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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只鹤


(日本)川端康成

  菊治踏入镰仓圆觉寺院内,对于是否去参加茶会还在踌躇不决。时间已经晚了。
  “栗本近子之会”每次在圆觉寺深院的茶室里举办茶会的时候,菊治照例收到请帖,可是自从父亲辞世后,他一次也不曾去过。因为他觉得给她发请帖,只不过是一种顾及亡父情面的礼节而已,实在不屑一顾。
  然而,这回的请帖上却附加了一句:切盼莅临,见见我的一个女弟子。
  读了请帖,菊治想起了近子的那块痣。
  菊治记得大概是八九岁的时候吧。父亲带他到了近子家,近子正在茶室里敞开胸脯,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痣长在左乳房上,占了半边面积,直扩展到心窝处。有掌心那么大。那黑紫色的痣上长着毛,近子用剪子把它剪掉了。
  “哟!少爷也一道来了?”
  近子吃了一惊,本想把衣襟合上。可是,也许她觉着慌张地掩藏反而不好意思,便稍转过身去,慢慢地把衣襟掖进腰带里。
  她之所以吃惊,大概不是因为看到菊治父亲,而是看到菊治才慌了神的吧。女佣到正门去接应,并且通报过了,近子自然知道是菊治的父亲来了。
  父亲没有直接走进茶室,而是坐在贴邻的房间里。这里是客厅,现在成了学习茶道的教室。
  父亲一边观赏壁龛里的挂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给我来碗茶吧。”
  “哎。”
  近子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站起身来。
  近子那些像男人胡子般的毛,掉落在放在她自己膝上的报纸上。菊治全都看在眼里。
  大白天,老鼠竟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靠近廊子处,桃花已经绽开。
  近子尽管坐在炉边烧茶,神态还是有点茫然。
  此后过了十天,菊治听见母亲对父亲像要揭开惊人的秘密似地说,近子只因为胸脯上长了块痣才没有结婚。母亲以为父亲不知晓。母亲似是很同情近子,脸上露出了怜悯的样子。
  “哦,哦。”
  父亲半带惊讶似地随声附和,却说:“不过,让丈夫看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婚前取得谅解就好嘛。”
  “我也是这么说的呀。可是,胸脯上有块大痣的事,女人家哪能说得出口。”
  “可她已经不是小姑娘啦。”
  “毕竟难以启齿呀。就算婚后才发现,在男人来说,也许会一笑了之。可是………”
  “这么说,她让你看那块痣了?”
  “哪能呢。净说傻话。”
  “只是说说而已吗?”
  “今天她来茶道教室的时候,闲聊了一阵子……终于才坦白了出来。”
  父亲沉默不语。
  “就算结了婚,男方又会怎样呢。”
  “也许会讨厌,会感到不舒服吧。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这种秘密会变成一种乐趣,一种魅惑吶。也许这个短处还会引出别的长处来呢。实际上,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我也安慰她说这不是毛病,可是她说,问题是这块痣长在乳房上。”
  “唔。”
  “她觉得,一想到生孩子要喂奶,这似是她最感痛苦的事。
  就算丈夫认可,为了孩子也……”
  “这是说因为有块痣奶水就出不来吗?”
  “不是……她说,孩子吃奶时,让孩子看见,她会感到痛苦。我倒没想到这一层。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当事人不免会有各种想法的啊!婴儿从出生之日起就要嘬奶,睁眼能看东西的头一眼,就看见母亲奶上这块丑陋的痣。孩子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对母亲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的丑陋的痣——它会深刻地缠住孩子一生的啊!”
  “唔。不过,她也过虑了,何苦呢。”
  “说的是呀,给孩子喂牛奶,或请个奶妈不也可以吗。”
  “乳房只要出奶,长块痣也无大碍嘛。”
  “不,那可不行。我听她说那番话以后,泪水都淌出来啦。
  心想,有道理啊!就说咱家的菊治吧,我也不愿意让他嘬有块痣的奶。”
  “是啊。”
  菊治对佯装不知的父亲感到义愤。菊治都看见近子的痣了,父亲竟无视他,他对这样的父亲也感到厌恶。
  然而,事隔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菊治回顾当年父亲也一定很尴尬吧。于是他不由地露出了苦笑。
  另外,菊治十几岁的时候,不时想起母亲的话:担心另有吃了长块痣的奶的异母弟妹。这使菊治感到不安,有些害怕。
  菊治不仅害怕别处有自己的异母兄弟,更害怕有这种孩子。他不由地想象着孩子吃了那大块痣上长毛的奶,总抱有一种对恶魔的恐惧感似的。
  幸亏近子没有生孩子。往坏里猜,也许是父亲没让她或不想让她生孩子,而借口向她吹风说,痣和婴儿的事使母亲流了泪。总之,父亲生前死后,都没有出现过近子的孩子。
  菊治和父亲一起看见了那块痣后不久,大概近子捉摸着得赶在菊治告诉他母亲之前先下手为强,就前来向他母亲坦率地说出了这桩事。
  近子一直没有结婚,莫非还是那块痣支配了她的生涯吗?
  不过,有点奇怪,那块痣给菊治留下的印象也没有消逝,很难说不会在某个地方同他的命运邂逅。
  当菊治看到近子想借茶会的机会,让他看看某小姐的请帖附言时,那块痣又在菊治眼前浮现,就蓦地想道:近子介绍的,会是个毫无瑕疵的玉肌洁肤的小姐吗?
  菊治还曾这样胡思乱想:难道父亲偶尔也不曾用手指去捏过长在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也许父亲甚至还咬过那块痣呢。
  如今菊治走在寺院山中小鸟啁啾鸣啭的庭院里,那种胡思乱想还掠过了他的脑际。
  不过,近子自从被菊治看到那块痣两三年后,不知怎的竟男性化,现在则整个变成中性,实在有点蹊跷。
  今天的茶席上,近子也在施展着她那麻利的本事吧。不过,也许那长着痣的乳房,已经干瘪了。菊治意识过来,松了口气,刚要发笑,这时候,两位小姐从后面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菊治驻步让路,并探询道:“请问,栗本女士的茶会是顺着这条路往里走吧。”
  “是的。”
  两位小姐同时回答。
  菊治不用问路也是知道的,再说就凭小姐们这身和服装扮,也可以判断她们是去参加茶会的。不过,他是为了使自己明确要赴茶会才这样探询的。
  那位小姐手拿一个用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包里的小包,上面绘有洁白的千只鹤,美极了。

  两位小姐走进茶室前,在换上布袜时,菊治也来到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瞥了一下内里,房间面积约莫八铺席,人们几乎是膝盖挤着膝盖并排坐着。似乎净是些身着华丽和服的人。
  近子眼块,一眼就瞅见菊治,蓦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哟,请进。稀客。欢迎光临。请从那边上来,没关系的。”
  近子说着指了指靠近壁龛这边的拉门。
  菊治觉着茶室里的女客们都回过头来了,他脸红着说:“净是女客吗?”
  “对,男客也来过,不过都走了。你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不是红。”
  “没问题,菊治有资格称红呀。”
  菊治挥了挥手,示意要绕到另一个门口进去。
  小姐把穿了一路的布袜,包在千只鹤包袱皮里,尔后彬彬有礼地站在一旁,礼让菊治先走。
  菊治走进了贴邻的房间,只见房间里散乱地放着诸如点心盒子、搬来的茶具箱、客人的东西等。女佣正在里面的洗茶具房里洗洗涮涮。
  近子走了进来,像下跪似地跪坐在菊治面前,问道:“怎么样,小姐还可以吧。”
  “你是指拿着千只鹤包袱皮的那位吗?”
  “包袱皮?我不知道什么包袱皮。我是说刚才站在那里的那位标致的小姐呀。她是稻村先生的千金。”
  菊治暧昧地点了点头。
  “包袱皮什么的,你竟然连人家古怪的东西都注意到了,我可不能大意罗。我还以为你们是一起来的,正暗自佩服你筹划的本事吶。”
  “瞧你说的。”
  “在来的路上踫上,那是有缘嘛。再说令尊也认识稻村先生。”
  “是吗。”
  “她家早先是横滨的生丝商。今天的事,我没跟她说,你放心地好好端详吧。”
  近子的嗓门不小,菊治担心仅隔一隔扇的茶室里的人是否都听见,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近子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不过,事情有点麻烦。”
  她压低了嗓门:“太田夫人来了,她女儿也一起来了。”
  她一边对菊治察颜观色,一边又说:“今天我可没有请她……不过这种茶会,任何过路人都可以来,刚才就有两批美国人来过。很抱歉,太田夫人听说就来了,无可奈何呀。不过,你的事她当然不晓得。”
  “今天的事,我也……”
  菊治本想说自己压根没有打算来相亲,可是没说出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尴尬的是太田夫人,菊治只当若无其事就行。”
  菊治对近子的这种说法也非常生气。
  看样子栗本近子同父亲的交往并不深,时间也短。父亲辞世前,近子总以一个随便的女人的姿态,不断出入菊治家。
  不仅在茶会上,而且来作常客时也下厨房干活。
  自从近子整个男性化后,母亲似乎觉得事已至此,妒忌之类的事未免令人哭笑不得,显得十分滑稽。菊治母亲后来肯定已经察觉,菊治父亲看过近子的那块痣。不过,这时早已是事过境迁,近子也爽朗而若无其事似的,总站在母亲的后面。
  菊治不知不觉间对待近子也随便起来,在不时任性地顶撞她的过程中,幼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嫌恶感也淡薄了。
  近子之男性化,以及成为菊治家方便的帮工,也许符合于她的生活方式。
  近子仰仗菊治家,作为茶道师傅,已小有名气。
  父亲辞世后,菊治想到近子不过是同父亲有过一段无常的交往,就把自己的女人天性扼杀殆尽,对她甚至涌起一丝淡淡的同情。
  母亲之所以不那么仇视近子,也是因为受到了太田夫人问题的牵制。
  自从茶友太田去世后,菊治的父亲负责处理太田留下的茶道具,遂同他的遗孀接近了。
  最早把此事报告菊治母亲的就是近子。
  当然,近子是站在菊治母亲一边进行活动的,甚至做得太过分了。近子尾随菊治父亲,还屡次三番地前往遗孀家警告人家,活像她自身的妒火发生了井喷似的。
  菊治母亲天生腆,对近子这种捕风捉影般的好管闲事,毋宁说反而被吓住,生怕家丑外扬。
  菊治即使在场,近子也向菊治母亲数落起太田夫人来。菊治母亲一不愿意听,近子竟说让菊治听听也好。
  “上回我去她家时,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大概是被她孩子偷听了,忽然听见贴邻的房间里传来了抽泣声,不是吗。”
  “是她的女儿吧?”
  母亲说着皱起了眉头。
  “对。据说十二岁了。太田夫人也明智。我还以为她会去责备女儿,谁知她竟特地站起身到隔壁去把孩子抱了过来,搂在膝上,跪坐在我面前,母女俩一起哭给我看吶。”
  “那孩子太可怜了,不是吗。”
  “所以说,也可以把孩子当作出气的工具嘛。因为那孩子对她母亲的事,全都清楚。不过,姑娘长个小圆脸,倒是蛮可爱的。”
  近子边说边望了望菊治。
  “我们菊治少爷,要是对父亲说上几句就好啦。”
  “请你少些挑拨离间。”
  母亲到底还是规劝了她。
  “太太总爱把委屈往肚子里咽,这可不行。咬咬牙把它全都吐露出来才好呀。太太您这么瘦,可人家却光润丰盈。她尽管机智不足,却以为只要温顺地哭上一场,就能解决问题……首先,她那故去的丈夫的照片,还原封不动耀眼地装饰在接待您家先生的客厅里。您家先生也真能沉得住气呀。”
  当年被近子那样数落过的太田夫人,在菊治的父亲死后,甚至还带着女儿来参加近子的茶会。
  菊治仿佛受到某种冰冷的东西狠击了一下。
  纵令像近子所说,她今天并没有邀请太田夫人来,不过,令菊治感到意外的,就是近子同太田夫人在父亲死后可能还有交往。也许甚至是她让女儿来向近子学习茶道的。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让太田夫人先回去吧。”。
  近子说着望了望菊治的眼睛。
  “我倒无所谓,如果对方要回去,随便好了。”
  “如果她是那样明智,何至于令尊令堂烦恼呢。”
  “不过,那位小姐不是一道来的吗?”
  菊治没见过太田遗孀的女儿。
  菊治觉得在与太田夫人同席上,和那位手拿千只鹤包袱的小姐相见不合适。再说,他尤其不愿意在这里初次会见太田小姐。
  可是,近子的话声仿佛总在菊治的耳旁萦回,刺激着他的神经。
  “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来了,想逃也不成。”
  菊治说着站起身来。
  他从靠近壁龛这边踏入茶室,在进门处的上座坐了下来。
  近子紧跟其后进来。
  “这位是三谷少爷,三谷先生的公子。”
  近子郑重其事地将菊治介绍给大家。
  菊治再次向大家重新施了一个礼,一抬起头时,把小姐们都清楚地看在眼里。
  菊治似乎有点紧张。他满目飞扬着和服的鲜艳色彩,起初无法分清谁是谁。
  待到菊治定下心来,这才发现太田夫人就坐在正对面。
  “啊!”夫人说了一声。
  在座的人都听见了,那声音是多么纯朴而亲切。
  夫人接着说:“多日不见了,久违了。”
  于是她轻轻地拽了拽身旁女儿的袖口,示意她快打招呼。
  小姐显得有些困惑,脸上飞起一片红潮,低头施礼。
  菊治感到十分意外。夫人的态度没有丝毫敌视或恶意。倒显得着实亲切。同菊治的不期而遇,似乎令夫人格外高兴。看来她简直忘却了自己在满座中的身份。
  小姐一直低着头。
  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夫人的脸颊也不觉染红了。她望着菊治,目光里仿佛带着要来到菊治身边倾吐衷肠的情意。
  “您依然搞茶道吗?”
  “不,我向来不搞。”
  “是吗,可府上是茶道世家啊!”
  夫人似乎感伤起来,眼睛湿润了。
  菊治自从举行父亲葬礼之后,就没见过太田的遗孀。
  她同四年前相比几乎没有怎么变化。
  她那白皙的修长脖颈,和那与之不相称的圆匀肩膀,依然如旧时。体态比年龄显得年轻。鼻子和嘴巴比眼睛显得小巧玲珑。仔细端详,那小鼻子模样别致,招人喜欢。说话的时候,偶尔显出反咬合的样子。
  小姐继承了母亲的基因,也是修长的脖子和圆圆的肩膀。
  嘴巴比她母亲大些,一直紧闭着。同女儿的嘴两相比较,母亲的嘴唇似乎小得有点滑稽。
  小姐那双黑眼珠比母亲的大,她的眼睛似乎带着几分哀愁。
  近子看了看炉里的炭火,说:“稻村小姐,给三谷先生沏上一碗茶好吗?你还没点茶吧。”
  “是。”
  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应了一声,就站起身走了过去。
  菊治知道,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近旁。
  但是,菊治看到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后,就避免把目光投向稻村小姐。
  近子让稻村小姐点茶,也许是为了让菊治看看稻村小姐吧。
  稻村小姐跪坐在茶水锅前,回过头来问近子:“用哪种茶碗?”
  “是啊,用那只织部茶碗合适吧。”近子说,“因为那只茶碗是三谷少爷的父亲爱用的,还是他送给我的呢。”
  放在稻村小姐面前的这只茶碗,菊治仿佛也曾见过。虽说父亲肯定使用过,不过那是父亲从太田遗孀那里转承下来的。
  已故丈夫喜爱的遗物,从菊治的父亲那里又转到近子手里,此刻又这样地出现在茶席上,太田夫人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呢。
  菊治对近子的满不在乎,感到震惊。
  要说满不在乎,太田夫人又何尝不是相当满不在乎呢。
  与中年妇女过去所经历的紊乱纠葛相比,菊治感到这位点茶的小姐的纯洁实在的美。

  近子想让菊治瞧瞧手里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大概小姐本人不知道她的这番意图吧。
  毫不怯场的小姐点好了茶,亲自端到菊治面前。
  菊治喝完茶,欣赏了一下茶碗。这是一只黑色的织部茶碗〔桃山时代(1573-1600)在美浓地方由古田织部指导所烧制的陶器茶碗,织部茶碗由此得名。〕,正面的白釉处还是用黑釉描绘了嫩蕨菜的图案。
  “见过吧。”
  近子迎面说了句。
  “可能见过吧。”
  菊治暧昧地应了一声,把茶碗放了下来。
  “这蕨菜的嫩芽,很能映出山村的情趣,是适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令尊也曾使用过。从季节上说,这个时候拿出来用,虽然晚了点儿,不过用它来给菊治少爷献茶正合适。”
  “不,对这只茶碗来说,家父曾短暂地持有过它,算得了什么呢。可不是吗,这只传世的茶碗是从桃山时代的利休传下来的吧。这是经历几百年的众多茶人珍惜地传承了下来的,所以家父恐怕还数不上。”菊治说。
  菊治试图忘掉这只茶碗的来历。
  这只茶碗由太田先生传给他的遗孀,再从太田遗孀那里转到菊治的父亲手里,又由菊治的父亲转给了近子,而太田和菊治的父亲这两个男人都已去世,相比之下,两个女人却在这里。仅就这点来说,这只茶碗的命运也够蹊跷的了。
  如今,这只古老的茶碗,在这里又被太田的遗孀、太田小姐、近子、稻村小姐,以及其它小姐们用唇接触,用手抚摸。
  “我也要用这只茶碗喝一碗。因为刚才用的是别的茶碗。”
  太田夫人有点唐突地说。
  菊治又是一惊。不知她是在冒傻气呢,还是厚脸皮。
  菊治觉得一直低着头的太田小姐,怪可怜的,不忍心看她。
  稻村小姐为太田夫人再次点茶。全场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过,这位小姐大概不晓得这只黑色织部茶碗的因缘吧。她只顾按照学来的规范动作而已。
  她那纯朴的点茶做派,没有丝毫毛病。从胸部到膝部的姿势都非常正确,可以领略到她的高雅气度。
  嫩叶的影子投在小姐身后的糊纸拉门上,使人感到她那艳丽的长袖和服的肩部和袖兜隐约反射出柔光。那头秀发也非常亮丽。
  作为茶室来说,这房间当然太亮了些,然而它却能映衬出小姐的青春光彩。少女般的小红绸巾也不使人感到平庸,反倒给人有一种水灵灵的感觉。小姐的手恍若朵朵绽开的红花。
  小姐的周边,仿佛有又白又小的千只鹤在翩翩飞舞。
  太田遗孀把织部茶碗托在掌心上,说道:“这黑碗衬着绿茶,就像春天萌发的翠绿啊!”
  她到底没有说出这只茶碗曾是她丈夫所有物。
  接着,近子只是形式上地出示并介绍了一下茶具。小姐们不了解茶具的由来,只顾听她的介绍。
  水罐和小茶勺、柄勺,先前都是菊治父亲的东西,但是近子和菊治都没说出来。
  菊治望着小姐们起身告辞回家,然后刚坐了下来,太田夫人就挨近来说道:“刚才失礼了。你可能生气了吧,不过我一见到你,首先就感到很亲切。”
  “哦。”
  “你长得仪表堂堂嘛。”
  夫人的眼里仿佛噙着泪珠。
  “啊,对了,令堂也……本想去参加葬礼来着,却终于没有去成。”
  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
  “令尊令堂相继辞世……很寂寞吧。”
  “哦。”
  “还不回家吗?”
  “哦,再过一会儿。”
  “我想有机会再和你谈谈……”
  近子在隔壁扬声:“菊治少爷!”
  太田夫人恋恋不舍似的站起身来。小姐早已在庭院里等着她。
  小姐和母亲向菊治低头施礼,然后离去了。她那双眼睛似乎在倾诉着什么。
  近子和两三个亲近的弟子,以及女佣在贴邻房间收拾茶具。
  “太田夫人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对她可得提防着点儿。她总装出一副温顺无辜的样子,可心里想些什么,是很难捉摸的。”
  “可是,她不是经常来参加你的茶会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菊治带点挖苦地说。
  他走出了房间,像要避开这种恶意的气氛似的。
  近子尾随而来,说道:“怎么样,那位小姐不错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如果能在没有你和太田夫人以及没有家父幽魂徘徊的地方见到她,那就更好。”
  “你这么介意这些事吗?太田夫人与那位小姐没有什么关系呀。”
  “我只觉得对那位小姐有点过意不去。”
  “有什么可过意不去的。你如果介意太田夫人在场的话,我很抱歉。
  不过,我今天并没有请她来。稻村小姐的事,请另作考虑。”
  “可是,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停下脚步说。如果他边走边说,近子就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剩下菊治一人时,他看到前方山脚下缀满杜鹃花的蓓蕾。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近子的信把自己引诱来了,菊治嫌恶自己。不过,手拿千只鹤小包袱的小姐给他留下的印象却是鲜明的。
  在茶席上看见父亲的两个女人。自己之所以没有什么厌烦,也许是由于那位小姐的关系吧。
  但是,一想到这两个女人如今还活着,并且在谈论父亲,而母亲却已辞世,菊治不免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近子胸脯上的那块丑陋的痣也浮现在眼前。
  晚风透过嫩菜习习传来。菊治摘下帽子,慢步走着。
  他从远处看见太田夫人站在山门后。
  菊治蓦地想避开此道,环顾了一下四周。如果走左右两边的小山路,似乎可以不经过山门。
  然而,菊治还是朝山门的方向走去。仿佛紧绷着脸。
  太田夫人发现菊治,反而迎了上去。她两颊绯红。
  “我想再见见你,就在这儿等候了。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可是我不愿就那样分别……再说就那样分别,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小姐呢?”
  “文子先回去了。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么说,小姐知道她母亲在等我罗。”菊治说。
  “是的。”夫人答道。她望了望菊治的脸。
  “看来,小姐是讨厌我罗,不是吗?刚才在茶席上,小姐似乎也不想见我,真遗憾。”
  菊治的话像很露骨,又像很婉转。可是夫人却直率地说:“她见了你,心里准是很难过。”
  “也许是家父使她感到相当痛苦的缘故吧。”
  菊治本想说,这就像太田夫人的事而使自己感到痛苦那样。
  “不是的。令尊很喜欢文子吶。这些情况,有机会时我再慢慢告诉你。起初,令尊再怎么善待这孩子,她一点儿都不亲近他。可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空袭越发猛烈,她似乎悟到了什么,态度整个转变了。她也想对待令尊尽自己的一份心。虽说是尽心,可是一个女孩子能做到的,充其量不过是买只鸡,做个菜,敬敬令尊罢了。不过,她倒是挺拼命的,也曾冒过相当的危险。在空袭中,她还曾从老远的地方把米运了回来……她的突然转变,让令尊也感到震惊。看到孩子的转变,我又心疼又难过,仿佛遭到谴责似的。”
  菊治这才想到,母亲和自己都曾受过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时候,父亲偶尔意外地带些土特产回家来,原来都是太田小姐采购的啊。
  “我不十分清楚女儿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也许她每天都在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一定是很同情我吧。她真的不顾一切,也要对令尊尽一份心啊!”
  在那战败的岁月里,小姐清楚地看到了母亲拼命纠缠,不放过同菊治的父亲的爱吧。现实生活日趋严酷,每天她顾不得去想自己已故的父亲的过去,只顾照料母亲的现实了吧。
  “刚才,你注意到文子手上的戒指了吧?”
  “没有。”
  “那是令尊送给她的。令尊即使到这里来,只要一响警报,他立即就要回家,这样一来,文子说什么也要送他回去。她担心令尊一人在途中会发生什么事。有一回,她送令尊回府上,却不见她回家来。如果她在府上歇一宿就好了,我担心的是他们两人会不会在途中都死了呢。到了第二天早晨,她才回到家里来。一问才知道,她送令尊到府上大门口,就折回来,在半路上一个防空壕里呆到天亮呢。令尊再来时说,文子,上回谢谢你啦。说着就送给她那只戒指了。这孩子大概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只戒指吧。”
  菊治听着。不由厌烦起来。奇怪的是,太田夫人竟以为当然会博得菊治的同情。
  不过,菊治的情绪还没有发展到明显地憎恨或提防太田夫人的地步。
  太田夫人好象有一种本事,会使人感到温馨而放松戒备。
  小姐之所以拼命尽心侍候,也许是目不忍睹母亲的凄凉吧。
  菊治觉得夫人说的是小姐的往事,实际上是在倾诉她自己的情爱。
  夫人也许想倾吐衷肠。然而,说得极端些,她仿佛分辨不清谈话对象的界限,是菊治的父亲,还是菊治。她与菊治谈话就像跟菊治的父亲说话一样,格外的亲昵。
  早先,菊治与母亲一起对太田遗孀所抱的敌意,虽说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是那股劲头已减去大半了。一不注意,甚至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就是她所爱的父亲。仿佛被导入一种错觉:与这个女人早就很亲密了。
  菊治知道,父亲很快就与近子分手了,可是同这个女人的关系则维系至死。菊治估计,近子肯定会欺负太田夫人。菊治心中也萌生出带点残忍的苗头,诱惑他轻松地捉弄一下太田夫人。
  “你常出席栗本的茶会?从前她不是总欺负你吗?”菊治说。
  “是的。令尊仙逝后,她给我来过信,因为我怀念令尊,也很寂寞,所以……”夫人说罢,垂下头来。
  “令爱也一起去吗?”
  “文子大概很勉强地陪我来的。”
  他们跨过铁轨,走过北镰仓车站,朝着与圆觉寺相反方向的山那边走去。

  太田遗孀至少也有四十五开外,比菊治年长近二十岁,可她却使菊治忘却了她年长的感觉。菊治仿佛搂抱着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女人。
  毫无疑问,菊治也和夫人一起享受着来自夫人经验的那份愉悦,他并不胆怯,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经验肤浅的单身汉。
  菊治觉得自己仿佛是初次同女人发生了关系,也懂得了男人。他对自己的这份男性的觉醒感到惊讶。在这以前,菊治从来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温柔的被动者、温顺着来又诱导下去的被动者、温馨得简直令人陶醉的被动之身。
  很多时候,独身者菊治在事情过后,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一种厌恶感。然而,在理应最可憎的此时此刻,他却又觉得甜美而安详。
  每当这种时候,菊治就会不由得想冷漠地离开,可是这次他却听任她温馨地依偎,自己如痴似醉。这似乎也是头一回。他不知道女人情感的波浪竟是这般尾随着追上来。菊治在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个征服者一边瞌睡一边让奴隶给洗脚,感到心满意足。
  另外,还有一种母爱的感觉。菊治缩着脖颈说:“栗本这个地方有一大块痣,你知道吗?”
  菊治也察觉到自己突然脱口说出了一句不得体的话,也许是思绪松弛了的缘故,可他并不觉得这话对近子有什么不利。
  “长在乳房上,诺,就在这里,是这样……”说着菊治把手伸了过去。
  促使菊治说出这种话的东西,在他的体内抬头了。这是一种像是要拂逆自己,又像是想伤害对方的、好难为情的心情。也许这是为了掩饰想看那个地方的一种甜蜜的羞怯。
  “不要这样嘛,太可怕了。”
  夫人说着悄悄地把衣领子合拢上,却蓦地又像有某点难以理解似的,悠然地说:“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在衣服下面,看不见吧。”
  “哪能看不见呢。”
  “哟,为什么?”
  “瞧,在这儿就看见了嘛。”
  “哟,瞧你多讨厌呀,以为我也长了痣才找的吧?”
  “那倒不是,不过,真有的话,你此刻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
  “在这儿,是吗?”夫人也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却毫无反应地说:u为什么要说这些呢。这种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菊治的挑逗,对夫人似乎完全没有效应。可是,菊治自己却更来劲了。
  “怎么会不相干呢。虽说我八九岁的时候,只看过一次那块痣,但直到现在还浮现在我眼前吶。”
  “为什么?”
  “就说你吧,你也遭到那块痣作祟嘛。还记得吗,栗本打着家母和我的招牌,到你家去狠狠地数落过你。”
  夫人点点头,然后悄悄地缩回身子。菊治使劲地搂住她说:“我想,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肯定还在不断地意识到自己胸脯上的那块痣,所以出手才更狠。”
  “算了,你在吓唬人吶。”
  “也许是要报复一下家父这种心情在起作用吧。”
  “报复什么呢?”
  “由于那块痣,她始终很自卑,认定是由于这块痣,自己才被拋弃的。”
  “请不要再谈痣的事了,谈它只会使人不舒服。”
  夫人似乎无意去想象那块痣。
  “如今栗本无须介意什么痣的事,日子过得蛮顺心的嘛。
  那种苦恼早已过去了。”
  “苦恼一旦过去,就不会留下痕迹吗?”
  “一旦过去,有时还会令人怀念呢。”夫人说。
  她恍如还在梦境中。
  菊治本不想谈的唯一一件事,也都吐露了出来。
  “刚才在茶席上坐在你身旁的小姐……”
  “啊,是雪子,稻村先生的千金。”
  “栗本邀我去,是想让我看看这位小姐。”
  “是吗。”
  夫人睁开了她那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菊治。
  “原来是相亲呀?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不是相亲。”
  “原来如此呀?是相过亲后回家的啊。”
  夫人潸然泪下,泪珠成串地落在枕头上。她的肩膀在颤动。
  “不应该呀,太不应该啦!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夫人把脸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毋宁说,菊治是没料想到的。
  “管它是相亲回来也罢,不是也罢,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那件事与这件事没有关系。”菊治说。他心里也着实这样想。
  不过,稻村小姐点茶的姿影又浮现在菊治脑海里。他仿佛又看到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包袱皮。
  相反,哭着的夫人的身躯就显得丑恶了。
  “啊!太不好意思啦。罪过啊。我是个要不得的女人吧。”
  夫人说罢,她那圆匀肩膀又颤抖起来。
  对菊治来说,假使说后悔,那无疑是因为觉得丑恶。就算相亲一事另作别论,她到底是父亲的女人。
  不过,直到此时,菊治既不后悔,也不觉得丑恶。
  菊治也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与夫人陷入这种状态。
  事态的发展就是这么自然。也许夫人刚才的话是后悔自己诱惑了菊治。但是,恐怕夫人并没有打算去诱惑他,再说菊治也不觉得自己被人引诱。还有,从菊治的情绪来看,他也毫无抵触,夫人也没有任何拂逆。可以说,在这里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投影。
  他们两人走进坐落在与圆觉寺相对的山丘上的一家旅馆,用过了晚餐。因为有关菊治父亲的情况,还没有讲完。菊治并不是非听不可,规规矩矩地听着也显得滑稽,可是,夫人似乎没有考虑到这点,只顾眷恋地倾诉。菊治边听边感到她那安详的好意。仿佛笼罩在温柔的情爱里。
  菊治恍如领略到父亲当年享受的那种幸福。
  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他失去了挣脱夫人的时机,而沉湎在心甜
  情致中。
  然而,也许是因为内心底里潜藏着阴影,所以菊治才像吐毒似的,把近子和稻村小姐的事都说了出来。
  结果,效应过大了。如果后悔就显得丑恶,菊治对自己还想向夫人说些残酷的事,蓦地产生了一种自我嫌恶感。
  “忘了这件事吧,它算不了什么。”夫人说,“这种事,算不了什么。”
  “你只不过是想起家父的事吧。”
  “哟!”
  夫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刚才伏在枕头上哭泣的缘故,眼皮都红了。眼白也显得有些模糊,菊治看到她那睁开的瞳眸里还残留着女人的倦怠。
  “你要这么说,也没办法。我是个可悲的女人吧。”
  “才不是呢。”
  说着,菊治猛然拉开她的胸襟。
  “要是有痣,印象更深,是很难忘记的……”
  菊治对自己的话感到震惊。
  “不要这样。这么想看,我已经不年轻了。”
  菊治露出牙齿贴近她。
  夫人刚才那股感情的浪波又荡了回来。
  菊治安心地进入梦乡了。
  在似梦非梦中,传来了小鸟的鸣啭。在小鸟的啁啾中醒来,菊治觉得这种经历好象还是头一回。
  活像朝雾濡湿了翠绿的树木,菊治的头脑仿佛也经过了一番清洗,脑海里没有浮现任何杂念。
  夫人背向菊治而睡。不知什么时候又翻过身来。菊治觉得有点可笑,支起一只胳膊肘,凝视着朦胧中的夫人的容颜。

  茶会过后半个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造访。
  菊治把她请进客厅之后,为了按捺住心中的忐忑,亲自打开茶柜,把洋点心放在碟子里,可还是无法判断小姐是独自来的呢,或是夫人由于不好意思进菊治家而在门外等候。
  菊治刚打开客厅的门扉,小姐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低着头,紧抿着反咬合的下唇。这副模样,映入了菊治的眼帘。
  “让你久等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走过去,把朝向庭院的那扇玻璃门打开了。
  他走过小姐身后时,隐约闻到花瓶里白牡丹的芳香。小姐的圆匀肩膀稍往前倾。“请坐!”
  菊治说着,自己先落座在椅子上,怪镇静自若的。因为他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突然来访,失礼了。”小姐依然低着头说。
  “不客气。你好熟悉路呀。”
  “哎。”
  菊治想起来了。那天在圆觉寺,菊治从夫人那里听说,空袭的时候,这位小姐曾经相送父亲到家门口。
  菊治本想提这件事,却又止住了。但是,他望着小姐。
  于是,太田夫人那时的那份温馨,宛如一股热泉在他心中涌起。菊治想起夫人对一切都温顺宽容,使他感到无忧无虑。
  大概是那时这份安心感起了作用的缘故,菊治对小姐的戒心也松弛下来。然而,他还是无法正面凝望她。
  “我……”小姐话音刚落,就抬起了头。
  “我是为家母的事来求您的。”
  菊治屏住气息。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
  “啊?原谅什么?”
  菊治反问了一句,他觉察出夫人大概把自己的事,也坦率地告诉小姐了。
  “如果说请求原谅的话,应该是我吧。”
  “令尊的事,也希望您能原谅。”
  “就说家父的事吧,请求原谅的,不也应该是家父吗?再说,家母如今已经过世,就算要原谅,由谁原谅呢?”
  “令尊那样早就仙逝,我想也可能是由于家母的关系。还有令堂也……这些事,我对家母也都说过了。”
  “那你过虑了。令堂真可怜。”
  “家母先死就好了!”
  小姐显得羞愧至极,无地自容。
  菊治察觉出小姐是在说她母亲与自己的事。这件事,不知使小姐蒙受了多大的耻辱和伤害。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小姐再次拼命请求似地说。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我很感谢令堂。”菊治也很明确地说。
  “是家母不好。家母这个人很糟糕,希望您不要理睬她。
  再也不要去理睬她了。”
  小姐急言快语,声音都颤抖了。
  “求求您!”
  菊治明白小姐所说的原谅的意思。自然也包括不要理睬她母亲。
  “请您也不要再挂电话来……”
  小姐说着脸也绯红了。她反而抬起头来望着菊治,像是要战胜那种羞耻似的。她噙着泪水。在睁开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毫无恶意,像是在拼命地哀求。
  “我全明白了。真过意不去。”菊治说。
  “拜托您了!”
  小姐腆的神色越发浓重,连白皙的长脖颈都浸染红了。
  也许是为了突出细长脖颈的美,在洋服的领子上有白色的饰物。
  “您打电话约家母,她没有去,是我阻拦她的。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我就抱住她不放。”
  小姐说,她稍松了口气,声调也和缓了。
  菊治给太田夫人挂电话约她出来,是那次之后的第三天。
  电话声传来的夫人的声音,确实显得很高兴,但她却没有如约到茶馆来。
  菊治只挂过这么一次电话。后来他也没有见过夫人。
  “后来,我也觉得母亲很可怜。不过,当时我无情地只顾拼命阻拦她。家母说,那么文子,你替我回绝吧。可是我走到电话机前也说不出话来。家母直勾勾地望着电话机,潸然泪下。仿佛三谷先生就在电话机处似的。家母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菊治说:“那次茶会之后,令堂等我的时候,你为什么先回去呢?”
  “因为我希望三谷先生了解家母并不是那么坏。”
  “她太不坏了。”
  小姐垂下眼睑。漂亮的小鼻子下,衬托着地包天的嘴唇,典雅的圆脸很像她母亲。
  “我早知道令堂有你这样一位千金,我曾设想过同这位小姐谈谈家父的事。”小姐点点头。
  “我也曾这样想过。”
  菊治暗想道:要是与太田遗孀之间什么事也没有,能与这位小姐无拘无束地谈谈父亲的事,该有多好。
  不过,从心情上说,菊治衷心原谅太田的遗孀,也原谅父亲与她的事,因为菊治与这位遗孀之间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缘故。难道这很奇怪吗?
  小姐大概觉得呆得太久了,赶忙站起身来。
  菊治送她出去。
  “有机会再与你谈谈家父的事,还谈谈令堂美好的人品就好了。”
  菊治只是随便说说,可对方似乎也有同感。
  “是啊。不过,您不久就要结婚了吧。”
  “我吗?”
  “是呀。家母是这么说的,您与稻村雪子小姐相过亲了?……”
  “没这么回事。”
  迈出大门就是下坡道。坡道上约莫中段处有个小拐弯,由此回头望去,只能看到菊治家的院里的树梢。
  菊治听了小姐的话,脑子里忽地浮现出千只鹤小姐的姿影。正在这时,文子停下了脚步向他道别。
  菊治与小姐相反,爬上坡道回去了。
  森林的夕阳一近子给还在公司里的菊治挂电话。
  “今天直接回家吗?”
  当然回家,可是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说:“是啊!”
  “令尊历年都照例在今天举办茶会,为了令尊,今天请一定直接回家呀。一想起它,我就坐不住了。”
  菊治沉默不语。
  “我打扫茶室呀,喂喂,我打扫茶室的时候,突然想做几道菜吶。”
  “你现在在哪里?”
  “在府上,我已经到府上了。对不起,没先跟你打招呼。”
  菊治吃了一惊。
  “一想起来,我就坐不住了呀。于是,我想:哪怕把茶室打扫打扫,心情也会平静一些。本应先给你挂个电话,可我想你肯定会拒绝。”
  菊治父亲死后,茶室就没用了。
  菊治母亲健在的时候,偶尔还进去独自坐坐。不过,没有在炉里生火,只提了一壶开水进去。菊治不喜欢母亲进茶室。他担心那里太冷清,母亲不知会想些什么。
  菊治虽曾想窥视一下母亲独自在茶室里的模样,但终究没窥见过。
  不过,父亲生前,张罗茶室事务的是近子。母亲是很少进茶室的。
  母亲辞世后,茶室一直关闭着。父亲在世时,充其量一年由在家里干活的老女佣打开几次,通通风而已。
  “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打扫?铺席上再怎么揩拭,都有一股发霉味,真拿它没办法。”
  近子的话越发放肆了。
  “我一打扫,就想要做几道菜。因为是心血来潮,材料也备不齐,不过也稍许做好了准备,因此希望你直接回家来。”
  “啊?!真没办法啊。”
  “菊治一个人太冷清了,不妨邀公司三四位朋友一道来怎么样?”
  “不行呀,没有懂茶道的。”
  “不懂更好,因为准备得很简单。请他们尽管放心地来吧。”
  “不行。”
  菊治终于冒出了这句话。
  “是吗,太令人失望了。怎么办呢。哦,请谁呢,令尊的茶友嘛……怎能请来。这么吧,请稻村小姐来好不好?”
  “开玩笑,你算了吧。”
  “为什么?不是很好吗。那件事,对方是有意思的,你再仔细观察观察,好好跟她谈谈不好吗。今天我不妨邀请她,她果她来,就表明小姐行了。”
  “不好!这件事就算了。”
  菊治十分苦恼,说:“算了。我不回家。”
  “啊?瞧你说的。这种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以后再说吧。总之,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请早点回来吧。”
  “所谓事情的原委,是什么原委?我可不知道。”
  “行了,就算我瞎操心。”
  近子虽然这么说,但是她那强加于人的气势还是传了过去。
  菊治不禁想起近子那块占了半边乳房的大痣。
  于是,菊治听见近子清扫茶室的扫帚声,仿佛是扫帚在扫自己的脑海所发出的声音似的,还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她用揩铺席边的抹布揩拭一样。
  这种嫌恶感首先涌现了出来,可是近子竟趁他不在家,擅自登门,甚至随意做起菜来,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
  为了供奉父亲,打扫一下茶室,或插上几枝鲜花就回去,那还情有可原。
  然而,在菊治怒火中烧,泛起一种嫌恶感的时候,稻村小姐的姿影犹如一道亮光在闪烁。
  父亲辞世后,菊治与近子自然就疏远了。可是,她现在难道企图以稻村小姐作为引诱的手段,重新与菊治拉关系而纠缠不休吗?
  近子的电话,其语调照例露出她那滑稽的性格,有时还令人苦笑而缺乏警惕,同时听起来还带有命令式,实是咄咄逼人。
  菊治思忖,之所以觉得咄咄逼人,那是因为自己有弱点的缘故。既然惧怕弱点,对近子那随意的电话就不能恼火。
  近子是因为抓住了菊治的弱点,才步步进逼的吗?
  公司一下班,菊治就去银座,走进一家小酒吧间。
  菊治虽然不得不按近子所说的回家去,可是他背着自己的弱点,越发感到郁闷了。
  圆觉寺的茶会后,在归途中,菊治与太田的遗孀在北镰仓的旅馆里,意外地住了一宿,看样子近子不会知道,但不知从那以后她是不是见过太田遗孀。
  菊治怀疑,电话里近子那种强加于人的语气,似乎不全是出于她的厚脸皮。
  不过,也许近子只是企图按照她自己的做法,去进行菊治与稻村小姐的事。
  菊治在酒吧间里也安不下心来,便乘上了回家的电车。
  国营电车经过有乐町,驶向东京站途中,菊治透过电车窗俯视了有成排高高的街树的大街。
  那条大街差不多同国营电车线形成直角,东西走向,正好反射了西照的阳光。宛如一块金属板,灿灿晃眼。但是,由于是从接受夕照的街树的背面看的缘故,那墨绿色显得特别深沉,树荫凉爽。树枝舒展,阔叶茂盛。大街两旁,是一幢幢坚固的洋楼。
  这大街上的行人却少得难以想象。寂静异常,可以一直眺望到皇宫护城河的那边。光亮晃眼的车道也是静寂的。
  从拥挤的电车厢里俯视,仿佛只有这条大街才浮现在黄昏奇妙的时间里,有点像外国的感觉。
  菊治觉得,自己仿佛看见稻村小姐抱着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小包,走在那林荫路上。千只鹤包袱皮十分显眼。
  菊治心情十分舒畅。
  可是,菊治一想到这时候小姐也许已经到自己家里了,心中不由地忐忑不安起来。话又说回来,近子在电话里让菊治邀请几个朋友来,菊治不肯,她就说,那么把稻村小姐请来吧,这是什么打算呢?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心要请小姐来呢?菊治还是不明白。
  他一到家,近子急冲冲迎到门口,说:“就一个人吗?”
  菊治点了点头。
  “一个人太好了。她来啦。”
  近子说着走了过来,示意要把菊治的帽子和皮包接过来。
  “你好象拐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菊治心想是不是自己脸上还带着酒气。
  “你好象到哪儿去了。后来我又往公司挂了电话,说你已经走了,我还算了一下你回家的时间啦。”
  “真令人吃惊。”
  近子擅自走进这家门,任意作为,事前也不招呼一声。
  她尾随菊治来到起居室,打算把女佣备好的放在那里的和服给他换上。
  “不麻烦你,对不起,我换衣服了。”
  菊治只脱下上衣,像要甩开近子似地走进了藏衣室。
  菊治在藏衣室里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近子依然坐在那里,说:“独身者,好佩服哟。”
  “噢。”
  “这种不方便的生活,还是适可而止,结束算了。”
  “看见老爸吃过苦头,我以他为戒吶。”
  近子望了望菊治。
  近子穿着借来的女佣的烹饪服。这本来是菊治母亲的。近子把袖子卷了上去。
  从手腕到袖子深处,白皙得不协调,胖乎乎的,胳膊肘内侧突起扭曲的青筋。像块又硬又厚的肉,菊治蓦地感到很意外。
  “还是请她进茶室好吧。小姐已在客厅里坐着呢。”
  近子有点故作庄重地说。
  “哦,茶室里装上电灯吗?点上灯,我还没见过呢。”
  “要不点上蜡烛,反而更有情趣。”
  “我可不喜欢。”
  近子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对了,刚才我挂电话邀请稻村小姐来的时候,她问是与家母一起去吗?我说,如能一起光临就更好。可是,她母亲有别的事,最后决定小姐一个人来。”
  “什么最后决定,恐怕是你擅自做主的吧。突然请人家来,恐怕人家会觉得你相当失礼呢。”
  “我知道,不过小姐已经到了。她肯来,我的失礼就自然消灭了,不是吗?”
  “为什么?”
  “本来就是嘛。今天小姐既然来了,就表明她对上次的事还是有意思的吧。就算步骤有点古怪也没关系呀。事情办成后,你们俩就笑我栗本是个办事古怪的女人好了。根据我的经验,能办成的事,不管怎样,终究会办成的。”
  近子那不屑一顾的口气,就像看透了菊治的心思。
  “你已经跟对方说过了?”
  “是,说过了。”
  近子似乎在说,请你明确态度吧。
  菊治站起身来,经过走廊向客厅走去。到了那棵大石榴树近处,他试图努力改变一下神色。不应该让稻村小姐看到自己满脸的不高兴。
  菊治望着阴暗的石榴树影,近子的那块痣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摇了摇头。客厅前面的庭石上还残留着夕阳的余辉。
  客厅的拉门敞开着,小姐坐在靠近门口处。
  小姐的光彩仿佛朦胧地照到宽敞客厅的昏暗的深处。
  壁龛上的水盘里插着菖蒲。
  小姐系的也是缀有菖兰花样的腰带。可能是偶然,不过它洋溢着季节
  感,这种表现也许就不是偶然了。
  壁龛里插的花不是菖兰而是菖蒲,所以叶子和花都插得较高。从花的感觉上看,就知道这是近子刚插上的。

  翌日星期天,是个雨天。
  午后,菊治独自进入茶室,收拾昨日用过的茶具。
  也是为了眷恋稻村小姐的余香。
  菊治让女佣送雨伞来,他刚从客厅走下庭院,踏在踏脚石上,只见屋檐下的架水槽有的地方破了,雨水哗哗地落在石榴树前。
  “那儿该修了。”
  菊治对女佣说。
  “是啊。”
  菊治想起来了。自己老早就惦挂过这件事,每当雨夜,上床后也听见那滴水声。
  “但是,一旦维修,这里要修那里也要修,就没完没了啦。
  倒不如趁不很厉害的时候,把它卖掉好。”
  “最近拥有大宅院的人家都这么说。昨天,小姐也惊讶地说,这宅邸真大。看样子小姐会住进这宅邸吧。”
  女佣想说:不要卖掉。
  “栗本师傅是不是说了这类话?”
  “是的,小姐一来,师傅就带她参观宅内各个地方。”
  “哦?!这种人真少见。”
  昨天,小姐没有对菊治谈过这件事。
  菊治以为小姐只是从客厅走进茶室,所以今天自己不知怎的,也想从客厅到茶室走走。
  菊治昨夜通宵未能成眠。
  他觉得茶室里仿佛还飘忽着小姐的芳香,半夜里还想起床进茶室。
  “她永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啊!”
  为了使自己成眠,他不禁把稻村小姐想成这样的人。
  这位小姐竟愿意在近子的引领下四处看了看。菊治对此感到十分意外。
  菊治吩咐女佣往茶室里送炭火,尔后顺着踏脚石走去。
  昨晚,近子要回北镰仓,所以与稻村小姐一起出门了。茶后的拾掇,交给女佣去完成。
  菊治只需检查一下摆在茶室一角上的茶具是不是摆对就行了,可是他不很清楚原来放在什么地方。
  “栗本比我更清楚啊。”
  菊治喃喃自语,观赏起挂在壁龛里的歌仙画来。
  这是法桥宗达〔宗达(生卒年不详),江户初期的画家,擅长水墨画。〕的一副小品,在轻墨线描上添上了淡彩。
  “画的是谁呢?”
  昨天,稻村小姐问过,菊治没有答上来。
  “这个嘛,是谁呢。没有题歌,我也不知道。这类画画的是歌人的模样,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
  “可能是宗于〔宗于(?-939),平安时代36歌仙之一。〕吧。”近子插嘴说,“和歌说的是,常盘松翠绿,春天色更鲜。论季节稍嫌晚了些,不过令尊很喜欢,春天里常把它挂出来。”
  “难说,究竟画的是宗于呢还是贯之〔纪贯之(?-945)平安时代36歌仙之一,撰集《古今和歌集》并撰假名序。〕,仅凭画面是难以辨别出来的。”
  菊治又说了一句。
  今天再看,这落落大方的面容,究竟是谁,简直辨别不出来。
  不过,在勾勒几笔的小画里,却令人感到巨大的形象。这样欣赏了一会儿,仿佛有股清香散发出来。
  菊治从这歌仙画,或昨日客厅里的菖蒲,都可以联想到稻村小姐。
  “我在烧水,想让水多烧开一会儿,送来晚了。”
  女佣说着送来了炭火和烧水壶。
  茶室潮湿,菊治只想要火。没打算要烧水。
  但是,女佣一听到菊治说要火,机灵地连开水也准备好了。
  菊治漫不经心地添了些炭,并把烧水壶坐了上去。
  菊治从孩提起就跟随父亲,熟悉茶道的规矩,但却没有兴趣自己来点茶。父亲也没有诱导他学习茶道。
  现在,水烧开了,菊治只是把烧水壶盖错开,呆呆地坐在那里。
  茶室里还有股霉味,铺席也是潮乎乎的。
  颜色古雅的墙壁,昨天反而衬出了稻村小姐的姿影,而今天则变得幽暗了。
  因为这种氛围犹如人住洋房,而却身穿和服一样。
  “栗本突然邀请你来,可能使你感到为难了。在茶室里接待,也是栗本擅自做的主。”
  昨天,菊治对小姐这样说了。
  “师傅告诉我说,历年的今天都是令尊举办茶会的日子。”
  “据说是的。不过,这种事我全忘了,也没想过。”
  “在这样的日子里,把我这个外行人叫来,这不是师傅挖苦人吗?因为最近我也很少去学习。”
  “连栗本也是今早才想起来,便匆匆打扫了茶室。所以,还有股霉味吧。”
  菊治含糊不清地说:“不过,同样会相识的,如果不是栗本介绍就好了,我觉得对稻村小姐很过意不去。”
  小姐觉得有点蹊跷似地望了望菊治。
  “为什么呢?如果没有师傅,就没有人给我们引见了嘛。”
  这着实是简单的抗议,不过也确是真实的。
  的确,如果没有近子,也许两人在这人世间就不会相见。
  菊治仿佛挨了迎面射过来的、像鞭子般的闪光抽打似的。
  于是,听起来小姐的语气像是同意这桩与菊治提亲的事。
  菊治有这种感觉。
  小姐那种似觉蹊跷的目光,也是促使菊治感觉到那种闪光的原因。
  但是,菊治直呼近子为栗本,小姐听起来会有什么感觉呢?尽管时间短暂,可是近子毕竟是菊治父亲的女人,这点,小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呢?
  “在我的记忆里,栗本也留下了令人讨厌的地方。”
  菊治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不愿意让她接触到我的命运问题。我简直难以相信,稻村小姐怎么会是她介绍的。”
  话刚说到这里,近子把自己的食案也端了出来。谈话中断了。
  “我也来作陪。”
  近子说罢跪坐下来,稍许弯着背,仿佛要镇定一下刚干完活的喘息,就势察看了小姐的神色。
  “只有一位客人,显得有点清静。不过,令尊定会高兴的吧。”
  小姐垂下眼帘,老实地说:“我,没有资格进令尊的茶室呀。”
  近子当作没听见这句话,只顾接着把自己想到的和盘托出,诸如菊治的父亲生前是如何使用这间茶室的等等。
  看样子近子断定这门亲事谈成了。
  临走时,近子在门口说:“菊治少爷也该回访稻村府上……下次就该商谈日子了。”
  小姐点了点头。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蓦地现出一副本能的羞怯姿态。
  菊治始料未及。他仿佛感到了小姐的体温。
  然而,菊治不由地像被里在一层阴暗而丑恶的帷幕里似的。
  即使到了今天,这层帷幕也没能打开。
  不仅是给他介绍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纯洁,菊治自身体内也不干净。
  菊治不时胡思乱想:父亲用龌龊的牙齿咬住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父亲的形象与自己也联系在一起了。
  小姐对近子并不介意,可是菊治对近子却耿耿于怀。菊治懦怯、优柔寡断,虽说不完全是由于这个缘故,但也是原因之一吧。
  菊治装出嫌恶近子的样子,让人看来他与稻村小姐提亲是近子强加于他的。再说,近子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很方便地受人利用的女人。
  菊治觉得这点伪装可能已被小姐看穿,于是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这时,菊治才发现这样一个自己,不禁愕然。
  用过膳后,近子站起身准备去泡茶的时候,菊治又说:“如果说栗本的命运就是操纵我们的,那么在对这种命运的看法上,稻村小姐与我相距很远。”
  这话里有某种辩解的味道。
  父亲辞世后,菊治不喜欢母亲一个人进入茶室。
  现在,菊治还是这样认为,如果双亲和自己独自一人在茶室里,都会各想各自的事。
  雨点敲打着树叶。
  在这音响中,传来的雨点敲打雨伞的声音越来越近。女佣在拉门外说:“太田女士来了。”
  “太田女士?是小姐吗?”
  “是夫人。好象有病,人很憔悴……”
  菊治顿时站起身来,却又伫立不动。
  “请夫人上哪间?”
  “请到这里就行。”
  “是。”
  太田遗孀连雨伞也没打就过来了。可能是将雨伞放在大门口吧。
  菊治以为她的脸被雨水濡湿,却原来是泪珠。
  因为从眼眶里不断地涌流到脸颊上,这才知道是眼泪。
  开始菊治太粗心,竟忽然以为是雨水。
  “啊!你怎么啦?”
  菊治呼喊似地说了一声,就迎了过去。
  夫人刚一落座在外廊上,双手就拄地了。
  眼看着就要瘫倒在菊治身上。
  门槛附近的走廊全被雨水打湿了。
  夫人依然热泪潸潸,菊治竟又以为是雨滴。
  夫人的视线没有离开过菊治,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倒不下去。菊治也感到假如避开这视线,定会发生某种危险。
  夫人眼窝凹陷,布上了小皱纹,眼圈发黑。并且奇妙地成了病态性的双眼皮,那双噙着晶莹泪珠的眼睛,露出了苦闷地倾诉的神色,蕴涵着无可名状的柔情。
  “对不起,很想见你,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夫人和蔼可亲地说。
  她的姿影也是脉脉含情的。
  夫人憔悴不堪。假如她没有这份柔情,菊治仿佛就无法正视她。
  菊治为夫人的苦痛,心如刀绞。虽然他明知夫人的苦痛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是他却有一种错觉,在夫人这份柔情的影响下,自己的痛苦仿佛也和缓了下来。
  “会被淋湿的,请快上来。”
  菊治突然从夫人的背后深深地搂住她的胸部,几乎是把她拖着上来的。这动作显得有些粗暴。
  夫人试图使自己站稳,说:“放开我。很轻吧,请放开我。”
  “是啊!”
  “很轻,近来瘦了。”
  菊治对自己冷不防地把夫人抱了起来,有些震惊。
  “小姐会担心的,不是吗?”
  “文子?”
  听夫人这种叫法,菊治还以为文子也来了。
  “小姐也一起来的吗?”
  “我瞒着她……”夫人哽咽着说,“这孩子总盯着我不放。
  就是在半夜里,只要我有什么动静,她立即醒过来。由于我的缘故,这孩子也变得有些古怪了。有时她会问,妈妈为什么只生我一个呢?甚至说出这种可怕的话: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吗?”
  夫人说着,端正了坐姿。
  可能是文子不忍心看着母亲的忧伤而发出的悲鸣吧。
  尽管如此,文子说的“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吗”这句话刺痛了菊治。
  “今天,说不定她也会追到这里来。我是趁她不在家溜出来的……天下雨,她可能认为我不会外出吧。”
  “怎么,下雨天就……”
  “是的,她可能以为我体弱,下雨天外出走不动吧。”
  菊治只是点了点头。
  “前些天,文子也到这里来过吧。”
  “来过。小姐说:请原谅家母吧。害得我无从回答。”
  “我完全明白这孩子的心思,可我为什么又来了呢?啊!
  太可怕了。”
  “不过,我很感谢你吶。”
  “谢谢。仅那次,我就该知足了。可是……后来我很内疚,真对不起。”
  “可是,你理应没什么可顾虑的。如果说有,那就是家父的亡灵吧。”
  然而,夫人的脸色,不为菊治的话所动。菊治仿佛没抓住什么。
  “让我们把这些事都忘了吧!”夫人说,“不知怎的,我对栗本师傅的电话竟那么恼火,真不好意思。”
  “栗本给你挂电话了?”
  “是的,今天早晨,她说你与稻村小姐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她为什么要通知我呢?”
  太田夫人再次噙着眼泪,却又意外地微笑了。那不是破涕为笑,着实是天真的微笑。
  “事情并没有定下来。”菊治否认说,“你是不是让栗本觉察出我的事了呢?那次之后,你与栗本见过面吗?”
  “没见过面。不过,她很可怕,也许已经知道了。今天早晨打电话的时候,她肯定觉得奇怪。我真没用啊,差点晕倒,好象还喊了些什么。尽管是在电话里,可是对方肯定会听出来。因为她说:‘夫人,请你不要干扰’。”
  菊治紧锁双眉,顿时说不出话来。
  “说我干扰,这种……关于你与雪子小姐的事,我只觉得自己不好。
  从清早起我就觉得栗本师傅太可怕了,令人毛骨悚然,在家里实在呆不住了。”
  夫人说着像中了邪似的,肩膀颤抖不已,嘴唇向一边歪斜,仿佛吊了上去,显出一副老龄人的丑态。
  菊治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像要按住夫人的肩膀。
  夫人抓住他的这只手,说:“害怕,我害怕呀!”
  夫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怯生生的,突然有气无力地说:“这间茶室?”
  菊治不很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暧昧地答道:“是的。”
  “是间好茶室啊!”
  不知夫人是想起已故丈夫不时受到邀请的事呢,还是忆起菊治的父亲。
  “是初次吗?”菊治问。
  “是的。”
  “你在看什么呢?”
  “不,没看什么。”
  “这是宗达的歌仙画。”
  夫人点了点头,就势垂下头来。
  “你以前没到过寒舍吗?”
  “哎,一次也没来过。”
  “是吗?”
  “不,只来过一次,令尊遗体告别式……”
  说到这里,夫人的话声隐没了。
  “水开了,喝点茶好吗?可以解除疲劳,我也想喝。”
  “好,可以吗?”
  夫人刚要站起,就打了个趔趄。
  菊治从摆在一角上的箱子里,把茶碗等茶具取了出来。他意识到这些茶具都是稻村小姐昨天用过的,但他还是照样取了出来。
  夫人想取下烧水锅的盖子,可是手不停地哆嗦,锅盖踫到锅上,发出了小小的响声。
  夫人手持茶勺,胸略前倾,泪水濡湿了锅边。
  “这只烧水锅,也是我请令尊买下来的。”
  “是吗?我都不了解。”菊治说。
  即使夫人说这原先是她已故丈夫的烧水锅,菊治也没有反感。他对夫人这种直率的谈吐,也不感到奇怪。
  夫人点完茶后说:“我端不了,请你过来好吗?”
  菊治走到烧水锅旁,就在这里喝茶。
  夫人好象昏过去似的,倒在菊治的膝上。
  菊治搂住夫人的肩膀,她的脊背微微地颤了颤,呼吸似乎越发微弱了。
  菊治的胳膊像抱住一个婴儿,夫人太柔弱了。

  “太太!”
  菊治使劲摇晃着夫人。
  菊治双手揪住她咽喉连胸骨处,像勒住她的脖颈似的。这才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到的更加突出。
  “对太太来说,家父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
  “你好残酷啊!不要嘛。”
  夫人依然闭着眼睛娇媚地说。
  夫人似乎不愿意马上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现世中来。
  菊治的提问,与其说是冲着夫人,毋宁说是冲着自己内心底里的不安。
  菊治又老实地被诱入另一个世界。这只能认为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似乎没有什么菊治的父亲与菊治的区别。那种不安甚至是后来才萌生的。
  夫人仿佛非人世间的女子。甚至令人以为她是人类以前的或是人类最后的女子。
  夫人一旦走进另一个世界,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就不会分辨出亡夫、菊治的父亲和菊治之间的区别了。
  “你一旦想起父亲,就把父亲和我看成一个人了是不是?”
  “请原谅,啊!太可怕了,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夫人的眼角涌出成串的眼泪。
  “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该多么幸福啊!
  刚才菊治少爷不是要卡我的脖子吗?为什么又不卡了呢?”
  “别开玩笑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卡一下试试吶。”
  “是吗?那就谢谢啦。”
  夫人说着把稍长的脖颈伸得更长了。
  “现在瘦了,好卡。”
  “恐怕不忍心留下小姐去死吧。”
  “不,照这样下去,终归也会累死的。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爷了。”
  “你是说小姐和你一样吧。”
  夫人放心地睁开了眼睛。
  菊治为自己的话大吃一惊。简直是意想不到的话。
  不知夫人是怎样理解的。
  “瞧!脉搏这么乱……活不长了。”
  夫人说着握住菊治的手,按在乳房下。
  也许菊治的话使她震惊才心脏悸动的吧。
  “菊治少爷多大了?”
  菊治没有回答。
  “不到三十吧?真糟糕,实在是个可悲的女人!我确实不知道。”
  夫人支起一只胳膊,斜斜地坐着,弯曲着双腿。
  菊治坐好。
  “我呀,不是为玷污菊治少爷与雪子小姐的婚事才来的。
  不过,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并没有决定要结婚。既然你那么说,我觉得这是你替我把我的过去洗刷干净了。”
  “是吗?”
  “就说当媒人的栗本吧,她是家父的女人。那女人要扩散过去的孽债。你是家父最后的女人,我觉得家父也很幸福。”
  “你还是与雪子小姐早点结婚吧。”
  “这是我的自由。”
  夫人顿觉眼前一片模糊,她望着菊治,脸颊发青,扶着额头。
  “我觉得头晕眼花。”
  夫人说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菊治就叫了车子,自己也坐了上去。
  夫人闭着双眼,靠在车厢的一角。看来她那无依靠的不安姿态,似乎有生命的危险。菊治没有进夫人的家。下车时,夫人从菊治的掌心里抽出冰凉的手指,她的身影一溜烟似地消失了。
  当天深夜两点左右,文子挂来了电话。
  “三谷少爷吗?家母刚才……”
  话说到这儿就中断了,但接着很清楚地说:“辞世了。”
  “啊?令堂怎么了?”
  “过世了。是心脏麻痹致死的。近来她服了很多安眠药。”
  菊治沉默不语。
  “所以……我想拜托三谷少爷一件事。”
  “说吧。”
  “如果三谷少爷有位相熟的大夫,可能的话,请您陪他来一趟好吗?”
  “大夫?是大夫吗?很急吧?”
  菊治大吃一惊,还没请大夫吗?忽地明白过来了。
  夫人自杀了。为了掩饰此事,文子才拜托菊治的。
  “我知道了。”
  “拜托您了。”
  文子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才给菊治挂来电话的。所以她才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只讲了要办的事吧。
  菊治坐在电话机旁,闭上了双眼。
  在北镰仓的旅馆里,与太田遗孀共度一宿,归途中在电车上看到的夕阳,忽然浮现在菊治的脑海里。
  那是池上本门寺森林的夕阳。
  通红的夕阳,恍如从森林的树梢掠过。
  森林在晚霞的映衬下,浮现出一片黑。
  掠过树梢的夕阳,也刺痛了疲惫的眼睛,菊治闭上了双眼。
  这时,菊治蓦地觉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只鹤,就在眼睛里残存的晚霞中飞舞。
  志野彩陶一菊治去太田家,是在给太田夫人做过头七的翌日。
  菊治本打算提前下班,因为等公司下班后再去就傍黑了。
  可是,他刚要走,又踌躇不决,心神不定,直到天已擦黑,都未能成行。
  文子来到大门口。
  “呀!”
  文子双手扶地施礼,就势抬头望了望菊治。她的双手像是支撑着她那颤抖的肩膀。
  “感谢您昨天送来的鲜花。”
  “不客气。”
  “我以为您送了花,就不会来了。”
  “是吗?也有先送花,人后到的嘛。”
  “不过,这我没想到。”
  “昨天,我也来到附近的花铺了……”
  文子坦诚地点了点头说:“虽然花束没有写上您的名字,可是我当时就立刻知道了。”
  菊治想起,昨天自己站在花铺内的花丛中,思念着太田夫人的情景。
  菊治想起了花香忽然缓解了他惧怕罪孽的心绪。
  现在文子又温柔地迎接菊治。
  文子身着白地棉布服装。没有施脂粉。只在有些干涸的嘴唇上淡淡地抹了点口红。
  “我觉得昨天还是不来的好。”菊治说。
  文子把膝盖斜斜地挪动了一下,示意菊治请上来吧。
  文子在门口寒暄,似乎是为了不哭出来。不过,她再接着说下去,说不定就会哭泣起来了。
  “只收到您的花,都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了。就说昨天,您也可以来嘛。”
  文子在菊治的背后站起身,跟着走过来说。
  菊治竭力装作轻松的样子说:“我顾虑会给府上的亲戚印象不好,就没趣了。”
  “我已经不考虑这些了。”文子明确地说。
  客厅里,骨灰坛前立着太田夫人的遗像。
  坛前只供奉着菊治昨天送来的花。
  菊治感到意外。只留下菊治送的花,文子是不是把别人送的花都处理掉呢?
  不过,菊治又有这种感觉:也许这是个冷冷清清的头七。
  “这是水罐子吧。”
  文子明白菊治说的是花瓶的事。
  “是的。我觉得正合适。”
  “好象是件很好的志野陶吶。”
  做水罐用,有点小了。
  插的花是白玫瑰和和浅色石竹花,不过,花束与筒状的水罐很是相称。
  “家母也经常插花,所以没把它卖掉,留下来了。”
  菊治跪坐在骨灰坛前进了香,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菊治向死者谢罪。然而,感谢夫人的爱这种情思流遍体内,仿佛还受到它的娇纵。
  夫人是因为罪恶感逼得走投无路才自杀的呢?还是被爱穷追无法控制才寻死的?使夫人寻短见的究竟是爱还是罪?菊治思考了一周,仍然不得其解。
  眼下在夫人灵前瞑目,脑海里虽然没有浮现出夫人的肢体,但是夫人那芳香醉人的触感,却使菊治沉湎在温馨之中。
  说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没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缘故。虽说是触感复苏了,但那不是雕刻式的感觉,而是音乐式的感觉。
  夫人辞世后,菊治夜难成眠,在酒里加了安眠药。尽管如此,还是容易惊醒,梦很多。
  但不是受恶梦的威胁,而是梦醒之际,不时涌上一种甘美的陶醉感。
  醒过来后,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觉得奇怪,一个死去的人,竟让人甚至在梦中都能感觉到她的拥抱。以菊治肤浅的经验来看,实在无法想象。
  “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记得夫人与菊治在北镰仓的旅馆里共宿的时候,以及来菊治家走进茶室的时候,都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像这句话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颤栗和抽泣那样,现在菊治坐在夫人灵前思索着促使她寻死的事,如果说这是罪的话,那么夫人说罪这句话的声音,又会重新旋荡在耳际。
  菊治睁开了眼睛。
  文子坐在菊治背后抽噎。她偶尔哭出一声,又强忍了回去。
  菊治这时不便动,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五六年前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是吗。不是点茶时拍的吗?”
  “哟!您很清楚嘛。”
  这是一张把脸部放大了的照片。衣领合拢处以下被剪掉,两边肩膀也剪去了。
  “您怎么知道是点茶时拍的呢?”文子说。
  “是凭感觉嘛。眼帘略下垂,那表情像是在做什么事。虽说看不见肩膀,但也能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在用力。”
  “有点侧脸,我犹疑过用不用这张,但这是母亲喜欢的照片。”
  “很文静,是一张好照片。”
  “不过,脸有点侧还是不太好。人家进香时,她都没看着进香者。”
  “哦?这也在理。”
  “脸扭向一边,还低着头。”
  “是啊!”
  菊治想起夫人辞世前一天点茶的情景。
  夫人拿着茶勺潸然泪下,弄湿了烧水锅边。是菊治走过去端茶碗的。
  直到喝完茶,锅边上的泪水才干。菊治刚一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的膝上了。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家母稍胖了些。”文子说,尔后又含糊不清地说:“再说,这张照片太像我了,供在这里,怎么说呢,总觉得难为情。”
  菊治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
  文子垂下眼帘。这双眼睛刚才一直在凝望着菊治的背影。
  菊治不能不离开灵前,与文子相对地坐了下来。
  然而,菊治还有道歉的话对文子说吗?!
  幸亏供花的花瓶是志野陶的水罐。菊治在它前面将双手轻轻地支在铺席上,仿佛欣赏茶具似地凝望着它。
  只见它白釉里隐约透出红色,显得冷竣而温馨,罐身润泽,菊治伸手去抚摩它。
  “柔和,似梦一般,我们也很喜欢志野的精品陶器。
  他本想说柔和的女人似梦一般,不过出口时省略了‘女人’二字。
  “您要是喜欢,就当作家母的纪念物送给您。”
  “不,不。”
  菊治赶紧抬起头来。
  “如果您喜欢,请拿走吧。家母也会高兴的。这东西似乎不错。”
  “当然是件好东西。”
  “我也曾听家母这样说过,所以就把您送来的花插在上面。”
  菊治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那么,我收下了。”
  “家母也一定会高兴的。”
  “不过,我可能不会把它当作水罐而当作花瓶用呢。”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您尽管用好了。”
  “就是插花,也不是插茶道的花。茶道用具而离开茶道,那就太凄寂了。”
  “我想不再学茶道了。”
  菊治回过头去看了看,就势站起身来。菊治把壁龛旁边的坐垫挪到靠近廊道这边,坐了下来。
  文子一直在菊治的后面,一动不动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跪坐在铺席上,没有用坐垫。
  因为菊治挪动了位置,结果形成了留下文子坐在客厅的正中央。
  文子双手手指微微弯曲地放在膝上,眼看手就要发抖,她握住了手。
  “三谷少爷,请您原谅家母。”
  文子说着深深地低下头来。
  她深深低头的剎那间,菊治吓了一跳,以为她的身体就会倒下来。
  “哪儿的话,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我觉得,‘请原谅’这句话我都难以启齿。更无法表示道歉,只觉得愧对文子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来见你。”
  “该惭愧的是我们啊!”
  文子露出了羞耻的神色。
  “简直羞死人了。”
  从她那没有施粉黛的双颊到白皙的长脖颈,微微地绯红了。文子操心,人都消瘦了。
  这淡淡的血色,反而令人感到文子的贫血。
  菊治很难过地说:“我想,令堂不知多么恨我呢。”
  “恨?家母会恨三谷少爷吗?”
  “不,不过,难道不是我促使她死的吗?”
  “我认为家母是自己寻死的。家母辞世后,我独自思考了整整一周。”
  “从那以后你就一个人住在家里吗?”
  “是的,家母与我一直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是我促使令堂死的啊!”
  “是她自己寻死的。如果三谷少爷说是您促使她死的,那么不如说是我促使家母死的。假使说因为母亲死了,非要怨恨谁的话,那就只能怨恨我自己。让别人感到有责任,或感到后悔,那么家母的死就变成阴暗的、不纯的了。我觉得,给后人留下反省和后悔,将会成为死者的沉重负担。”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假使我没有与令堂邂逅……”
  菊治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只要您原谅死者,这就够了。也许家母为了求得您的原谅才死的。您能原谅家母吗?”
  文子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文子的这番话,使菊治觉得在脑海里卸下一层帷幕。
  他寻思:真能减轻死者的负担吗?
  因死者而忧愁,难道就像诅咒死者而多犯愚蠢的错误吗?
  死了的人是不会强迫活着的人接受道德的。
  菊治又把视线投在夫人的照片上。

  文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茶盘里放着两只筒状茶碗:一只赤乐与一只黑乐〔指乐氏烧制的赤、黑釉两种陶茶碗。相传是长次郎于天正年间(1573-1592)所创,由丰臣秀吉赐乐氏印,传至今日〕。她把黑乐茶碗放在菊治面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瞧了瞧茶碗底部的印记,冒失地问道:“是谁的呢?”
  “我想是了入的。”〔了入,是乐氏家第九代吉左卫门的称号。〕
  u赤色的也是吗?”
  “是的。”
  “是一对吧。”
  菊治说着,看了看赤茶碗。
  这只赤茶碗,一直放在文子的膝前,没有踫过。
  这筒状茶碗用来喝茶正合适,可是,菊治脑海里忽然浮现一种令人讨厌的想象。
  文子的父亲过世后,菊治的父亲还健在的时候,菊治的父亲到文子母亲这儿来时,这对乐茶碗,不是代替一般茶杯而使用过吗?菊治的父亲用黑乐,文子的母亲则用赤乐,这不就是作夫妻茶碗用的吗?
  如果是了入陶,就不用那么珍惜了,也许还成了他们两人旅行用的茶碗呢。
  果真如此,现在明知此情的文子还为菊治端出这只茶碗来,未免太恶作剧了。
  但是,菊治并不觉得这是有意的挖苦,或有什么企图。
  他理解为这是少女的单纯的感伤。
  毋宁说,菊治也感染上这种感伤了。
  也许文子和菊治都被文子母亲的死纠缠住,而无法背逆这种异样的感伤。然而,这对乐茶碗加深了菊治与文子共同的悲伤。
  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之间,还有母亲与菊治之间,以及母亲的死,这一切文子都一清二楚。
  也只有他们两人同谋掩盖文子母亲自杀的事,。
  看样子文子沏粗茶的时候哭过,眼睛微微发红。
  “我觉得今天来对了。”菊治说,“我理解文子小姐刚才的话,意思是说死者与活着的人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原谅或不原谅的事了。这样,我得从新改变看法,认为已经得到令堂的原谅了,对吗?”
  文子点点头。
  “不然,家母也得不到您的原谅了。尽管家母可能不原谅她自己。”
  “但是,我到这里来,与你这样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
  “为什么呢?”文子说着,望了望菊治:“您是说她不该死是吗?家母死的时候,我也恨懊丧,觉得家母不论受到多大的误解,死也不成为她辩解的理由。因为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谁都无从原谅她啊!”
  菊治沉默不语,他思忖,原来文子也曾探索过死的秘密。
  菊治没想到会从文子那里听到“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
  眼前,菊治实际所理解的夫人与文子所理解的母亲,可能是大不相同的。
  文子无法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的母亲。
  不论是原谅人,或是被人原谅,菊治都处于荡漾在女体的梦境般的波浪中。
  这一对黑与赤的乐茶碗,仿佛也能勾起菊治如梦如痴的心绪来。
  文子就不理解这样的母亲。
  从母体内生出来的孩子,却不懂得母体,这似乎很微妙。
  然而,母亲的体态却微妙地遗传给了女儿。
  从文子在门口迎接菊治的时候起,他就感受到一股柔情,这恐怕也有这种因素在内,那就是他在文子那张典雅的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如果说夫人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面影,才犯了错误,那么菊治觉得文子酷似她母亲,这就像用咒语把人束缚住的、令人战栗的东西。不过,菊治却又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诱惑。
  只要看一看文子那干涸而小巧的、微带反咬合的嘴唇,菊治就觉得无法与她争辩了。
  怎么做才能使这位小姐显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闪过这样的念头。
  “令堂太善良了,以致活不下去啊。”菊治说,“然而,我对令堂太残酷了。有时难免以这种形式把自己道德上的不安推给了令堂。因为我是个胆怯而懦弱的人……”
  “是家母不好。家母太糟糕了。不论是与令尊,还是三谷少爷的事,我并不认为这都是家母的性格问题。”
  文子欲言又止,脸上飞起一片红潮。血色比刚才好多了。
  她稍微转过脸去,低下头来,仿佛要避开菊治的视线。
  “不过,家母过世后,从第二天起我逐渐觉得她美了。这不是我的想象,可能是家母自己变得美了吧。”
  “对死去的人来说,恐怕都一样吧。”
  “也许家母是忍受不了自己的丑恶才死的……”
  “我认为不是这样。”
  “加上,她苦闷得忍受不了。”
  文子噙着眼泪。她大概是想说出有关母亲对菊治的爱情吧。
  “死去的人犹如已永存在我们心中的东西,珍惜它吧。”菊治说。
  “不过,他们都死得太早了。”
  看来文子也明白,菊治的意思是指他的与文子的双亲。
  “你和我也都是独生子女”菊治接着说。
  他的这句话引起他的联想:假如太田夫人没有文子这个女儿,也许他与夫人的事,会使他锁在更阴暗更扭曲的思维里。
  “听令堂说,文子对家父也很亲切。”
  菊治终于把这句话和盘托出。本来是打算顺其自然,有机会再说的。
  他觉得不妨对文子说说有关父亲把太田夫人当作情人而经常到这家里来的事。
  但是,文子突然双手扶着铺席施礼说:“请原谅。家母实在太可怜了……从那时候起,她随时都准备死了。”
  文子说着就势趴在铺席上,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就哭了起来,肩膀也松弛无力了。
  菊治突然造访,文子没顾得上穿袜子。她把双脚心藏在腰后,姿态确实像卷缩着身子。
  她那散乱在铺席上的头发几乎踫上那只赤乐筒状茶碗。
  文子双手捂着泪潸潸的脸,走了出去。
  良久,还不见她出来。菊治说:“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走到门口。
  文子抱着一个用包袱皮包里的小包走了过来。
  “给您增加负担了。这个,请您带走吧。”
  “啊?”
  “志野罐。”
  文子把鲜花拿出来,把水倒掉,揩拭干净,装入盒子里,包装好。操作的麻利,使菊治十分惊讶。
  “刚才还插着花,现在马上让我带走吗?”
  “请拿着吧。”
  菊治心想:文子悲伤之余,动作才那么神速的吧。
  “那我就收下了。”
  “您带走就好,我就不拜访了。”
  “为什么?”
  文子没有回答。
  “那么,请多保重。”
  菊治刚要迈出门口,文子说:“谢谢您。啊,家母的事请别介意,早些结婚吧。”
  “你说什么?”
  菊治回过头来,文子却没有抬头。

  菊治把志野陶罐带回家后,依然插上白玫瑰和浅色石竹花。
  菊治觉得,太田夫人辞世后,自己才开始爱上了她。菊治总是被这种心情困扰着。
  而且,他感到自己的这份爱,还是通过夫人的女儿文子的启示,才确实领悟过来的。
  星期天,菊治试着给文子挂个电话。
  “还是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实在太寂寞了。”
  “一个人住是不行的。”
  “哎。”
  “府上静悄悄的,一切动静在电话里也听得见吶。”
  文子莞尔一笑。
  “请位朋友来陪住,怎么样?”
  “可是,我总觉得别人一来,家母的事就会被人家知道……”
  菊治难以答话。
  “一个人住,外出也不方便吧。”
  “不会,把门锁上就出去嘛。”
  “那么,什么时候请您来一趟。”
  “谢谢,过些日子吧。”
  “身体怎么样?”
  “瘦了。”
  “睡眠好吗?”
  “夜里基本上睡不着。”
  “这可不好。”
  “过些日子我也许会把这里处理掉,然后到朋友家租间房住。”
  “过些日子,是指什么时候?”
  “我想这里一卖出手就……”
  “卖房子?”
  “是的。”
  “你打算卖吗?”
  “是的。您不觉得卖掉好吗?”
  “难说,是啊!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
  文子不言语。
  “喂喂,这些事在电话里没法谈清楚,星期天我在家,你能来吗?”
  “好。”
  “你送的志野罐,我插了洋花,你若来,就请你把它当水罐用……”
  “点茶?……”
  “说不上是点茶,不过,不把志野陶当水罐用一回,太可惜了。何况茶具还是需要同别的茶道器具配合起来使用,以求相互辉映,不然就显不出它真正的美来。”
  “可是,今天我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加难看,我不去了。”
  “没有别的客人来。”
  “可是……”
  “是吗。”
  “再见!”
  “多保重。好象有人来了。再见。”
  来客原来是栗本近子。
  菊治绷着脸,担心刚才的电话是不是被她听见了。
  “连日阴郁,好容易遇上个好天,我就来了。”
  近子一边招呼,视线早已落在志野陶上了。
  “此后就是夏天,茶道将会闲一阵,我想到府上茶室来坐坐……”
  近子把随手带来的点心连同扇子拿了出来。
  “茶室恐怕又有霉味了吧。”
  “可能吧。”
  “这是太田家的志野陶吧,让我看看。”
  近子若无其事地说着,朝有花的那边膝行过去。
  她双手扶席低下头来时,骨骼粗大的双肩呈现出像怒吐恶语的形状。
  “是买来的吗?”
  “不,是送的。”
  “送这个?收了件相当珍贵的礼物呀。是遗物纪念吧?”
  近子抬起头,转过身来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买下来的好,不是吗?让小姐送,总觉得有点可怕。”
  “好吧,让我再想想。”
  “请这么办吧。太田家的各式各样的茶具都弄来了,不过,都是令尊买下来的。即使在照顾太田太太以后也……”
  “这些事,我不想听你说。”
  “好,好。”
  近子说着突然轻松地站起身来。
  传来了她在那边同女佣说话的声音。她套上烹饪服走了出来。
  “太田太太是自杀吧。”近子突然袭击似地说。
  “不是。”
  “是吗?我一听说就明白了。那个太太身上总飘忽着一股妖气。”
  近子望了望菊治。
  “令尊也曾说过,那太太是个很难捉摸的女人。虽然以女人的眼光来看,又有所不同。怎么说呢,她这个人嘛,总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跟我们合不来。黏糊糊的……”
  “希望你别说死人的坏话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死了的人不是连菊治少爷的婚事也来干扰了吗?就说令尊吧,也被那个太太折磨得够苦的了。”
  菊治心想:受苦的恐怕是你近子吧。
  父亲与近子的关系,只是短暂的玩玩罢了。虽然不是由于太田夫人使近子怎么样,可是近子恨透了直至父亲过世前还跟父亲相好的太田夫人。
  “像菊治少爷这样的年轻人,是不会懂得那个太太的。她死了反而更好,不是吗?这是实话。”
  菊治不加理睬,把脸转向一边。
  “连菊治少爷的婚事,她都要干扰,这怎么受得了。她肯定觉得难为情,可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妖性才寻死的。像她这种人,大概以为死后还能见到令尊呢。”
  菊治不禁打了个寒战。
  近子走下庭院,说:“我也要在茶室里镇定一下心神。”
  菊治久久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赏花。
  洁白和浅红的花色,与志野陶上的釉彩浑然一体,恍如一片朦胧的云雾。
  他脑海里浮现出文子独自在家里哭倒的身影。
母亲的口红

  菊治刷完牙回到卧室时,女佣已将牵牛花插在挂着的葫芦花瓶里。
  “今天我该起来了。”
  菊治虽然这么说,可是又钻进了被窝。
  他仰卧着,在枕头上把脖子扭向一边,望着挂在壁龛一角上的花。
  “有一朵已经绽开了。”
  女佣说着退到贴邻的房间。
  “今天还请假吧?”
  “啊,再休息一天。不过我要起来的。”
  菊治患感冒头痛,已经四五天没去公司上班了。
  “在哪儿摘的牵牛花?”
  “在庭院边上,它缠着茗荷,开了一朵花。”
  大概是自然生长的吧。花是常见的蓝色,藤蔓纤细,花和叶都很小。
  不过,插在像涂着古色古香的黑红色漆的葫芦里,绿叶和兰花倒垂下来,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
  女佣是父亲在世时就一直干下来的,所以略懂得这种雅趣。
  悬挂的花瓶上,可以看见黑红漆渐薄的花押,陈旧的盒子上也有“宗旦”的字样。假如这是真品,那么它就是三百年前的葫芦了。
  菊治不太懂得茶道的插花规矩,就是女佣也不是很有心得。不过,早晨点茶,缀以牵牛花,使人觉得也满合适。
  菊治陷入寻思,将一朝就凋谢的牵牛花插在传世三百年的葫芦里……他不觉地凝望了良久。
  也许它比在同样是三百年前的志野陶的水罐里插满西洋花更相称吧。
  然而,作为插花用的牵牛花能保持多长时间呢?这又使菊治感到不安。
  菊治对侍候他用早餐的女佣说:“以为那牵牛花眼看着就会凋谢,其实也不是这样。”
  “是吗。”
  菊治想起来了,自己曾打算在文子送给他作纪念的她母亲的遗物志野水罐里,插上一枝牡丹。
  菊治把水罐拿回家时,牡丹的季节已经过了。不过那时,说不定什么地方还会有牡丹花开吧。
  “我都忘了家里还有那只葫芦什么的,多亏你把它找了出来。”
  “是。”
  “你是不是见过家父在葫芦里插牵牛花?”
  “没有,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所以我想可能……”
  “?蔓生植物……”
  菊治笑了,有点沮丧。
  菊治在看报的过程中,觉得头很沉重,就躺在饭厅里。
  “睡铺还没有收拾吧。”菊治说。
  话音刚落,正洗东西的女佣一边擦着湿手,一边赶忙走了进来,说:“我这就去拾掇。”
  过后,菊治走进卧室一看,壁龛上的牵牛花没有了。
  葫芦花瓶也没有挂在壁龛上。
  “唔。”
  可能是女佣不想让菊治看到快要凋谢的花吧。
  虽然菊治听到女佣说,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话又说回来,父亲当年生活的那套规矩还保留在女佣的这些举止上。
  然而,志野水罐却依然摆在近壁龛的正中央的地方。
  如果文子来看到了,心里无疑会想:太怠慢了。
  文子赠送的这只水罐刚拿回来时,菊治立即插上洁白的玫瑰花和浅色的石竹花。
  因为文子在她母亲灵前就是这样做的。那白玫瑰和石竹花,就是文子为母亲做头七的当天,菊治供奉的花。
  菊治抱着水罐回家途中,在昨日请人把花送到文子家的同一家花铺里,买回了同样的花。
  可是后来,哪怕只是摸摸水罐,心也是扑通扑通地跳的,从此菊治就再也没有插花了。
  有时在路上行走,菊治看见中年妇女的背影,忽然被强烈地吸引住,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不禁黯然,自言自语:“简直是个罪人。”
  清醒之后再看,那背影并不像太田夫人。
  只是腰围略鼓起,像夫人而已。
  瞬间,菊治感到一种令人颤抖的渴望,同一瞬间,陶醉与可怕的震惊重叠在一起,菊治仿佛从犯罪的瞬间清醒了过来。
  “是什么东西使我成为罪人的呢?”
  菊治像要拂去什么似地说。可是,响应的是,越发使他想见夫人了。
  菊治不时感到活生生地抚触到过世了的人的肌肤。他想:如果不从这种幻觉中摆脱出来,那么自己就无法得救了。
  有时他也这样想:也许这是道德的苛责,使官能产生病态吧。
  菊治把志野水罐收进盒子里后,就钻进了被窝里。
  当他望着庭院的时候,雷鸣打响了。
  雷声虽远,却很激烈,而且响声越来越近了。
  闪电开始掠过庭院的树木。
  然而,傍晚的骤雨已经先来临。雷声远去了。
  庭院泥土飞溅了起来,雨势异常凶猛。
  菊治起身给文子挂电话。
  “太田小姐搬走了……”对方说。
  “啊?”
  菊治大吃一惊。
  “对不起。那……”
  菊治想,文子已经把房子卖了。
  “您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吗?”
  “哦,请稍等一下。”
  对方似乎是女佣人。
  她立即又回到电话机旁,好象是在念纸条,把地址告诉了菊治。
  据说房东姓“户崎”,也有电话。
  菊治给那家挂电话找文子。
  文子用爽朗的声音说:“让您久等了,我是文子。”
  “文子小姐吗?我是三谷。我给你家挂了电话吶。”
  “很抱歉。”
  文子压低了嗓门,声音颇似她母亲。
  “什么时候搬的家?”
  “啊,是……”
  “怎么没有告诉我。”
  “前些日子已将房子卖了,一直住在友人这里。”
  “啊。”
  “要不要把新址告诉您,我犹豫不定。开始没打算告诉您,后来决定还是不该告诉您。可是近来又后悔没有告诉您。”
  “那当然是罗。”
  “哟,您也这么想吗?”
  菊治说着,顿觉精神清爽,仿佛身心被洗涤过一样。透过电话,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一看到你送给我的那个志野水罐,就很想见你。”
  “是吗?家里还有一件志野陶呢。那是一只小的筒状茶碗。
  那时,我曾想过是不是连同水罐一起送给您,不过,因为家母曾用它来喝茶,茶碗边上还透出母亲的口红的印迹,所以……”
  “啊?”
  “家母是这么说的。”
  “令堂的口红会沾在陶瓷器上不掉吗?”
  “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来就带点红色,家母说,口红一沾上茶碗边,揩也揩拭不掉。家母辞世后,我一看那茶碗边,仿佛有一处瞬间显得格外的红。”
  文子这句话是无意中说出来的吗?
  菊治不忍心听下去,把话题岔开,说:“这边傍晚的骤雨很大,那边呢?”
  “简直是倾盆大雨,雷声吓得我都缩成一团了。”
  “这场雨过后,会凉爽些吧。我也休息了四五天,今天在家,如果你愿意,请来吧。”
  “谢谢。我本打算,要拜访也要待我找到工作之后再去。
  我想出去做事。”
  没等菊治回答,文子接着说:“接到您的电话,我很高兴,我这就去拜访。虽然我觉得不应该再去见您……”
  菊治盼着骤雨过去,他让女佣把铺盖收起来。
  菊治对自己居然挂电话把文子请来,颇感惊讶。
  但是,他更没有料到,他与太田夫人之间的罪孽阴影,竟由于听了她女儿的声音,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难道女儿的声音,会使人感到她母亲仿佛还活着吗?
  菊治刮胡子时,把带着肥皂沫的胡子屑甩在庭院树木的叶子上,让雨滴濡湿它。过了晌午,菊治满以为文子来了,到门口一看,却原来是栗本近子。
  “哦,是你。”
  “天气又热起来了,久疏问候,今天来看看你。”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得多加珍重呀,气色也不怎么好。”
  近子蹙额,望着菊治。
  菊治以为文子是一身洋装打扮,可传来的却是木屐声,自己怎么竟错以为是文子呢,真滑稽。菊治一边这样想,一边又那样说:“修牙了吧。
  好象年轻多了。”
  “趁梅雨天得闲就去……整得太白了些,不过很快就会变得自然了,没关系。”
  近子走进菊治刚才躺着的客厅,望了望壁龛。
  “什么都没摆设,清爽宜人吧。”菊治说。
  “是啊,是梅雨天嘛。不过,哪怕摆点花……”
  近子说着回转身来问道:“太田家的那件志野陶,怎么样了?”
  菊治不言语。
  “还是把它退回去,不是很好吗?”
  “这是我的自由。”
  “那也不是呀。”
  “至少不该受你指使吧。”
  “那也不见得吧。”
  近子露出满嘴洁白的假牙,边笑边说:“今天我就是为征求你的意见才来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张开双手,好象在祛除什么似的。
  “要把妖气从屋里都赶出去,不然……”
  “你别吓唬人。”
  “但是,作为媒人,我今天要提出一个要求。”
  “如果还是稻村家小姐的事,难为你一番好意,我拒绝听。”
  “哟,哟,不要因为讨厌我这个媒人,把惬意的这门亲事也给推掉,这岂不是显得气量太小了嘛。媒人搭桥,你只顾在桥上走就行,令尊当年就是无所顾忌地利用了我的嘛。”
  菊治露出厌烦的神色。
  近子有个毛病,一旦说得越起劲,肩膀就耸得越高。
  “这是当然的,我与太田太太不同。比较简单,就连这种事也毫不隐藏,一有机会,就一吐为快,但遗憾的是,在令尊的外遇数字里,我也数不上啊。只是昙花一现……”
  近子说着低下头来。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怨恨他。后来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只要我对他有用时,他就无所顾忌地利用我……男人嘛,使用有过关系的女人是很方便的。我也承蒙令尊的关照,学到丰富而健全的处世常识。”
  “唔。”
  “所以,请你利用我的健全的常识吧。”
  菊治毫不拘泥地被她的这番话吸引了,他觉得这也有道理。
  近子从腰带间将扇子抽了出来。
  “人嘛,太男人气,或者太女人味儿,都是学不到这种健全的常识的。”
  “是吗?这么说常识就是中性的罗。”
  “这是挖苦人吗?但是,一旦变成中性的,就能清清楚楚地看透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你没想过吗,太田夫人是母女俩生活的,她怎么能够留下女儿而去死呢?据我看来,她可能有一种企图,是不是以为自己死后,菊治少爷会照顾她女儿……”
  “什么话儿。”
  “我仔细捉摸,恍然大悟,才解开了这个疑团。因为我总觉得太田夫人的死搅扰了菊治少爷的这亲事。她的死非同一般。一定有什么问题。”
  “太离奇了。这是你的胡思乱想。”
  菊治一边这样说,一边却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近子这种离奇的胡想捅了一刀似的。
  好象掠过一道闪电。
  “菊治少爷把稻村小姐的事,告诉太田夫人了吧。”
  菊治想起来了,却佯装不知。
  “你给太田夫人挂电话,不是说我的婚事已定了吗?”
  “是,是我告诉的。我对她说:请你不要搅扰。太田夫人就在这天晚上死的。”
  沉默良久。
  “但是,我给她挂电话了,菊治少爷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她哭着来了呢?”
  菊治遭到了突然袭击。
  “没错吧。她还在电话里‘啊’地喊了一声呢。”
  “这么说来,是你害了她嘛。”
  “菊治少爷这么想,就得到解脱了是吧。我已经习惯当反派角色。令尊也早已把我当作随时可以充当冷酷的反派角色的女人。虽说谈不上是报恩,不过,今天我是主动来充当这个反派角色的。”
  菊治听来,近子似乎在吐露她那根深蒂固的妒忌和憎恶。
  “幕后的事,嗨,就当不知道……”
  近子说着,耷拉下眼睑,好象在看自己的鼻子。
  “菊治少爷尽管皱起眉头,把我当作是个好管闲事的令人讨厌的女人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定要祛除那个妖性的女人,让你能缔结良缘。”
  “请你不要再提良缘之类的事了,好不好?”
  “好,好,我也不愿与太田夫人的事扯在一起。”
  近子的声调变得柔和了。
  “太田夫人也并不是个坏人……自己死了,在不言不语中,就想把女儿许给菊治少爷,不过这只是一种企盼而已,所以……”
  “又胡言乱语了。”
  “本来就是这样嘛。菊治少爷以为她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想过要把女儿许配给菊治少爷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就太糊涂了。她不论是睡还是醒,一味专心想令尊,像着了魔似的,如果说这是痴情,那确是痴情。在梦与现实的混沌中,连女儿也卷进来了,最后把性命都搭上……不过,在旁观者看来,仿佛是一种可怕的报应,或是应验的诅咒。这是被一张魔性的网给罩住了。
  菊治和近子面面相觑。
  近子睁大她那双小眼睛。
  她的目光总盯住菊治不放,菊治把脸扭向一旁。
  菊治之所以畏缩,让近子滔滔不绝,虽说从一开始他就处于劣势,但更多的恐怕是他为近子的离奇言论所震惊的缘故。
  菊治想都没想过,过世的太田夫人果真希望女儿文子同菊治成亲吗?
  再说,他也不相信此话。
  这恐怕是近子信口雌黄,出于妒忌吧。
  这种胡乱猜想,就像近子胸脯上长的那块丑陋的痣吧。
  然而,对菊治来说,这种离奇的言论,宛如一道闪电。
  菊治感到害怕。
  难道自己就不曾有过这种希望?
  虽然继母亲之后,把心移于女儿这种事,在世间并非没有,但是一面陶醉于其母亲的拥抱中,另一面却又不知不觉地倾心于其女儿,而自己还都没有察觉,这难道不真的成了魔性的俘虏了吗?
  如今,菊治回想起来,自从遇见太田夫人之后,自己的整个性格仿佛都变了。
  总觉得人都麻木了。
  “太田家的小姐来过了,她说有来客,改天再……”女佣通报说。
  “哦,她走了吗?”
  菊治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刚才……”
  文子伸长白皙而修长的脖颈仰望着菊治。
  从他的喉咙到胸脯的凹陷处呈现出一层淡黄色的阴影。
  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她消瘦了的缘故,这淡淡的阴影使菊治放心地松了口气。
  “栗本来了。”菊治坦荡地说。
  他刚走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拘谨,可是一见到文子,反而觉得轻松了。
  文子点了点头,说:“我看见师傅的阳伞了……”
  “啊,是这把阳伞吧。”
  那是一把长把的灰色阳伞,靠放在门口。
  “要不,请你到厢房的茶室里等一会儿好吗?栗本那老太婆,这就走的。”
  菊治这么说,可他对自己又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明知文子会来,而没有把近子打发走呢?
  “我倒无所谓……”
  “是吗?那就请吧。”
  文子好象不知道近子的敌意,她一进客厅就向近子施礼寒暄,还对近子前来吊唁她母亲,表示了一番谢意。
  近子就像看着徒弟作茶道练习时那样,略耸起左肩膀,昂首挺胸地说:“你母亲也是一位文雅人……我觉得她在这文雅人活不长的人世间,就像最后的一朵花,凋谢了。”
  “家母也并不是个文雅的人。”
  “留下文子孤身一人,恐怕她心里也很舍不得吧。”
  文子垂下了眼睑,紧紧地抿住反咬合的下唇。
  “很寂寞吧,也该来练习茶道了。”
  “啊,我已经……”
  “可以解闷哟。”
  “我已经没有资格学茶道了。”
  “什么话!”
  近子把重叠着摞在膝上的双手松开,说:“其实嘛,梅雨天也快过去,我想给这府上的茶室通通风,今天才登门拜访的。”
  近子说着瞥了菊治一眼。
  “文子也来了,你看怎么样?”
  “啊?”
  “请让我用一下你母亲的遗物志野陶……”
  文子抬起头望了望近子。
  “让我们也来谈谈你母亲的往事吧。”
  “可是,如果在茶室里哭了起来,多讨厌啊。”
  “哦,那就哭嘛,没关系的。不久,菊治少爷一旦成了亲,我也就不能随便进茶室里来罗。虽然这是值得我回忆的茶室……”
  近子笑了笑,故作庄重地说:“我是说,要是与稻村家的雪子小姐的这门亲事定下来的话。”
  文子点点头,丝毫不露声色。
  然而,酷似她母亲的那张圆脸上,却看得出她憔悴的神色。
  菊治说:“提这些没定的事,会给对方添麻烦的。”
  “我是说假如定下来的话。”
  近子又把话顶了回去。
  “好事多磨嘛,在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之前,也请文子小姐就当没听说过。”
  “是。”
  文子又点了点头。
  近子喊了一声女佣,站起身来去打扫茶室了。
  “这儿的树荫下,树叶还湿着呢,小心点!”
  庭院里传来了近子的声音。

  “早晨,在电话里甚至能听得见这里的雨声吧。”菊治说。
  “电话里也能听见雨声吗?我倒没有注意。这庭院里的雨声,在电话里能听得见吗?”
  文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树丛的对面,传来了近子打扫茶室的声音。
  菊治也一边望着庭院一边说:“我也并不认为电话里能听得见文子小姐那边的雨声。不过,后来却有这种感觉,傍晚的骤雨真是倾盆而来啊!”
  “是啊!雷声太可怕了……”
  “对对,你在电话里也这么说过。”
  “连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像家母。一响雷,母亲就会用和服的袖兜里住我的小脑袋。夏天外出的时候,家母总要望望天空,说声:今天会不会打雷呢。直到现在,有时一打雷,我还想用袖兜捂住脸吶。”
  文子说着,从肩膀到胸部暗暗地露出了腆的姿态。
  “我把那只志野陶茶碗带来了。”
  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文子折回客厅的时候,把包里那茶碗的小包放在菊治的膝前。
  但是,菊治有点踌躇,文子就把它拉倒自己面前,从盒子里把茶碗拿了出来。
  “令堂也曾用筒状的乐茶碗来喝茶吧。那也是了入产的吗?”菊治说。
  “是的。不过家母说不论黑乐还是赤乐,用它喝粗茶或烹茶,在色彩的配合上都不好,所以她常用这只志野陶茶碗。”
  “是啊,用黑乐茶碗来喝,粗茶的颜色就看不见了……”
  菊治无意将摆放在那里的志野陶筒状茶碗,拿到手上来观赏,文子看见以后说:“它可能不是上乘的志野陶,不过……”
  “哪里。”
  但是,菊治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只志野陶的白釉里隐约透出微红。仔细观赏的时候,那红色仿佛从白釉里浮现出来似的。
  而且,茶碗口带点浅茶色。有一处浅茶色显得更浓些。
  那儿恐怕就是接触嘴唇的地方吧。
  看上去好象沾了茶锈。但也可能是嘴唇踫脏的。
  在观赏的过程中,那浅茶色依然呈现出红色来。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难道真是文子母亲的口红渗透进去的痕迹吗?
  这么一想,他再看,釉面果然呈现茶、赤搀半的色泽。
  那色泽宛如褪色的口红,又似枯萎的红玫瑰——并且,当菊治觉得它像沾在什么东西上的陈旧血渍的颜色时,心里就觉得难以置信。
  他既感到令人作呕的龌龊,同时也感到使人迷迷糊糊的诱惑。
  茶碗面上呈黑青色,绘了一些宽叶草。有的草叶间中呈红褐色。
  这些草,绘得单纯而又健康,仿佛唤醒了菊治的病态的官能。
  茶碗的形状也很端庄。
  “很不错啊。”
  菊治说着把茶碗端在手上。
  “我不识货。不过,家母很喜欢它,常用它来喝茶。”
  “给女人当茶碗用很合适啊。”菊治从自己的话里,再一次活脱脱地感受到文子的母亲这个女人的温馨。
  尽管如此,文子为什么要把这只渗透了她母亲的口红的志野茶碗拿来给他看呢?
  菊治不清楚,这是出于文子的天真,还是满不在乎?
  只是,文子的那种不抵抗的心绪,仿佛也传给了菊治。
  菊治在膝上转着茶碗观赏,但是避免让手指踫到茶碗边接触嘴唇的地方。
  “请把它收好。让栗本老太婆看到,说不定她又会说些什么,顶讨厌的。”
  “是。”
  文子把茶碗放进盒里,重新包好。
  文子本打算把它送给菊治才带来的,可是好象没有踫上机会。也许是顾虑菊治不喜欢这件东西。
  文子站起身来,又把那小包放回门口。
  近子从庭院里向前弯着身子,走了上来。
  “请把太田家的那个水罐拿出来好吗?”
  “用我们家的东西怎么样?再说太田小姐也在场……”
  “瞧你说的,正因为文子小姐来了才用的嘛,不是吗?借志野这件纪念遗物,谈谈你母亲的往事。”
  “可是,你不是憎恨太田夫人的吗?”菊治说。
  “我干么要恨她呢,我们只是脾性合不来罢了。憎恨死去的人有什么用呢?不过,脾性合不来,我不了解她,但另一方面有些地方我反而能看透那位夫人。”
  “看透别人就是你的毛病……”
  “做到让我看不透才好嘛。”
  文子在走廊上出现,她落座在门框边上。
  近子耸起左肩膀,回过头来说:“我说,文子小姐,能让我们用一下你母亲的志野陶吗?”
  “啊,请用。”文子回答。
  菊治把刚放进壁橱里的志野水罐拿了出来。
  近子把扇子轻快地插腰带间,抱着水罐盒向茶室走去。
  菊治也走到门框边来,说:“今早在电话里听说你搬家了,我大吃一惊。房子这类事,都是你一个人处理的吗?”
  “是的。不过,是个熟人把它买了下来,所以比较简单。
  这位熟人说,他暂住在大矶,房子较小,说愿意与我交换。可是,房子再小,我也不能一个人住呀。要去上班,还是租房方便些。因此,就先暂住在朋友家里。”
  “工作定了吗?”
  “还没有。真到紧要关头,自己又没学到什么本事……”
  文子说着莞尔一笑。
  “本来打算待工作单位定下来之后,再拜访您。在既无家又无职,漂泊无着的时候去看您,未免太凄凉了。”
  菊治想说,这种时候来最好,他本以为文子孤苦伶仃,但眼前从表情上观看,也不显得特别寂寞。
  “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但我一向拖拖拉拉。不过,因为存心要卖,所以连架水槽也没有修理,铺席成了这副模样,也不能换席子面儿。”
  “您不是要在这所房子里结婚吗?那时再……”文子直率地说。
  菊治看了看文子,说:“你指的是栗本的事吧。你认为我现在能结婚吗?”
  “为了家母的事?……如果说家母使您那样伤心,那么家母的事已经过去了,您大可不必再提了……”

  近子干起茶道得心应手,很快就把茶室准备好了。
  “打点得与水罐子相配吗?”
  近子问菊治,可是他不懂。
  菊治没有回答,文子也不言语。菊治和文子都望着志野水罐。
  原本是用来插花供奉在太田夫人灵前的,今天派上它本来的用场,当水罐用了。
  早先是太田夫人手里的东西,现在却听任栗本近子使用。
  太田夫人辞世后,传给了女儿文子,再由文子送到菊治手里。
  这就是这只水罐的奇妙的命运。不过,也许就是茶道器具的通常遭遇吧。
  这只水罐在太田夫人拥有之前,制成之后,历经了三四百年,这期间,不知更迭过多少命运各异的物主而传承至今啊!
  “志野水罐放在茶炉和烧茶水用的铁锅旁,更显得像个美人了。”菊治对文子说。
  “但是,它那刚劲的姿态,决不亚于铁器啊。”
  志野陶的白釉面,润泽光亮,仿佛是从深层透射出来的。
  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过,一看到这件志野陶,就想见她,但她母亲的白皙肌肤里也深深地蕴涵着女人的这种刚劲吗?
  天气酷热,菊治把茶室的拉门打开了。
  文子坐着的身后的窗外,枫叶翠绿。茂密层叠的枫叶的投影,落在文子的头发上。
  文子那修长脖颈以上的部分,映照在窗外投进的亮光中。
  露在像是初次穿上的短袖衣服外的胳膊,显得白皙中略带青色。她并不太胖,但肩膀圆匀,胳膊也是圆乎乎的。
  近子也望着水罐。
  “如果水罐不用在茶道上,就显不出它的灵性来。只随便地插上几枝洋花,太委屈它了。”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呢。”文子说。
  “你母亲遗下的这只水罐,到这儿来了,真像做梦似的。
  不过,你母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也许近子是想挖苦一下。
  可是,文子却若无其事地说:“家母也曾把这只水罐用来插花。再说,我已不再学茶道了。”
  “不要这样说嘛。”
  近子环顾了一下茶室,说:“我觉得能在这儿坐坐,心里还是很踏实的。四处都能看到。”
  近子望了望菊治,说:“明年是令尊逝世五周年,忌辰那天举行一次茶会吧。”
  “是啊,把所有赝品茶具统统摆出来,再把客人请来,也许这是件愉快的事。”
  “什么话,令尊的茶具没有一件是赝品。”
  “是吗?但是,全部赝品的茶会可能很有意思吧。”菊治对文子说。
  “这间茶室里,我总觉得充满一股发霉的臭味,如果举办一次茶会,全部使用赝品,也许能拂去这股霉气。我把它当作为已故父亲祈冥福,从此便与茶道断绝关系。其实我早就与茶道绝缘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老婆子真讨厌,总要到这茶室里来歇息是吗?”
  近子迅速地用圆筒竹刷搅和抹茶。
  “可以这么说吧。”
  “不许你这么说!但是,如果你结上新缘,那么断掉旧缘也未尝不可。”
  近子说声请吧,便将茶送到菊治面前。
  “文子小姐,听了菊治少爷的这番玩笑话,会不会觉得你母亲的这件遗物的去处找错了地方呢?我一看见这件志野陶,就觉得你母亲的面影仿佛映在那上面。”
  菊治喝完茶,将茶碗放下,马上望着水罐。
  也许是近子的姿影映在那黑漆的盖子上吧。
  然而,文子则心不在焉地坐着。
  菊治弄不清文子是不想抵抗近子呢,还是无视近子。
  文子也没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与近子进茶室坐在一起,这也是件奇妙的事。
  对于近子提及菊治的亲事一事,文子也没有露出拘谨的神色。
  一向憎恨文子母女的近子,每句话都有意羞辱文子,可是文子也没有表示反感。
  难道文子沉溺在深深的悲伤中,以致对这一切都视为过往烟云吗?
  难道是母亲去世的打击,使她完全超越了这一切吗?
  也许是她继承了她母亲的性格,不为难自己,也不得罪他人,是个不可思议的、类似摆脱一切烦恼的纯洁姑娘?
  但是,菊治好象在努力不使人看出他要保护文子,使她不受近子的憎恶和侮辱。
  当菊治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才奇怪呢。
  菊治看着近子最后自点自饮茶的模样,也觉得十分奇怪。
  近子从腰带间取出手表,看了看说:“这手表太小,老花眼看起来太费劲了………把令尊的怀表送给我吧。”
  “他可没有怀表。”菊治顶了回去。
  “有。他经常用吶。他去文子小姐家的时候,也总是带在身上的嘛。”
  近子故意装出一副呆然若失的神色。
  文子垂下了眼帘。
  “是两点十分吗?两根针聚在一起,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近子又现出她那副能干的样子。
  “稻村家的小姐给我招徕一些人,今天下午三点开始学习茶道。我在去稻村家之前,到这里来了一趟,想听听菊治少爷的回音,以便心中有数。”
  “清你明确地回绝稻村家吧。”
  尽管菊治这么说,但近子还是笑着打马虎眼,说:“好,好,明确地……”接着又说:“真希望能早一天让那些人在这间茶室里学习茶道啊!”
  “那就清稻村家把这幢房子买下来好了。反正我最近就要把它卖掉。”
  “文子小姐,我们一起走到那儿吧?”
  近子不理会菊治,转过身来对文子说。
  “是。”
  “那我就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
  “我来帮您忙吧。”
  “那就谢了。”
  可是,近子不等文子,迅速地到水房去。
  传来了放水声。
  “文子小姐,我看算了,不要跟她一起走。”菊治小声说。
  文子摇摇头,说:“我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
  “我真害怕。”
  “那么,你就跟她走到那边,然后摆脱她。”
  文子又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把夏服膝弯后面的皱折抚平。
  菊治差点从下面伸出手去。
  因为他以为文子踉跄要倒的缘故,文子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
  刚才近子提到怀表的事,她难过得眼圈微红,现在则羞得满脸通红,宛如猝然绽开的红花。
  文子抱着志野水罐向水房走去。
  “哟,还是把你母亲的东西拿来了?”
  里面传来了近子嘶哑的声音。
  双重星一栗本近子到菊治家来说,文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
  夏令时节,傍晚八时半,天色还亮。晚饭后,菊治躺在廊道上,望着女佣买来的萤火虫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白的萤火光带上了黄色,天色也昏暗了。但是,菊治也没有起身去开灯。
  菊治向公司请了四五天夏休假,到坐落在野尻湖的友人的别墅去度假,今天刚回来。
  友人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孩子。菊治没有经验,不知婴儿生下来有多少日子了。相应地说,是长得大了还是小,心中无数,不知该怎么寒暄才好。
  “这孩子发育得真好。”
  菊治的话音刚落,友人的妻子回答说:“哪里呀,生下来时真小得可怜,近来才长得象样些了。”
  菊治在婴儿面前晃了晃手说:“他不眨眼呀。”
  “孩子看得见,不过得过些时候才会眨眼吶。”
  菊治以为婴儿出生好几个月,其实才刚满百天。这年轻的主妇,头发稀疏,脸色有点发青,还带着产后的憔悴,这是可以理解的。
  友人夫妇的生活,一切以婴儿为中心,只顾照看婴儿,菊治觉得自己显得多余了。但是,当他乘上火车回家途中,那位看起来很老实的友人妻子,挂着一副无生气的憔悴的面容,她那呆呆地抱着婴儿的纤弱的身影,总是浮现在菊治的脑际,怎么也拂除不掉。友人本来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这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就暂住在湖畔的别墅里。已习惯于与丈夫过着两人生活的妻子,大概安心舒适,甚至达到发呆的程度吧。
  此刻,菊治回到家里,躺在廊道上,依然想起那位友人妻子的姿影。
  这种思念的情怀带有一种神圣的哀感。
  这时,近子来了。
  近子冒冒失失地走进房间说:“哎哟,怎么在这么黑的地方……”
  她落座在菊治脚边的廊道上。
  “独身真可怜呀。躺在这里,连灯都没有人给开。”
  菊治把腿弯缩起来。不大一会儿,满脸不高兴地坐了起来。
  “请躺着吧。”
  近子用右手打个手势,示意让菊治躺下,尔后又故作庄重地寒暄了一番。她说她去了京都,回来时还在箱根歇了歇脚。在京都她师傅那里,遇见了茶具店的大泉先生。
  “难得一见,我们畅谈了有关你父亲的往事。他说要带我去看看三谷先生当年悄悄幽会住过的那家旅馆,于是他就带我去了木屋町的一家小旅馆。那里可能是你父亲与太田夫人去过的地方呢。大泉还让我住在那里,他说这种话太没分寸了。一想到你父亲与太田夫人都死了,我再怎么行,半夜里,说不定也会害怕的。”
  菊治默不作声,心想,没分寸的正是说这种话的近子你呢。
  “菊治少爷也去野尻湖了吧?”
  近子这是明知故问。其实她一进门,就从女佣那里听说了,近子没等女佣传达,就唐突地走了进来,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我刚到家。”
  菊治满脸不高兴地回答。
  “我三四天前就回来了。”
  说着,近子也郑重其事,耸起左肩膀说:“可是,一回来就听说发生了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这使我大吃一惊,都怪我太疏忽,我简直没脸来见菊治少爷。”
  近子说,稻村家的小姐结婚了。
  菊治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所幸的是廊道上昏暗。但是,他毫不在意地说:“是吗?什么时候?”
  “好象是别人的事似的,真沉得住气啊!”
  近子挖苦了一句。
  “本来就是嘛,雪子小姐的事,我已经让你回绝过多次了嘛。”
  “只是口头上吧。恐怕是对我才想摆出这副面孔吧。好象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情愿,偏偏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好自作主张,纠缠不休,令人讨厌是吗。其实,你心里却在想,这位小姐挺好。”
  “都胡说些什么。”
  菊治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你还是喜欢这位小姐的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
  “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说小姐不错,不一定是想结婚。”
  但是,一听说稻村小姐已经结婚,心头仿佛被撞击了一下,菊治强烈地渴望在脑海里描绘出小姐的面影。
  在圆觉寺的茶会上,近子为了让菊治观察雪子,特地安排雪子点茶。
  雪子点茶,手法纯朴,气质高雅,在嫩叶投影的拉门的映衬下,雪子身穿长袖和服的肩膀和袖兜,甚至连头发,仿佛都熠熠生辉,这种印象还留在菊治的内心底里。难能想起雪子的面容。当时她用的红色绸巾,以及去圆觉寺深院的茶室的路上她手上那个缀有洁白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小包袱,此时此刻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后来有一次,雪子上菊治家,也是近子点茶。即使到了第二天,菊治还感到小姐的芳香犹存在茶室里。小姐系的绘有菖兰的腰带,如今还历历在目,但是她的姿影却难以捕捉。
  菊治连三四年前亡故的父亲和母亲的容颜,也都难以在脑际明确地描绘出来。看到他们的照片后,才确有所悟似地点点头,也许越亲近、越深爱的人,就越难描绘出来。而越丑恶的东西,就越容易明确地留在记忆里。
  雪子的眼睛和脸颊,就像光一般留在记忆里,是抽象的。
  可是,近子那乳房与心窝间长的那块痣,却像癞蛤蟆一般留在记忆里,是很具体的。
  这时,廊道上虽然很暗,但是菊治知道她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谷白麻皱绸的长衬衫,即使在亮处,也不可能透过衣服看见的她胸脯上的那块痣。然而,在菊治的记忆里,却能看见。与其说昏暗而看不见,毋宁说在黑暗中的记忆里见得更清楚。
  “既然觉得是位不错的小姐,就不该放过呀。像稻村小姐这样的人,恐怕世上独一无二。就算你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同样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菊治少爷还不明白吗?”
  接着,近子用申斥般的口吻说:“你经验不多,要求倒很高。唉,就这样,菊治少爷和雪子小姐两人的人生,就整个改变了。小姐本来对菊治少爷还是很满意的,现在嫁给别人了,万一有个不幸,不能说菊治少爷就没有责任吧。”
  菊治没有响应。
  “小姐的风貌,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吧。难道你就忍心让她后悔:如若早几年与菊治少爷结婚就好了,忍心让她总是思念菊治少爷吗?”
  近子的声调里含有恶意。
  就算雪子已经结了婚,近子为什么还要来说这些多余的话呢?
  “哟,是萤火虫笼子,这时节还有?”
  近子伸了伸脖子,说:“这时候,该是挂秋虫笼子的季节了,还会有蛮火虫?简直像幽灵嘛。”
  “可能是女佣买来的。”
  “女佣嘛,就是这个水平。菊治少爷要是习茶道,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日本是讲究季节的。”
  近子这么一说,萤虫的火却也有点像鬼火。菊治想起野尻湖畔虫鸣的景象。这些萤火虫能活到这个时节,着实不可思议。
  “要是有太太,就不至于出现这种过了时的清寂季节感了。”
  近子说着,突然又悄然地说:“我之所以努力给你介绍稻村小姐,那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为令尊效劳。”
  “效劳?”
  “是啊。可是菊治少爷还躺在这昏暗中观看萤火虫,就连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也都结婚了,不是吗?”
  “什么时候?”
  菊治大吃一惊,仿佛被人绊了一跤似的。他比刚才听说雪子已经结婚的消息更为震惊,也不准备掩饰自己受惊的神色了。菊治的神态似乎在怀疑:不可能吧。这一点,近子已看在眼里。
  “我也是从京都回来才知道的,都给愣住了。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先后把婚事都办完了,年轻人太简单了。”近子说。
  “我本以为,文子小姐结了婚,就再没有人来搅扰菊治少爷了,谁知道那时候稻村家的小姐早就把婚事办过了。对稻村家,连我的脸面也都丢净了。这都是菊治少爷的优柔寡断招徕的呀。”
  “太田夫人直到死都还在搅扰菊治少爷吧。不过,文子小姐结了婚,太田夫人的妖邪性该从这家消散了吧。”
  近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这样也就干净利落了,庭院里的树木也该修整了。光凭这股黑暗劲,就明白茂密树木,枝叶无序,使人感到憋闷,厌烦。“父亲过世四年,菊治一次也没请过花匠来修整过。庭院里的树木着实是无序地生长,光嗅到白天的余热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能感觉到这一点。
  “女佣恐怕连水也没浇吧。这点事,总可以吩咐她做呀。”
  “少管点闲事吧。”
  然而,尽管近子的每句话都使菊治皱眉头,但他还是听任她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每次遇见她都是这样。
  虽然近子的话怄人生气,但她还是想讨好菊治的,并且也企图试探一下菊治的心思。菊治早已习惯她的这套手法。菊治有时公开反驳她,同时也悄悄地提防她。近子心里也明白,但一般总佯装不知,不过有时也会表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么。
  而且,近子很少说些使菊治感到意外而生气的话,她只是挑剔菊治有自我嫌恶的一面,缘此而可能想到的事。
  今晚,近子前来告诉雪子和文子结婚的事,也是想打探一下菊治的反应。菊治心想:她究竟是什么居心呢,自己可不能大意。近子本想把雪子介绍给菊治,借此使文子疏远菊治,可是现在这两个姑娘既然都已成亲,剩下菊治,他怎么想,本来与近子毫不相干,然而近子仿佛还要紧追着菊治心灵上的影子。
  菊治本想起身去打开客厅和廊道上的电灯。待菊治意识过来,觉得在黑暗中,这样与近子谈话,有点可笑,况且他们之间也没有达到如此亲密的程度。连修整庭院树木的事,她也指手划脚,这是她的毛病。菊治把她的话只当耳旁风。但是,为了开灯而要站起身,菊治又觉懒得起来。
  近子刚走进房间,尽管说了灯的事,但她也无意站起身去开灯。她的职业原本使她养成了这类小事很勤快的习惯。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不想为菊治做更多的事。也许近子年纪大了,或许是她作为茶道师傅,拿点架子的缘故。
  “京都的大泉,托我捎个口信,如果这边有意要出售茶具,那么希望能交给他来办理。”
  接着,近子用沉着的口吻说:“与稻村家小姐的这门亲事也已经吹了,菊治少爷该振作起来,开始另一种新生活了。也许这些茶具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从你父亲的那代起就用不着我,使我深感寂寞。不过,这间茶室也只有我来的时候,才得以通通风吧。”
  哦,菊治这才领会过来,近子的目的很露骨。眼看着菊治与雪子小姐的婚事办不成,她对菊治也已绝望,最后就企图与茶具铺的老板合谋弄走菊治家的茶具。她在京都与大泉大概已商量好了。菊治与其说很恼火,莫如说反而感到轻松了。
  “我连房子都想卖,到时候也许会拜托你的。”
  “那人毕竟是从你父亲那代起就有了交情,终归可以放心啊。”
  近子又补充了一句。
  菊治心想:家中的茶具,近子可能比自己更清楚,也许近子心里早已经盘算过了。
  菊治把视线移向茶室那边。茶室前有棵大夹竹桃,白花盛开。朦胧间,只见一片白。夜色黑,几乎难以划清天空与庭院树木的界限。
  下班时刻,菊治刚要走出公司办公室,又被电话叫了回来。
  “我是文子。”
  电话里传来了小小的声音。
  “哦,我是三谷……”
  “我是文子。”
  “啊,我知道。”
  “给您打电话真失礼了,有件事,如果不打电话道歉就来不及了。”
  “哦?”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给您寄了一封信,可是忘记贴邮票了。”
  “是吗?我还没有收到……”
  “我在邮局买了十张邮票,就把信发了。可是回家一看,邮票依然还是十张。真糊涂呀。我想着怎么才能在信到之前向您致歉……”
  “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菊治一边回答,一边想,那封信可能是结婚通知书吧。
  “是封报喜信吗?”
  “什么?……以前总是用电话与您联系,给您写信还是头一回,我拿不定主意,惦挂着信发出去好不好,竟忘了贴邮票。”
  “你现在在哪里?”
  “东京站的公用电话亭……外面还有人在等着打电话呢。”
  “哦,是公用电话。”
  菊治不明白,但还是说:“恭喜你了。”
  “您说什么呢?……托您的福总算……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栗本告诉我的。”
  “栗本师傅?……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不过,你也不会再见到她吧。记得上次在电话里还听见傍晚的雷阵雨声,是不是。”
  “您是那么说的。那时,我搬到朋友家去住,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您,这次也是同样的情景。”
  “那还是希望你通知我才好。我也是,从栗本那里听说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向你贺喜。”
  “就这样销声匿迹,未免太凄凉了。”
  她那行将消失似的声音,颇似她母亲的声音。
  菊治突然沉默不语。
  “也许是不得不销声匿迹吧……”
  过了一会儿又说:“是间简陋的六铺席房间,那是与工作同时找到的。”
  “啊?……”
  “正是最热的时候去上班,累得很。”
  “是啊,再加上结婚不久……”
  “什么?结婚?……您是说结婚吗?”
  “恭喜你。”
  “什么?我?……我可不愿听呀。”
  “你不是结婚了吗?”
  “没有呀。我现在还有心思结婚吗?……家母刚刚那样去世……”
  “啊!”
  “是栗本师傅这么说的吧?”
  “是的。”
  “为什么呢?真不明白。三谷先生听了之后,也信以为真了吧?”
  这句话,文子仿佛也是对自己说的。
  菊治突然用明确的声调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能不能见见面呢?”
  “好。”
  “我去东京站,请你就在那里等着。”
  “可是……”
  “要不然就约个地方会面?”
  “我不喜欢在外面跟人家约会,还是我到府上吧。”
  “那么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那还不是等于约会吗?”
  “是不是先到我公司来?”
  “不。我一个人去府上。”
  “是吗。我立即就回去。如果文子小姐先到,就请先进屋里歇歇吧。”
  如果文子从东京站乘坐电车,恐怕会比菊治先到。但是,菊治总觉得可能会与她同乘一躺电车,他在车站上的人群中边走边寻觅。
  结果还是文子先到了他家。
  菊治听女佣说文子在庭院里,他就从大门旁边走进庭院。

  文子落坐在白夹竹桃树萌下的石头上。
  自从近子来过之后,四五天来,女佣总在菊治回来之前给树木浇上了水。庭院里的旧水龙头还能使用。
  文子就坐的那块石头,下半部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如果那株鲜花盛开的夹竹桃是茂盛的绿叶衬着红花,那就像烈日当空的花,可是它开的是白花,就显得格外凉爽。花簇围绕着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摇曳着。文子身穿洁白棉布服,在翻领和袋口处都用深蓝布瓖上一道细边。
  夕阳从文子背后的夹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面前。
  “欢迎你来。”
  菊治说着亲切地迎上前去。
  文子本来比菊治要先开口说什么的,可是……“刚才,在电话里……”
  文子说着,双肩一收,像要转身似地站了起来。心想:如果菊治再走过来,说不定还会握她的手呢。
  “因为在电话里说了那种事,所以我才来的。来更正……“结婚的事吗?我也大吃一惊了。”
  “嫁给谁呢?……”
  文子说着,垂下了眼帘。
  “嫁给谁的事嘛……就是说听到文子小姐结婚了的时候,以及听说你没有结婚的时候,这两次都使我感到震惊。”
  “两次都?”
  “可不是吗。”
  菊治沿着踏脚石,边走边说:“从这里上去吧。你刚才可以进屋里等我嘛。”
  菊治说着落座在廊道上。
  “前些日子我旅行回来,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栗本来了,是个晚上。”
  女佣在屋里呼唤菊治。大概是晚饭准备好了,这是他离开公司时用电话吩咐过的。菊治站起身,走了进去,顺便换上了一身白色上等麻纱服走了出来。
  文子好象也重新化过装。等待着菊治坐下来。
  “栗本师傅是怎样说的?”
  “她只是说,听说文子小姐也结婚了……”
  “三谷少爷就信以为真了,是吗?”
  “万没想到她会撒这个谎……”
  “一点都不怀疑?……”
  转瞬间,但见文子那双又大又黑的瞳眸湿润了。
  “我现在能结婚吗?三谷少爷以为我会这样做吗?家母和我都很痛苦,也很悲伤,这些都还没有消失,怎能……”
  菊治听了这些话,仿佛她母亲还活着似的。
  “家母和我天生轻信别人,相信人家也会理解自己。难道这只是一种梦想?只是自己心灵的水镜上反映出来的一种自我写照……”
  文子已泣不成声了。
  菊治沉默良久,说:“记得前些时候,我曾问过文子小姐:你以为我现在可能结婚吗?那是在一个傍晚雷阵雨的日子里……”
  “是雷声大作那天?……”
  “对。今天却反过来由你说了。”
  “不,那是……”
  “文子小姐总爱说我,快结婚了吧。”
  “那是……三谷少爷与我全然不同嘛。”
  文子说着用噙满泪珠的眼睛凝望着菊治。
  “三谷少爷与我不一样呀。”
  “怎么不一样?”
  “身份也不一样……”
  “身份?……”
  “是的,身份也不一样。不过,如果说身份这个辞用得不合适的话,那么可不可以说是身世灰暗呢。”
  “就是说罪孽深重?……那恐怕是我吧。”
  “不!”
  文子使劲摇了摇头。眼泪便夺眶而出。但是,却有一滴泪珠意外地顺着左眼角流到耳边滴落下来。
  “如果说是罪孽,家母早已背负着它辞世了。不过,我并不认为是罪孽,而觉得这只是家母的悲伤。”
  菊治低下头来。
  “是罪孽的话,也许就不会消失,而悲伤则会过去的。”
  “但是,文子小姐说身世灰暗这种话,不就使令堂的死也成了灰暗了吗。”
  “还是说深深的悲伤好。”
  “深深的悲伤……”
  菊治本想说与深深的爱一样,但欲言又止。
  “再说,三谷少爷还有与雪子小姐商议婚姻的事,和我就不一样呀。”
  文子好象把话题又拉回到现实中来,说;“栗本师傅似乎认为家母从中搅扰了这桩事。她所以说我已经结婚了,显然认为我也是搅扰者吧,我只能这样想。”
  “可是,据说这位稻村小姐也已经结婚了。”
  文子松了口气,露出泄气似的表情,但又说:“撒谎……恐怕是谎言吧。这也肯定是骗人的。”
  文子说着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说稻村小姐的结婚?……大概是最近的事吧。”
  “肯定是骗人的。”
  “据她说,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两人都已经结婚了,所以我反而以为文子小姐结婚大概也是真的了。”
  说着菊治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也许雪子小姐方面是真的……”
  “撒谎。哪有人在大热天里结婚的。只穿一层衣裳,还汗流不止。”
  “说的也是啊,夏天就没有人举行婚礼吗?”
  “哎,几乎没有……虽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婚礼仪式一般都在秋季或是……”
  文子不知怎的,润湿了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新的泪珠。她凝视着滴落在膝上的泪痕。
  “但是,栗本师傅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言呢?”
  “我还真的受骗了。”
  菊治也这么说。
  可是,这件事为什么会使文子落泪呢?
  至少,在这里可以确认,文子结婚是谎言。
  说不定,雪子真的是结婚了,所以现在近子很可能是为了使文子疏远菊治而说文子也结婚了的吧。菊治作了这样的猜想。
  然而,光凭这样的猜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菊治仍然觉得,说雪子结婚了,似乎也是谎言。
  “总之,雪子小姐结婚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在未弄清之前,还不能断定栗本是不是在恶作剧。”
  “恶作剧……”
  “嗨,就当她是恶作剧吧。”
  “可是,如果我今天不给您挂电话,我不就成了已经结婚的人了吗。
  这真是个残酷的恶作剧。”
  女佣又来招呼菊治。
  菊治拿着一封信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文子小姐的信送到了。没贴邮票的………”
  菊治刚要轻松地拆开这封信。
  “不,不。请不要看……”
  “为什么?”
  “不愿意嘛,请还给我。”
  文子说着膝行过去,想从菊治手里把信夺过来。
  “还给我嘛。”
  菊治突然把手藏到背后。
  这瞬间,文子的左手一下子按在菊治的膝上。她想用右手把信抢过来。左手和右手的动作不协调,身体失去了平衡。
  她赶紧用左手向后支撑着自己,险些倒在菊治的身上,可是她仍想用右手去够菊治背后的信,于是她尽量将右手向前伸。
  身子向右一扭,侧脸差点落在菊治的怀里。文子轻柔地把脸闪开。连按在菊治膝上的左手,也只是轻柔地触了一下而已。
  这轻柔的一触又怎能支撑得住她那先往右扭又向前倒的上半身呢。
  菊治眼看着文子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压将过来,浑身肌肉绷紧,但却为文子那意外轻柔的躯体几乎失控而喊出声来。他强烈地感受到她是个女人,也感受到了文子的母亲太田夫人。
  文子是在哪个瞬间把身子闪开的呢?又在哪里无力松软下来的呢?这简直是一股不可名状的温柔。仿佛是女人的一种本能的奥秘。菊治本以为文子的身体会沉重地压将过来,却不料文子只是接触了一下,就恍如一阵温馨的芬芳飘然而过。
  那香味好浓郁。夏季里,从早到晚在班上工作的女性的体嗅总会变得浓烈起来的。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拥抱时的香味。
  “唉呀,请还给我。”
  菊治没有执拗。
  “我把它撕了。”
  文子转向一边,将自己的信撕得粉碎。汗水濡湿了她的脖颈和裸露的胳膊。
  文子刚才险些倒下却又硬把身子闪开,那时脸色刷白,待坐正后,才满脸绯红,似乎就在这个时候出的汗。

  从附近饭馆叫来的晚饭,总是老一套的菜肴,食而无味。
  女佣按往常惯例,在菊治面前摆上了那只志野陶的筒状茶碗。
  菊治突然发现,可文子早已看在眼里。
  “哟,那只茶碗,您用着呢?”
  “是。”
  “真糟糕。”
  文子的声调没有菊治那么羞涩。
  “送您这件东西,我真后悔。我在信里也提到这件事。”
  “提到什么?……”
  “没什么,只是表示一下歉意,送给您这么一件太没价值的东西……”
  “这可不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啊。”
  “又不是什么上乘的志野陶。家母甚至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呢。”
  “我虽然不在行,但是,它不是挺好的志野陶吗?”
  菊治说着将筒状茶碗端在手上观赏。
  “可是,比这更好的志野陶多着呢。您用了它,也许又会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
  “我们家好象没有这种志野陶小茶碗。”
  “即使府上没有,别处也能见到的呀。您用它时,假使又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的话,家母和我都会感到很悲哀的啊。”
  菊治唔地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却又说:“我已经逐渐与茶道绝缘,也不会再看什么别的茶碗了。”
  “可是,总难免会有机会看到的呀。何况过去您也见过比这个更好的志野陶。”
  “照你这么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罗?”
  “是呀。”
  文子说着干脆地抬起头来直视菊治,又说:“我是这样想的。信里还说请您把它摔碎扔掉罗。”
  “摔碎?把它扔掉?”
  菊治面对文子步步进逼的姿态,支吾地说。
  “这只茶碗是志野古窑烧制的,恐怕是三四百年前的东西了。当初也许是宴席上或别的什么场合的用具,既不是茶碗也不是茶杯,不过,自从它被当作小茶碗用之后,恐怕也历经漫长的岁月了,古人珍惜它,并把它传承了下来。也许还有人把它收入茶盒里,随身带去作远途旅行呢。对,恐怕不能由于文子小姐的任性而把它摔碎啊。”
  据说,茶碗口嘴唇接触的地方,还渗有文子母亲的口红的痕迹。
  听说,文子的母亲告诉过她,口红一旦沾在茶碗口上,揩拭也揩拭不掉,菊治自从得到这只志野茶碗后似乎也发现,碗口有一处显得有些脏,洗也洗不掉。当然,不是口红那样的颜色,而是浅茶色,不过却带点微红,如果把它看成是褪了色的口红陈色,也未尝不可。但是,也许它是志野陶本身隐约发红。再说,如果把它当茶碗用的话,那么碗口接触嘴唇的地方是固定的,所以留下的嘴唇痕迹,说不定是文子母亲之前的物主的呢。
  不过,太田夫人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可能她使用得最多吧。
  菊治还曾这样想过:把它当茶杯使用,这是太田夫人自己想出来的吗?莫不是菊治的父亲想出来的点子,让夫人这样使用的吧。
  他也曾怀疑:太田夫人好象把这对了入产赤与黑筒状茶碗代替茶杯,当作与菊治的父亲共享的夫妻茶碗吧。
  父亲让她把志野陶的水罐当花瓶插上了玫瑰和石竹花,把志野的筒状茶碗当茶杯用,父亲有时也会把太田夫人看作是一种美吧。
  他们两人都辞世后,那只水罐和筒状茶碗都转到菊治这里,现在文子也来了。
  “不是我任性。我真的希望您把它摔碎。”
  文子接着又说:“我把水罐送给您,看到您高兴地收了下来,我又想起还有另一件志野陶,就顺便把那只茶碗也一起送给您,不过,事后又觉得很难为情。”
  “这件志野陶,恐怕不该当作茶杯使用吧,真是委屈它了……”
  “不过,比它更好的,有的是啊。如果您一边用它,一边又想着别的上乘的志野陶,那我就太难过了。”
  “所以你才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是不是?……”
  “那也要根据对象和场合呀。”
  文子的话使菊治受到强烈的震动。
  文子是不是在想:希望菊治通过太田夫人的遗物,想起夫人和文子,或者把他自己想更亲切地去抚触它的东西,看成是最上乘的东西呢?
  文子说一心希望最高的名品才是她母亲的纪念品,菊治也很能理解。
  这正是文子的最高的感情吧。实际上,这个水罐就是这种感情的一种证明。
  志野陶那冷艳而又温馨的光滑的表面,直接使菊治思念太田夫人。然而,在这些思绪中,之所以没有伴随着罪孽的阴影与丑恶,内中可能也有“这只水罐是名品”这种因素在起作用的缘故吧。
  在观赏名品遗物的过程中,菊治依然感到太田夫人是女性中的最高名品。名品是没有瑕疵的。
  傍晚下雷阵雨那天,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看到水罐就想见她。因为是在电话里,所以他才能说出来。听到这话后,文子才说,还有另一件志野陶。于是她才把这件筒状茶碗带到菊治家里来。
  诚然,这件筒状茶碗,不像那件水罐那么名贵吧。
  “记得家父也有一个旅行用的茶具箱……”
  菊治回想起来说:“那里面装的茶碗,一定比这件志野陶的质量要差。”
  “是什么样的茶碗呢?”
  “这……我没见过。”
  “能让我看看吗?肯定是令尊的东西好了。”文子说。
  “如果比令尊的差,那么这件志野陶就可以摔碎了吧?”
  “危险啊!”
  饭后吃西瓜,文子一边灵巧地剔掉西瓜子,一边又催促菊治,她想看那只茶碗。
  菊治让女佣把茶室打开,他走下庭院,打算去找茶具箱。
  可是,文子也跟着来了。
  “茶具箱究竟放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栗本比我更清楚……”
  菊治说着回过头来。文子站在夹竹桃满树盛开白花的花荫下,只见树根处现出她那双穿着袜子和庭院木屐的脚。
  茶具箱放在水房的横架上。
  菊治走进茶室,把茶具箱放在文子的面前。文子以为菊治会解开包装,她正襟危坐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把手伸了出去。
  “那我就打开了。”
  “积了这么厚的灰尘。”
  菊治拎起文子刚打开来的包装物,站起身来,走出去把灰尘抖落在庭院里。
  “水房的架子上有只死蝉,都长蛆了。”
  “茶室真干净啊。”
  “是。前些日子,栗本前来打扫过。就这个时候,她告诉我文子小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因为是夜间,可能把蝉也关进屋里来了。”
  文子从箱子里取出像里着茶碗似的小包,深深地弯下腰来,揭开碗袋上的带子,手指尖有点颤动。
  菊治从侧面俯视,只见文子收缩着浑圆的双肩向前倾倾,她那修长的脖颈更引人注目。
  她非常认真地抿紧下唇,以致显露出地包天的嘴形,还有那没有装饰的耳垂,着实令人爱怜。
  “这是唐津陶瓷吶。”
  文子说着仰脸望着菊治。
  菊治也挨近她坐着。
  文子把茶碗放在铺席上,说:“是件上乘的好茶碗啊。”
  它也是一件可以当茶杯用的筒形小茶碗,是唐津陶瓷器。
  “质地结实,气派凛然,远比那件志野陶好多了。”
  “拿志野陶与唐津陶瓷相比较,恐怕不合适吧……”
  “可是,并拢一看就知道嘛。”
  菊治也被唐津陶瓷的魅力所吸引,遂将它放在膝上欣赏一番。
  “那么,把那件志野陶拿来看看。”
  “我去拿。”
  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当菊治和文子把志野陶与唐津陶瓷并排在一起时,两人的视线偶然相踫在一起。
  接着,两人的视线又同时落在茶碗上。
  菊治慌了神似的说:“是男茶碗与女茶碗啊。这样并排一看……”
  文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菊治也感到自己的话,诱导出异样的反响。
  唐津陶瓷上没有彩画,是素色的。近似黄绿色的青色中,还带点暗红色。形态显得结实气派。
  “令尊去旅行也带着它,足见它是令尊喜爱的一只茶碗。
  活像令尊呀。”
  文子说出了危险的话,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危险。
  志野陶茶碗,活像文子的母亲。这句话,菊治说不出口。
  然而,两只茶碗并排摆在这里,就像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的两颗心。
  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作病态的狂想。不过,它充满生命力,甚至是官能性的。
  当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
  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
  过了太田夫人头七后的第二天,菊治甚至对文子说:两人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然而现在,那种罪恶的恐惧感,难道也在这纯洁的茶碗面被洗刷干净了吗?
  “真美啊!”
  菊治在自言自语。
  “家父也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却好摆弄茶碗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为了麻痹他那种种罪孽之心。”
  “啊?”
  “不过,看着这只茶碗,谁也不会想起原物主的坏处吧。
  家父的寿命短暂,甚至仅有这只传世的茶碗寿命的几分之一……”
  “死亡就在我们脚下。真可怕啊!虽然明知自己脚下就有死,但是我想不能总被母亲的死所俘虏,我曾做过种种努力。”
  “是啊,一旦成为死者的俘虏,就会觉得自己好象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似的。”菊治说。
  女佣把铁壶等点茶家什拿了进来。
  菊治他们在茶室里呆了很长的时间,女佣大概以为他们要点茶吧。
  菊治向文子建议:用眼前的唐津和志野的茶碗,像旅行那样,点一次茶如何。
  文子温顺地点了点头,说:“在把家母的志野茶碗摔碎之前,把它当作茶碗再用一次,表示惜别好吗?”
  文子说着从茶具箱里取出圆筒竹刷,拿到水房去洗涮。
  夏天日长夜短,天未擦黑。
  “就当作是在旅行……”
  文子用小圆筒竹刷,一边在小茶碗里搅沫茶,一边说。
  “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家旅馆呢?”
  “不一定住旅馆呀。也许在河畔,也许在山上嘛。就当作是用山谷的溪水来点茶,要是用冷水也许会更好……”
  文子从小茶碗里拿出小竹刷时,就势抬起头,用那双黑眼珠瞟了菊治一眼,旋即又把视线倾注在掌心里正在转动的那只唐津茶碗上。
  于是,文子的视线随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
  菊治感到,文子仿佛也跟着视线流了过来。
  这回,文子把母亲的志野陶放在面前,竹刷子刷刷地踫到茶碗边缘,她停住手说:“真难啊!”
  “碗太小,难搅动吧。”
  菊治说。可是,文子的手腕依然在颤抖。
  接着,文子的手刚停下来,竹刷子在筒状小茶碗里就搅不开了。
  文子凝视着变得僵硬了的自己的手腕,把头耷拉下来,纹丝不动。
  “家母不让我点茶啊!”
  “哦?”
  菊治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把被咒语束缚住动弹不了的人搀起来似的。
  文子没有抗拒。

  菊治难以成眠。待到木板套窗的缝隙里射进一线亮光,他就向茶室走去。
  庭院里石制洗手盆前的石头上,还掉落有志野陶的碎片。
  捡起四块大碎片,在掌心上拼起来,就成茶碗形,但碗边上有一处,有个拇指般大的缺口。
  菊治心想,这块缺口的残片,说不定还可能找回来,于是他开始在石头缝里寻找,可是,很快就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东边树林的上空,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星星。
  菊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黎明的晨星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站起来观看,只见天空漂浮着云朵。
  星光在云中闪耀,更显得那颗晨星很大。闪光的边缘仿佛被水濡湿了似的。
  面对着亮晶晶的晨星,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以便拼合起来,相形之下,菊治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于是,他把手中的碎片就地扔掉了。
  昨天晚上,菊治劝阻不久,文子就将茶碗摔在庭院的石制洗手盆上,完全粉碎了。
  悄悄走出茶室的文子,手里拿着茶碗,这点菊治没有察觉出来。
  “啊!”
  菊治不禁地大喊了一声。
  但是,菊治顾不上去捡散落在昏暗的石缝里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撑住文子的肩膀。因为她蹲在摔碎了茶碗前面,身子向石制洗手盆倒了过去。
  “还会有更好的志野陶啊。”
  文子喃喃自语。
  难道她担心菊治把它同更好的志野陶作对比,感到悲伤了吗?
  后来,菊治彻夜难眠,越发感到文子这句话蕴涵着哀切的纯洁的余韵。
  待到曙光撒在庭院里,他就出去看了看茶碗的碎片。
  但是看到晨星后,他又把捡起来的碎片扔掉了。
  菊治接着抬头仰望,长叹了一声:“啊!”
  晨星不见了。菊治望着扔掉的残片。就在这瞬间,黎明的晨星躲到云中了。
  菊治久久地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仿佛自己的什么地西被人夺走了似的。
  云层不太厚,却觅不见晨星的踪迹。天边被浮云隔断,几乎接触到市街的屋顶,一抹淡淡的红色,越发深沉了。
  “扔在这里也不行。”
  菊治自言自语,尔后又把志野陶的碎片捡了起来,揣进睡衣的怀里。
  把碎片扔掉,太凄惨了,也担心栗本近子等前来盘问。
  文子似乎也想不通才摔碎的,因此菊治考虑不保存这些碎片,而把它埋在石制洗手盆旁边。不过,他最后用纸把它包起来,放进壁橱里,然后又钻进了被窝里。
  文子究竟担心菊治什么时候拿什么东西同这件志野陶比较呢?
  菊治有点疑惑,文子的这种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呢?
  何况,昨晚与今晨,菊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文子同什么人作比较。
  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与伦比的绝对存在。成为他的决定性的命运了。
  此前,菊治每时每刻无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可是现在,他似乎忘却了这一点。
  母亲的身体微妙地转移到女儿身上,菊治曾被这一点所吸引,做过离奇的梦,如今反而消失得形迹全无了。
  菊治终于从长期以来被罩在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钻到幕外来了。
  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
  文子没有抗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
  菊治正像一个坠入被咒语镇住和麻痹的深渊的人,到了极限,反而感到自己摆脱了那种咒语的束缚和麻痹。犹如已经中毒的人,最后服极量的毒药,反而成了解毒剂而出现奇迹。
  菊治到了公司上班,就给文子所在的店铺挂了电话。听说文子在神田一家呢绒批发店里工作。
  文子还没到店里来上班。菊治因为失眠,早早就出来了。
  可是,难道文子是清晨还在睡梦中?菊治寻思,今天她会不会因为难为情,闭居家中呢?
  午后,菊治又挂了个电话,文子还是没来上班。菊治向店里人打听了文子的住所。在她昨天的信里,理应写了这次搬家的住址,可是文子没有开封就撕碎,塞进衣兜里了。晚饭的时候,提到工作的事,菊治才记住了呢绒批发店的店名。
  但是,却忘记问她的住址。因为文子的住址仿佛已经移入了菊治的体内。
  菊治下班后,归途中找到了文子租赁的那间房子。在上野公园的后面。
  文子不在家。
  一个穿着水兵服的十二三岁的少女,像是刚放学回家,走到门口来,又进屋里去了片刻,才出来说道:“太田小姐不在家,她今早说与朋友去旅行。”
  “旅行?”菊治反问了一句。“她去旅行了吗?今早几点走的?她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少女又退回屋里去,这次站在稍远的地方说:“不太清楚,我妈不在家……”
  她回答时,样子好象害怕菊治似的。是个眉毛稀疏的小女孩。
  菊治走出大门,回头看了看,却判断不出哪间住房是文子的房间。这是一幢带小院子的、不大的二层楼房。
  菊治想起文子说过“死亡就在脚下”,他的腿不由地麻木了。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仿佛越擦就越失去血色。可他还是一个劲地擦。手绢都擦得有点发黑且湿了。他觉得脊背上冒出一身冷汗。
  菊治对自己说:“她不会寻死的。”
  文子使菊治获得重新生活的勇气,她理应不会去寻死。
  然而,难道昨天文子的举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吗?
  或许这种表白,说明她害怕自己与母亲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让栗本一个人活下去……”
  菊治宛如面对假想敌人,吐了一口怨气之后,便急匆匆地向公园的林荫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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