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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五月十八日之后,陕西布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张定、都指挥使刘遂、兰县知县杨实珍等奉旨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京城。几天前还颇有凉意的南京忽然暴热起来,这几位封疆大吏在驿馆里汗流浃背又累又乏,但各人的心里都惴惴不安地猜测着皇上突然召见他们的原因。几乎都思虑到十有八九是皇上垂询重大问题,他们排除了因许多日常军事、政务被召见的可能性,皇上目下最关心的是陕西私茶出境之事。甄友仁、张定认为,这期间并无多大破绽,至于驸马及其管家周保的流言蜚语,连他们自己也并不知其究竟,将信将疑,总以为是兰县河桥小吏郑公炎等多事肇事,而这两个钦犯又在通缉捕杀中。况且,在驸马之后去陕西的几位钦差并未认真向他俩质疑和查询。皇上恐怕不致为此召见吧?但,金祥宝贩运私茶一案,很有可能被举发,佥都御史邓文铿曾经稽查察访,兰县知县杨实珍无疑上了烂药,皇上恨贪官污吏,几乎视私茶出境同于叛逆大罪。是否于震怒之下,召来京师问罪?甄友仁、张定想到这层,不寒而栗。在此案中他二人狼狈为奸,张定接受了金家重金贿赂,甄友仁囿于亲情,百般庇护,这不仅犯了“不察”、“失察”的过错,而且犯下苟徇情包庇纵容之罪。相比之下,陕西都指挥使刘遂、兰县知县杨实珍心里就要踏实些。金祥宝的私茶案,刘遂没有涉足,杨实珍则力主严惩,显然皇上召见不致于对他们切责。他们与甄友仁、张定所思虑的恰恰相反,猜测皇上叫他们到京城,十有八九是关于驸马欧阳伦在陕西征集马车、周保押运私茶出境的事,佥都御史邓文铿有可能向皇上密奏;说不定河桥小吏也到了京师……
  蛇有蛇路,鳖有鳖路,螃蟹有斜路。不到两天,这几位大臣通过各自的途径打听到皇上召他们晋京的意旨:金祥宝私茶出境一案,受了重臣包庇,皇上震怒,要亲自动问。甄友仁、张定闻讯大惊,都指挥使刘遂则处之泰然。杨实珍作好如实奏明此案真相的准备,同时心里想,周保大案至今恐怕尚未举发。
  在一片惊涛骇浪中,甄友仁、张定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们秘密潜入驸马府。
  甄友仁先发制人,开门见山,绵里藏针,对欧阳伦说有人借金祥宝一案为突破口,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引伸,进而追究驸马在西安征集六十辆大车遣家奴周保押运出境之事。并暗示驸马,只要他甄友仁和张定安然无恙,就不怕任何人明里暗里攻讦驸马,散布流言,他们自会出面慷慨陈词。他们含沙射影地威胁驸马,征集马车,河桥风波,郑公炎在逃以及西安城里的谣辞,他们都是与驸马意见一致的,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将誓死护卫驸马。欧阳伦自然明白他们是在讹诈要挟,但眼下山雨欲来风满楼,是决不能得罪这两位知道不少底细的陕西大臣的,万一皇上追查河桥风波,藩台、臬台的拼力维护是最坚固的铜墙铁壁。于是一面温和友善地抚慰他们,一面真的凭着一副如簧巧舌,在老皇帝面前巧妙地开脱甄友仁、张定包庇案犯金祥宝的罪责。
  与此同时,杨实珍秘密进了年兄邓文铿的府邸。佥都御史和兰县知县心有灵犀,凭着凛然正气,决心合力支持河桥小吏郑公炎告御状。受尽磨难嫉恶如仇的郑公炎,原本舍身忘死,得到几位大人的鼓励,更添了信心和勇毅。杨实珍带来了不幸噩耗,双目失明的老母不堪陕西按察使冯俊友的严刑逼供,虐待辱骂,为了让儿子丢掉包袱,义无反顾,愤然投环而死。留给他的遗嘱由丫环呈兰县知县,母亲的遗言是“抗逆强梁,伸张正气,皇上英明天纵,法治天下,自会惩恶扬善,昭彰四方。我儿当百折不挠,状告御前。存心为公,驱邪扶正,自得神明护佑矣。……如此,则汝父母九泉之下幸甚。”郑公炎手捧慈严遗书,号陶大恸,捶胸顿足,跪着向西北方向连连磕头,口中念叨,“不孝儿恪遵母训,誓死如归,义无反顾。”接着邓文铿、杨实珍议定,由御史裴承祖代郑公炎修改御状,然后按大明惯例,实封奏呈皇上彻览。
  陕西都指挥使刘遂虽然心中稍踏实些,但总以为皇上宣谕陕西三司晋京绝不致专为金祥宝茶案。有可能是驸马欧阳伦主仆在陕西的风言风语刮到了皇上耳朵里,才着他们到南京。他想打探出个中究竟,便悄悄潜入武定侯府拜谒郭英。谁料这位国舅爷矢口不谈他一月前收到刘遂密信的事,更不提欧阳伦一个字,环顾左右而言他,兴致勃勃地向老部属描述六十大寿的情形,又带他游逛后园竹林,听唱小曲……刘遂一再询教郭英,皇上宣召的圣意究竟何在?郭英也只扑朔迷离地说,皇上召见封疆大吏乃常有之例。朝中复杂,各怀深意,凡事不必锋芒毕露,且自揣度情形,模棱两可,方可自保无虞。武定侯这番话,分明是暗示他对驸马传言要警惕言行,静观动静。刘进粗中有细,心领神会。
  邓文铿府邸靠近后院的一间隐蔽的厢房里,漆黑漆黑。已经是半夜亥于相交时分,郑公炎头枕双肘,毫无睡意。刘倩华均匀细微的鼾声伴着窗外草间的虫鸣,更显得夜的宁静和阒寂。他的泪水不断地往外滋涌,凄苦的往昔岁月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父亲举检贪官反遭陷害冤死九泉,母亲双目失明茹苦含辛地拉扯着他在艰难坎坷的人生逆旅中跋涉……西风吹过夕阳下河中的秋水,飘拂着花白头发的老人手持竹枝伫立桥头,遥望着那如血的夕阳,凄苦慈爱地笑着,弱影蹒跚,摸索着朝着儿子走过来……郑公炎忍不住哽咽着,轻声喊叫着,娘,娘,儿子不该连累你老人家啊!刘倩华被丈夫的哀泣声惊醒了,郑公炎不能自己地捶胸恸哭起来。
  “母亲,舅舅,你们死得好冤啊!全是不孝孩儿所累呀!”
  “相公,相公……”
  郑公炎抹了两把眼泪。跳下床。刘倩华跟着趿鞋,点上蜡烛。
  郑公炎坐到写字台前,抽出一支羊毫。刘倩华磨墨铺纸。郑公炎不住哽咽,颤抖着手,蘸墨提腕,奋笔疾书《为举检欧阳驸马府总管周保贩运数万斤私茶一案呈奏洪武皇帝书》。

    大明洪武三十年五月二十日,陕西临洗府兰县河桥巡检司巡检臣郑公
  炎,谨冒万死,伏阙上书由洪武皇帝陛下,微臣自任河桥巡检司吏以来,
  虽官卑职微,然知职司之任重,恪守宁朝廷谕示,缉捕盗贼,盘诘奸伪,
  警备不虞。今春二月皇上谕旨严惩私茶出境,臣倍受鼓舞,惟勤勤恳恳,
  兢兢业业,查检私茶犯七十三名,论罪处死者十八名,陕西承宣布政使甄
  大人亲书“铁壁河桥”匾旌表微臣,微臣引以鞭策,引以自励,益发谨慎
  矣。惟恐疏职失察,有负君恩。

……

  

  接下去,将笔锋一转,详细呈奏河南开封府知府金国斌之子金祥宝贩私茶一案,受到陕西布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张定等包庇释放的情形,详尽奏述驸马管家周保押运私茶过境的嚣张气焰,甄友仁等颠倒是非,为虎作伥反诬于他并张榜通缉的枉法之举……他越写越激愤,泪如泉涌,不能自己,边哽咽边写道:

    圣明天子昭昭明鉴,非微臣苟命偷生,实乃心存正气,岂甘俯首奸邪?
  食君之禄,报君之恩,为捍卫圣尊圣德,大明律法,虽肝脑涂地,在所不
  惜。微臣素仰圣德无量,天纵英明,严刑峻法,赏罚昭然。笃信浮云难以
  蔽日,邪恶岂可欺正。今兹冒死呈奏“实封”,犹如微臣跪伏丹墀,面圣
  泣诉。微臣髫龄丧考,严亲横逆贪佞而遭权奸冤杀,含恨九泉;慈娘哀而
  目盲,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舅父大人抚养教诲,得以成人。岂料此次河
  桥风波,贼官丧尽天良,心如蛇蝎,缉杀微臣,残暴株连,可怜古稀慈亲
  投环而殁,舅父身陷囹圄,惨遭毒鸩。呜乎哀哉!悲愤已极,臣启皇上,
  万岁圣明,微臣护法而罹祸,权奸枉法而嚣张,罪犯践法而逍遥,则天理
  何存?王法何在?伏望圣眷天恩,烛照幽隐,察臣耿耿忠心,赦臣僭越奏
  呈之罪,万乞圣裁,微臣诚惶诚恐,泣血跪拜,万岁万岁!

  “好!”裴承祖从佥都御史邓文铿手中接过“实封”,一口气读罢,击案叫好,惟觉文字尚欠工整,个别措词略嫌直硬,本想提笔改动,又觉得他写得真切实在,还是不加修饰为好。便与邓文铿、杨实珍一同商量,由郑公炎将上书装入牛皮纸信袋内封好,兰县知县杨实珍又以火漆加封签名并盖兰县县衙大印,邓文铿以佥都御史代天子巡视陕西名义再加印玺、签名。这样的实封便可按律直达御案。这是朱元璋创立的倾听民意的特殊律法。他深知广开言路兼听百家的重要,指出昏庸之主,吝一己之非,拒天下之善,全躯保禄之臣,或缄默不言,或畏威莫谏,塞其聪明,昧于治理,必致社稷沦亡。朱元璋说:“朕以一身任天下事,闻见计虑,岂能阅遍?……朕总万几,安能事事尽美……朕观往昔议论于延,有忤人主之意者,必君事也,其顺从人主之意者,必小人也。”朱元璋为了鼓励臣民谏净,采取许多措施。第一,允许臣民直至御前奏闻,“凡军民利病,政事得失条陈以进。下至编民卒伍,苟有所见,皆得尽言无讳。”洪武二十八年颁定的(皇明祖训)进而强调,“今后大小官员并百工技艺之人,应有可言之事,许直至御前奏闻。其言当理,即付所司施行,诸衙门毋得阻滞,违者同奸论。”第二,为言事者保密,“天下臣民,凡言事者,实封直达御前。”第三,有善者则奖而行之,言之不实亦不罪之,惟谗佞而谀者,决不可容也。
  郑公炎上书皇上的字里行间虽然也慷慨陈词,直言不讳,但却巧妙地避而不提驸马欧阳伦如何怂恿悍奴周保以及他作为巡陕钦差在此案中的种种可疑之处。他揣度当今皇上对贩运私茶疾恶如仇,无疑要对周保绳之以法,不愁不带出隐于背后的主子欧阳伦。刘倩华暗访梨花时已摸清此次私茶出境乃欧阳伦主使,且有账目和欧阳伦的亲笔书信,只是可惜被周保不知转藏何处。只要梨花多用心计,探出真谛,取到证据,即使安庆公主骄横跋扈,天子娇客受宠圣上,如此枉法之举怎么也是难以遮掩的。
  年轻的御史裴承祖几乎与邓文铿一样亢奋,一样急切,一样义愤填膺。上回弹劾武定侯郭英碰了一鼻子灰,与解缙、王绂在半山园的幽会又被锦衣卫在皇上面前告了密,老皇帝不轻不重地敲了他一下,吓得他魂飞七窍。血气方刚的裴承祖并不认为对郭英的弹劾有什么偏颇失实,有什么于法于理相悖之处,如果按大明律法,皇上应该严厉处治武定侯。可是却事与愿违,郭英照样位居武定侯、国舅爷、大将军。后来他明白了,皇上权衡利弊,以皇权为重,国柞第一,皇上春秋已高,武定侯受命辅佐皇孙,摇撼不得。故而法外施恩,不予追究。裴承祖虽耿耿于怀,咽不下这口气,但惧皇上天威,也不敢再作抗辩了。此次驸马欧阳伦公然执法犯法,决不能再让他逃脱制裁!
  邓文铿将郑公炎向皇帝奏书实封处理之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思虑着如何将实封呈奏御前。他不无忧虑老皇帝朱元璋由于疾病的煎熬,性情越发显得反复无常,这封表面上是奏呈悍奴周保的罪恶实际是举检驸马欧阳伦的上书,御览之后会作出怎样的圣裁呢?


  郑公炎在京师的突然露面忽然间又像泡沫般消失,使得驸马都尉欧阳伦十分懊恼,对管家周保的自作聪明贻误大事而怨愤于心。十几天来,尽管安庆公主气焰逼人,颐指气使地关照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应天府各有司衙门,务必在京城对郑公炎通缉搜查,又派驸马府护卫叶鹏举率便衣兵丁在佥都御史邓文铿和御史裴承祖的府邸附近暗中监视,他仍不能释然。他思虑再三,郑公炎既然能逃脱追捕,拼死潜入京师,可见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势在寻机举告,如此破釜沉舟,自然便不会甘心离开京城逃遁,甚至可能与邓文铿、裴承祖、杨实珍接上了头,这就很危险。周保一旦缉拿下狱,那个贪生怕死的奴才,狡桧奸滑,十有八九要供出底细。他想起周保近来竟然闪烁其辞,暗含讥刺,语隐要胁,什么一根藤上的瓜儿,什么保住我奴才便是保住驸马爷,透露出一副无赖像,疯狗味。这个孬种奴才一经拘审刑讯,就会招供,和盘托出。万一他又藏有未经销毁的字据,很难保险不涉连自己,带来无穷的麻烦。
  要除掉这个隐祸,欧阳伦思忖再三,这样决定。安庆公主也觉得必须干掉这个多事的家奴。
  要处理得不留痕迹。
  五月二十一日,正当郑公炎在邓府草拟上书的这天夜里,公主、驸马商量好一个万全之策。
  第二天中午,驸马府小花厅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周保见公主、驸马满面堆笑叫他入座,直慌得伏地磕头: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叫你坐,你就坐,不必拘礼。”安庆公主的声音特别柔和,没有平日那颐指气使的严厉。
  “奴才不配!奴才站着侍候公主、驸马。”
  “周保,你坐下就是。”驸马更是和气,白皙红润的脸上布满春光,“你八岁就跟着我,尽心尽力尽孝尽义,如今已混成个人样儿,做了驸马府总管,有了自己的府邸家室,也攒了几个钱,娶了三房妾,与京城王公大臣的家奴总管相比,你也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了吧。”
  “奴才能有今日,全靠公主恩德,驸马提携,奴才感恩戴德,没齿难忘。”说罢又咣咚咣咚磕了几个响头,心里却直犯疑公主。驸马为啥忽然变得这般客气。自从寒潭浮庄溜走了郑公炎,驸马不是打便是骂,一脸冰霜,一脸怒气,今日却一反常态,莫非那郑公炎暗里被除,私茶之案一了百了?还是近日自家在驸马面前隐喻不恭引起驸马警惕,起了杀人灭口除掉我这活证之患呢?想到此,脊梁沟顿起一股冰气,打了个冷颤。“保儿,坐下喝两杯吧!”公主的声音虽似莺啭,周保听起来却似狼嗥,连忙摆动双手,失态地后退,结结巴巴地连声说道:“不、不、不……不敢、不敢。”酒里一定有毒,他惶怵恐惧,转身就想逃走。
  “周保!”欧阳伦微蹙眉头,更坚定了要除掉这个危险奴才的决心。为了掩饰憎恶的心绪残忍的念头,并打消周保的惊警,他端起丫环刚刚为周保斟满酒的琥珀杯,一仰脖子,干了,“这酒是咱家乡陈酿,还记得你十一岁那年,偷喝这酒酩酊大醉,被我打了一顿么?”
  周保点点头,我太多心了,酒里哪来的毒药?公主、驸马今日一定是碰着开心事了,我怎么就这么胡猜乱疑呢。他想起洪武十二年随侍欧阳伦晋京会试的情形,途中到巢县,他突然得疾病,高烧不退,不省人事,欧阳伦请医生为他疗治,还亲自为他以冷巾敷额,喂他汤药,眼看考期已近,周保又不能起床,催着主子赶快上路。欧阳伦不愿丢下童仆不管,又挨了两日,周保依然衰弱难动,离秋闱会试只剩下四五天时间了,欧阳伦无奈,只得将周保重托一位农家夫妇,给了十两银子,自己匆忙上路。一月之后,周保赶到京城,欧阳伦得中进士,高兴得带他到秦淮河逛了一天……
  周保心里一阵热乎,责备自己不该乱猜乱疑,深深负疚,一连喝了数十杯酒,乘着酒兴,欧阳伦关切地说:
  “周保,那个河桥小吏一日不除,我总担心他在找你麻烦。”
  “怕他个屁!”周保已经半醉,放肆啐道,“有公主、驸马撑腰,谅他拔不掉我一根汗毛。下回再犯到奴才手里,我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话虽这么说,不过,还是保险一点好。”
  “驸马爷的意思是……”
  “是这样,近日佥都御史邓文铿他们活动频繁,据我探知,他们正图谋把你拘押……”
  “啊?!有这回事?”周保吃惊地看着公主和驸马,他们点点头,“那……打狗还得看主人面呢。”
  “明里,谅他们也不敢,但暗地里就说不准了。”安庆公主说,“那个邓文铿鬼得很呢。”
  “所以,我想让你暂且离开京城到六安躲一躲。”驸马说,“他们找不到你,也便一了百了。”
  “那……我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今天夜里。”
  “这……这么急?”
  “夜长梦多,越快越好。”
  周保迅速转了转眼珠,见安庆公主和驸马一副慈祥关切的样子,深为感动,连忙离席作揖说:
  “多谢二位主子佑护,周保至死不忘,奴才这就回家准备……敢问驸马,奴才能带着梨花同行么?”
  “此事务必严守机密。”欧阳伦摇摇头,也离席站起,“若是你那小妾问起,只说去苏州田庄看租。”顿了顿又说,“轻装简束,带些银两花费便是。另外,为了出城安全,我吩咐叶鹏举暗中护送你过江。到了六安之后,你在山里潜影逍遥,切莫到处走动。”
  “奴才谨遵驸马训谕。”
  周保离开驸马府,回到承恩寺牌坊街自家宅第。
  他走进梨花小筑,反手插上院门,在院子里失魂落魄似地来回走动。他看着那一树碧叶如翡翠,红花似玛瑙的石榴树若有所思。他抬头看看楼上,楼上没有动静,两眼不觉直勾勾地盯着石榴树边的圆桌,受惊似地扑向前去,一屁股坐到石凳上,伸开双臂,胸口俯着桌面,啜泣起来。
  周保这一奇怪的举动被梨花看在眼里,他刚刚走进梨花小筑,梨花便瞥见了他,她正好在楼下的厢房窗边刺绣。见他啜泣,不无疑惑,放下花绷,却又见他站了起来围着石桌像审视一件瑰宝似地来回转悠,又用双手晃动石桌,忽然失态地大笑起来。
  “相公,你回来啦?”
  梨花突然出现在小楼廊下,周保吓了一惊,双臂还如抱着绝世佳人似地搂着石桌,那样子十分滑稽。他赶忙缩回双臂,犹豫地望望梨花。
  梨花正对着他微笑,着一身素服,美丽绝伦。她这一笑,冰释了周保的氤氲,如梦方醒,他难得见梨花脸上绽笑。
  梨花机敏地觉察到周保的形态失常,特别是对那石桌如邪一般的举动使她惊警,迅速联想起周保曾经给她看过的神秘小钢匣不翼而飞,再三询问他那东西去处时他却闪烁其辞,遮遮掩掩,矢口不提的情形。昨日刘倩华又与她秘密见了一次面,刘倩华告诉她郑公炎、韦大虎决意拼着性命上书皇上,然而就是证据不足,担心难以扳倒驸马反遭不测乃至累及邓大人杨大人。梨花也有梨花的难处,尽管仇恨周保拆散她与大虎的恋情,眼下又深为大虎等境遇忧虑,不惜使出浑身解数,陪着周保寻欢作乐,不时灌得他酩酊大醉,试图使他酒后吐真言,探明铜匣下落;睡觉时任他淫乐无度,趁他云翻雨狂时突然推避,询问铜匣何去?可那个周保竟像是两半脑袋各有其用,一半糊涂入迷,一半却警觉清醒,每当此时,他便以淫笑浪语纠缠粘乎,云里雾里说一些似痴似癫的吃语,公鸡打鸣似的嗓子一声高一声低,喋喋不休,避而不提铜盒子的事儿,梨花又恐怕逼得太急问得太露引起周保的疑警,反而坏事。现在周保如此举动,突然悟觉:难道这石桌里有什么玄秘有什么机关?为了避免周保的警觉,她越发笑得甜蜜,笑得亲昵,一片云似地软软飘来,周保就觉得扑面春风满怀馨香,于是张开双臂,将梨花搂入怀里,亲了又亲。
  “相公刚才抱着那石桌又哭又笑,吓死我了,怕是那石桌中了甚魔邪,砸了它算了!”
  “不!”周保受蛇咬似地将梨花一操,“那石桌价值连城,比老子性命还贵,一百万两银子也不卖!”
  “瞧你疯疯癫癫尽说傻话,不就是一张石头桌儿吗?”梨花漫不经心,娇嗔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亲,那痦上的一根硬毛刺着她的面颊并闻着一股酒气的腥膻,泛起一阵厌恶,还是装着娇嗔地一屁股坐到石头桌上,窥视着周保的表情。
  周保狡黠地转动着一双绿豆小眼,并不答话,忽然趁势将梨花抱起,往楼上走去:
  “小乖乖,我想和你床上乐一乐。”
  “大白天的……”梨花挣扎。
  “晚上……晚上我就要走了。”
  “走?到哪去?”
  “到苏州田庄看租。”
  “看租这么急?明儿早上再去就是了。”
  “不行,事关重大。”
  “事关重大?什么事?……”
  “小乖乖,你不要多问了,”周保在梨花的耳边浪语道,“我……我熬不住了,快上床吧。”
  五月二十二日。下了一夜大雨,将近天亮时雨止了。已经是辰时,太阳升得老高,一阵阵东南风夹着雨后鲜活的湿润吹进紫禁城里,送来沁人心脾的清爽。花木葱葱,空气澄明,纤尘不起。朱元璋的心疾渐渐康复了,这几天夜夜都能睡个好觉。前天上午心情特别愉悦疏朗,召见了凤阳老家的二十位父老乡亲。这是朱元璋登基以来第二次召见乡邻。第一次是洪武十六年八月,朱元璋命内官张村去凤阳传旨,将二十家亲邻接来南京相见。当时这些乡亲因衣服褴褛,有失宫礼。朱元璋命尚衣监官员踢给他们每人新衣一套,靴子一双,帽子一顶。亲邻们见了朱元璋,主客感慨,追忆往事,畅叙故旧之情,末了赐每人黄龙包袱一个,盛满精食美味。然后,朱元璋又亲自带他们游览皇宫,传旨李淑妃相见。乡邻分别时,朱元璋亲自将他们送出西长安门,执手相看泪眼,依依难舍……十四年后,这次朱元璋一病二十余日,原以为天寿已尽,除了忧心皇太孙继嗣大统之后的艰难复杂局面如何整饬、对几位辅佐重臣的秘密授诏之外,便是异常思念已故的马娘娘以及与他一起闯荡天下青年时代的密友臣僚,包括那些因各种罪名被他处死责罚的大臣如李善长、刘伯温、宋濂等人,他们音容变幻、光怪陆离次第出现在他的梦中。而梦里最多见到的是母亲、兄长、乡邻和几个儿时好友,那情景栩栩如生,竟没有荒诞不实之处。往往梦醒时还如在梦中,朱元璋怎么也驱不散至正四年春天的那一场恶梦:骄阳似火,大地如炙,江淮大地遍野干涸,田禾枯槁,水田龟裂,尘土飞扬中弥漫着求神的香烟。蝗群漫天飞来,食尽禾苗,荒村原野上频添遍地新坟,哭声盈野,饿殍遍地。六十四岁的老爹朱五四染上瘟疫,无钱医治,四月初六日弃世。紧接着大哥于初八日死去,隔了十三天,他最慈爱的娘亲陈氏也病故了,一家九口人不到半月便死了三口。十三岁的朱元璋和二哥大嫂面对亲人的遗体,号陶大哭,既无银钱买棺木,又无安葬亡人墓地,兄弟俩求田主刘德,一家人做了他家十几年的佃户,却遭到刘德“呼叱昂昂”的回绝。幸亏是朱元璋童年的好友刘英之母娄氏相助,送了一块墓地,兄弟俩草草将父母长兄安葬,“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淆浆”。旱魔依然肆虐,蝗虫益发猖狂,“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二哥说,“我们这样守在家里,只能一起饿死,还不如分头外出逃荒,或许还有活下来的希望。”于是,兄弟俩抱头痛哭,不忍分离,“兄为我伤,我为兄哭,皇天白日,泣断心肠。”隔壁的汪氏大娘动了侧隐之心,赶来抚慰,说是元漳年纪大小,一人在外,难免凶多吉少,还不如去庙里当小和尚,可以挣口饭吃。汪大娘买了香烛礼品,叫儿子江文陪朱元璋到孤庄西南山坡上的皇觉寺,当了个小行童……五十天之后,又被方丈令出山门,云游四方,化缘求乞,足迹遍及合肥、固始、信阳、汝州、陈州、鹿邑、毫州、颖州,那凄凉辛酸艰难困苦历历在目,正是:“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仰苍崖崔鬼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快佯。西风鹤唳,俄浙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岁月悠悠,弹指一挥间,五十多年过去了,他从一个受尽人间磨难的放牛娃、游方僧,到老态龙钟鬓发萧萧的万姓之尊君王,又一次从死神罗网中逃了出来,不免觉得世事沧桑,人生如梦,更多地动了乡情、亲情和私情。自从上次与乡邻见面以来十四年过去了,再没有相见,于是命内官诏家乡凤阳的这二十位亲邻再来京师欢乐团聚畅叙乡情。这二十人中一个是当年赠他坟地埋葬父母的刘继祖儿子刘英的后人;一个是送他到皇觉寺出家为僧免于饿死的汪氏老母儿子汪文的后人,还有一位是赵文达母(朱元璋幼时干娘)的孙子。刘英、汪文、赵文达都已相继过世,早在洪武七年时朱元璋便封他们为皇陵祠祭署的奉祀、奉丞,让他们的儿子到国子监读书。将汪文、刘英、赵文达等二十家亲邻的大门均特许染成红色,显示亲邻们的高贵……这次与乡邻相见,每人除加倍馈赠银钱衣物之外,又让他们每一个人讲述一个家乡故事,唱一段凤阳花鼓小调,乐得朱元璋也兴致勃勃地跟着哼起来。笑语喧哗,如在村中。由于病后体弱,不能像洪武十六年那样亲自陪乡邻游逛皇宫,特命皇太孙领着他们游览紫禁城,拜谒马娘娘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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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文”见《皇陵碑》文,朱元璋撰。

  这一次心疾转危为安,朱元璋以为是赤脚僧觉显及时进献丹药的功劳,而赤脚僧是驸马欧阳伦带来的神差。朱元璋原本就对这个多才多艺善解人意的驸马十分喜爱和器重,这回又多了一份亲情厚爱。召见乡邻时,驸马即兴挥毫画了一幅《故园春色图》相赠。朱元璋更是开心,认为此是吉祥之兆,寓示着家乡满园春色,社稷一片锦绣,也昭示他的生命将与这画一般再度回春。他当着乡邻的面夸赞驸马英才卓群,给了他和安庆公主、欧阳昭兰丰厚的赏赐,那张欧阳伦从陕西带回的五代蜀国花蕊夫人亲笔诗画本来已封入御库,也破例取出赐给欧阳伦。
  午后睡了一个好觉,朱元璋感到精神很好,喝了几口莲子燕窝汤之后,来到御书房,随手翻阅了几份奏章,这都是经皇太孙览阅过的未敢决断的大臣上书。皇帝授权朱允炆,凡皇太孙认为可以处置的臣工奏文,都一一作了批复,遇有难决的军政要事则必须呈交皇上御览,皇太孙先写上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呈由皇上圣裁。朱元璋看了几份奏章,虽然扑朔迷离,但孙儿之见尚且明晰正确,老皇帝满意地捋捋雪白的胡须,苍白的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


  传事太监禀报:佥都御史邓文铿、御史裴承祖求见皇上。朱元璋合起奏章,说,“叫他每进来吧。”
  邓文铿、裴承祖见礼之后,朱元璋温和地问道:
  “二位卿家见朕,有什么要事言奏?”
  邓文铿、裴承祖对视一眼,迟疑片刻,邓文铿连忙奏道:
  “启禀上位,臣接兰县河桥巡检司吏郑公炎实封奏呈,不敢怠慢,故而急于陛见皇上,转呈郑公炎实封奏书。”
  “兰县河桥小吏郑公炎……噢,朕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收受贿赂,擅放私茶出境又拦截朝廷公车的恶吏?”
  “正是他。不过……”邓文铿回答,朱元璋打断他的话。
  “那恶吏贪赃枉法,论罪该杀,正在通缉捉拿中,还上什么实封——是谁将实封转交于你的——为什么不将他抓住?”
  “皇上英明,容臣禀奏真相。”
  “真相?……你说吧。”
  “皇上,所谓郑公炎收受贿赂,擅放私茶出境,纯属诬陷不实之词。”邓文铿窥视朱元璋一眼,皇上的脸色由温和变得严峻起来,但并未阻止,邓文铿壮着胆子提高语调说,“恕臣死罪,从陕西归来启奏时未曾及时奏禀,只因那时情形尚不明了,犹豫不决,未敢尽言。据臣多方明查暗访,有陕西都指挥使刘遂、兰县知县杨实珍以及兰县河桥巡检司的役卒反映:郑公炎自任河桥巡检司吏以来,兢兢业业,尽职尽责,效忠皇上。在兰县河桥整肃关隘,讥察犯禁,拒受多起贿赂。对查禁私茶出境更是一丝不苟,前后缉捕私茶案犯七十三名,其中按律处死者便有十八名。去年腊月,受陕西布政使司、临洮府街先后旌奖。藩台甄大人亲笔题匾‘铁壁河桥’,府台题款‘执法楷模’……皇上,倘若言郑公炎贪赃枉法,擅放私茶出境,陕西省府衙门岂能授予其奖?”
  “邓文铿,朕问你,郑公炎既然无过,为何畏罪潜逃?他公然拦截朝廷公车,又当何论?”
  “皇上容禀,所谓拦截朝廷公车,更是颠倒是非,嫁祸于河桥小吏。”
  “嗯?这是怎么回事?你说!”
  邓文铿不再顾虑皇上反复无常,置自己安危于度外,正气凛然地将周保押运六十车私茶过兰县河桥被郑公炎拦查的情形如实回奏,末了,向朱元璋跪下,双手举着郑公炎的实封上书,说:
  “陛下,郑公炎实封奏书,按朝廷律序,先呈兰县知县杨实珍,又转交于臣,臣不敢延误,故而立即觐见皇上,其中详情如何,躬请御览。”
  朱元璋紧皱眉头,打开实封。眼中映现上书标题——

    为举检欧阳驸马府总管周保贩运数万斤私茶一案呈奏洪武皇帝书

  他神情专注地翻阅奏章,御书房里静得只听见翻动纸张的声响。看着看着,老皇帝枯瘦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抽搐的两颊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滚过声声沉雷。
  “啪!”朱元璋怒不可遏,拍案而起,骂道,“狗奴才狐假虎威,冒名皇家,欺君枉法,猖獗已极,罪当——”
  盛怒的朱元璋本要说该杀,忽然想起驸马奏呈郑公炎拦截公车时,自己就曾在激怒之下,未经核实,便连说“该杀!”结果出现了新的情况。于是在刹那间止住话头,改说——立即拘捕周保,严刑审讯。
  御书房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看皇帝一眼。朱元璋颓然坐下,他色厉内茬,心中有难言的隐痛。郑公炎的实封、邓文铿的奏禀,都闪烁其辞地透露出此案涉及驸马。他想起欧阳伦自西安返京时,偏偏奏称杨实珍写反诗,河桥小吏郑公炎贪赃受贿,拦截公车……难道真是欧阳伦的诬词?驸马又为什么要诬陷他们?陕西三司又凭什么要缉拿捕杀郑公炎?究竟是谁诬陷谁?周保贩私茶是真是假有无确凿证据?看来此中必有隐情。要不要传谕欧阳伦当面问个明白呢?不妥,不可操之过急,刑部自会审个水落石出。他望望御书房里木然静默的邓文铿、裴承祖,准备叫他们退去。
  “启奏皇上,”传谕太监走进御书房跪禀道,“管著、藏卜二位僧人求见上位!”
  “噢?!”朱元璋听说出使两番的僧人归来,立即召见,叫他们进来。
  管著和藏卜是朱元璋亲自委派到西番明查暗访茶马事宜的钦差。驸马谢达、欧阳伦、佥都御史邓文铿以及陕西官员等相继自川陕巡视归来,所奏呈的皆是境内打击私茶的情形,而番人狡黠,手段多变,管著、藏卜以僧人面目出使西番,番人疏于防备,必能查出诸多弊端。同时,朱元璋急于了解周保贩私茶与西番买卖是否确切,有无佐证?郑公炎的实封上书不能不相信,也不能盲目轻信。管著、藏卜恰在此关键时刻到来,太及时了。
  “嗯,番人尚且知趣,”朱元璋听了僧人奏闻之后感到满意,“朕重申茶法,本意就是整饬颓风,绸缪边防,以茶易马,固番人之心,且强我大明。番人恪遵金牌印符,是其本分,不以规矩,岂能成方圆?还有什么情形,不要含糊,不要隐瞒,你每只管直说。”
  “主上英明,番人敬畏皇帝天威,闻旨则改,不敢暗里与境内私茶交易,只是……只是西番酋长克必泰于三月下旬作了一次私茶买卖……”
  “说下去!”
  “据臣等多方查访,此次私茶交易达十万斤之多。”
  “噢……”朱元璋问道,“谁敢贩运十万斤私茶去西番?快快从实奏来!”
  “是,陛下。据臣等侦察,此次十万斤私茶出境的案犯乃是一个叫周保的人。”藏卜顿了顿,见皇帝正听着他说话,解释说,“这周保原是欧阳驸马府的一位管家。”
  “三月下旬,朕遣欧阳伦巡视陕西私茶,驸马府的管家怎敢瞒着驸马溜去陕西?”朱元璋像是发问又似是自语。
  “皇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现有西番克必泰的亲笔罪呈,请皇上御览。”管著见藏卜犹豫,双腿微微发抖,赶忙从藏卜手中接过克必泰关于案情的供状,上前跪奏。
  聂庆童取过管著双手举在额前的呈状,放到御案上,朱元璋打开疾览……他胸中刮起暴风,看来郑公炎实封上书,所奏确凿无疑,他预感到案情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他强压一腔愤懑,平静地说:
  “传驸马都尉欧阳伦。”
  朱元璋把目光投向垂手侍立的佥都御史,拿起郑公炎的实封,说:
  “兰县河桥巡检司吏现在何处?”
  “回皇上,郑公炎隐居京城候旨。”
  “速传朕谕,叫他进宫见朕。”
  “臣遵旨。”
  又传谕太监说道:
  “传谕陕西承宣布政使甄友仁、按察使张定、都指挥使刘遂。兰县知县杨实珍,着他每即刻进宫。”
  “遵旨!”
  昨日入夜之后,雨越下越大,炸雷一声接一声,闪电一道连一道。安庆公主和欧阳伦还坐在小花厅里下棋。一连下了六盘,欧阳伦盘盘皆输。
  安庆公主说:“驸马过去与我对奕,互有输赢,今日怎么只输不赢且下得很乱?”
  欧阳伦说:“我的公主千岁,我哪有心思下棋,我这眼皮老是跳得厉害,心里不踏实。”
  安庆公主问:“哪只眼跳?”
  欧阳伦说:“左眼。”
  安庆公主笑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驸马还要发大财,有什么不踏实的?”
  驸马叹了口气,说:“都兵临城下了,你还有心思说笑话。”
  安庆公主生气地说:“堂堂天子娇客,一点男子汉阳刚之气也没有。什么兵临城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再说邓文铿、裴承祖算什么东西,我看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欧阳伦说:“我倒不是怕他们,我只担心……”
  安庆公主把棋盘猛一掀,啐道:“担心担心,一天到晚只会担心。既然如此窝囊胆小,就不该干犯法的事儿。这次你去陕西,我本来反对遣周保贩茶,晓以利害,你与那家奴一唱一和,气壮如牛,侃侃而谈。如今遇到点麻烦,便如此灰心丧气,唉声叹气,实在是太没有血气。天掉下来有长个子顶着,有本公主在,谁敢把你怎样?”
  欧阳伦说:“万一父皇认真起来……”
  安庆公主说:“父皇杀一千杀一万,还能杀到我的丈夫、他的女婿?父皇还能叫他的女儿做寡妇么?”
  他们沉默了。只听到雷声雨声。
  欧阳伦心绪越来越乱,背手看着窗外劈来的闪电,心惊肉跳,他担心叶鹏举万一没有杀死周保,万一让他逃跑,那就危险万分!
  安庆公主悠闲地拨动琴弦。她相信她的忠实奴才、武艺绝伦的叶鹏举,自会不露痕迹地干掉多事的周保的。
  闪电中惊雷滚滚琴声激越,欧阳伦像热锅上的蚂蚁走到花厅门口,忽然间闯进一个水淋淋的人来,欧阳伦吓得倒退几步,声音变了调,尖声叫道:
  “谁?”
  “是我!驸马爷。”
  啊?是叶鹏举。安庆公主依然坐在一边弹琴,向鹏举瞥了一眼,继续拨动琴弦。
  “启禀公主、驸马,我回来了。”
  安庆公主将琴弦一挑用力过猛,琴声戛然而上,漫不经心地问道:
  “叶鹏举,事情办妥了吗?”
  “回公主,办妥了。”
  “说说吧。”
  叶鹏举说,晚上亥时左右,我将周保带到石城门附近的丛林里,那里很偏僻,一个人影也不见,天下着大雨而且又是雷又是闪的,那家伙奇怪,就问道,你说去江边搭船,跑到这地方做什么?我低声说,要你的命!他不在乎地笑道,开什么玩笑,咱们走出这林子过城门吧。我说谁跟你开玩笑,你已经活够了,今儿送你上西天。他这才惊慌想逃走,我一个箭步伸手抓住他的后领,他大声喊道,你小子黑了心,老子要禀告公主和驸马宰了你!我冷笑说道,我正是奉了公主和驸马之令来宰杀你的,兄弟只得得罪了。他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地说,我不信,我自幼跟着驸马,驸马是决不会杀我的,走,我们当着公主和驸马的面问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告诉你,即使杀我,证据也毁不了!不要糊涂,快放了我!我说,公主和驸马为什么要杀你我不知道,这也并不重要。你还是到阎王爷那里去问个明白吧。他连忙跪下向我磕头说,我有家产十几万两银子,你若放了我,我分给你一半。我不再多言了,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他拼命反抗,两手乱抓乱打,两脚乱踢乱蹬,我用刀背在他的后脑上这么一砸,他便倒下了。我取出事先从总管房里摸来的他常系的那条红绸长汗巾,打了个活结,拴到一棵大树枝杈上,将他抱起把他的脖子往活扣里一套,好了,周保上吊自尽了。
  “你确信没人见到么?”叶鹏举说完,欧阳伦急切地问。
  “驸马放心那一带本来人就少,雨夜时就更不会有人去的。
  安庆公主听完叙述,不动声色地将五百两银票塞进叶鹏举的手里,冷冷地说道:
  “叶鹏举,你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叶鹏举点点头,见公主面如寒霜,两道凶狠的目光似带血的利刃,凌厉逼人。话虽简短,但字字如雷,皇家公主的威严凛不可犯,叶鹏举顿时觉得缩了一截,垂首应诺:
  “是,公主,小人记住了。”
  睡下后不久,从雷雨声中传来隐隐的啼哭声,有时竟是嘶厉的嚎啕,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那声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欧阳伦侧身看看安庆公主,她已鼾然入睡。暗夜中的哭泣声在雷鸣的间歇里闪电中更显得疹人。他将脖子缩进被里,还是能听到。哎呀,难道是周保的鬼魂来了?越发吓得浑身发抖,于是双手捂着耳朵紧紧地贴着安庆公主那散发着芬芳的后背上,渐渐地,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一片漆黑,他走进一条两边是高墙的不见尽头的狭窄长巷内,扑面的腥风中飞翔着似蝙蝠一般大的蚊子,嗡嗡嘤嘤地向他俯冲攻击,狠咬他的两颊,他伸手扑打,指头却被不知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蜈蚣缠绕着动弹不得。他拔腿迅跑,后面又疯狂地追上来十多条嗥叫着的狼。他没命地奔逃,忽然见狭窄的巷子边开了个缺口,赶忙钻进去,是一座荒凉的古庙。踹着齐腰深的蒿莱,踏上布满苍苔的石阶,走进庙内,没有一尊菩萨,只放着一张很大的棺材,他挨进棺材探身一看,竟是空的。他恍然间跳进棺材内,仰身睡下,非常柔软,突兀间脖子被铁钳般的手指勾住,侧身一看,原来是周保。“大胆的奴才,快放手!”周保不说话狞笑着,另一只手却托着一册账簿几颗人头,“欧阳伦,”周保狞笑道,“你的私茶赃银几十万两全记在我的账上,收受贿赂五万两都记在这人头上,”那几颗人头也都忽然张嘴狞笑,齐声说:“都记在账上,都记在账上……”同时脖子间那铁钳般的双手越勒越紧,渐渐吐不过气来……
  “啊!”欧阳伦大叫,蓦地从床上坐起来。
  “你怎么啦!”安庆公主被惊醒问。
  “我做了个恶梦,一个可怕的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想的太多了,天还没有亮呢,再睡一会吧。”
  安庆公主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欧阳伦再也没有睡意,头很痛,嗓子干而痒,悄悄地下了床,从貂皮悟桶里取出暖壶喝了两口。点上灯,打开镶金嵌玉龙凤柜,见账本完好无缺地摆在抽屉里,不无忧虑地想道:周保对叶鹏举说杀了他也没有用,证据毁不了。哎呀!周保有没有可能也藏着复制账本呢?
  这忧虑一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起床以后,他征询安庆公主的意见,她也觉得周保对叶鹏举所言话中有话,不能排除周保暗藏证据的可能性。他们于是想到周保从兰县妓院娶的小妾梨花,推测她也许知道周保受驸马指使贩运私茶的底细,也许还帮他复制了另一册账本保存着。因此便觉得这个女人是个潜在的威胁,是个可能摸清隐秘的贱女人。
  一不做,二不休,要赶快除掉这个娼妓,然后再将周保的宅第掘土三尺仔细搜查……
  他们商定,还是派驸马府护卫叶鹏举去干。办法是夜间潜入周保府宅的梨花小筑,勒死梨花,然后塞进麻袋,放入船中,运至长江,沉入江底,神不知鬼不觉,这个娼妓便从人间消失了。
  下午当欧阳伦夫妇仔细密谋策划如何除掉周保小妾时,忽然传来圣谕,召欧阳伦即刻进宫。


  欧阳伦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绪走进御书房。一眼看见裴承祖、甄友仁、张定、刘遂、管著、藏卜等一干人,立即慌了起来。但一想到安庆公主,他很快又镇定了。
  他以常礼参拜皇帝,皇帝眯着眼睛靠在龙椅上,发肿的眼泡微微发亮而颤动,鼻子哼了哼,睁开眼,没有动怒,语意也很平缓。
  “欧阳伦,朕派你巡视陕西私茶出境,驸马府家奴周保跑去做什么?”
  欧阳伦心里一惊,迅速敏感到,周保押运私茶出境终于被参奏到皇上面前了,再看看站在彻书房中的几个人,猜不到他们中究竟是谁参奏的。皇帝这么一问,他反而镇静下来:
  “启奏父皇,家奴周保是驸马府管家,儿臣出使陕西,自然随侍左右。”
  “周保押运六十辆大车出境,你知道吗?”
  “儿臣知道。皇上,儿臣离开京师之前,奏旨赐赠边塞将帅和西番夷酋布帛绸缎,令周保押送并由陕西三司派兵护卫,确有此事。”
  “那也毋须六十辆大车,两三辆也就够了!”皇帝目光寒冽逼人,欧阳伦不敢仰视,想着搪塞的奏词,朱元璋不等他回答,提高嗓门质问道:
  “你知道那六十辆车装的是什么吗?装的全是私茶!十万斤私茶!”
  “啊?!”欧阳伦故作惊讶,说,“真有这样的事?!”
  “你自己看看吧!”朱元璋将西番部首克必泰的供词掷到欧阳伦面前。
  欧阳伦打开克必泰的供状,方才知道东窗事发并非哪位大臣举奏,而是钦差管著和藏卜巡视西番侦察出来的情形。他暗暗庆幸昨日夜里除掉周保太及时了,否则后患无穷。见皇帝并没有怀疑到自己指使周保私茶出境的内情,便装着惊诧、生气,双手发抖地看完克必泰的供状,义愤填膺地说:
  “周保这个恶奴,胆大包天,无法无天,竟敢借皇家之威儿臣奉旨之便,猖獗贩运私茶,是可忍孰不可忍,请父皇立即传谕拘捕处死!”
  “朕已传谕刑部缉拿。”朱元璋说,“欧阳伦,汝奉旨巡视陕西,夙夜奔波,督察惩处私茶,固然卓有成效。然而汝身为钦差,身边藏匿歹徒,竟然冥愚不察,麻痹松懈,一至于此,汝知罪么?”
  “臣愚钝失察,失驭无教,致使悍奴得以兴风作浪,请皇上降罪!”
  御史裴承祖一直按捺住对欧阳伦的愤怒,但邓文铿一再嘱咐他要冷静沉着不可冲动,轻举盲动只会对欧阳伦有利。为此,邓文铿还一再删改,郑公炎在实封上书中隐约提及怀疑欧阳伦的用语,便是这个意思。“扳大树不可乱砍,只能先刨根断枝。”邓文铿常常这样开导他和郑公炎。果不其然,西番克必泰对周保贩卖私茶十万斤已供认不讳,按常理,一个随钦差的家奴哪有可能避开主子押运如此庞大数目的私茶?可皇上却轻信欧阳伦那一套难以自圆其说的开释,既不问周保哪里能弄到六十辆马车,又不问为什么陕西三司派兵丁护送之类的质疑,显然对这位天子娇客,皇上并无重责之意。但案情也不致到此为止,刑部拘押周保之后自会有新的进展,郑公炎面圣以后也必将直抒胸臆……还是听从恩师开导,审慎耐心对待吧。
  甄友仁、张定、刘遂、杨实珍这班陕西官员亲眼目睹皇上对欧阳伦的责问和欧阳伦摇唇鼓舌的辩释,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态。甄友仁、张定作为藩、臬二司的头目,一直趋炎附势,为驸马征集六十辆大车,河桥风波之后不问青红皂白下令通缉捕杀郑公炎,如今周保私茶出境已被揭出,驸马如此敷衍,皇上也似不予深究,他们已不得这样大事化小,不涉连驸马,免得事情闹大,他们也就说不清了,所以决计将错就错佯装糊涂跟着驸马亦步亦趋。只要驸马无罪,他们按驸马旨意提供车马、通缉钦犯又何罪之有?但是使他们惶惶不安的是刑部拘捕周保之后,情形可能会风云突变……
  陕西都指挥使刘遂和兰县知县杨实珍都暗暗思忖,既然周保贩运私茶属实,驸马怎能逃脱干系?种种迹象表明,驸马指使周保押运私茶出境是不容置疑的,驸马轻松开脱,皇上竟然相信,莫非七十岁的天子真的老糊涂了?还是装糊涂有意给驸马放条生路呢?
  当邓文铿奉旨带着郑公炎出现在御书房时,驸马欧阳伦又莫名其妙地惊慌起来,被他四处通缉捕杀的兰县河桥小吏这个公然藐视皇权硬是与他作对的克星,怎么可能从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钻出来窜到紫禁城里彻书房内大明天子的面前呢?那瘦削的身材,清秀的面目,弱不经风的书生模样,竟然和他这位乘龙快婿并肩站在一起。他瞥见郑公炎忽然把目光向他投来,如刀如剑如凛冽的寒风,包含着冷峻凌厉的仇视和轻蔑,他不由得觉得脊背冰凉,不寒而栗。但他很快又意识到,他作为当今皇上的驸马、安庆公主的夫君,天下臣民都望而生畏,怎么能在一个边塞小镇官品末流的芥末小吏面前表现得寒怯猥琐呢?安庆公主凛不可犯的形象和蔑视一切、侃侃而谈的音容又闪现在眼前。对!他必须挺起胸来蔑视他鄙夷他,于是昂首正视,凶狠地与郑公炎目光相碰。呀!那目光如雷电腾正气露锋芒吐烈焰——他的目光顿时被折断了,萎缩地被逼回,只怯怯地瞅着自己的双足,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郑公炎与欧阳伦对视发生在刹那间,河桥小吏见须发如银威严至尊的老皇帝端坐在御案后,赶快趋步向前,双膝跪下,连连叩头,哽咽着喊道:
  “兰县河桥巡检司九品司吏臣郑公炎叩拜皇上,愿主上万岁万万岁!”
  “哦,你就是郑公炎!”朱元璋一改严峻,和颜悦色地说,“起来说话吧。”
  “谢皇上!”
  郑公炎又叩了两个头,站起来,眼眶中蓄满晶莹的泪花。郁积在心中的冤屈、丧亲、磨难、义愤,再也难以抑制,他终于冲绝罗网匍伏到至尊至上的圣明天子的脚下,能在这位赏罚分明执法如山万姓敬畏的铁面君王面前讨个公道,死也瞑目了。他禁不住泪如雨下,像儿子在父亲面前一样哽咽起来了。
  “郑公炎,你的实封上书写得很好,句句实在,无雕无饰。金祥宝贩私茶罪证确凿,朕已敕谕刑部拘捕审决。”
  “万岁英明!”郑公炎上前一步,躬身说,“不过微臣以为,此案并未了结。”
  “罪犯已诛,茶已充公,怎么说此案未结?”
  郑公炎朝甄友仁、张定瞥了一眼,他们兀自觉得锋芒刺目,心中惶怵,腮帮不由地抽搐厉害。
  “皇上容禀,金祥宝拘押之后,人赃俱获,兰县杨大人审判定为死罪,并具详文分呈府、省有司。然陕西提刑按察使张大人派推官冯大人赶到兰县,命将案犯移省处置,可是后来,此案不了了之,金祥宝竟得以开释。我舅舅罗灏白反而因此受到报复,罪难至死。恳请皇上明察,追究有关人等包庇私茶案犯弄权枉法之罪!”
  “兰县杨实珍,你说郑公炎所奏是否属实。”
  “启禀皇上,郑公炎所奏句句属实。”
  “甄友仁、张定!”
  “臣在!”
  “你每为什么放走该杀的私茶案犯?”
  “这……”
  “说!”
  “启禀皇上,”张定上前一步说,“臣见兰县详文,也同意判杀金祥宝,可是布政使甄大人示臣网开一面,晓以其中隐情……”
  “什么隐情?”
  “这个金祥宝之父乃是河南开封知府金国斌,金国斌与甄大人又是连襟,因此——”
  “一派胡言!”朱元璋截住他的话头,“有法不依,与无法何异?犯法之人,丝毫无贷。所谓举事不私,听狱不阿,法不阿亲,你每身为朝廷命官,为何不通此理,却狼狈为奸,包庇罪犯,以权践法,你每知罪么?”
  “臣……知罪!”
  甄友仁、张定同时跪伏,齐声回道。
  “启禀万岁爷!”郑公炎鄙夷地看看两个跪伏的大臣,同时瞥一眼驸马欧阳伦,奏道,“臣百思而不解,甄、张二位大人贵为陕西藩、臬二司主位,驸马府家奴周保贩运数万斤巨额私茶,其六十辆车马却由二位大人提供,更有甚者,又派兵了护卫,臣按律拦截检查,受到悍奴鞭打,护卫兵丁大开杀戒,然后扬长而去。陕西藩、臬二司非但不曾追究原委,反向为虎作伥,助纣为虐,通缉追杀于我,诬蔑微臣拦截钦车收受贿赂,致使臣秉公护法而潜逃,受尽折磨;臣母因遭威逼凌辱而悬梁。臣万死敢问皇上,朝廷大臣如此恃权横霸、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还有什么王法可言?贩私茶的又仅是驸马府的家奴便能如此猖獗,竟可指令有司,要是换成一位公卿大臣贩运私茶出境,那不更要受到庇护而无法无天么?”
  郑公炎层层进逼,却有意巧妙地避开驸马欧阳伦,欧阳伦听起来感到句句如利刃刺心。但他一想到周保已被杀死,也就安下心来。死无对证,任你如何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法断定是谁指使的了。皇上充其量切责我疏于管教而已。果然,朱元璋听了郑公炎一番议论之后,说道:
  “你所奏呈周保一案,朕知道了。朕已命刑部拘捕周保,审讯之后,自会严加惩处。陕西市政使、提刑按察使提供车马护卫,罪责难逃。待大理寺会审之后,自会水落石出。甄友仁、张定、刘遂、杨实珍一干人不得擅离京师,听候传审;郑公炎护法坚定,执法不阿,忠心可嘉,待审办周保一案之后,朕自会旌奖于你。”
  郑公炎惶惑,为什么不追究驸马?
  其实,当朱元璋阅罢郑公炎的上书和听了郑公炎的禀奏,已经感觉到,这不仅是周保私茶出境的事儿了,陕西二司、驸马欧阳伦也自然与此案有瓜葛。欧阳伦从陕西归来时便奏说郑公炎多有不轨,收受贿赂,擅放私茶出境,并且只说郑公炎擅阻朝廷公事而矢口未提六十辆大车。他后悔当时过于激动,不加核实便说郑公炎该杀。现在,郑公炎的上书和当面奏禀才使他觉得此案的复杂和严重。他不愿在没有完全弄清真相之前过多过快地作出圣裁,希望在拘审周保之后但愿不太深地涉连驸马,万一真的牵连驸马那就麻烦了,所以不愿与郑公炎再对谈下去。
  “谢陛下隆恩!”
  郑公炎跪下谢恩,刚刚站起,刑部尚书杨靖慌忙走进御书房向朱元璋奏道:
  “启禀皇上,私茶案犯周保畏罪自杀!”
  包括朱元璋在内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只有驸马欧阳伦镇定自若,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诡谲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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