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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京邸被搜宵来虎吏 津门饯别夜赠骊歌


  却说蒋士立被刺东京,也因鼓吹帝制的缘故。当筹安会发生以后,不特中国内地,分设支部,就在日本国中,亦派人往,设分会。蒋士立即为东京支部的头目,信口鼓吹,张皇帝政。看官!你想日本里面,是民党聚集的地方,他们统反对袁氏,自然反对蒋士立,当下有民党少年,寻至蒋士立寓所,赠他两粒卫生丸,一丸及胸,一丸及腹。幸亏蒋士立躲闪得快,只伤皮肤,未中要害,还算保全性命。侥幸侥幸。袁总统闻汝成刺死,士立受伤,不禁恨恨道:“一下做,二不休,我便实行了去,看他一班乱党,究竟如何对待?”恐未能支持到底。正说着,忽见袁乃宽进来,乃宽与老袁同姓,向以叔侄相称,至是遂悄声低语道:“侄儿特来报告一件要事。”老袁听不清楚,便厉声道:“说将响来,亦属何妨。”乃宽尚柔声道:“各省筹办投票,已统有复电,惟命是从,独滇省没有确实复电,闻蔡锷与唐、任二人勾通,叫他反抗帝制,这事不可不防呢!”老袁道:“你有甚么真凭实据?”乃宽道:“凭据尚没有查着。”老袁不禁失笑道:“糊涂东西,你既未得凭据,说他什么!”乃宽嗫嚅道:“他的寓所,应有证据藏着,何妨派人一搜哩。”老袁道:“若搜不出来,该怎样处?”乃宽道:“就是搜检无着,难道一个蔡松坡,便好向政府问罪吗?”老袁被他一激,便道:“既如此,便着军警去走一遭罢。”当下令乃宽传达电话,向步军统领及警察总厅两处,令派得力军警,往蔡寓搜查密件。
  步军统领江朝宗,及警察总厅长吴炳湘,哪敢违慢,即选派干练的弁目,会同两方军警,夤夜往搜。巧值蔡锷寄宿云吉班,蔡寓中只留着仆役,闻了敲门声响,还道是蔡锷回来,双扉一启,即有两个大头目,执着指挥刀,率众趋入,吓得仆役等缩做一团,不晓得他甚么来历。但见大众入门,并不曾问及主人,大踏步走近室内,专就那桌屉箱橱中,任情翻弄。那军警执着火炬,照耀如同白昼,忽到这处,忽到那处,目光灼灼,东张西顾,最注意的是片纸只字,断简残篇,约有两三个小时,并不见有甚么取出,只箱橱内有一小凤仙摄影,及桌屉内几张请客单,袖好了去,那时一哄而出。
  仆役等才敢出头,大家哄议道:“京都里面,大约没有强盗,也差不多。若是强盗到来,何故把值钱的什物,并未劫去?这究竟是何等样人?”有一个老家人道:“你等瞎了眼珠,难道不看见来人衣服,上面都留着符号,一半是步军,一半是警察么?”大家又说道:“我家大人,并没有甚么犯罪,为何来此查抄?”老家人道:“休得胡说,我去通报大人便了。”当下飞步出门,竟往云吉班。适值蔡锷将寝,由老家人闯将进去。报称祸事,蔡锷吃了一惊,亟趿履起床,问明情由。经老家人略略说明,才把那心神按定,想了片刻,方道:“寓中有无东西,被他拿去?”老家人答言:“没有,只有一张照相片,被他取去,想便是这里的凤”,说到“凤”字,已被蔡锷阻住道:“我晓得了,你去罢,不必大惊小怪,我俟明天就来。”老家人退出,小凤仙忙问道:“为着何事?”蔡锷微笑道:“想是有人说我的坏话,所以派人往搜。”一猜就着。小凤仙急着道:“你寓内有无违禁文件?”蔡锷道:“你休耽忧!我寓中只有几张《亚细亚报》,余外是没有了。”单说《亚细亚报》,妙极。小凤仙道:“朋友往来的书信,难道也没有么?”顾虑及此,也是解人。蔡锷低声道:“都付丙了。”预防久了。小凤仙道:“你的家人,曾说将照片取去,莫非就是我的摄影?”蔡锷道:“恐不是呢,如果取了去,我倒为你贺喜,此番要选入皇宫,去做花元春第二呢。”诙谐得妙。小凤仙啐了一声,随即就寝,蔡锷也安睡了。
  到了次日,起身回寓,看那桌屉箱橱中,都翻得不成样儿,仔细检点,除小凤仙的小影外,却没有另物失去。请客单原不在话下。他正想赴军警衙门,与他理论,巧值内务总长朱启钤,着人邀请,遂乘车直至内务部。朱启钤慌忙出迎,彼此同入内厅,寒暄数语,便说起昨夜搜检的事情,实系忙中弄错,现大总统已诘责江、吴二人,并央自己代为道歉。蔡锷冷笑道:“难得大总统厚恩。惟锷性情粗莽,生平没有秘密举动,还乞诸公原谅!”朱启钤又劝慰了数语,并将小凤仙的照片,取还蔡锷,便道:“这个姑娘儿,面目颇很秀雅,怪不得坡翁见赏。”蔡锷道:“这乃是锷的坏处,不自检束,有玷官箴,应该受惩戒处分的。”朱启钤笑道:“现在已成了习惯,若为了此事,应受惩戒,恐内外几千百个官吏,都应该惩戒哩。”官吏都是如此,所以国不成国。说毕,又闲谈了一会,蔡锷随即告辞。后来探听得搜检事情,实是袁乃宽进谗,并与小凤仙有些关系。原来小凤仙经蔡锷赏识,名盛一时,袁乃宽亦思染鼎,三往不见,遂愤愤道:“这个婆娘,不中抬举,你道蔡松坡年少多才,哪知他是个乱党呢。”当下越想越气,竟至袁氏前攻讦,不意落了个空,反被老袁训斥一顿。上文特揭小凤仙照片,便寓此意,但色为祸媒,不可不戒。蔡锷自经此搜查,极思摆脱樊笼,遂往与小凤仙密商。小凤仙正坐在卧室,手中执着一书,静心阅着,俟蔡锷入房,才将书放下,立起身来,问及搜检事情。蔡锷略述一遍,随从案上取书一瞧,乃是一本《意大利建国三杰传》,便问小凤仙道:“此书的内容,你道可好么?”小凤仙道:“好得很,好得很,非是文不足传是人。”蔡锷道:“作书的人,便是前司法总长梁任公。”小凤仙道:“我也晓得他,可惜我不能一见。”蔡锷道:“他是我的师长哩。”小凤仙不禁大喜道:“他现在哪里?既与你是师生,求你介绍,俾我一见。”爱才如命。蔡锷道:“我师前日,曾到天津,畀我一书,说我若往津门,应过去叙谈一切。”小凤仙道:“那是好极的了,我明日便同你去。”蔡锷听了,想:“与他说明行径,转恐漏泄机关,致碍行动,不如到了天津,再说未迟。”随即接入道:“我就同你去罢!但我师正反对帝制,明日往访,却不宜外人知道呢。”小凤仙点首称是。是晚蔡锷回寓,略略收拾,也不与家人说明,仍往云吉班住宿。
  次日午前,竟雇着一乘摩托车,先给车资,挈小凤仙上车同坐,招摇过市。故意令人共睹。行至前门外面,望见一所京菜馆,便与小凤仙下车,至馆中午餐。餐毕,两人出门,不再上摩托车,竟自向市中买些食物,缓步儿行至车站。可巧车站中正当卖票,蔡锷挨入人丛,买了两张票纸,偕小凤仙趋出月台,竟上京津火车。才经片刻,钲声一响,车轮齐动,飞似的去了。
  那时虽有侦探在旁,但是奉令密查,不便出来拦阻,只好眼睁睁的由他自去,转身去报袁总统。老袁确是厉害,复遣密探到津,监伺蔡锷行动。蔡锷到津后,往访梁任公,已是南去,乃投宿某旅社,夜间与小凤仙说明行踪,拟即乘此南下。小凤仙对着蔡锷,沈沈的望了一会,不觉的情肠陡转,眼眶生红,半晌才说道:“我与你拟同生死,你去,我便随你同行。”蔡锷道:“我是要去督兵打仗的。”小凤仙忙接口道:“你道我是个弱女儿,不能随你杀贼么?”事虽难行,语颇雄壮。蔡锷道:“卿虽具有壮志,但此行颇险,若与卿同行,不但于卿无益,并且与我有害;不但与我有害,且阻碍共和前途,卿何必贪爱虚名,致受实祸。”小凤仙忍不住泪,带哭带语道:“依这般说,简直是把我撇弃吗?”蔡锷道:“卿何必自苦,他日战胜回来,聚首的日子正长哩。奈何作此失意语?”小凤仙才道:“我虽是儿女子,也知爱国,怎忍令英雄志士,溺迹床帏?但此去须要保重,免我远念。想你即日就要动身,我便借此客馆中,备着小酌,与你饯别罢。”说着,即呼馆佣入内,令叫几样可口的菜蔬,及佳酿一壶,佣夫遵嘱去讫,须臾即送入酒肴,由两人对饮起来。絮絮言情,语长心重,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小凤仙复道:“本拟为君唱歌饯行,但恐耳目甚近,不便明歌,你可有纸笔带来吗?”蔡锷说一个“有”字,即从袋中取出铅笔,及日记簿一本,递与小凤仙,小凤仙即舒开纤腕,握笔书词,词云:
  (柳摇金)骊歌一曲开琼宴,且将之子饯。蔡郎呵!你倡义心坚,不辞冒险,浊着一杯劝,料着你食难下咽。蔡郎蔡郎!你莫认作离筵,是我两人大纪念。
  (帝子花)燕婉情你休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你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果所谋未遂,或他日呵,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生前愿。
  (学士巾)蔡郎呵!你须计出万全,力把渠魁殄。若推不倒老袁呵,休说你自愧生前,就是依也羞见先生面,要相见,到黄泉。
  小凤仙写着,蔡锷是目不转睛的,瞧她写下。口中接连赞美,看到末两阕,连自己也眼红起来。及至写完,纸上已湿透泪痕,小凤仙尚粉颈低垂,沈沈不语,好一歇方抬起头来,已似泪人儿一般,勉强说道:“班门弄斧,幸勿见笑。”蔡锷此时,也不觉心如芒刺,一面携了手巾,替小凤仙拭泪,一面与语道:“字字沈痛,语语回环,不意卿却具此捷才,真不枉我蔡松坡结识一场呢。”小凤仙恐未必能此,但余观近人著有《松坡轶事》,亦载入此词,想作者未忍割爱,故选录及之。小凤仙道:“我已早知有今日了。这数阕俚词,预备已久,将来赓续了去,为君谱一传奇,倒也是一番佳话。但自愧才疏,有志未逮,俟君成功后,同续何如?”蔡锷道:“好极,但我意须较为雄壮,莫再颓唐。”小凤仙接着道:“英雄语自然不同。我辈儿女子,笔底下要想沈壮,也觉为难呢。”蔡锷道:“你第一阕也雄壮得很;第二三阕前半俱佳,后半结语,似嫌萧飒,难道你我竟无相见期么?”小凤仙道:“功成名立,偕老林泉,这是我的夙愿,诚能得此,那是莫大的幸福了。”造物忌才,怎肯畀你如愿。说着时,外面的报时钟,已接连敲了三下。蔡锷惊道:“夜已深了,快收拾睡罢。”将残肴冷酒,搬过一边,随即睡下。
  越宿起来,盥洗才毕,但见窗棂外面,已有人前来探望。至开门出去,那探望的人,都扬长走了。蔡锷悄语小凤仙道:“侦探又来了。”小凤仙道:“这却如何是好?”蔡锷道:“不要紧的,我自有计。”当下吃过点心,就取出纸笔。挥就一篇因病请假的呈文,用函固封,竟向邮局寄往京城。索性明报。他本有失眠喉痛诸症,索性借此机会,就日本医院医治,除每日赴院一次外,仍挟小凤仙作汗漫游。各侦探往来暗伺,了无他异,惟尚监伺左右,不肯放松。蔡锷佯作不知,背地里却与凤仙谋定,实行那金蝉脱壳的妙计。一夕,与凤仙对坐,狂饮室中,议论风生,津津有味。俄而有拍案声,痛骂声,远达户外。各侦探忙去窃听,前一套说话,是评论花丛,后一套说话,是詈及正室。忽喜忽怒,仿佛是醉后胡言。未几竟叫作腹痛起来,连呼如厕。侦探疾忙避开,他即出室,令馆佣前导,一手抠衣,一手捧腹,向厕所去了。侦探未及尾随,并以厕所中无关机密,自然散去。
  翌晨往视,还是户闼深扃,高卧未起,迟至午刻,方觉有人走动,重复窃窥,只见小凤仙起床,云鬓蓬松,尚未梳沐,待午餐已过,又约有一两小时,小凤仙整妆出门,携了皮夹,掩户自去。到了晚间,亦并未回来,次日也不见返寓。各侦探往问帐房,帐房亦没有知晓,大家动了疑心,启户入视,什物已空,只桌上留着一函,由司帐展开一阅,乃是钞票数张,并附有一条,谓作房饭代价,顿时面面相觑,莫明其妙。连我亦是不懂。司帐人虽然惊诧,但教钱财到手,倒也不遑细究。惟各侦探奉命前来,急得甚么相似,忙至车站探问,好容易查得小凤仙消息,已于昨晚返京,独蔡锷不知去向。奇极妙极。
  看官!你道这蔡松坡究竟到哪里去了?他知侦探随着,万难南行,计惟东渡扶桑,迂道至滇,方可脱身,当日探得日本邮船,名叫山东丸,乘夜出口,遂借着腹痛为名,就厕后复退馆佣,即觑人不备,逸出后门,孤身赴港,登舟买票,竟往日本,真个是人不知,鬼不觉,安安稳稳的到了东瀛。其身虽安,其心甚苦。复续上呈文,电达京中。那时前呈已邀批发,给假两月。至续呈到京,老袁未免一急,但表面上不好指斥,只好批令调治就愈,早日回国,用副倚任等语。过了数天,又接到蔡锷手书,略云:
  趋侍钧座,阅年有余,荷蒙优待,铭感次骨。兹者帝制发生,某本拟涓埃图报,何期家庭变起,郁结忧虑,致有喉痛失眠之症。欲请假赴日就医,恐公不许我,故微行至津东渡。且某之此行,非仅为己病计,实亦为公之帝制前途,谋万全之策。盖全国士夫,翕然知共和政体,不适用于今兹时代,固矣。惟海外侨民,不谙祖国国情,保无不挟反对之心,某今赴日,当为公设法而开导之,以执议公者之口。倘有所闻见,锷将申函钧座,敷陈一切,伏乞钧鉴!
  老袁看毕,忍不住气愤道:“瞒着了我,潜往东洋,还要来调侃我,真正可恨!我想你这竖子,原是刁狡极了,但要逃出老夫手中,恐还是不容易哩。”乃一面电给驻日公使陆宗舆,叫他就近稽查,随时报告,一面密派心腹爪牙,召入与语道:“我看蔡锷东渡,托言赴日就医,其实将迂道赴滇,召集旧部,与我相抗,你等可潜往蒙自,留心邀截,他从海道到滇,非经蒙自不可,刺杀了他,免贻后患。”两路防闲,计密且毒,奈天不容汝何?遂厚给川资,遣他去讫。
  是时杨度、阮忠枢等,闻小凤仙返京,即去探访详问蔡锷病況,及归国时期。小凤仙却淡淡答道:“蔡老赴日养疴,早一日好,早一日归国,并没有一定期间。”阮忠枢道:“闻你曾同赴天津,为何不偕往日本?”小凤仙道:“他的结发夫妻,还要把他遣归,何况是我呢?”阮忠枢无词可答,遂与杨度同归,转报老袁,老袁道:“同去不同来,分明是有别意,但我已摆布好了,由他去罢。”慢着!正是:
  纵有阴谋如蝎毒,谁知捷足已鸿飞。
  蔡锷已去,京中已产出一个短命皇帝来了。欲知详细,请看下回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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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锷一行,为再造共和张本,故二十五回中,已全力写照,本回复将京寓被搜,及津门话别事,竟体演述,不肯少略。盖一以见蔡锷之智,一以见小凤仙之慧,英雄儿女,自有千秋,而三叠骊歌,并为后文伏笔。至潜身东渡时,尤写得惝恍迷离,非经揭破,几令人无从揣测。作者述小凤仙语,谓非是文不足传是人,吾还以赠诸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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