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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洪武十四年夏,马娘娘经过一场重病康复之后,朱元璋特意召百名高僧进宫为皇后做了法事,欣喜之余也怀着深深的歉疚。因为马娘娘这次生病,与去年对宋濂的惩处有关。宋濂是一位饱学经儒的一代名臣,深受朱元璋的赏识和器重。为朱元璋和太子朱标讲解经典,忠心规谏。皇太子尊称他为师傅,几乎是言听汁从,特别是以仁政治天下的教化使这位太子引以为行动准则。到了洪武九年之后,宋濂清醒地看到,朱元璋已经开始对开国功臣多疑猜忌起来。太子暗地向他透露说:“父皇日渐疑忌,说是文臣们摇唇鼓舌,会不会讥讽他出身寒微,不通文史?武将们居功自傲,说不定暗里结党营私,打着篡夺皇位的主意。”时隔不久,曾为大明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刘伯温吃了朱元璋派去御医的两剂药,莫名其妙地死了。宋濂不寒而栗,决计隐退,便以年老多病向皇帝上了一纸请求退养的奏章。这正合皇帝的心。宋濂回到浙江老家后深居简出,言行谨慎,蛰伏于书斋整理旧稿,纂述新作,同时辅导四方莘莘学子,奖励后进……但是,一场血潮的波澜终使安分隐居的宋濂逃不了灭顶的灾难。洪武十三年,朱元璋为了屠戮功臣,蓄意制造了“胡惟庸谋反”的血案,瓜连枝蔓,杀了三万多人。宋濂的次子宋遂、长孙宋慎,坐胡党之案被杀。宋濂和妻子儿女也难逃劫难被捕下狱。太子朱标竭尽全力搭救师傅。朱标哀求皇帝赦免宋濂,朱元璋不听,朱标磕头沁血,皇帝骂他“懦弱无能,妇人之仁。宋濂罪当株连,按律当斩。等你当了皇帝之后,再去为他平反吧!”朱标悲愤万分,跳进太液池寻死以对师傅致歉,被太监救起之后,朱元璋越发生气,竟至萌生废了他太子的封号。
  太子朱标绝望了,求助马娘娘。马娘娘闻道朱元璋要斩宋濂,吃惊而愤怒。她比一般人知道更多,宋濂跟了朱元璋数十年,勤谨忠信,扎扎实实地创建了无数业绩,对朱家父子大明王朝可谓是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了。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处处谦恭谨慎,同僚尊重推崇,皇帝倚重信赖。她想起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和次年四月,朱元璋两次赐诗赞誉宋濂,“聪明心地实无欺,灿灿文辞真可梯。论道经邦谁解及,等闲肯与佞人齐?”“景濂家居金华东,满腹诗书宇宙中。自古圣贤多礼乐,训令法度旧家风。”每次来濂入觐,朱元璋起身相迎,命设座沏茶。甚至她和朱元璋早膳,也让宋濂陪食。她清楚地记得,那年秋日夜宴,皇帝与她请宋濂一同食宴。她知道宋濂不会喝酒,可朱元璋兴之所至,硬要宋濂陪他豪饮三杯,弄得宋濂满脸飞赤晕头转向,走起路来飘飘然踉跄欲倒,朱元璋哈哈大笑,作了一首《醉赞善大夫宋濂歌》:“西风飒飒兮金张,特会儒臣兮奉觞。目苍柳兮袅娜,阅澄江兮洋洋。为斯间而再酌,异清波兮水光。玉海盈盈而馨透,泛琼囗兮银浆。宋生微饮兮早醉,忽同游兮踉跄。美秋景之乐,但无量于彼兮何伤。”皇帝还大发感慨地说道:“朕作此歌,意在让后世皆知君臣同乐一至于此也!”并令太子赠师傅白马,作《白马歌》,又是一番唱和……“君臣亲密无间虽唐太宗与魏征也不过如此吧?”马娘娘愤慨地想道:“怎么说翻脸就翻脸,竟至忽然要杀宋先生呢?”于是决计与皇帝论理,拼死也要解救宋先生。就在此刻,皇帝到了坤宁宫,马娘娘劈脸便问:“皇上要杀宋先生?”朱元璋怒喝道:“宋濂不杀,不足以镇天下!”马娘娘说:“宋先生犯了什么罪?”朱元璋说:“他孙子宋慎是胡惟庸一党,叛逆之罪。”马娘娘说:“宋先生孙子犯事,已经处斩,怎么就要无故株连宋先生呢?”朱元璋一拍桌子怒目相向:“你……你竟敢为叛党说情?”马娘娘十分镇静地抬眼迎着皇帝的目光,说:“皇上是否确有证据证明宋先生也是叛党?”朱元璋语塞,马娘娘语气平和地说:“皇上,既然宋先生并未谋反叛逆,他就还是太子的师傅。平常百姓家替子弟请先生,都能礼义同全,敬以‘天地君亲’之列,何况天子之家呢?而且宋先生还乡居住,远离京师,哪里知道什么胡党之事?”朱元璋粗暴地捂住双耳吼道:“马秀英,别说了!我什么也不要听!宋濂必斩!”到了午餐用膳时,朱元璋的脾气缓和了,反觉得上午不该向皇后发那么大的火气,这是自与马娘娘结婚以来第一次对马氏的不恭和发怒,镇静以后心中难免歉疚,所以午膳时,朱元璋传谕膳食监特意做了马娘娘平日最喜欢吃的几样荤菜:清炖猪手、红烧鸡肫、糖醋鲫鱼、糖拌牛百叶,又特意备了一壶御制陈酿——马娘娘筋骨常酸,每每小酌两盅——两只金杯放在皇帝皇后的面前。入席之后,朱元璋挥手撤去奏乐,亲手提起金壶为马娘娘斟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他举杯邀马娘娘共饮,“皇上自饮吧,臣妾今日不舒服。”朱元璋伸筷为马娘娘挟块鸡肫放到她的银碟内,她没有吃,只是伸起筷子专捡几样素菜尝了几口。朱元璋奇怪,问道:“这几样菜是你平日最喜欢吃的,今日为何一口不沾?”马娘娘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既然皇上执意要杀宋先生,臣妾也没有办法。宋先生总算是做了俺家伢们师傅一场,如今就要死去,臣妾只按俺在民间时礼节,戒酒戒荤为宋先生修福,祈求先生黄泉路上平安……”说罢眼圈红了起来,滴下眼泪。朱元璋动了恻隐之心,想起马娘娘一生对自己的诸多体贴、温存和帮助,动情地抚着她的手背,说:“马氏,就依了你,朕不杀宋濂了,你我干了这杯吧。”马娘娘越发难禁泪水,什么话也没说,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干了……
  到了次年夏天,朱元璋应了马娘娘的请求,到太平镇十里荷塘观赏荷花。皇帝一高兴,大摆銮驾,浩浩荡荡出动了数百人,御林军明盔亮甲,全副武装,仪仗队锦衣华裳,旌旗蔽日。黄龙伞、雀金扇簇拥着华贵轩昂的高大马车,幢、幡、麾、纛、旗、铖、星、瓜、杖在六月的阳光下闪闪生辉。队伍进入太平镇以后,十多辆王子王孙公主驸马的车队震得石板长街隆隆响声如鼓如雷,百姓们来不及闪避便都跪伏街旁,街边三步一岗五步上哨的军士更显得长街肃杀,万人齐哈。马娘娘从车窗向外看去,百姓们汗流满面,跪伏滚烫的石板上,一定是很痛苦的,哪里像她与皇上车轿内冰桶生凉这么舒适惬意呢?便对皇帝说:“皇上,咱出来赏荷原是图个消闲,如此地动山摇,实在是劳民伤财,于心不忍呐。你我都是农家出身,深知民间辛苦,理当惜民如子啊!”朱元璋也看到了车外情景,赞许地点点头:“你说的实在,来年若是再到太平镇赏荷,俺听你的,决不兴师动众,就你我二人,带着聂庆童,来他个老头老妈子一边吃茶,一边赏荷,一边话旧,做个普通百姓,尝尝人间烟火,不亦乐乎?”马娘娘不无伤感地说:“好倒是好,就是我这身子恐怕……”朱元璋连忙捂住她的嘴,说:“你马秀英福大命大,长命百岁,俺俩白头偕老……当年做梦也没有想到,俺当上了皇帝,你做了皇后,君临天下……俺生来性子急,脾气暴,过于严猛,殿前决事,往往震怒,到了后宫,也多亏你坦诚开导,随事劝谏,登基以来,许多公卿大臣都是因了你的劝说,救了他们的命。你真好比是朕的长孙皇后啊!”马娘娘说:“谢皇上恩眷,皇上每每向王公大臣把巨妾比做唐朝的长孙皇后,实在是诚惶诚恐。唉,夫妇白头偕老倒是容易,君臣之间真诚相待确是困难啊!皇上能时时不忘臣妾共患难同贫贱日子,更希愿皇上不要忘记与功臣宿将们打江山创大业的时光。”朱元璋再没有说什么。传谕太监禀报,赏荷亭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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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长孙皇后:唐太宗李世民皇后,以贤德著于史。朱元璋用长孙皇后喻其妻马皇后,足见他对马皇后的深情和敬重。

  亭子三面临水,十分开阔。放眼湖荡,万朵荷花白的、红的。黄的参差翘首,俏格格的蓓蕾窈窕摇曳。清风徐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馨香飘涌亭中。杆杆翠叶托着圆晶晶的银珠熠熠生辉,红蜻蜓黑蜻蜓自由翻飞,翩翩起舞,或尾巴翘竖俯立于荷瓣之上……朱元璋、马娘娘临栏侧身观赏,太子朱标、太子妃常氏、十三岁的皇太孙朱允炆以及李淑妃、郭宁妃、驸马梅殷、欧阳伦、宁国公主、安庆公主等各自凭栏,指指点点,笑语喧哗。朱元璋和马娘娘沉浸在天伦之乐的愉悦中。马娘娘越发高兴,便向皇帝提议说:“皇上,今日与儿孙赏荷,十分快活,这满湖荷花,扁舟往来,确有诗情画意,大家对景当咏,请皇上带头,然后依次联诗,做不上来的便罚,好么?”这一倡议,得到包括朱元璋在内的所有人哄然附和,排好了吟接先后次序。于是皇帝捋髯笑道:“皇后懿旨,朕当承诺。好,我先带个头。”略作沉吟,脱口诵道,“碧叶银珠动——”马娘娘接口道:“粉荷金蝶餐——”郭宁妃接道:“色红辉映日——”朱标接道:“香动醉回澜——”燕尔新婚的驸马欧阳伦风流倜傥转动秀眸接诵道:“细浪锦鳞泳——”安庆公主立即接口:“轻风夕照烟——”梅殷朗声说道:“落霞孤骛远——”话没落音,欧阳伦大声打断说:“不行,不行,驸马兄这句诗是王勃滕王阁序中的现成语,抄袭而来,要罚!”众人跟着起哄:“罚!要罚!”安庆公主尖声喊道:“罚姐夫学狗叫!”梅殷沉下脸来,说:“不,我学虎啸!”说着便“哞——哞”地大叫起来,引得众人捧腹大笑。梅殷改词吟道:“落霞征马疾——”宁国公主接道:“缺月乱萤翩。”朱元璋将折扇一拍,粗豪而吟:“秋风歌肃杀——”马娘娘调子低沉地对道:“莲叶苦凋残——”朱元璋昂首哦吟:“泥下千丝藕,明年百卉繁!”安庆公主又尖叫起来:“罚!罚——下面该是宁妃娘娘接的,父皇抢词了。”又是一番起哄,朱元璋兴致勃勃地说道:“栀子说罚就罚,俺来唱一段家乡小调凤阳花鼓词好不好?!”众人齐声叫好!朱元璋便清理嗓子,粗犷地唱起来:“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宝地上出了个朱皇帝,上天又送来马娘娘……”亭子上的皇亲也被逗乐了,感染了,跟着喊起锣鼓点儿,“咚咚咚咚咚……”欢声笑语飞出亭外,飞到十里荷塘,也荡漾在每个皇亲的心头……
  “真开心啊!”朱元璋从沉湎中回到现实,不由得感叹地说,聂庆童懵懂地望望皇帝,赶忙应承说:“开心,开心。”
  朱元璋寻着了当年与马娘娘和皇亲们赏荷的亭子,已是今非昔比,面貌一新,成了一座三层楼台的壮观殿阁,阁上俯悬巨大匾额:“龙圣阁”。大概是地方官为了纪念皇帝曾在此赏荷而翻建的吧。令朱元璋扫兴的是,守卫楼阁的吏卒不认识他是当今皇上,误以为是布衣百姓,民间老翁,拒之门外,说是只有八品以上官吏才能恩准登楼赏荷。朱元璋自然不便发火,更不能暴露身份,只得与聂庆童悻悻然离去。不过守门的吏卒还算客气,告诉他,要赏荷花,太平镇上的仙客茶馆是绝佳的去处。
  日中时分,朱元璋带着聂庆童来到镇上一家傍湖临街的仙客茶馆。朱元璋已热得汗流浃背,使劲地扇着手中的芭蕉扇。他们在楼上一间凭临荷塘的桌边刚坐下,便有茶房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一口气报了碧螺春、龙井等七八种名茶细点。朱元璋在宫中喝遍天下佳茗,只点了一壶山寺野茶。要了两屉小笼包子,四碟小菜,酱豆荚五香蚕豆、采石干、无锡香菜。他与聂庆童以主仆身份混迹在喧喧嚷嚷的茶馆中,两个人对坐饮茶小吃,谁也没有在意他们。聂庆童审慎地扫视一眼周边的茶客,就发现七八个面目熟悉的御林军化妆成客商模样杂坐其间。忽然,他瞥见靠门边的坐位上,扮为行医郎中的禁军统领梅殷,目光相撞,他几乎高兴得叫出声来。梅殷正端着茶杯,漫不经心地摇摇头。
  朱元璋凭窗眺望湖荡,芰荷凌波,香气袭人。这景象恍然如昨,十六年前与皇后太子驸马公主一起赏荷的情景,马娘娘的浓浓兴致,皇亲们融融乐趣,作诗联句罚吟罚唱的欢娱喧嚷,俨然萦回耳际。于今景色依旧,亲人已逝,世事浮沉,过眼沧桑,不觉升腾起缕缕伤感和莫名的惆怅。
  聂庆童从朱元璋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窥探出老皇帝的心迹,“皇上一定是想起马娘娘和太子殿下了,”他心里想:“旧地重游,人世全非,览物思情,必生怆凉矣。”他急着想个办法来岔开皇上的忧思,忽然看见一个唱小曲的女孩正走过来,连忙小声地对朱元璋说:“皇……老爷,唱小曲的来了,老爷想不想听听?”朱元璋从沉湎中侧过脸来,见小女孩正在几步以外边敲两头鼓边唱小曲。女孩只有十二三岁,长得很娟秀,她身边一个中年男子操着胡琴和笛板。朱元璋早就知道,江南市镇茶馆,往往有江湖男女演唱的南词,滩簧、花调、大书、道情、戏法、隔壁戏、木偶戏。花鼓调、莲花乐等俚语村调,难登大雅之堂,在宫中绝听不到,而那些阳春白雪古板单调的宫廷乐曲实在听腻了。他少年时在民间常听小曲,自己也会哼几句凤阳花鼓调,所以听到这小姑娘腔如出谷雏莺婉转啼鸣不觉感到亲切,饶有兴趣地支颐倾听,那女孩正唱的是元曲中无名氏的【正宫】《醉太平》

    堂堂大元,
    奸佞专权。
    开河变钞祸根源,
    惹红巾万千。
    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
    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
    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

    夺泥燕口,
    削铁针头!
    刮金佛面细搜求。
    舞中也觅有,
    鹌鹑嗉里寻豌豆,
    鹭鸶腿上劈精肉。
    蚊子腹内刳脂油。
    亏老先生下手。

  唱罢,引得一阵哄堂笑声。茶客们纷纷给那女孩施舍些纸钞、铜钱。朱元璋也咧开了嘴,叫聂庆童给唱小曲的一张价值五十文的小钞,唱小曲的父女惊喜异常,从来没有人给过这么多的赏钱,趴在地上给朱元璋磕头。
  茶馆里乱哄哄高声大哗高谈阔论。这些茶客大体是商贾小贩,四乡村民,每天早晨由各乡村开船来埠,中午由镇还乡,到镇后便步入茶馆。茧、丝、新米上市时,茶馆成了乡人探听市价行情之所,而那些经营丝茧米以及其地土产的掮客也出没活跃其间,从中撮合,赚取佣金。也有些闲适老人地主绅董书生学子在此饮茶聚谈,而那帮市井无赖游手好闲的纨挎子弟也往往跑到茶馆厮混。朱元璋一边饮茶一边欣赏,不时看一眼喧喧嚷嚷的茶客。邻桌两位老人的闲聊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的桌上摆着两只精致的鸟笼,似乎都是画眉。一位精瘦老人看上去已年逾古稀,眉毛胡子全白了,但精神矍铄,声音宏亮,穿白色夏布衫裤,摇着一柄绘画折扇;另一个老人很胖,像个罗汉,年纪约在六十开外,穿一身象牙色纺绸衫裤,他敞着前胸,不住拿手巾往头上胸前揩汗,一柄芭蕉扇摇个不歇。朱元璋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倾听着他们的交谈,那胖老头把芭蕉扇将脸面半遮探身对瘦老头笑道:
  “老哥,刚才那唱小曲的词意你听出来了么?那原是讥晒前朝贪官污吏的,其实本朝又何尝不是如此?”
  瘦老头将折扇一合,在桌上点两点,又指指上面,说:“本朝洪武皇帝圣明天纵,革新吏制,励精图治,普天之下确是欣欣向荣。皇上最恨贪官污吏戕害百姓,危害社稷,敕谕官吏贪赃到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或剥皮处死。”
  “嗨,那是前些年,果然雷厉风行,真够厉害的,如今就不同了。”
  “唉,贪官杀不尽,见财起异心,这几年贪官污吏又如蝗虫飞来。更有甚者,一层骗一层,下官瞒上官,官官相卫,隐而不举,恐怕只有皇上被蒙在鼓里。”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古话民谚,历朝历代在所难免。老子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得堂皇,其行难矣。反正老哥与兄弟已告老还乡,眼不见为净。”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皇上功德无量,德泽兆民。可是,本朝建号才仅三十年,尽管万岁严刑峻法,屡颁法律,杀了贪官污吏数十万,而眼下为官者仍然每发贪赃大案,未发者更不知有多少。如此几代以后……”
  “坏就坏在法行于贱而屈于贵,”胖老头瞥了一眼摇着芭蕉扇的朱元璋,又探过身去压低声音说,“老哥,武定侯国舅爷案子听说过了么?”
  “老朽曾有所闻。”
  “这不,一笔勾销了。正所谓法之不行,起于贵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近来驸马都尉欧阳伦私茶案,朝野皆知,沸沸扬扬,老哥知道么?”
  “当然知道。老朽门生便在吏部衙门供职,上月他来镇上便悄悄对我说了。”
  “如此私茶出境大案,全国绝无仅有,若是换成别人,一百颗项上之物早已落下,可是又如何呢?至今不见下文。”
  瘦老头唰地打开折扇,紧摇几下,叹息道:“以上位之英明果决,自然会大义灭亲的。”
  “不然。欧阳伦罪在当死,妇孺皆明此理。可是人家是天子娇客,安庆公主的夫婿,皇上怎么能让皇家金枝玉叶成了寡妇?”
  “可是,天底下杀了贪赃者数十万,其妻其妾,不都是变为寡妇了么?”
  朱元璋听到这话,变了脸色,霍然站起。旋即又沉静下来,探身插话说:
  “听口气,二位皆是告老还乡的朝廷官吏,你每议论这些,就不怕锦衣卫探了禀报皇上?”
  瘦老头喇地收了折扇,不恭地讽刺道:
  “老先生原来在窃听老朽闲话。承蒙老先生关照。不过老兄台过虑了,老朽虽一生官卑职微,县衙里一个小小书记,然对皇上忠贞不贰。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皇上对那班恶赃皮深恶痛绝,今国舅郭大将军犯律驸马欧阳伦贪赃践法的消息不径而走,传遍宇内,天下臣民谁不议论?锦衣卫还能把天下人的嘴都缝起来锁起来么?”
  “这……”朱元璋觉得这位老先生说得光明磊落,句句在理,无以对答。正懊恼时,四五个光脚赤膊的无赖闯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便往朱元璋和聂庆童身边的座位挤过来,几双手伸进碟里抓着小菜往嘴里便塞,还不干不净地说:“老梆子滚到一边去!”“让小爷们享用享用!”朱元璋哪受得如此奚落辱骂,勃然震怒,猛拍桌子,骂道:“大胆狂徒,该杀!”那几个泼皮举拳就要打,忽然间鬼哭狼嗥般哎哟哎哟叫喊起来,原来就在他们逼近朱元璋座位时,早被坐在门边的驸马都尉梅殷和改装的禁军们盯上了,从不同方位,迅速靠拢来,当泼皮们举起拳头时,胳膊很快被身后几个戴草帽的人扭断了。


  深夜,已届亥时,大明皇宫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雷声隆隆,倏忽间碰撞成一声剧烈的惊炸,捶击在嵯峨殿阁的屋脊上,飞檐上。豪雨如注,藉着暴风,万条雨鞭猛烈地抽打着宫墙,门窗,御道,广场,树木,发出一阵阵尖厉刺耳的鸣叫,伴和极不协调的铁马叮当的响声。那撕裂黑沉沉天幕的闪电,如同怪兽闪光的利爪凶狠地伸进每一座宫殿门窗内。紫禁城里巡夜的梆声和太监断续的尖叫声,偶尔从片刻间的沉寂中传来,显得苍凉而遥远。那风雨中飘摇的宫灯似荒原中明灭闪烁的鬼火。
  乾清宫西阁内依然灯火通明。朱元璋默默地伫立窗前,看着窗外的风雨闪电,心中却如置荒原般孤寂。微服私行太平镇所经历的民间的情趣,使这位深居简出专横凶狠的古稀君王获得一个普通老人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愉悦欢欣,那久违了的弥漫着乡村六月的田园气息,农家庭院的亲切和惬意,与小狗子对话的天真和谐趣,清溪谬足的爽凉和童心,还有小镇的繁荣,茶馆的喧嚷,荷塘的清丽,莲花的芬芳……似一场短暂的梦,很快被皇帝纷繁的国事惊扰,撕成了光怪陆离的碎片。他侧目看看身边的老太监聂庆童,大概和自己一样,主仆太平镇之行那开心活泼的梦醒了,老太监又恢复了往日的刻板机械,如木雕泥塑一样侍立着。朱元璋缓步走近孝慈皇后马娘娘的画像前,默默地无限深情地仰瞻她的遗容,皇后的画像栩栩如生,那略显长的脸面,那十分慈祥的双目,那长得大了点的鼻子,那与整个面目很不协调的小嘴……恍若站在他的面前,轻声慢语地和他叙谈。
  “唉,马氏,我的长孙皇后,你走得实在大早了!”朱元璋默默念叨,“你知道么,十五年了,我无日无夜不在思念你啊!老伙伴,五十年前要不是你每日偷烧饼送到牢房,我这老头子恐怕早已升天了,哪来的江山社稷,哪能登上九五之尊,哪能够君临天下?”他恍惚听见皇后在说:“死生,命中注定,你也不必伤感,愿陛下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臣民得其所,我便放心了。”朱元璋下意识地伸出手说:“马氏,皇后!”太监聂庆童见状惊愕地趋前小声喊道:“皇上!”朱元璋没有理睬,仍然凝视皇后的画像。他心里清楚,近来思绪紊乱言行反常均与驸马欧阳伦的案子有关。他总存着一种朦胧的侥幸心理,希望这不是真的。证据确凿之后,就想在精神上逃避,大平镇之行便是在这种微妙心情支配下发生的。这完全不像他往日的个性,如果是其他臣民犯了这案情,一干个一万个,他会眉头不皱地立刻御批斩杀的。可是临到自己的女婿他却犹豫了手软了,甚至想在皇亲公议的奏折下顺水推舟,破例敕谕从宽发落,面对皇后的画像,他们又心灵感应地默谈起来。“马氏,伦儿犯了大律,朝臣弹劾,人言沸沸,论罪当死,可是,我下不了手啊!”“臣妾深明陛下苦心深以自咎,栀子自幼过于娇惯,难免诸多失驭越礼。伦儿一向文弱诚厚,是臣妾亲择东床。纵有失足不法之举,也该看在他为朝廷出了不少力为皇上分了许多忧的份上酌情宽宥。更况栀子是臣妾亲生骨肉,若令她如此年轻便独守空闺,则臣妾在九泉之下也惶惶不安啊。皇上就饶他这一次吧。”
  一道闪电破窗劈来,接着便是几声惊雷。朱元璋惺怵地退了一步。朱元璋的目光从皇后的画像移向御案,那儿呈放着兰县河桥小吏的实封上书,佥都御史邓文铿和御史裴承祖的奏疏,管著和藏卜巡视西番的奏本和西番酋长克必泰的供状,驸马府管家周保记录的账本和欧阳伦的亲笔信函,皇亲公议的议决奏书……似一把把重锤抨击在他的心头;他双足如铅一步步移向御案,颓然坐到御椅上紧闭双目。黑暗中金花飞溅,次第迭印出一个个模糊的晃动的人影,耳际轰鸣着乱嘈嘈的争议喧嚷。
  “微臣启奏皇上,万岁圣明,微臣护法而罹祸,权奸枉法而嚣张,罪犯践法而逍遥,则天理何存?王法何在?!”
  是河桥小变郑公炎的声音。
  “草木依旧,人世全非;令出必行,无论贱贵;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一鉴既明,天下循规……阿弥陀佛!”
  赤脚僧觉显的吟诵铿锵而古怪。
  “欧阳伦贩运私茶,收受贿赂,已有确凿证据,这是欧阳伦给恶奴周保的亲笔书信和各项赃银明细账目,恭请圣上御览。”
  佥都御史邓文铿跪在地上,奏言如同沉雷。这个不怕死的铁面御史纠缠不休,继续朗声说道:“臣谨冒万死启奏陛下,方今朝廷茶法屡申不禁,贪赃愈演愈烈。天下臣民正翘首以盼,皇亲犯法如能按律严惩,则贪佞畏法,天下成服;否则,法不责贵,则天下不服,贪佞攀比,虽法禁森严但犹如闻雷鸣而无雨矣!”
  朱元璋无可奈何地仰靠御椅,依然眯着双眼,纷乱的幻觉中,恍惚又闯来两个老人,一胖一瘦,手中各提一只鸟笼,侃侃而谈,竟然见驾不跪,大摇大摆地无视他的存在。他们说道: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皇上功德无量,德泽兆民。可是,本朝建号才仅三十年,尽管万岁严刑峻法,屡颁诰律,杀了贪官污吏数十万,而眼下为官者仍然每发贪赃大案,未发者更不知有多少。如此几代以后……”
  “坏就坏在法行于贱而屈于贵!”
  “欧阳伦罪在当死,妇孺皆明此理。可是人家是天子娇客,安庆公主的夫婿,皇上怎么能让皇家金枝玉叶成了寡妇?”
  “可是,天底下杀了贪赃者数十万,其妻其妾,不都是变为寡妇了么?”
  …………
  “混账东西!”朱元璋猛睁双眼,拍案而起,愤怒骂道。
  一直垂手呆立的聂庆童被皇上的突然怒骂吓了一惊,赶忙趋前小声唤道:“皇上——”
  朱元璋自觉失态,向聂庆童挥了挥手,振作精神,重新坐到御椅上。
  乾清宫依然一片寂静,外面的风收了,雨止了,只有隐隐雷声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聂庆童从宫女送来的托盘上端下一碗冰镇绿豆汤,悄悄地放在御案上。朱元璋端起碗喝了两口,似是向聂庆童又像是自言自语:
  “是啊!我想除贪赃官吏,奈何朝杀而暮犯。今后犯赃的,不分轻重统统都杀了!”
  聂庆童听言。不敢仰视,更不敢答话。
  朱元璋异常清醒十分果决地提起御笔,写下了他这一生最难最伤心也是最激愤的一道圣谕。
  书罢搁笔,窗外传来杜鹃的啼叫,那声音凄厉哀婉。紫禁城内巡夜的梆声,在雷雨停止的寂静中格外清远,那太监高喊的嗓门显得特别尖厉。
  东方微明,乾清宫大殿前静候着朝见的群臣。一连六七天皇帝没有上朝,文武百官便有种种猜测。皇帝可能去龙兴之地皇上故里濠州拜谒祖陵,可能去某清凉山寺避暑,可能因暑热操劳而御体欠安,可能因对驸马欧阳伦的案子困扰而厌上朝堂……邓文铿站在行列中显得异常亢奋。岳父范存仁霸占田亩一案,经都察院查核审讯,顺利具结。吏部侍郎柳迎春、潜山知县于文武原以为毁证之后,此案便成定局,处死范存仁只是早晚的事情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汪信义病危之时除与范存仁签立两份合约之外,又暗里做了手脚,将拜托范存仁代管家业一事详细写了遗嘱,叫来远在采石矾作鱼行老板的胞弟汪仁义,以防万一。都察院御史裴承祖、刘景清,在审讯刘氏后很快暗访了汪仁义,取了遗嘱,这样,加之对汪有德的严审露出了马脚,在外经商一年多的契约证人珠宝商陶同琰又恰在此时回到潜山。这样,案情真相大白,范存仁得以昭雪,御史们又上了一纸奏疏……只可惜一连数日见不着皇上的面。邓文铿数次进宫,只能在皇太孙面前表明坚持弹劾欧阳伦的态度,但皇太孙不置可否,只说皇上自会作出英明圣裁……今日终于接到皇上朝见群臣的谕旨,自然十分激动。他决计拼着一条老命也要向皇帝诤谏,不成功,便成仁,以显示一个忠臣赤子捍卫朝廷大法的耿耿丹心。他甚至在离家之前,与妻子儿女作了沉重的交待,似是诀别,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行色,浩然气概。当鸿胪寺官鸣响静鞭,宣示上殿后,群臣鱼贯而入。朝觐大礼一毕,邓文铿就急不可耐地想走出朝班。但朱元璋却首先开了口,说是各位臣工奏折,皇太孙一一览阅批复,未决之疏已由朕御览。黄河水患要严防决口,务须加固堤防;汉、沔流寇又有抬头之势,着大将军李景龙密切注视贼寇动态,准备讨伐荡平……然后命应天府传谕太平镇,将龙圣阁守把吏卒撤了,对百姓敞开大门,自由出入,以示君臣同乐。又命户部尚书郁新,传谕凤阳府,召定远县宋记烧饼铺宋大牙于中秋进宫。接着又情不自禁地向公卿大臣们唠叨起当年马娘娘如何送烧饼,如何背着受了伤的他逃避追兵,如何戒侈奢尚节俭,如何忧社稷进忠言等等懿德高风。邓文铿想道,皇上这些圣谕,也不知听了多少遍,大臣们几乎都烂熟于胸了。皇上六七天没上朝,怎么今日临朝又说起这些来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为什么对欧阳伦的事儿只字不提呢?他终于一反多年来稳健沉着的常态,疾步走出朝班趋步御前,奏道:“启奏上位,臣都察院佥都御史邓文铿——”
  朱元璋打断他的话,问道:“邓文铿,你又有什么新闻?”
  邓文铿说:“圣上容禀,欧阳伦一案已发月余,至今未有了结。臣以为,法不责贵,则天下不服,只恐——”
  朱元璋立即又截住他的话头:“朕说过不追究的么?”
  邓文铿语塞:“这……”
  于是便有刑部右侍郎暴昭,都督府断事铁铉等相继奏请朱元璋念欧阳伦是天子娇客,是皇后亲选驸马,曾经为朝廷做过许多好事,功大于过,若能法外施恩,严厉责罚,则更显圣德无量。
  吏部侍郎柳迎春奏道:“驸马欧阳伦虽有过,然可将功折罪,邓文铿貌似公正,实则奸诈。好大喜功居心叵测。臣以为邓文铿意在藉此利己营私、夤缘幸进……其罪更不可恕者,邓文铿屡犯天颜藐视皇家,倔傲犯上,轻狂忤逆,孰可忍实不可忍……”
  朱元璋沉下脸来,说道:“柳迎春,朕看你慷慨激昂,巧舌如簧,似与邓文铿有不共戴天之仇。”
  柳迎春急辩:“皇上容禀。”
  朱元璋问道:“柳迎春,你是哪里人?”
  柳迎春回答:“臣是庐州府六安州人。”
  朱元璋说:“这么说,你与欧阳伦是同乡了?”
  柳迎春不知皇帝是什么用意,唯唯诺诺地答道:“正是。臣与驸马同乡同里。”
  皇帝突然厉声叱道:“好个同乡同里!朕问你,邓文铿为何得罪你了?”
  柳迎春支吾着说:“臣与邓文铿并无私仇。”
  朱元璋冷笑道:“既然你与邓文铿没有私仇,因何勾结潜山县于文武陷害范存仁?”
  柳迎春跪在地上颤抖起来:“皇上,臣接到原告汪有德状纸,范存仁霸占他家田产……”
  “一派胡言!”朱元璋把斜倚龙椅的身体坐直,指着柳迎春厉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都察院已经查明,此案纯属奸人诬告。柳迎春、干文武意在讨好皇亲,打击邓文铿,羁绊邓文铿手脚,狼狈为奸,构党陷害。恶吏枉法,胆大妄为,不惩处难煞歪风邪气,难振朝廷法度。左都御史袁泰!”
  袁泰出班应道:“臣在!”
  “立即拘审柳迎春、于文武,按法处置!”
  “臣遵旨。”
  柳迎春被推出大殿之后,殿内一片肃静。所有的朝臣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一动不动,躬身鹤立,不敢出声,不敢仰视。就听皇帝咳嗽一声,清了清嗓门,说道:“邓文铿,你不是好引经据典么,朕要考考你,《汉书》是何人所为?”
  邓文铿回答:“回皇上,《汉书》系后汉班固撰写。”
  “《东方朔传》你读过么?”
  “臣少年跬步时便曾诵读,因为甚爱之,故能熟背。”
  “噢?那……你且背给朕听听。”朱元璋伸手从御座边打开早已摆好的《汉书》,翻到《东方朔传》这一章。
  邓文铿提高语调,朗声说道:“臣遵旨……‘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也……’”
  朱元璋挥手打断,说:“且慢。你只须背诵这一段,‘久之,隆虑公主之子昭平君,……’”
  邓文铿摇头晃脑地吟诵道:“久之,隆虑公主之子昭平君,武帝女夷安公主,隆虑公主病困,以金千斤,钱千万,为昭平君预赎死罪,上许之……”
  邓文铿所背诵的这节《汉书》,朝臣们几乎个个熟读过,也有许多人会默背。谁都知道这则千年以来脍炙人口的掌故。这隆虑公主本是汉武帝的亲姐姐,昭平君是隆虑公主的独生儿子,皇帝的外甥,后来,武帝的女儿夷安公主嫁给了他,昭平君便又成了皇上的驸马,亲上加亲。这位昭平君骄横跋扈,为非作歹。隆虑公主十分溺爱,不忍加责,但又忧虑重重,担心自己过世之后儿子如此不法,难免招来杀身之祸。而武帝时朝廷律法规定,犯死罪的人只要花赎金五十万钱或五十斤黄金,便可豁免死刑。隆虑公主病危时,武帝去探视,隆虑公主饮泣道:“皇弟,皇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倘若我死之后,万一昭平君触犯国法,判了死罪,我也不能向你讨情了。不如这样,皇姐现在便向国库交纳黄金千斤钱一千万,为我儿预赎死罪,希望皇弟看在皇姐面上,就答应了吧。”武帝怜悯姐姐,就答应了她这个请求。不久,隆虑公主。去世了,昭平君非但没有改过自新,反而变本加厉,无法无天,竟然杀死朝中一位老臣。有司按律将他拘捕,但因他是当朝驸马又是皇帝外甥,不敢惩处,便奏请武帝圣裁。武帝虽性猛嗜杀,立法森严,但案涉嫡亲,不能不左右为难,想起幼时与姐姐朝夕相处姐姐待他的种种恩情,怆然落泪,凄哀地叹息道:“皇姐年纪老大才生了这个外甥,又成了我的女婿。皇姐病危时我亲口答应以金赎命,叫我如何是好?”于是群臣奏谏,请求皇上履行御言,免除昭平君死罪。武帝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虑之后,从沉痛中抬起头来,感慨地说:“不可不可,法令是先帝制定的。倘若我私亲践法,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姐姐,为了自己的女婿、外甥便赦免罪犯,我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说罢发下圣旨,立即赐死昭平君,自己忍不住流下泪来,满朝文武也一片唏嘘。惟有给事东方朔却像贺庆一样斟满酒杯,对皇帝说道:“臣闻贤君治国,赏则不忌仇怨,诛则不择骨肉。书曰:‘不避不党,王道荡荡,虽三皇五帝也难做到。而陛下圣明,大义灭亲。如此,则宇内百姓各得其所,天下臣民幸甚幸甚。’”武帝心中不快,愤而拂袖退朝。夜深人静时将东方朔传入宫中,说:“卿所言不无道理,然朕降旨之后,心情怆痛,深为皇姐伤心,你却举杯祝贺,实在是太不近情理了。”东方朔免冠俯伏说:“臣一片丹心,伏乞圣鉴。臣见陛下英明果决,执法不阿,深为感动,也是想启迪群臣效法圣上秉公执法,故而神形失态,诚惶诚恐,死罪死罪。”……
  当邓文铿背诵到“臣闻乐太甚则阳损,哀太甚则阴损……”时,朱元璋突然插话说:“好了,好了,别背了。”邓文铿夏然而止。朱元璋往龙椅背上仰靠,平静地低沉地说道:“聂庆童,宣旨吧。”
  聂庆童面色沉重地展开圣旨,朗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宣,皇帝昭日:欧阳伦贩运十万斤私茶出境并收受贿赂,触犯
  大明刑律,论罪当诛,敕令自尽,茶货及赃银没入于库。另,陕西承宣布
  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张定并论坐死。兰县河桥巡检司吏郑公炎,精忠
  可嘉,敕谕吏部擢升为兰县知事。责赏劳之,如敕施行。勿怠。钦此。

                    大明洪武三十年六月己酉

  聂庆童宣毕,大殿中的文武百官十分震惊,面面相觑,不由得偷偷地窥视皇帝一眼。
  白发苍颜的老皇帝朱元璋软弱地倚着龙椅,眯着的双眼中涌出浊泪,朦胧中便觉得马娘娘蹒跚而至老泪纵横。朱元璋微微欠身,喉嗓里轻声发出谁也听不清的哽咽:“马氏,对不起你了。”


  昨天夜里,当朱元璋在乾清宫西阁御笔拟旨时,安庆公主和欧阳伦正陶醉在巫山云雨的欢乐中。一个多月来,由于驸马私茶案的困扰,对策、谋划、奔波和忧虑,年轻的夫妻几乎忘记了床第之欲。终于,皇亲会议的议决奏呈皇帝了,在安庆公主面前皇帝又流露出对驸马的亲情,宁妃、宁国公主将合力恳乞皇帝开恩,加之皇后对公主和驸马的恩宠牵连……安庆公主坚信父皇是会找出理由赦免欧阳伦的。夜里雷电交加、豪雨如注,白日里蒸人的暑气渐渐消失,安庆公主和欧阳伦穿着薄如蝉翼的衫裤,卧在枕罩凉席上便感到格外的凉爽舒坦。暴风雨似乎卷走了一切烦恼和惊恐,留下一片安宁与温馨,驸马府成了一座安全岛,一处桃花园。在粉红色的光晕下,欧阳伦侧脸看着年轻美丽的公主,明眸含情,娇面生辉。公主头发上,身体上散发出缕缕馨香,他伸手去触摸她的脸,她顺势勾住他的脖子。他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便在她的眉眼上、脸颊上、嘴唇上、粉颈上、酥胸上……狂热地亲吻起来。她眯着双眼,任他的手指像游鱼似地在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游动,撩拨着她心房中每一根颤动的琴弦。十多年夫妻了,还是那么新鲜、那么甜蜜、那么陶醉……世间的一切纷扰都悄然遁逝。只有天地的冲撞,狂潮的席卷,呼唤的远山,古老的牧歌,迷离的曲径,沸腾的深潭,清泉的跳跃,春花的绽放……悠忽间,万籁俱寂,澎湃的潮汐消退了,神秘的梦幻苏醒了,又悠然看到高邈的蓝天,皎洁的明月,柔软的沙滩,翱翔的俊鸟。身心在生命的躁动中获得无极的沉酣,本能在原始的困惑里显示天然的律动。欧阳伦和安庆公主都觉得这是一次最完满的交融,最快乐的结合。之后,双方都有点倦意,各自做着不同的梦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辰时以后,安庆公主决定再次进宫,她与宁妃和姐姐宁国公主约好,要向老皇帝展开一场骨肉亲情的大围攻。欧阳伦的精神也渐渐振作起来,欣然答应女儿昭兰的要求,陪她在园中练起剑来。
  当安庆公主离开花厅准备出发去皇宫时,驸马府护卫叶鹏举神色慌张地闯来:
  “启禀公主,情况不妙。”
  “嗯?!”
  “梅都统率领御林军将驸马府团团包围!”
  “真的?!”
  “聂公公也来了。”
  安庆公主不再与叶鹏举说话,匆忙往前院走去与聂庆童打了个照面。
  “老奴聂庆童给公主千岁请安。”
  “聂公公登门有何贵干?”
  聂庆童谦恭地说:“公主——”
  禁军都统梅殷接过聂庆童的话茬,很不客气地说:“安庆公主,这还用多问么,快叫欧阳伦出来!”
  安庆公主感到不妙,不由自主地回顾前厅。梅殷、聂庆童撇开安庆公主,在御林军的簇拥下疾步顺回廊绕行。安庆公主略一迟疑,提脚跟上去。
  欧阳伦呆若木鸡地站在花厅前,见梅殷、聂庆童正朝他走来,一队森严肃杀各执兵器的御林军立即呈扇形列成两行。欧阳伦的头脑轰的一炸,顿时感到大劫难逃、末日来临了。他两眼发直,浑身冰凉,险些倒了下去。
  “欧阳伦听旨。”聂庆童朗声说道。
  “臣欧阳伦——”发软的双膝跪下了。
  接着便是聂庆童尖亮的嗓音,欧阳伦耳朵里嗡嗡作响,混混沌沌地听着老太监的宣诵,像猫爪子抓铁皮的尖噪,像野狐在黑暗中毛骨悚然地嗥叫。什么也没听清,只有一句话听得明白,“论罪当沫,敕令自尽。”而且这句话不断地重复,声音愈来愈尖愈响,分不清是聂庆重的声音还是皇上的声音,是公卿大臣的哄笑声,还是天下臣民的呐喊声,是虎啸猿啼电闪雷鸣,还是鬼哭狼嚎山呼海啸……
  “欧阳伦接旨!”
  欧阳伦的眼前立即出现幻像:阴风迷雾,鬼影翩跹,黑白无常正狰狞地挽着哐啷啷的粗大铁链向他逼近……他踉跄后退,“不不……”
  “欧阳伦接旨!”聂庆童和梅殷几乎同时喊道。
  欧阳伦摇晃着、瘫软地倒在门槛旁,安庆公主和欧阳昭兰一左一右将他搀起,欧阳昭兰愤怒地吼道:“这不是真的!是假的!”
  梅殷铁着脸喝道:“圣旨昭昭,谁敢抗逆!欧阳伦快快接旨!”
  欧阳伦跪伏泣道:“臣领旨谢恩!”
  于是走上两名小太监将黄龙镀金盘装着的一只金壶金杯递给聂庆童,聂庆童一步一步向欧阳伦靠近,说:“驸马爷,皇上亲赐御酒,驸马爷领赏吧。”
  欧阳伦步步后退,耳畔便响起老皇帝威严森森的声音:“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容……”他懦怯着颤栗着就往安庆公主的身后躲去,似乎依着这道最后的屏障或许能苟免劫难。
  果然,安庆公主说话了:“聂公公,父皇陛下圣旨,本宫自然不敢忤逆。本宫只请公公迟缓两个时辰……”
  话未落音,梅殷断然插话:“不行,圣旨如山,违者同罪!”
  安庆公主怒目相向:“你!……”但还是强压怒气,继续对聂庆童说,“聂公公,请看在本公主面上,宽限一时。”
  聂庆童谦恭地俯身说:“公主千岁,老奴奉旨行事,还望公主鉴谅。”
  安庆公主说:“本宫只想立即叩见父皇,问个明白。猝然临之,始料未及,万念纷纭,只求父皇安排家事。”
  梅殷冷笑道:“你安庆公主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欧阳伦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皇上圣裁英明,人神共赞,天下称快,谈何始料未及?”
  安庆公主怒不可遏地指着梅殷的鼻子嚷道:“梅殷,你不要乘人之危,幸灾乐祸。聂公公奉旨宣旨,你算什么东西?!”
  梅殷口吃:“你……你……”
  安庆公主又泣泪哀求聂庆童说:“公公,欧阳伦纵被赐死,也毋须煎逼太急,迟一时晚一时又有多大区别?聂公公,我求你了!”说着便要下跪。
  聂庆童慌忙扶起安庆公主,说:“公主折煞老奴了……唉,好吧,就依公主所言,宽限两个时辰,望公主觐见皇上速去速回,老奴不敢拖延太久。”
  安庆公主感激施礼:“谢聂公公!”
  安庆公主骑上一匹白马,离开驸马府,风驰电掣般朝皇宫方向飞奔。
  从死亡的恐惧中慢慢疏缓以后,欧阳伦反而镇静下来。他清醒地意识到,安庆公主去求父皇撤旨赦免是希望渺茫的。皇上经过这么多天反复思虑,一旦意决圣裁,回天之力也难以摇撼。但毕竞争取了两个时辰的生命。寸金难买寸光阴,他要抓住这极有限的人生旅程,去做完最紧要的事情,交待好最心忧的后事,尽情地与最心爱的女儿畅叙谈心尽情地享受诀别前的天伦之乐。如还有可能,再与美丽的公主作一次短暂的高唐巫山之神游……
  欧阳伦没有立刻去抚慰伤心啜泣的女儿,只默默地领着她来到书房,这才说道:“昭儿,别伤心,现在就只有咱爷俩,这么多年来爹跟你还没有这么谈过心。这样,爹先嘱咐你几件事——”欧阳昭兰勾住父亲的脖子,哭得更伤心了。欧阳伦轻轻拨开女儿的手,冷静地打开锁着的柜子,一件一件取出几只形状不同大小不等的精致盒子。一个多月来,尽管安庆公主与他费尽心机谋划着、活动着,作了一切努力争取最好的结果,但欧阳伦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凶多吉少是隐贴心扉未曾向安庆公主道出的意念。所以常常避着公主暗地里作了必要的后事准备,以防万一猝临死刑交待无暇遗憾黄泉死难瞑目。欧阳昭兰饮泣含悲地望着父亲的一举一动,脑际中除了对父亲难舍的悲怆之外空空一片。
  “昭儿,这盒内皆是父亲贩运私茶的证据。当然,现在交待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但这些账目却是非常重要的,皇爷爷圣旨敕令退出赃银、贿礼,账册上都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倘若抄家,除此账册记录而外,都是驸马府的正当财产,不可让他们乘机掳去……记住了么?”昭兰抽泣地点点头,欧阳伦关盒落锁,又打开一只较大的银盒,动情地叹息道:“唉,爹对不起你奶奶啊!”说着将内藏物品一件件取出,详细作了交待,项挂金锁、玉镯、玉佩三件,是奶奶到欧阳家时的陪嫁之物,在他母子生计艰难时,奶奶典当谋生,直到去世前才赎出,成了传世纪念。欧阳伦嘱咐女儿,虽然这些东西在皇亲家中十分平常,但作为家中遗物便无以计价了。昭兰连连点头,欧阳伦又亲手将金锁、玉佩、玉镯给女儿戴上,就仿佛自己母子的灵魂血脉与女儿融为一体了。他指着一张发黄的图纸告诉女儿,这是一张欧阳家族的坟图,靠东南角上方的几座标识,是欧阳伦的祖父、祖母、叔祖、叔祖母和父亲、母亲的葬地。他交待女儿,他死后在京郊柩棺一年,一定要运往老家安葬在母亲的脚下……昭兰听不下去了,放声痛哭。欧阳伦替女儿擦泪,叫她听他说下去。他取出十锭金元宝,嘱咐昭兰,他到京师会试之前,母亲在六安寺庙中曾许下大愿,倘若儿子得中功名,捐修庙宇,重塑金身,置办庙田。母亲弥留之时再三叮嘱他莫忘还愿。于是他在洪武十五年、洪武二十五年两次回家乡拜祭母坟和祖灵,同时去六安寺院还愿,还剩下最后一件大愿未还是置办店田,叫昭兰与安庆公主一年后迁他棺柩回乡安葬时,带着这十锭元宝为寺庙购置庙田,以了心愿,也好在冥中拜会娘亲时有个交待。还有,他开了十几位村上孤寡老人的名单,皆是母亲生前曾接济过的乡邻,一年之后,返乡时别忘了给每位老人二十两银子。娘亲从小就谕教他,为人要多行慈善,乐于助人。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施舍了。欧阳伦禁不住也流下泪来,说:“昭儿,往后爹不能再照料女儿了。”昭兰抹了抹泉涌般的泪水哽咽着说:“爹,你会没事的。我娘去求皇爷爷……唉,皇爷爷不该如此狠心。”欧阳伦说:“昭儿,不要怪皇爷爷,怪来怪去只能怪爹,怪爹大贪心。爹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没有用了。”昭兰直摇头:“不,不,不会的。”她哭得说不出话来,扑上去紧紧地搂着父亲,在他的怀中抽泣着。
  欧阳伦揩揩泪水,扶着女儿的双肩,说:“昭儿,坐下,听爹跟你好好叙叙。”
  欧阳昭兰顺从地坐在父亲的对面。
  欧阳伦恢复了平静,沉湎于已逝的岁月中。他对女儿说道:“爹出身平民,三岁的时候你爷爷便与世长辞了。你奶奶带着爹,变卖田产、首饰,让爹发奋读书。爹童年时偏偏顽皮忤逆,不好好研学,常与村中顽童打架斗殴,上山捉鸟,斗蟋蟀,玩鸽子,你奶奶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又从来舍不得打爹一巴掌。只有一次,爹与几个小伙伴将庙中菩萨座前的供品,还有几百文捐金全部拿去分了,这事让奶奶知道后,将爹爹罚跪在爷爷牌位前,用麻秸狠狠地打了一顿,打了之后奶奶又心疼,抱着爹哭了一晚上,然后教训爹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取……非份之财,决不可心生贪念。’爹当时向奶奶跪下发誓,再不贪心犯邪了。从那以后,爹果然改了许多坏毛病,发奋攻读。记得那年冬天,大雪纷飞,山里的夜晚格外寒冷,奶奶叫爹不要夜读了早些睡觉。爹偏要坚持温习功课。于是奶奶填满了两只火罐——就是那种泥陶做的罐内填入稻壳让其慢慢温烧,手脚放上可以取暖——一只放在爹爹足下,一只让爹放在大腿上,奶奶则坐在爹身边纳鞋底,一直陪着爹夜读。临睡之前,还给爹做了两只滚热的荷包蛋作夜宵,爹叫奶奶也吃一只,奶奶只说不饿,让我吃了长身体,又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果然,苍天不负有心人,爹原本天资不笨,过目成诵。于是后来在童子试、乡试、会试、殿试时总是名列前茅……洪武十三年竟然考中进士,钦点榜元,第二年便由你皇外婆遴选为天子娇客,与你娘亲结成伉俪……”
  欧阳伦说得双目生辉,欧阳昭兰也听得神驰意荡,一时间似乎忘却了生死诀别的怆痛。
  “兴许是命中注定。蒙父皇恩眷,爹与娘衣锦还乡,万人夹道,鼓乐喧阗,好不荣耀。本想回老家接奶奶来京师,共享富贵,尽人子之孝心。唉,苍天不肯遂人愿,未料她老人家竟已是病入膏盲,弥留之际,拉住爹的手说:‘儿本出身寒微,今虽荣华富贵,切不可忘本。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啊……’又指指枕头下边,爹便取出金锁、玉镯、玉佩、坟图……交待嘱咐一番,就溘然长逝了,临死还紧紧攥着爹的手。”欧阳伦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起来,“昭儿,爹惭愧啊,心里深深负疚啊,你奶奶从小将爹拉扯大,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茹苦含辛,一天好日子也没过。爹成了皇亲国威之后,本以为从此能朝夕尽孝,让奶奶颐养天年……唉,奶奶却就这样猝然地走了。昭儿,或许是因为爹从小家境清贫,生计艰难,穷怕了,穷够了。所以一旦富贵发达起来,便对金钱利禄看得越发重,深感来之不易。有钱有势便可以住高楼华阁,乘骏马轩车,锦衣玉食,奴婢成群。于是将奶奶的谆谆教导,临终前的含泪遗嘱,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利欲熏心、金钱熏心、权势熏心,以致终有今日的下场。”
  听了父亲这一番议论,欧阳昭兰从哀痛中沉静下来,问道:“爹,按理说爹是当朝驸马,娘是金枝三叶,俸禄庄田财物奴仆应有尽有,皇爷爷又还岁岁赏赐,已经是何等荣华富贵,就是三代也吃不完用不完享受不尽啊。爹,恕孩儿不孝进言,爹千不该万不该受那恶奴周保之诱去贩运私茶,犯了皇爷爷的大忌。”
  欧阳伦苦笑地说:“这也不能全怪周保。他是个孤儿,八岁时四处飘零,乞讨为生,你奶奶将他收养,作了爹的书僮,从小倒是不坏,到京里以后才变了个人。常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如今只有你爷儿俩,爹跟你说句实话,爹是身子站斜了,邪气侵心才变了本质。暴发之人,往往更其相信有钱畅游天下,无钱寸步难行。爹虽然荣列皇亲,贵为驸马,也知道豪富已极泽及三世,还是未曾逃出年幼时贫苦的阴影,往往回忆起来不寒而栗,便心心点点想多聚点财,多攒点钱。变得贪心不足,贪得无厌。纳了人家的银子想金子,贪了千两想万两,开始还有点怕,还受良心谴责,还感到有愧于冥冥之中奶奶的训谕……后来就渐渐变得胆壮了,心安理得了,也不忌讳奶奶的言语了。总以为皇家势重,权倾朝野,再看看皇亲们家家如此,便益发肆无忌惮起来,哪里把朝廷律法放在眼里?总、以为那律法只是对付一般朝臣和天下百姓的……万万没想到,堂堂的天子娇客竟有这样结局。”
  欧阳昭兰安慰道:“爹,这都是一场梦,梦会过去的。娘亲去求皇爷爷,皇爷爷一定会念父女之情,回心转意,收回圣旨的。”
  欧阳伦摇头,惨然笑道:“昭儿,你大天真了。君无戏言,谈何容易;圣旨如山,岂会更改。”他顿了顿,将女儿拉到自己面前坐着,说道,“昭儿,要是爹真的能够万幸被赦,要是爹果然得以再生一场,便再也不想留在京师了。爹娘带着你回到六安老家,广散家财,救危济困,多多行善,弥补以往的过失,清赎贪赃的罪孽,下半辈子做个清心寡欲之人。老家祖宅位于群峰环抱之间,山青水秀,民风古朴,鸡犬之声相闻,乡邻谈笑相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风明月昏灯,香茗书城古砚,无市声之哗然喧嚣,无官场之句心斗角……爹娘带你躬耕陇亩,纺纱织布,读书练字,舞剑鼓琴,过二年替你招赘一位上门女婿,一家尽享天伦之乐,其喜洋洋者矣……”
  欧阳伦浸沉在自己勾画的再生蓝图中,娓娓动听地吟诵着,女儿欧阳昭兰也被深深地感染,父女俩潜心描绘互为补充,憧憬着那烟涛微芒的瀛洲彼岸。


  五楹五进的孝陵享殿里,静谧肃穆。朱元璋赶走所有的侍从,独自一人在烛光煌煌的马娘娘神位前,亲自点燃香炷,插进灵像前的巨大香炉内,向他心目中的长孙皇后行了拜揖大礼。这是皇帝除了祭拜天地、列祖列宗之外,唯一屈尊天子的神威。
  朱元璋登基之后不久,便亲自选了这位于钟山独阜玩珠峰环抱着的风水宝地,兴建皇家陵墓,动用了十多万军工民夫。自洪武十四年开始动工,建墓时他对皇后说:“马氏,你我百年之后便在此同室相伴,所谓是生同罗帐死同穴。”他没有料到,陵墓尚未竣工,比他小四岁的皇后却在他之前仙逝了。
  拜谒之后,老皇帝站在空寂无人的大殿内,显得待别孤独。赐死欧阳伦,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虽说是天经地义合理合法,是他立法峻切执法不阿以猛治国的秉性。但之于人情私情,他却杀了他一向宠爱的女婿,杀了他三十年来最疼爱娇惯的女儿栀子的丈夫,杀了他一生相濡以沫的贤德之妻马氏亲自遴选的驸马,白发苍颜的他怎能不伤心不哀痛呢?面对陵中的皇后,他又难免歉疚。“朕应拟罪己之诏,是朕没有管教好我们的女婿,所谓子不教父之过,父之惰也。”他仰视马娘娘那永远慈祥仁厚的遗像,继续着昨日夜里与皇后的默默叙话,可是他忽然觉得,皇后的画像变得沉默了,不再与他交流了,显露出凄哀怆凉泪眼模糊。
  正沉浸在伤感的思絮中,传谕太监悄然走进来。
  “启禀皇上,安庆公主请求面圣。”
  “不见!”朱元璋回到现实中立即预测到安庆公主的来意,挥手说。他心里清楚,这几天他一直在逃避她,逃避亲情的羁绊。昨日预约宁妃和两位公主御花园赏荷,突然改变主意去太平镇,就是这个意思。而彻批赐死驸马之后,更决计不见安庆公主,意在以霹雳手段大义灭亲而排除干扰。所以他在退朝之后立即避到孝慈陵墓。安庆公主赶来,他意识到必须以铁血心肠将她拒之门外。但不知为什么,这位刚猛果决的君王倏忽间优柔寡断起来,在太监刚刚转身欲走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吩咐道:“叫她进来!”
  通身汗水湿透的安庆公主疾步走进享殿,一见到伫立母后灵位前的父皇,顿时呼天抢地哭喊起来:“父皇——母后……”跪着移动双膝,几乎成了泪人儿。
  朱元璋的心立即被揉碎了,说:“栀子,起来吧,起来吧。”
  安庆公主越发伤心地恸哭起来,哀求道:“父皇,求求你快收回圣回吧。”
  朱元璋茫然若失地说:“收回圣旨?”
  安庆公主拉住父亲的双手,急切地说:“对,现在收回,还来得及呀!”
  朱元璋抚摸着跪在脚下的女儿的头发,那撕人肺腑的哭泣声使他凄然揪心,不知说什么好。安庆公主扬起泪水与汗水洗湿的脸,往昔那亮丽娟秀青春蓬勃已变得蜡黄憔悴惨不忍睹了,见父亲不答话,她继续哽咽着乞求说:“父皇,只要留驸马一条命,任怎么惩处都行。削除封号,收尽财产,扫地出门,全家流放,栀子就是浪迹天涯,四处行乞也心甘情愿,决无怨言。”
  朱元璋从父女伤情中渐渐冷静下来,说:“栀子,父皇不能那样做。朕是一国之君,君命如山,哪能出尔反尔?”
  安庆公主说:“父皇,君王改旨历朝历代多着呢,洪武十三年父皇赐死宋濂,后来不也是撤旨了吗?”
  朱元璋迟疑地说:“这……欧阳伦的情形与宋濂不一样,父皇亲颁茶禁,私茶出境者二千斤处死,欧阳伦多到十万斤,若不赐死,叫朕如何向天下交待?”
  安庆公主停止了啜泣,不恭地回敬道:“父皇执法也难免偏心不公。”
  朱元璋被女儿这么一激,并没有生气,反问道:“你说父皇偏心不公,有什么证据?朕毅然赐死驸马欧阳伦,赐死驸马傅忠,潭王梓儿坐胡党引咎自焚……难道不是父皇大义灭亲之举?”
  安庆公主站起来,反诘道:“他们都犯有叛逆之罪,父皇执法理所当然。但也有例外,驸马李琪就受到法外施恩,国舅犯律当斩不也是受到父皇赦免么?”
  朱元璋语促地说:“你……”
  安庆公主接着说道:“再说父皇曾经谕示,凡贪赃受贿六十两银子者斩,而实际情形如何呢?若是真如此严格执法,则皇亲国威公侯大臣要杀几万几十万。就从受贿而论吧,驸马梅殷——”
  朱元璋气愤地打断她的话:“不要再罗嗦了!你那日闯进皇亲会议发了那一通议论朕都知道了,还要再向朕重述一番?”
  安庆公主辩解道:“儿臣只想恳求父皇,既然法有不行之例,也请父皇对欧阳伦网开一面。”
  朱元璋叹息说:“你那一番慷慨激昂之论确也不无道理,朕也曾感而叹之,为何贪官污吏朝杀而暮犯……但是你的言辞也失之偏颇,以为天下所有皇亲所有官吏个个皆是贪污受贿之徒,个个都要斩杀。倘若真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不求真凭实据,大开杀戒,凡是官吏,统统斩决,那朕的庙堂基业江山社稷岂不也要倾颓败亡了?就如闹市行人,虽有盗贼,只能见其作案方可抓捕,总不能怀疑那人山人海个个皆是盗贼吧?个个都要逮捕行刑吧?栀子,正直廉洁之人总还是多数,怎么能尽言天下乌鸦一般黑呢?”他将辞锋一转,变得严厉起来,“但是,朕平生最恨贪官污吏,凡有举检,必查必办,证据确凿者,决不容情,决不姑息,决不轻饶!你丈夫欧阳伦贪赃大案,铁证如山,天下议论,朝野哗然,若不正法,朕将何以面对天下臣民,朕之峻切立法何以慑服他人?”
  见父亲变了脸,安庆公主又跪下去乞求道:“父皇训教英明,儿臣铭记深心。干句话万句话只求父皇恩免我丈夫一死……父皇,女儿今年才三十岁,难道父皇就忍心叫栀子年纪轻轻就独守空房,长夜苦熬吗?要是这样,女儿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朱元璋心头一震,瞥了她一眼,但还是横下心来,闭口不语。
  安庆公主踉跄着跪到皇后灵前,放声恸哭:“娘——母后啊,你若是能活到今日就好了。娘,你开口说话呀,求你为驸马向父皇求求情吧。父皇只听母后的呀,母后,你快快显灵吧!”说罢,重重地以头叩地咚咚响,不住地叩着叩着……忽然歪倒地上。
  朱元璋见状,趋前俯视,安庆公主额头沁血,双目紧闭,四肢痉挛,皇帝慌忙喊叫:“来人啦!”
  立即走进数名太监侍女和侍卫。
  “快,快传御医!”
  片刻间赶来两名郎中,俯身搭脉,跪下禀道:“主上,公主受热中暑,无有大碍。”
  朱元璋喝道:“还不快快用药!”
  御医叫侍女托着安庆公主的颈项,便将几粒丹丸填入口中,又喂了几匙带盐的茶水,叫太监将公主抬到里间放冰的凉房。
  朱元璋敕令太监宫女和御医悉心侍候安庆公主。又命一小太监飞马去欧阳伦驸马府,传旨聂庆童,行刑时间再推迟两个时辰。等安庆公主回府之后,让驸马和公主作最后诀别。又吩咐守护公主的一个太监说,安庆公主醒来之后,叫她速速回驸马府,不要误了夫妻见最后一面。
  交待之后,朱元璋义无反顾地穿过享殿走进松柏奇花的市道,踏上十多丈长凌谷飞架衔接方城的箭桥,经左右(足姜)道上达明楼。朱元璋凭栏环顾,一座四周砌有城墙的圆形土丘赫然入目,那下面的地宫里便长眠着他一生相敬如宾的孝慈皇后马娘娘。他知道,自己万岁之后也将要埋葬在这里……他仰观郁郁苍苍的群山,俯瞰寂寞无声的陵墓,想起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想起与皇后亲密共处的岁月,想起受皇后娇宠的栀子即将成为孀妇而苦度漫漫人生……他那铁石般的心肠酸楚了,忍不住涔涔地流下泪来。
  安庆公主从绝望和悲怆中冷静下来。她要珍惜皇帝恩准她与驸马作最后诀别的分分秒秒。一回到驸马府,立即吩咐府中侍卫、奴仆,买棺材、置孝幛、办祭品、请和尚、雇吹班……
  尔后,欧阳伦与妻子、女儿关在房里痛哭,啜泣,互诉衷肠。他的嘴说干了,嗓子说哑了,还是不停地说着说着。漫无边际。语无伦次,凡是能想到的大事小事都一一作了交待。
  黄昏时分,欧阳伦知道与妻儿最后诀别的时候到了,他面无人色,精神恍惚,跪在母亲的遗像前连连叩首,泪如泉涌,心中默默言道:“娘亲,不孝儿子到泉下看望你老人家来了。”
  他步履蹒跚地在驸马府的四处走动,他要最后看一眼这里的一草一木。特别在书房里,他无限留恋地看着秋山乱叠的藏书,琳琅满目的字画和那些百载千年的骨董。他拿起那杆吹了二十多年的玉屏箫,放在嘴边,怎么也吹不出调来了。安庆公主和欧阳昭兰啜泣着。“驸马,吹吧,吹一支曲儿给我们娘俩听听吧。”欧阳伦便时断时续地吹了一曲《阳关三叠》,箫声凄哀悲凉,更是催人泪下。欧阳伦扔下箫,一家三口抱在一起放声恸哭。
  欧阳伦抹了抹泪水,展开两张写好的手书。“公主,这是我给自己草拟的挽联,是对生的留恋,对罪过的仟悔,对世间官吏的劝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死之后,你把这挽联挂在灵堂里。”
  安庆公主和女儿泣不成声,只见挽联写道:

    金钱粪土富贵浮云谋财贪得赴泉台羞颜见皇后慈亲迟矣革面洗心悔悔悔
    权势灰烟柔情逝水法律昭明悬天镜善语诫朝臣官吏早自清污荡垢防防防

  正值此时,梅殷出现在门口,厉声喝道:
  “欧阳伦,时辰已到,快去大堂行旨!”
  欧阳伦什么也没说,往外便走。安庆公主愤怒地啐了一口,骂道:“呸!梅殷,你别张牙舞爪,得意太早……其实父皇赐的这壶御酒,你与欧阳伦同饮,方有韵味。”
  梅殷指着安庆公主吼道:“安庆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安庆公主与梅殷互相骂骂咧咧拥着欧阳伦朝大堂走去。安庆公主冷笑,故意把声音提高,让御林军们都能听到:“梅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白壁无瑕?清正廉洁?啐!你贪赃受贿八万两?十万两?究竟多少,你心里一清二楚。”
  梅殷也提高嗓门:“你血口喷人,满嘴胡言。”
  安庆公主说:“你害怕了?胆怯了?欧阳伦死了总算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可是你呢?你梅殷贪赃未发,脓疱未破,亏心事做得太多,你就能心安理得坐享荣华富贵?你白日里心惊胆战疑神见鬼,到夜晚恶梦连连,死鬼缠身,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了阳间躲不了阴间,欧阳伦做鬼也要拖着你,叉着你,撕下你的假面具,剥下你的假画皮……你和欧阳伦是半斤对八两,一模一样,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安庆公主失态的狂笑使梅殷惶怵,刚到大堂,便扯着尖厉的嗓门吼起来:
  “聂公公,行刑!”
  聂庆童端着鸩酒,朝着步步后退的欧阳伦走去,梅殷率领数十个拔刀握剑的御林军步步紧逼。哭喊着扑向父亲的欧阳昭兰被御林军反剪双手,拼命地挣扎着呼喊着。
  欧阳伦懦怯地后退,绕着梁柱躲避着。
  梅殷吼道:“欧阳伦,你若抗旨,立即斩首!”
  安庆公主怒目相向,也吼道:“你敢!”
  聂庆童走近欧阳伦,拿起酒杯,谦恭地说:“驸马爷,圣命难违,喝下吧!”
  欧阳伦恐惧畏死的心似乎突然停止了跳动,知道劫难临头躲是躲不过的了,于是木然地接过鸩酒杯,迟疑片刻,梅殷又厉声大叫起来:“喝!快喝!”
  欧阳伦没有理睬他,面壁跪下,哭喊道:“娘!”趴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端起杯,走近安庆公主,苦笑道:“公主,昭儿——”
  欧阳昭兰挣脱御林军的手迅疾扑来,哭着说:“爹,你不能,你不能!”
  欧阳伦摸摸女儿的脸,说道:“昭儿,要听你娘的话,记住爹的嘱咐。”昭兰不住啜泣点头,欧阳伦长叹一声,说,“唉,公主,我对不起你,不能陪你白头偕老了,多多珍重吧!”说罢一扬脖子,喝完杯中的鸩酒。
  梅殷舒了一口气,不知是感叹还是幸灾乐祸,说:“既知今日,何必当初!”然后一挥手,“回宫复命!”
  安庆公主见欧阳伦倒地气绝,忽然取下宝剑,失去理智地疯狂地向梅殷扑过去,被御林军挡住。
  梅殷惊惶地后退道:“你……你想造反!”
  安庆公主不答话,又纵身向梅殷刺去。
  梅殷急喊:“将安庆公主拿下!”
  御林军一哄而上,将安庆公主围住,欧阳昭兰摸起烛台便向梅殷掷过去……母女俩像发疯的野兽横冲直撞,但终于双双被擒。
  梅殷只是挥拳叫骂,却也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聂庆童上来解围,对御林军喝道:“不得对公主无礼,快快松手!”又向安庆公主施礼说,“公主干岁!老奴多有得罪!公主,赶快安排驸马爷后事吧。”
  安庆公主和女儿这才恍然,返身扑到欧阳伦的尸体上放声恸哭起来。
  梅殷和聂庆童率御林军乘机悄悄离开了。
  梅殷走出驸马府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驸马府里越来越高地传出众人的哭声,这哭声中似乎总是尖厉地响着安庆公主那似是嘲讽似是鞭辟的唾骂:“……梅殷!你害怕了?胆怯了?欧阳伦死了总算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可是你呢?你梅殷贪赃未发,脓疱未破,亏心事做得太多,你就能心安理得坐享荣华富贵?……”他失态地捂住双耳,跨上马车。
  御林军簇拥着梅殷的马车,梅殷的耳畔总是挥不散安庆公主的哭声和骂声“……你和欧阳伦是半斤对八两,一模一样,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马车滚动着的木轮在石板长街上发出隆隆声响,挂在西天的夕阳依然喷放着炙人的光芒。洪武三十年盛夏的石头城又将迎来一个热得像火炉一般令人难熬的夜晚。

                         一九九四年五月初稿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稿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稿
                         一九九八年十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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