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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多”完全崩溃时,许多人都说,感到身体打了一个寒战。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这从常理上,是无法说通的。因为“阿曼多”本质上仍然是一种物质的实在。 也就是说,生命不向有形的界面切入,便感受不到“阿曼多”的活动。 那么,寒战怎么一回事呢? 只能猜测,这是“阿曼多”的确已具有了某种自我意识,而现在这种意识在机体死亡的刹那,越出了网络界面,弥散到了宇宙空间,并对亚粒子发生了物理影响。 还有人说,“阿曼多”本身,已具备了超感官功能,他能够进行心灵传感。 甚至有人认为,“阿曼多”并没有崩溃,他只是离开了我们的四维世界,升入了更高维的宇宙。 寒战给人的感觉,更多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它只是为每个人心灵感知。最初都以为它会很短暂,但它却久久持续着,像长长的鞭子击中了光光的背脊。 这里面,似乎酝育着什么,要产生什么,而实际上,又像根本什么也不会产生。 在某些毁灭与新生的漫长间隔中,也有这种东西。这使人想到恐龙灭绝后的世界。 二零四一年,“阿曼多”曾经对六千五百万年前阿尔瓦雷兹小行星撞击后的地球环境作了复制。他逼真地描绘了当时天空笼罩着的一层黑云,以及生命慢慢死去的全过程。 “阿曼多”指出,在哺乳动物登上舞台前,地球上出现过一段沉闷的空白。 但现在是缺乏电子云后的可怕真实。 这个寒战,也许可以理解为由电子、光子和蛋白构成的社会记忆力的瞬间消失吧? 据说,大约一万年前,人类的第一种社会,即狩猎和采集的社会,逐渐让位于农业社会。到公元一七五零年左右,随着第一台蒸汽机在英国出现,农业社会又被工业社会取代了。一九五零年左右,第四种体制即信息社会开始形成。二十一世纪前期,以“阿曼多”为标志的梦幻社会又代替了信息社会。 而不过短短几十年时间,梦幻社会又瓦解了。 可以看出,时代更替的周期,越来越短了。 我那时常常坐在波士顿的海堤上发呆。我再一次体会到,我的确将要面对一切真实。连这海洋,也绝不再是全息的水。 刹那间,我意识到了一层重大意义。那就是恢复围棋面对面的比赛。中国有高人无疑已预知到了什么,于是做出了改变。 但是,好计划只开了个头,没能最终实现。谁能想到“阿曼多”时代结束得这么早呢? 所以,中国也肯定遭到很大损失了。说不定,也出现了像美国这样的混乱呢。 这使我心里一阵空茫。这时,我听见李铸城跟卡玛拉在说话。 “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完结了。” “没有呢。听说,过去在地震前,有一种宁静。我觉得还要爆发一次。我们还没有看见血呢。” 地震已能被准确地预测,连同它之前的宁静。但生活却不能。 “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一次,我问韩国人。 “你说长大以后?” “是的。我指成人。” “你以前怎么想的?” “做一名棋手。网络上的英雄。就像某合成片一样。无人能敌。那时我不知道你们在寻找宝物。” “网络到底怎么样呢?” “你们从来没有接触过?” “很小的时候接触过。大概五岁以前吧。后来,我们开始了流浪。我们没有钱购买软件。同时我们也相信网络便是鸦片。” 他们比我更习惯这宁静寒冷。他们已离开了那个世界许久。梦幻社会,或“阿曼多”,早在他们心中崩溃了。 但或许这只是表面。铃木军团的孩子们其实更深深地依附着什么,这连他们自己也没能察觉。比如铃木,实际上可能就是个藏而不露的嗜信息者。 “你们属于反信息运动?” “不,仅属于‘A’。” “也是反信息的吗?” “不是。‘新闻发布会’只是规矩。事实上,我们介于自然论者与技术至上者之间。”他用了一个不再使用的老词。这容易帮助说明。 头们接触“阿曼多”,再用口头方式将信息扩散给下级成员。这是一种折中的选择,后来形成了风俗。“A”在二零六二年瓦解。就是在那时,铃木他们从中分离出来了吧? “给我们讲讲梦幻社会的事。” “我们被称作第五代网络迷,与前几代人,有很大的不同……” 我希望苏珊在一边听。然而,她并不在。我于是讲得索然无味。 “我们与你们不同。你们是群居,而我们离群索居。我们在国家分配的信息室中完成一生。我们从梦幻工厂、梦幻餐厅和梦幻剧场里订购商品和情感。我们在网络上下围棋。还有许多事情。你也许不会理解。但是,它们都真的发生过。这些使你舒服而又乏味。” 我停止了讲述。我感到现在讲这些毫无意义。 然后,我跟韩国人一起跳入海中游泳,洗尽污垢。此时水还很冷。我们需咬牙坚持。在海水中我开始脱去作为棋手的第一层腐气。 这座城市仍没有人归来。空城仍然是乐园。 然而,有时又觉得有人活动。波士顿一定留下了居民。但孩子们却看不见他们的踪影。这是因为,在二十一世纪,所有的孩子都是自我中心主义者。 我们曾一直避着外人。但这时我们却没有留意,后者的活动加频了。这是铃木的疏忽。 他们纷纷从地下冒了出来。这是一种精神失常的表现。许多人为变迁这么迅疾的到来而措手不及,没有心理准备。 我想起了那晚的两个怪人。是他们关闭密室门的吗?是他们杀死阮文杰的吗?是他们在为网络的崩溃而鼓掌吗? 铃木整天对着灵杖,苦思冥想。灵杖将是挽救“阿曼多”瓦解后唯一的真谛,但对灵杖的任何解,又需经过“阿曼多”。 这是“现向性”中一个无法控制的回路。 这是对铃木巨大的打击。 在这段时间里,成员们很少遭到他的训斥。 无人照看的狗群在大街小巷中欢娱。有时个别人能看见肯尼迪鸟。它们在远方徘徊,但从不落下,像纷纷扬扬的灰烬。 当我去寻找肯尼迪鸟的踪迹时,它们又藏匿不露了。 我想,我是不是要把我的狗放了,让它自谋生路呢? 灵杖的解一时得不到。娱乐也变得单调。 反复玩“清官”游戏都腻了。每次,找一个受刑者,找一个皇帝。最后,快想不出新刑罚的花样了。皇帝也当得没了劲。 我都避开这种游戏。这使我想到那天晚上的曲辱和恐惧。 在闲下来时,孩子中稍大一点的,开始考虑未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游戏是否都走“清官”路线?成人后会否仍有性别之分?没有病毒后的空虚怎么样?阅读会用雕版印刷吗?使用什么样的货币?行星间的通联将使用人力划艇吗?讲故事的老人将统治世界吗?人们将频繁地握手和拥抱吗(这多么恶心)?…… 这之前要有一个震荡,许多人这么说。另外,要看灵杖,如果它真如传说中那样灵验。 围棋的出现是一天下午的事情。 当时我正在寻找隐形眼镜。我沿着自由之路行进,来到了一个有很多墓碑的院子。 我看见李铸城一个人坐在一个墓碑上,专心致志在一个棋盘上摆子。他见了我大吃一惊。 “不要告诉铃木。”他声音颤抖着。 我不语。 “请求你不要告诉铃木。” “哪来的棋?” “在一间公寓里找到的。里面的人死了。” “为什么要玩这个呢?大家都在玩别的。”看到旧世界的熟悉事物,我不知怎么,有点伤感。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想摆弄了。” “你过说你是李昌镐的后代?” “是的。” “你肯定没有经过试管?” “这个我肯定。” 这保证了他的基因的可延续性。 我看了看棋盒。缺少一半棋子。 “你是高手。也许你能教我怎么走。”他说。 “铃木会发现的。” “灵杖还没试验成功。他得忙那个。” “你真想下棋?” “我不知道。但是,又做什么呢?” 我愈明白这的确与基因有关。但黑白世界,是上个纪元的幽灵。铃木是这样认为的。 “我可不下。” 我害怕地说。内心里的张力又要喷出。 韩国人一定要拉我一起去看那个公寓。这是一处废墟。我们找到了两付骨胳。我们无法分辨他们是哪个族裔的人。我们看了一会儿,觉得四周很阴冷。我便拉着李铸城一起离开了废墟。他说把棋也带走。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它留在了死人身边。 这件事证明围棋的张力还存在我心中。它虽然已经减轻了,但在“阿曼多”崩溃后仍若即若离。 在“阿曼多”崩溃后,棋的出现,象征着什么呢?它向韩国人显灵。但其中的意义不可解释。 棋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心中和世界上。它已变得陌生和不可接近,成了另一种东西。它像梦魇一样久久压抑着我。 如果趁铃木没有搞通灵杖,恢复对围棋的使用,会怎样呢? “清官”游戏玩腻后,逐渐有人谈论起新的游戏方式。 “足球怎么样?” “篮球和棒球最好。” “还是下棋吧。” 我感到有眼光在注视我。这是伊朗人的提议。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他难道知道什么了吗? 李铸城没有附合。我暂时什么也没说。我开始思想斗争。 “还是打仗好,”我过了一会才说。为自己的软弱,有些脸红。 “他也说打仗啦。这对中国人来讲可难得呀。可是,没仗可打啦。” 是的,没有人来找我们,救我们。 “下棋有什么好处呢?”有一次,无人时,韩国人又悄悄问这个。 我不知如何告诉他这里面的救世意义,包括中国围棋代表团来美国的目的。因为我也不太清楚。 如果没有洪水,一切的意义也许会显现清楚的。 “记得我的老师说,它使你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意境。这是我们东方文化最高的体现。” 我尽量这样说。那是我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我是我能鄙视铃木军团中其他孩子的地方。他们不懂这个。 在我心中,有时世界构成了棋盘。这是经纬的网络。它显得强有力。 围棋是尧舜发明的。它代表了阴阳和易的至上之道。它最早用于天文、农业和军事。它是我们文明的根。 这些,韩国人并不明白。 “我不能想象,棋子与寇宙飞船一样有力量。”韩国人仍然不开窍。 “这其实是一回事。” 我的话,把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通过围棋拯救世界的说法复又重现。 我为自己在短短时间内的成熟而恐惧。这时,我预感到震荡将要来临。 后来我又去了那座公寓。棋已不见了,连同那两具尸骨。我寻找有人来过的痕迹。但没有。 我为我那天的犹豫付出了代价。 好像是一个机会,昙花一现,便稍纵即逝了。 要做什么呢?只有等待铃木搞通灵杖么?还是继续发明新的游戏?我和孩子们都陷入了困境。 “我们哪里也不去。等待。真正的剧变还没有发生。”伊朗人又开始唠叨。一般而言,他代表了铃木。 他是最兴奋的人。似乎对“阿曼多”的崩溃感到欢欣鼓舞。我对此感到奇怪。铃木会否不满呢?但铃木根本没有过问这些事。 这造成了“鬼角”可以狂妄。 有时我做起了梦。梦中,我与虚拟人下棋。 围棋重合了我的宇宙。棋盘与“阿曼多”成了一体。我成为一枚棋子,在网上行进。这种走法墨守成规,但却富于最大的变化。最后,棋盘一劳永逸地纷纷碎掉了,只在心中留下了筋似的规则。 终于有一天,我们中一名成员遭到了冷枪。不知道射击来自何处。 我们以为这只是警告,如同阮文杰的死。 战争是在此后第三天晚上爆发的。 老房子周围响起了鼓声和歌声。这真实的声音,没有经过电解。 然后是射击。光束和枪弹来自四面八方。 “鬼角”布置在窗户边的射手,一下被打倒了。 我看见外面有人影晃动。好像是一些矮人。 “是他们。”我喃喃说。 “他们?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虚拟人。” “虚拟人?” “就是全息显像。” “那么会是谁呢?你别吓唬人。” “我……” 我不知怎么解释那晚看见的事情。 铃木神情紧张。他紧握灵杖。 苏珊提着一枝枪过来。向外面射击。 我喊道:“不要靠近窗口!” 她兴奋地叫道:“我打中了一个!” 外面传来惨叫。有人栽倒在地的声音。 一道亮光射入窗口。它几乎擦着苏珊的鬓发。她低下头。有人上去把她拉开。 伊朗人发狂地扣动板机。 铃木叫道:“撤离!” 我们一窝蜂夺门而出。过街时,又有两人被打倒在地。但其他人很快进入了对面的高楼。 就在这一刹那,老房子被击中,“蓬”地一声燃起大火。我心缩了一下。 有一块飞起的木片击中了我。我倒在路上。铃木回头看了看,没有表情继续向前走。 我看见有矮人呼喊着朝我跑来。我绝望地叫唤。 韩国人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他迟疑了一下,跑过来,扶起了我。有一道光束掠过。在第二道光束来临前,我们进入了大楼。 外面复是美丽的夜色。但它被撕碎。环境似乎并非地球。 “这不是在线游戏。没有便衣保安。死了不能复活。” 我说道,哭了起来。黑暗中有人抽了我一个嘴巴。 朦胧中,我看见韩国人拿起了枪。 “下棋,并没有用啊……”我听见他嘀咕着。 夜晚的袭击使铃木军团死两人、伤五人。而没有人知道对手是谁。 老房子已经毁坏了,成了一堆灰烬。我竟有点伤感。 次日,侦察的任务交给伊朗人。 他无声地离开,进入废墟的阴影中,引起一阵狗吠。许多人都以为他会一去不回,成为尸体。 但他平安回来了。他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他神气地看着铃木说:“不是白人,是一群非洲人。” “哦。” 铃木冷着脸,在“鬼角”没有露出示弱的目光。 “非洲人?” “黑人。” “不可能。我们从不跟他们冲突。” “我怀疑是为了灵杖来的。” 铃木两眼放光,像重新输入了新鲜血液。 “未来的新世界中,灵杖将成为主宰。这没有一点错。因此,大家都来争夺它。现在,它只是暂时地缄默。懂吗?大人物在作最后的指示前,总要先作短暂静默。” 战争的出现,重新加固了铃木的地位。在以往,他就在这杀伐方面展示了才能。 “如何对付他们,是一个问题。他们拥有强大的攻击力。” “有了对手,这是好事呀。” “他们可能知道外界的什么新信息。” 被无聊重复的游戏磨损的大脑,亢奋着。灵杖不能得到解的烦恼,被冲淡了。 所有人被集中起来修筑工事。铃木忙个不停,大叫大嚷。 武器被重新清点,从现代的到原始的都集中起来再分配。 在大楼外,挖了壕沟。这是精致的壕沟。每个人都在比试谁的掩体更精致。 “这抵不住一道光束。”我嘟咙着。 “你说什么?” 他们停下来,看陌生人一样看我。有的用嘲笑的眼神。他们好久没有这样看我了。我意识到,我还不能算他们中的一员。 铃木凶巴巴地走近。我开始颤抖 但突然飘起雪花来。大家都抬头看天。 来自东南亚的几个孩子欢呼不已。雪覆盖了壕沟。我们把雪再次挖出,堆成各种形状的妖魔鬼怪,想以此吓退敌人。 晚上,我看见高楼也都覆上了白雪,像巨大的冰川峡谷。它们在月光下发出寒光,照亮了敌人可能偷袭的路径。 “你使用什么?你好像还没有使用过武器。”是苏珊。她打破我的呆滞。 “我不会。” “你必须学习。没有网络了。危急时谁也不能帮你。” 她下命令以地说。 “那么,我试一试。” 我对苏珊说。我不能拒绝她的好意。 但我害怕见到血呀什么的。它跟我在中国接受的训练完全两样。但在苏珊面前,我却只能服从。 不过,说不定我也能行呢。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在中国,一百多年前,孩子们都十分能干。他们踊跃参军。 而且,我接受过军人的指导呢,虽然仅仅是在棋盘上。我开始为自己羞愧。 我选了一把弹弓。但觉得不妥,又换了一把枪。这是老式的,因为只有这种枪不用输入个人密码。 苏珊并没有一点惊恐的表情。她又说又笑。她教了我放枪后,又忙着准备玛那。 她和卡玛拉一边工作,一边唱歌。女孩子们增添了男孩子们的干劲。我们干活更快了。也不觉得寒冷了。 男孩们一边干,一边兴高采烈地讲述上个世纪的大战。 有几个人谈论一战和二战,为事实而争吵。 “是蒙哥马利指挥了敦刻尔刻撤退!” “不是。没有敦刻尔刻撤退。他们全被德国人炸死了。” “那么‘沙漠之狐’又是怎么回事呢?” …… 随后便打起架来。 敌人可能就在希尔顿总部楼上——挂着阮文杰尸体那儿。他们现在很平静。在等待我们完工后再攻击? “现在,你觉得跟我们在一起有意思吧。”伊朗人问我。 “我也许会对这一切感兴趣的。” “你会的。” 但是这天晚上敌人却没有再来。有一个伤员因疼痛苦而叫。到凌晨,他死了。我整夜都没睡着。 雪仍在下着。我知道它不会说停就停。在这个季节下雪不同寻常。肯定是有人使用了气象武器。 美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觉得自己现在置身于美国之外。 与波士顿城中突然出现的非洲人的对峙,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这期间,敌我双方互有伤亡。我在偶然相遇的巷战中,感受到了生活的多样性。 那是完全个体化的生存,以实境游戏的形式展示出来。 渐渐发现,除了非洲人外,城中还有许多组织。它们寻求自己的目标。它们互相之间也展开攻击。铃木军团并不介入这些组织之间的纷争。 许多人原来都住在地下。网络瓦解后,他们都出来了。这好像土拨鼠。 其中不少人呈现出了心智崩溃的性状。这与从“阿曼多”中突然解脱有关,就像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灵魂出窍。 “他们也许也在找灵杖。但他们不知道在这里。都昏了头。” 但非洲人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四月底的雪使我们头脑清醒,也使其他人昏噩。这之间没有什么区分界限。 后来我们查清了非洲人的大本营并非希尔顿,而是哈佛大学。也就是说,在结冰的河那一边。他们人数要多一些,武器也更精良。 他们使用自制的雪橇,渡过冰河,向我们攻击。 铃木怀疑他们是“回到非洲”的一支,其领导人是来自赞比亚的库恩。但目前还没有证据。他一直想俘获他们的成员,但敌人在危急关头,总是自杀了事。 这真是一群独特的非洲人,像草原上善跑的猎豹和羚羊。 在六十年后,当我在回忆这段往事时,我想到了一个有趣的说法,说这是两大洲争夺未来世界领导权的斗争的映射。其实,关于究竟是亚洲还是非洲才是人类发源地的争论,在二十一世纪一直没有中断过。 当然,当时不少孩子都相信,只有铃木军团是正统的。因为我们有灵杖,虽然它目前还保持缄默。 最初,我们处于守势。铃木说可能是第一次与非白人作战,不太熟悉路数。 最危险的一次,是被困在科学公园附近。能源和精神像水一样慢慢消失。 那时,我们眼中都出现了汹涌的冰河。它其实是查尔斯河的幻化。它要把我们的身体带走。雪像白色的燃烧的氨冰。我们神志不清。 但非洲人突然停止了射击。他们越过查尔斯顿桥,要我们投降。 他们唱起了非洲的歌曲。 这时天空中出现了肯尼迪鸟。浮云蔽日。 黑人全都跪下,开始祈祷。铃木才趁机带着大家悄悄地离开。 伊朗人建议此时从毫无防备的非洲人背后攻击,但铃木决定放弃这场杀伐。 这一次脱围之后,我们才逐渐进入了状态。在大楼上,开始悬挂出了黑人的尸体。他们很快成了冰凌。 我对移动的靶子进行了射击。但我仍很笨拙。 从战斗开始到结束,我没能击中一个目标。我企图克服自己固有的羞怯,但总是艰难。 在苏珊面前,我感到无脸。还好,她并没在意。 如果铃木不在,她便手把手教我。 “这不是下围棋。像我这样。”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击中目标?是报仇时吗?” “不是。在练习时,我打死了我的弟弟。是一次误伤。” “你以前没说这个。” “他只是一个试管人。领养的。一个白人。父母认为我们能够合好相处。” 她是否把我当成她死去的弟弟呢? 她已然成熟。身材窈窕,目如银币,耀得我不敢正视。 作战也渐渐变得单调。双方都抱以游戏的态度。五月初,铃木决定开始反攻。 那是晚霞灿烂的一天。雪开始融化,但没有尽化。我们通过废弃的地铁隧道去哈佛。地铁这是上个世纪的遗留物。 我们打着火把行进。隧道中积满回旋的水,我们不得不乘上自制的独木舟,冲破粘稠发臭的浆体。居住在阴暗地域的动物,在我们到来时纷纷逃去,发出惊慌的回声。 我们划得很慢。我们在偶尔的亮光中看见了彼此胳膊上长粗的肌肉。我们正在变成成人。我们的手将托起世界。 隧道使我们感到仿佛经历着又一次出生。四周寒冷。内心火热。时间好像凝固了。壁上挂着钟乳般的石条。水下的地铁车辆早已腐败成枝节。 我们进入隧道时,尚逢日落。而出来时,月亮已升了起来。 远方传来肯尼迪鸟的鸣声,这回像嘹亮的号角,而不象老人咳嗽。 非洲人没有料到我们从地底上来,如鸟兽散。在哈佛广场铃木军团便摧毁了他们的防线。随后,战斗移入校园。到处是跑步声和人体栽倒声。 月亮照着非洲人黑黑的躯体和亚洲人黄黄的躯体,像一幅活动电子图画。火光在我们之间形成稍纵即逝的结构,并把人形刻在仍有积雪的地上。我们大声叫,但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 校园中布满若有若无的形体。一些雕塑崩垮了。 我们在图书馆前俘获了对方的首领。这是一个大孩子。 铃木问他是否来夺灵杖的。 他说从没听说过灵杖。他们也不是“回到非洲”。 “你们不是‘回到非洲’?” “不是。我们不属于任何派别。” “那你们干嘛呢?” 射击的命令是以前的头领下达的。那孩子当晚便战死了。谁也不知为什么要射击。 铃木非常失望。 他放了非洲人。他叫他为了灵杖,再来决一死战。但非洲人却好像没有信心。他也对灵杖没有兴趣。他说要离开美国。我们像送朋友一样送他上船。他决定回非洲去。 “什么灵杖?我以为这里有宝贝。我很失望。拯救‘阿曼多’之后世界的东西一定在非洲大陆。”他临走时说。 送走他后,我们欢唱着凯旋曲,疲倦地回到营地。 这样就产生了疑问。如果不是非洲人干的,那么,暗中就还有什么力量,在威胁着我们。 阮文杰的尸体到底是谁挂起来呢?是谁关上密室的门的呢? 但此后并没有谁来挑衅。这使好不容易喧嚣起来的心灵又复归于空寂。 非洲人消失后,大家又失去了目标。有一阵子,真是百无聊耐。 尤其是那头领对灵杖一无所知的表情,很使大家失望。 这一天,不知怎么,几个人聚在一起,便聊起了关于北美以外的话题。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铃木军团中有人谈这个。 “铃木提到什么‘回到非洲’。” “那是最初猜他们可能是‘回到非洲’。” “回到非洲?真有意思。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回到亚洲?” “是呀,反正灵杖也不行了。” “唐,给我们讲讲中国。” 这是一个新加坡人。他很大胆。我犹豫了。 “行吗?反正没事干。铃木又不开发布会了。” “不行。”伊朗人说。 “讲吧。铃木又不在。”苏珊说。 伊朗人恨恨地盯了她一眼,不说了。 我便讲起来。 “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我们住在智能建筑中。每个人拥有一间信息屋,就像蜂巢。” “你们上学吗?” “我们从两岁半起,就接受统配训练。每个人都要成为完人,成为某一行的专家。” “真了不起。我们美国人从十二岁起才开始识字啊。” “到底是中国嘛。” 我接着说:“我们从五岁起开始学习一门外语。我们那里到处是虚拟商店。购物和吃饭只需脑子想一想,就有传送带送来。小说家和小提琴家也遍地都是。还有各种游戏。但我们很少光顾。因为,在中国,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习和工作。” “啊,你们居然这么伟大啊。” “北京是中国第二大城市……”我又说。 “我听说是香港。” “当然是北京。你想一下,它有四个起降场,香港只有两个。” “北京有什么好吗?” “有故宫和长城。是实境的。”是叙利亚人。 “你怎么知道?” “我爷爷去过。” “我读过一本书。当然不是在网络上。是手抄本,讲一个叫马可·波罗的人。他去过北京。”另一个孩子说。 我不知道有这本书。但我决定不让别人看出来。 “他说的是。是有那么一本书。许多外国人都去北京。只是美国人少一些。” “我们也能去吗?” “当然可以。但要一笔钱。” “啊,那就不行了。我们都是穷人。” 几个人遗憾地说。 “还是别去吧,那么远。再说,听说中国人看不起美国人。” “那是因为以前美国人看不起我们。”我辩解。 “算了吧,那么远。” “铃木也不会让去的。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他的国家没有了。” 大家都沉默了。 我看苏珊。她撑着下巴,在沉思什么事情。 与非洲人的战斗结束后,铃木像变了一个人。他老是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并且,他已经疏于换隐形眼镜。 他知道了那次关于亚洲的议论。是伊朗人告的密吧?但铃木对于这种涣散,也无可奈何。 唯一能做的,便是下令又搬到了船上。我以为又要启航。但仅仅是换一个地方居住。 夏天快来临了。但雪仍没有完全化掉。大概人造雪中掺了防融的化学成份。 城中又出现了一些组织在互相争战。但铃木军团始终没有再加入。然而,我仍然担心总有一天有人会把我们灭掉。 我常常听见铃木在夜中发出惊叫。 我再次产生了离去的强烈愿望。这也许是那天聊天的结果。 我只把这种想法告诉了苏珊。我暗中希望她能跟我一道走。 “逃跑?你怎么有这种想法?” “我本不是你们中的一员。” “可是,你跟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大伙都习惯了。” “我要回上海。那里是我的家。也许我今后不会再下围棋了,但是我必须回中国去。” “美国那么乱,你怎么走呢?” “不知道。会有办法吧。我想我能碰上中国人。” “你不能走。你太习惯‘阿曼多’了。现在,你处在另一个世界中,肯定是寸步难行。” “我会克服的。再说,都锻炼了这么些时间了。” “你应该把波士顿看作自己的乐园。” 我咀嚼这个说法,突然又对自己的真实心情产生了怀疑。 苏珊流露出的真切,使我感动。但她跟铃木的暧晦关系,使我不能容忍。 她明白这一点后,有些黯然神伤。 “铃木不会放你走的。” “为什么?” “我们都是他的臣民。” 她指指阮文杰的尸体,小声说: “是他杀死的。” 我大吃一惊。 “我还以为是非洲人干的呢。” “他只告诉了我一人。” “是这样啊。你真幸福。” “对不起。” 苏珊低下了头。 “我是一定要走的。”我说。 “如果一定要走,那么,我可以给你画一张地图。我会告诉你如何走。我会帮你对付铃木。”苏珊说。 苏珊从七岁起就在美国各地流浪。她支付不起高额的网络费。这反而使她更能适应如今的环境。 很快,铃木也察觉到我的心思了。 “你要逃走吗?” “哪儿呀。” “别骗我了。” “谁说的?” “没有人说。这还看不出来呀。” “铃木,如果我真的走了,你还会找到洗眼镜的人的。” “你别以为灵杖真的不能使用。我会弄通的。到时候,你别后悔。” “铃木,你以为那真是灵杖吗?我想,你一定受骗了。真的灵杖,早被人夺走了。别人放了一个假的在那里骗你呢。” 失去国度的日本人一时有些惊惶。事实上,他自己也在暗中怀疑此事。但他随即镇静下来。他反复向我解释那绝对不是假的。他诉说了他如何侦察到灵杖的全过程。 我从没见过铃木如此唠叨。他一向以沉默冷峻的面目出现。但他现在却两眼无光,神态可怜。 在铃木嘴巴闭合之际,我眼前出现了阮文杰的形象。我心中一阵恶心。 这天晚上,我终于决定逃走。我相信铃木已经失去了对下属的控制力。 是否找苏珊告别呢? 我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去找她。 “你还是要啊。”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 “我不能跟你一道去。” “我早就知道这个。” “你带上它吧。” 她拿出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 “指南针。我祖父来美国时带来的。是我们的传家宝。” 我小心地接过来,揣好。 “还有这个,你也带上。”她又递给我一包玛那。 我说:“谢谢你,苏珊。” “狗怎么办?” “就让你费点心了。” 与狗分离,我有些不忍。但让它跟苏珊呆在一起,我是放心的。 她终于笑了笑,我有些迷离。 “苏珊,”我说。 “什么呀。” “有一句话,我想跟你说。” “你说吧。” “你别跟铃木在一起吧。” 她低头不语。 “答应我。好吗?” 她不摇头也不点头。 “那我走了。” “再见了。” 我离开了苏珊,不回头,沿自由之路走去。我经过那些空无一人的房子时,不再感到害怕。 我又跨过那条马路。我以为还会遇见那两个怪人。我这回打定主意要勇敢地上去向他们问路。但我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 我经过了希尔顿大楼。阮文杰的尸体还挂在那儿。天太黑了,看不清楚,他只是一束黑条。突然,从空中飘下什么东西。是一块布。是阮文杰衣服上的布。我想了想,把它拾起来,揣在怀里。 就这么离开了么? 我回头望了望。只见大海在房屋的缝间蠕动。 那本该是我的葬生之地啊。但是,一群亚洲孩子救了我。 他们把我带到了这个“乐园”。 我感到眼睛有些湿润。 我突然感到大地震动。楼群似乎也在摇晃。上面的灰尘和积雪被震了下来,像要发生巨大的雪崩。我立足不稳,急忙扶住身边一根电线杆子。过了一分钟,震动才停下来。 但我的心仍在颤抖不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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