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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吉儿纵马飞奔,趟过渭水,直到突厥营门前。守卫上前喝止,吉儿道:“我要见你们的突利可汗。”
  守卫道:“突利可汗不在这里,他还在马邑那边。”
  吉儿心想:“世民倒没骗我。这可如何是好?”但已立定了决心便是死也不会再回入长安,便问:“除了颉利可汗,营中还有谁?”
  “还有阿史那燕公主。”
  “阿史那燕公主?”她眼前一亮,“是颉利可汗的女儿、突利可汗的妹妹吗?”
  “正是。”
  “好,我要见她。”
  守卫入帐中通报。不一忽儿,只见帐帘一掀,一人闪身而出,俏立夜风之中,月色下看得分明,正是史燕儿!
  二人一朝相,燕儿一怔,柳眉一立,厉声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突利。”
  燕儿大感意料之外,道:“什么?你要找突利?找他干什么?代李世民来做说客,说动他与唐军勾结,好夹击害死我父汗,是不是?”
  “你误会了。”吉儿温言道,“我是离开李世民,来投奔突利的。”
  燕儿干笑道:“是吗?你以为我是谁?三岁小孩?会信你这套鬼话?“说着“嚓”的一下拔剑在手,剑尖抵在吉儿胸前,喝道:“我劝你还是跟我说老实话吧!”
  吉儿神色不变,也不闪避,道:“我说的就是老实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已抱了见不着突利便求一死之心来这里,你要杀我,这就请动手吧!”
  燕儿眼中一阵神色摇动,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信她,转念想到:“她一个弱质女子,能济得甚事?我要杀她,也不忙这一时三刻。”于是撤回长剑,道:“突利不在这儿,你要找他,可得到马邑去呢。”
  吉儿诚恳的道:“我求见你,就是想请你带我去找突利。”
  燕儿勃然道:“好啊!这是李世民教你这么说来羞辱我的,是也不是?”
  吉儿奇道:“你怎么这样说呢?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燕儿恨恨的道:“还在这里装蒜!你明明知道我明天就要嫁给他,却来说这种话?是不是李世民有心悔婚?是就直截了当说出来好了,何必这样拐变抹角的闪烁其辞?”
  “什么?你……你明天要嫁……嫁……”吉儿脑中一阵眩昏,“这……这是真的?”
  燕儿见她面上那震骇之色不似作伪,也是疑惑,道:“你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吉儿吁出一口长气,“竟会至此……”说着便默然了。
  燕儿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久,才道:“进来说话吧。”转身当先进了帐中。吉儿便似神游天外似的跟了进去。
  二在帐里隔着一张矮几盘膝坐下。燕儿遣退闲杂之人后,冷冷的道:“是不是都要说出来?是你先说你的,还是我先说我的?”
  吉儿定了定神,道:“我的太长了,真不知该从何说起,请你先说吧!”
  燕儿道:“我的也短不到哪儿去。”沉吟了一下,道:“好吧,那就从头说起!”
  她真的从头说起,自她从突利口中得知李世民之名、她率突厥援军助李渊攻打长安之事说起,一直讲到今次随颉利攻唐、颉利以她下嫁李世民来求和的缘由。
  吉儿听得惊心动魄,过往许多模模糊糊、不明所以之事,如今听她一番细诉,这才明白过来。
  燕儿说毕,道:“现下可轮到你了。”
  吉儿道:“你坦诚相告,我也自当不加隐瞒!”于是也从一开始在终南山上狩猎时偶遇李世民讲起,追述到今夜她决意离开他。
  燕儿听了,也是心旌摇荡。她本对吉儿痛恨之极,后来对李世民绝了指望,这痛恨之心虽是淡了,成见却一时难去。此时听她敞开胸怀的述说往事,刹那间嫌忌尽消,反起了愧悔之心,站起来一揖道:“从前我对你误会不浅,多有得罪了!”
  吉儿见她为人爽直,油然而生自愧不如之感,忙起身回了一礼,道:“过去的事情何必还放在心上?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能不怪我,已是难能可贵之至了。”
  二人相视一笑,隔阂尽去,携手并肩坐下,促膝而谈。
  燕儿道:“这么说,你是决计不再回他身边的了?”
  吉儿轻声却坚决的道:“我心志已决,不会再如上次在洛阳时那样了。”
  燕儿想了一下,道:“我虽不能亲自护送你到突利那儿去,但我手下也有亲兵,对我向来都忠心耿耿、赤诚无贰的。我让他们明天护送你上路,此事只要不张扬出去,不让我父汗知道,应无大碍。不若你改了男装,扮作我亲兵中的一员,便可掩人耳目。”
  吉儿感激的道:“一切全赖你为我打点了。”
  燕儿自嘲的笑了一下,道:“想不到世事奇幻至此__我要嫁给他,你却要走了!”
  吉儿叹道:“我磕磕碰碰了这么多年,才算看清了他,也看清了我自己。我已对他绝望,不能装作还象从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燕儿道:“有些话我说出来,你兴许会感到刺耳,但我自来便是这么一副藏不住话的脾性,你不会怪我吗?”
  吉儿忙道:“时到如今,我们之间还分什么彼此?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好了。”
  燕儿望着摇曳不定的烛火,道:“你逃循了一次又一次,到底想得到些什么呢?你从前逃离你父皇,失去了父女之爱;你如今再逃离李世民,又失去了夫妇之情。当初你投奔李世民,今日却后悔;今天你投奔突利,难道又不怕他朝会后悔?”
  “突利是至诚君子,岂同于世民的为人?”
  燕儿苦笑道:“突利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他得不到你,自然当你是宝贝;真的得到了你,还不是如李世民一般?当年你还是大隋公主、李世民还高攀不上你的时候,他何尝又不是象今天的突利那样在你面前戴上一副至诚君子的面具?你对他的心狠手辣不以为然,那么突利对我父汗的大位怀有觊觎之心又算是什么?”
  “那是世民将他迷得昏昏乎乎的,他才会对你父汗如此无情。”
  “哼,君子固然是可欺之以方,但‘苍蝇不叮无缝之蛋’,若非突利有野心在先,李世民又怎能乘虚而入利用他于后?”
  吉儿登时哑口无言,好半晌才道:“你的话也有理在焉。但事到如今,我既决意离开世民,不欲受他操控,而他是中原之主,这中原之大已无我容身之所,唯有突厥还是他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之地。若连突利我也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托负终生?如果这世上真如你所说那般处处污浊,还总有一死保我清白!”
  燕儿低头不语良久。
  吉儿道:“我说得不对么?”
  燕儿叹了口气,道:“不,我是羡慕你如此看得开、放得下。这世上有多少人能象你这样?好比我自己,我何尝想受李世民的罪?但我能置父汗于不顾、置突厥于不顾吗?还有以前的太子妃冰儿,她是何等心比天高之人,难道甘心受李建成的龌龊气不成?但她放得下太子妃、皇后的名号吗?你瞧不起长孙无垢的软弱,但她能怎样?长孙家的盛衰存亡都在她手上,她可以不管吗?可你呢,为着你自己的清白便可以将父亲、丈夫、儿子……全都抛诸脑后。这世上又能有多少人可以象你这样狠得下心来呢?”
  “你是在说我自私吧?”
  “或者我们都应该象你这样‘自私’才好呢。这样为了别人而活,到头来又怎么样呢?只怕不过是便宜了李世民这种人吧!”

  翌日,李世民和颉利在渭水便桥之上斩白马盟誓。当夜,宫中举行盛大婚礼,以贺突厥公主嫁与大唐皇帝。
  燕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这一切的。她头上盖了红巾,眼前只见一片血红,人影幢幢在那血后闪动。身边的宫女扶持着她前进、后退、下跪、叩拜、起立、坐下……一切行礼如仪,好象是在梦中游荡一般,耳边的丝竹声、锣鼓声、笑语声、赞礼声……交织成一片混沌,如天际的闷雷隆隆的碾过。
  终于,入洞房了。终于,一切声音归于沉寂。她默默地坐在床边,等待着新郎来掀头盖的那一刻。
  她忽然想到,这一刻本该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幸福喜悦的一刻,谁承想自己的这一刻却是这般充满着无奈与苦涩?
  她耳听得李世民的脚步声走进房来,在案前坐下,然后便是死一般的静寂。时间一点点地流逝,桌案那边却始终没有动静,象是根本没有人在似的。燕儿越等心里便越气恨,怒火与时俱增,渐渐的积聚成熊熊之势。她终于忍无可忍,心想:“我好歹是突厥公主,你这般故意在新婚之夜冷落我,算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突厥真的如此不堪,要受你这等欺辱?”她怒从心上起,忽地一手扯下红头巾,厉声喝道:“你到底想……”话未说完,却见李世民坐在桌边,怔怔的望着烛火,面上竟是悲凉如绝之色,不觉心中一颤,恼怒顿化乌有,口气一软,轻声道:“你怎么了?”
  李世民的目光缓缓的移到她这边来,但那眼神空空洞洞,目光透过她的身体落在背后遥远的一点上,好象并没看见她。他道:“吉儿走了?”
  燕儿抽了口冷气,道:“是的,今天一早已经走了。”
  “她真的走了,永远都不再回来?”
  “你死了这条心吧!她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在地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
  李世民只觉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烧着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儿抱着哭喊不休的孩子,满面血污的站在大火的中心。他伸出手去,向着她大叫:“吉儿,把手给我,我救你出去!”谁知她却不伸手,仍矗立在烈焰之中,面上竟露出笑容来,轻轻的道:“不,我不用你来救我。你还是救救你自己吧!你还是救救你自己吧!”
  他正骇然不明所以,忽觉背后刮起一阵阴风,忙转身一看,不由得全身发颤。只见身后站着两个鬼怪,面目便跟李建成和李元吉死时的神情相貌一模一样。李建成左胸处还插着那支镞头洞穿而出的箭,还是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那副令他见了便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惧意的样子。他竭力要拔腿跑开,可是双脚象被施了魔法似的一点都不听使唤,怎么用力都动弹不了分毫,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鬼怪逼到眼前。他惊恐欲绝,忍不住大声的尖叫、尖叫、尖叫……

  “世民,世民,你怎么了?快醒醒!”李世民觉得有人在用力地摇他的肩膀,那烈火、吉儿、鬼怪什么的忽都烟消云散。他猛然醒觉这是一场噩梦,急忙睁眼,抬头却见燕儿正俯身看着自己。面上一阵凉飒飒的,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流下泪来!
  霎时之间,羞愧耻辱之情直涌上心头,盖过了梦中的惊悸恐惧:他竟在燕儿面前暴露出他的软弱和惊恐!
  这是不可原谅的,这是不可忍受的!
  他,堂堂大唐天子;他,向以勇气自负的昂藏七尺男儿,竟然在燕儿面前因一个虚幻的噩梦而失态地尖叫、流泪!
  奇耻大辱啊!
  他紧紧地咬着锦被,以抑止住自己再尖叫出来,但眼中的泪水却无论如何怎么也不听使唤,一个劲的只是往外涌。
  燕儿举起手,拿衣袖擦去他额上的虚汗,问:“你做噩梦了吗?梦见什么这样可怕?”
  李世民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他怎能跟她说出梦里的情景?他已经够丢脸啦!还要被她窥见他内心的脆弱和惊惧?不,决不!
  燕儿见他这副神情,暗暗叹了口气,道:“你不肯说就算了!”背靠着墙,双手抱膝,默默的看着窗纸由黑而灰、由灰而白,直到雄鸡高唱、东方放红。
  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夜。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在地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
  李世民只觉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烧着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儿抱着哭喊不休的孩子,满面血污的站在大火的中心。他一把抓着她的手腕,用力往外拉。岂料不知怎的,吉儿竟突然变作了李建成,左胸处还插着那支镞头洞穿而出的箭,还是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那副令他见了便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惧意的样子。他大骇之下急忙要抽回自己的手,李建成却已手一翻紧紧扣住他的腕根,用力往火屋里拉。他竭力要稳住身子,却听得背后响起李元吉桀桀的怪笑声:“进去受死吧!”一双冰冷的手在他背上狠狠一推。他身不由己的便双脚离地,直往那正烧得猛恶的烈火中心跌进去。他感到灼热的火舌已舔到他面上来,忍不住大声的尖叫、尖叫、尖叫……

  “世民,世民,你怎么了?快醒醒!”李世民觉得有人在用力地摇他的肩膀,那烈火、吉儿、鬼怪什么的忽都烟消云散,飞在半空的身子却还在往下急堕。他本能的双手往下一撑,却已马上抵在坚实的床上,一虚一实间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猛然醒觉这又是一场噩梦,急忙睁眼,抬头却见燕儿正俯身看着自己。
  这时他脑中犹残存着李建成狞笑的面孔、李元吉阴冷的笑声和那似要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到此境地,他已惊吓得连昨夜的羞耻之心都荡然无存了,尖叫着便一头扑进燕儿怀中,一手紧紧扯着她的衣襟,另一手用尽全力的攥着她的手腕,似乎噩梦中的李建成还在执着他的手往火里拉,只要他抓着她的手腕就能幸免于难似的。
  他五指紧紧的捉着燕儿的手,便似一个铁圈牢牢的套在她腕上,还在不断的收紧。燕儿痛得忍不住也尖叫出来:“放手,放手!你要捏断我的手啦!”说着伸出另一只手要去扳开他的手指。但李世民此时已迹近疯狂,用的是无情力,燕儿毕竟是个女子,力气上哪里比得上他?她竭尽平生之力连扳数下,都如蜻蜒撼石一般纹风不动,给他捏着的地方渐渐的肿起一圈淤血,手掌处却因血流不进去而现出青紫之色,一片冰冷,似乎就要失去知觉了。
  燕儿知道自己决计扳不开他的手,只有先将他安抚下来,消去他心中的惊惧,让他自己主动放手,才是办法。于是她另一手轻轻抚拍着他背上,口中安慰道:“别怕,别怕,只是发梦而已!”
  李世民尖叫了一会儿,嗓子火辣辣的痛,全身冷汗淋漓、疲乏无力,终于止住了叫声。又听得燕儿柔声相慰,神志慢慢的清醒过来,但仍是埋首在她温暖的怀中,啜泣良久。
  燕儿见他已稍稍平静,感到他捏着自己手腕的劲道也没开始时那样狠了,这才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只觉他手心汗津津的犹如刚从水中捞出来。
  她一边抚摸着自己的手腕,以疏通闭塞了太久的血脉,一边低声问:“你做噩梦了吗?梦见什么这样可怕?”
  李世民猛的从她怀中抬起头来,惨淡的月色下只见冷汗混着热泪流满他面上,脸色又青又白,有如鬼魅。他咬牙道:“我不说,我不说!厉鬼找上我啦!但是我不说!”说着反身扑在床上,面孔埋在枕上,仍是抽噎不止。
  燕儿又是暗暗叹了口气,道:“你不肯说就算了!”背靠着墙,双手抱膝,默默的看着窗纸由黑而灰、由灰而白,直到雄鸡高唱、东方放红。
  第二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三夜。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在地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
  这次李世民却发现自己站在那烧得正旺的火屋之中,屋内热浪逼人、火舌乱蹿,前后左右无处不是毒蛇吐信一般的火焰在急起急落。他心中也是急如火燎,正不知该如何逃出这火场,忽听得一阵“嘻嘻”、“哈哈”、“呵呵”、“哼哼”的似笑非笑的怪声在身周响起。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吓得全身发颤。只见前面站着两个鬼怪,面目便跟李建成和李元吉死时的神情相貌一模一样。李建成左胸处还插着那支镞头洞穿而出的箭,还是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那副令他见了便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惧意的样子。他们后面影影绰绰的还跟着许多小鬼,似是被他诛杀的那十个小侄子。他们都伸出血淋淋的双手,直着颈脖,平板板、阴森森的叫:“我们死得好惨啊!还我们的命来,还我们的命来!”也不见他们如何抬脚移步,已一点点的直向他逼来。
  他竭力要拔腿跑开,可是双脚象被施了魔法似的一点都不听使唤,怎么用力都动弹不了分毫。他惊骇之下一抬头间,忽见吉儿正站在屋外,穿着一身白衣,在热风的燎动下襟带飘飘,直似绰约仙子,正欲乘风而去。他大喜过望,急叫:“吉儿,吉儿,快救我,救救我!”
  谁知吉儿站在那里,手也不伸一下,反欢快的笑了起来,道:“我不是早说了,该是你救救你自己吗?这是你罪有应得!罪有应得!罪有应得!……”那声音象锉子一样锉进他耳中,象刀子一样割在他心头。痛!痛啊!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鬼怪逼到眼前,伸出的手指已冷冰冰的摸到他颈上,便如那天李元吉将弓弦套到他颈中绞扭收紧一样,一点点的要将他喉中的空气都挤出来。他伸手用力去扳,却哪里扳得动?他惊恐欲绝,忍不住大声的尖叫、尖叫、尖叫……

  “世民,世民,你怎么了?快醒醒!”李世民觉得有人在用力地摇他的肩膀,那烈火、吉儿、鬼怪什么的忽都烟消云散,分明是自己的手在叉着自己的喉咙!他猛然醒觉这是一场噩梦,急忙睁眼,抬头却见燕儿正俯身看着自己。
  他腾的跳下床去,伏在地上,双手抱头大叫:“天啊,天啊!我想我快要疯掉了!”
  燕儿急忙也跳下来,扶着他的双肩,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噩梦,梦见了什么?”
  李世民饮泣道:“我梦见……梦见在一个烧着的屋子里,吉儿就在屋外。我……我向她求救,她不仅不肯,还……还在笑,好象很高兴似的!”
  燕儿心想:“这确是够伤你心的。但也不至于将你吓成这个样子啊?你一定还有话没说出来。”于是追问一句:“就这样吗?没有其它别的了吗?”李世民眼波摇动,双唇连张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再说出话来。她将脸一沉,道:“你若不肯说出来,叫我怎么能帮你?难道你受这噩梦折磨了三夜还不够,还想给它困你一辈子吗?”
  李世民颤声道:“还有……还有李建成……李元吉……和……和他们的儿子,都……化成厉鬼……向我索命!”说着忍不住又怕得牙齿格格的直打架。
  燕儿心头恍然,想:“原来他内心深处一直在为杀了自己的亲兄弟而抱愧在心、良知受责!”霎时之间怜悯之心大盛,伸手将他搂入怀中,只觉他仍是浑身索索直抖如秋风中的落叶,哪里是平日见到的那个威震敌胆、凛然无惧的李世民?分明只是一个在黑夜之中迷了路、找不着慈母胸怀的稚子孤儿!
  她定了定神,想了想眼下的情势,自知自己决计难以独力解决这事。但李世民为人如此自负,若让外人看到他这副吓掉了魂的样子,那真比杀了他还要教他难受!
  “怎么办?怎么办好呢?”她一时六神无主,忽灵光一闪:“对了,应该找长孙无垢!只有她最了解他,只有她能想出救他的法子!”于是扶李世民坐到床上,说:“我去找无垢姐姐来,好不好?”
  李世民只是掩面而泣,一阵阵的抽急气,好象已听不到她的话,又好象有话也说不出来了。燕儿见他面如死灰,竟是现出痴痴呆呆之态,心中惊惧更甚,让他靠在墙上,自己手脚伶俐的穿好衣服,提笔写了一张便条,闪身出了卧室。
  出了殿门,只见凉风飒飒、星月在天、夜凉如水,与殿内那狂乱郁闷之象简直便是两个世界。她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胸中的烦躁去了大半。守夜的太监迎上来,低声问:“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燕儿将那便条交给他,说:“你快去皇后那儿,便说皇上有急事要召见她。你见了皇后就将这条子给她看。”
  那太监领命而去,直到长孙无垢寝殿之外,将燕儿的话通传了进去。
  长孙无垢一听,忙起而披衣,赶出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太监递上便条,长孙无垢就着灯笼的火光展开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帝危,勿语速来!燕妃手书”不禁面色大变,急急忙忙的便直往燕儿这边而来。
  才到殿门,已见燕儿翘首以盼,忙赶上前低声问:“是什么事?”
  燕儿竖起食指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挥手命太监宫女不必跟进来,一手拉着长孙无垢直入内室。
  长孙无垢一入门已见李世民俯伏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犹似死去一般,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前扶起他,轻叫:“世民,世民,你怎么了?”
  李世民微微撑开眼睛一线,见是她,嘴角牵动了一下,挤出一个艰难的苦笑,又合上了眼。
  长孙无垢心头砰砰乱跳,转头问燕儿:“怎么会这样的?”
  燕儿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宜现下就说。他如今是受惊过度,你看该怎么先给他压惊回神?”
  长孙无垢想了一下,道:“你这儿有‘烧刀子’吗?”
  燕儿会意,点点头道:“有!”,出去取了一瓶来。
  长孙无垢拧开瓶盖,一手扶起李世民的脸,一手将瓶口凑到他嘴边将酒灌进去。却见他一扭头,口一张,竟将刚灌进去的酒全都吐了出来。
  二女对视一眼,面上神色都极是焦急沮丧。
  长孙无垢沉吟良久,忽一仰首自己喝了一大口酒,低下头来,凑到他唇上,正欲微微张嘴,将酒注入他口中。
  李世民身子一震,伸手搂住了她腰间,主动的将嘴唇贴了上来。
  燕儿面上一阵发烧,心底不禁一阵扰动,忙转身蹑手蹑脚的出去。她靠着门廊,仰首望月,浩叹不已。直到这一刻她才猛然领悟到:李世民不仅不是值得她爱的人,甚至不是值得她恨的人!今夜看到他这从不曾让她见过的软弱的一面,她对他的痛恨不觉烟消云散,却对自己起了自怜自叹之心。她注定了要孤独一生啊!在这尘世之中,她没有爱人,也没有敌人!
  过了不知多久,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起,她仍是怔怔的望着乌蓝的天穹,并不回头。长孙无垢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呼吸声甚是粗重,显得十分激动。她缓缓的转眼看去,只见长孙无垢平日苍白的脸庞上罕有的泛起一片红晕,眼中的神色又是羞涩又是欣喜。燕儿心中一动,自嘲的想:“她倒比我还象个新娘!”
  良久良久,长孙无垢才平静下来,拉着燕儿也坐下,道:“燕儿妹妹,这是怎么一回事?”
  燕儿便从吉儿四天之前晚上忽到她帐中之事说起,将李世民这三夜里都发噩梦,见到吉儿及李建成、李元吉诸人等等情由一一说了。
  长孙无垢听得心胆俱裂,道:“想不到他对那吉儿竟是如此迷恋入心肺中去!”忽流下泪来,“他这病根子,其实在八年前已种下了!那次他以为那吉儿死了,不也是这么神志尽丧么?唉,那吉儿真是不折不扣的狐狸精!除了迷害他,还做过什么好事?”
  燕儿虽对她这话不以为然,但此时此刻也不便出言相驳,只道:“如今怨天尤人亦复无益,还是想想有什么法子救他吧。”
  长孙无垢恨恨的道:“除了将那吉儿找回来待在他身边,还能有什么法子?”
  “这恐怕不大可能。吉儿是宁死也不会再回来的了。”
  长孙无垢急道:“难道她真是这么忍心狠绝,对世民如此见死不救吗?”
  燕儿沉思了一会,道:“若将世民现在的情形跟她说了,求恳她回来,或许她会心软答应。但要她一辈子留在这儿,那是决无可能!今日虽一时救得了他,以后吉儿又要走,他这病岂不又要发作出来?那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啊。”
  “那怎么办?”长孙无垢掩面泣道,“难道世民真的就要死在这狐狸精的手上?”
  “唯今之计,还是得用上次的法子。”
  “上次的法子?”长孙无垢心念一动,眼前一亮,想:“不错,不错,我怎么忘了有此一计?”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世民这病是心病,用药石是治不好的,还是得再找一个女子来分去他心中对那吉儿的痴迷才是办法。”
  “只是如今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女子?”燕儿面上一红,“这次我可无能为力了。”
  长孙无垢立时已想到一人,道:“这个倒不难,我已有一人选。”
  “谁?”
  “故齐王的元配妻子杨蕊儿!”
  燕儿大吃一惊,失声道:“这可是乱伦!”
  长孙无垢惨然一笑,道:“事到如今已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哪里还顾得上回避这些虚忌?总得先设法保住世民的性命,别的可就管不了啦!”
  燕儿心中犹震骇不已,半晌才道:“可是,你怎知这杨蕊儿可代替吉儿,能分世民之心?”
  “听说这蕊儿生得跟那吉儿一模一样,而且……”长孙无垢忽地红潮满面,“而且吉儿走的那晚,世民已跟她好上了。”
  “什么?”
  长孙无垢低下头去:“哥哥前天来跟我说,大前晚世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领了一百名侍卫突然包围齐王府,本要屠尽府中良幼。后来那齐王妃杨蕊儿出来见了他一面,就一个人也没杀。他还跟那蕊儿在起凤台勾留了一夜,那还能干下什么事来?如今听你说起,才知那晚正是吉儿出走的时候,只怕这又是那狐狸精好事多为!”
  燕儿暗暗心惊,想:“长孙无忌好生厉害,竟连李世民这等私隐之事也查得一清二楚!对了,他知道自己妹妹相貌不佳,难以拴得住李世民的心,便这般严密监视着李世民的一举一动,以防他作出不利于长孙无垢的皇后之位的事情来。无怪乎以李世民之宠爱吉儿,也不能以她来取代无垢的正妻名份。有长孙无忌这等心思缜密、心眼狭窄的人在背后撑持,她这皇后之位原是稳如磐石、无人可撼的啊!”想到长孙无忌的阴险,不觉生出凛惧自危之感,想:“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入这宫门更是凶险无比。我可真要事事小心、处处提防,否则我身死事小,连累突厥事大啊!”
  长孙无垢见燕儿紧抿双唇、神色不怿,哪想到她心中转过这许多念头?只道她在为引入一个蕊儿进来与她争宠而不快,便道:“我这法子太糟糕了,是不是?唉,可是还能怎么样呢?妹妹,你替我想一想吧。”
  燕儿忙道:“不,这是没有法子的法子,看来也非这么办不可了。只是……”她迟疑了一下,“恕我直言说一句,世民今次这心病,恐怕不仅仅与吉儿有关。”
  长孙无垢心中一寒,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还与……他们有关。”心想:“世民这是杀了兄长、四弟后中心难安,只是始终压在心底,不让人知道。直到这吉儿一走,他伤心之下不能自制,将这惨痛之事也勾了出来。”一时之间彷徨无计,道:“此事非女色而起,我们作女子的,只怕无能为力。”忽灵光一闪,“有了,这事应跟哥哥说一下,让他来想办法。”
  燕儿心下皱眉,想:“这一来,长孙无忌岂不是将李世民最要命之处也抓住了?以后他要控制世民,岂不是易如反掌?那还有谁能制服得住他?”但转念一想,除此之外确是再无良策。在外臣之中,还有谁跟李世民的关系能比长孙无忌更亲密?若说李世民肯让谁知道他这秘密,那就只有长孙无忌了;若说谁能想出解治李世民这心病的法子,也只有长孙无忌了。无可奈何的道:“眼下情势,确实只有求助于令兄了。”
  长孙无垢站起来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召哥哥来商议此事。无论如何明晚之前一定得琢磨出一个法子来。世民是再也受不住连续第四晚这噩梦的侵袭了。”
  只一顿饭的功夫,长孙无忌已在密室和妹妹坐在一起。长孙无垢将燕儿的话转述了一遍,把她和燕儿商量的事情也说了。
  长孙无忌骇然浩叹道:“怪不得,怪不得!这几天我总觉得世民跟平日有些不同,老是寒着脸不怎么说话,只是听我们说。我还道他是当皇帝当得久了,渐渐有些摆架子了,想不到他夜里受这等煎熬,白天还硬挺着不露半句口风。唉,他也真是了得!这么多天来谁都没看出他半点破绽。我见他处事还是一样的有条不紊、精明强干,竟也没起疑心,若不是你来跟我说,我还一无所知呢。”言下竟是有些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向来自负对李世民的腑肺洞若观火,今番竟看走了眼,真是失策!
  长孙无垢道:“哥哥,这件事该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世民一定命不久矣。蕊儿那事我可以设法办妥。但……其他那二人怎么办呢?”
  长孙无忌在室中踱步良久,摇头道:“我看他这病,永远也不能治好!”
  长孙无垢惊道:“为什么?”
  “他这病是由亲手射杀李建成而起,而今他们不死也死了,难道还能死而复活不成?他这弑兄杀弟、屠灭诸侄之罪已犯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挽回。既是如此,这心中的郁结又岂能消去?这心病又岂能治愈?这是他终生都洗不脱的罪孽、一辈子都要承受的折磨!”
  长孙无垢怔立当地,半晌才道:“那么……他是救不了啦?他就非要夜夜这么给这噩梦折磨、给这厉鬼缠身,直至疯狂而死?”
  “那倒不然。”长孙无忌坐回案边,双手虚按,“病虽不可根治,却可以压下去不让它发作出来。”
  “此话何解?”
  “他杀了李建成、李元吉后,这心中的惊恐惧怕已经有了,但不是一直都压在心底没发作出来吗?只因这吉儿忽然舍他而去,才令他心志崩溃、一发不可收拾。我们若能助他重获勇气,将这惊惧之念压回心底去,自然就不会再作这噩梦,又可行若无事了。”
  长孙无垢皱眉道:“这道理谁不懂呢?但怎能助他不再作这噩梦?”
  “他屡屡梦鬼,那是邪气、阴气太盛之象。若找正气、煞气重的人宿卫宫中,想必就可以驱鬼逐妖。”
  长孙无垢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之色,道:“你这话怎地活脱象个茅山道士?哥哥饱读诗书,岂会不知‘子不曰怪、神、乱、力’这话?鬼神之道,虚无飘渺,岂可信之?”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道:“世民这不是心病吗?心病本就是虚无飘渺之病,要对症下药,便也应用虚无飘渺之法。如今治的又不是你我之病,我们信不信鬼神有什么要紧?只要世民信,那就行了。”
  长孙无垢摇头道:“世民也是不信这一套的。”
  “他以前胸怀朗朗、心无隐私,当然不信;但现在内有隐痛,正当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之际,他就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这虚无飘渺之事,本来就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只怕真能收到奇效呢。”见长孙无垢仍是不搭嘴,又道:“再说,事到如今,可谓‘死马当活马医’,若不试试这法子,他就非死不可了。若这法子不成,那是天意如此,非人力可及;若是成了,可就什么都好办了。”
  长孙无垢叹道:“哥哥说的是理。那么,该找谁来宿卫宫中才能以正气、煞气吓退妖魔鬼怪呢?”
  “秦琼秦叔宝相貌堂堂、正气凛然,由他来宿卫宫中,那是再好不过了。此外尉迟恭尉迟敬德,一副凶神恶煞之相,煞气最重,定能教小鬼回避。他二人向来忠于世民,稳重可靠,不会将这等隐秘之事随便张扬出去。除了他们,再难找到更好的人选。就由他们二人轮流当值好了。”
  “目下只有这么办了。那么哥哥快去跟他二人悄悄的说这件事,明晚就得将此事办好。”
  次日夜里,宫中后门悄然而开,一乘小轿将故齐王妃杨蕊儿抬了进去;前门则是秦琼全副披挂、手执双锏的守卫。那晚果然一夜无事,再也听不到李世民惊梦尖叫。第二晚,轮到尉迟恭守夜,李世民也是睡得安稳香甜,再无异闻。如是者一连数夜都平安渡过,知情众人俱各欣喜。
  过了十日八日,再没有邪崇之事出现,秦琼、尉迟恭二人便不再通宵守卫,各回府中安歇。说来也怪,他二将一不守夜,李世民又连作噩梦,邪崇复生。但二人终究不能长此以往的守下去啊。最后又是长孙无忌想出妙计,命画师描下二将的相貌,挂在寝殿两扇门的一左一右,居然亦生奇效,震慑大小鬼怪,宫中从此不复再现邪崇。
  这事本是瞒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但不知怎的终于还是流传到民间。愚夫愚妇竞相画下秦琼、尉迟恭二人之像,贴在门上,拜为驱邪避祸之神,“贴门神”的风俗由此而起。此乃后话,无庸多提了。

  春去秋来,燕往雁归,眨眼弹指之间三年已匆匆而逝。在漠北突利的御帐之南,有一个小小的帐幕,这时幕帘斜牵起一角,淡淡的夕阳从那一角射进去,落在一个女子的脸上。这里虽是突厥的地方,那女子却是一身汉人的装束,正靠在一根撑持着帐幕的木桩上,眺望着天地相交的一线。
  她自然就是杨吉儿了。
  这时正是隆冬之际,大雪过后天上少有的放了睛。太阳挂在天边一角,显得有些儿有气无力,只给茫茫白雪染了一层金黄,却觉不出暖意来。
  还有两个月多一点,便又是除夕了。
  吉儿合上眼,脑中马上涌现出童年时所见的除夕夜的盛况:宫中烧起好几堆松香,火光烛天之余还浓香扑鼻。到处张灯结彩,不仅窗格、飞檐上都挂了彩灯,连树枝上也系满了丝绦。
  那一年,父皇在赏雪时忽长叹一声:“朕虽为人间至尊,却也无能左右天时,使春花冬开啊!”马上便有凑趣的宫人妃嫔连夜的用各色绸缎裁剪出四时花卉和各种绿叶,绑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放眼望去只见“花红叶绿”,点缀在皑皑白雪之中,蔚为奇观。父皇大为高兴,但仍感不足,道:“有花有叶,美则美矣,只是花叶俱是死物,少了生气。”那些宫人妃嫔竟又想出妙法,用薄纱裁制成蝴蝶、蜻蜒、萤火虫等物,唤来灵工巧匠在其中加上机括,上了发条后便能振翅飞上一忽儿。又有聪明的宫人将这些东西制成“孔明灯”,在中间点上烛火,便可使之冉冉升上半空。大家都事先不声张出来,到父皇夜里欢宴时,才忽地将灯烛都灭了,升起一盏盏“孔明灯”,向四面八方飞出各种纱制的小昆虫。霎时只见灯火点点,“小昆虫”四处飞动,真是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吉儿回想着这一切,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但忽想到:“听说那一年天气奇寒,不少百姓都没衣穿、没火烧,冷死了很多人。父皇宫中有这么多绸缎衣物不拿出来救救这些可怜的人儿,却用来制这等暖不了身、饱不了肚的玩意儿。这事传入民间,惹起了很大的民愤。父皇只贪一时耳目声色之乐,终于是丢掉了这花花江山。”她又想到:“如今的中原、如今的皇宫,大概不会再是以前我小时候那样子了吧?”
  她自来了突厥之后,已绝少过问世事,在这苦寒之地,更是与中原音讯隔绝。但饶是如此,大唐那边的消息仍是如丝如缕的在不知不觉之间渗进耳来。据说李世民即位以来,中原一连三年饥荒、蝗害、水灾接踵而至,处境原是艰危之极。但他兴革除弊、励精图治,种种艰困都给一一捱了过去。灾民虽是流离失所,却无怨言,反国势日强。而四夷诸邦如新罗、高丽、百济、党项、龟兹及西域各国眼见中土日盛,纷纷遣使通好,求为臣属。这就给突厥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吉儿常听突厥人私下叹说:“中原强盛之势已成,我们却日渐衰败,这一进一退之间,已是今非昔比啊!”渭桥之盟后,突厥军虽也曾一度在边境集结兵力,但再也没能象以往那样深入中土,大唐臣服突厥之说已成痴人梦话。而对李世民的称颂却开始甚嚣尘上。吉儿每每听得有汉人到突厥境上的集市来时大赞自己的天子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开始觉得好笑,既而感到厌烦,到最后却已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了。她忍不住想:“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天下有谁比我更清楚?有朝一日我死了,还有谁能知晓他的真面目?”转念又想:“便是如今我还未死,他的真面目也已无人提起了。又有谁肯听我说上一句真话?”
  正在这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她抬头一望,只见突利踉踉跄跄的向这边跑来。到得近处,更见他身上衣衫破碎,面上还带着血迹。
  她吓了一大跳,忙赶上前扶住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突利气喘吁吁的挥臂狂叫:“颉利,颉利!我誓要与他不共戴天!”
  吉儿心中暗惊,扶他入帐中,取出伤药给他包扎,只见他身上斑斑驳驳的全是鞭痕,说不出的触目惊心,道:“是颉利干的?”
  “除了他,还有谁?”突利咬牙切齿的道,“他命我去打回纥人,一心里却只想损耗我的兵力,交战时一兵一将都不增援我。我才没那么蠢,拼掉了自己的军队去为他争土地。回纥人一来,我马上就撤退了。那颉利却说我打了败仗,刚才叫了我去痛骂。哼,他是大汗,难道我就不是?他凭什么这般羞辱我?何况明明是他装了这陷阱来害我,难道我可以忍气吞声任他摆布愚弄?我向他反唇相讥,质问他何以不派兵马来帮我?我一支孤军怎能跟回纥人那么多兵马对阵?颉利给我驳斥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之下竟一手执起身边的马鞭,没头没脑的便打我。当时帐中各亲王大将都在场,这么众目睽睽之下他竟对我下此辣手,他眼中还有我吗?若在这个时候还要忍他,我颜面何存?以后还有没有人拿我当可汗来对待?”
  吉儿听他一口气的痛诉,暗暗叹息,道:“颉利刚才是喝了酒吧?”
  “这个……”突利一下憋得满面通红,好半天才咆哮出来,“那又怎么样?他吃了酒就可以撒泼使性了吗?再这么下去,岂不是只要他喝上几杯就可以拿起刀子来杀我?我看他根本是存心要折辱我,平时还不敢公然对我怎么样,这次却故意借酒乔疯!”
  吉儿不好再说什么,安抚他道:“你还是先静养一下吧。这时受了伤,再动肝火,于身子无益呢。”
  突利道:“不,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带你一起走,马上就走!”
  “什么?”吉儿大惊,“你说什么?”
  “我……我在突厥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何必意气用事呢?”
  “你不明白,”突利迟疑了一下,“我……我已经跟颉利撕破了脸啦!刚才他提鞭打我,我开始时还不提防,吃了他这几下,头上脸上火辣辣的痛,血也流出来了,口里腥腥甜甜的好不难受。我一气之下,夹手夺过他的鞭子,也‘噼呖啪啦’的打还他……”
  吉儿全身一震,道:“什么?你……你也打了颉利?”
  突利听她语气中似有责备之意,不禁心头有气,大声的道:“怎么了?我这也是错?是他先动手打我,我这才还手啊!”
  “可……可他毕竟是大可汗,你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中鞭打他,岂不是惹下了杀身大祸?”
  突利面色有些发白:“所以……所以我这才马上来找你,要带你一起跑啊。如今颉利正在烂醉如泥,又给我打得一时爬不起来,乘他神志未清,正是逃脱他魔掌的大好机会!”
  “但这么一来你可就当不成小可汗了。只要有颉利一日在,你永远也不能回来突厥。”吉儿想到他的前景,不由得心寒若冰。
  突利冷笑道:“我在这里做这小可汗也是徒有虚名,又有谁当真拿我作可汗来看待?我本来在突厥就没什么立足之地,如今一走,也不过是无家可归罢了。那颉利已不是第一次逼走我了。吉儿,你快收拾收拾跟我一起走吧。再多说下去,待那颉利酒一醒,我们就无路可逃啦!”
  “但你能到哪儿去呢?”
  “突厥我是决计待不下去的了。唯今之计,只有南下大唐,投奔大哥……”
  “投奔李世民?”吉儿跳起来惊叫,“我决不去李世民那儿!你要找他就自己去,我这辈子是宁死也不想再见他了。”
  突利急道:“吉儿,你这又何苦呢?如今天下之大,只有大哥可以保得你我周全。突厥虽是今不如昔,但在漠北、西域还是说一不二的强邦,其他蕞尔小国决计不敢冒犯颉利来收留我们。我们投奔其他人,一定会反而被他们绑回这儿来受死。只有大唐强盛,颉利决不敢兴兵入境捉拿我们,大哥也决不容他如此欺侮我们。前些时候契丹人归附大唐,颉利勃然大怒,却又不敢跟大哥争,便提议以他庇护的梁师都来交换契丹人。大哥却对他置之不理,还一举出兵兼并了梁师都。他对契丹人尚且不将他们出卖给颉利,又怎会出卖我们?”
  吉儿叹道:“那梁师都是中原之内最后一股割据势力,他势单力薄,向来依附突厥,又不敢随便得罪大唐,这才苟延残喘了这么久。但纵是如此,李世民还是放不过他,早就想将他也吞并进大唐版图。那次他借口与颉利争夺契丹人,其实是要顺势灭了梁师都,又岂是真心为契丹人好?难道你没想过,他这次又会重施故技,借口庇护我们,顺势却将突厥也灭了?”
  突利呆了一呆,道:“那也不是我的错!突厥败落都这今天般田地,全是颉利不好!大哥答应过我的,他一定助我登上大汗之位。他败了颉利,正好可以让我重掌汗位。”
  吉儿听他如此糊涂,真不知气好还是不气好,道:“李世民怎会对你安这样的好心?他是一门心思想灭了突厥,怎会真的助你登上汗位?你这般跟颉利自相残杀,正中他的下怀。”
  突利气道:“当真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是颉利容不下我,可不是我忍不了颉利!投奔大哥,就算亡了国,至少还可活命;留在这里,一时三刻之间就会给颉利杀了。突厥便是不亡,也不过是给颉利占着,那岂不是白白让他得了便宜去?”
  吉儿听他口气,简直是宁可突厥亡在李世民手上,也决不愿颉利坐稳那汗位,心中不觉淡了,知道自己多说也是无用。更何况自己是汉人,又怎能极力劝说突利为对付汉人而与突厥的大汗和解呢?当下只说:“你既坚决要走,我也无话可说,那就请便吧。”
  突利一惊,道:“你……你不跟我一起走?”
  吉儿摇摇头,道:“我已下了决心,今生今世都不再回长安李世民那儿去!”
  突利听她如此斩钉截铁,不觉茫然失措。他满心里想劝她改变主意,但他对吉儿敬若天人,一生之中从来只有听从她的,可不知道怎么能扭转她的心志,不由得抓耳挠腮,好不烦恼。
  吉儿道:“你不是说颉利很快就会来吗?怎么还不快走?迟了可就来不及啦。”
  “那你怎么办?颉利来到时找不着我,一怒之下将火气发在你头上,这……这可不是害了你?”
  吉儿淡淡的道:“他若真要对付我,我自然会抢先自行了断,不会让他有羞辱我的机会。”
  “那怎么行?”突利跳起来道,“我怎能抛下你在这里等死,自己却去逃生?”
  “你便是留下,难道又能保得住我的性命?早在多年之前,我便该撒手尘寰,能偷生这许多年,算是占了便宜。今天才死,已是天可怜见,我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这……这……”突利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忽道:“好,我不走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吉儿心头一震。
  “我一个人逃了出去,孤零零的活着,那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跟你在这里一块儿死。”
  吉儿心中一阵激荡,轻声道:“突利,你不必这样为我的。我……我已欠了你太多。”
  突利面上一阵绯红,道:“你不要这么说嘛!我自知在你心中,终是及不上大哥。但你可知道,至少我待你之心,并不比他差?”
  吉儿眼中一热,险些儿掉下泪来,道:“你可错了!在我心中,是他比不上你。否则,我怎会舍他而来你这儿?”
  突利摇头叹道:“你的人离他远,心却离他近;你的人离我近,心却离我远。”
  吉儿心中一阵凄苦,想:“原来他内心深处仍是有着这样的隔阂!唉,那也难怪,我以前对他实在是太狠心了。如果他心里总是存着这么一个块垒,便跟我如何天长地久,他终是不能快活。难道我真是如此自私,还是我爱他当真不如对世民,不能为他牺牲半分?又或是其实我只是怕了世民,竟是连与他同处一城之内也是不敢?不,我是怕我自己!我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竟又宁可向世民屈服。难道我真是这么一个心志懦弱之人?”心念至此,她胸中积郁尽去,握住了突利的手,道:“你说得对,我们应该一起走。”
  突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真的愿跟我一起走?”
  吉儿点点头道:“我不能再这样拖累你了。一起走,我们都可活命;一起留,徒然送了性命。我可以不畏一死,但你怎可轻生?我怎能只为了贪图一死了之的痛快,却害你一生伤心?”
  突利欢喜得结结巴巴,道:“你终于……终于肯为我一次了!你终于肯为我一次了!”竟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将眼前的大祸一时都置诸脑后了。
  吉儿心下一阵黯然,想:“世民待我,岂能如此?我有珠玉在前,当年竟还要舍近求远,原来古人所言‘买椟还珠’,是真有其事的啊!”
  当下二人收拾了细软,牵过两骑,连夜的直往南奔。
  突利身为小可汗,有符牌在手,又熟知各处道路;再加上大漠之上难设关卡,即使遇上小队突厥游骑,也未知突利与颉利闹翻之事。这一路下来,竟是畅通无阻,几天后便已抵达大唐、突厥两国边境。
  突利找到边境守将,说明身份来历,那守将大吃一惊,忙恭而敬之的迎入府中。突利亲笔写了奏章,要求晋见李世民,交给那守将飞马送往长安。
  约一个月后,长安那边批下指示,命那守将护送突利前往长安见驾。于是突利、吉儿二人轻车快马,一路被送到长安驿馆之中。吉儿留在馆中歇息,突利就入宫见驾。
  午饭之后,突利才回来。吉儿见他进门已是满面喜色,心中稍安,忙问端详。
  突利喜孜孜的道:“大哥听说我到了,很是高兴,还特地叫了阿燕跟他一起见我,说我们兄妹好久没见了,应好好叙一叙旧,便拉着我留下来吃了午饭才走。”
  “燕儿!”吉儿心中涌起一股往事如梦之感,“她怎么样了?跟你说了些什么?”
  突利道:“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大哥在跟我谈,她坐在一旁听。不过后来我回来,大哥让她送我出宫门,路上她忽然低声对我说:‘你怎么对世民还开口‘大哥’、闭口‘大哥’的?连‘皇上’也不叫一声,小心他恼了你呢!’”
  “我吓了一跳,说:‘那怎么会?我叫他‘大哥’,他不是挺高兴的应我吗?他自己也不称‘朕’,还是叫我‘兄弟’呢。’”
  “阿燕却冷笑着说:‘他这人是笑里藏刀的好手,心里便再恨你,也不会摆到脸上去让你知道的。你如今给父汗逼得穷途末路的来投靠他,却还不低首下心的向他称臣,竟仍以兄弟自居,你以为他会怎么看你?一个狂妄自大的讨厌鬼!’”
  “我很不以为然,说:‘大哥才不是这样的人!’”
  “阿燕说:‘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是那种将你一口吞进肚子里去连骨头也不会吐出来的人!’”
  “我说:‘你这么说也太耸人听闻啦!他若真是这样的人,怎么刚才这样和颜悦色的待我?还叫你也一起来,让我们兄妹可以见上一面。’”
  “阿燕叹起气来,说:‘你真是死心眼!他这么做哪里是对你安着好心?如今突厥未亡,他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自然还对你优礼有加。至于我为什么也给他拉了来,哼哼,难道你真不明白?我不仅是你妹妹,还是父汗的女儿哩!他这是要让我看到你对他如何倚赖依靠,通过我将这事传到父汗那里去,好教他感到众叛亲离、大难临头,以打击突厥军队的士气啊!’”
  “咳,阿燕怎么会想到这个上面去啦?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她太回护她那父亲,才会这么想歪了。”
  吉儿听了,哭笑不得,想:“你才是太回护李世民,这才想歪了!唉,怎么事到如今,你仍是如此受他蒙蔽?”转念一想,已然明白:“突利的本性便是这样的吧?好恶太过分明,对所爱、所信的人,总是那么赤诚无私地去爱、去信;对所恨、所仇的人,却是顽固不化地去恨、去仇。爱和信是不讲道理地爱和信,仇和恨也是不讲道理地仇和恨。他既能爱我而无怨无悔、恨颉利而不加反顾,那又怎能怪他信世民而不辨真伪?要说服他不再信李世民,只怕就跟说服他不要爱我、不要恨颉利一样的难吧!”
  突利又道:“对了,我跟大哥说起你来了。”
  “什么?”吉儿大吃一惊,“你……你怎么能这么做?”多年来第一次对突利生起气来了。
  突利委屈的道:“他问我还有谁跟我一起,我难道能骗他吗?我便是骗他,也骗不长啊。只要他一问护送我们的人,那就什么谎话都要给拆穿了。反正他迟早也会知道,那又何必多此一举的说谎呢?”
  吉儿无言可对,叹一口气道:“那可就糟了。他一定会设法讹我回去的,那可如何是好?”
  “你不用担心,我已跟他说了,你谁也不想见。”
  “那他怎么说?”
  “他只短促地说了一句:‘我明白的。’便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吉儿想了好一会儿,道:“既是如此,那也只好这样了。总而言之,不管他用什么法子,我都不入他宫中半步;即使他到这驿馆来,我也不见他!”

  一过完年,也就是贞观四年正月,李世民下令李靖、徐世绩二人各率大军,两路包抄向突厥发动灭国性的攻击。李靖果然不负所托,短短两个月间仅以三千精兵便接连两次大败颉利的十万大军。突厥军非死即降,即使还有少数意欲抵抗者,全给俘虏。颉利身边只剩一万余人,打算横穿沙漠逃命,却被徐世绩的军队在碛口截住。颉利只身逃向吐谷浑,最后还是被生擒活捉。

  这天,突利和吉儿忽听到驿馆外笑语喧天,遣人出去一问,原来突厥覆灭的消息这时传到长安。
  突利道:“我们出去看看。”
  于是吉儿戴了帷帽,与他一起换了便服走到街上。只见大街小巷全挤满了人,敲锣打鼓者有之,嘻笑欢叫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载歌载舞者有之,当真是万民欢腾。
  吉儿见突利面色发白,显是心中又惊又怕,忙握住他一只手轻轻捏了一下。
  突利转头望着她,颤声道:“我……我从没想到这里的人原来……这么恨我们突厥人。”
  吉儿默然。她想起以前常常听别人咬牙切齿、涕泗横流的痛斥突厥兵如何在中原奸淫妇女、掳杀壮丁、劫掠财物、践踏田园、焚烧屋舍……种种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暴行。又想起那一年她离开长安时在大街上策马奔驰,目睹这一座繁华似锦的都城在中秋佳节之夜只因突厥大军在外围困而家家闭门、户户灭灯,有如废墟死城的情景。她不知该怎么向突利形容这一切,能让他也感受到汉人受突厥人欺侮压迫时的那种切肤之痛。犹豫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这里的人曾饱受你们大军铁蹄之苦,如今终于有了翻身的一日,也难怪他们的。”
  突利也无言了好久,才道:“其实我们突厥人,也不是天生的残暴,你应该明白的。我们住在漠北寒苦之地,只能逐草而居、狩猎为生。老天爷照顾的时候,牧草丰盛,可养活牛羊,日子还能过下去;老天爷哪一年翻了脸,该下雨时不雨,不该下雪时下大雪,我们就只有听天由命,眼睁睁看着牲口病的病、死的死。没了这填肚皮的口粮,教我们怎么活呢?中原是花花世界,有的是黄金白银、绫罗绸缎、猪马牛羊、五谷粮草,我们不来抢你们的,还能怎样?你们汉人的读书汉,吃饱了肚子撑的,自是可以高谈阔论,满口仁义道德、礼乐诗书,斥责我们是蛮夷之族、禽兽不如。我们连饭都吃不饱,确是禽兽也不如,还顾得上这许多吗?”说到沉痛处,一阵哽咽,低下头去拿手背擦了擦眼角。
  吉儿心中激荡,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突利喘过一口气,又道:“就算是风调雨顺、牲口繁盛之年,我们也得买你们汉人的粮食、日用什物来吃用。中原强盛之时,往往便愿开放边境,与我们贸易往来;中原衰弱之时,便是重兵锁关,断了我们的生路了。你倒来评评这理,这是谁的错呢?再说打仗掳掠是平白得了金宝玉帛,不必辛辛苦苦的饲养牛羊来跟你们交换,我们有兵力来打中原时还怎么愿意错过这大发横财的好机会?是以中国强盛,四夷只好依附;中国衰败,四夷免不了要来犯境,自古皆然,非独我们突厥人才是这么干的。”
  吉儿叹道:“所谓‘取乱侮亡’,就是这个意思了。这怪不得你们,错的是我父皇。”
  正说着,忽见大批百姓如洪流般向南边的顺天门涌去,一边还大叫:“皇上在顺天楼受降颉利大汗,大家快去开开眼界啊!”街道上、店铺里的人一听,全都跟着加入,也异口同声的叫喊。突利和吉儿只想抽身出来回驿馆去,但所有人都朝同一个方向跑,二人被裹胁在人流之中,身不由己的也向顺天门那边走去。
  一路之上,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欢呼雀跃、声势惊人。来到顺天门前,只见城门外广场上早就挤满了成千上百看热闹的人,各条街道上还不断的有人涌进来,塞得水泄不通。靠近城墙处有好几排手执兵戈的士兵将闲人挡在外面,围出一个数十丈方圆的空地,里面站着几十个服饰各异、相貌奇特的人。看他们的装束都极尽华贵豪奢,显是四邻的酋长君王。
  吉儿正打量这些人深目高鼻、碧眼黄发的模样,忽觉臂上一紧,突利的声音响起:“吉儿,你看城楼上!”
  吉儿仰起头来,只见顺天楼上正中一人,虽隔得远看不清面目,但看他龙袍衮冕、正襟危坐的样子,猜也猜得出是李世民了。他身旁一个女子戴着帷帽,吉儿从她瘦弱的身形上辨出是长孙无垢。她头上那顶凤冠几乎遮去她半张脸庞,益发的显得她嬴弱不堪,简直象是支撑不住那金冠的重量一般。后面一排男女、有高有矮、有长有幼,想来都是太子、公主、诸王之属。左首一批人,全都穿着文官的服饰,吉儿只认得长孙无忌一人,其余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王圭等人她向来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右首一批全是武将装束,她就更不知道里面有李靖、徐世绩、侯君集、尉迟恭、秦琼、程咬金等人了。李世民面前是一张长案,铺着波斯进献的绿绒毯,上面摆满了各种奇珍玉器,在阳光之下耀眼生花。案边跪着一人,虽是垂着头,但突利和吉儿二人不用想都知道这一定是颉利。他身后两名御前侍卫全副武装的分左右监押着。
  这时城头一通鼓响,军乐齐奏,城下千百人众都静了下来。乐毕,一人手捧圣旨,立在城头高声宣读,大意是列举颉利的各种罪状,最后勒令他到太仆馆听候发落等等。颉利趴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那两名侍卫不容分说,将他挟了起来,半拖半拉的押了下去。
  城楼下的酋长君主之中,有一人走了出来,仰首提声高叫:“中国皇帝威名赫赫,远播四疆,我们都愿归附。请中国皇帝接受我们进献的尊号__天可汗!”众胡人一齐大喊:“我们愿世世代代归附大唐,尊奉中国皇帝为天可汗!”
  李世民慢慢的站了起来,众胡人都住了口,仰望着他。只听他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朕为中国天子,难道还要兼行可汗之事吗?”这话似是谦拒,但语气之中全是洋洋自得之色,分明是语有憾焉而心实喜之。众胡人齐声高呼:“天可汗!天可汗!天可汗!……”久久不止。
  这时,城楼上左首文官中坐在第一位的长孙无忌起来道:“皇上英明神武、恩泽万民,连四夷蛮虏都心悦诚服;陛下睿智圣勇、前无古人,便是尧舜禹汤也万万不及!”歌功颂德一番后忽屈膝下跪,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这一跪,霎时文官中自他而下、武将中自李靖而下、皇亲国戚中自长孙无垢而下,都起而下跪,跟着他叫:“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楼之下环卫众胡人的士兵也“嗖”的全跪倒在地,向着城头山呼万岁起来。围观的成千上万的百姓一见,忙也纷纷下跪,杂七杂八的跟着喊:“万岁!”这几千人一齐呼叫,当真是山摇地动、震耳欲聋。城上城下黑压压的一片跪在地上的人,全都翘首向上,目光射在李世民身上。每个人都为身边的呐喊之声感染,不由自主的热血沸腾、亢奋不已,竭尽全力的尽情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浪如一股势不可挡的滔天巨浪直向吉儿压来,她只觉耳边嗡嗡直响,脑中一阵眩昏。忽地手上一沉,转头看时,只见身边的突利望着高处的李世民,眼中闪出崇拜神灵一般的神色,双膝屈曲,竟也要跪下地去。吉儿大惊,一把扯住他,喝道:“你干什么?”
  “我……我站不住了,我想跪下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双眼竟仍是不能从李世民的身上挪开去。
  “你疯了?你是突厥可汗,怎可跪他?”吉儿口中这么说着,却连她自己也觉得膝盖上一阵酸软,竟似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马上便要跪倒在地。她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撑住,那山呼“万岁”的声音象是一只无形的巨掌悬在她头顶,正不住地加重着压力,要逼使她向下屈服。幸好她和突利早已退到墙边,这时她一手拉着突利,一手扶在墙上,还有点依凭用力的地方。忽听到“嗵”的一声,突利终于支持不住跪了下去,扯得她几乎也立足不稳。她忙松开他,两只手都抵在墙上,心中暗暗对自己反复的说:“我不跪他!我不跪他!”
  她抬起头来,只见李世民如鹤立鸡群一般站在跪了一地的人之中,全身沐浴在阳光里,穿戴着的金冠、皇袍反射出一层光芒,包裹在他身围,仿佛真的是天神降临人间!她悚然一惊,想:“怎么连我也这么想?不,我知道他是什么人,我知道他只是血肉之躯!”这时他微微侧转,那金光灿烂的皇冠将阳光折射到她这边来,耀得她眼前一阵金星乱舞。“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仍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向她排山倒海地袭来。她只想尖叫出来:“不!”眼前一黑,已是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的醒转,发现自己正躺在突利的怀中。突利焦虑的眼神与她目光一碰,马上转作大喜:“好了,你终于醒了!”
  吉儿似乎听到耳边还有“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在蜂鸣不已,不觉伸手指堵住耳朵,道:“我怎么了?”
  “你刚才忽然晕了过去,我将你扶到这店子里来。”
  吉儿这才看清自己正处身于一间杂货店的后台,便扶着突利的手臂站了起来,仍是感到双膝发软,抖个不住,忙问:“刚才我跪下去了吗?”
  “没有。你一昏,我马上便扶住了你。”
  吉儿长长的舒了口气,仿佛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笑道:“那还好。”见突利面上满是迷惑不解之色,便道:“你们这许多人不知怎么搞的,好似突然都中了邪,全跪了下来。我可绝不会跪他!”
  突利搔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刚才……人人都跪,不跪好象很不应该似的。”
  正说着,一个老者走了进来,欢然道:“啊,这位夫人醒了吗?刚才外面人太多了,又叫得惊天动地的,难怪夫人身子娇弱会受不住。”听他语气,似是这店里的老板。
  突利向他连声称谢,道:“是啊,是啊,多亏你老心肠好,让我娘子进来歇过一口气。”
  老者笑道:“哪里,哪里!唉,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今天才算是不枉活了。到底让我盼上了一位圣君贤主,这一辈子吃了那些暴君奸臣、异族蛮兵这许多苦头,如今终于等到扬眉吐气的出头之日!皇上真是天上紫微星下凡的仙人,我老头子紧赶慢赶的终能得见真命天子,那还有什么可遗憾的?”说着老泪纵横,却是欢喜无限。
  那边吉儿、突利却听得极是没趣,尤其吉儿更是厌烦满胸,却也不便与他争辩,只对突利说:“我很不舒服,快回去好吧?”
  突利自是没口子的称好,与那老者客套了几句,便搀扶着吉儿出去。
  二人远远的看到顺天门下的广场鼓声大作,正有百多名少年在舞蹈娱宾。他们可不知道,这舞就是由当年的《秦王破阵乐》改编而来,只是既已成了宫廷之乐,自不能再用“秦王破阵乐”这等粗俗的名称,便引经据典的借用《左传》中一句“武有七德”,文绉绉地称作《七德舞》。二人只见那百多名少年的舞姿忽如鹰击长空,忽如猛虎纵跃,极尽勇武雄壮之兵威,看得四周的百姓采声不断。
  吉儿凝视着高高在上的李世民的身影良久良久,叹了一口气,道:“走吧!”拉着突利的手往驿馆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仍见到不少人在眉飞色舞地讲述刚才的“盛况”,听者无不心醉神迷。吉儿心下叹道:“他真是如此了得,能迷倒天下苍生?”不欲多听这些愚夫愚妇之言,掩耳急奔回馆。
  才一回到驿馆,便有侍仆来报:“宫中燕妃娘娘派了一个宫女来求见夫人,已经在客厅等了很久啦!”
  吉儿惊道:“燕儿派人来找我?这是怎么回事?”忙命急传。
  一个宫女进来拜见,道:“奉燕妃娘娘口谕,请突利夫人明天务必单独入宫见她鸾驾。”
  吉儿跳起来道:“这是李世民的阴谋,我不去!”
  “娘娘说,此事皇上决不知情,请夫人毋须担心。”
  吉儿冷笑道:“李世民会不知道?我是这么好骗的吗?”
  那宫女道:“娘娘说,这次是她要独自见夫人一面,决不会让皇上知道这件事。若有违此言,她愿以死谢罪。”
  吉儿一怔,道:“她有什么要事,非见我不可?”
  “娘娘说夫人去见了她便会明白。此事关系到突厥、突利可汗的生死安危,请夫人看在突利的情份上一定要赴约!”
  吉儿转头看着突利,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突利道:“阿燕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跟你说,你不可不去。”
  吉儿对那宫女道:“你先出去一下,我一会儿再答复你。”便遣走她,对突利道:“我只怕这是李世民在利用燕儿诱我入宫去。”
  突利不以为然的道:“大哥岂是这等人?”
  吉儿气道:“你总是不分好歹的信他,我不跟你说了!”
  “你就算信不过大哥,总不会连阿燕也信不过吧?她为人爽直率真,怎么会骗你?”
  吉儿颇觉有理,开始有些心志动摇了。
  突利又道:“如今突厥败亡在即,阿燕在宫中不知有多么尴尬难堪呢。她定是想求你帮她什么忙,你总不成见死不救吧?”
  “我小小一个女子,能帮她什么?”
  “深宫之中就只她孤零零的一个突厥人,只怕她连倾诉心事的人都没有。你进宫去见见她,便只是跟她说说话、解解闷,那也是好的啊。”
  “她若要找人说话解闷,怎不叫你也一起去?”
  “哎呀,她是女的,我是男的,若她要见我,非惊动大哥不可。她正是不想被大哥知道这事,那才只见你一人嘛!”
  吉儿恍然道:“这么说,李世民真的不会知道这件事?”
  突利恳切的道:“阿燕从来都不骗人的。你就帮她一次,好不好?”
  吉儿点点头,道:“我不能这么自私,只顾自己。她如今处境艰危,我应该尽力帮她的。”
  次日,那宫女又来驿馆中,带着吉儿从皇宫的后门进去。吉儿一路上环视四处,回忆起童年时在这儿的种种往事,不免有一番唏嘘之情。又想到:“李世民终于是搬进来住了。”
  原来李世民曾向李渊许诺皇宫仍由父亲居住,因此刚即位时在东宫视事、在西宫居住。但就在灭平突厥之前不久,他突然向裴寂发难,先是让负责秘密监视李渊和裴寂等旧臣动静的侯君集上递密奏,声称沙门法雅常常出入皇宫和裴寂等人家中,妖言惑众、心怀不轨。李世民于是借此“口出妖言”之名斩杀法雅,又以裴寂与妖人交往之罪削其司空之职,贬回故乡。
  裴寂上表认罪,请求仍留在京师。李世民自然不加理睬,反斥责他道:“以你的功劳,根本就不配居此高位。当初不过是因了父皇的宠爱才让你尸餐素位。当年父皇在位,朝中贿赂公行、法纪紊乱,都是因为你处事不公之故。朕只是念在你还在佐命首义之功,才从轻发落。你能活着回去,已属万幸!”吓得裴寂屁滚尿流。
  但裴寂仍不死心,又跑到李渊那儿哭诉,只盼这老朋友能为自己出一出头。但李渊除了陪着他痛哭一场、劝他乖乖从命之外,又能怎样呢?裴寂终于还是带着妻妻妾妾,凄凄凉凉的回到蒲州故里去。
  李世民处置了裴寂后,又大举为刘文静平反翻案,追封他为鲁国公,并由其长子刘树义承袭爵位。
  李渊眼见这种种事态,心知肚明李世民的用意了,“主动”提出要迁出皇宫,将太极宫让给儿子。李世民不免要推搪一番的,但在李渊的再三“严命”之下,在众臣的再三“恳请”之下,终于在贞观三年四月四日,李渊迁居弘义宫,李世民正式搬入这太极殿。
  且说吉儿由那宫女领着,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燕儿的寝殿。只见殿外空空落落的没有一个太监宫女,想是燕儿早将闲杂之人都遣退了。吉儿见了,更添几分安心。那宫女进去传报,一忽儿便出来道:“燕妃娘娘在里面等候,请夫人自己进去吧。”说着也走开了。
  吉儿缓步入殿,只见燕儿一身胡装打扮,面朝窗外,背对着她。吉儿轻轻叫了一声:“燕儿!”
  燕儿霍的转过身来。吉儿定神看她,见她相貌倒没怎么改变,但神色郁郁,颇有憔悴之态,一双眸子却比往日更是乌溜圆亮、如冰似刀。她想到燕儿这些日子来,以突厥人之身待在这深宫里,有如强敌环伺,又似羊入狼窝,不知该如何饱受煎熬,心下不觉歉疚无已,又迈上一步,柔声道:“燕儿!”
  燕儿冷冷的道:“突厥亡了!”
  吉儿不知说什么才好,怔怔的立在当地。
  “突厥没再来招惹大唐,大唐却去招惹突厥,还将突厥也亡了!”说着一掌击在几案上,震得杯盏直响。
  吉儿又叫一声“燕儿!”却始终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燕儿惨然道:“是我害了突厥!”
  吉儿一惊,道:“你怎么这样说?”
  “是我无意之中作了李世民的帮凶,离间了父汗和汗兄,才有今日之祸!”她沉痛的道。
  “这怎么关你的事?颉利和突利一向都不和,就是没有你,李世民也会有法子利用这一点的。”
  燕儿却只是在殿中来回踱步,不住的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难道突厥就这样没了?难道我要眼睁睁的看着李世民杀尽我的族人?”
  吉儿忙道:“不至于此吧?”
  “不至于此?”燕儿悲凉的道,“你知道什么?他恨突厥人!我知道的,他恨死突厥人!我亲眼见过他面上的怨恨之色,你见过吗?那神色可怕极了,可怕极了!”她举手悲怆的叫道,“我们完了,我们完了!报复临头了,突厥国亡了,突厥人也要灭绝了!”说着扑倒在案上,一动也不动。
  吉儿上前扶着她双肩,道:“或者不会这样的。突厥人成千上万,岂可说要屠灭就屠灭?”
  燕儿冷笑道:“他是天子,还是天可汗!他要做的事,从来可有办不到的吗?再说,突厥就算不灭族,当亡国奴的日子还能好过吗?”她在殿中又盘旋了几圈,忽走到吉儿面前,一手拉起她道:“跟我来!”便向殿外跑去。
  吉儿身不由己的被她直拉出去,忙问:“到哪里去?”
  “一会儿你就知道。”燕儿头也不回望她一下,毫不犹豫的穿廊过殿,来到一座殿堂的背面,从后门进去。入了殿中,仍是从后面的小门走进去,只见一座大屏风将大殿隔成前殿和后堂,屏门上挂着帘幕,看不到前殿是什么样子。后堂里站满了手持拂尘、痰盂、香炉、扇子之属的宫女太监。
  燕儿和吉儿一进去,那些宫女太监都面现惊奇之色。一个太监头目模样的人迎上前来。燕儿低声吩咐他拿了两个榻来,放在屏风之后,和吉儿并排坐在上面。吉儿想开口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燕儿用严峻的目光制止着她。四周虽是站了这许多人,却个个屏息凝气,不作一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氛围,更将她刚到唇边的话都压了回去。
  过了一忽儿,只听屏风另一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似有十几人先后走进前殿,但仍是没人说话。脚步声止后,静了一下,忽听得“嗵”的一声大响,地面也震得摇了几摇,十几人的声音一齐响起:“臣等叩见皇上!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吉儿大吃一惊__老天,李世民就在屏风那一面!她羞得要跳起来尖叫,燕儿早防她有此一着,一手按住她肩头,一手捂着她的嘴。吉儿还想挣扎,燕儿左臂如铁圈似的紧紧箍着她的双手和腰肢,嘴巴凑到她耳边,不发声的用喉音道:“不要吵!你一吵,马上便会惊动他,你再不想见他亦不可得了。”
  吉儿又羞又气,想不到燕儿竟会对自己使这一招,恼恨之余又是叫悔不迭。早知燕儿会这般引她入彀,她便打死也不会踏足这殿堂一步!但此时此地,李世民就在外面,她真的要与燕儿争吵,他岂有不发现自己之理?只好压下心头怒气,恨恨的横了她一眼,却不再挣扎了。
  只听李世民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突厥一国,已为我军所灭。但突厥一族,仍存留于世,该如何处置他们,才可永绝外族之患,诸位不妨各抒己见。”
  吉儿心中一动,转眼望向燕儿,见她脸色发白,双唇颤动不已,心下霎时一片雪亮:“原来她早知世民要在这儿与大臣商讨处置突厥的法子,便特意来这里听消息。”但仍有疑惑,“可是她怎么将我也拉了来呢?我决不让世民再见着我,便见着了我也不会与他说话!她应该明白我的心意,我又能帮得上她什么忙?”
  正想着,只听到外面李世民又道:“近日不少官员都向朕上书,建议应乘破灭突厥之势,将突厥人全部迁往黄河以南古兖州及豫州一带,拆散他们的部落,将他们零星地安置在各个州县之中,授以耕织之术,以汉人之法将其同化为农人,以使塞北大漠之内永成虚空之地。众卿家意下如何?”
  吉儿感到燕儿猛地执着自己的手腕,抖个不住,显是心中惊恐之极,害怕李世民会采用这法子。
  只听一人道:“臣中书侍郎颜师古以为,突厥蛮夷自上古以来就没有一个朝代能臣服他们,直到今日圣天子在位,才终于使之屈膝于我中土天朝。皇上最好是将他们安置在黄河河套以北,分别遴选各个酋长管治各自的部落,才是永绝后患之道。”
  这颜师古一说完,吉儿感到燕儿的手微微放松了一点,似是她心中稍稍宽慰下来。
  又听另一人道:“臣礼部侍郎李百药以为,突厥虽自成一国,但其实内里有许多部落,各有各的酋长作头领。如今我国应趁败灭突厥之机,将他们重新分拆为多个部落,任其各自推选首领,各酋长之间应是平起平坐、互不隶属。皇上即令慈悲为怀,不打算屠灭阿史那一族,也不能再让他们总领突厥各部,只许他们做阿史那一部的首领。突厥汗国既被分割,力量就会削弱,我国要控制他们,易如反掌。各部落之间势均力敌,也就难以互相吞并。他们各自为政、彼此独立,就不可能与我们相抗衡。以微臣愚见,何不在定襄设立都护府,专门管治突厥各部?这才是安定边境的长远之计。”
  又一人道:“臣夏州都督窦静以为,蛮族本性,有如禽兽!严刑不能威吓之,仁义也无法感化之。他们今日虽是国破邦亡,心里一定还是感怀故土、无时或忘。皇上若将他们安置在中国的心腹之地,有百害而无一利。还不如趁他们破败之余,施之以恩典,封给他们酋长王侯的称号,将皇族的公主、郡主嫁给他们为妻,割其地而拆其部,使他们势单力薄,永为我国藩属,方可长保边塞安宁。”
  吉儿心想:“这些人全都瞧不起突厥人是蛮夷之辈,一心只想拆散他们的部落,便是施以‘恩宠’,亦非真正安着什么好心,无怪乎燕儿会如此焦虑。”又看看燕儿,只见她上齿紧咬下唇,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心里不禁涌起怜悯之情,对她的气恼消了大半。
  只听又一人道:“臣中书令温彦博以为,将突厥人强行迁往古兖州、豫州一带,乃不仁残忍之举,岂是圣人爱护子民之为?当初东汉之时,曾有将匈奴人安置在边塞以内的前例,请皇上依古人之法,让突厥人保有原来的部落从属之制,尊重他们固有的风俗习惯,由他们来开垦北方人烟稀少的土地,使之成为中国的屏藩,这才是上策啊!”
  吉儿想:“这么多人中,只有此人真正关心爱护突厥人。”又转头看燕儿,只见她虽仍是泪眼莹然,面上却已浮出笑容。
  忽听一人铿锵之声响起:“臣秘书监魏征以为,突厥世代侵扰边疆,是百姓的仇敌。今天幸而破亡,皇上只因感念他们投降归附,这才不忍心将之全部屠杀,但岂可再让他们留在中原的地方,而不逐回故土?蛮族都是人面兽心之辈,衰弱时屈服、强大时背叛,那就是他们的本性!如今投降的突厥人将近十万,几年之后,子孙繁衍,人口将加倍增长,一定会成为我国的心腹大患,到时就悔之已晚了。当年晋帝在位之时,各蛮族分散在中原各地,郭钦、江统都劝他将蛮族驱逐出塞外,以断乱源,晋帝却不肯接受。结果只短短二十年后,伊洛一带尽成蛮族巢穴,这就是前车之鉴了。”
  吉儿不知道魏征说话向来语气激烈,只听得心中咚咚乱跳想:“他怎地这般痛恨突厥人?听说这魏征才学过人,何以对突厥的见识却如此鄙俗?”
  只听温彦博扬声反驳道:“皇上明鉴!君民之间应该亲密如天盖地承、丝丝入扣。而今突厥走投无路,向我国归降,我们号称礼仪之邦、仁义之国,岂可弃之不顾?子曰:‘有教无类!’,突厥人也是人,皇上也应眷爱教化他们。如果今日将突厥人从绝境中救出来,授以自力更生之法、礼仪廉耻之道,数年之后,便也如汉人一样是中国的子民。再选取他们的酋长到京师担任侍卫禁军之职,如此恩威并重,才能令他们对皇上既惧威严、又感恩德,又哪会有什么后患呢?”
  魏征冷笑道:“突厥人算是什么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初突厥欺辱我们之时,又何曾当我们汉人是人?皇上今日对突厥心慈手软,他朝就要吞下五胡乱华的苦果!”
  温彦博急道:“皇上……”话未说完,却已被李世民打断,道:“温爱卿稍安毋躁。此事朕还要细细思量,今天暂且到此为止吧。”
  吉儿心中一沉,想:“糟了!李世民这分明是想采纳魏征的意见。”望向燕儿时,果见她也是双眼发直,满脸绝望之色,看来她也想到这一点了。
  只听得外面衣衫相擦之声,似是众大臣起立躬身退出。那些宫女太监都涌了出去侍候。不消一刻钟,前殿后堂的人都散尽了,只余燕儿和吉儿还呆坐在那里。
  过了不知多久,燕儿低低地吁了口气,松开了一直抓着吉儿的手。吉儿这才发觉燕儿手心满是冷汗,将自己的手腕也染得凉飒飒的。
  燕儿掉头往回走,吉儿默默的跟在后面。回到寝殿,燕儿又是来回踱步,一遍又一遍的道:“我们真的完了!我们突厥真的完了!”
  吉儿安慰她道:“刚才你也听到了,世民不至于屠尽你的族人,至少可保住性命吧?”
  “那又怎么样?他要拆散我们的部落,故意令我们各部之间互相憎恨、仇杀。他不一刀杀了我们,却要我们自己自相残杀,慢慢的灭绝!”
  吉儿默然了半晌,又道:“那温彦博说的话可挺好呢。或者世民会考虑考虑他的话吧?”
  燕儿只是摇头:“你不明白。他向来十分宠信那魏征,只要是魏征说的话,便再怎么逆耳刺心,他都肯听。”
  吉儿问:“那魏征是什么人?我以前在秦王府里只听说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这三人是世民的心腹,好象没听过有什么魏征的。”
  “那时魏征还是李建成的心腹,你当然不知。”
  吉儿一惊,道:“什么?那魏征岂不是他的敌人?”
  “何止是敌人?我听说这魏征入东宫第一日就直言提议李建成明诛暗杀,铲除世民!”
  吉儿更奇,道:“那世民如今怎么还对他这样言听计从?”
  燕儿叹道:“这就是他厉害之处啊!只要对他有用,便再是怎么样的深仇宿敌,他都有本事摆弄得那人对他心悦诚服、死心塌地。当初东宫之中的僚属,除这魏征之外,文者如王圭、武者如薛万彻等,现下全都受他重用,位望之尊崇,不下于秦王府的旧人呢。”
  吉儿张口结舌,道:“这些人都不记得今日的主子就是当初亲手杀害自己旧主人的凶手了吗?”
  “嘿嘿,那能怪得了他们吗?你何不出去问问看,如今可还有人记得甚或知道曾有过一个叫李建成的大唐太子?咳,没有,没有了!这就叫做‘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成者什么都有,败者就一无所得,便有也只有一个恶名。”她顿了一下,又道:“我们突厥,也将是这样的下场啊!就如当年汉代匈奴何等强盛,而今安在呢?”
  到这般田地,吉儿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上来了。
  燕儿忽笑道:“你远来是客,我还一直没好好招呼你。你等一下,我进去换件衣服,跳支舞给你看。”
  吉儿见她面容惨淡,却这么强挤出笑意来,真比见到她哭更难受,忙道:“不必了,我……”燕儿却早翩然入内,吉儿只好住了口,想:“燕儿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行事在在都透着古怪,无一不是出人意表。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心下一阵疑惑不安,但转念想到:“刚才李世民就在屏风那边,她尚且没有惊动他,让他发现我在宫里,可见她确实没将我的事告知他。她既能信守言诺,对我就不会有什么恶意吧?”
  正胡思乱想间,燕儿又已走回来。只见她穿着一袭白裙,吉儿可不知道这裙是她当年在李世民以为自己死后狂痛不能自制、她为他跳那支胡旋舞时穿过的,只觉她那本已白得没有血色的脸给这裙一映衬,更是死一样的惨白。她一想到这“死”字,心中一跳,忙暗暗自责,想:“我怎么胡乱生出这种念头来?”
  燕儿道:“你在突厥住了这几年,会吹胡茄吧?给我伴一曲《十八拍》如何?”
  吉儿道:“好。”接过她递上来的胡笳吹了起来。
  燕儿随着节拍跳起胡旋舞,扬手踢足之间雪白的裙裾飞舞起来,彷如一只巨大的白蝴蝶扇起柔软的双翼在花间盘旋。
  燕儿渐渐的沉醉在舞蹈之中,面上忧愤之色退去,神采焕发起来。吉儿心中也自高兴,想:“今天自见她以来,她总是一副郁郁之态,现在才终于显出一点往日的无忧无虑。”
  燕儿越旋越快、越旋越急,白衣与青丝齐飞,吉儿看得一阵头晕目眩,不觉停了手中的胡茄。只见燕儿终于旋得慢了下来,身子也渐渐的弯了下去,双手抱在胸前,上身蜷伏在地上,衣裙张开合在身周,犹如一朵洁白的睡莲正在盛放之中。她微微抬起头,向着吉儿凄然一笑,轻轻的道:“人生在世,活着真是苦啊!”说毕将脸庞埋在裙里,一动也不动。
  吉儿心中一片茫然,反复回味她这一句话:“人生在世,活着真是苦啊!”种种不如意事忽全都兜上心头,只想放声大哭一场,以泄无边的伤痛。
  过了良久良久,她慢慢的回过神来,见燕儿仍是埋首蜷伏在地上,便道:“燕儿,别伤心了,起来吧!”燕儿却仍是一动不动的对她不理不睬。吉儿一阵心酸,走上前伸手拉她,道:“你别这……”忽摸到她的身子一片冰凉,心中一惊,忙扶起她的头,只见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更是惊疑不定,再一摸她鼻端,竟已是冷若寒冰!一低头,却见她双手按在胸前,虎口之间露出一把匕首的银柄,下面正不住的渗出血来。她忙掰开燕儿的手,果见是一把银制的匕首正插在胸前,直没至柄!她一拉开燕儿的手,鲜血不再受到堵迫,汨汨的直流出来,瞬间已浸透了燕儿的白裙。
  一刹那间,吉儿恍如置身梦中一样,只觉这一切太突兀、太不可思议了,一定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自己在做梦,在做一个可怕却荒诞的噩梦!她不懂得惊讶,也不懂得伤心,只是怔怔的抱着燕儿的尸身,怔怔的看着那血染过了燕儿的衣裙又染到自己身上,渐渐的凝成淤红的一滩。
  不知这样呆了多久,她隐隐听到外面好象有人在叫:“殿里有人吗?”但那声音便如风吹草动一般,虽是传入耳中,她却意会不到这是什么,仍是发着愣。
  一个太监走了进来,道:“皇上有命,要召见燕……”忽见到殿中血流遍地的惨状,吓得尖叫一声:“这……这是什么?”
  吉儿转过头来,似是见着他,又似是没见着他;似是对他说,又似是对自己说:“燕儿死了。”语气那么平淡,倒似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燕妃死了?”那太监跳了起来,一路尖叫着跑了出去。殿中又回复一片死寂,吉儿仍是失魂落魄的跪在那儿抱着燕儿,好象连她自己也已化成行尸走肉,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又过了一会儿,殿外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急传:“皇上驾到!”一人抢步进来,叫道:“燕儿,燕儿!”
  那声音象闪电一样劈在吉儿头上,她猛地清醒过来,知觉来者正是李世民!她大骇之下只想马上逃离这个地方,但双脚发软,完全不听使唤,只一个劲儿的哆嗦,半步也挪动不了。
  吉儿迷迷惘惘间似乎感到李世民在恸哭失声,她心里也是一忽儿悲痛、一忽儿惊悸,全没了主意,只好垂下头也哭了起来。
  李世民抬起泪眼,看到吉儿低首而泣,还以为她只是个寻常的宫女,便问:“燕妃去的时候,是你在她身边侍候吗?”
  吉儿知道他误会了,没有认出自己来,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惊恐万分下仍只是捂着脸哭。
  李世民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吉儿哪敢答他?哭得更加厉害了。
  李世民道:“你别忙哭,先答了朕的话。”说着便伸手来拉她。
  吉儿尖叫一声,闪了开去,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叫道:“不,不要碰我!”
  她这一抬头,李世民立时看清了她的面貌,不觉全身一震,失声道:“吉儿?”
  吉儿吓得心胆俱裂,抬脚便想冲出去,李世民早一手抓着她的手腕,道:“吉儿,真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声音都颤抖起来。
  吉儿只想挣扎,但全身都酸软无力,哪里摆脱得了他的掌握?只得道:“是燕儿叫我来的。”
  “怎么我不知道?”
  “若果我早知你会知道,我便死也不会踏足这儿一步!”
  “死!”李世民心中一寒,松开她的手,倒退一步,跌坐在榻上,望着燕儿的尸身,喃喃的道:“燕儿死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做?”
  吉儿还未开口,一个太监飞奔进来道:“启禀皇上,燕妃娘娘室内案上放着这封信。”说着双手呈上一信,退了出去。
  李世民拆开封皮,扫了一眼,双手一松,那纸悠悠的飘落下来,跌在血泊之中。吉儿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国破家亡,生无可恋!惟愿唐皇善待我突厥子民,则燕虽死而何憾?突厥公主阿史那燕绝笔”那纸浸在血水之中,已染得通红,血色覆在墨色上,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吉儿心下一片雪亮:“燕儿知道突厥败亡,大唐会对突厥大兴报复,早抱了以死相谏以救突厥之心。”又想:“那她何以要叫我来呢?对了,她是要让我作个见证。她知道自己一死,一定会惊动李世民来这儿的,那时我欲不见他亦不可得了。她曾说什么若违言诺便以死谢罪。唉,她早怀必死之心,还怕什么破了言诺?我既见到世民,又逢她自戕,势不能不为她替突厥说情,她这是利用我啊!想不到她这么一个直爽率真之人,入这宫中才三四年,便已学了满腹计谋,临死都算计了我一次!”但想到她所作所为,全是一片苦心为了突厥,又不觉怆然。
  吉儿转头望向李世民,只见他也正怔怔的望着那血泊中的信纸,眼中似是哀怜,又似是惋惜,心中一动,叫了一声:“世民!”
  李世民缓缓的转眼望着她:“她真是傻!”
  “她是为了突厥!”
  “但也不必寻死啊!”他不由得捏了捏拳头,“她想替突厥说什么话,可以来跟我说,我会……”他忽的停了下来。
  “你会怎么样?”吉儿黯然道,“你会答应她吗?你会肯为了她而放过突厥人吗?你是那种会将儿女私情置于国家大事之上的人吗?不,你不是!李建成可以为了立燕儿为太子妃而不惜害得自己连太子之位、身家性命都丢了,你办得到吗?你不能!”
  “李建成”三字象芒刺一样扎在李世民心上,他跳起来叫道:“你胡说些什么?”
  吉儿望着他额上青筋毕现,冷笑道:“怎么?皇帝做得久了,已经没有人敢在你面前说这种锥心刺耳的话了,是不是?”
  李世民一咬牙,坐回原位,垂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明白,她也不明白,没有人会明白!”
  吉儿听他说得凄然,心中不觉一软,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刚才你跟大臣们商讨安置突厥的法子,我跟燕儿都听见了。她若不是绝望心死,又怎会如此自戕?她说,她亲眼见过你有多恨突厥人的,何况你又那么听信那魏征……”
  “我早说了你们是不明白。我不恨突厥人,从来都不!”
  吉儿摇头道:“时到如今,还何必撒这种弥天大谎?”
  李世民长叹一声,双手捂脸,好一会才道:“你还是不明白。我跟魏征不同。他是山东人,那儿的人将什么门阀高下、胡汉之分看得极重。他耳濡目染见得多、听得多,便不分青红皂白的恨突厥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山东人这副臭脾性我向来厌恨之极。哼,前些时候我吩咐重修《氏族志》,那班老儿不竟敢仍将山东崔氏列为天下第一姓,我李氏却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我大发了一通脾气,说当年刘邦、萧何、曹参、樊哙、灌婴等等,有哪一个不是贫贱出身,却又有哪一个不被后人推为英雄贤才?山东崔氏不过是攀上了北齐的官位,如今早就成了破落户,还算什么天下第一姓?我勒令他们再修一次,要将李姓列为第一,皇亲国戚居于其后,把那什么崔氏降为三等。这些人口中连称‘遵旨’,但我知道他们心里不以为然,背地里也不知在怎么样取笑我血脉不纯、算不上是汉人!他们瞧我不起,难道我又瞧得起他们?这群老家伙死抱着祖宗十八代的牌位,自以为是什么高门贵第,有什么了不起似的,在我眼中看来,不过是老贼罢了。可恨那魏征竟还一门心思的去与崔家攀亲结缡,分明是没将我李氏放在眼内!哼,若不是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吉儿听得暗暗心惊,想:“想不到李世民与魏征之间还有这一层龃龉,表面看来却是何等的君臣相得有如鱼水啊!终究是燕儿眼尖,看破他只是在利用魏征,便什么新愁旧恨都可隐忍不发。但若有那一天他觉得已没有用得着魏征之处,又或者他的容忍到了极限,那魏征岂不是危乎殆哉?魏征的生死荣辱,原是全在他一念之间啊!无怪乎古人云:‘伴君如伴虎’,虎性无常,君心更是难测!他为人是如此深沉,对我又岂能有什么真情?”心下更感无味。
  只听李世民又道:“当年爹爹未入长安为官前,我们家在陇西,那儿靠近漠北之地,我从小就与突厥人结交,说他们的话、穿他们的衣服、学他们的马技箭术……我喜欢突厥的马、爹爹喜欢突厥的胡旋舞,我们都喜欢突厥的东西。我对突厥人,自小就觉得亲近,何来痛恨厌恶之心?只是后来……”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后来你们被逼称臣于突厥,你就开始恨他们了,是不是?”吉儿代他接了下去。
  李世民抬起头来,脸上现出迷惘的神色,道:“我是气恼突厥欺辱于我,但我决不是恨突厥人。突厥如今已亡,我只想求一个长治久安之计,突厥人是生是死、是合是散,我并不放在心上。”
  吉儿心想:“你这话也说得够冷漠的了。说到底你也不是真的关心爱护突厥人,只是挂怀自己的成败荣辱。”
  李世民转眼又望向燕儿,道:“她何必非要这样寻一死不可?只要她来问我一句,我总会让她明白:我绝不会采纳魏征那激愤之法。我只是不欲扫了魏征的颜面,被臣下误以为我听不进逆耳之言罢了。”
  吉儿道:“其实是你不明白燕儿的为人。她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又岂肯向你屈膝求情?为了突厥,她宁觅一死以明心志,也不愿受你的羞辱或怜悯!你看她这绝命书,署的是突厥公主的名号,却不是燕妃。你可以迷得连突利也向你下跪,却甭想令她以妾妃自居来叫你一声‘皇上’。她至死都是傲骨铮铮、不卑不亢,无愧于她突厥公主的尊严!”
  李世民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你说的是,我不明白她。我从来没当真将她放在心上,便从来都没想过要去明白她的为人。”
  吉儿冷冷的道:“你便是将她放在心上,你也不会明白她。燕儿这样的女子,不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男子可以明白,她……注定了要寂寞孤独一生!”
  李世民一扬眉,却见吉儿目光凛凛的直视着他,不觉又叹一口气,道:“你是在说你自己吧?我也不明白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吉儿霍然起立道:“我要走了。”转身便要出殿。
  “吉儿!”李世民急叫一声,“当年我都可以容忍让你走了,难道今天还会来逼你不成?你便跟我多说几句话也不行?”
  吉儿不回过头来,仍是背对着他,道:“我怎么知道?你做皇帝久了,随心所欲惯了,在你心中还会有‘容忍’这两个字吗?”
  “你可错了。做皇帝一点也不能随心所欲,反是时时刻刻都得想着‘容忍’二字。”
  “你若不是说的比做的漂亮,那就让我现在走吧。”吉儿狠起心肠说。
  背后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听到李世民冷冷的道:“那就请便吧!不过你得替我向突利传个口信,叫他明天入宫来见我,我要跟他说安置突厥的事。”
  吉儿心头一紧,想:“莫非他恼了我的执拗,要对突利不利?”但此时不容她多想,只怕再多待下去李世民会反悔,二话没说便离去了。
  到了驿馆,她回想适才情形,才忍不住一阵后怕,只觉身上粘粘稠稠的好不难受,原来已出了一身冷汗,将内衣都浸湿了。她换过衣衫,找来突利,将燕儿自杀、李世民要他明天入宫之事说了。
  突利悲痛之余又感惊惧,道:“大哥叫我入宫,不知是何用意?他会怎么处置我们突厥人?”
  吉儿道:“他是说了不会用魏征的法子,但他这人说的话,你最好别全信。我越是了解他多一点,就越是觉得看不透他。”
  突利道:“即使不用魏征之言,其他人除了那温彦博外都不见得对突厥安着什么好心。除非大哥是采纳他的意见,否则我们也不过是被打入第十七层地狱、还是被打入第十八层地狱之别罢了。”
  “明天你最要紧的是多拿燕儿之事来打动他的恻隐之心。事到如今,除了动之以情外,不能怎样呢?”
  突利眼睛一亮,道:“说到‘动之以情’,吉儿,不如你明天跟我一起入宫见他吧。”
  吉儿吓了一跳,道:“你说什么?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呢?今天你不也见着他了吗?他也没将你吞下肚里去。”
  吉儿气道:“那怎么同?今天我是逼不得以、防不胜防的才给他见到我。明天还要我主动去见他?那万万不可!这一来,他岂不是要以为我对他又动心了?他岂不是又要想入非非?”
  突利嘟长了嘴,道:“你本来就是对他动了心嘛,否则为什么要这样故意回避他?”
  吉儿羞怒交加,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我若对他还有半分痴心妄想,当初我就不会千里迢迢的跑到突厥去找你。你到今天竟还是这么看待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到后来已转怒为悲、掩面而泣起来。
  突利大惊,忙扑到她脚前,道:“吉儿,吉儿,你别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做了这亡国奴,连累你也受苦。”说着也是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吉儿心中一痛,道:“你怎么说这种话呢?难道我就不曾当过亡国奴?国破山河在、物是人面非的滋味难道我不曾尝过?你若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象燕儿那样,国亡志气不堕、家破傲骨不折。李世民可以取你的性命,却灭不掉你的威风!”
  突利软倒在地,悲叹道:“你倒说得轻巧。阿燕是心无挂碍,真个是生无可恋。可我呢?我怎么能抛撇得下你?若一死可以解脱这困局,当初又何必长途跋涉的从突厥逃亡到这儿来?难道只为了客死异乡、做只冤魂野鬼?”
  吉儿心中一声长叹,想:“我真是太傻了。突利不是燕儿,更不是李世民!他二人可以宁死不屈,身亡也要争一口气,突利又怎办得到?”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道:“要我跟你入宫,也不是一定不行。但不到最后关头、非要我出面为你求情之时,我也不愿见他。”
  “这是什么意思?”
  “明天我跟你入宫,但不会随你一起见他。他若不肯放过你们突厥人,你就来找我去跟他评一评这个理。”
  突利迟疑道:“只怕我一入宫,就被他扣住了,再也不能来找你啦。”
  “我在宫门等你到黄昏日落之时,若还见不着你出来,我就去找他。这么着,你不用怕啦?”
  突利喜不自胜,连声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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