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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们不知道抖了多久,棺盖的份量相当重,他们也不觉得手酸,事实上他们两人全身都僵硬了,还是原振侠先开口:“尸体......尸体的头部......好象......不在它应该在的......位置。”
  他要十分艰难,才能讲出这句措词比较不那么恐怖的话来,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他直接地说:“尸体的头不在了。”只怕他自己也受不了。
  铁男道:“可能......可能尸体......收缩......以致缩短了,所以,你......”
  铁男说了一半,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说法靠不住。
  在这一刹间,他们两人又有了共同的决定,所以他们的行动也是一致,他们又将棺盖放过一边,原振侠慢慢地缩开脚来。
  本来,他们已经准备放弃了,不再对博士的遗体有兴趣,但这时,他们变得欲罢不能,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放弃的话,棺木中的尸体是不是有头在,可能困挠他们一辈子,倒不论情形如何骇人,弄个明白的好。
  一放下了棺盖,他们再不犹豫,就揭开了那幅白绫,而白绫一被移开,铁男和原振侠几乎昏了过去,他们的视线越是想移开了,但越是不能移动,只是死盯着棺木之中轻见博士的尸体。
  那是一种令得全身每一细胞都为之僵硬,每一滴血都为之凝结的恐惧:他们看到的博士的尸体,仍然穿着入殓时的大礼服,躺在棺木之中,可是他的头部,齐口以上,却并不存在!
  作为一个医学院的三年级学生,和一个有经验的刑警,原振侠和铁男两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轻见博士遗体不见了头部,是被人用一种并不算是锋利的工具,粗暴地切割下来,甚至可以说是硬砍下来的!
  躺在棺材之中的是一具无头尸体!不!比无头尸体更可怕,自口部以下的还在,而大半个头却不见了!
  他们两个人,不知道是谁,首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不论是谁发出的惊呼声,听来都像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然后,他们两人的身子倒向后,背靠在湿软的泥土上,手握着的白绫,落了下来,又自然而然地覆盖住博士的遗体。
  他们都喘着气,甚至互相之间,没有勇气互望,那情景太可怖了!
  而就在这时,突然之间,有两股强光,突然自远处,向他们疾射了过来。
  月色虽然相当明亮,但比起那两股强光,逊色多了,两股强烈的光芒,射得他们一时之间,连眼也睁不开,他们本能地用手遮向强光的来源,强光的来源,是来自一辆汽车的车头灯,一个女子的呼喝声已传了过来,道:“你们,你们两个,都站住了别动!”
  他们都看到,随着呼喝声,那辆车子车门打开,有一个女子走出车外,由于强光一直照着他们,所以他们只能看出那女子的身量很高,很苗条,象是留着直的头发,其他全看不清楚。
  原振侠和铁男都不由自主苦笑起来,他们才看到了棺木之中那么可怕的情景,如今,看来又被人当作盗坟贼了,铁男的反应来得比较快,他仍然用手遮着光,道:“别误会,我是刑警!”
  那女子象是呆了一呆向前走来, 一面仍然以听来相当权威的声音:“你是刑警,将你的证件抛过来!”
  铁男吸了一口气,放下手,对方看来不象有武器在威协,他实在没有理由要听从对方的命令,他放下手之后,已经将证件取了出来,道:“这是我的证件,我们在......执行任务,你先将车灯熄掉!”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经从挖掘出来的土坑之中,跳了出来,向那女子走去,原振侠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不过当他离开土坑之前,先将棺盖合上,而当他跳出土坑之际,已听见了那女子在道:“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盗墓贼!”
  他也听到铁男在反问:“小姐,请问在这时候,你到坟场来干什么!”
  原振侠离开了土坑,也离开了车灯直射的范围,他已经可以看清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的样子,那是一个充满现代感的年轻女性,发长及腰,衣着十分入时,身量很高,皮肤黝黑健康,口看来阔了些,但嘴唇的线条透着她个性的倔强,鼻子很高,脸上的神情,是一种掩饰哀伤的忧郁,她这时正在回答铁男的问题,道:“我来先父的坟前,放一束花!”她的神情仍有着疑惑:“警方需要在半夜执行开棺的任务?”
  铁男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他显然不想多和这位女子谈下去,他冷冷地道:“这是警方的事!”讲完之后,他就转回身来,向原振侠道:“我们继续吧!”
  铁男也拿起了铁铲,两人迅速而努力地将掘起的泥土铲回坑中去,这时, 他们两人心中所想的全是一样的事,轻见博士遗体头部的X光片,随着五朗的死而失踪,以为可以在博士的遗体中,发现博士头部究竟有什么秘密,可是,博士遗体的头部不见了!
  由此可以证明,轻见博士的头部,一定有着某种秘密,不但如此,也一定有某些人,不想这个秘密泄露,所以才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发生。
  原振侠这时, 心头极其苦涩,他在想,如果不是自己将博士遗体的X光片自医院档案中找出来,只怕不会有这些事发生了?但如今,这些事已经发生,他已被深深地卷了进去,只怕以后的一生,都会受影响!
  他一面用力铲着泥,同时也迅速地运用他现代科学的头脑,想判断已发生了的事,究竟是属于什么性质,可是却一点结果也没有。
  令得他们两人感到极不舒服,而且神情紧张的是,那女朗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铲土,象是在监视他们的行动一样,只是在他们开始之后不久,走开了几步,看了看墓碑,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然后,就一直离他们很近,铁男的身上在冒汗,一方面是由于体力的支出,一方面也由于性情的紧张,他的行动是非法的,这时,他已没有空暇去思考事情的诡异,而更多地想,那女朗还不离开,要是她寻根问底起来,那将令自己遭到极度的麻烦,他后悔何以自己会跟着原振侠来做这件事,以致他不由自主,狠狠瞪了原振侠几眼。
  他们都想快点离开这里,所以动作十分快,当他们踏平泥土,又将那三块石板铺上去之后,他们才直起身子,那女朗仍然站在一旁。
  铁男由于心怯,反倒感到了恼怒,道:“深更半夜,坟场并不是一个单身女性适宜久留的地方!”
  那女朗的神情,看来仍然很倔强,极有主见的样子,道:“请问,警方近来是不是常有类似的行动?”她说着,指了指才铺好的地板,原振侠正在将石板上的泥土踢到一边去!
  铁男闷哼一声,并没有回答,那女朗又向较远的黑暗处指了一指,道:“先父的坟,看起来,好象也在最近被弄开过的样子!”铁男和原振侠都怔了一怔,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他们都只想快点离开,所以并没有答腔。
  原振侠将铁铲提了起来, 向前走去, 经过那女朗身边的时候,道:“快回家去吧!”
  当他大步走向前,那女朗在他背后之际,他仿佛还感到她锐利的目光,正盯着他,那令他感到极度的不自在,而加快了脚步。铁男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以致他们两个人几乎象逃一样上了车,将工具扔进行李箱中,铁男急不可待地发动车子,原振侠上了车,车子一刻也不停留,向前疾驶而去。
  当车子驶开去的时候,原振侠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那个女朗,挺立在轻见博士的坟前,一动也不动,在月色下看来,有一股怪异莫名之感,原振侠心中只想到一点,这个女朗真大胆!
  车子一直驶出了好远,两个人都不讲话,还是铁男先打破难堪的沉寂,道:“有人将博士遗体的大半个头,砍了下来!”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道:“是的,看来,目的是为了使某种秘密不致泄露!”
  铁男苦笑:“博士的头部,曾有过什么秘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道:“我想你不必再去想这个问题了----”他顿了一顿:“你不觉得,像是有一个极其神秘的力量,在阻止某些事情的揭露,这种神秘的力量,甚至是不择手段的,包括五朗的死,博士遗体的毁坏!”
  原振侠在讲到这里时,连他自己也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铁男的脸,也变得煞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道:“不追究下去了?”
  原振侠并不是遇事轻易放弃的人,对于轻见博士早年的异事,他从小就听他父亲提起过,一直抱着极度的好奇,但是,如何追究下去呢?原振侠并没有回答,这表示他心中极不愿意放弃追究,铁男也没有再说什么,将原振侠送到学校的墙边,看着原振侠攀墙进去,才又离开。
  原振侠回到房间之后,倒头便睡,虽然他无论如何睡不着,但是他只想睡,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有和铁男作任何联络。
  一直到第五天。
  原振侠在房间中发怔,刚在晚膳之后,门外传来了几个同学的叫声:“原,有人来找你!”“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年轻女朗!”接着,敲门声,门被打开,两个同学探头进来,笑嘻嘻地望着原振侠。
  原振侠“呸”地一声,道:“别胡说,我认识什么漂亮的年轻女朗?”
  两个同学想分辨,舍监瘦长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门口,舍监的脸色相当难看,声音也很干涩,道:“原君,你有访客!一般来说,学校宿舍并不欢迎女性来访,你到会客室去客人吧!”
  原振侠站了起来,舍监是不会开玩笑的,是谁来探访自己?他一面向舍监道谢,一面向会客室走去,会客室在走廊的另一端,方向恰好和浴室相反,陈设简陋,当原振侠推门进去之际首先看到一双修长均匀的大腿,裹在一条浅紫色的裤子之中,裤子由一条同色的,相当宽的腰带系着,腰肢细而娜婀,就在腰际,已经看到了长发的发稍,原振侠心中“啊”的一声!是她!
  那时女朗也放上了原来遮住她上半身的报纸,明亮的眼睛,向原振侠望来,那种眼神如果不是带着几分凌厉,倒是很明丽动人的。
  原振侠感到极度的意外,几天前坟场上见过的女朗,怎的会找上门来?他立即感到对方一定十分难以对付,所以他采取了十分谨慎的态度,而由于宿舍中可能不常有这一类型访客之故,在门外,传来了同学们阵阵嘻笑声,令原振侠感到更不自在。
  那女朗先开口,道:“这里好象并不适合长谈,是不是要另外找一个地方?”
  原振侠道:“有长谈的必要吗?”
  “有!”那女朗的声音坚定而低:“我已经知道,你和那个刑警那天晚上的行动是非法的!”
  原振侠心陡地一跳,摊开了双手,道:“我是一个穷学生,没有什么可以被敲诈的!”
  女朗扬了扬眉,现出责难的神情,道:“为什么要对我存在敌对的态度?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去开棺,看看是不是和我心中的一个疑问有帮助!”
  原振侠一进之间,弄不明白对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却知道,长谈是逃避不了的,在他犹豫间,那女朗已伸出手来,道:“我的名字是黄娟,想不到吧,我们都是中国人!”
  由于对方的日语如此流利,原振侠的确未曾想到她会是中国人,他道:“这里附近有一个小咖啡馆----”
  黄娟的语气带有几分命令的意味:“还等什么?”说着,她就向外走去,原振侠没有考虑的余地,只好跟了出去。
  小咖啡馆十分幽静,坐下来之后,刚才离去时,同学此起彼伏的口哨声,还在耳际响来,就着幽暗的灯光,原振侠打量了一下黄娟,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异性。
  女侍送来了咖啡,退了下去,黄娟用匙缓缓搅动着咖啡,道:“我从小就移民到法国去,先父的名字是黄应驹,我想你听说过?”
  原振侠“啊”地一声,不由自主,带着肃然起敬的姿态,站了起来,身子站得笔直,然后又坐了下来,道:“当然,黄教授是世界上有数的脑科权威之一,他的著作,是我们的教科书,难怪你的日语流利。黄教授在当东京帝大教授的那几年,你一定也在日本!”
  “是的,很快乐的童年和少年,先父很喜欢日本,所以他死了之后,不愿葬在法国,要葬在日本,这便是我为什么会在坟场出现的原因。”黄娟喝了一口咖啡:“我本身,在巴黎负责一个小型的艺术品陈列馆。”原振侠对艺术品所知不是太多, 他也无意 讨论,他问道:“你说心中有一个疑问?”
  黄娟皱起了眉,道:“轻见博士,是大约一年之前,撞车死的?”原振侠点了点头,示意黄娟略停一停,他转身向女侍要了包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
  关于轻见博士,他的好奇,是有来由的,可是黄娟为什么也对博士的死表示关切呢?他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对方,黄娟道:“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始才好,或许,该从卡尔斯将军的头痛症开始。”
  原振侠又呆了一呆,黄娟的话,实在来得太突然了,卡尔斯将军?这名字倒很熟,但是一时之间,即又想不起是什么人来,原振侠不表示赞成或反对,只是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黄娟皱着眉,道:“很难讲,我推测和你的行动有关,我查过报纸,有一位叫羽仁五朗的学生,离奇毙命,是不是?”
  原振侠点了点头,黄娟道:“那么,你就得听我从头到尾的叙述,请维持耐心,因为说来话长!”
  原振侠又点了点头。
  卡尔斯将军的名字,原振侠乍听之下,只觉得熟悉,其实,那是由于话题转得太突兀之故,只要略作解释,稍具国际常识的人,一定知道他是什么人。
  卡尔斯将军,是西北非洲一个小国的元首,这个小国家十分穷,但是有丰富的铀矿和钻矿,所以作为绝对军事独裁,使用一切恐怖手段来统治的卡销斯将军而言,有足够的金钱,够他挥霍,卡尔斯将军最大的兴趣,是想将他那一套独裁方法,传播到全世界去,而他又惯于玩弄政治手法,取得东西两大阵营不同程度的支持,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自认为自己是未来世界的领袖,这一点,可以从他办公室中,办公桌后面那幅巨大的肖像画上得到证明。
  卡尔斯统治的国家,曾经是法国殖民地,卡尔斯将军的办公室,布置得比法国凡尔赛宫的全盛时期,还要奢华,在巨大的,每一个转角处,都包上闪亮金片的办公桌后,那幅巨大的卡尔斯将军全幅武装的肖像画,高达七公尺,神情威武,而肖像画的背景,是淡淡的世界地图,这表示将军有使自己成为世界巨人的野心,那天早上,卡尔斯和往日一样,由一条秘密的通道,进入他的办公室,他的几个得力助手,已经在办公室外候见,将军一在办公桌后坐下来,就习惯地转动椅子,转向他自己的画像,然后,反手按动对讲机,召唤他的手下进来,所以,当那几个有着部长头衔的手下进办公室之际,只能看到将军的背影。
  将军并不转回身来,只是下达命令,包括向苏联和美国要更多的军火,加紧训练恐怖行动的人员,去对付他所不喜欢的邻近国家,接到命令的有关人员都退了开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白种人,罗惠,他在这个国家的名义是最高顾问。
  卡尔斯将军在这时才转动椅子,面对着罗惠,他的左边脸颊,在不由自主地抽动,口也有点歪,样子看来很令人产生一种恐怖感,他用一种尖锐的声音道:“你安排得怎么样了?”他用手敲着自己的右边的头:“该死的头痛,越来越厉害了!”
  罗惠也看得出,那“该死的头痛”是如何在折磨着卡尔斯将军,令得他脾气暴躁,上个月曾下令处死了五十个他的反对者。
  这时,罗惠必须小心回答,虽然他实际身份,是将军麾下一支最强的雇佣兵团的组织者,但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个独裁者,他道:“一切全安排好了,只等将军决定行期,最好的脑科医生会集中在巴黎,替你做详细的检查。”
  “行期!”将军怒吼起来,拳头敲着桌子:“叫他们来!叫全世界的脑科医生来!”
  罗惠的心中,暗骂了一声“无知的蠢驴”,但是表面上,他却维持着对将军的尊敬,当然一大半是看在每年高达五百万美元的“顾问费”上,罗惠在二十年前,还只不过是一个国际间的亡命之陡,而两年前,他曾代表卡尔斯将军,出席过联合国。
  他道:“将军,请脑科医生来,问题不大,但是那些精密仪器,却没有可能从瑞士或巴黎的医院中拆下来,所以,医院方面的意见----”
  将军再次怒吼:“别理会医院的意见,敌人正希望我离开自己的国家,好对我不利----”
  罗惠摊了摊手,道:“我们国家的医疗仪器不够,单是医生来,作用不大!”
  将军的手指直伸到罗惠的面前,吼道:“作用不大,比没有作用好,小心我将你这个高级顾问贬职,贬你替我驾车!”
  这种威胁,罗惠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他只是耸了耸肩,然后,尽他可能,先执行卡尔斯将军的命令。
  “所以,我父亲就从巴黎到了卡尔斯的那个国家!”黄娟的神情有点忧郁。
  原振侠用一种不明白的神情望着她, 黄娟不等原振侠开口, 就道:“是的,我父亲可以完全不受那个将军的威胁,也不贪图金钱,但是当罗惠来对他一提起时,他立即就答应了,当我知道了他的决定之后,当晚,我曾和他,在他的书房中,谈及这一问题。”
  黄娟略顿了一顿,望着原振侠,原振侠始终觉得这位美丽的少女,眼神中有着一股挑战的意味,这和他的性格很相全中,黄娟道:“你想不想听我们交谈的经过。”
  原振侠又点着了一支烟,其实他并不是想抽烟,只是他觉得下意识中,要在黄娟的面前,装得更成熟一些,他道:“当然想听黄教授为什么肯去医治那个混蛋将军的原因,请说。”黄娟笑了起来:“混蛋将军”,那正是那天晚上,她对卡尔斯将军的称呼!
  “爸!”黄娟的声音相当高:“你为什么要老远到非洲去,替那混蛋将军治病?你并不是一个出诊医生,而是举世推祟的脑科权威!”
  黄应驹教授咬着烟斗,对着女儿的问题,他暂时不回答,而现出了一种幸福的神情来。
  从任何角度来看,脑科权威黄应驹教授的地位是如此之高,对于罗惠转达卡尔斯将军的邀请,他一定会断然拒绝的,就算将军来到了巴黎,黄教授是否肯去参加会诊,也成问题。
  而罗惠一到巴黎,不去找别的脑科医生,先来找黄教授,也是有原因的,他和黄教授是旧相识,若干年前,当他们两都还年轻的时候,就在巴黎认识,那时,黄教授是一个穷学生,而罗惠,已经是一个亡命之陡,他们认识的经过如何,可以不必查究,但两人之间的友谊,是毫无疑问的,其后,罗惠离开了法国,参加了佣兵团的工作,由于他的亡命陡性格,很快就爬升上去,成了雇佣兵完备的出色人物。
  黄教授望着他女儿,缓缓地道:“罗惠来找我,我和他是老朋友了,不想为难他!”
  黄绢摇着头:“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绝不是你要到非洲去的理由!”
  黄应驹又小心地望着女儿,心中在说:“对的,她不再是小孩子了,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不是可以告诉她呢?”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好,我不再用表面的理由敷衍你,真正的理由是,我对卡尔斯这个人,极有兴趣,早就想有一个机会,详细地检查他的身体,如今有这样的可能,我绝不会放过。”
  这个理由一说出来,令得黄娟极其惊讶,令得她小心地打量她的父亲。
  黄应驹教授的外表和他的权威十分相衬,中年人的威严,学术上的成就在他的身上表露无遗,虽然心理学家说任何男人在潜意识中都会有玩童性格,但黄教授是绝不会有的,他应该和拳声如雷的演讲,厚厚的著作联在一起,可是这时他说的理由,就象是玩童可以得到心仪已久的玩具一样!
  黄娟不禁笑了起来:“为什么你会对这个人的身体有兴趣?他是超人?”
  这分明是一个开玩笑式的问题,可是黄教授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是认真地思考,黄娟有点不耐烦,正想再问,黄教授已经道:“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他是一个十分奇特的人,在他的身上,有着现代医学所无法解答的问题!”
  黄娟道:“是,他奇特,他是一个独裁者!”
  “他的行为与我无关,”黄教授仍然很认真,“我说他奇特,纯粹上由于他身体的结构,一定有着特异之处!”
  黄娟呆了半晌,心忖:父亲一再如此强调,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她虽然不明白父亲话中的意思,但是也多少可以听出一点因由来,尤其她是一个思路十分慎密的人,她立时问:“爸,你和这个将军,以前曾见过?”
  黄应驹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气,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才道:“是的!”
  黄娟更是奇怪:“爸,那怎么可能呢?你一直在法国和日本,所从事的工作,和一个独裁者相去十万八千里,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黄教授笑了起来:“孩子,将军不是生下来就是将军的,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学者的,我过去有过一段经历,是你出世后不久的事,我一直没有和你提起过。”
  “哦”黄娟感到有点委屈,她一直认为他们父女间的感情极好,是无话不谈的。
  黄教授挺了挺身子,然后,又将她自己整个地埋进了安乐椅中,道:“那时,你才出世不久,还没有满周岁,你母亲离我而去----”
  黄娟扬了扬眉,她从小就没有母亲,这一点她是知道的,每当她问起之际,父亲总是淡淡地回答:“你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我。”
  直到这时,黄娟才从父亲的神态和语调中,体会到了当年母亲的离去,对于父亲的打击那么大!黄教授将烟斗轻轻地在手心上叩着,续道:“那令我伤心极了,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原故,我受了这样的打击,一定早已自杀了!”’黄娟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父亲的手,黄教授的手在微微发着抖,过去的岁月虽然已过去,但是心灵上的创伤,看来还随时可以渗出血来。
  他的音调变得迟缓而悲切:“我真正走投无路了,穷、失意、爱情上的挫折,还有一个我发誓要她好好抚育成人的女儿,就在这时候,罗惠来了,他告诉我,他的雇佣兵团,正在阿尔及利亚作战,及需要一个战地医生。”
  黄娟将他父亲的手握得更紧,黄教授叹了一声:“虽然我还没有毕业,但是已经有了足够的资格,我几乎连想也未曾想,就答应了他,取得了一笔钱,刚好可以将你关室最贵族化的托儿所去寄放两年,我在安顿好了你之后,就和罗惠一起到北非去,雇佣兵团的生活、经历,简直就像一场恶梦一样,在到了北非的第二年,我遇到了卡尔斯,我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极其异特的环境之下,是在北非的沙漠中。”
  黄娟低叹了一声,道:“爸,如果过去的事情令你觉得不愉快的话,你还是别说了!”
  黄教授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道:“不,我一定要你明白,为什么我现在,在事隔那么多年之后,我还要去见卡尔斯。”
  黄娟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父亲脾气中固执的一面,当他决定做一件事的时候,的确没有什么人可以劝阻他不做下去。
  黄教授又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说出了他在异特的环境中遇到卡尔斯的经过,那时的卡尔斯,当然不是什么将军,而只是一个游击队中的低级军官。
  法国雇佣兵团在北非的阿尔及利亚,主要的作战任务,是对抗一支由非洲,主要是北非各地的野心家组成的游击队,这支游击队和主要成员是阿尔及利亚的土著,但是所谓“联合势力”,也有来自其他非洲地区的人参加,武器的来源是军火商和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集团的支持者,这是一场十分艰难,甚至丑恶的战争。
  战争的双方,根本都不按照战争的法则来进行战争,仿佛这场战争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戮。
  黄应驹在一到了北非之后,接到的第一道训练就是:绝对不能医治对方的伤兵,根本不要有伤兵,不要有俘虏。
  在开始的时候,一个医科大学的学生,看到成串的俘虏被残酷处死的事实,都会忍不住呕吐,但是渐渐地,也变得麻木和习惯了。
  当战事越来越激烈,有的雇佣兵被游击队捉了去,曾被残酷折磨的尸体,被沙漠的烈晒成干瘪而发出臭味,雇佣兵方面的报复也更残酷丑恶,不知是哪一个提出的办法,将游击队的俘虏,用手拷、足镣连接起来,将他们送到沙漠中去,由他们在那里挣扎,饥饿和干渴到死为止,所选择的“处死沙漠”,大多数是东方欧格沙漠的中心,那地方真正是人间地狱,除了沙漠上的毒蜥蝎之外,几乎没有生物可以生存,而当白天的烈日之下,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八度之际,连毒蜥蝎也要两只脚、两只脚替换着,才能在滚烫的沙粒上伫立。
  被送到那里去的俘虏,当被赶下车之际,所发出的哀号声,据说连得沙粒也会为之颤动。
  黄应驹遇到卡尔斯,就是在这个沙漠的中心地带,当时是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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