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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轮鲜丽的红日,将紫禁城内照得一片辉煌。奉天殿偌大的广场内异常静谧。从丹墀到奉天门中间的道路两旁,肃立着盛装仪卫,一个个纹丝不动,如同石雕。油亮的铺地方砖,洁白晶莹的汉白玉栏杆,紫红色的高高宫墙,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瓦,金碧辉煌的奉天大殿,屋脊上栩栩如生的行人走兽……在丽日晴空下显得格外壮观,威严肃穆。洪武皇帝登基之后才建造的宫殿至今已三十年,依然显示出勃勃雄姿,亮丽堂皇。
  辰时之后,皇帝退朝,王公大臣们纷纷鸦雀无声地退出奉天殿。殿院内只剩下肃立的仪卫,春风吹拂的旌旗,益发显得空荡、寂静。
  退朝之后,随侍太监聂庆童搀扶着七十高龄的朱元璋缓缓地步下丹墀。一顶六尺九寸高的红板竹舆停在丹墀下,轿子红顶朱漆黄峙,近顶装圆框蛤蜊房窗,镀金铜火焰宝,带仰覆莲座,四角镀金云朵。两根挣亮的金黄色轿杆前后两端均以镀金铜龙头、龙尾装钉,四角吊着黄绒坠,镀金纹门,显得金光灿灿——据说原来的轿饰全是真金,朱元璋说过于奢侈,弃之不用,还不准后世继嗣皇帝乘坐——四个抬舆的小太监见皇帝走来,连忙跪伏,十六个戎装侍卫肃立两旁,二个宫女打着两面雀金扇,一名高大英俊的太监执一柄黄罗伞,聂庆童躬身导驾,低声说:
  “躬请皇上登舆。”
  “罢了!”朱元璋一摆手,望也不望一眼,径地绕墙而行,朝后宫走去,聂庆童赶忙追上,同时向侍侯的太监宫女们挥挥手,让他们离去。
  “皇上一定是生气了!”聂庆童跟在一语不发、怒容满面的朱元璋身后,心里想,“恐怕是为了御史裴承祖奏本的事吧?”
  朱元璋绕过奉天殿,径直朝乾清宫走去。聂庆童屏着声息紧随着。他深知皇上秉性,在这样火头上,除非是当年马娘娘在世,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否则,重处死轻罚杖。他是随侍朱元璋多年的老太监,宫中规矩了如指掌,他知道皇帝最忌恨内监干政,曾对侍臣谕示说:“朕观周礼,阉寺不及百人。然后世竟有增至数千者,因重用而致生乱。这些人只可用作洒扫,听候使唤。除非有特别事一定要配备太监者,一定不能多用……这些太监,千百之中好的只有一两个,坏的常有千百,倘若用作耳目,则耳目皆蔽;用为心腹,断为心腹之疾,对这些人,驾驭的办法便是叫他们畏惧律法,决不可使之有功。畏法则自能检点而受约束,有功则便要骄慢放肆。”聂庆童亲眼见过几个曾经随侍皇上多年深得皇上宠信的老太监,就是因为偶然在皇上面前议及政事而被苛斥疏远,不再重用。皇上还下了一道谕旨:“内监不准读书识字。”洪武十七年铸铁牌悬挂内宫:“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并诏谕朝臣,任何人不得与大内太监交往和文字接移。聂庆童生就一副慈颜善目,白哲圆胖的脸上总是挂着谦卑的笑意,对任何朝中大事充耳不闻。偶遇外臣,也只是点头微笑,充其量说句“今日天气真好!”“大人万福”之类的寒暄客套话,且不停脚步,匆匆离去。皇上见他憨厚忠诚从不生事,破例在洪武二十五年命他前往河州,敕谕茶马事宜。内臣奉旨行事在洪武朝惟聂庆童一人,可见皇帝对他的宠信了。
  凭着善于揣度皇上心理和多年来侍奉皇上的经验,聂庆童果然猜中了皇上发怒的原因。但是他只猜准了一半,朱元璋的震怒,固然因为御史裴承祖参奏国舅的诸端不法而触发,但还有一件事更让朱元璋愤恨。开春以来,他多次接到奏报,陕西、四川的私茶出境十分频繁,私茶贩商中饱私囊,边外番人压价受益,而朝廷收入却每况愈下。这简直是藐视禁令,目无茶法。茶禁大法年年昭告天下,凡贩私茶者与私盐同罪。然而竟有亡命之徒,更有官商勾结,公然试法,斗胆抗法。更糟糕的是贩运私茶的人越来越多却很少受到惩处。朱元璋气得差点降旨将所有私茶出境者一律处死,藉没家产。但考虑自登基以来杀人太多,若是这样传谕,又要斩首万人。今日上朝,本想将这个问题当着大臣们的面提出来廷议,拿出个好方略以煞住私茶出境之风。不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裴承祖忽然出奏武定侯,打断了他的计划,而裴承祖所奏如果属实,又是一个棘手的事儿。朱元璋心中快快不快,没等群臣奏事结束,便愤然离座退朝。
  朱元璋走进乾清宫西阁,顾不得脱去朝服,走到御案前坐下,伸手从镀金笔架上取下一支工管狼毫,聂庆童急忙趋前揭开龙纹端砚,轻轻平放,研好墨,退至一边垂手侍立。朱元璋铺开印有黄龙暗纹的信笺,将狼毫在砚池里蘸了蘸,奋笔疾书:

    近者私茶出境,互市者少,马日贵而茶日贱,启番人玩侮之心。檄秦、
  蜀二府发都司官军于潘、碉门、黎、雅、河州、临洮及入西番关口外,巡
  禁私茶出境者。

  朱元璋写罢,略览后又提笔加了两句:

    私茶出境与关隘不稽者,并论死。

  朱元璋草罢敕书觉得有点热,随侍小太监替他摘下朝冠,笼上便帽。龙袍脱去之后,他还要将护胸貂皮背心脱下,聂庆童忙说:
  “陛下,春日方暖,寒气犹存,俗语云,‘春要悟,秋要练’,主上不可穿得太单啦!”
  朱元璋自早朝以后第一次露出笑脸,说:“好吧,就依你,背心不脱了。朕小时候春天出外放牛,脱去棉衣,我娘就是这么说的:‘重八,快把棉袄套上,春悟秋冻,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呢。’唉,一眨眼,她老人家已过世六十年了。”
  --------
  ①重八:是朱元璋的幼名。

  聂庆童见皇上提起太后,生怕他又要惹出伤感,正考虑如何把话岔开,御前值班太监走了进来:
  “启禀皇上,皇太孙殿下求见。”
  朱元璋插上笔筒,说:“叫他进来。”
  聂庆童将彻座摆正,侍奉皇上坐下,从小太监的托盘里端过一杯新沏的热茶,放在御案上,退步一旁躬立着。
  皇太孙朱允炆步履轻捷地走进乾清宫西阁。这是一位二十一岁的年轻储君,瘦削的身材,清癯的面孔,细细的双眉下闪着充满慈善的目光。他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红袍,盘领窄袖,袍的前胸后背及两肩皆绣织金色盘龙,腰勒玉带,足登皮靴,显得俊逸如同一个儒生。他的父亲太子朱标是朱元璋的长子。朱元璋接受前朝元代不立太子引起多次宫廷政变的教训,远在称吴王后的洪武初年便册立朱标为太子。朱标温文尔雅,生性忠厚,醉心于仁政,崇尚周公孔子,讲仁道,讲慈爱,认为杀人愈少愈好。他对父皇滥杀大臣使人恐惧的以猛治国方略忧心忡忡。当许多亲王大臣被朱元璋宣判严惩不贷时,他犯颜苦谏,以致发生朱元璋掷棘棍令太子紧握的故事。朱标忧郁成疾于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先父皇而弃世。朱允炆这时才十六岁,他是个孝子,在朱标病重的二年间,侍奉昼夜。朱标去世后,朱允炆居丧灵前寝食不甘,终日以泪洗面,瘦得皮包骨头。朱元璋感叹地抚慰他说,“孙儿宜节哀,汝哭父至诚孝敬,人之常情,可是你就不惦念皇爷爷了吗?”朱允炆这才开始进食,振作起来,于当年九月被立为皇太孙。朱元璋依然用培养太子的老办法训导皇太孙,学问和德性并重,叫他批阅奏章,平决政事,学习做皇帝的一切礼仪和才能。然而朱允炆酷似乃父,本性善良仁慈,经他裁决的刑狱,多被减省。他还遍考礼经,参照历朝刑法,改定洪武律中偏重的七十三款,天下臣民同颂皇太孙仁德。老皇帝担心孙儿过分柔弱,应付不了朝廷中复杂斗争的局面,危及朱家万世基业,于洪武二十七年之后,再一次大动杀机,将朝中仅存的几位握有重兵的元勋宿将傅友德、冯胜等诛戮了……
  朱允炆疾步走近御案,便要跪拜,朱元璋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皇爷爷……”朱允炆在御座东首前铺着绣垫的椅子上刚坐下,便探身欲说,见朱元璋皱皱眉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朱元璋拿起御案上裴承祖的奏折,翻阅着。
  “允炆,大臣们在早朝时的言奏,你都听清了么?”
  朱元璋边看奏章边问皇太孙,眼睛没有看他。朱允炆欠身回答说:
  “皇爷爷,孙儿句句都听清了。”
  “你觉得他每说得有理么?”
  --------
  ①他每:朱元璋习惯把他们说做他每。

  “兵部奏加强蓟辽防务,工部奏疏浚运河,礼部奏设抚夷馆,户部奏私茶出境猖獗当严厉镇压等等,都很有道理。”
  朱元璋从奏章上将目光移向皇太孙,食指敲击着左手拿着的奏章问道:
  “御史裴承祖这份奏章呢?”
  朱允炆本想避而不谈,见皇帝威严地逼视着,连忙说:
  “皇爷爷,裴承祖这个奏章么……这个……嗯……”
  “什么这个那个的!”朱元璋火了,将手中的折子猛地掷向皇太孙,朱允炆急忙伸手接住,“你把奏折拿去,按照大明律法,召集皇亲会议,如何处置,向朕作个交待!”
  “孙儿遵旨!”朱允炆离座躬身说。朱元璋推开御案上的茶杯,用力过猛,水泼了出来,聂庆童迅速走向御案边移开堆积如山的奏章。老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皇亲国戚犯法,与庶民同罪。”
  朱光坟嗫嚅着想说什么,朱元璋向他挥了挥手,不敢再说,转身欲走。
  “慢!”
  “皇爷爷还有什么教谕?”
  “燕王府的人到了么?”
  “王府长史葛诚明后天可到。”
  “嗯,你去吧。””
  朱允炆离开西阁后,朱元璋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如此刚烈果决,杀人如斩瓜切菜,说一不二。怎么自己的亲生骨肉皇太子皇太孙却如此优柔懦弱,视流血则掩面,闻杀戮乃色变,这等妇人之仁如何能治理好国家,又如何驾驭群臣?
  聂庆童轻手轻脚为朱元璋换了一杯热茶,他端起茶盏抿了两口,又接着翻阅奏章。看着看着,两手发抖,猛拍御案,侍立门边的小太监吓得浑身发抖,面无人色。聂庆童也不敢说话。
  “居心叵测,反了反了!”
  朱元璋咆哮着,将奏折掷到地面。原来这几份奏折都是密奏燕王、周王、齐王等暗里招兵买马,搜罗奇人术士,言下之意便是这些亲王对皇太孙有背叛之心不规之举,提醒老皇帝警惕。朱元璋认为这班巨工擅生是非,摇唇鼓舌,散布流言,旁敲侧击,暗示皇上春秋已高,老了,昏了,对封藩在外拥有重兵而心怀异志的亲王毫无防范。
  “屁话!反话!乱臣奸贼!”他气得两手发抖,心里恨恨骂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班鸟人妄想离间皇亲,反叛朝廷,毁我朱家基业。该死!该杀!”
  当聂庆童将掷在地上的奏折收拾好放回御案时,朱元璋那长长的脸上所有的线条都直直地绷紧了,灰黄浑浊的老眼中充满着杀机,他的嘴角不能自主地抽搐着,雪白的胡须随着掀动,用发抖的手提起狼毫,愤怒地在这几份奏折上疾书同样的御批——

    煽动叛乱,离间皇亲,夷族,弃市。

  朱元璋批罢奏折,将御笔一掼,推开御座,笑弥陀一般的老太监聂庆童赶快趋前,双手搀扶着老皇帝,同时给他披上一件金黄色的团龙披风。


  绕过省身殿,前边便到了坤宁宫。天下着雨,聂庆童替皇帝打着伞。
  朱元璋在坤宁宫前的一排柏树下背手踱步,只觉得步履沉重,双足如坠铅块,不一会儿便感到累了,身上出了些毛汗。难道真的老了么,他心里想。他看见离他几支开外的太监和宫女们在雨中一声不吭地垂首侍立,连树上的几只黄雀也停止了唧唧喳喳的啁啾,一片肃杀,一片宁静,一片死寂。
  裴承祖弹劾国舅的罪行使他困扰,私茶猖獗出境的奏章使他愤怒,密奏燕王飞扬跋扈的信息使他疑虑。他想,私茶出境之风非煞下去不可,惩处还要严厉,超过干斤杀头,看他还敢不敢犯禁。眼下最棘手的是如何处置武定侯郭英了。当年跟我闯荡江山的老将几乎被我杀光,只剩下他郭英和耿炳文了。郭四在沙场上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几次救了我的命,他又是郭宁妃的嫡亲兄长与我还是亲家,难道如今连他也要斩杀吗?但是他郭英也太可恶,太张狂,竟然居功自傲,恃皇亲而枉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元璋狠狠地踢开脚前的一块小石子,暗暗骂道:“郭四,你这个老王八蛋,你当朕不敢杀你?!”提脚朝坤宁宫走去。
  忽然,他听到坤宁宫门前传来一阵喧哗声,朱元璋转身走过去,见围着一圈太监宫女,站在其间的一个老太监正夸夸其谈地炫耀说:“酒家这一身锦衣这一双靴子,都十分名贵,没有二十两银子别想买到。”
  朱元璋突然发话:“王大化,你好大的口气!”
  太监宫女们发现皇帝就在身边,吓得一个个跪倒在泥泞中打颤,叫王大化的老太监伏地叩头,连声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朱元璋板着面孔喝道:“不该死也该打!你穿着价值二十两银子的新衣新鞋在雨地里走来走去,就一点也不心疼?二十两银子够普通百姓三口之家两年的生计了。”
  王大化左右开弓地打着自己的嘴巴,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朱元璋愤愤地问道:“皇后在世时,是如何训谕你每的?说!”
  于是太监宫女们竞相呈述起来:
  “启禀万岁爷,皇后训导,奴婢们终生难忘。”
  “皇后平日节省俭朴,衣裳穿破了,缝缝补补洗洗浆浆再穿,从不扔掉。”
  “皇后跟奴婢们讲了前朝皇后察必的故事,叫奴婢们收集旧弓旧弦旧鞘洗净煮熟,织成衾绸,做成衣服被褥,馈赠孤寡老人。”
  “奴婢们遵皇后懿旨把裁缝剪剩下的边角碎料,还用有疙瘩有疵点的粗丝制成衣服,皇后用以赐给王妃公主,谕示王妃公主说:‘民间养蚕缫丝又苦又累,每件衣裳来之不易,你们平日要节俭,切不可奢靡侈华!’”
  “皇后……”
  朱元璋厉声喝道:“可是你每呢?”
  太监宫女齐声回道:“奴才罪该万死!”
  朱元璋拂袖而去,跪在泥泞中的太监宫女一动不动地任由雨淋,王大化更是如丧考妣,见朱元璋跨进坤宁宫,才使使眼色,与太监宫女们悄悄地站起来。
  “万岁爷驾到!”坤宁宫太监宫女们扯起嗓门向内喊道。
  朱元璋旁若无人,踏上坤宁宫的台阶。
  一进坤宁宫的大门,便见一块大理石屏风上镌刻着几行楷书大字,金光闪闪,霍然醒目:

    南朝天子爱风流,
    尽守江山不到头。
    总为战争收拾得,
    却因歌舞破除休。
    尧将道德终无敌,
    秦把金汤可自由。
    试问繁华何处去,
    雨花烟草石城秋。

  这是唐人李山甫的七律《上元怀古诗》,朴实无华,文字浅露。朱元璋却在建宫之后不久便立了这块屏风二亲笔书写了这首诗。他要求后妃和亲王公主们背诵这首诗。因为他自幼长在农村,家境十分贫寒,尝尽人间的酸辛。因此在做了皇帝之后厉行节俭,反对奢侈。龙凤十二年营造紫禁城宫殿时,工匠呈图样审阅,他把图纸中凡注明雕琢考究的部分用笔删去。宫殿建成后,显得朴素端庄少有装饰,只在一些墙壁上画了许多触卧凉心的历史故事和历代儒臣的《大学衍义》。他的车舆和衣着、日用器皿一概从简,该用金饰的,均用铜代替。一位太监进言道:“陛下贵为天子之尊,所用饰物器皿当以金制,以示尊贵,况且也不须费多少金子。”朱元璋说,“不可。朕富有四海,岂是吝惜这点黄金?但是,提倡俭约,非身先之,何以率下?况且,大凡奢侈的开始都是从小到大,其必酿贪得之弊。”他的一件睡衣穿了二十多年,还是马娘娘亲手为他制作的,已经补了几块补丁,仍不愿丢弃,一为惦念马娘娘永怀情思,同时以此现身说法训诫皇亲与臣下……他亲手书录的这首诗意在于不断自警自省,同时敕谕宫人,要节俭,戒浮华。他一生最痛恨贪官污吏,为此,诗碑也有鞭答贪佞之意。他曾在东角门告谕群臣说,“以前朕在民间之时,每见州县官吏不恤于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疾苦,视之漠然,心里恨透了。如今要严立法禁,凡遇官吏贪污坑害百姓者,决不宽恕。”终其一生,他把惩治贪官都放在重要位置,洪武二十五年编成的《醒贪简要录》颁布中外,官吏枉法受贿者,赃一贯以下者杖刑七十,每增五贯增罚一等,贪至八十贯者处以绞刑……宫吏贪污受贿至六十两银子以上的枭首示众并处以剥皮之刑。当时的府县衙门左边的土地庙,就是剥皮的刑场。百姓们称土地庙为皮场庙。衙门公案两旁置之塞满稻草的人皮,为官者见着毛骨悚然。
  朱元璋在屏风前伫立良久,越想越恼怒,近日朝臣奏折中,涉及弹劾贪官污吏者仍占十之二三,心想,“我如此严厉惩处贪赃枉法之徒,这些鸟人怎么就不怕死呢?”他又想到武定侯郭英,“郭四,你也太枉悻了,私蓄家奴,擅杀无辜,借着做寿之名奢侈无度,收受贿赠。论哪一条也该罪,论哪一款也该杀!”
  “臣妾恭迎上位!”郭宁妃候在皇帝面前好一会,见朱元璋锁后沉思,不敢惊动,此时见皇帝抬眼看见了她,赶忙躬身行礼。
  朱元璋正在恼怒中,见了郭宁妃,不由得火上加油。
  “郭氏,你身为贵妃,你兄弟情宁不法,你说应当如何惩处?”
  郭宁妃一怔,丈二和尚摸下着头脑,不知皇帝为什么劈面诘责兄弟的事?忽然想起早已去世的兄长郭兴,洪武二十三年在胡惟庸谋逆案中受到株连,虽然郭兴当时已去世五年,还是受到削除陕国公爵位的处罚。郭宁妃心想,难道皇帝又发现兄长郭兴有什么隐情而动怒了吗?赶忙说道:“妾死罪臣郭兴死有余辜,已受重处——”
  “提那厮死人作甚!”朱元璋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郭宁妃心中一寒,难道是二哥郭英犯了什么法?转而一想,不像,二哥新近与耿炳文大将军凯旋,皇上亲赐御酒,亲书御匾,前几天二哥六十大寿,皇上还派内侍赐赠寿礼,如何忽然间犯律了呢?一定是兄弟德成出事了。
  “皇上,我兄弟德成早已疯疯颠颠,倘若他——”
  “郭氏;你别装蒜了!”朱元璋截住她的话头,喝道,同时向身边的太监聂庆童说,“你照实告诉她,是怎么一回事。”
  说罢转过大理石屏风向寝宫走去。
  “聂公公,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娘娘,皇上是为武定侯的事恼怒。”
  “啊?”郭宁妃惊愕地急问道,“我兄长他……怎么了。”
  “国舅爷六十大寿,皇上亲赐寿礼,本是件大喜事,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武定侯大肆铺张,奢侈无度,收受朝臣大批贵重礼品,据说达三万两之多……”
  “寿礼与贿赂岂能混为一谈?与法何干?”
  “娘娘,皇上圣德无量,平生最恨挥霍侈张。娘娘想想,国舅爷作寿花费数万两,皇上能不生气?而且,皇上说……”
  “皇上说什么?”
  “皇上说那班贺寿的大小官吏是借着清明打柳枝,贺寿为名,贿赂是实。”
  “噢!”郭宁妃面色如土,她知道按大明刑律,贪污、受贿六十两以上者便处死,如果兄长收受寿礼视为贿赂,后果不堪设想。
  “娘娘,还有呢,”聂庆童小声说,“御史还举奏国舅爷蓄奴超过二百,擅杀家奴数人,侵占庄田数百亩……这情形如果属实,触犯功臣铁券条律,也是很麻烦的。”
  “聂公公,皇上可曾说如何处置?”宁妃急切地问道。
  聂庆童略一迟疑,摇摇头。宁妃焦灼地叹息道,“唉,兄长要大祸临头了。”
  聂庆童低声安慰道:“皇上将奏折交皇太孙处理,按上谕,皇亲犯事,由皇亲会议公议然后奉呈皇上裁决。”他顿了顿诡谲地说,“依老奴看来,上位还没有下决心惩处国勇爷的意思。”
  仿佛黑暗中透出一线光亮,宁妃兴奋地说:
  “是么?……但不知皇太孙他们……”
  “皇太孙秉性善良敦厚,总会议论出宽宏的理由来。”
  宁妃还想说什么,聂庆童不敢再多停留了,指了指高悬着的两块朱红色铁匾,上镌饰金大字,霍然醒目:“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后妃母仪天下,然不可俾预政事。”宁妃当然知道宫中禁忌,就没有再说什么。聂庆童匆忙转入屏风,退进宫内。宁妃默默地伫立在屏风前,思虑着如何解救兄长,忽见贴身宫女玉秀慌张走来。
  “秀儿,什么事?”
  “启禀贵妃娘娘,国舅爷来了。”
  “啊?”宁妃惊愕,心里怨道:兄长呵兄长,你真是不识时务,此时进宫做什么?皇上正在火头上,你这不是飞蛾扑火么?但表面上装得很镇静,说了句“知道了”,同时移步走出坤宁宫。


  朱元璋斜靠在铺着貂皮褥的躺椅上,震怒之后,觉得一阵晕眩,胸口同时隐隐作痛,心跳得很快。他二十多年前便染上了这种心疾,后来时好时坏,时轻时重,几个御医皆因为他病重时未能及时遏制,受到诛杀。后来御医一听皇帝头晕心痛发作时,便都胆战心惊,一旦被诏入宫,生死难测。马皇后在世时是惟一能无所顾忌地劝说皇帝的人,她深知君王多疑嗜杀,往往株牵及人。因此她在病危时拒绝一切祷把和御医会诊。因为她不愿因替她治病的医生无辜遭殃。她对朱元璋推心置腹地说道,“生死由命,祷祀何益?医可治病,但不能治命,况且如果服药无效,还要牵连郎中,于心不忍。”或许是受马娘娘这次死谏所感动,自洪武十五年马皇后去世后,朱元璋便很少再杀御医了。
  “唉!要朕清心寡欲,说得容易做却难啊!”朱元璋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想起宋濂曾经劝慰他的这句话,不无感慨,“朕以猛治国,意在长治久安,稳固朱家万世基业。可是那班功臣宿将恃功居傲,心怀叵测,威慑朝廷。朕如此费心驾驭尚且百弊丛生,子孙稍有等闲,又焉能控驭他每?朕自然要效法汉高祖,清除隐患。那贪官污吏,更是可恶可恨,残害百姓,危害国家,不以重刑,何以镇之?朕受天命以来,官衣吁食,未曾逞懈,法令严明,事必躬亲,就这样,奸佞贪官竟然朝杀暮犯,令朕忧虑深心,愤恨已极,又如何叫朕清心寡欲呢?”
  他眯起双眼,只觉得金花迅叠,不由得又忧虑起不争气的儿孙,“皇太孙允炆太像他的父亲,过于仁慈,如何威慑臣下?功臣宿将虽已翦灭,可是王子王孙皇亲国戚却不安本分,屡有恶行,岂不令朕忧虑?”潭王株连胡党引咎自焚;秦王在藩不良于德:晋王骄恣不法,阴有异谋;代王窄衣秃帽,游行市中,无故杀人;伊王提棒弄刀,滥杀百姓,奸淫民女;鲁王炼丹服食,企求长生,毒发伤目……儿子们种种丑恶行径一幕幕在老皇帝的头脑中闪过。如今,他最宠爱的四子燕王朱棣,又有人密奏其图谋不轨,行为多异;开国大将中的幸存者武定侯郭英竟然触犯铁券……都使他忧心如焚,年届古稀的洪武皇帝也确实是不能清心寡欲啊!
  “启禀皇上,户部尚书郁新求见。”
  太监的奏报打断了朱元璋纷扰的思绪。
  “叫他进来!”皇帝依然倚在躺椅上。
  将近五十岁的户部尚书郁新受宠若惊,皇上极少在后宫诏见臣下。在太监的导引下,他走进皇帝的寝宫。
  “臣郁新叩拜皇上。”
  “罢了,你坐下吧。”
  聂庆童将披着黄缎的坐椅摆到皇帝右前方约摸五尺左右的地方。
  “谢陛下赐坐。”
  “郁卿,”朱元璋摸摸白如霜雪的鬓发,看着郁新说,“朕叫你来,是要问你,以卿看来,茶禁松弛的根谛何在?为什么茶法严厉竟有私茶出境不断发生?”
  郁新见朱元璋面色严峻,心中发毛,作为户部尚书,私茶出境猖獗他有直接责任,如果皇上认真起来,罢官事小,弄不好还要刑杖加身乃至斩首弃市。他赶快匍伏下跪,奏道:
  “陛下英明,屡申茶禁,微臣驭之无方,查勘不力,致使茶贩恣狂不法,恳请陛下责罚罪臣!”
  “我说过要责罚你的么?”朱元璋欠身反问,“起来吧。”
  “谢陛下宏恩!”郁新回到椅子上坐下,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生怕暴虐无常的老皇帝忽然翻脸。
  “朕叫你来,是想听听你对严格茶禁的举措。新茶即将大量上市,如不及早防范,私茶出境势必愈演愈烈。”
  “上位,以微臣愚见,严禁私茶出境务从两面着手。”郁新见皇帝眯眼不语,欲言又止。
  “说下去,我听着呢。”
  “第一,番人以乳酪为食,腥膻油腻,如不饮茶,必致生病,因此番人常年需要大批茶叶。以马易茶,本朝早有成法。然番人狡黠,因见与私茶商贩交易之利大大优于官茶,自然暗里诱惑私茶商贩铤而走险。要堵住这条黑道,首先必须严定窝点,加力驭番。”都新顿了顿,见皇帝朝他看看,提高嗓门说,“上位以天子威仪,慑服四夷。奏请圣上敕有司制作金牌印符权作圣旨,规定各路番人纳马数字,按各部纳马多寡,每纳上马一匹配茶一百二十斤,次之配茶七十斤,马驹只给五十斤。番人备马,严令只许与官茶交易,这样便从根本上杜绝了私茶出境之路。”
  朱元璋点点头,语意平缓地说:“这个办法可行,还有这二呢?”
  郁新见皇帝认可,且面显微笑,受到了鼓舞,兴奋地说道:
  “第二,重申严禁私茶出境条律。户部拟列茶禁细则,比如严厉打击领发茶引手续中的舞弊行为。无茶引出境一律视为私茶,私茶出境被查出,按数量多少量刑,分斩首、流放、杖罚。关隘不察者与私茶同罪。倘若各地官吏各通外番关隘职司都能各尽其责,执法不阿,则私茶出境之风便可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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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茶引:明朝政府发给茶商加盖茶马司官印的凭据,所运茶叶斤两必须与茶引上标明数额相符,否则即以私茶论处。

  “好,就这么办,”朱元璋坐直身子,从矮榻上端起青花茶杯,抿了一口说,“你回去后制定个详细法则,奏朕细阅。”
  “臣遵旨。”
  “聂庆童,给郁卿赐茶。”
  不一会,宫女端进镀金托盘,聂庆童伸手取过一杯茶来,放到郁新坐边的茶几上。
  “谢陛下赐茶。”
  郁新抿了一口茶,心想乘皇上高兴,正好把近日来最困扰的一件事启奏皇上,谁知还没开口,便见皇帝沉下脸来,赶快缩回话头。
  朱元璋地将话锋一转,探身问道:“郁新,武定侯六十寿诞你去了没有?”
  “臣……嗯……国勇爷六十华诞,臣理当拜府祝寿。”郁新听皇帝突然问及武定侯祝寿事,不知究竟,慌忙答道,见皇帝不语,赶忙补充道,“拜寿时,臣敬献景德镇镶金釉里红大花瓶两只——”
  “还有苏州织锦两匹、端砚两方、封金六十两。”皇帝接口说道。
  郁新惊出一身冷汗,他深知朱元璋创设的检校和锦衣卫如四处游荡无孔不入的幽灵,专门察听大小衙门及官吏们的一言一行,然后密奏皇上。当年宋濂深得皇帝恩宠,有次请客喝酒,第二天朱元璋在闲聊时间他昨日喝酒了没有,请了哪些客,什么菜等等,宋濂据实一一回答,朱元璋笑着说,“全对,你没有骗我。”学者钱宰编撰《孟子节文》,罢朝回家,感慨吟诗,“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次日上朝,朱元璋突然问钱宰,“你昨天做了一首好诗,不过,朕并未嫌卿迟到呀,还是将嫌字改作‘忧’字吧,如何?”钱宰吓得张嘴结舌,两腿发抖,急忙跪下谢罪……郁新料定郭英做寿,锦衣卫必暗察无疑,连他送的几件贺礼皇帝都了如指掌。好歹自己早有防备,那天晚上自己言行并无越轨之处。但仍然担心朱元璋多疑,便将那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向皇帝奏述一遍。


  郭宁妃支走了兄长郭英,匆匆地走进坤宁宫,她转过屏风,与户部尚书郁新打了个照面,郁新赶忙施礼。宁妃鼻子踪了哼,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进寝宫。
  “郭氏,”还没等宁妃站定,朱元璋劈面问道,“你兄弟犯法,当如何处置?”
  宁妃早已准备好回答皇帝的责问,说:“上位英明,朝廷立有条律,后妃不得干政,臣妾不敢多言。”
  “朕要你回答,有甚不敢言语之理?”
  “臣妾遵旨。依臣妾鄙见,御史裴承祖所奏,还当察核。比如寿礼一节,长兴侯耿老将军馈赠最为丰盛。耿大人身为主帅,妾兄副之。况且耿炳文已位列公侯,圣思所及为朝中大臣无与匹比,位在武定侯之上,若说长兴侯此举是行贿武定侯,道理上难说过去。郭英做寿,朝中大臣贺礼,乃为人之常情,臣妄斗胆以为,这与贿赂确不能同日而语……”
  朱元璋嗯了一声,郭宁妃嘎然止语。
  “说下去呀,朕听着呢。”
  “是,”宁妃见皇帝眯着眼,并无不悦之态,接着说道,“若论蓄养家奴,擅杀仆役,更需核实查验。多占田亩一事,还是三四年前的过节,郭英早已遵律退还庄田,依法纳税,请上位明察。”
  “好一张伶牙利齿。”朱元璋抿了口茶,挪榆说,“你随朕四十年了,今日第一次发现,原来三丫头是位能言善辩的巾帼英才。”
  “恕臣妾直言奏呈。”宁妃猜不透老皇帝的心思,但为了搭救胞兄,她顾不得许多忌讳了。接着闪烁其辞地补充说道,“有皇太孙主持皇亲公议,上位圣裁,臣妾毋需多言,自然放心。”
  “哈哈,真所谓平日不露面,偶而露峥嵘啊。好了,不说这事了,你且陪朕坐坐,下盘棋,如何?”
  “上位圣体欠安……”
  “不碍事,老毛病了。刚才偶觉头晕心跳,现在好了。”
  朱元璋欠身站起,宁妃走近想搀扶他,皇帝一摆手,自个儿走到窗边。聂庆童将两张檀木座椅摆了个隔几对峙的位置,几上放着镶金雕龙的玉石棋盘,同时将青花瓷罐内的棋子轻轻地倒出来。棋子做得相当精致考究,以极名贵的宝石为材料,磨得光滑圆润,每颗棋子均以九粒芝麻大小的真金嵌入圆面四周边,白子晶莹似雪,黑子漆亮如墨。这是洪武十年波斯国进贡的宝物。朱元璋虽然甚爱之,却也时常说这棋子棋盘过于华贵,过于奢侈。初建国时江西行省将陈友谅的一张按金宝床送给他,他当即批评道,“这等奢侈之物,和蜀国孟昶的七宝溺器有何区别?”硬是叫人打碎了……但这棋子是外邦进贡之物,不便弃之,况且他又是个棋迷,才留在宫中。
  “三丫子,你先下吧!”坐定之后,朱元璋亲昵地唤宁妃乳名,抬一抬手说。
  “上位为君,妾妃是巨,臣妾不敢越礼,请皇上先下。”
  “今日对奕,只有临阵对垒之敌,不分君臣尊卑,三丫子,你举棋吧。”
  “姜妃遵旨。”宁妃夹起一粒白子按在棋盘上,同时抬眼看了朱元璋一眼。
  老皇帝笑容可掬,须眉如霜,显得十分慈祥。宁妃太熟悉这张脸了,好比是梅雨季节的天空,刚才还是乌云骤涌,雷声滚滚;一刹时雨过天晴风和日丽。但经验告诉她,就在这晴朗澄明的天空倏忽间又会涌动乌云炸起惊雷降下暴雨,须得时刻小心谨慎。她十六岁豆寇年华时,在朱元璋率兵渡江后的战斗间隙中,她的父亲郭山甫便将她嫁给这位号称朱公子的三军统帅。洪武十八年在皇后马娘娘和李淑妃相继去世后,宁妃便掌管后宫了。只是因为朱元璋对马娘娘的深爱和敬意,在她死后决心不再册立皇后,宁妃只能以贵妃身份位尊六宫之首。虽然与朱元璋成亲四十多年,而且母仪天下,但她依然时刻有伴君如伴虎之忧。
  “他真的能不分君臣尊卑吗?”下了四五个占先的棋子后,宁妃心里嘀咕起来,她还是不敢相信朱元璋的话。她太了解他了,他倔犟好胜,刚愎自用,又是九五之尊,虽然和他作了四十多年的夫妻,成了六宫之首,但岂能忘了君臣之礼?只可君赢臣,哪能臣胜君?万一抹了他面子,这位说变就变杀人如拔草的残暴君王,也同样会毫不留情地降罪于她。所以她手指夹着棋子,足下则如履薄冰如踏刀丛。这次与皇上对奔却不比过去,不可胜是必须警惕谨记的,又不能输得太陡,让皇帝看出她有意谦让后果也是危险的。想来想去,决定用扑朔迷离的花招迷惑老皇帝。
  “上位这一步好凌厉!”宁妃奉承地说,同时也落了一子。
  “三丫子,你这棋好鬼啊!”朱元璋笑道,“果然出手不凡呐!”
  七十岁的朱元璋似乎到今日才猛然顿悟这个三丫子与自己下了一辈子的棋却从没有赢过,是她的棋艺真的不如自己么?他知道宁妃五岁跟其父学棋,一下就是五十年。她的棋艺在后宫传为佳话,亲王、妃子、公主无一不败在她的手下。而惟独自己与她对弃时她却总是输家,这个打败宫中无敌手的棋仙怎么会一次不能赢自己呢?
  “宁妃,今日朕诚心和你比试,不得再故作败局了!”老皇帝捋捋雪白的胡子,戳穿了她一贯伎俩,虽面带微笑,但目光逼人。“你把真功夫全使出来吧。”
  宁妃正准备转优势为劣势,故意连着错下几子,棋子夹在手里,听了朱元璋这句话,暗里吃惊,如芒在背,一股冰凉之气透过全身,却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含糊地说:
  “上位睿智天纵,臣妾雕虫小技,岂敢与上位比试。”
  “嘿嘿,你又来了!”朱元璋恳切地说,“今日对奕,朕决意与你比试,若是你能赢,朕必有重赏!”
  “上位……”
  “你不是想救你兄长么……你若是下赢了这盘棋,朕尚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噢?”宁妃为之一振,心里想,“他说话算数吗?倘若真如此,我是一定要下赢这盘棋的。”
  “君无戏言!”朱元璋敲了敲棋子,似乎看透了宁妃的心,“落子吧!”
  “臣妾遵旨!”
  宁妃救兄心切,受到了极大鼓舞,见棋盘上各方只下了十几粒棋子,略一沉思,心中构划好一幅绝妙的蓝图,决心抖擞精神,拿出最大的智慧一子一子,呕心沥血,完美地下好这盘棋。于是抑住激动,轻夹棋子,在最紧要的位置上扣下去,一下子使对手陷入困境。朱元璋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侍立在一旁观战的聂庆童惊出一身冷汗,“宁妃真的发昏了吗?怎能出此绝招?上位窘困难以解围。”他忽然发现一个空档,可以使皇上转危为安,伸手想来指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皇帝与一位大臣对弃,被对方逼得紧急时,侍立一旁的一个小太监提醒皇帝该下哪一子,皇帝勃然大怒,立即下令要把小大监的舌头割了,幸亏马娘娘苦苦相劝,那小太监才幸免于难,被逐出宫外……聂庆童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只见朱元璋夹在手指间的棋子迟疑半晌,忽然果断地按在那个空档上,聂庆童心中暗喜。他轻轻咳嗽一声,想引起宁妃的注意,以便以眼神或手势提醒她要识趣,不可当真。可是宁妃不知是过于神情专注还是故意装佯,根本不留意聂庆童的存在。按着自己成竹在胸的意愿你来我往地下了数十颗棋子,棋盘上已密密麻麻列着双方的阵容。宁妃的棋子在手中时而咄咄逼人,时而迂回疏散。老皇帝全神贯注,拼力抵抗。在宁妃漏出破绽时,老皇帝紧紧相逼,接连吃了宁妃的十几只棋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来。宁妃明显处于劣势了,朱元璋的嘴角边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宝刀未老!”他心里想,“郭氏此番对弃确是使出浑身解数了。她由优势变劣势,输棋已成定局,看来郭四也是没救了。”
  “瞧他得意的模样,”宁妃瞟了一眼朱元璋,平日凶狠的八字眉弯成了月牙形,心中轻蔑地想道,“皇上哪里知道,我岂是真的在与他争输赢?虽然是君主谕示,我能胜棋便豁免兄长,但却不可真胜。以皇上的下法,要赢他不费半个时辰;若是当真赢他,反复无常的暴君又可能自食其言,非但不能拯救兄长,甚且罪上加罪,连自己也要罹殃。皇上这一生,说话不算话朝今夕改的事儿太多了。这盘棋局势已明,下得很艰苦,但预谋的景象也已出现,皇上心里应该明白,郭宁妃并没有真的输,睿智机敏的皇上应该能发现并且吃惊——”
  她紧锁双眉,斟酌再三才在最满意的位置上塞进一粒白子。
  “郭氏,这下子你输定了!”朱元璋啪的一声在死眼里注入一棋,得意地说。
  “上位,臣妾还有一着呢!”宁妃也轻松地说道,同时扣上一子吃了两颗黑子。
  “嗯?”朱元璋一怔,再看棋盘,舒眉笑道,“三丫子,你已经无路可走了!”同时轻巧地布上一子。
  “皇上,臣妾还有最后一子呢。”宁妃轻盈地将白子在满是棋子的最后一个空档处栽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了,同时离开座位施礼道,“请上位御览!”
  “哈哈,胜败已见分晓,还看什么?”
  “请皇上细看臣妾全盘布子!”
  朱元璋朝白子横看竖看,忽然惊奇地站起身来,连声说道:“妙!妙!实在妙!”
  “上位恕罪!”宁妃连忙跪下。
  “起来,起来!”朱元璋亲手将她搀起,笑着说,“你有何罪?三丫子果然棋艺高超,庆童,你看出门道来了吗?”
  聂庆童看着密密麻麻的棋盘,眼花缭乱,不知皇上所指什么门道,含含糊糊地答道:“娘娘棋艺高超,上位棋高一着,天下无敌!”
  “嘿!你就会奉承!”朱元璋说,“你睁大眼睛瞧瞧,宁妃的白棋中藏着什么奥妙?”
  聂庆童注目细瞅白子,一下子看出来了,大声说道:“啊!原来娘娘的白于在棋盘上摆成了一个‘恩’字,虽然表面看来是输家,这……”
  “三丫子是赢家!”朱元璋由衷地赞道。
  “皇恩浩荡,万岁万万岁!”宁妃又要跪下,被皇帝伸手拦住。
  “嘿嘿,郭氏,你倒是乖巧,把徐达那一招学来了。”
  他们这盘棋从巴时一直下到申时,朱元璋这才想起饥肠辘辘。该用午膳时,小太监蹑手蹑脚向聂庆童禀报几次均被挡回,那时皇帝正在兴头上,断无罢奕用膳之意。
  “三丫子,你陪朕一起用膳吧。”老皇帝一时高兴,拍拍肚皮笑道,“朕的肚子饿得像猫掏了。吃过之后,朕再与你杀上两盘。”
  “谢主隆恩!”宁妃受宠若惊,连忙说道。可是皇上没有提起赦免兄长的话,不免使她焦急,又不敢挑明。
  朱元璋刚走几步,不觉一阵晕眩,打了个趔趄,宁妃和聂庆童慌忙上前搀扶。
  “皇上!”
  “不要紧!只是头晕了下,约摸是下棋时间长了,又空着肚子。”
  朱元璋缓步走进坤宁宫的小花厅,御膳房的太监已把筵席摆好,这已是第二次了。午时的御膳刚摆好,聂庆童命小太监传话,皇上与娘娘这盘棋一结束,立即传谕再摆。所以当传事小太监飞快传报皇帝罢弃时,御膳房的太监们立即紧张而又有条理地将数十样滚热的菜肴摆到镶金边的红木桌上。朱元璋坐到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厚黄缎绣面软垫的红木雕花靠背椅上。聂庆童与四名值班太监垂首侍立一边。
  “宁妃,你也坐下吧。”朱元璋指一指身边的座椅对宁妃说。
  “谢皇上恩典!”宁妃坐下了,虽然是几十年的夫妻,还是有点不自在。
  朱元璋称帝以来,由于天子至尊,宫廷大礼,宁妃很少有机会和皇上共进御膳。马娘娘在世时则受到特殊恩惠,常常陪伴朱元璋进膳。
  三十六种美味佳肴盛在四种不同形质的器皿里,银碟九只,玉石碗九只,青花黄龙瓷盘九只,还有九只是普通百姓家常用的陶碗。这种粗陶碗是皇帝登基以来坚持破皇家御膳规格而摆设的,意思是吃饭不忘种地人。他在乡下时庄户人家都是用的这种陶碗,御厨师们深知皇上的良苦用心,有意将他最喜欢的几样菜放在陶碗里,摆在离他最近的桌面上,今天这九只陶碗里的菜是:青菜豆腐、清炖蹄髓、清蒸鲨鱼、炒燕窝丝、鸡丝白菜丝、荔枝白腰子、炙肚眩、鹅肫掌汤齑、鸳鸯炸肚。
  乐班奏《进膳曲·水龙吟》,摆膳太监揭开菜碗菜盘上的银盖,躬身退下。聂庆童忍住饥渴,面对山珍海味馋涎欲滴,打起精神笑道:
  “皇上和娘娘下了两个时辰的棋,一定是有了胃口。上位,瞧这清炖蹄膀,清蒸鲻鱼,荔枝白腰子……全是上位爱吃的。”
  朱元璋没有理睬聂庆童的介绍,伸手用象牙筷夹了一块鸳鸯炸肚放在宁妃面前的银碟里,笑道:
  “三丫子,朕记得你最喜欢吃炸肚,吃吃看,这鸳鸯炸肚味道如何?”
  “谢上位恩赐!”宁妃夹一块放在嘴中慢嚼,连声说,“味道确实好,确实好!”
  “好就多吃几块!”朱元璋又替她挟了几块,说,“就凭你今日用功下棋,棋艺那么精妙,朕就该赏你。”
  “我什么也不想要。”宁妃想道,“皇上难道忘了自己的承诺,倘若下胜了他便对兄长从轻处置吗?他为什么避而不言?”
  朱元璋确实矢口不提郭英的事,不知是无意疏忽还是故意回避,王顾左右而言他,神采飞扬地论起棋经来。宁妃哪有心思听他的侃侃而谈,却又不得不强颜作笑,装着恭听入神的样子。
  “皇上会不会真的要按铁券大法论处兄长?”宁妃想起大明森严的律典和功臣宿将们一个个悲惨的下场,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瞥了皇上一眼,那白如严霜的头发眉毛胡子,那满面慈祥……哎呀,想起来了,皇上在决定杀戮开国第一功臣老太师中书左丞相李善长的前一天晚上,便是有说有笑,就是这一副慈颜善眉……她不由得再看朱元璋一眼时,仿佛透过这春风满面的幻影看到了悬于其后的一柄寒光闪烁的利刃,看到了九五之尊的皇上那威严残暴的杀气——
  “兄长必是凶多吉少了!”
  宁妃的眼眶中漾出泪水,她赶忙佯装看看窗外,趁皇帝谈笑风生之际,悄悄地擦去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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