜店门里和窗里泻出来的光带,摇摇头,挨着骑兵大尉坐下。
  “我们要不要喝酒?”骑兵大尉提议道。
  他们摸着黑找到酒杯,开始喝酒。
  “我去看一下……”佳帕说,“也许他要什么东西。”
  “他要棺材。”骑兵大尉冷笑说。
  “您别这么说。”“剩饭”用低沉的声音请求道。
  “流星”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佳帕走了。助祭也想站起来,可是东倒西歪又倒了下去,大声骂了几句。
  佳帕走后,骑兵大尉拍着马尔季亚诺夫的肩头,低声说:“是啊,马尔季亚诺夫……你一定比旁人感触要深些。
  ……你是……不过,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呢。你可怜菲利普吗?”
  “不,”从前的典狱官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老兄,这一类的感触我一点也没有……已经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这样生活太糟了。我说要杀人,那是当真说的。……”“是吗?”骑兵大尉含糊其词地说,“嗯,……好,我们再喝点。”
  “我们的事好办……有酒喝就行。”
  这是西姆佐夫醒来后在用快活的声音歌唱。
  “弟兄们?。有谁在这儿?给我这老头子倒一杯酒。”
  人家就给他倒酒,递给他。他喝完,又躺下,把头伸到人家的腰上去。
  这之后,沉默了两分钟。那沉默好比这秋夜,黑暗而阴森骇人。后来,有人小声讲话……“什么?”另一个人问。
  “我是说,他是好人。这个人十分斯文。”先前那个人小声说。
  “他兜里有钱……总是大方地分赠弟兄们。……”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他就要没气了。”佳帕沙哑的声音在骑兵大尉头的上方响起来。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站起来,勉强站稳,往店堂里走去。
  “你去干什么?”佳帕拦住他说,“你别去。要知道你醉了……这样不好。”
  骑兵大尉站住,思索了一下。
  “那么这个世界上有哪件事算是好的?去你的吧。”
  夜店的墙上,阴影仍然在不住地跳动,仿佛在默默地互相争斗似的。教员直挺挺地躺在板床上,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裸露的胸膛大起大伏,嘴角冒着泡泡,脸上显露出无比紧张的神情,仿佛他要竭尽全力说出一句重大的而又难于启齿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因而在忍受着有口难言的痛苦似的。
  骑兵大尉站在他面前,把两只手放在背后,默默地看了他一分钟,后来他难过地皱起眉头,开口说:“菲利普。你跟我说句话,……说句安尉你朋友的话。……别这样。……老弟,我喜欢你。……所有的人都是畜生,只有您……虽然是个酒鬼,我却觉得你是个人。唉,你酒喝得太多了,菲利普。你就是让酒给害了。……这是何苦呢?你本来应当学会控制自己……应当听我的话。以前我不是常跟你说……”那种通称为死亡的,毁灭一切的神秘力量,正在跟生命进行阴森而庄严的搏斗,仿佛见到这个醉汉近在眼前而感到受了侮辱似的,决定赶快干完它那无情的工作。这时候教员重重地叹口气,轻轻地呻吟几声,哆嗦了一下,伸直四肢,不动弹了。
  骑兵大尉站在那儿,身子摇晃一下,继续说着:“你要我给你拿点酒来吗?不过你还是不喝为好,菲利普。
  ……你要控制自己,忍耐一下。……要不干脆喝吧。说实在的,何必约束自己呢。……有什么必要呢,菲利普?不是吗?
  有什么必要呢?……”
  他握住教员的脚,把他拉过来。
  “哦,你睡着了,菲利普。好,……睡吧。晚安。……明天我再跟你详谈,你会相信根本犯不着前怕狼后怕虎的。……那么你现在睡吧……要是你还活着的话……”他没听见回答,就走出去,回到那伙人当中,申明说:“他睡着了……没准死了……我不知道……我有点醉了。
  ……”
  佳帕把头弯得越发低了,在胸前画个十字。马尔季亚诺夫一声不响地蜷起身子,在地上躺下。“剩饭”很快地在地上动起来,压低声音,用气愤忧伤的语气说:“你们统统见鬼去吧。……哎,他死了。可是死了又怎么样?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这些?为什么要把这些讲给我听?时辰一到,我自己也要死的……跟他一样。……我跟别人一样埃”“这是实话。”骑兵大尉大声说,重重地坐在地上,“时辰一到,我们也会死的,跟别人一个样。……哈哈。我们怎么活着……那是不屑旁人一顾的区区小事。可是说到死,我们却会跟大家一样地死。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回事,请相信我的话。因为人活着就为了等死。人总会要死的。……既然这样,人怎样活着还不是一个样?马尔季亚诺夫,我说的在理吗?我们再喝点……趁活着再喝点。”
  雨点稀稀拉拉地掉下来。浓密的黑暗笼罩着躺在地上的人影,他们睡的睡,醉的醉,身子蜷曲着。从夜店里射出来的那条光带渐渐暗淡了,抖动起来,忽然消失了。显然,灯被风吹灭了,或者里边的煤油烧干了。雨点打在夜店的铁皮顶上,声音怯弱而犹豫。城里山坡上传来钟楼发出的稀疏而悲凉的钟声,那是教堂看守人敲的。
  铜钟的响声从钟楼上飘来,在黑暗中轻轻地飘荡,渐渐地消失。可是黑暗还没来得及消除那颤抖的叹息般的余音,第二下钟声又响起来,又在夜晚的寂静中响起黄铜那忧郁的叹息声了。
  第二天早晨佳帕第一个醒来。
  他翻个身,躺平,仰望天空;只有这样躺着,他那残废的脖子才容许他瞧见头上的天空。
  天色灰白而单调。在那儿,上边,聚集着潮湿而寒冷的昏暗,挡住阳光,遮蔽了广阔的蓝天,向尘世倾注着沮丧。佳帕在胸前画个十字,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想看一看哪儿还剩了酒。酒瓶空了。佳帕从伙伴身上爬过去,开始看那些杯子。
  他发现有一个杯子几乎装满了酒,端起来就喝,用衣袖擦擦嘴巴,用手摇了摇骑兵大尉的肩膀。
  “起来……嗨。听见了吗?”
  骑兵大尉抬起头,睁开惺忪的眼睛瞧着他。
  “应当去报告警察……嗨,起来。”
  “报告什么?”骑兵大尉半醒半睡,生气地问道。
  “报告他死了,……”
  “你说的是谁?”
  “那个念书人。……”
  “菲利普?是埃”
  “你忘了……唉。”佳帕用沙哑的声音责备道。
  骑兵大尉站起来,大声打呵欠,伸个懒腰,弄得骨节喀喀作响。
  “那你去报告吧……”
  “我不去……我不喜欢他们。”佳帕阴郁地说。
  “嗯,你去把助祭喊醒。……我到那边去看看。”
  骑兵大尉走进夜店,在教员脚旁站住,死人躺在那儿,身子挺得笔直,左手放在胸口上,右手搁在一边,仿佛要举起胳膊打什么人似的,骑兵大尉心想:教员要是现在站起来,身子就会跟“一个半塔拉斯”一般高,后来他在板床上挨着教员的脚坐下,想起他们在一起生活有三年左右,不由得叹了口气。佳帕走进来,歪着头,就像山羊要用犄角顶人似的。他在教员那双脚的另一边坐下,瞅着他黑乎乎的脸,那张脸平静而严肃,他紧闭嘴唇。佳帕声音沙哑地说:“是啊,……瞧,他死了……我不久也会跟他去的……”“你也该死了。”骑兵大尉心情不快地说。
  “是时候了。”佳帕同意道,“你也该死了,……总比这样活着要强。……”“可也许不如活着好呢。你怎么知道?”
  “不会比这更坏了。人死了,是跟上帝打交道。……现在却是跟人打交道,……可是人都是些什么玩艺呀。”
  “得了,行了,别哑着嗓子嚷。”库瓦尔达生气地打断他的话说。
  在昏暗的夜店里,空气变得庄严而肃静。
  他们在死去的朋友脚旁坐了很久,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两个人都心事重重。后来佳帕问道:“你给他下葬吗?”
  “我?不。让警察去给他收尸吧。”
  “哦。我看,你该给他下葬。……要知道,你已经从瓦维洛夫那儿拿了他写状子的钱。……要是不够,我来给……”“他的钱在我这儿……可是我不想用来下葬。”
  “这不好。你占死人的便宜。我马上告诉大家,说你想霸占他的钱……”佳帕威吓说。
  “你真蠢,老鬼。”库瓦尔达轻蔑地说。
  “我才不愚蠢呢……我只是说,这样做不好,不义道。”
  “好了。你别纠缠我。”
  “瞧你说的。那是多少钱?”
  “25卢布……”库瓦尔达心不在焉地说。
  “哎。……要能给我五卢布才好呢。……”“你这个可恶的老坏蛋……”骑兵大尉冷冷地瞧着佳帕的脸说,“真的,给我吧。……”“去你的。……我要用这笔钱给他立块碑呢。”
  “给他立个什么?”
  “我要买一块磨石和一个锚。我把磨石放在坟上,再把锚的链子套在上面。那会很重呢……”“这是干什么?你这种做法真是稀奇古怪。……”“哎,……用不着你管。”
  “你当心,我会捅出去……”佳帕又威胁说。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呆视着他,沉默了一阵子。
  “你听,……有人来了。”佳帕说,站起身来,走出夜店。
  没多久,区警察局长,法院侦讯官和医师出现在夜店门口。三个人依次走到教员跟前,看他一眼,走出去,而且斜起眼睛,用不信任的目光看库瓦尔达,他坐在那儿,不理睬他们,后来区警察局长朝教员那边点点头,问他说:“他是怎么死的?”
  “你们问他吧。……我想,是因为不习惯……”“什么?”侦讯官问。
  “我是说,依我看,他死是因为不习惯他得的那种病……”“嗯……是埃那么他病了很久了吧?”
  “应该把他搬到这儿来才是,在那边看不清楚,”医师用不耐烦的声调建议说,“也许,有些迹象……”“喂,叫人把他抬出来。”区警察局长吩咐库瓦尔达说。
  “您自己叫吧。……他在这儿并不妨碍我们……”骑兵大尉冷淡地答道。
  “哼。”警察局长大声说,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呸。”库瓦尔达以牙还牙道,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憋了一肚子气,龇牙咧嘴。
  “见鬼。……”区警察局长叫道,暴跳如雷,血涌上他的脸,“你这么干我决不会饶过的。我……”“诸位诚实的先生,身体好哇。”商人佩通尼科夫出现在门口,用讨好的声音说。
  他用尖锐的目光向大家扫视了一下,打了个哆嗦,退了一步,脱下帽子,老老实实地在胸前画个十字。随后他脸上现出幸灾乐祸的得意笑容,眼睛瞧着骑兵大尉,毕恭毕敬地问道:“这儿出了什么事?好像打死人了?”
  “对,这儿就是出了一件跟这差不离的事。”侦讯官回答他说。
  佩通尼科夫长叹了口气,又在胸前画个十字,用伤感的声调说:“啊,我的天。我多么害怕这种事呀。平素我上这儿来,看一下,……哎,哎,哎,后来我回到家,总觉得心神不宁,求上帝拯救每个人吧。……我已经多少次对这位先生,哎,……对这个流氓头子说过,我不想把这宅子租给他了,可是我怕……这些……您知道……这种人……我心想,还是让他三分为好,要不,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从容地挥动一下,然后用它抚摸一下他的脸,把胡子捻在手心里,唉声叹气。
  “他们是危险人物。这位先生好像是他们的头儿……简直就是个强盗头子。”
  “哎,我们正要摸摸他的底,”区警察局长,用威胁的口气说,眼睛带着复仇的神情,瞧着骑兵大尉,“我对他也一清二楚……”“是啊,老兄,我和你是老相识了……”库瓦尔达用亲热的口气肯定道,“我给过你和你的手下多下贿赂来封你们的口呀。”
  “诸位先生,”区警察局长叫起来,“你们听见了吗?我请你们记祝我决不放过这种行为。……埃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好,你给我记祝我要叫你……把说出的话给吞进去,我的朋友。……”“俗语说的好:临阵打仗,先别吹牛。……”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平心静气地说。
  医师是个戴眼镜的青年人,好奇地瞧着他。侦讯官也瞧着他,聚精会神里透着险恶,佩通尼科夫却神气十足。警察局长大嚷大叫,跑来跑去,恨不得扑到他身上去。
  马尔季亚诺夫阴森的影子在夜店门口出现。他悄悄走过来,在佩通尼科夫身后站住,下巴正好凑到商人的头顶上。助祭在他身旁探头来张望,睁大他那对浮肿的小眼睛。
  “不过,我们来办正事吧,诸位先生。”医师建议说。
  马尔季亚诺夫扮了个鬼脸,忽然冲着佩通尼科夫的头打了个喷嚏。商人大叫一声,蹲下身子,闪到一边,险些儿把警察局长撞到地上,局长一把抱住他,自己却差点倒下去。
  “看见了吗?”商人指着马尔季亚诺夫,惊慌地说,“他们就是这种人。啊?”
  库瓦尔达哈哈大笑。医师和侦讯官也笑了。又有些新来的人陆续出现在夜店门前,那些人睡眼惺忪,面部浮肿,蓬头散发,睁大发炎的红眼睛无礼地瞅着医师,侦讯官,区警察局长。
  “你们往哪儿钻?”警察局长羞辱他们说,抓住他们的破衣服,往门外推。然而寡不敌众。他们理都不理会他,仍旧往里钻,吐出劣酒的气味,一声不响,满脸凶相,库瓦尔达瞧瞧他们,再瞧瞧长官们,那些长官看见坏人来得这么多,有点儿慌里慌张。库瓦尔达却笑着对长官们说:“诸位先生。也许你们愿意跟我的房客们和朋友们认识一下吧?愿意吗?总之都一样,你们既要办公事,早晚都得跟他们认识的,……”医师为难地笑起来。侦讯官抿着双唇。警察局长想起现在该干什么,就对着院子里嚷道:“西多罗夫。吹口哨……等他们来了,叫他们赶一辆板车到这儿来。……”“好,我要走了。”佩通尼科夫从墙角边走出来,说,“诸位先生,你们今天把这个住处挪空。……我要拆掉这所破房。
  ……你们快点搬出去……否则我就叫警察了。……”院子里警察的哨子尖声响起来。夜店门口站着一大群住客,一个劲儿打呵欠,搔痒。
  “那么,你们不愿意认识?……这可不礼貌埃……”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笑着说。
  佩通尼科夫从口袋里拿出钱包,翻了一阵,拿出两枚五戈比硬币,他在胸前画个十字,把硬币放在死人的脚上。
  “求主祝福,……拿这钱葬有罪的吧。……”“什么?”骑兵大尉大吼一声,“你拿钱供他下葬?把钱拿开。拿开,我跟你说,……坏蛋。你居然拿你愉来的几个子儿供正直的人下葬用……我揍你。”
  “大人。”商人魂飞魄散地叫道,抓住警察局长的胳膊肘。
  医师和侦讯官躲到一边去,局长大声叫道:“西多罗夫,到这儿来。”
  那些沦落的人们站在门口跟一堵墙似的,一面看一面听,十分入神,那些皱巴巴的脸活跃起来。
  库瓦尔达在佩通尼科夫的头顶上挥了挥拳头,尖声叫嚷,像野兽般转动着血红的眼睛,说:“下流胚,贼。把钱拿开。贱畜生,拿回去,我说。……要不然我就把这几个钱塞到你眼里。拿走。”
  佩通尼科夫伸出一只发抖的手取回他的赠礼,伸出另一只手挡开库瓦尔达的拳头,嘴里说道:“请您做证,局长老爷,还有你们这些好人。”
  “商人,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人。”“剩饭”用破嗓音说。
  警察局长鼓起两腮,像气泡似的,使劲打了个唿哨,把另一只手举到佩通尼科夫头的上方,一个劲儿扭动身子,仿佛商人想钻进他的肚子似的。
  “你要我逼着你吻这个死人的脚吗,狡猾的坏蛋?要吗?
  库瓦尔达就抓住佩通尼科夫的衣领,把他像小猫似的往门外甩。
  那些沦落的人们赶紧让开,好让商人摔倒在地。他就直挺挺地倒在他们脚下,吓得发疯似地叫道:“杀人啦。救命埃……杀人啦。”
  马尔季亚诺夫慢悠悠地抬起脚,对着商人的头踢过去。
  “剩饭”脸上带着解恨的神情,往佩通尼科夫脸上啐一口口水。
  商人把身子缩成一团,手脚在地上乱爬,滚到院子里,引起了哄堂大笑。这时候有两个警察来到院子里,警察局长指着库瓦尔达对他们嚷道:“逮捕他。捆起来。”
  “把他捆牢,好人。”佩通尼科夫恳求道。
  “不准你们动手。我不跑,……我自己会走。”库瓦尔达看见那两个警察跑到他跟前来,就挥手把他们赶开,说。
  那些沦落的人们一个个不见了人影,一辆板车驶进院子里来。有几个郁郁寡欢的流浪汉从夜店里把教员抬出去。
  “我要给你点颜色瞧瞧,朋友……你等着就是。”警察局长威吓库瓦尔达说。
  “怎么样,强盗头子?”佩通尼科夫看见仇人的手已被捆紧,喜不自禁,就阴险地问道,“怎么样?束手就擒了?你等着好了。好戏还在后头呢。……”可是库瓦尔达没言语。他站在两个警察当中,昂首挺胸;神情严峻得令人害怕地瞧着教员怎样被放到板车上去。有人把尸首夹在腋下,他个儿矮,等到教员的腿已经丢到车上,却没有法把他的头放上车去。一时间,从教员的姿势看,倒好像他打算头朝下,从板车上一头栽下来,钻进地里,以便躲开这些不容他停留的、愚蠢而狠毒的人似的。
  “把他带走。”区警察局长指着骑兵大尉,下令道。
  库瓦尔达没提出抗议,只是紧皱眉头,一声不响,从院子里走出去,正要经过教员身旁却低下头,没看他。马尔季亚诺夫绷起脸,跟着他走去。商人佩通尼科夫的院子很快空荡荡的了。
  “哎,走。”车夫吆喝道,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
  板车走了,在院子里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颠簸着,教员身上盖着一块破布,硬梆梆地仰面躺在车上,他的肚子不住地颤动,看起来,教员像是在满意地轻声暗笑,在为终于离开夜店,再也不回来,从此永远不回来而高兴似的。……佩通尼科夫的目光跟随着他,虔诚地在胸前画十字,然后开始小心地用帽子掸掉粘在他衣服上的灰尘和污物。等到他长外衣上的灰尘全无,他脸上就露出平静的满意神情,他从院子里可以遥望到骑兵大尉顺着街道走上坡,两只手倒捆在背后,高高的个子,灰色的衣着,头戴一顶制帽,镶着红帽箍,就像一条血带。
  佩通尼科夫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往夜店走去,可是忽然打个哆嗦,收住脚。原来他对面,门口那儿,站着个可怕的老人,手里拄着拐杖,肩后背着个大包袱,细长的身上穿着件旧衣服,破布的碎条耷拉下来。重包袱压弯了腰,他把头低到胸上,看样子像要一头撞向商人。
  “你是什么人?”佩通尼科夫叫道,“你是谁?”
  “是人。”他用低沉的沙哑声回答道。
  这种沙哑声音倒逗得佩通尼科夫高兴起来。他放心了,甚至还微微一笑。
  “人。哎,你啊,……难道有你这样的人?”
  他让到一边,让老人从面前走过去,可是他直冲他走来,声音低沉地嘟哝说:“人有各种各样……这是上帝的安排。……有的人还不如我……比我还差呢……对了。”
  阴沉沉的天空默默地俯视着这个肮脏的院子,俯视着这个衣服整齐的留着一把尖尖的白胡子的在地上走动的人,他仿佛在用脚步和锐利的眼睛丈量什么似的。一只乌鸦落在旧房顶上,得意地叫着,时而伸长脖子,时而摇晃身子。
  冷峻的灰色雨云布满天空,含有一种坚定不移的紧张意味,好像已下定决心,准备下一场倾盆大雨,把这个不幸的,灾难深重的,可悲的世界的全部污秽一扫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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