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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米莉安·芬奇跟她的家庭似乎没有多大关系,她是独立的,可是她的家庭对她却并不是没有影响。这个家庭来自中西部,对艺术气质不很了解、不很同情。从米莉安十六岁时初次对艺术表现出明显爱好的时候起,她的父母就非常小心地注意着她,不让她遭到他们所认为的艺术界那种坏风气的影响。她母亲从俄亥俄州陪她上纽约来,在她进美术学校攻读的时候,和她住在一块儿,到处陪伴着她。到了她认为米莉安该上外国去的时候,她跟着她一块儿去。米莉安的艺术生涯是要适当地加以监督的。当她住在巴黎拉丁区①的时候,母亲跟她呆在一块儿;当她在罗马的美术馆和宫殿里闲游的时候,母亲也在她身边。在庞培城②和赫鸠娄尼恩城③——在伦敦和柏林——母亲总跟着她。母亲那时是个四十五岁意志坚强的小妇人。她深信自己很知道什么是对女儿有好处的,并且多少也使女儿接受了她的意见。后来,米莉安个人的见解开始跟母亲的见解稍许有点儿分歧,于是纠纷就开始了。
  起先,这还是模糊影响的,在女儿心里几乎是不明确的、无形的,可是后来,这滋长成为一种明确的感觉,她认为自己的生活受到了束缚。她父母告诫她,不要跟这个人交际,不要跟那个人往来,又指给她看环绕着艺术工作室那种自由放纵生活的种种陷阱。跟一个普通艺术家结婚,是根本不予考虑的。用裸体的模特儿,尤其是一个裸体的男子,在母亲最初看来,简直是最糟心的。她坚持要呆在一旁。有一个长时期,女儿认为这并没有多大关系。最后,母亲的在场、母亲的见解和理智上的固执,变得太讨厌了,于是发生了公开的决裂。这是一出几乎要了古板的父母性命的那种家庭悲剧。按实在说,芬奇太太真是伤心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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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区,巴黎的学生区,在塞纳河南岸。
  ②庞培城,上古城市,遗址在意大利南部维苏威火山斜坡上。
  ③赫鸠娄尼恩城,上古城市,遗址也在维苏威火山边上。

  这个决裂的缺点是:它对于米莉安的幸福来得稍许晚了一些。在母亲坚持陪伴的情况下,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她觉得自己应当享有通常的自由的时期。她失去了好几个男人的垂青。他们在她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的时候怀着爱恋前来接近她,可是他们受不了她母亲的批评。到二十八岁,决裂发生了,最愉快的恋爱时期已经过去。她觉得伤心、恼怒。
  那时,她坚持自己要有个彻底而剧烈的改变。她从一个艺术商那儿接下一些她要塑的奕奕如生的粘土小像的订单。有一座舞女像,把当时著名的舞蹈家卡门茜塔的一种心情具体地表现了出来。这个人像受到群众的好评——至少替她经售作品的那个艺术商卖掉了大约十八只复制品,每只一百七十五块钱。芬奇小姐应拿的部分是每只一百块钱。还有一个小玩意儿,一个六英寸大小的青铜塑像,叫作《睡》。这玩意儿每只售价一百五十块钱,卖掉了大约二十只,并且还在销售。《风》,一个仿佛怕冷似的蜷缩着的人像,也在行销。看起来,她每年仿佛稳可以挣到三、四千块钱。
  这时候,她要求母亲让她个人有一间工作室,可以随时自由来去,高兴上哪儿就单独上哪儿,可以让男女朋友上她个人房间里来,依着她自己的意思加以款待。她反对任何形式的管束,置一切批评于不顾,率直地宣布说她要独自生活。不过在她这么做的时候,她伤感地意识到,最好的时期已经逝去——她意识到,在她最想随心所欲的时候,她却没有智慧和力量来这么做。这会儿,她倒几乎自动古板起来了。她没有法子不这样。
  尤金初遇见她的时候,就微微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感觉到她的难以捉摸的性情,通情达理的论断和可以称作情感上失望的那种气息。她急切地想要生活,这是他觉得奇怪的,因为她似乎有过那么丰富的生活。渐渐地,他从她那儿全都听说到了,因为他们变得很友好。然后,他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个月后,在克李斯蒂娜·钱宁出现之前,尤金跟芬奇小姐取得了最纯洁的谅解。这是他跟随便哪个女人都还没有能取得的。他已经有了习惯,每星期总上那儿去一次,有时甚至两次。他渐渐明白了她的看法,它是超然地审美的,跟感觉世界分隔得很开。她对情人的理想多少受到了希腊青年的雕像和歌诵他们的诗句的影响——海拉斯①、阿多尼斯②、波休斯③,以及密雷④、彭琼斯⑤、丹提·加布利尔·罗塞蒂⑥和福特·马多克斯·布朗⑦所画的那些中古时期的人物。她希望一个青年要有儒雅的容貌、魁伟的体格、庄重的风度和善于鉴赏的智力。他一定得有丈夫气概,不过却要有艺术气息。这是一个相当高超的理想,一个已经三十开外的女人是不容易加以实现的,不过随便怎么说,这却是值得去幻想的。
  虽然她聚集了一群有才干的青年——其中有男有女——在她周围,可是她却从来没有碰到一个那样的人。有好多次,在相当时间里,她以为自己已经找着了“他”,可是却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幻想消失。所有她认识的青年都希望爱上比他们年轻的姑娘——有些想爱上她替他们介绍的有趣的姑娘。亲眼看着一个理想的人物抛开你——而你正是他的精神上的配偶——去钉着一个单纯肉体美的幻象,这的确是难受的,况且那种幻象几年后就会逐渐衰退。可是这却是她的命运;她有时候真变得十分绝望。当尤金出现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认定,自己跟恋爱是无缘的了;她并不认为他会爱上她。虽然这样,她禁不住对他很有意思,有时候还用渴望的目光望着他那有趣的脸和身个儿。很明白的,如果他爱上她的话,那准是极其生动的,多半还是非常旖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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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海拉斯,希腊神话中大力士赫鸠黎所爱的美少年,后来给女水神拖入水中。
  ②阿多尼斯,罗马神话中爱神维纳斯所爱的美少年。
  ③波休斯,希腊神话中宙斯神的儿子。
  ④密雷(1829—1896),英国画家。
  ⑤彭琼斯(1833—1898),英国画家。
  ⑥丹提·加布利尔·罗塞蒂,见本书第一五八页注⑥。
  ⑦福特·马多克斯·布朗(1821—1893),英国画家。

  渐渐地,她便竭力去迎合他。可以说,他一直自由地出入她的房间。她知道宗教、艺术、科学、政治、文学各个方面的展览会以及人物、动态等等。她对社会主义倒很感兴趣,并且认为应该去纠正人民所受的迫害。尤金认为自己也是这样,不过他对人生的景象却那么强烈地感觉兴趣,因此他可没有他自认为应有的那么多时间表示同情。她带他去看展览会、去会见人们,因为她对于这样一个有才干的男朋友是相当得意的。她发现人们一般总非常欢迎他,这使她很高兴。人们,尤其是作家、诗人和音乐家——各方面的新人,都想记住尤金。他说话很随便、很俏皮,很快就可以跟人熟悉起来,而且落落大方。在判断事情上,他力求精确和公正,但是他太年轻,免不了要有强烈的偏见。他感激她的友谊,可是并不竭力想使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些。他知道,只有诚挚的求婚才能获得她,而他对她还不至于喜欢到那种程度。他觉得自己对安琪拉有责任,而且,说也奇怪,他觉得米莉安的年龄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障碍。他非常羡慕她;从她那儿,他才知道了自己的理想应该是怎样的,可是他却还不至于想向她求爱。
  然而,在不久之后遇见的克李斯蒂娜·钱宁身上,他却发现了一个典型的更加动情更加可爱的女人,虽然在艺术气质上,她并不比米莉安差点儿。克李斯蒂娜·钱宁是个职业歌唱家,也跟母亲一块儿住在纽约,不过不象芬奇小姐那样,不是那么彻底地给母亲控制着,虽然在她那年纪,母亲还可以对她、也的确对她有着相当的影响。她才二十七岁,那会儿还没有她日后享有的那种声誉,尽管她满怀促成最后成功的那种兴致勃勃的自信心。直到那时,她一直在跟着各个教师热心学习,也有过几次恋爱事件,可是没有一次是很认真的,可以使她抛开她选定了的职业。她有过种种经验。这是那些贸然地刚从事艺术工作的人的经验;他们最后总饱经世故,明确地知道了社会上的情形,要想成功,就得做点儿什么。
  虽然钱宁小姐的艺术感并没有从她的物质环境里明确、优雅地表达出来——象芬奇小姐工作室的气氛里所特有的那样——可是它在克李斯蒂娜对生活的乐趣上,却有更深一层的表现。她的嗓子是嘹亮的女低音,深沉、宽阔、花哨,带有一点悲哀和辛辣的音调,使她唱的最愉快的歌曲都有了一丝情趣。她琴弹得很好,总是精妙而有力地给自己伴奏。目前,她是纽约交响乐队里的一个独唱歌手,可以偶尔接受一些外面的聘请。下一年秋天,她打算赶到德国去一趟,看看自己能否跟一个著名的宫廷歌剧团签订合同,用这种方法打开一条在纽约成功的道路。她在音乐界已经很出名,被认为是个有希望的未来歌剧演员。最后的成功在她说来,多半是运气问题,而不是才能问题了。
  在这两个女人暂时迷住尤金的时候,他对安琪拉的感情依然没有改变,因为虽然在智力上或是艺术上,她都比不上她们,可是他觉得情感上,她却比较丰富。她的情书里有一种幽怨的意味,而当着他的时候,她个人感情里有一种强度,不知不觉地把他激动起来——她有一种愁苦的气息,使人勾起对萨福①和玛格兰特·哥蒂亚②的轶事的回忆。他现在知道,如果他抛弃掉她,她会看得很严重的。实际上,他并没有想到做那样的事,不过他知道,她和米莉安·芬奇那样有知识的妇女之间,是有差别的。此外,还有一大群灿烂的社交妇女进入了他的视野——那些妇女还是他看了《市讯》和《时尚》这种报纸和时髦周刊之后才知道的。她们呈现出第三种绝妙的情致。他开始模模糊糊地看出来,世界是广大而不可捉摸的,而关于女人,他还有很多从来没有梦想到的事情应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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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萨福,希腊女诗人,相传她绝望地爱上了米地邻岛的一个船夫费昂,终于从大石上投海溺毙。
  ②玛格兰特·哥蒂亚,法国小说家小仲马(1824—1895)所著《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

  克李斯蒂娜·钱宁就某种意义讲——也就是从体态的优美上讲——是可以跟安琪拉争研的。她身材很高、非常丰腴,生着可爱的椭圆型脸庞和栗色皮肤,面颊和嘴唇都显出健康的玫瑰色,还有一头蓝黑色的头发。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明亮而含情。
  尤金由于萧梅雅的介绍认识了她。波士顿有位普通朋友给了萧梅雅一封信,把钱宁小姐介绍给他。他提到尤金时说他是个才气横溢的青年艺术家,是他的朋友,并且说他想在哪天晚上带尤金去听她唱歌。钱宁小姐应允了,因为她看见过一些他的绘画,注意到画里的诗意。萧梅雅很自负他的一些出色的朋友——他们宽容着他,实际上是因为他聊起天来很有意思——向尤金叙说了钱宁小姐的嗓音,并且问他哪天晚上要不要去拜访一下。“我很高兴去,”尤金说。
  于是他们约定时间,一块儿上第十九街钱宁小姐的寓所去。寓所在一座高级的寄宿舍里。钱宁小姐穿着一件柔软、合身、微微有点发红的黑绒衣服迎接他们。尤金想起了自己看见璐碧第一次穿的那件衣服。他眼花缭乱。至于她,据她后来告诉他,她也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旌摇动。
  “那天晚上,我戴上丝带的时候,”她告诉他,“我原打算戴刚买的一条深蓝色的,接着我想道,‘不,戴红的他会更喜欢我。’这不奇怪吗?我只是觉得仿佛你会喜欢我似的——仿佛我们彼此会更熟悉起来似的。那个年轻人——他姓什么——把你描摹得一点儿不差。”这是在好几个月之后,她才向他私下承认的。
  尤金进去的时候,落落大方。自从他的生活在东部扩大了以后,他就有了这种风度。他把自己跟有才干的人的关系,尤其是女才子,看得很认真。他站得笔直,以英俊的步伐走着,用炯炯的目光直看进他望着的那个人的心灵。他很快就能获得印象,尤其是对有才干的人。他可以觉察到别人的才能。当他望着钱宁小姐的时候,他觉得她的才气就象一道奔腾的波浪——一种强烈意识的激荡的波浪。
  她迎着他,伸出一只柔软雪白的手来。他们双方都说到自己怎样久仰对方。尤金尽力使她觉得自己很热爱她的艺术。
  “音乐来得更优雅些,”当她提到他天赋的才能时,他这么说。
  克李斯蒂娜的深褐色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他就象他画的画,她心里想——同样好看。
  她介绍他见过她的母亲。他们坐下聊天。一会儿工夫后,钱宁小姐唱起歌来——《我失去了尤李狄丝》①。尤金觉得她仿佛是在唱给他听。她的面颊泛上了红晕;嘴唇鲜红。
  唱完以后,她母亲说,“今儿晚上,你嗓子好极啦,克李斯蒂娜。”
  “我觉得特别痛快,”她回答。
  “一条妙极了的嗓子——就象一大朵红罂粟花或是一大朵黄兰花似的!”尤金喊着说。
  克李斯蒂娜心里一阵兴奋。她很喜欢这种描摹。这似乎很正确。她在自己发出来的声音里也感觉到一点这种意味。
  “请你唱《谁是茜尔薇亚》②,”他停了一会儿后请求着。她欣然地依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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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失去了尤李狄丝》,德意志歌剧作曲家格鲁克(见第一六○页注⑥)所著的歌剧《奥菲俄与尤李狄丝》中的一支歌。
  ②《谁是茜尔薇亚》,奥国作曲家舒伯特(1797—1828)所著的一支歌曲。

  “这支曲子仿佛是为你作的,”她唱完后,他轻声说,因为他已经走到钢琴旁边。“你使我想起茜尔薇亚。”她面颊羞赧地红了起来。
  “多谢你,”她点点头,眼睛也传出了领情的意思。她欢迎他的大胆,也很想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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