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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中关村路是飞车族的天堂。十五分钟后,瑶骑着那辆旧“导航员”牌三段变速自行车出现在刚建成的智能所大楼前。那座十七层的大楼黑黝黝的,没一盏灯光。她径直冲上坡道,速度太快刹不住闸,眼看就要撞破玻璃门,那门却无声地向两边分开了,原来是红外线自动控制的。智能所最年轻的研究员瓦的博士生,瑶在北大时的同班同学潇正在大厅等她,不过显然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进来,连忙躲闪。 智能所好象很有名,大厅正中挂着一位元老级科学家给他们的题词,不过瑶搞不清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记得潇说他的课题是VR或者翻译成虚拟现实,十分时髦。 走进大楼的自动电梯,潇按“-3”钮,原来他们的工作室都在地下,地上部分是出租的写字楼。“你们倒会充分利用资源。”瑶说。 “这就是市场经济的说。”潇来了句BBS语,看来他也是那些爱捣乱的网虫之一,瑶当然也是。 虽然是夏天,地下室却很冷,瑶一走出电梯就连续打喷嚏,她狼狈地掏出手帕擦鼻子,同时抱怨道:“可恶!谁把空调开这么足?!” “这是我们的系统工作必须的温度。”潇一边解释着一边从铁皮衣柜里摘下件蓝大褂递给瑶。瑶看了看式样丑陋的大褂,又放回去,做个鬼脸说:“冻死我也不穿这破玩意儿。” 潇无奈地耸耸肩膀,自己穿上一件,叹了口气说:“你什么时候也学着讲究起穿着来啦?” “我什么时候不讲究?”瑶反驳。 两人说着走进了中心机房,机房里只开了两盏瓦数很小的灯,和明亮的走廊好象两个不同的世界,电子设备工作的嗡嗡声和闪烁的红绿指示灯更加剧了这种感觉。当过几年网络系统管理员的瑶仍然不适应这环境,站在门口紧皱着眉头。 “这些超标量主机很菜,对吗?”潇的声音和电子噪音混在一起,有些虚无缥缈。“我们的新机器过两天就到了,那时候再请你参观。” “我没兴趣。”瑶快速穿过机房,来到控制室。明亮的灯光和安静的环境使她稍微觉得舒畅了一些。看见她对计算机的反应,很难想象她是整个中关村超级网络的设计者和第一任管理员。“你们的主机是不是发疯了?声音怪怪的。”她似乎在抱怨。 “不严格地说是这样,”潇早就领教过瑶的敏锐感觉,她居然能从电子噪音中听出主机工作不正常,“从昨天下午起主机对所有命令的响应都明显变慢,到晚上就慢得无法忍受,可是主机的负荷表却指到了百分之二百,不得不把全部外线网关闭了,可系统还大忙特忙,真不知怎么搞的。” “象是雪球或者蠕虫病毒的症状。”这两种经典电脑病毒都是通过无限制繁殖使系统过载的,自二十年前一些无聊的大学生发明了它们以来,至今无法完全消灭。 “不大象,我们的系统装了最新版的公安部查毒软件,而且我们的网络结点是有防火墙保护的。” “你们的保护壁垒我五分钟就能突破。至于查毒软件,病毒改变一下外壳就混过去了,最好的防毒手段只有一个:不断备份你的文件。”这是瑶作系统管理员时不断提醒每个用户的话,好象也是一家著名计算机消耗品公司的广告。 “糟糕的是最近一个月我们的重要数据都没备份。”潇懊丧地说。 “那就怨不得旁人了。”瑶摊开两手,说,“还能进超级用户吗?我给你试试。” “能。”潇打开了放在工作台上的老式奔腾电脑,他保留这部几年前出品的机器主要因为它有个能放激光唱碟的光驱。可能是受瑶的影响,他有时候也听听音乐。瑶从抽屉里找出张唱碟:玛丽亚凯莉的《白日梦》,她不无讽刺地想到这个歌名和VR的联系,笑了。 苏格兰女歌星温柔的嗓音和瑶敲击键盘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充满了狭小的控制室。她呼叫仿真终端,输入个人识别代码:MYao。 主机要求密码,她回答:Foolish UNIX。这是她上大学时就用过的,一直没改变。中关村的网虫们经常冒充她的名字上机,每月给她平添一大笔机时费,但她仍然不愿意改密码,UNIX就是蠢。 经过长得让人难以忍受的等待,系统提示符终于出现在屏幕上,这个提示符是代表美圆的记号$,不知当初的设计者是怎么想的。瑶立刻键入su命令,要求进入超级用户。大约一分钟后,询问超级用户密码的提示才出来,瑶把键盘让给潇,因为密码只有他知道。潇输入:I Love Yao。 “你怎么还在用这个密码?!”原来潇也保留着他在大学里用惯了的密码,翻译过来就是:“我爱瑶。” “你总改不了偷看别人密码的毛病?!”潇被当面揭穿秘密有些不好意思,干脆反守为攻。瑶苦笑着推开他,抢过键盘。 凯莉反反复复地唱着她的名曲,潇把自己的工作服给瑶披上,又调高了空调温度,瑶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进行艰难的恢复工作。她打入insecode(插入代码)命令,直接加入主机指令流。这条完全不符合UNIX习惯的命令是系统管理员处理问题时的最后手段,使用时必须考虑复杂的进程切换,追踪瞬息万变的指令流,所以成功率很低。早先还是潇教她用过一次,因为忽略了一个标志位捣毁了当时北大开放机房的文件系统,也让她丢了系统管理员的工作。建设超级网络的时候,她在曙光机上试用这个命令,虽然最后成功完成了硬盘重分区,没损失任何数据,却头疼了整整一个星期。现在她对付的超标量机比老曙光还复杂得多,成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十。她不敢分心,甚至忘记了换一张唱碟或者把它停下来。 潇已经困得不行了,开始他还从瑶身后看她操作,和她一起思考,后来他眼中屏幕上闪烁的字符就全都变成了雪花点儿。他打了个哈欠,走出控制室,到中心机房巡视。那些电子部件依然不知疲倦地吟唱着没人听得懂的曲子,各种指示灯忽明忽暗,给他一种进入另一个时空的感觉。 凌晨四点,他决定放弃修复。如果瑶都恢复不了这个系统的话别人更不能,他知道。让那一个月的工作见鬼去吧,说不定重新开发出来的代码比原来的更好些。至于挨瓦老板的骂,那是受惯了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说”。 他回到控制室。《白日梦》的旋律依然充满了房间,不过现在是晚上。今天白天恐怕只能在家里做梦了,他凄凉地想。 瑶伏在键盘上,大概太累,睡着了。他有些不忍叫醒她,但控制室实在不是睡觉的地方。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说:“到站了。” 没反应,他加重力量又拍了几下,瑶仍然不动,看来彻底睡到爪哇国去啦。潇恶作剧地拈起她一根头发,轻轻拔下来,她好象动了一下,可仍然不愿醒来。潇看了看手里的那根头发,又黑又有光泽,虽然不长,却十分柔软。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到日记本里,然后自我谴责说:“潇你这个家伙在干什么呀?” 站在瑶背后犹豫了一会儿,潇好象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打开隔壁值班员休息室的门。因为系统还处于调试阶段,不需要值班,这个房间是空的,只有张堆满电脑书的折叠床。他把堆在床上的书和杂物都挪走,回到控制室。瑶还在那儿没动,老奔腾屏幕上滚动着乱七八糟的字符,潇没看。他又拍了她几下,她仍然拒绝醒来。 “再不起就强迫搬家了。”潇说着抱起她,好象有种触电的感觉。她很轻,一米六四的身高只有八十几斤,抱着一点儿也不费力气。潇谨慎地不去想其他事情,用尽可能轻的动作走到休息室,把她放在折叠床上。她舒展开蜷缩的身子,好象迷迷糊糊地说了声:“谢谢。”继续她的梦境。潇拿了本厚厚的电脑书给她当枕头,又把工作服给她盖上。可能因为气温太低,他打了个喷嚏。“这空调好使得见鬼!”他一边抱着肩膀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边抱怨。 七年了,瑶几乎一点儿都没变,甚至连那辆“导航员”牌自行车也没换过,就象是从时间隧道里走过这些年似的。注视着她熟悉的面孔,潇有些想入非非,他忘了寒冷,坐到床边,在极近的距离上打量她。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只是在电脑上太用心,也太有天才,结果所有的人包括潇在内都只把她当成电脑专家,却忽略了给她一点爱。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别关主机,千万别关主机。”瑶突然说话,吓了潇一跳,他连忙站起来,整理整理思绪。“为什么她不让关机?”他疑惑着走回控制室,没人理会的凯莉依然不知疲倦地唱着。潇停了光驱,把光碟弹出来,放回抽屉。老奔腾早已进入休眠状态,他活动一下鼠标,等了好几秒钟,屏幕画面才重新出现,上面竟然有一行彩色中文大字:“欢迎进入黑暗世界!”那些字闪烁着,变幻着色彩,潇差点没看见底下的小字: “DON'T SHUT DOWN THE MACHINE,I'M IN THE VR.M YAO.” (别关机,我在虚拟世界,莫瑶) 天!她怎么进去的!! 大多数人都知道潇他们是研究VR的,但很少有人能想到他们研究的重点是硬件而非软件,这就是瑶也没听说过的由瓦主持开发的超级人机界面,它的代号只有一个字母:“K”,据说是为了纪念某位姓名头一个字母是K的科学家。主机的故障和它无关,因为它还没开始工作,所以潇也没向瑶提到它。它的原理很简单:用仪器放大人的脑波,然后和电脑耦合,使人脑和电脑直接对话。产生这个想法的最初契机是为了构造一种自然语言形式的电脑语言,后来发现这两种符号系统之间有着微妙的对应关系,只要受过适当训练,人脑可以很自然地和电脑联网,只是人的脑波太弱,电脑无法接收,于是开始研究放大脑波并与电脑耦合的接口。理论上说瑶这样的程序高手已经具备与电脑联网的条件,能够进入虚拟世界,但K今天肯定没有开机,况且它在隔了好远的另一间屋子里,也接收不到瑶的信号。潇想象不出瑶怎样不利用任何接口进入VR,除非她的脑波辐射可以强到直接和电脑内的元件耦合。如果真是这样,现在主机和她的大脑已经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在她返回现实世界之前强行关机,她就有生命危险。然而从来没有人测到过哪怕一个强到可以直接和电脑耦合的脑波脉冲。尽管如此,潇宁愿相信她已经进入虚拟世界,他不能拿她的生命冒险,而且“电脑的事情,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做到的话,那个人肯定是瑶。”好多年前他就下过结论了。 老奔腾的仿真终端拒绝回答潇的命令,从其他地方登录也统统没有反应,看来整个主机和外界的联系已经完全混乱,现在只剩通过K进入主机一条路了,可它只能把人送进虚拟世界,却不能保证把里面的人拉出来。如果营救失败,利用它进去的人也同样回不来。不知道为什么,潇觉得和瑶一起死在虚拟世界里也挺好的,他锁死主机电源开关,留下一张“我在虚拟世界,别关机。”的纸条,走进操作间。 如果一名飞行员来到这个操作间的话,准会说这是台飞行模拟器,其实它们也几乎是一回事儿,VR的重要应用之一就是训练飞行员,为此军方每年付给瓦领导的小组一大笔钱,当然也把智能所变成了个需要保密的单位。潇在向后倾斜的转椅上座好,戴上头盔,放下面罩,启动了系统。周围的日光灯逐渐暗下去,耳边传来海顿的“作品第一百零四号”伦敦交响乐轻柔的旋律,潇突然想到这支曲子是瑶喜欢的,难道自己写这套系统程序的时候就假定由她来使用?! 一扇有数字密码锁的大门出现在面前,这是他在虚拟世界中放置的第一个模拟物。他在键盘上连续按下“5713”四个数字,这是虚拟世界的进入密码,也是“小球”病毒的识别码,他故意这样设计来纪念这个“伟大”的病毒。门开了,“欢迎进入黑暗世界!”一个有些沙哑的男声传出来。潇没安装过这种无聊的程序,又是谁的恶作剧!? 走进大门,里面一片黑暗,倒是名符其实。原来VR时间和外界同步,现在天还没亮,所以虚拟世界也是夜间。以前每次进来都是在白天,因此没在程序中加入人工照明,好在天快亮了,问题不大。按照记忆中的方位,他摸索着来到标记台,这是记录每个进入者情况的地方。管理标记台的是个女性声音,回答了她验证身份的提问后,潇迫不及待地问:“有个叫莫瑶的女孩子来过吗?” “有,但她是非法进入,已经被关进事件陷阱了。”那声音回答。 看来瑶的确进入了虚拟世界,虽然潇想不通她是怎么进来的。“你能释放她吗?”潇问。 “对不起,事件陷阱没有设置释放程序。” 潇在设计环境的时候的确忽略了这一点,其实从根本上讲这系统就是不完善的。“那我有办法修改程序吗?”他又问。 “当然可以,请你先回到现实世界,进入主机超级用户。” “见鬼!我要能进主机还到这儿来!?”他沮丧地说。 如果能进入事件陷阱,或许可以直接打开它,反正自己是超级用户,可以修改整个系统中的物品,但事件陷阱必须非法操作才能触发。什么才算非法操作?他不清楚,标记台小姐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是个只有几句词汇的程序人。潇不再理会她,继续往前摸索。他踢到一块石头,奇怪!这不是他放入的物品,看来系统里有不少来路不明的东西。他低头拣起石头,用力扔出去。石头“砰!”的一声落在水里,前面有条河。站在河边,他思考着进入事件陷阱的方法,虽然名义上这个系统是他设计的,但他只负责程序创意和综合,并不具体编制每个模块。而且他已经习惯了靠自动开发软件包和函数手册编程序,离开这些工具他的编程水平基本已经倒退回了BASIC时代。 “在BASIC中有事件陷阱这个概念!”他忽然想起来。其实所谓陷阱不过是一种中断程序,它可以是用户定义的,也可以利用系统中断,这里的陷阱肯定是用的0127号保留中断。他刚想到这里,脚下突然一滑摔倒了,却没有撞到地面,而是一直向下坠落。“见鬼!谁在这儿放了个陷阱!?” “哈哈哈,太好了,又扔进来一个!”凄厉的笑声如夜枭鸣叫,令人毛骨悚然,潇本能地握紧拳头。虽然好象摔落了不小的一段距离,他着地时却很轻,自然也没受伤。周围仍是一片黑暗,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才亮。那些讨厌的笑声又在他周围响起来,他看不见声音的来源,但肯定有好几个。“你们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大声问。 “哈哈哈哈!这里是事件陷阱,你不是一直想进来吗?”有一个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震的他耳朵无比难受。 “莫瑶在哪里?”他急切地问。 “莫瑶是谁?别理他!让他着急去吧!哈哈哈!”这次几个声音说的话互不相同,混合在一起,令他更加受不了。他扑向最近的那个声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挥拳打去,但拳头击中的只有空气。 嘲笑声继续不断地传来,他的脑袋都大了。“认准一个方向走,再长的黑暗也会有尽头的。”他默念着这句名言,同时也想到只有这座陷阱不太大的时候他才能走到尽头,否则他会在中央不停地转圈。“在沙漠迷路的人就是这样,他们看见自己的脚印才知道,而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也看不见。” 好在陷阱没那么大。才走了几步,潇就重重地撞在墙上。墙很软,而且有弹性,好象还有温暖的感觉,太温暖了,很快潇就开始出汗。他惊恐地想起自己的一个噩梦:被人关进炉子里烤。 尽管墙越来越热,潇仍然把左手放在墙上,这是走迷宫的原则。他不停地走着,脚下的地面似乎越来越湿,越来越有粘性,空气也变得有股怪味,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太累了还是真的走进了另外的地方,反正左手始终也没摸到门或者类似的东西。 走得越久,他就越觉得错过了什么,墙的热度和地面的粘性消耗着他的勇气与耐力,他想停下,但他知道一停下就再也走不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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