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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撒旦的盛大晚会


  午夜临近了,必须迅速行动。玛格丽特眼前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记得无数灯火和一个光怪陆离的大水池。她刚一站到池中,赫勒和她的助手娜塔莎就用一种黏稠的热乎乎的红色浆液冲洗她的全身。她感到嘴唇上有一股咸味,这才明白:她们两人是在用鲜血给她冲洗,她仿佛穿上了一身血红的法衣。不一会儿,这法衣又换成另一种黏稠而透明的玫瑰色法衣了,一股浓郁的玫瑰香气使她感到昏昏沉沉。然后两人把玛格丽特扔到一张水晶卧榻上,用一种很大的绿色叶子研磨她的全身,直磨得身上闪闪发亮。大黑猫也钻进来帮忙,它蹲在玛格丽特脚旁,擦亮她的两只脚。它神情专注,十分认真,活像一个在大街上替人擦皮鞋的。玛格丽特不记得是谁用白玫瑰花瓣给她缝制好一双便鞋,也不记得那双鞋怎样穿到了她脚上,金缕编成的鞋带又是怎样自动结好的。然后便有某种力量把她提了起来,放到一面大镜子前,她头上忽然出现了一顶镶满钻石的王冠。这时卡罗维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把一个镶在椭圆框里、系在项链上的、沉重的黑毛狮子狗雕像挂在玛格丽特胸前,那条项链本身也很沉重。戴上这件饰物之后,女王感到非常吃力,她觉得项链磨得脖颈痛,雕像压得直不起腰。这个吊着黑狮子狗雕像的沉重项链虽然带来不便,但还是有所补偿的:戴上它之后,卡罗维夫和河马便显得对玛格丽特格外敬畏了。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卡罗维夫嘟嘟囔囔地站在有水池的房间门口说,“一点办法也没有,需要这样,需要,需要。女王,请允许我再向您提出最后一项建议吧:今天的来宾中有各种各样的人,噢,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但是,玛格女王,您可对谁都千万不要有半点另眼相看之处!即使有人使您不喜欢……我知道,您当然也不会形之于色的……不要这样,不要,连想都不要这样想!对方会发现的,在同一瞬间就会发现。您还是应该喜欢他,喜欢他,女王。为此,您这位晚会女主人将得到百倍的报偿!还有,也干万不要忽视任何人。如果您没有时间同谁讲句话,那么,哪怕只对他微微一笑或轻轻朝他转一下脸也好,怎么都行,唯独不要不理睬。没有得到您青睐的人会为此而憔悴的……”
  玛格丽特由卡罗维夫和河马扶着走出水池房,迈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我来,我来,”黑猫河马说,“让我来发出信号吧!”
  “发吧!”卡罗维夫在黑暗中回答。
  “晚会开始!”黑猫一声刺耳的尖叫。玛格丽特不由得也跟着大喊了一声,随即闭起眼睛呆了几秒钟。这一声叫后顿时有千万条霞光向她射来,音乐声和一阵异香也随之飘来。玛格丽特由卡罗维夫搀扶着向前走去。她看到自己进入了一片热带森林。林中藤蔓上有许多红胸脯、绿尾巴的鹦鹉跳来跳去,它们一看见她,便齐声鸣叫起来:“我非常高兴!”——叫声震耳欲聋。但玛格丽特很快便出了森林,进入一个晚会大厅,林中那种浴室般的闷热顷刻间被大厅里爽人的凉气所代替。大厅两旁是两排亮光闪闪的黄石圆柱。这里也和森林里一样没有客人,只是每根圆柱旁都伫立着一个黑人,赤身裸体,头上缠着银白色头巾,一动不动。当玛格丽特带领随从人等(阿扎泽勒不知从哪儿也加进来了)飘入大厅时,黑人们非常兴奋,一张张黑脸变成了褐红色。这时卡罗维夫才松开了玛格丽特的胳膊,并对着她耳边轻轻说:
  “径直朝郁金香花丛走!”
  玛格丽特看到,前面突然出现一堵白郁金香组成的矮墙,墙后面有无数用玻璃罩罩住的灯火,灯火前面坐着许多穿燕尾服的男人,露出洁白的胸脯和黑色肩膀。这时玛格丽特才明白:晚会的音乐声是从这里发出的。玛格丽特感到小号的吼叫声铺天盖地向她袭来,紧接着小提琴声异军突起,高亢激越的琴声像血一样冲刷着她的全身。这是一支约由一百五十人组成的乐队在演奏波罗涅兹舞曲
  ①波罗涅兹舞是波兰的一种隆重的古典交际舞。
  高高站在乐队前面的穿燕尾服的人看见玛格丽特进来,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但又慌忙做出笑容,举起双手指挥整个乐队站了起来。乐队一秒钟也没有停止演奏,继续以站立姿势使玛格丽特沐浴在热情的音乐声中。乐队前面指挥台上的人则转过身来,把双手向两旁一分,对玛格丽特一行深深鞠了一躬。玛格丽特微笑着向他挥手致意。
  “不行,这不够,不够,”卡罗维夫急忙在她耳边说,“这样他会一夜都睡不着觉的。该对他喊一声:‘向您致敬,华尔兹之王!’”
  玛格丽特照他的话喊了一声,同时不禁为自己那压倒乐队演奏的洪钟般的声音感到吃惊。那指挥幸福得颤抖了一下,急忙把左手放在胸口上表示感谢,同时右手继续挥动着白色小棒指挥演奏。
  “还不够,不够,”卡罗维夫又在她耳边说,“该向左边儿看看,看看第一小提琴手,对他们点点头,要让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到您已经注意到了他本人。他们都是世界名人。坐在这边第一个乐谱架后面的就是维坦。对,就这样,很好。咱们往前走吧。”
  ①维坦·亨利(1820—1881),比利时卓越的小提琴演奏家、作曲家。1845—1852年间曾在俄国彼得堡工作。
  玛格丽特飘然向前走去,一边问道:“这指挥是谁?”
  “约翰·施特劳斯,”黑猫从旁大声说,“我敢说,任何晚会都从来没请到过这样的乐队,不然,就把我吊死在热带林的藤条上。这乐队是我请来的!我还要对您说,凡接到邀请的,没有一个托病不来,也没有一个拒绝。”
  ①约翰·施特劳斯(1825—1899),奥地利作曲家,所作圆舞曲具有旋转舞步的快速律动的特征,世称“维也纳圆舞曲”,流传甚广。
  第二个大厅两旁没有圆柱,而是有两堵矮矮的花墙,一边是鲜红、粉红和乳白的各色玫瑰,另一边全是日本的重瓣山茶花。花墙之间喷泉飞舞,潺潺有声,三个大酒池中的香槟酒冒着气泡,仿佛在沸腾。其中一个酒池呈晶莹的淡紫色,另一个像红宝石般殷红,还有一个是完全由透明的水晶砌成的。酒池旁各有几名缠着红头巾的黑人在斟酒,他们用长柄白银勺直接从酒池里把酒自进平底大杯中。玫瑰墙中间还有一个豁口,那里设有音乐台,一个穿红色燕尾服的人正在台上奋力指挥。他面前的爵士乐队也在卖劲地演奏,声音之大,甚至令人无法忍受。一看见玛格丽特,那指挥便深深地弯腰施礼,两手几乎够着地板。然后他直起腰来,尖声高叫:
  “阿利路亚!”
  他拍了一下膝盖,然后又交叉着在另一个膝盖上拍了两下,从最边上的队员手里夺过金钹,朝那队员的头上敲了一下。
  玛格丽特快走出这个大厅时才看清这位爵士乐队指挥,为了激励队员们与前面大厅传来的波罗涅兹舞曲争胜,正用手中的金钹挨个敲击乐队队员们的头。队员们则一个个做出滑稽的恐惧面孔蹲下身去。
  一行人终于飘到一个平台上。玛格丽特看到:这就是她刚进来时卡罗维夫在黑暗中举着神灯迎接她的地方,不过此刻的平台上却点起了一串串光彩炫目、令人不敢正视的葡萄形水晶吊灯。随从们请玛格丽特站到一个特定的位置上,她发现位置的左下方有一个不高的紫晶雕刻的圆柱。
  “当您感到十分吃力的时候,您可以扶住这根圆柱。”卡罗维夫又在她耳边说。
  有个黑人把一个绣着金狮子狗的垫子放在玛格丽特脚前,玛格丽特便身不由己地(像是什么人用手拉了她一下似的)屈起膝盖,把右脚放在那垫子上了。她往两边看了看,卡罗维夫和阿扎泽勒两人垂手站立在两旁,姿势十分庄重。阿扎泽勒旁边还站着三个年轻人,那样子使玛格丽特模糊地想起了亚巴顿。她觉得背后有一股冷气吹来,回头一看——身后的大理石墙上正喷出一股葡萄酒,在墙根处形成一个冷森森的酒池。她还感到左脚旁有一个温暖的、毛茸茸的东西,原来是黑猫河马卧在她脚旁。
  玛格丽特站在最高的平台上,面前的脚下是一个又宽又高的、铺着地毯的阶梯。在阶梯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她反拿着望远镜观看似的,她看到一个无比高大的门厅。门厅的墙壁上装着个极其宽阔的壁炉,那冷森森、黑洞洞的炉口很大,足能自由地开进一辆五吨大卡车。大门厅和整个阶梯上灯火辉煌,炫人眼目,但却空无一人。她身后的乐队演奏声这时听来已相当遥远了。她们一行人在平台上默默地站了大约一分钟。
  “来宾在哪儿啊?”玛格丽特问卡罗维夫。
  “会来的,女王,会来的,马上就来。宾客是绝对不会少的,说实话,我宁愿去劈劈柴,也不愿站在这里接待这些客人。”
  “还说什么去劈劈柴,”爱搭讪的黑猫又插话了,“我甚至宁肯去有轨电车上当售票员,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糟的工作了。”
  “什么都要提前准备好才行,女王,”卡罗维夫透过他那只破碎的单光眼镜眨着眼睛解释说,“假如第一个到来的客人站在那里踯躅不前,不知如何是好,而他那合法的美格拉则在旁边没完没了地前咕,怨他带她来得比所有人都早,这最叫人难堪不过。那样的晚会简直该扔进臭水沟,女王。”
  ①美格拉原指古希腊神话中复仇三女神之一,是愤怒与嫉妒的化身;这里指吵闹不休的泼妇。“合法的”指按宗教仪式正式结婚的。
  “一定得扔进臭水沟。”河马也跟着帮腔。
  “到午夜还有十来秒钟,”卡罗维夫说,“马上就要开始了。”
  玛格丽特觉得这十秒钟极其漫长。好像早已过了,却仍然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时,猛然间听得下面阶梯尽头的大壁炉里发出一声巨响,一个绞刑架伴着响声从壁炉里冲出来,上面还吊着个晃晃悠悠的、半腐烂的尸体。那尸体从绞索上“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化为乌有,同时在原地出现了一个穿燕尾服和漆皮鞋的黑发美男子。接着,壁炉中又飘出一口相当腐朽的小棺材,棺材盖立即飞到一旁,从里面滚出一具尸体。而当黑发美男子殷勤地跑到这具尸体跟前时,它已经变成一个轻桃风骚的裸体女人了,她穿着精致的黑皮鞋,头上插着黑色翎毛。美男子弯起胳膊让那女人挽住,于是这一对男女便顺着阶梯快步拾级而上。
  “头一批客人来了!”卡罗维夫大声说,“这是札克先生和他的夫人。我给您介绍一下,女王,他算得上是男人中最招人喜欢的一位了,是个死不悔改的伪币制造人和叛国犯,同时又是个很不错的炼金者。他之所以出名,”卡罗维夫对玛格丽特耳语说,“是因为他把国王的情妇给毒死了。这种事可不是谁都干得了的!您看,他多么英俊!”
  玛格丽特则脸色煞白,膛目结舌。她看到,下面大门厅里的绞刑架和小棺材自动进入了一个旁门,消失了。
  “我非常高兴!”黑猫冲着拾级而上的札克先生大声喊道。
  这时,门厅的大壁炉里又走出一具只有一只胳膊的无头骷髅,它倒在地上,也登时变成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
  札克夫人这时已经站到玛格丽特面前,她脸色苍白,十分激动,单膝跪下向玛格丽特施礼,并亲吻她的膝盖。
  “女王!”札克夫人轻声问候。
  “女王十分高兴。”卡罗维夫在耳边喊。
  “女王!”美男子札克先生也轻轻问候了一声。
  “我们非常高兴!”黑猫高声回答。
  站在阿扎泽勒身旁的年轻人已经做出一副毫无生气、但却十分殷勤的笑脸,把札克夫妇扶到旁边去了,那里黑人们正举着大杯香槟等待客人。又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顺台阶跑上来。
  “这位是罗伯特伯爵,”卡罗维夫在玛格丽特耳边说,“风采依然不减当年啊!您看,女王,多么可笑;他的情况恰恰相反,他曾是某王后的情夫,他毒死了自己的妻子。”
  “伯爵,我们非常高兴!”河马高声表示欢迎。
  大壁炉里又接连飘出来三口棺材,它们也都立即裂开,散了架。随后从黑洞口中走出一个穿黑色长袍的人,紧跟在他后面出来的人朝他背后捅了一刀,传来一声沉闷的惨叫。壁炉里又跑出一具几乎完全腐烂的尸体。玛格丽特眯起了眼睛。不知是谁的手急忙把一个盛有白色药面的小瓶送到她的鼻子下边。她觉得像是娜塔莎的手。阶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现在每一瞪台阶上都有人了,远远看去他们完全一样:男人们穿着燕尾服,身旁的女人们则光着身子,她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头上插的翎毛的颜色和鞋的样式不同。
  一个瘦瘦的妇女,左脚上穿着一只奇怪的木靴,一瘸一拐地朝玛格丽特走来,她像修女一样低垂着眼睑,仪容恭谨,脖颈上不知为什么缠着一条宽宽的绿色带于。
  “那个绿女人是谁?”玛格丽特不假思索地问道。
  “这可是一位最迷人、最端庄的夫人,”卡罗维夫对她耳语说,“我向您介绍:这是托法娜女士。她在那不勒斯和巴勒莫那些述人的少妇中间,尤其在那些对自己丈夫感到厌恶的少妇中;司极为有名。女王,有些丈夫确实会使妻子感到厌恶,这种事常有,您说是吧。”
  ①那不勒斯市和巴勒莫市均为意大利的重要港口、游览名城。
  “是的。”玛格丽特用喑哑的声音回答,同时对两个穿燕尾服的男子微笑着,那两个人正先后向玛格丽特施礼并亲吻她的膝盖和手。
  “说的就是嘛,”卡罗维夫乘机对玛格丽特耳语说,同时又在对什么人高喊着:“公爵,于一杯香模!我非常高兴!”然后又耳语说,“是的,正因为这样,托法娜夫人很体谅这些女人的可怜处境,便向她们推销一种装在小瓶里的水。做妻子的把这种水倒进丈夫的菜汤里,丈夫把菜汤喝下去,对妻子的温柔照料表示感谢,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几小时后他就觉得异常于渴,躺到床上。一天之后,给自己丈夫喝下那菜汤的漂亮的那不勒斯少妇,便成为一个像春天的风一样不受任何约束的女人了。”
  “那她脚上穿的是什么?”玛格丽特一边不停地用手伸出去,给赶到托法娜夫人前面的几位客人亲吻,一边问卡罗维夫,“还有,她脖颈上的绿带于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皮肤变了颜色?”
  “我非常高兴,公爵!”卡罗维夫一边向一位客人这么喊着,一边对玛格丽特耳语说:“她的脖颈好好的,不过是因为她关在监狱期间出了点不愉快的事。她脚上那东西是一种刑具,女王,叫‘西班牙木靴’。至于脖子上的带子,是这么回事:因为狱卒们了解到,仅仅在那不勒斯和巴勒莫两地,有将近五百个不中意的丈夫因为这位夫人而永远离开了人世,他们一气之下便把她勒死在狱里了。”
  ①一种夹在小腿和脚上的木制筒状刑具,外形似皮靴,里面有钉子。中古时期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曾用它折磨异教徒。
  “感谢您给我这样崇高的荣誉,黑色女王!我万分幸福!”托法娜这时已经来到玛格丽特跟前,她用修女般文静的声音说着,便想跪下一条腿施礼,但腿上的木靴妨碍着她。卡罗维夫和河马急忙把她扶了起来。
  “我很高兴。”玛格丽特回答说,同时又在把手伸给别的客人。
  这时整个阶梯都被往上拥的人流盖住了,玛格丽特已经看不见门厅里的情况。她只是机械地抬起手,放下手,同样地对所有客人抿嘴、微笑。平台上人声鼎沸,非常热闹。从玛格丽特刚才经过的大厅里,传来乐队的演奏,像是海水的波涛声。
  “这个女人很无聊,”卡罗维夫不再耳语,而是大声说,因为他知道在嘈杂的人声中谁也不会听清他的话,“她很喜欢参加各种晚会,总想诉说一下她那块手帕的苦楚。”
  玛格丽特的目光捕捉到卡罗维夫所指的女人,她正沿阶梯向上走来。这女人看上去很年轻,不过二十岁,体态苗条,容貌动人,非同寻常,但那双眼睛却透着惶惶不安和乞哀告怜的神情。
  “什么手帕?”玛格丽特问卡罗维夫。
  “给她派去了一名使女,”卡罗维夫解释说,“三十年来这使女一直是天天夜里把一块小手帕放在她床头的小柜上。所以,她每天一睁眼就看见那块手帕。她呢,又是把它扔进火炉里烧,又是沉进河里,都无济于事。”
  “到底是什么手帕?”玛格丽特又问,同时继续不停地伸出手去让客人亲吻。
  “是一块带蓝边的小手帕。是这么回事:她在咖啡馆做事的时候,有一天店老板带她进了库房。九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她把婴儿抱进森林,用手帕堵住孩子的嘴,后来把孩子埋在地里了。她在法庭上说:因为她无力养活那个孩子。”
  “咖啡馆的老板呢?他哪儿去啦?”玛格丽特问道。
  “女王,”蹲在脚旁的黑猫忽然又用沙哑的声音插话说,“请允许我问一句:店老板跟这有什么关系?在树林里憋死孩子的又不是他!”
  玛格丽特继续向客人们微笑,抬起并放下右手,同时她用左手的尖指甲掐住了河马的耳朵,对它小声说:
  “坏蛋,看你再敢随便插嘴……”
  河马发出一声与晚会极不协调的尖叫,哑着嗓子说:
  “女王!……耳朵会发红的!……带着个通红的耳朵参加晚会多杀风景?!……我不过是从法律的……从法律的观点来说……好,我不言语,不言语了……您就当我不是只猫,是条鱼好了,只请您放开我的耳朵。”
  玛格丽特松开了手。这时,那两只惶惶不安、乞哀告怜的忧郁的眼睛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女王,承蒙您的盛情,我得以参加这盛大的上元晚会,感到非常幸福!”
  “我也高兴见到您,”玛格丽特回答说,“很高兴。您喜欢香槟吗?”
  “女王,您这是在做什么呀?!”卡罗维夫急忙小声制止她,气急败坏地小声对着玛格丽特的耳朵喊道:“这会误事的!”
  “我非常喜欢!”那女人求之不得地急忙回答,接着便机械地连声说:“我叫弗莉达。弗莉达!弗莉达!啊,女王,我叫弗莉达!”
  “那么,弗莉达,今天您就痛饮一回吧!一醉方休,什么也别去想它!”玛格丽特说。
  弗莉达把双手伸向玛格丽特,但卡罗维夫和河马已经敏捷地挽住了她的两只胳膊,她随即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这时,台阶上的人群蜂拥而上,像是向玛格丽特站立的平台展开了冲锋。许多裸体女人的身子在穿燕尾服的男人中间闪现、起伏。各种肤色的女人身体向玛格丽特飘来:黝黑的、白皙的、咖啡豆色的、黑中透亮的,无所不有。各种宝石在她们那黑色、红褐色、栗色、亚麻色的头发上嬉戏、飘舞、闪光。在冲向前来的男人行列中,一个个钻石领扣闪着火花,仿佛有人在整个队伍的头上洒了一些光点。现在玛格丽特每秒钟都感到有嘴唇触到她的膝头,每秒钟她都要伸出手去让人亲吻,她脸上做出的欢迎笑容几乎凝滞了。
  “我很高兴!”卡罗维夫单调地连续说着,“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女王也很高兴。”
  “女王很高兴!”站在背后的阿扎泽勒也瓮声瓮气地说。
  “我十分高兴!”黑猫也时而说一声。
  “这位是侯爵小姐,”卡罗维夫喁喁地介绍说,“她为了争夺继承权毒死了父亲、两个兄弟和两个姐妹……女王很高兴!这是明金娜夫人,您看她多么美!只是有些神经质。其实,她何必用烫发钳子烫侍女的脸呢!这样人家当然要砍死她!女王很高兴!女王,请稍稍留意一下:这是鲁道尔夫国王!是个具有魔力的人和炼金者。这又是一个炼金者,被绞死的。啊,她也来了!哎呀,她在斯特拉斯堡开的那所妓院真是妙极了!我们很高兴!这位是莫斯科有名的女裁缝,大家都喜欢她的独出心裁,她在莫斯科开设一家妇女服装社,想出了个极为滑稽的办法:她暗地里在墙上钻了两个圆孔……”
  ①十九世纪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时期的首相阿拉克切耶夫(1769—1834)的情妇。阿拉克切耶夫以实行残酷的军警暴虐制度而臭名昭著。明金娜生得天姿国色,但为人极其残酷,因此后来被农奴砍死。
  ②鲁道尔夫一世(1218—1291),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哈布斯堡王朝的创建者。
  ③斯特拉斯堡,法国东部经济文化中心,文化名城,旅游胜地。
  “那些妇女们就不知道?”玛格丽特问道。
  “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女王,”卡罗维夫回答说,“我很高兴!您看,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子从小就爱幻想,行为乖戾,常常生出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有个姑娘爱上了他,而他竟然把她卖给妓院了。”
  人流从下面滚滚而来,像是永无止境,从它的源头——门厅大壁炉里还在不断地往外流。晚会进行一个多小时了,玛格丽特觉得脖子上的链子越来越沉重。右臂也有些反常了,现在每伸出去一次她都要皱一下眉头。卡罗维夫的有趣介绍和评论已经引不起她的兴趣了。她现在既分不清两眼距离很宽的蒙古型面孔,也分不出白色面孔和黑色面孔,这些面孔有时候好像连成了一片。各个面孔之间的空气不知怎么也像颤抖起来,开始流动了。玛格丽特忽然感到右臂上一阵针刺般的剧痛,她咬紧牙关,急忙把胳膊肘倚在旁边的紫晶圆柱上。她听到身后大厅里传来一阵飒飒声,像飞鸟的翅膀碰在墙壁上,她明白:那是大厅里不计其数的客人在跳舞。她觉得在这个罕见的大厅里,水晶般明净而沉重的大理石地面也随着音乐声在轻轻律动。
  现在,不论是凯·卡利古拉,还是美莎琳娜,都已经不能引起玛格丽特的兴趣。同样,任何一个国王、公爵、情夫、自杀者、下毒的女人、被处绞刑者、拉皮条的妖婆、狱吏、赌棍、刽子手、告密者、变节者、自大狂、暗探、奸污幼女者……也都不再引起她的兴趣。这些人的名字在她头脑中乱成一团,他们的面孔汇聚成一张大饼。其中只有一个面孔,一个长着真正火红的大胡子的面孔,清晰地留在她的记忆中,并使她感到痛苦,这个人就是马留塔·斯库拉托夫。玛格丽特觉得两腿发软,她担心随时都会哭起来。使她最痛苦的是接受众人亲吻的右腿膝盖。尽管娜塔莎曾不止一次地走过来用海绵往她的膝盖上涂抹一种奇异的香脂,它还是肿得老高,皮肤已经发青。在晚会进行到快三个小时的时候,玛格丽特用完全失望的眼睛顺着高台阶往下看了看,高兴得不禁颤抖了一下:宾客的人流终于变得稀疏了。
  ①凯·卡利古拉,罗马皇帝(公元37—41年),疯狂的暴君,因残暴雨为叛乱的禁卫军所杀。
  ②瓦利里雅·美莎琳娜(公元一世纪),罗马皇帝喀劳狄(克劳第)之妻,以残酷和淫乱闻名。她的名字已成为普通名词,表示荒淫乖戾的贵妇人。
  ③马留塔·斯库拉托夫(1572年卒),伊凡雷帝特辖区军团领导人之一,曾对巩固伊凡雷帝的统治起过重大作用。
  “女王,所有这类聚会的规律都是相同的,”卡罗维夫对玛格丽特耳语说,“现在该退潮了。我敢起誓,咱们没有几分钟好忍耐了。看,那些人就是布罗肯山来的游荡者。这帮人总是最后来。嗯,对,是他们。两个吃醉酒的吸血鬼……来齐了吗?噢,不,又来了一个,不,是两个!”
  最后两个客人正顺着台阶走上来。
  “这两个像是新人呀,”卡罗维夫眯着眼睛透过单光眼镜仔细地看着说,“啊,对,对!阿扎泽勒有一次访问过这个人。他非常害怕另一个人揭发他,因此,阿扎泽勒在几杯白兰地下肚之后,便凑到他耳边给他出了个摆脱那人的主意。后来他便命令自己属下的一个朋友,往那人办公室的墙上喷洒了毒药。”
  “这人叫什么名字?”玛格丽特问。
  “哎呀,真的,我自己还不知道,得问问阿扎泽勒。”卡罗维夫回答。
  “跟他一起的是谁?”
  “就是那个认真执行了他的命令的下属。我很高兴!”卡罗维夫向最后两位客人大声说。
  台阶上再没有客人了。为防万一,他们又等了一会儿:但大壁炉中再也没有人走出来。
  一秒钟之后,玛格丽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便又来到了大水池房。一到这里她便感到右臂和右腿疼痛难忍,倒在地上大声哭起来。赫勒和娜塔莎急忙过来安慰她,并且又把她带去用鲜血淋浴,给她揉搓全身,玛格丽特这才重新焕发了精神。
  “还得去,还得去呀,玛格女王,”卡罗维夫又来到她身旁说,“咱们还得去各个大厅转转,不能让可敬的客人们有受到冷落的感觉。”
  于是玛格丽特又匆匆走出有水池的房间。白郁金香墙内的音乐台上,原来华尔兹之王指挥乐队演奏的地方,现在是一个猿猴爵士乐队在那里发狂。指挥台上站的是一只大猩猩,这个生着毛茸茸的络腮胡子的庞然大物手里拿着把长号,笨拙地挥舞着,跳动着。许多猩猩坐成一排吹奏着金光耀眼的小号和长号,一些快活的黑猩猩骑在号手们肩头上拉着手风琴。两台钢琴前各坐着一只颈上长着狮鬣般长毛的拂拂,正在卖力地弹奏,旁边有许多长臂猿、山魈、长尾猴等,都各自抱着萨克管、提琴、长鼓等等,拨弄敲打个不停。嗡嗡声、吱吱声、轰隆声响成一片,两台钢琴的声音根本听不见。大厅的地板像镜子一样又光又亮,无数的人对对双双翩翩起舞,他们好像汇成了一个整体,以惊人的轻盈和敏捷,迈着纯熟的舞步,朝着一个方向旋转,整个人群像一堵大墙在慢慢朝前移动,一往无前,大有在前进路上横扫一切之势。锦缎做的蝴蝶纷纷活了起来,在旋转的人群头顶上上下翻飞,朵朵鲜花从天花板上飘落在人们身上。每当电灯熄灭的时候,各个圆柱的柱头上便有无数萤火虫发出亮光。点点磷火在空中飘动。
  随后,玛格丽特来到一个用圆柱围起的庞大无比的酒池旁。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尼普顿雕像,它口中喷出一股粗大的淡红色酒柱,池中散发着醉人的香槟酒的芳香。人们在这里不拘形迹,尽情欢乐。妇女们笑嘻嘻地甩掉脚上的鞋子,把手提包交给自己的男伴或拿着床单侍立在左右的黑人,然后便大喊一声,飞燕似地一个猛子扎进酒池,带泡沫的酒花溅起老高。从水晶酒池的池底,透过池中的红酒,反射着淡红色的灯光,一个个娇美的银白色女人在泛着红光的池中悠然游荡。她们畅游一番之后从池中上来时,一个个便都酪配大醉了。池边的圆柱下传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和哈哈大笑声,像澡堂里一样。
  ①尼普顿(或译涅普顿),罗马神话中的海神,即希腊神话中的波赛冬。
  在这整个嘈杂混乱的晚会中,玛格丽特只记住了一张烂醉的女人的脸和她脸上那双呆痴无神的、但呆痴中又在乞哀告怜的眼睛以及她的名字:“弗莉达”!玛格丽特被酒气熏得有些头晕。她正想离去,又给大黑猫在酒池中的表演吸引住了:只见它在尼普顿的大嘴旁念了几句咒语,池中波浪滚滚的香槟酒便随着一阵嘶叫和轰鸣声从池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而尼普顿则开始喷出一种不再冒泡、不再波动的深黄色酒柱。女士们顿时尖声叫喊起来:
  “白兰地!”妇女们纷纷从池边跑开,躲到圆柱后面去。
  不消几秒钟工夫,偌大一个酒池就灌满了白兰地。于是黑猫一跃而起,在空中翻了三个斤斗,钻进微波荡漾的白兰地池中。当它呼哧呼哧喷着酒再次钻出水面时,它的领结松了,胡子上的金颜色没有了,望远镜也不知去向。妇女中敢于仿效河马这一壮举的只有那个惯于独出心裁的女裁缝,再就是她的男伴——一个不知姓名的年轻混血儿。他们两个人一齐跳进了白兰地酒池,但这时卡罗维夫已挽起玛格丽特的胳膊,陪同她离开了游泳的人们。
  玛格丽特觉得自己飞越了一个地方,那里有巨大的石砌池塘,池中有堆积如山的牡蛎。然后她又在一片玻璃地面上空飞行,玻璃下面是几个烈火熊熊的巨大炉膛,一些身穿白衣的魔鬼般的厨师正在炉膛之间紧张地忙碌着。后来,她的头脑就不能再思考了,只看到一些昏暗的地下室,那里灯光闪烁,姑娘们从火红的木炭上把烤得咝咝响的肉块递给客人们,客人们则大杯大杯地饮酒并为她的健康干杯。接着她又看见高台上有几只白熊拉着手风琴,跳着喀马林舞,看到一个呆在火炉中不怕烧的蝾螈魔术家……玛格丽特这时第二次感到身上的气力即将衰竭。
  ①喀马林舞:一种俄罗斯民间舞蹈,参加者主要是男子。
  ③“蝾螈”在这里或可译为“火精”。中世纪迷信的人认为蝾螈是火怪,故它本身不怕火烧。
  “最后再出场一次吧,”卡罗维夫关心地对她耳语说,“然后我们就自由了。”
  玛格丽特又由卡罗维夫陪同来到舞厅。但此刻这里已停止跳舞,无数的客人都挤在大厅两旁的柱廊上,把中间空了出来。玛格丽特不记得是谁把她扶上了忽然出现在大厅中央的一个高台。登上高台后,她意外地听到什么地方正在敲响午夜的钟声。她感到很奇怪:按她的估计午夜应该早已过去了。随着这不知何处传来的午夜钟声的最后一响,沸沸扬扬的大群客人突然完全安静下来。于是玛格丽特又看到了沃兰德——他在亚巴顿、阿扎泽勒以及另外几个貌似亚巴顿的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大厅。这时玛格丽特才看到在她站的高台对面还准备好了另一个供沃兰德用的高台,但沃兰德显然不想登上去。使玛格丽特感到震惊的是,沃兰德在这盛大晚会的最后一个隆重场面出现时,仍然穿着他在卧室穿的那身衣服——上身还是那件肥肥大大的、打了补丁的肮脏睡衣,脚上还是那双夜间穿的破旧便鞋。他手里拿着一柄长剑,但这柄无鞘长剑他是拄着当拐杖用的。沃兰德微微瘸着腿走到为他设置的高台旁停下来,阿扎泽勒马上双手举着一个托盘站到他面前。玛格丽特一眼便看到:托盘里放的是一个磕掉了两颗门牙的被切下的人头。大厅里的客人仍然屏住呼吸,悄然无声;打破这静温的唯有远处传来的、在这种环境中令人无法理解的一声铃响,好像是大门上的门铃声。
  “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沃兰德用低沉的声音招呼托盘中的人头。于是,人头上的两只眼睛便睁开了。玛格丽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张死人脸上的眼睛不仅是活生生的,而且充满思维和痛苦。“看,一切都实现了,不是吗?”沃兰德盯着人头的眼睛继续说,“您的脑袋被一个女子切悼。‘莫文联’的会议没有开成。而我呢,下榻在您的家中。这都是事实。而事实是世界上最顽固的东西。不过,眼下我们感兴趣的是今后的事,而不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您一直在热情地鼓吹这样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认为:一个人的脑袋一旦被切下,他的生命便就此终结,他将化为一堆灰烬,化为虚无,不复存在。现在,我高兴地当着在座的各位宾客的面告诉您:虽然这众多宾客本身就证明着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理论,但您的理论毕竟还是既有坚实论据,而且机智巧妙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所有的理论全都是旗鼓相当、不分轩轻的。在各种理论中甚至还存在这样一种,它主张:一个人信仰什么,他就会得到什么。好,就让它这样吧!您去化为虚无吧,我呢,我将乐于用您变成的大杯为存在而痛饮。”说到这里,沃兰德举起了手中长剑。只见人头的表面立刻变黑并开始抽缩,接着便一块块散落下来,眼睛也不见了。不大工夫玛格丽特便看到托盘上只剩了个用一只金腿支撑着的光光的淡黄色头骨,头骨上镶着两只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和一排珍珠似的牙齿。头骨的颅顶部随即在它的接合处裂开并翻转过来,变成一只颅骨杯。
  “马上就来,主公,”卡罗维夫看到沃兰德询问的眼神,立即禀告说,“他马上就会站到您面前。在这坟墓般的寂静中,我已经听到他那漆皮鞋的吱吱声和他往桌上放高脚杯的声音了。这是他喝下了今生最后一杯香槟酒。您看,他来了。”
  一个新来的客人独自迈入大厅,朝沃兰德走来。从外表看,此人与其他众多男宾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从老远就能看出他很激动,连走路都不稳,他的面颊发红,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显出他非常心神不安。走到近前,来客呆呆地站住了。这也很自然:眼前的一切无不使他感到意外,而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沃兰德这一身打扮。
  但这位客人还是受到了极为亲切的接待。
  “啊,可爱的麦格尔男爵!”沃兰德笑容可掬地欢迎目瞪口呆的新来客,然后又对全体宾客说,“我荣幸地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可敬的麦格尔男爵,他现在是文化娱乐委员会的工作人员,负责向外国游客介绍首都名胜。”
  玛格丽特屏住呼吸:她认出了这个麦格尔,从前在莫斯科的剧院和饭店里见过他几次。她暗自想:“等一等……这么说,这个人也死了,还是怎么的?”但她的疑问马上就澄清了。
  “这位可爱的男爵是个十分热心肠的人,”沃兰德继续愉快地微笑着介绍说,“一听说我来到了莫斯科,他马上就给我挂了电话,表示愿意在他的专业方面提供服务,也就是说,可以向我介绍莫斯科的名胜。不言而喻,今晚能把他请来,我感到很幸运。”
  这时玛格丽特看到阿扎泽勒把那个盛着颅骨杯的托盘递给了卡罗维夫。
  “对了,男爵,我顺便说一句,”沃兰德忽然压低声音亲昵地说,“人们到处在传说,说您的好奇心极为强烈,还说您那好奇心和您那同样十分发达的长舌头的结合,已经受到人们普遍的关注。而且,有些讲话刻薄的人已经在使用什么‘告密者’、‘暗探’之类的字眼儿了。更重要的是,据预测,这种情况将使您遭到一种可悲的下场,而且这将发生在一个月之内。鉴于这种情况,再加上您自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是您自己主动恳求来我这里做客的,目的当然是想尽量在暗中亲自观察观察,探听探听喽——所以我们决定利用这个机会给您一些帮助,使您摆脱将近一个月的痛苦等待。”
  男爵的脸色变得比亚巴顿的脸色还要可怕,而亚巴顿那张脸向来是非常惨白的。紧接着便发生了一件怪事。亚巴顿突然站到了男爵面前,并且把自己的眼镜摘了一下。就在这同一瞬间,阿扎泽勒手中有件什么东西微微一闪,又像是“啪”地拍了一下手掌,只见男爵的身体向后仰去,从他胸腔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他浆洗得平平展展的白衬衫和坎肩。卡罗维夫及时地拿过颅骨杯来接住喷出的鲜血,随后把满满一杯血递给沃兰德。没有生命的男爵身体这时已倒在地上。
  “为健康干杯,诸位!”沃兰德小声说着,把颅骨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这时沃兰德的形象忽然变了:他身上那件打补丁的脏衬衫和脚上的破鞋不见了,现在他披着一件黑斗篷,腰间挎着长剑。只见他快步走到玛格丽特跟前,把颅骨杯举到她眼前,命令说:
  “喝吧!”
  玛格丽特感到头晕目眩,身子不由得向后一晃,但颅骨杯已经举到她的唇边,同时又有另一个人(她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对着她的两耳说:
  “不要害怕,女王……不要害怕,女王,鲜血早已渗进地里。在洒下热血的地方,现在已是葡萄藤上果实累累了。”
  玛格丽特闭着眼喝了一口,甜美的浆液流遍她的全身,两耳中响起洪亮的声音。她仿佛听到许多公鸡的打鸣声震耳欲聋,又像是什么地方在演奏进行曲。一群群客人渐渐变得面目模糊,轮廓不清,穿燕尾服的男人和各种女人统统消散在灰白的雾气里。玛格丽特两眼里阴燃的微微火光,现在可以照到大厅的各个角落了,一股墓穴的气味飘荡在空气里。圆柱坍塌了,灯火熄灭了,一切都瑟缩收拢,什么喷泉、郁金香、日本山茶花……转眼间全都无影无踪了。有的只是,只是原来有的——珠宝商遗编故居的一间朴素的客厅,它的门微微开着一道小缝,里面射出一线灯光。于是,玛格丽特走进这微微开启的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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