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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为大红喜字再添一抹红


  
  大将王翦胜利班师,秦始皇命华阳公主率宫中丽色百人迎于途,诏曰:“即遇处成婚。”于是列兵为城,坚没锦幄,军帐成了洞房。华阳公主不从,大红喜字上立刻添了一抹鲜血。

  一声“王翦接诏”,把王翦吓出一身冷汗,他赶快滚下马来,跪伏在地,尖耳细听大秦皇帝的诏书。只听赵高一字一腔有板有眼地念道:
  
  大秦皇帝诏曰:大将王翦,伐楚灭齐,战功显赫,朕特赐华阳公主为妻,并选宫中丽色百人为妾,于王翦故里频阳修造公主府第。赐良田千顷,食邑千户,珍宝金银绫罗绸缎二十车为嫁礼。择婚期为十月六日。是日,华阳公主出迎城东五十里,与王翦成亲。着令王翦领兵就地扎营,列兵为城,设锦幄为新房。婚后第三日,华阳公主夫妇回宫谢恩,王翦同时率兵入城,为胜利班师入城式,举国同庆消灭六国统一中华之宏伟大业。钦此
           大秦始皇二十六年十月五日

  听了诏书,王翦的顾虑虽然全打消,但他还是把请求回朝后辞官的报告托赵高转呈给秦始皇。
  王翦自觉性命之忧解除了,但华阳公主从此贴在身上了。皇上诏书已下,木已成舟,只有听天由命了。
  照诏书“列兵为城,设锦幄为新房”的指示,王翦命令部下立即动手,大半日功夫,一切准备停当。晚上,王翦就睡在遍插彩旗,里里外外布置得一派喜庆的新房里,等待明日华阳公主的到来。
  虽然是临时搭成的新房,却一律是崭新的绣花丝锦被,大红绫罗帐,柔软暖和,香气扑鼻。可是王翦竟大半夜没睡着,因为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没想通。
  这问题就是秦始皇为什么要选择离咸阳五十里的地方为他女儿办婚事,这中间定有什么蹊跷。想来想去,他觉得大半还是在自己身上。因为现在自己手中握有六十万大军的指挥权,这可是大秦帝国的全部军事力量。而今,六国已经消灭,统一的大秦帝国正在咸阳举行庆典,试想,如果六十万大军一旦开进咸阳,对秦皇的帝位还不构成威胁?啊,原来他对我王翦也防着一手哩!想想,真没劲。
  目睹小棋子惨死在三兄长公子高的长矛之下的华阳公主,在马车里又惊又吓,痛苦难言。当她拿出小棋子用生命代价给她送来的那个小包时,尚未打开她就知道是高渐离托他送来的,而且一定是凶多吉少的消息。今天晚上就要成亲,他何必托小棋子冒险给我带信?想看,她简直没有勇气打开那个白绸裹着的小包,她再也经不住接二连三的巨大打击了。
  但是,她还是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它。那是一方招叠齐整的白绸,与她过去接到过的一个样,不同的是上面画了些什么。仔细辨认,认出一个“王”字,下面是个长着大胡子的人头。显然,这是另外的人画上的。谁呢?这物件不可能再经过他人之手,除了小棋子,不会是别人。那小棋子画这是什么意思呢?公主一时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先放下。打开里面,在马车不停的颠簸中,在自己急切的心跳中,她展开了那方白绸,见那上面写道:
  
  华阳公主如晤。吾乃黔首小民,为医治公主腿疾得以相遇相识。缘矣,幸矣!光阴易逝,倏忽年余,每每忆及在一起的日子,心怡神弛,欢乐无尽。仅此,也算不虚度此生也。又蒙皇上允婚,相聚有期,却不知原是骗局;今又闻欲以刑相加,要置吾于死地。悲乎,蝼蚁尚贪生,吾岂能等死。今告别公主,从此只身浪迹天涯,飘泊海宇。惟心系公主,难以忘怀,特赠诗一首,以作永诀:
  高高天宇兮谬误多,
  与卿相遇兮又为何?
  悲歌一曲曲末了,
  是对是错难诉说。
  昔情依依兮犹在怀,
  细语切切兮心中落。
  往事如丝挥不断,
  时不我与堪奈何。

  本来,华阳公主是满怀一腔悲痛来读高渐离给她的信和诗的。可读着读着,她逐渐清醒,悲痛没有了,代之的是几乎要爆炸的满腔愤怒。可是这愤怒该向谁发泄呢?当然首先是父皇,然而他远在咸阳;另外,那就是今晚要与她成亲的那个人,可那个人是谁?作为新娘的她却不知道。她想呐喊,她想发问,她想把马车砸个稀烂……但她终于没有。她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莽撞,她揩干了脸上的泪痕,理了一下思路。她发觉现在最重要的是救高渐离,他一定凶多吉少。至于自己,如果没有他,这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马车在摇摇晃晃中前进,送亲的乐队不停歇地吹奏着欢乐的曲调,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中午时分,送亲队伍快到王翦的营地了,道路两旁整整齐齐排列着迎接公主的军容整齐的队伍。军乐队奏着欢迎的乐曲,迎宾礼炮不停地放,吓得树上的麻雀、草丛里的野兔乱飞乱窜。
  这是一支奇怪的送亲队伍,直到送到目的地,送亲队伍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新郎是谁。秦始皇的三太子高是这支队伍的总指挥,但他奉命行事,只把妹妹送到王翦兵营。而后,由皇帝的特使赵高宣读诏书。
  现在,送亲的大队人马到齐,华阳公主被接下马车,送进用帐篷搭起的准备举行婚礼仪式的临时厅堂。
  用帐篷搭起的厅堂自然简陋,但所有礼仪却不能稍减。首先,赵高站在上方宣读皇上诏书,一字一腔慢吞吞地念着。华阳公主昏昏沉沉什么都没听清,只听到要把自己嫁给一个叫王翦的将军。对王翦,除了听说他是一个会打仗的老将军外,其他知之不多。不过对此,这时她已完全没有了兴趣。
  华阳公主被蒙上厚厚的盖头昏拜了一阵后送入洞房。
  刚入洞房,她一把将盖头扯下丢了,只见面前一个白胡子老头向她拱手而立。要不是他胸前戴着红花,她绝不相信他就是新郎。她瞟了他一眼,脑际立刻闪现小棋子惨死的场面。
  “你就是王大胡子!”
  “末将王翦。”六十万大军的统帅竟不敢正视一个女人,他低着头回答。
  “哼,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她一把抓过他胸前的那部白胡须,看了一眼,摇了两摇,“哼”了一声。
  “公主息怒,这实在非我本意。”不知怎的,这千军万马杀过来的老将见了公主就心虚,不觉说了实话。
  “什么?非你本意?好像你本不想娶我,有谁强迫你娶?”
  “公主,听我从头说来……”为了证明他所言不虚,还取出准备呈交给秦始皇的《罪己书》给公主看。
  华阳公主听了他的解释,又看了他的《罪己书》,气反倒更大了:
  “好个王翦,你为了保全自己,不惜把本公主的终身大事当儿戏,不惜再一次去伤害高先生,你,你不感到亏心?”
  “我早已悟到,只是事情来得仓促,已悔之不及了……”
  “不,还来得及,只要你依我三件事。”
  “请公主指教。”
  “第一,你把《罪己书》即刻呈交皇上,解除你我的婚姻。”
  “请说第二。”
  “第二嘛,你请求皇上赦免高渐离……”
  “那第三……”
  “公主殿下,”这是从窗外进来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赵高。他说:“公主殿下,请听奴才进一言,您与王老将军的婚事是皇上钦定的,是不能更改的。至于高渐离嘛,他已被我从渭水河上捉回,皇上已下旨对他施行矐刑,从此便成了瞎子。公主,请听奴才相劝,死掉那份心,跟王老将军永享荣华吧!”
  王翦听了说:
  “公主殿下,你听,不是我不同意,实在是王命难违呀……”
  华阳公主气得不再讲话,双目直愣愣望着那窗子,见那影子还在,便骂道:
  “谁叫你听人讲话的?滚!快滚!”
  “嘻嘻,”窗外赵高说了:“洞房花烛夜,听听墙根本来是可以的嘛,嘻嘻……”
  过了一会儿,窗外赵高又讲了:
  “天不早了,新婚之夜,一刻千金,请公主和将军早些安歇吧!”
  华阳公主听了,一口气把红烛吹灭,顿时,帐篷搭成的新房一片漆黑。窗外,赵高的黑影慢慢隐去。王翦已领教了公主的脾气,不敢有所动作,只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华阳公主说:
  “王将军,请把烛点亮。”
  王翦寻来火种,把烛点亮。
  “王将军,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向你提过多的条件,只有一个,你能办到的。”
  “请公主吩咐。”王翦说得很诚恳。
  “我与高渐离相爱一场,即使婚事不成,我也得对他有个交待。我立即修书一封,请你一定设法尽快交给他。不知能否办到?”
  王翦稍作犹豫后说:
  “此事虽有点难度,但我一定办到,请公主放心。”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立刻,公主从衣襟里撕下一块白绸,洞房中有现成笔墨,不一会,书信写成。公主把它折叠好后缝了交给王翦,再次叮嘱说:
  “请将军再说一次一定交到。”
  “君子一诺千金,公主勿疑。”
  “好,现在我算属于你的了。”华阳公主说着,便向王翦靠拢。那王翦见如此娇美的公主向自己挨近,心中一阵热和,原先的局促不安全部化解,不觉伸出手臂去挽公主的腰。正在此时,公主迅速伸手从他腰间抽出防身短剑,把剑尖指向自己胸口,后退两步说:
  “王将军,我早就是高渐离的人了,我的心和我的身体早已交给他了,我不会背叛他。王将军,请记住诺言。”
  说罢,华阳公主用力将剑向胸口压进去,待王翦来救时,那剑已插到柄处,眼看公主软塌着倒了下去。
  王翦虽是军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吓得不知所措。愣了好久才打开洞房门,一面叫随从去请军医,一面去请赵高。
  医生很快到了,但公主已无救。
  赵高也很快到了,他并不惊慌,只对在场的人说:
  “此事不能传出去,谁传了出去,小心脑袋!”
  赵高又吩咐将公主尸体上的血衣换了,血迹洗擦干净,平平地放在床上,恰如睡着了一般。在一旁的王翦拿不出主意,一切听赵高安排。
  赵高安排停当,立即上马,带上随从连夜赶去咸阳见秦始皇。第二天,他又急匆匆赶了回来,向王翦如此这般传达了秦始皇的旨意。
  又过了一天,即第三天,按惯例和庆典日程,新娘该回门了。
  这天一早,华阳公主被悄悄抬上那辆花花绿绿的高大马车。让她端坐在那里,王翦则一身新郎打扮,骑上高头大马随在车后。
  新娘回门的队伍比来时更壮观,因为除了来时的送亲人马外,还有更多更雄壮的王翦的部队,他们是去咸阳参加班师回朝的入城式的。
  三声炮响,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咸阳开拔,一路之上,鞭炮声、锣鼓声、各种喜庆的音乐声不绝于耳。数不清的彩旗在风中哗啦啦飘扬,成千上万支戈矛在阳光照射下闪耀,无数匹战马扬起的尘土像雾一般四处弥漫。几十万大军护卫着华阳公主的马车向咸阳城进发,将士们都为能作一次大秦皇帝公主、他们的统帅王翦将军新婚夫人的护卫而感到光荣无比,幸运无比。可是,他们哪里知道,那马车里坐着的仅仅是公主的尸体。
  六十万大军簇拥着华阳公主的尸体走进咸阳城,迈着整齐的步伐接受百万咸阳市民的鼓掌欢呼,接受皇宫城楼上大秦皇帝及文武大臣们的检阅和嘉奖。
  华阳公主的尸体坐在马车里随王翦部队在咸阳城内绕了无数圈子后进了皇宫,被秘密埋葬在后花园里。直到很久以后,才传出华阳公主因暴病身亡的消息。但谁也不知道她的真正死因,除了极少数几个人外。
  当然也有些瞎猜测的人。比如在王翦大军进城那天,人们突然发现怎么新郎不是高渐离而变成王翦了,有人就议论开了:
  “怎么这新郎说换就换了?”
  “怎么这高渐离也没听说了?”
  “怎么这华阳公主也就干了?”
  然而这些议论的人当晚就秘密失踪了。第二天,咸阳城大街小巷贴满了“寻人启事”。
  这次“秘不发丧”虽说是皇上的旨意,实际全是赵高的点子。谁知十年以后,秦始皇在出巡时突然病死,赵高又采用“秘不发丧”的办法,把尸体送了几千里地,一直等回到咸阳才宣布皇帝驾崩。看来赵高还颇有远见,早就用秦始皇的公主作了一次成功的演习。
  华阳公主死了,按说王翦难咎其责,他诚惶诚恐地等候秦始皇的发落。不过这次秦始皇特别宽恩,没有为难自己的女婿,仍按原计划任命他为三公之一的太尉。王翦借年迈一再推辞,最后把这个位置转封给王翦之子王贲。王翦虽然谨慎胆小,但他仍冒险遵守承诺,不负华阳公主所托,买通关节,将书信送到高渐离手上。
  高渐离骑在高头大马上好不得意,他看看自己,穿一身崭新的袍服,胸前还戴着一朵好大好大的红花。他觉着头有些沉重,伸手摸摸,是一顶又高又大上面缀了许多珠子的礼帽,这才发觉自己当了新郎。他很高兴,高兴了一会儿他想,这新娘一定是华阳公主了。他用脚蹬了一下马,那马快跑几步,撵上前面那乘装饰一新的大马车,他对着车窗轻轻叫一声“华阳”,只见窗帘一翻,露出一张又圆又白的脸。正是她,他日夜想念的华阳公主。
  他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是被赵高逮回来关在牢里了吗,怎么又让他当新郎与公主结亲呢?他问公主,公主告诉他,完全是场误会,父皇根本没有加害他的意思,纯粹是他疑神疑鬼,不辞而别跑了。幸好被赵高公公追回来,父皇下诏立即办婚事……原来,是我错怪了秦始皇,不免心中有些惭愧。他和华阳公主一路说说笑笑往前走。正在此时,忽见前面冲起一股黑烟,接着是“嗵嗵嗵”几声炮响,一惊,竟从马上跌了下来……
  ……原来,只是一场梦。他并没有从马上跌下来,而是就在地上,在一块稻草铺就的地上。
  要是在梦中不醒该多好啊!那可恶的炮声。
  “嗵,嗵,嗵”又响了三声,接着又是锣鼓声,然后他又听到音乐声。啊,他想起来了,今天是十月初六,是庆典的第一天:敬天神,祭祖宗。他还为这天的祭礼专门创作设计了音乐,他歪在草堆里细细地听着。他有一副音乐家特有的听力极强的耳朵,祭礼的地方虽远,他也能听见,《寿仁乐》,《礼容乐》、《昭容乐》等等,每个音符都躲不过他的耳朵。随着乐曲的节拍,他拍着手,摇着腿,晃着脑袋,还轻声跟着哼。快了,慢了,走了调,他都听得清楚。他不知道今天是谁指挥,整个演奏一点也不和谐,有几种乐器老跟不上,他很着急,恨不得飞到现场去纠正他们。
  因为有远远的音乐陪伴,白天的日子倒好打发,可夜晚就难了。想这想那,想到对他的发落,是生,是死?是坑杀,是车裂?是宫刑还是劓刑,还是其他什么刑?但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她。
  他从头到尾回忆与她的交往,怎么后来竟陷得这么深?
  他记得很清楚,为她弹唱不久,他就发现她那不寻常的具有挑逗性的目光,那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他极力回避。那时,他一心想到的是眉娘,总觉得多看她一眼就是对眉娘的不忠诚。可是后来,眉娘死了,他还是回避,那主要是觉得太不现实,异想天开,荒唐透顶。他终于没有抵挡住,当与她的目光相碰时,他浑身为之战慄。他不止千百次的命令自己不去看她,可又不止千百次的违背命令去偷偷地看她,并与她目光相对,最后为她的目光俘获。
  高渐离自信是个坚强的人,但却在她的目光面前一败涂地。他的宫廷乐队有的是妙龄女子,个个美若桃花,可是他却熟视无睹,偏偏被那双他不该看的眼睛吸引。他在有几分后悔的同时又极力去寻找她目光的魅力:那弯弯的眉毛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左眉的眉尖上有颗黑痣显出非同一般的灵气;并不大,却黑而发亮;尤其是那回波一转的瞬间勾魂摄魄,实在无力抗拒它的力量。高渐离回忆,他就是被那些瞬间征服而坠入深渊的。啊!可爱的目光……他不敢再想下去,不敢再想她的目光……
  那就想她的脚,那双脚是他最熟悉的,圆滚滚肉嘟嘟,捏在手上不由自主便产生许许多多幻想。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碰她的脚时,他以为她瘫痪多年的脚一定干瘪了,变色了,可是,当那天她用药水烫脚时他看见了,那是一双多么可爱的脚啊,细腻得像玉石,洁白得像棉花,他不时用眼睛偷偷地瞄。她看出来了,立即把侍候她洗脚的冬儿打发开。屋里,只剩下他俩人了。华阳公主向他一笑说:
  “你过来看,让你看个够。”
  他脸羞得发烫,但还是过去了。
  她一把拉他坐在床边,靠在他肩上,轻声说:
  “给我洗洗脚,好吗?”
  他受宠若惊,便立即蹲下,双手握着她的脚小心翼翼地洗着。洗了脚背脚底,连每个脚丫都掰开洗干净。不时,他抬起头来看看她,她格格笑着,满脸荡漾着幸福。那时,她的脚还没有完全好,他试着为她揉搓,按摩,拍打。华阳公主则双手扶着他的肩,轻轻地摇晃着,轻声地唱着他们爱唱的歌。
  从此,华阳公主的脚好得更快了;也从此,高渐离又多了一份工作,然而他乐此不疲,毫无怨言。
  只是有一次,那是他终身难忘的一次。
  那天下午天气闷热阴云密布,远远传来隆隆雷声。与往常一样,高渐离为华阳公主演奏音乐后开始为公主洗脚,满满一大盆热水,公主的双脚浸泡在里面任高渐离抚摸着,揉搓着,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她弯下腰,把额头碰在他的头上,对他说些除了他谁也听不懂的情话。这时,窗外光线更加暗淡,雷声也越打越近,眼看就要下雨了。
  胸中,有一股莫名的欲望在冲动。他努力克制自己,但却渐渐失去信心。一道耀眼的闪电后是一个炸雷,华阳公主惊叫一声倒在他身上并把他紧紧搂住。他此时竟不顾一切地将她抱起,放在床上。他发现她睁眼望望他,而后又紧紧闭上,他的胆子更大了……因为手忙脚乱,一脚将脚盆踢翻,那水倒在床前的踏板上,又立即漫开,像决了堤的河水流向地面。而这时,窗外风声夹着雷声,一场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涌向大地。
  庆典的第二天是始皇登位,封赏百官,大赦天下。
  秦王在确立了自己的皇帝地位后,为了张扬皇帝的威仪和权力,他命李斯重新制定一套君臣之间的礼仪,其原则是“尊君抑臣”。李斯不负所望,在吸取古代和六国礼仪中可取的内容后,制定了一套大秦帝国的完整礼仪,经秦始皇批准后命大臣们认真操演,今天该正式运用了。
  天麻麻亮,所有参加朝拜皇帝的官员个个衣着整齐等候在宫门。宫中,车骑兵马早已列好阵势。但听传令官喊一声时辰到,候在宫门的官员按品位级别徐徐走向大殿,武官诸将站在东厢,文官丞相以下站在西厢,队列整齐,鸦雀无声,连得了几十年支气管炎的老臣也不敢咳半声。这时,秦始皇坐着玉辇从后宫慢慢出来,下辇后坐上正中的御椅。坐定,一旁的太监总管赵高喊一声:“拜皇帝陛下!”下面文武百官齐齐跪下,三拜九叩后,三呼万岁万万岁。秦始皇轻轻说一句“平身”,各官员起立复分东西厢站定;再说一声“赐酒”,便有侍从端上酒觞,一一斟满,递给百官。
  秦始皇这时说:
  “众爱卿,朕以六尺之身,兴兵诛暴乱,平定六国,天下大定、全赖神明保佑,祖宗显灵。为谢天地神明祖宗先人,大家举觞干杯!”
  众大臣各各举觞,一饮而尽。
  接着秦始皇又说:
  “朕灭六国,也全仗百僚协力相助,功不可没。为此,依据贡献大小、才学能力,给予封赏。我大秦国新制,设三公九卿:三公为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封李斯为丞相,王贲为太尉,冯劫为御史大夫;九卿为奉赏、卫尉、太仆……”一口气任命了文武大臣百余人,较原来官职多有提升,全殿上下一片欢声笑语。
  跟着,又宣读了大赦天下的诏书:囚徒中重罪者减半执行,轻罪者归田务农;又诏示天下百姓歇业六日,赐酒饮乐,共庆统一。宣示后,皇帝在上林苑赐宴百官,共祝新国大定,共贺彼此荣升。
  秦始皇登位乃这次庆典中的核心内容,音乐是绝对少不了的,只有在庄严肃穆的音乐声中才感受得到当皇帝的尊贵,只有在昂扬宏阔的音乐声中才显示得出“朕即天下”的气势,也只有在轻快美妙的音乐声中才能体味到接受群臣跪拜、听他们高呼万岁的飘飘欲仙的滋味。
  可是,因为没有高渐离的指挥,整个乐曲的演奏拖拖沓沓,杂乱无章,几乎乱了套。秦始皇始终没有找到他想象的那种感觉。他气得咬牙切齿,嘴里不停地骂道:“好个高渐离……”乃至又听赵高报告说华阳公主自杀身亡,他实在按捺不住了:“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其实这时高渐离的火气并不比秦始皇小,他不停地捶打他的稻草铺,不停地骂:“简直一塌糊涂!怎么演奏成这个样……”直到看守他的狱卒打开门上的小窗干涉他,他才平静下来。
  也难怪高渐离生气,今天的演奏就在宫中大殿上,离关押他的地方很近,每曲他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些耗费他无数心血的节目竟被演奏得面目全非,庄重变成了沉重,缓慢变成了拖沓,辽远宏阔变成了漫无边际,轻快流畅变成了轻佻滑稽。高渐离感到十分痛心,千载难逢的机遇却这样被白白糟蹋了。
  因为心情太差,送来的晚饭他一口也没尝,原样被端了回去。
  天黑了,一股冷风从窗口吹进来,高渐离打了一个冷颤,退缩到墙角,钻进稻草和破被中。因为太冷,一个晚上也没睡好觉。快天亮时打个盹,又被阵阵炮声和锣鼓声吵醒。
  高渐离想起来了,今天是庆典的第三天,按预定安排是为征服六国立下战功的军队庆功,举行盛大的入城式和阅兵式,然后开始三天三夜的全国欢庆。大概是欢迎检阅的军队入城,炮声乐声齐鸣。可是过一会,那乐声变了调,成了喜庆的结亲乐曲,而其中有一支《良缘》的曲子还是他不久前写的。谁结亲呢?谁又会在这盛大庆典的日子结亲呢?他想了想,除了皇上的太子和公主,谁也不敢凑这个热闹。
  他突然悟到,难道是她?他实在不愿接受她与另外一个男人成为夫妻的事实。他只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袭上心头,顿时,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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