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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湿沉重的空气打着旋儿整夜吹进森林的洼地,在地下室不断激起小小的旋涡。我蹲踞在这里,从倏忽凄苦的昏睡中苏醒过来,只觉得喉咙肿得老高,隐隐作痛。然而,醉意已经消退,满脑子全是昏睡之前的灼热胀大,以及无孔不入的悲哀消沉。脑海里是一片分明,几乎清晰到可悲的程度。在梦里,防卫本能还在行动:我的一只手兀自抓着从肩膀围住身体的那条毛毯,另一只手则伸向膝盖对面的黑暗,想把那瓶搀水的威士忌拿过来喝上一口。肺部和抑郁的肝脏,都给我一种冷水浸泡过的感觉。梦中,鹰四的上半身像石榴一样皮开肉绽,活像尊红色的石膏人像,他双眼灼灼,满眼是闪亮的霰弹,恰似一个铁眼怪人,伫立在我的右前方五米处的大雾之中。另外一处,站立着个满脸土色、苍老伛偻的男人,与我跟弟弟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他正一声不响地盯着我们。我身体蜷缩着蹲在那儿,把头埋在膝盖下面,从我的角度看去,他们两人仿佛高居于舞台之上。原来这是一个剧场,房间很小,天棚却高得惊人,我坐在头排的中央,陪伴着舞台上的两个亡灵。台上的一面镜子,正把最后面的高台楼座照了个分明:在两人头上高高的暗处,一群老人戴着高帽,穿着黑衣,像泥沼里的一堆蘑菇一样,俯瞰着下边的我们。我那满脸涂得通红、缢死的友人,还有植物一般毫无反应的婴儿,他们俨然也转世做了老人,加入了他们的一伙。 “对我们的复审就是对你的审判!”鹰四在舞台上大张着嘴,带着憎恶地叫道。他的嘴唇早不见了肌肉,只剩了个黑红色的大窟窿。 于是,高台楼座的老人们(他们大概是鹰四召集的陪审员吧)脱下帽子,转脸朝向头顶的榉木大梁,意味深长地摇晃着那房梁吓唬我。我便在一阵衰弱的绝望中惊醒过来。 去年秋天的一个黎明,我曾在后院那个准备安放净水池的洞里,两手抱膝,耽了很长时间。现在,我同是用这样的姿势,久久地坐着。这是个石造的房间,超级市场天皇和他的下属来调查仓房的拆除事宜时发现了它,就让人们住在这里面。邻近我住的里间,外面附有一间厕所,还有一眼井,显然,这里适合一个人过自我封闭的生活,只是那眼井已经坍塌,打不出水来,厕所也因为侧墙剥落,被人关掉了。这两间方形的洞穴,弥漫着无数霉菌的异味,说不定这里还有盘尼西林霉菌呢。而今,我坐在这里,嚼熏肉三明治,饮威士忌,不时还坐着睡上一觉。要是我在睡梦中躺倒下去,埋在地下室里的那些树林般密匝匝的撑柱一定会把我的脑袋撞伤。它们依然是棱角锋利、坚硬无比。 还是半夜。超级市场的天皇自“暴动”以来第一次亲临山脚。从今天一早这个情报传出开始,第一场南风已经吹进了森林和洼地,并且呼啸着直吹到深夜,预示了冬天的结束。本想透过头上地板的裂缝看一下仓房一楼洞穿的墙壁外面的空间,可那乌黑的森林却遮住了我的视线。到了早晨,天空万里无云,可大陆刮来的尘埃形成了一片黄褐色的浓重阴霾,在天空里盘踞不散,使目光变得稀薄晦暗。风刮得更加猛烈,直到夜幕降临,那天空仍然是灰蒙蒙一片。森林随着越发强劲的风势,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从底里迸发出轰鸣,让人觉得甚至森林中的大地也在鸣叫不已。突然间,林海的每个方向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犹如涌起的水泡。在森林和山脚之间,有几棵高高的大树,它们曾与我童年的回忆紧密相连。而今,它们依然耸立,在狂风中发出人吼一般独特的叫声。听到这种叫声,我又想起了过去的这片树丛。正如童年时至多约略交谈过一两次,却绝对无法忘怀的那些山脚老人,这片乔木丛。纵然我不曾有复杂深刻的印象,但它们充满个性的“面孔”却唤回了我的记忆。那酱油店的老店员,从前我绝不曾同他搭话,我在山脚的生活圈子也与他全然不同。在酱油酿造库旁边通往河边的路上,我不小心打着了他,他便抓住我反剪起双手,把对我母亲的疯癫的卑下而激烈的嘲讽,劈头灌进我同样狂怒然而却软弱乏力的耳畔。我还记得那老人硕大的脑袋活像大红狗。而今,这令我想起对面山坡上的老椋树。这些椋树面对狂风高喊,这一印象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到早晨,风势已经开始减弱。我仍然躺在微明的炉边,谛听乔木丛在风中的呻吟。我想在离开洼地以前,总该去看一下那些树吧,于是就又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沉思。一旦离开洼地便绝无机会再见到它们了,想到这里,我觉得在最后与它们道别时,自己的眼力是何等的迷离,同时,我又分明地感到,那伺视着我的死亡实在已经不远。我想到的是两封信,它们分别来自东京一所大学过去的一位主任教授,以及为筹建自然动物保护公园,派往非洲的动物采集队的办事处,信中都说给我准备了新的工作。教授说,他曾给我和我缢死的友人争得了两所私立大学英文讲师的工作,现在他愿意提供给我。接受这项工作,前途是较为安定的。至于访非动物采集队办事处的那封信,则缘于一位与S兄年纪相仿的学者,他为组建动物公园,不惜辞去了动物学培训班副教授的职务。我翻译的动物采集记曾被他在一份大报的书评栏里大加赞赏了一翻,现在他急如星火地要召我就职。我曾与这学者见过几次。在我的眼里,他活像艘翻沉在即、乘客鼠窜的船上临危受命的初出茅庐的船长。他邀请我以访非动物采集队翻译负责人的身份随队旅行。就第一封信来说,友人死时,我与自己母校的研究室不辞而别,放弃了那里的讲师职位,所以对我来说,这第一封信不啻是重操旧业的最后一次机会。另一方面,鹰四既变卖了房产和土地,又未给我留下钱,那么可以肯定,我迟早非得选定一个职业不可。毋宁说,讲师的职位是最为理想的。因此,我一直犹豫不决。妻子是从对方的催促电报上知道这两件事的,也便再不同我谈起新职位了。 “要是你喜欢去非洲,不妨就去吧,阿蜜。”听了她这轻松的话,我立刻预感到这新工作会有大量令人不快的困难,随即把她顶了回去。 “做翻译负责人?那可不光管些文件,还免不了要指挥土著的力工和建筑工人吧。我用我会的那点儿可怜的斯瓦希里语叫:“快走!快走!”我一面有气无力地说话,一面郁郁地幻想:那非洲的树木坚如钢铁,岩石硬得超过了钻石,它们会砸在我的太阳穴上、颧骨上、甚至失明的眼睛上,让我血流如注,再染上重度疟疾。于是,我发着高烧,疲惫地横躺在潮湿的地上,对不屈不挠的动物学家的激励深恶痛绝,还得用斯瓦希里语大叫:明天就得出发! “可是,比起在大学里教英语,这或许能让你发现一种新生活呢,阿蜜。” “若是阿鹰的话,他准会马上就去,并且能得到一种新生活。阿桃说,阿鹰还特意把人道主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些非洲捕象的人身上。一旦所有城市的动物园叫核战争毁灭干净,最先去非洲腹地抓象的那个人,恐怕就是阿鹰幻想的人类先生吧!” “真的,换了阿鹰,他倒会马上把这工作接下来的。这样看来,阿蜜,像你这种人,遇到一种可能需要冒险一试的工作,真的连积极点的选择都做不来。只好等人家接受那份工作,克服了危险,消除了疲劳,写出书来,由你翻译,这才是你的工作吧!” 妻子兀自把对局外人品头论足的冷静观察力,发挥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听了她的话,我很觉得沮丧:没准真是这样呢。我要放弃自己的新生活和草庐,去选择哪个学生也不想听、若不是隔几周停一次课就会遭学生痛恨的英文课讲师!而且和鹰四在纽约见过的那个研究杜威的门徒们的学问家一样孑然一身(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理由把婚姻继续下去了),满身稀脏、被学生冠以“耗子”的绰号受到嘲弄。我就要开始这样一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去面对衰老和死亡了。 鹰四在自杀时,把口袋里剩下的纸币和硬币全部放在了一个信封里。他把信封收进桌子的抽屉,怕自己的血弄脏它,还写明留给星男和桃子。鹰四的葬礼一过(把他葬入我家墓地的最后一块空地时,S兄的遗骨也一并入了葬),星男就拒绝了山脚青年们的帮助,独自开起那辆雪铁龙,让桃子坐在助手席上,径自沿着泥泞的道路,小心翼翼地向便桥的对面开走了。临行之前,星男向我和妻子饯行,桃子站在他的身边,一片柔顺恬静,不断点着头附和星男的话。 “阿鹰不在了,我只好和阿桃两个人生活下去了。我要和阿桃结婚。我们俩都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了吧?我想到哪儿找个汽车修理厂,阿桃可以到咖啡店做招待,我们两人会生活下去的。以后,我还想开个加油站呢。大故障也能排除,还能提供吃饭的地方。阿鹰在美国见过这种加油站,他劝我也开这么一个。现在阿鹰死了,要是我和阿桃不一起干的话,我们就靠不上别人了!” 我和妻子没有搭乘他们的雪铁龙离开洼地到海滨小城。说起来,那时我正在感冒发烧,整整三个星期,手心上如同长了一层热乎乎软塌塌的海绵,疲乏得一张纸怕都拿不起来。等我恢复了健康,妻子却已经受不了长时间的旅行了。实际上,她经常感觉到恶心和贫血。我自然猜出了她在心理上准备、在肉体上期待的东西。然而,我已无意与她谈这件事了。无论对我来说,还是对妻子来说,这都关系到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于是,在我陷入了对新职位的思虑之时,妻子像脚上系着重锤的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炉旁,在晦暗之中,除了妻子和我之外,在上房里,再也没有人能和我们讲上几句话了。这些天,妻子也会常常突然落进深深的沉默里,从与我对话的圈子里逃得远远的,对我的话睬也不睬。鹰四死后,妻子一时间重新陷人了酩酊大醉之中。然而没过多久,她却自己努力把剩下的酒瓶全都收拾到了世田和里去了,然后,除了吃饭睡觉,她便正襟危坐,双手护住小腹,眼睛半开半闭,一声不响地捱时度日。妻子倒是劝过我去非洲,可那也不过是对一个陌生人的选择所进行的一种客观评价罢了。而今,在妻子的意识当中,我已经引不起任何鲜明的影像。诚然,在我的意识里妻子的形象也全然相同。 下午,阿仁的大儿子躲着默不作声的妻子,悄悄站到土间里来。他报告道: “超级市场的天皇,带着五个小伙子,走到桥这边来了!” 山脚的村民全然没有想到,超级市场的天皇竟会带一群暴徒闯进山脚。还在积雪初融的时候,那超级市场的天皇便通过他的代理人,把“暴动”引发的一切复杂问题用最为简捷的方式解决掉了。他让最先开到山脚的大卡车装满货物,把市场重新运营了起来。至于遭抢的商品,他不要求赔偿,也未向警察报告。而年轻的住持和海胆一样的青年推进的那项由山脚富人共同出资连带损失一同收买超级市场的计划则被一脚踢开了。还有传言说,还没有正式地向超级市场的天皇提出过这项要求。鹰四刚死,推进“暴动”的中坚力量便已经土崩瓦解。而今,任何能够再度掀起“暴动”、迫使超级市场天皇甘拜下风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山脚的主妇,“乡下”的众人,都对天皇不追回抢掠品的决定感激涕零、心满意足,尽管食品和日用百货的价格比“暴动”之前足足上涨了两、三倍,她们却都毫无怨言,照买不误。至于抢得的电器之类的大件物品,已陆续有人偷偷送回超级市场去了,其中有所损坏的物品以特价出售,也立刻被抢购一空。那些在“暴动”中抢走了廉价衣料的“乡下”女人们实际上拥有庞大的现金,可谓潜在购买层,这些女人对这一场特价销售格外踊跃。山林地主们隔岸观火,安心安神,重又缩回到了利己自私的外壳中。 狂风卷起裸露的田野上厚厚的尘埃,吹得人眼睛发疼。我跟着阿仁的儿子,赶往山脚那边去。积雪已经消融,地面一片干爽,且不说暗褐色的枯草地,甚至落叶乔木林对面的那一片暗暗的常绿树林高处,那催发萌芽的力量都带了一种欠缺,如同破损的人体一般。环视洼地,令我觉得一阵微微的畏缩。阿仁的儿子正走在我的前面。低头看去,他的脖子脏得很,现出了斑驳的花纹。这少年原来是窥伺超级市场天皇来山谷的哨兵哩。他顶着把尘土扬起老高的狂风,就蹲在那个可怜的性感小妞送了命的那块大石头上,久久地盯视着桥的那边。从他那低垂着头赶忙上路的背影,可以看出他正承受着不应该是小孩子承受的巨大疲劳。我想,这便是屈服了的人们的共同感觉。现在,山脚的所有村民正要去恭迎超级市场天皇及其属下,他们做出的一定是与他同样的表情。洼地已经屈服了。 这少年如此热心地放哨,是因为我去山脚的目的与他母亲有关系。他的母亲几乎不吃东西,正开始迅速消瘦下去,而我去山脚正是为了和超级市场天皇会面。如若不然,他今天恐怕不会为我做什么事情。鹰四的死,使得我重新与洼地百姓的日常生活隔绝了开来。现在,山脚的孩子们竟然不会嘲笑我了呢。 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我立刻便把超级市场的天皇一行人认出来了。他们正经过超级市场,在石子路上走着呢。超级市场的天皇是个大块头,黑色外套长达脚跟,下摆甩来甩去,正迈着军人一样正规的步伐走将过来。他的那张圆脸上扣了顶大口袋似的鸭舌帽,离得很远,也看得出他脸上气色不错,肌肉丰满。身前身后的几个小伙子,也一律膀大腰圆,大步流星地走着。他们穿着粗劣的外套,光着脑袋,学着头儿的模样,挺胸昂头地只管径直往前走。一时间,我清楚地记起了占领军坐着吉普车第一次开进山脚那天的情形。超级市场天皇的一群人马,与那个夏日的清晨沉稳地炫示胜利的外国人何其相似啊。那天早晨,山脚的大人们第一次亲眼认证了国家的战败,他们无法习惯被占领的感觉,故意不理睬外国的大兵,只顾忙于自己日常的劳作。然而那“耻辱”,却已经渗入了他们整个的身体当中。只有孩子们迅速适应了新的情况,他们跟在吉普车后面疯跑,在国民学校接受临时教育时哈啰、哈啰地叫个不停,也不惮于把外国兵递来的罐头饼干接到手中。 今天,在石子路上倒霉遇见超级市场天皇一行的大人们,也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或者干脆背过脸去,活像群一心找个窟窿爬进去的耻辱难当的螃蟹。“暴动”那天,他们直面这“耻辱”,于是才获得了一种破坏力量,彼此团结在一起了。而今,山脚的村民已经屈服,他们对这“耻辱”懊恼不已,这再也无法成为仇恨迸发的契机。这“耻辱”现在变得阴湿可厌,疲弱无力。超级市场天皇和他的属下,便是踩着山脚村民“耻辱”的踏石,傲然显示着威风。那个不穿衬衫、只穿件晨礼服的阴惨“亡灵”,与现实的超级市场天皇反差竟如此巨大,这使我徒然地幻想,真该让那个扮成“亡灵”的山脚青年来迎候正走在石板路上的超级市场天皇。于是,我自己几乎也骤然觉得了那尖锐的“羞耻”。山脚的那群孩子远远跟随着这一队人,然而他们也全部默不作声,仿佛森林高处打着旋儿怪叫着冲将下来的狂风,摄走了他们的精神。像我们在童年的时候一样,他们虽然一定能最先适应山脚下的新情况,可是他们也曾经投身于“暴动”当中。因此,他们童稚的头脑所能包容的“耻辱”,一定同样令他们懊恼难言。 超级市场天皇很快把目光投到我的这边来。想来这是因为我是山脚唯一一个毫无惧色地直面着他的人吧。超级市场天皇,在长相明显与他种族相同的那群青年的簇拥下,迎着我站住,他丰满的脸上,一双悠然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眉头皱着,仿佛只是要表示集中了注意力。他一声不响,下属们也都一声不响地盯视着我,嘴里吐出粗重的白气。 “我姓根所。我就是和你做过交易的那个鹰四的哥哥。”我讲话的声音嘶哑,这绝对非我所愿。 “我嘛,叫白升基。”超级市场的天皇说。“就是白色的升再加个基础的基。令弟的事,真够遗憾的。我很痛心,他真是个独特的青年哩!” 我不禁带着感动和疑惑,端详着白先生定定地盯住我的那一双忧伤的眼睛,以及那从上到下肌肉饱绽,神采奕奕的脸。鹰四从没与我和妻子讲起过这超级市场天皇到底是怎样的人,而通过装扮超级市场天皇卑微的“亡灵”,他不仅把我们,也把山脚的村民诓骗了一场。其实,他对这朝鲜人倒是印象很深,也许还要朝着他说,你真是个独特的人!眼下,超级市场的天皇也用上同一个词来形容,我觉得他这是在暗中对死去的鹰四给他的称赞所做的回报。那白先生眉毛粗重,鼻梁挺直,潮红的薄嘴唇纤细得像女人,耳朵鲜嫩得如同鲜草。他的整个脸,都洋溢着青春的生机。见我默默地打量着他,他纯真善良地泛出一阵微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我这次来,是有事要求您的。” “我正要到仓房去看看呢。算是吊唁一下令弟吧!”白先生皱着眉头,只顾微笑。 “那间独间儿,就是这孩子一家住的。现在他妈妈病了,先生能不能缓一缓再让他们从独间儿里搬出来?” “病人入夏之前就一天天地瘦下去,怕是就要死了啊!”阿仁的儿子补充着我的解释。“吃罐头把肝也吃坏了,瘦得没有从前的一半大呢!现在,她什么也不吃了!怕是活不长了!”白先生收起微笑,注意地观察阿仁的儿子。少年不像我是个外来户,在山脚呆不长久。于是,他一改与我讲话时的那种社交口吻,对少年表现出一种道地的关心。然而,他立刻像责备自己似地皱了皱眉,重新换上了一丝宽宏的微笑。 “要是碍不着拆除仓房和搬迁的话,独间儿的人就先住下去好了。施工的时候,麻烦怕是少不了,你们只好多克服点了。”说到这里,那白先生稍稍停了一下,像是要阿仁的儿子记得清楚些。然后接着说:“可仓房的施工结束以后,要是你们还想留下,我可不给你们动迁费的!” 听了这话,阿仁的儿子怒火顿生,像公鸡一样昂着头,转身跑走了。他在心里恐怕又想与超级市场天皇干上一场了。我没有反驳白先生的话,阿仁儿子的背影便是在向我炫示最后一点友谊的结束罢。 “仓房的一部分墙壁已经坏了,得察看一下拆除的事。”白先生和我一起目送着少年远去,一面道:“我带来了几个建筑系的学生。” 我们一同走上去仓房的石子路。那几个学生壮实得活像摔跤选手,脑袋硬得像炮弹一般,满脸雀斑,一声不响,甚至不曾彼此窃窃私语。走进前院,白先生道: “仓房里要是还有什么重要物品,请搬出来。” 我纯粹形式地把约翰·万次郎留下的那个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扇面拿了出来。一个小伙子把扛在肩上的麻袋里边的工具往仓房前面的地上一倒,看热闹的孩子们立刻往后退,仿佛那麻袋里装着什么武器一样。刚一开始,青年们卸下房门,把屋里的草席之类的东西搬出来的时候,他们的神情举止,近乎虔敬。然而干到一半儿,白先生用朝鲜语下达了命令之后,他们的作派中便立即充满了破坏性作业的气氛。他们砸坍了一楼面朝山脚那边的墙壁,弄得这百年老墙墙基的干土和烂掉的椽头板条飞扬起来,落到旁边山脚的孩子和我的头上。他们轮番挥着鎯头,毫不留意拆除了仓房的支架和墙壁后的平衡问题。白先生全然不顾扬起的灰尘,兀立着指挥他们,对这些问题他也是不屑一顾。我觉得,这对山脚村民来说无异于一次使用暴力的积极挑战。这仓房的墙壁,是山脚现存的日常生活最为古老的表现,而今它叫白先生这伙人用鎯头破坏无遗。在我的眼里,他们毋宁是在炫示:如果愿意,他们尽可以把山脚村民整个的生活破坏净尽。孩子们屏住呼吸盯着他们干活,也分明能感觉到这一点;而大人们,尽管尘土像洪水一样涌向山脚,他们竟没有人过来提一点抗议。这百年高龄的仓房摇摇欲坠,房顶上依然残留着瓦片,可墙却已被掏空,那残垣断壁显然无法负重,仿佛一阵狂风就足以将它吹塌。我突然觉出了一种不安。我怀疑白先生甚至无意将仓房房梁等重木结构运将出去,到城里再建房子,他只是为了在山脚的村民面前拆房取乐,才把仓房买下来的。过了不久,面朝山脚那边墙壁的三分之一,便从天棚到地板统统给拆除了,那一堆风吹不掉的墙土,也用铁锹给清理得一干二净。我站在白先生身后,和孩子们一起盯着那照得通明耀眼的仓房内部。我觉得,它简直像朝向山脚的一部舞台布景。这种印象,很快就在我的梦里获得再生。它显得异常狭窄,整个内部歪斜不堪,却分外鲜明。业已消失的百年来微明的印象连同对僵直地躺在房里的S兄的记忆,如今都已经淡漠下去。那拆去的墙面,竟从一个奇特的角度展现了一幅山脚远眺的画面,那是鹰四教山脚的青年训练足球的操场,以及积雪消融之后重现冬日旱情的褐色河床。 “没有铁棒吗?”白先生同那帮刚干完活的建筑系学生用朝鲜语讲完话,便朝我走了过来,逼得围观的孩子们怯怯地向后退。他粘着灰尘的眉宇依然皱着,同时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想把地板取下一点,看看地下室的情况。这种地下室墙面和地面都是石头铺的,要运出来还得加人手呢。” “哪儿有什么地下室。” “地板修得这么高,就是因为有地下室嘛。”一个脸色苍白的建筑系学生肯定地说。他一下打消了我的自信。 于是,我带着他去仓库,取些山脚人倾巢出动修理石板路时用过的修路铁棒。在仓库的门口,还放着一堆鹰嘴样的武器。那是鹰四自杀后的第二天早晨,离他而去的少年们扔到前院被我拾起来堆在这里的。我们从仓库的地板下面,把生满红锈的铁棒拽将出来。直到这时,我仍不相信会有地下室,便和白先生站在一起站在仓房的门口,看那伙青年把地板橇下来。那地板已经朽腐不堪,很快就破裂了。我们这些在旁边围观的人为躲开新腾起的灰尘,只好把身体转来转去。突然,一股潮湿纤细的黑灰,犹如水下摄影的电影里乌贼的墨汁喷出了墨囊一样,登时从仓房里面涌将出来,朝着我们缓缓地移动。就在我们躲闪不迭的时候,青年们还在继续橇动地板裂缝,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过了一会儿,等灰尘散尽,我和白先生走进仓房的时候,看见从门口横框到房里的地板已经开出了一长条裂缝,缝里面露出了黑暗的空间。一个青年带着天真的微笑,从里探出头来,明快地用朝鲜语向白先生喊着什么,还把一张朽黄的书籍封面递给了他。 “他说,地板底下真是一个挺不错的石砌仓室!你真的不知道?”白先生兴高采烈地说。“说是有好多立柱,简直转不过身来。可是里屋外屋都是通着的,外屋还有便所和井哩。他还说,这样的书籍废纸堆了不少呢。难道这里住过什么疯子或者逃兵不成?” 我从他拿的那张污损的书籍封面上看到《三醉人经论问答大全》和东京集成社发行的字样。我茫然失措,顿感自己在一股强烈的冲击波中飘摇沉浮。这冲击使我的内心扭曲失衡,而且迅速扩大,随即化成了一个启示。这个启示直接关涉着眼下在地下室里过夜的我脑海里的一切。 “石墙那边开了几个窗子照明用,可从外边看不见。”白先生把钻到地板下面的另一个青年的话翻译给我听。“不想下去看一看?” 那分明具体起来的启示令我心旌摇动。我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那启示的中心,便是曾祖父的弟弟在万延元年的暴动之后,并没有丢开同志,穿过森林跑到新世界去,这个发现,立刻变得铁证如山。他没能阻止同志们惨遭屠戮的悲剧,却自行惩罚了自身。从暴动溃败的那一天起,他便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尽管他采取了这种消极的姿态,却矢志不渝地终其一生,保持他一贯的暴动领袖身份。他遗留下来的那几封信札,想来一定是他在地下室里耽读之余,追思自己青年时期冒险的幻想和现实凄苦的梦境,想象在别处生活时可能会寄出这样的信件,才把它们写下来交给来地下室送饭的人们。在地下室发现的那页书籍的封面,正表明了曾祖父的弟弟在信中所引有关宪法文章的出处。所有的信札都没有注明发信地点,是因为信札的作者就在这地下室里,他不曾离开这里半步。同样,曾祖父与他的联系,想来也是全靠书信进行的。在地下室里,他只能够熟读送进去的书报,他把自己幽闭起来,只能展开想象的翅膀,编出些横滨报上的赴美留学广告、小笠原岛附近的捕鲸作业之类的故事来打发日子。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一旦涉及现实问题,哪怕是确认一下他藏身之处的近旁发生着一些怎样的事情,都是艰难至极。在地下室里,他徒然地竖起耳朵,企图了解一些情况,对于那近在咫尺却无法见面的侄子,他又急切地耽心其在战场上的安危,于是才会在与地面的联系信札里写上:“乞复帖速告其安否借帖有达乞速致仆以观焉。” 这些水落石出的新情况令我头脑热胀。我正要转身回上房,白先生却突然谈起1945年夏天的事情来。他一定是以为,如果单单是因为找到地下室而紧张兮兮,则未免过于沉重偏激,所以才一面窥察我沉默和紧张的缘由,一面想重新拉起话来的罢。 “关于令兄复员后在部落里死掉那件事,好像还闹不清楚是我们杀了他,还是日本人杀了他。两方的人乱成一团,拿棒子乱打一气,就他一个人毫不武装、毫无装备,垂着胳膊站到中间去,还能不给打死吗。说起来,是我们和日本人一起把他打死了!那个青年,也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呢!” 白先生停下嘴来,等我的反应。我依旧沉默着,点着头——仿佛在说:没错,真的,哥哥他真是那样——转回上房,关上身后的木门,把尾随而来的尘土截到了门外。而后,我转身朝向炉边的暗影,听到自己颤抖地叫道: “阿鹰!”然而我立刻记起,鹰四已经死了,于是,心里产生了一种自从他自杀以来最为分明的痛惜。鹰四,他才是该“真正”了解仓房里这桩新事实的人啊。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便看出妻子木然浮肿的圆脸正现出惊诧的神情。 “仓房还有地下室呢!八成曾祖父的弟弟一直关在那里,作失败的暴动领袖,承担责任!阿鹰是因为他为自己和曾祖父的弟弟感到耻辱才自杀的。可是,我们现在才知道,至少曾祖父的弟弟,他的一生和我们认识的完全不同!阿鹰不该为曾祖父的弟弟感到耻辱!”我仿佛也要重新向自己证实一遍,便向妻子倾述道。然而,她却冲着我叫起来: “阿蜜,是你在阿鹰临死以前,让他感到了耻辱。是你把阿鹰丢在耻辱感当中。现在你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我茫然地企图在这新的发现当中寻求一种超越逻辑的亲昵慰藉,然而在那时,我却未曾料到,妻子会向我反戈一击,大张挞伐。地下室的发现所带来的冲击,以及妻子公然的敌意,它们对着我前后夹攻,令我登时惊得呆住了。 “阿蜜,我不认为是你让阿鹰自杀的。可你却对阿鹰穷追不舍,让他的自杀成了一场最凄惨耻辱的死。你不断把阿鹰置于耻辱的轮下,以至他只能这样凄惨地死去。”妻子越发激动地说,“我不清楚阿鹰在临死以前,是怎样可怜地怀抱着克服恐惧的那一点点希望。可是阿蜜,你在阿鹰请求把眼睛献给你时,你竟然也要拒绝!还有,阿鹰有多谦卑,他问你,阿蜜,你干嘛要恨我。可是你,甚至不肯说一句,不,我不恨你!阿鹰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要对他冷笑,又给他增加了一层耻辱!就这样,阿鹰怀着最惨酷凄切的心情,把自己炸得满面血肉模糊。是你把阿鹰逼上绝路的!现在,阿鹰死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你却要说什么,阿鹰不该将曾祖父的弟弟引为耻辱!在阿鹰临终以前,你们曾祖父弟弟的经历,即使不能帮他延长生命,但至少能慰藉一下那颗就要自杀的心吧。现在你倒兴高采烈地叫着阿鹰要告诉他这些了,要是他活着时你把这些事情告诉他,阿鹰怎么能那样凄惨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刚才说的,是超级市场天皇在调查仓房时才发现的嘛。那天晚上,我怎么能想到这些。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曾祖父的兄弟把自己关到了仓房的地下,过了一辈子自我幽闭的生活。” “阿蜜,阿鹰已经死了,你以前不知道什么,现在又已经知道了什么,这些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吗!面对叫你抛到一边绝望而死的人,你只好一边在梦里流着自我安慰的眼泪,一边喊上一声:我把你们抛弃掉了!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永远都会是这样!可是即便如此,对那惨酷绝望而死的人也没有丝毫补偿,不管你加上多少新发现,补上多少眼泪!” 我无言以对,只是盯着妻子硬质皱胶般充满憎恶的眼睛。我未曾向妻子提及鹰四那份关于乱伦的坦白。其实即使我告诉她,她也只会卓有成效地反驳我,说我听了鹰四的坦白以后,我只会说,你这么些年一直生活在这件事投下的阴影里,你也受到报应了什么的,鹰四的死多少也会明白一些的。她的眼睛睥睨着我动也不动,那愤激的云翳渐渐消退,只剩下一层尖锐的憎恶和悲哀的黑晕。然后她说: “就算有了新的发现,可以让阿鹰不至于那样可怜地自杀,可是事到如今没有比这再残酷的了!”说着,她泪如泉涌,犹如打碎了憎恶的蛋壳之后,挤出了柔弱悲叹的蛋黄。过了一会儿,妻子止住了泪水,虽然误以为我已经觉察了一切,便毫不畏缩地说道:“两个星期以来,我总是在考虑要不要去堕胎,现在,我想把阿鹰的孩子生下来。我不想给阿鹰的事情再添上一层残酷!” 然后,妻子摆出一副明知我反对却又拒绝我做出任何反应的态度,退回昏暗的深处,躲进自己的天地不理我了。我端详着这孕妇安然危坐的纺缍形背影,这令我想起在怀上我的孩子时,妻子的肉体和意识共同表现出来的绝对的平衡感觉。对妻子决定生下鹰四的孩子这件事情的一切本质意义,我已理解得非常具体,就像见到一个石块以后要去了解它一样。这理解安然存在于我的心中,激不起任何情绪性的混乱。我重新来到前院,但见超级市场天皇叉着两脚,正兀立在仓房的门口,用朝鲜语大声向屋里发号施令,围观的孩子们在他的身后聚成一团,看得出神。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想去一趟寺院,向那年轻的住持讲一下地下室里的发现及其给予我的启示,便顶着裹着尘土的狂风,急急地往山脚走去。在阅读住持给我的那本《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时,我看到过一桩令人莫名奇妙的记述,现在地下室里的发现,使这桩记述立即生出了逼人的光彩,同时,它也成了我之确信曾祖父的弟弟曾在仓房自我幽闭这一启示的核心。 《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是祖父就明治四年的一起骚扰事件写的一本小册子。他搜集了官府和民众双方的记录,还附加了解题和注释。 一、此骚扰通称大洼骚动。 二、尽伐大洼村之竹林,多制竹枪以持之。 三、骚扰之原因,有云起自厌于新政,尤忌种痘,且于告示中血税云者有所误解,流言绞取人民生血鬻于西洋人,故人心汹汹,遂及此举者。 四、骚扰之首魁及关系人等无所鞠问,亦无人处刑。官方记录骚动经过的文章内容如下: “明治四年七月颁废藩置县令。是年八月初,报××郡大洼村顽民既生物议,募集徒众。乃疾遣官吏说谕,然未易承服。遂煽动诸村,于同日晚啸集大浜城北(距县厅十五丁余)之碛中,其势次第相增,波及七十余村。同月十二日,顽民殆至四万,频放空枪,兼以殴斗,传播无端流言,乃至持竹枪铁铳直入大浜,横行市街。其流言举其大端,则有旧知事归京之大参事所为系之者,又有户籍调查即为绞取生血,种痘乃为植以毒素等,荒谬无谓,不一而足,无遑枚举之。而其横暴无状益甚矣,群集弥日,无所请愿,然窃属望官厅。官吏纷出,百方镇抚;遂见顽民总代,其所主张,一曰止旧知事之归京,二曰复维新前之政体,黜今俱职之吏员,三曰愿执政以下毋予擢用。同月十三日,顽民将迫县厅,兵威压制议决一时;而凶徒为之逡巡,未敢造次,纷纭厅议乃至一变,无行压制,遂成上风。故命若干维新前旧吏员出而执事。至十五日,旧知事亲临恳谕,犹未解散。此日薄暮,大参事遂而退厅,乃归自宅,遂至自裁,传诸顽民。 “凶徒闻知此报,尽颇悲哀,竟至瓦解,顺次退归。迄十六日午后,甫告镇定,派出官员悉皆归厅云。” 至于民众角度的文章,叙述骚动所用的风格不似记录,倒像是一篇故事。其中描写的一个领袖,亦即作为“顽民总代”与官方交涉的人,或称其“不知何人,修六尺有余,长发大汉”,或提及“彼长发怪汉,本编屡见。盖此大汉诚堪怪异,修丈六有余,面白龟背。而其雄辩滔滔,尤称绝伦,莫之能及,人皆叹服。”这样小型的地方社会,其暴动领袖竟然不为所有参加者所知。对此,祖父只是附上了一条不甚可信的注释:“校者云:暴动同道多以锅灰涂面,其状奇黑,不辨身分”,而他固然问及“此怪汉抑为何人?”的问题,却到底未曾给出明确的回答。最后提及的文章称,这个怪汉永远消失了踪影:“十六日,大洼村口强诉徒党既告解散,彼暴徒巨魁乃匿迹潜形,不知所之。” 这面白弓背的大汉,他出类拔萃的领导能力,在此处证引的部分里面已经十分清晰。举例说罢,他所用的战术,是既逼近官府,造成威胁,又不激起军人出动,将民众和官府双方微妙的力量均衡,一直维持到官府的讨论观点改变的那一刻。对此,祖父做了这样的评论:“且反观骚动遗迹,其未蒙微伤,堪称独绝。想斯惊动天地之大骚动而竟无伤者出,则其指挥奥妙,诚堪特书矣。” 于是,给予我的启示,而今已经展开成形。这面白弓背的大汉,无疑便是曾祖父的弟弟。他在仓房的地下足足关了十年,反思万延元年的暴动。然后,他突然又出现在地上,把十余年自我批判的岁月里获得的一切心得都用来推进这第二次暴动。既然前次暴动鲜血淋漓的成果已经大打折扣,他便致力于不让暴动的参加者和旁观者出现一例死伤,有效地迫使攻击目标大参事自杀,同时又不使暴动的参加者遭到处罚。寺院东堂的墙面上,依然是我与鹰四、妻子一起看过的地狱图。我便在这里,向年轻的住持讲述了这一切。在讲述的过程中,我依然对其真实性深信不疑。 “万延元年暴动时深受其害、疑心重重的那些转变时期的农民为什么把暴动的领导权交给一个不知来历的奇怪大汉?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正因为传说中万延元年暴动的领袖,以一个暴动专家的身分在农民们面前复活,他们才情愿聚集到他的领导之下。明治四年的暴动,从其结束的实际情形推测,骚动的中心目的乃是一个政治性的计划:迫使大参事下台。或许这对于农民生活的改善,是至关重要的。然而,这样的口号激发不起农民的冲劲来,所以,这个关在地下室里研读新近刊物的自我幽闭者,尽管他自己与这样的迷妄无缘,但他利用种痘、血税之类词语语意的含糊,煽动民众,组织暴动,最终搞掉热衷于新型强权的大参事。在这以后,他重又回到地下生活中去,不放任何人再见到他,把自我幽闭的生活再过上足有二十年。我相信是这样。从前我和弟弟都在探求万延元年的暴动以后曾祖父的弟弟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人,却都不得要领,没摸到实处。我们只顾探求那个穿过森林跑掉的子虚乌有的人了嘛。” 住持善良的小脸泛起红晕,一直微笑着倾听我的这番宏论,然而却不置可否。在“暴动”的日子里,他曾表现出明显的兴奋;因此,直到现在,他还对我显得忧心忡忡,刻意用一种过分的平静,来冲淡我心中的兴奋。然而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给我提了个旁证。 “明治四年骚动中那个驼背领袖的传说,在山脚很是出名哩。但纵然如此,他却未在诵经舞的“亡灵”里面出现过啊。阿蜜,这怕是因为它会和您曾祖父弟弟的“亡灵”发生重复,所以人们才没去造出另外一个“亡灵”罢。当然,这个证据实在太消极了。” “诵经舞吗?演员们进仓房里落了座之后,便在那里大吃大喝,莫非这也是因为,有一个代表性的‘亡灵’曾经在那里的地下室度过长期的幽闭生活?这样的话,这证据可算积极了。我想,祖父在注释这本书时,其实明知道这驼背怪人就是他的叔父,他暗中表达一种敬爱之情呢。” 对我的这种空想连篇的大肆假设,住持仿佛觉得无法苟同。他不直接回答我的话,倒是转向了那幅地狱图,说道: “要是您的推测正确的话,这幅画八成也是您的曾祖父,给还活在地下室里的弟弟画的呢。” 我展眼望着那幅画。我发现,还是与鹰四、妻子共同欣赏时那种深切安谧的情感。而今,它却不单单是作为被我的情绪唤起的一种被动的印象,而是作为一种独立于我的实在的绘画实体而存在于此。它能动地存在于画面上,一言以蔽之,乃是一种浓重的“温存”。定做这幅画的人,也许要求画师一定要描绘出“温存”的实质。当然,还必须是画地狱。因为他的弟弟虽生犹死,正在自我幽闭当中孤独地面对自己的地狱,他要这幅画给弟弟安魂。然而那火焰之河,一定要涂得一片鲜红,犹如阳光映照下山茱萸树那红彤彤的叶背;那火焰的线条,一定要画得平稳柔和,犹如女性裙裾的皱褶。那 “温存”也要体现在火焰河中。既然这幅画意在给既为亡者又为鬼怪的狂烈的兄弟安魂,便必得将亡灵的蹉跌和鬼怪的残酷暴露无余。然而这鬼怪和亡灵,纵然各自表现着残虐和苦闷,但必须有一条宁谧的“温存”纽带,把他们的心联结起来。在地狱图中所画的亡灵中——诸如那些披头散发的人,他们摊开四肢,瘫倒在灼热的石块上面,或如那些火焰之河里的人,他们的臀部瘦成了三角形,正伸向火雨淋漓的虚空之中——或许这些亡灵中的某一个,便是用曾祖父的弟弟做了原型。这样想来,我不禁要把所有亡灵的形象,都在我意识的最深处细细回忆一番,仿佛能寻到一个可称为血亲的固有面容。 “阿鹰见了这画,挺不高兴来着吧。”住持提起了往事。 “小时候他就一直害怕地狱图罢。” “莫非阿鹰并不是怕这画,倒是不喜欢画上画的地狱的那种‘温存’?现在来看一下,我真要这样想了。”我说,“阿鹰有一种惩罚自己的欲望,觉得他应该活在更为惨酷的地狱当中。或许正是这种欲望的驱使,才让他拒绝了如此宁谧平和、安详‘温存’的假地狱吧。我想,为保证自己地狱的惨酷不遭到削弱,阿鹰一定做过不少的努力呢。” 年轻的住持渐渐收起了毫无意义的微笑,在他的小脸上面分明现出了一种怀疑的神情。于是我发现,他那对怀疑之事佯装不知的表情里反倒现出一种目中无人的闭锁。面对着这个对于山脚人的生活全无兴趣的住持,我实在无意把自己心中的问题再讲出来。对我来说,那地狱图毋宁是另一个积极的证据。如果需要重新考察对曾祖父的弟弟和鹰四做出的判断,这些新的证据已经足够充分。住持送我到山门的途中,向我讲了“暴动”以后山脚青年们的情况。 “听说,与阿鹰一起做事的那个衣着单薄的青年,合并以后第一次选举,他就选上了城里的议员哩。看上去阿鹰的‘暴动’完全失败了,可是至少,它倒把从前山脚里已固定下来的人员构成撼动了一下。说到底,既然阿鹰集团里有一个小伙子选上了城里的议员,可见对那些顽固的大人们的头头儿,也是有了点影响力的。‘暴动’对整个山脚的未来都会是卓有实效的,阿蜜!其实,这‘暴动’将山脚人纵向的社会渠道扫除掉,又将年轻人横向的渠道牢牢地巩固了起来。阿蜜,我想,在山脚做长远展望的基础已经建起来了!S弟和阿鹰,他们悲惨地死了,可他们尽了职责!” 我回到家时,超级市场的天皇已经离开了仓房。那群孩子们,本来一直在欣赏那断壁残垣以及地下室上面地板的裂缝,一俟黄昏降临,他们也立刻作鸟兽散,急急地沿着石子路跑走了。我在孩子的时候,山脚的孩子们便是如此,除去祭祀之类特殊的日子,只要黄昏一到,便立刻气喘吁吁地各回各家,全然不像“乡下”的孩子,到了夜里,还要贪玩不止。今天的孩子们是否是因为害怕树林里来的长曾我部还不得而知,但他们仍旧不曾改掉这一习惯。 妻子用从超级市场买来后攒起的面包和熏肉给我作了些三明治当晚饭,放在炉边的盘里,自己却横躺到里间,俨然一副专心保护腹内胎儿的模样。我用油纸包起三明治,塞到外套的口袋里面,绕到世田和,摸出一瓶满满的威士忌和一个空酒瓶。我洗了洗空瓶,盛满热水,然而那水却很快就冷却下来,像渗入牙龈的冰水一般。我早该想到,半夜里的寒风是相当地厉害,于是我打算除了自己正用的那条毛毯外,再从壁柜里把预备的拿几条出来。我正蹑手蹑脚地从妻子的旁边走过的时候,发现她原来并没有睡着。 “我想一个人考虑一会儿,阿蜜,”她厉声说,好像我要找机会偷进她的毛毯里面一样。“重新回想一下我们夫妻生活的许多细节,我看我受你的影响很多,也经常在你替我分担责任的前提下做决断。如果你要抛弃谁,我总站在你这边,附和你支持你。可现在,我觉得很不安呢,阿蜜。保育院的那个孩子,还有我就要生下的这个孩子,我都想自己承担起责任,不再靠你了。现在我就是这样想的。” “是嘛,我的判断靠不住指不上嘛!”我畏缩地说了这一句,再也不说话了。我也想关到仓房的地下室里考虑一下。既然发现了新的证据,那么我必须打破自己的成见,对曾祖父的弟弟和鹰四进行复审,这样,我才能够真正地理解他们。纵然这对于死人已无任何意义,但这却是我所需要的。 于是,我钻到地下室里,像一百年前的那位自我幽闭者一样,背靠正面的石墙蹲将下来,把三条毛毯牢牢裹在外套上面,吃三明治,一口一口轮流喝威士忌和早已变凉的白开水(幸好从南方吹进山脚的狂风,还没有让它冻成冰),陷入了沉思。这地下室长年人迹不至,到处都是让虫子咬坏的书页。凌乱的碎纸,朽坏的书桌,腐烂散破而又干巴巴的草席子,叫强风一吹,它们全堆到屋角,散发着霉味。墙上的石头略有些潮湿,仿佛冷汗津津的皮肤一般,长久的磨损使得它摸起来柔和可人,却也散发着同样的霉味。湿重纤细的灰尘,粘得鼻孔唇边眼角到处都是,我不禁想起了二十五年前得上了小儿气喘病那时的痛苦感觉:这灰尘可不会把毛孔全都堵住,让皮肤无法呼吸罢?闻一闻指尖,发出的也是同样的气味,分明已经叫灰尘给传上了。我把指尖用力往膝头上擦,可是赶不走那种气味。在我把自己关在这黑暗当中的这段时间里,也许会有螃蟹般大小的蜘蛛,从尘垢堆的深处爬将出来,在我的耳朵后面咬个不停。想到这里,便有一种厌恶感仿佛直吞噬到我生理的中心,眼前的黑暗当中,便充满了朝着我虎视耽耽的各种怪物:大如乌贼的蠹鱼,比得上草鞋的潮虫,以及像狗一般大小的不合节令的蟋蟀。 复审。然而,在这地下室里,如果曾祖父的弟弟关在这里,把他暴动领袖的identity终生坚持下去,那末,我过去深信不疑的判决就要被推翻。鹰四的一生,一直刻意仿效着曾祖父的弟弟,他最后的自杀,也便是用我所发现的曾祖父兄弟的identity之光,给他的“真相”染上了新的色彩。换言之,便是向苟生的我炫示的最后一场壮丽的冒险,于是,我给鹰四的判决,也只好脆弱地土崩瓦解。鹰四还要把它举将起来,像旗子一般摇来摆去;而曾祖父弟弟的形象,虽曾挨过我不少的嘲笑,然而却绝不是幻影,于是,鹰四反倒站到了相当有利的位置上去。从上学时开始,直到结婚以后妻子怀孕,我一直养了一只虎斑的雌猫。然而有一天,它被轧到了车轮下面,全身血肉模糊,扁得活像只摊开的手掌。而今,罡风在黑暗里盘旋激荡,我从这黑暗里面,分明看到了那不幸的日子里垂死的猫的眼睛。那老猫的眼睛绝对平静,瞳孔清澈有光,犹如纤细的菊花。在痛苦的静电猛然流遍它那颗小脑袋的感觉器官时,那猫的眼睛却将全部的痛苦紧紧地关闭起来,留给外面的只有平静和麻木。我不仅从未让自己想象过有人在以这种眼神忍受着自己心中的地狱,而且,在鹰四作为这样的人寻找一条通向新生的坦途时,我对他所做的努力也始终持批判态度。我甚至拒绝了面临死亡时弟弟那凄凉的请求。于是,鹰四用自己的力量超越了他的地狱。在黑暗当中,我永久的朋友——那猫的眼睛便与鹰四的眼睛,曾祖父弟弟陌生的眼睛,妻子红得像李子一样的眼睛都联结在一起,组成一个明晰的连环,切实地开始附着在我的经历当中。在我后半生的所有岁月里,这连环将不断增加下去,很快便会联结上百种的眼睛,并且变成装饰我的经验世界之夜的星星。在这星光的照耀下,耻辱的痛苦会折磨着我,而我将用唯一的那只眼睛,像老鼠一样小心翼翼地窥伺着模糊晦暗的外部世界,苟延残喘下去…… “对我们的复审就是对你的审判!” 还有房梁上摇晃帽子的那群老人。 我仿佛真的只身蹲在梦中的法官和陪审员面前,躲开所有人的视线,在黑暗里闭上眼睛,屏着呼吸把像是一个球形异物的头放在外套和毛毯裹着的胳膊上。 那些超越了自己的地狱的人,确实有着一种切实的实在感。相形之下,我却没有任何积极的意志。难道我只能在模糊不定、颓唐消沉的岁月里这样苟活下去了吗?难道我就无法放弃这一切,逃到更加轻松的黑暗中了吗?我的肩膀沉甸甸的,动也不能动,活像棺木中的一具木乃伊。我看见一系列分解照片似的场面:从这肩膀的周边,另一个我分明脱身站了起来,从地板的裂缝爬将出去,让山脚径直吹来的疾风吹着衣着臃肿的身体,迅速攀上了台阶。及至看到自己的幻影爬到台阶上面,俯瞰砸塌的墙壁下方那广阔的山脚时,我不得不立刻蹲在地下室的深处,面对罡风逞狂、暗淡深遂的空间,体验那种毫无防备伫立在台阶中央时令人作呕的恐高症感觉,然后用双手的指头按住太阳穴,忍受着头内隐隐的痛楚。然而,那幻影已经走到榉木屋梁的下面,于是,我惊愕地恍然大悟了——缢首之际应该向苟延残喘的人们喊叫的“真相”,我实在还没有看穿!幻影立刻便消失了。我并未与我那涂红了脸,全身赤裸,肛门里塞着黄瓜自杀的人共同占有着他心中的某种东西。我的那只单眼,本该一直盯着头脑里鲜血郁积的黑暗,然而事实上,它却不曾履行完任何义务。既然那“真相”我不得面见,那么,我也全然没有向死亡进行最后一搏的意志。曾祖父的弟弟和鹰四,他们面临死亡时却不曾这样,他们是确知自己的地狱,喊叫着“真相”超越了死亡的。 在那时,我的胸中热血澎湃,一种具体的失败颓唐,使得心里灼灼疼痛。我才发现,原来正如鹰四儿时起就对我怀有抵触情绪一样,我也对鹰四及其追求的影象——曾祖父的弟弟同样怀有敌意,而且竭力去走一种与他们的行动方式截然相反的、稳健的生活道路。而且,正因为我像个冒险家一样给人打坏了一只眼睛,我才感觉到了双重的愤懑,才要打杀苍蝇更加痛苦地渡过住院生活。然而我的抵抗毫无结果,倒是孱弱的鹰四历经骗子般的冒险,在最后面对着即将把他赤裸的上身打成石榴状的枪孔的那一瞬间,确知了自己在仿效曾祖父弟弟时充满热望的identity,完成了自我的统一。事实上,我对他最后呼吁的拒绝,已经无关紧要了。鹰四一定可以听到,关在仓房里的曾祖父弟弟以后所有家人的亡灵承认、接受他的声音。靠这声音的帮助,他为超越自己的地狱勇敢地战胜了对死亡固有的极端的恐惧。 “不错,你说出了真相。”而今,我已分明觉出,在那些凝视过鹰四死亡的那无数家人亡灵的眼睛的盯视之下,我已经完全偃旗息鼓,整个身心都变得惨不可言。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疲惫无力,这种无力和寒冷一起不断加深,深不见底。我可怜巴巴地吹了几声口哨,心情遭透了。我便是怀着这种近乎受虐狂的心情,试图召唤长曾我部,可是,他当然不肯来破坏仓房、把我活埋。我只好像一只虚脱透湿的狗一样,全身颤抖着过了几个小时。一会儿,头上地板的裂缝和身边半开的暗窗,都已经泛出了白色。风也平静了下来。我被尿憋得难受,便在寒风中挺起麻木的下肢,从地板上把头探将出去。那断壁残垣外面的空间,大部分都是沉沉的森林。现在,森林仍然是漆黑一团,浓雾弥漫,只有一抹紫色的光晕反照着黎明的苍穹,而其右边顶端的一角,却现出了一片熊熊的红色天空。我在洞穴里迎来了黎明。这时,我见到了同样熊熊的山茱萸树叶背,想起洼地的那幅地狱图,觉得接受了一个信号。这信号的意义曾经暧昧不明,现在,我却轻而易举地解释出来。地狱图上面红色的“温存”,根本讲来,乃是努力要忘却直面并超越自己地狱的这些人骇人的威胁,在更加晦暗动荡的现实生活中驯顺苟活的人们安慰自己使用的色彩。概而言之,曾祖父叫人画这幅地狱图,实在只是给他自己安魂。只有那些继他之后像祖父及我这样的子孙——我们不希望强行飞跃的[[某种东西]]在自己的心中生长发育,也不希望与它对簿是非,唯愿冷漠不安地苟活下去——只有这样的子孙,才能从那幅画里得到慰藉。 房间入口的几层门板,都已经取走了。在入口的外边,有一个人站在昏暗当中,定定地俯视着我。从那个角度看,我的头准像个在地板上滚动的西瓜。是妻子。面前的这个人只从地板缝里露出个脑袋,眺望着那一抹红色的朝霞。对于这样一个人,可有什么平静的问候,可有什么寻常的态度?我便像化成了西瓜的人一样,窘迫地缩将回去,只是盯着她看。 “呀,是阿蜜!”妻子带着紧张和拘谨,仿佛要安慰我蒙受的不幸,压低声音喊了起来。 “哟,吓着了罢。我可没发疯啊!” “阿蜜,以前我就知道,你习惯在洞穴里面考虑问题的。在东京那会儿,你不就有过一回嘛。”“那天早晨?我还以为你一直在呼呼大睡哩!”我留恋地想着往事,全身觉得懒懒的。 “我可一直从厨房的窗子看着你呢,直到送牛奶的来了,这可算是个把你拉回地上这个社会的预兆!我一直挺害怕的,怕出什么吓人的事。”妻子也沉浸到了回忆的氛围里面。像是要打破我的沉默,又像是要鼓励她自己,妻子竭力粗声地说道: “阿蜜,我们重新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我们怎么就不能一起养孩子,一起生活下去,养好保育院的那个孩子,还有我就要生出来的孩子?我想了很久,我要来问你,靠一个人的意志做出选择,是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你钻到那里面去思考去了,我就想,该等你靠自己的意志从那里面钻出来,所以我就一直站在这里。我都吓坏了,这次比在里院的洞穴那次更可怕,仓房的墙壁被拆得东摇西晃,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塌,我还从底下听到口哨声!那时候真是都要吓死我了。可是我觉得,我没有权利把你从里面叫出来,我就一直等下去了!” 我瞧着妻子。她一面慢慢地讲话,一面小心地把两手护住下腹的两侧,活脱一个称职的孕妇。这样一来,她站在那里,便像一只直立不动的纺缍。她身上披着一层黑色,由于剧烈的紧张,正禁不住抖个不停。讲完话以后,她静静地啜泣了一会儿。 “试试看吧。我想把英语教师的工作接下来。”我吐出了一口粗气,用肺里剩下的那一点空气挤出了一种若无其事的声音。然而我立刻两耳火烧火燎地听出了自己话里的犹疑。 “不要吧,阿蜜。你到非洲工作期间,我可以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啊。去给动物采集队办事处发封电报吧。为了跟阿鹰作对,你不总要故意把自己心中有关阿鹰的成份都排除掉么?阿蜜,阿鹰已经死了,你对自己也该公正一点才是吧。你既然已经知道,你曾祖父的弟弟与阿鹰之间的联系绝对不是阿鹰臆造的幻影,那你就应该确信,在你自己的心里,也有一些与他们共同的东西,对不对?要是你真想正当地把死去的阿鹰记在心里,你就得把这一点弄个清清楚楚!” 在非洲只做个翻译,这怎么可能呢。我痛苦而自嘲地想。然而,我没有坚强的意志,向妻子如此反驳。 “把那孩子从保育院接回来,能让他适应我们的生活吗?”我的声音里渗出心中的不安。 “昨晚我一直在想。我觉得只要我们有这个勇气,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的,阿蜜。”妻子用一种疲惫无力的痛苦声音说道。我怕她会贫血摔倒下去,就扭身顿足,想尽快爬到地板上面来。然而我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才爬上地面,走到她面前时,心中却响起了一声单纯的话语——现在鹰四死了,我们也只好一起生活下去了!在鹰四的亲兵们申明自己的结婚计划时,他们用的也是同样单纯的话语。我不想把这要求拒绝了之。 “你平安地从那里出来,对我的提议又表示接受,这是我对自己的一场赌博啊,从夜里开始,多可怕的赌博啊,阿蜜。”妻子的话里带着不安的泪水,又是一阵颤抖。 妻子怕对胎儿造成影响,对旅行十分小心。在她下定决心穿过刚刚开始改修的桥梁,离开洼地那一天的早晨,山脚有一个男人带了个新的木制面具来向我们道别。那面具的人脸活像石榴,闭着的两只眼睛上钉了无数的钉子。这男人是那个草席店老板,他曾经趁夜逃出,离开了洼地,今年夏天起为重开诵经舞,便从城里把他召了回来。在盂兰盆会之前,山脚的集会场所已用合并时特批的预算修葺一新,于是便有许多地方等他装配草席。在那里,他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推敲所有“亡灵”的装扮。我们便把鹰四从美国回来时穿的上衣和裤子给了他,以供那戴鹰四“亡灵”面具的演员穿用。 “有好几个小伙子说想带这个面具从森林下来呢,现在还在争着哩!”草席店老板好不得意地说。 我,妻子和胎儿穿过森林出发了。恐怕我们不会再回到这洼地来了。鹰四的回忆既然已经化做“亡灵”被山脚的人们所共有,我们也便没有必要把他的坟墓守护下去。离开洼地以后,我所要做的,是努力使妻子从保育院接回的儿子重新回到我们的世界。同时,在等待另一个婴儿降生的日子里,戴上头盔大喊斯瓦希里语,没日没夜地击打英文打字机,无暇反思自己心中出现的一切,过那种汗垢泥污的非洲生活。我要到伺伏草原的动物采集队做个翻译负责人,在我的眼前,想来不会有一头大象,它庞大的灰色腹部用油漆写着“期待”两字,慢慢地踱将出来。然而,只要接受了这项工作,就总会有一个瞬间,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至少,在那里盖上一间草房,还是轻而易举的吧。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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