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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由于夏季将临,毕洛克赛就快变得热不可当,还由于他手头钱太少,不论会不会弄得困苦不堪,都必须采取一个决定性的步骤,所以他决定由那儿回纽约去。存在凯尔涅商行那儿(查理先生很友好地自动承担下来替他保管)有许多幅第一次展览会上留下来的绘画,和巴黎展览会的差不多全部绘画。巴黎展览会卖得并不好。尤金的主意是不声不响地溜进纽约,在一条小街上、在泽西城或是布鲁克林租一间房,不给人看见,把查理先生保管的画弄回来,看看是否能够找到一些他听说过的小艺术商和投机商来看看,立刻把它们卖掉。要是这办不成,他可以一件件地亲自拿到各画商那儿去卖。这时他想起来,亚柏哈德·桑曾经请瑙玛·惠特摩邀他去见他。他以为既然凯尔涅这样感觉兴趣,而报刊评论家又那样友好地提到他,小画商们一定会急切地来跟他打交道的。他们一定会购买这些画的。它们很出色——非常出色。为什么不买呢?
  尤金忘却了,或是根本就不知道幸运和失败的形而上学的那一方面。他不知道,“一个人自认为怎样时,他就是怎样,”而全世界对他的评价在他自认为这样时,也就是这样——并不是他真的是那样,而是他认为自己是那样的。它的意义是在外的——用什么方法,我们可不知道,但是这却是实情。
  尤金的精神那样沮丧、那样萎靡、那样可怕——他就象黑暗中一条无舵的小船,自身就传达出一个坏印象,一份对所有认识他或知道他的人的无线电报。他的委顿先使查理先生吃惊,接下来就使他感到沮丧而削弱了他对尤金的兴趣。象商业界所有其他能干,成功的人一样,查理先生也赞成坚强有力的人——盛极一时、能够到了才能巅峰的人。以这种力和兴趣作为衡量标准,任何最细微的变动,他都瞧得出来。如果一个人要失败了——要生病了,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或是使自己的观点受到了影响,那也许是糟透了的,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只有一件事可做——从他那儿走开。随便什么样的失败,你去赞助就是危险的。你不可以跟它们打交道。它们是亏本的。泰普尔·波耳和文生·比耳斯过去是他的教师,他成功的时候,他们在芝加哥都听说过他;还有卢克·塞委拉斯、威廉·马克康奈尔、奥伦·贝尼狄克特、哈得逊·都拉和其他人士,他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啦。他为什么不再画了?在纽约的艺术界,他从来就没有再出现过!在巴黎风景画展览的时候,谣传他要去伦敦画一些类似的连幅风景画,可是伦敦展览会就从来没有实现。在他动身的那年春天,他曾经告诉斯迈特和麦克休,他可能接下来先画芝加哥,但是那也一无结果。它连一点儿影子都没有。谣传他很富裕,他的艺术不成啦,他甚至失去了理智,于是知道他、而且对他那样感觉兴趣的艺术界就不再注意他了。这太糟啦,可是——竞争的艺术家们却这样想——少了一个难于竞争的劲敌了。至于他的朋友,他们很难受,不过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或许会恢复的。如果不恢复的话,——嗐——
  光阴消逝,一年、一年又一年,他的才气突然焕发而又突然消失的这件怪事,对于这个领域里有才干的人已经成为一种掌故般的回忆了。他是一个那样有希望的人!他为什么不继续绘画呢?在谈话中和报纸上,人们偶尔还提到他,但是尤金·威特拉实际上已经死去了。
  他手头只剩下三百块钱了,从这里边,他又给了安琪拉一百二十五块,把她送回黑森林,留在那儿,直到他可以布置停当,再接她来。然后,他动身回纽约去。他们经过长时间的讨论,终于商定这样最好,因为既然他不能画油画,又不能画插画,他能做点儿什么就丝毫没有把握了。靠着那么一点儿钱,跟她一块儿上这儿来是不合式的。她有娘家,不管怎样总欢迎她去住一阵子。同时,他相信自己可以单独渡过随便什么难关的。
  经过两年多的阔别以后(在这时期里,他四处漂泊。),都市的外表对于尤金简直生动极了。经过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的山地和毕洛克赛的寂寞的海滨,又回到这个熙熙攘攘的都市里来,真是一种宽慰;在这儿,几百万人忙来忙去;在这儿,一个人的痛苦和一个人的幸运,显然都被吞没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生活大漩涡里。市内正在修建一条地下铁道。几年前初露萌芽的汽车,现在却风行一时了。式样崭新的华丽车辆遍处都是。从泽西城渡口的房子那儿,他就看到了地平线上显著的变化,而一走下第二十三街,步上第七街,他就看到了一个正在改变的世界——大旅馆、大公寓,一种极其杂沓的虚荣生活,正在把这座都市铸造得合乎它的欲望。这使他非常沮丧,因为他老希望自己是这种浮华生活的一部分,而现在他却并不是——或许决不会再是的了。
  天气依然阴冷,因为春天刚才开始。尤金被迫买了一件薄大衣,他的那件一辈子穿不坏的大衣没有带来,而他又没有别的可穿。外表需要这样,他心里想。从毕洛克赛上纽约来,他把那笔细心保持着的一百七十五块钱又用掉了四十块,现在,做这件大衣又需要花去十五块,只剩下一百二十五块钱①来让他重新打开生路。他对结果非常担忧,但是说也奇怪,他有着一种不变的潜在的意识,认为他不至于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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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应为一百二十块,作者偶误。
  他在西第二十四街靠近第十一街的一段不很体面的地方租了一间便宜房间,这完全是因为他想避开一般知识分子的生活,躲藏起来,直到他可以站住脚。这所房子是一个肮脏的老住宅,在一片尽是红砖房子的肮脏的老地区,就象他在一幅风景画里画过的那样,不过它本身倒并不坏。居民们很穷,但是比较有知识。他选择这个贫民区来居住,因为它靠近北河,看得见拥挤的河上交通,并且因为那儿有些停放运货马车的空地,所以他的那一扇朝西的窗户使他看得见这种生活的一切。接近第二十三街转角,在另一所有点儿颓败的住宅里,有一家价格便宜的饭馆和寄宿舍。这儿,他花两毛五分就可以吃一顿饭。他对四周的生活满不在意。它是卑微的,贫穷的,从金钱观点上看来,还是肮脏的,但是他希望自己不会永远住在那儿。那些人并不知道他。此外,西第二十四街五五二号听起来也并不坏。它可能是一个分布在纽约的那种老地区;艺术家们往往是想找个这种地区来居住的。
  在他从一个还算体面的爱尔兰女房东——一个码头过磅员的妻子——手里租下这间房以后,他决定去拜访一下查理先生。他知道尽管他穷愁潦倒,他样子还很气派。衣服很好,大衣是新的,态度既活泼,又坚定。但是他没有看到的就是他那张瘦脸上显而易见的蜡黄色,而眼睛里的半热狂光芒,也暗示出一个给某种困难折磨着的心灵。他站在第五街凯尔涅商行的办事处外边——离门还有半截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进去,也不知道他究竟该怎么说。他以前时常写信给查理先生,说他的身体很不好,不能工作——老说他希望不久就可以好了。他总希望会来一封复信,说又卖掉一幅画。一年过去了,接着两年,现在第三年又来了,而他依然一点儿并不见好。查理先生会炯炯地望着他的。他就得毫不畏缩地忍受他的盯视。在他目前神经质的情况下,这是很困难的,可是就连这会儿,他可不是没有一种目空一切的神情。有一天,他要振作起来,使自己重新得到生活的宠爱。
  他最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查理先生热忱地欢迎他。
  “这的确不错,——又瞧见您了。我差点儿都打算放弃希望,认为您不会再回纽约来啦。您身体现在怎样?威特拉太太好吗?似乎您并没有离开三年。您样子挺好。绘画进行得怎样?现在可以再画画了吗?”
  尤金当时觉得查理先生仿佛相信他身体很好,而那个锐利的观察家却在怀疑,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么大的改变。尤金显得似乎老了八岁。两眼之间有着明显的皱纹,还有一种疲乏困顿的神气。他暗下想,“嘿,这个人在艺术上也许是完啦。我第一次遇见他时就注意到的那种神气现在全没有啦:象弧光灯似的放射出力量来的那种灵感和强烈的热情全没有了。现在,他似乎竭力想吸进什么去,——仿佛想挽救自己,不至于溺毙似的。他正在作一个无声的呼吁,请求照顾。多可怜啊!”
  最糟的是,据他估计,这种情形是毫无办法的。对于一个不能工作的艺术家,你什么办法也没有。他的艺术完啦。他该做的最稳妥的事就是放弃尝试,去做一种别的工作,把艺术完全忘掉。或许他会恢复的,但是这很成问题。神经衰弱往往是永久性的。
  尤金从他的态度上多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但是查理先生似乎异乎寻常,有什么心事,既小心又疏远。他的态度并不一定是冷落,只是有点儿客套,仿佛怕人找他做什么他不能好好做的事情似的。
  “我知道那些巴黎风景画在这儿跟在巴黎都卖得不很好,”尤金带着一种毫不介意的神气说,仿佛这是一件极不相干的事似的,同时,他又希望会得到一句称赞的话。“我原以为它们会卖得比较好点儿。不过我想我不应当希望张张全都卖掉。纽约风景画就不算坏啦。”
  “它们可真不坏,比我预料的好多啦。我原先没有想到会卖掉那么多幅的。它们挺新颖,相当超出当前的兴趣。巴黎风景画则相反,对美国人说来是不对劲儿的外来玩意儿。我的意思是说,它们并不包括在外国来的、而又不以任何地点做根据、一般又很有吸引力的那种风俗画的范畴之内——这是就题材方面讲。对于那些把艺术看作色调、布局和概念的人,您的巴黎风景当然是最好的画,可是对于一般外行,那我想它们就只是巴黎风景。您懂我的意思吗?就这种意义讲,它们是外国来的,而且巴黎随便怎么说,已经给人很清楚地画过了。您要是画伦敦或是芝加哥,也许就会卖得好点儿。不过您已经有种种理由该自慰啦。您的作品不管在这儿或是在巴黎都造成了一种独特的印象。等您觉得能够再画画的时候,我深信,您会发觉,时间对您并没有什么损害。”
  他竭力做得殷勤有礼,可是等尤金离去后,他却觉得一阵轻快。
  尤金走到外边街上,心里郁郁不快。他看得出是怎么个情形。目前,他算是垮下来不成啦,得等待一阵子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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