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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不止一次地提及陈长青的那间屋子。在我已记述出来的故事之中,他的那间屋子,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在“黑灵魂”中,在“追龙”中,都有他那幢房屋的出现。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好好描述过它,只是称它为一幢极大的房屋,而且,又一再提及这屋子中,稀奇古怪的东西之多,真是数也数不完。 陈长青,照温宝裕的说法是:上山学道去了,了无牵挂,一个立志要去勘破生死奥秘的人,自然不会再将一间房屋放在心上,所以他把屋子交给温宝裕全权处理。温宝裕把他的时间,尽可能放在那幢房屋之中。 温宝裕的母亲开始时十分反对,后来,温宝裕找到了他的舅舅做说客,总算说服了他的母亲。 所以温宝裕在和我见面的时候,话题也大都不离陈长青的屋子和屋子中的新发现,以及徵求我处理的意见。早些时,他在一间房间之中,发现了上万种不同的昆虫标本,尖叫著奔进来叫我去看,我抽空去看了一下,真是叹为观止,数量品种之多,只怕超过了世上任何博物馆,那是陈长青在中学时期搜集回来的(有钱好办事)。我和小宝就公议了,将所有的昆虫标本连同资料,一起送给了当地的自然博物馆,整理后展出时,加上了“捐赠人陈长青”的名字。 那个博物馆负责这一部分的,是一个年轻的生物学家,博物馆方面得到这批捐赠,他个人并没有甚么好处,反倒要连夜工作超过一个月。可是他却是一个真正的“昆虫迷”,而且知识极丰富,再古怪的虫,他也可以顺口叫出名字来。 当我和小宝带他去看陈长青的收藏之际,他简直如痴如狂,手舞足蹈,一面看,一面不住地叫著:“啊,西藏青蝶,天,世界上只有二十苹标本。”“啊,从虫卵到成虫的蜉蝣科标本,竟超过了十五种。唉唉,这种昆虫的成虫生命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可是要变成成虫,有的要脱皮二十次以上,最长要经过七、八年时间,真不知这样的生命有甚么意义,可是它们的历史,可以上溯到第三纪——几千万年之前。” 他不断叫著“啊啊”,后来声音有点哑了,但还是在叫著,不过听起来有点像唉声叹气,神情兴奋得简直无法控制自己。 我虽然一见就十分喜欢这位才从大学生物系毕业出来的年轻人,可是绝对无法陪他在一苹看来令人恶心的不知名昆虫前念爱情诗,所以只和他在一起没有多久,就把他交给了温宝裕。 温宝裕也立即喜欢了胡说——那正是这个年轻生物学家的名字:胡说。 当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把名片递给我,我和温宝裕两个人,一看到这个名字,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用一支铅笔,轻轻敲著桌子:“这是每个人见到了我名字之后的正常反应,不足为奇。” 我止住了笑:“对不起。” 温宝裕仍在笑:“姓胡名说,字,一定是八道了。” 胡说瞪了温宝裕一眼:“不,我字『习之』。” 温宝裕愣了一愣,我向他望过去:“小宝,这是在考你的中文程度了,胡先生的名字,应该怎样念?” 温宝裕笑得有点贼忒嘻嘻:“『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胡先生的名字是胡说。” 温宝裕把“说”字念成了“悦”字,那当然是对了,“说”和“悦”两个字是可以通用的。他又笑了一下:“为甚么不乾脆叫胡悦呢?逢人就要解释一番,多麻烦。” 胡说也笑了起来:“那是我祖父的意思。” 温宝裕一点也不管是不是和人家初次见面:“『说』字和『脱”字也相通。小心人家叫你胡脱。” 胡说笑著:“你才胡脱。” 一开始大家的印象就不错,以后,见了那么多昆虫标本,自然更是友谊大进。那一次,温宝裕陪了胡说多久,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有一天,小宝走来,抹著汗,喘著气说:“总算弄好了,胡说这个人,我看他前生一定是虫变的,不然怎么见了虫,就像见了自己的亲人一样。” 我没有说甚么,只是望著他提来的一只扁平木头箱子,那箱子大约有六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十来公分高,大小如平常的公文箱,木质泛著紫色,角上全部包著刻了花的白铜,十分考究,而且提手和钥匙部份,也透著古老。 我一看就知道那不会是他们家里中药店的东西,随口问了一句:“又发现甚么宝藏了?” 温宝裕眨著眼:“陈长青的那屋子,你也去过好多次了,究竟有多大,你可说得上来?” 我不禁愣了一愣。这时,我自然不知道他这样问我是甚么意思,只是在默想著:是啊,去过那么多次,可是房子究竟有多大呢? 那屋子相当怪,是一幢旧式的洋房,还有著一些附属的建筑物,那些和花园不算的话,面积也大得惊人,屋子当然不是陈长青造的,看来至少有六、七十年的历史,可能是陈长青祖父一辈建造起来的,而且,著实叫人难以理解,大家庭就算人口多,但是看起来,那幢上下四层,再连地窖的屋子,真要住人的话,至少可以往上千人。我虽然去过许多次,但也只是在陈长青常到的那些地方,不可能每一间房间都去过的。所以,这个问题,我还真无法回答。 温宝裕见我沉吟不语,他就面有得色:“不知道?嘿嘿,陈长青在的时候——”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要用这样的语法说话,听起来就像是他已经死了一样。” 温宝裕强辩道:“我看他要是看透了生命的奥秘,也就不在乎甚么生死。”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改口:“陈长青┅┅和我在一起了时候,曾给我看过一只柜子,柜子中全是和屋子有关的锁匙,一共就有三百六十五把之多。” 我由于温宝裕刚才的话,心中也很有点感叹,喃喃地道:“任何人其实只要有一把钥匙就够了,但他现在找到的那把那样——你说有多少把钥匙?” 温宝裕道:“三百六十五把。” 我点头:“恰好是一年之数,造这幢房子的人,自然是事先合过阴阳的。” 我只不过是顺口说一句,可是温宝裕却无缘无故的兴奋起来:“你对那幢屋子有兴趣?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看到他有这种神情,就知道这小子必然又有事情来求我烦我了,所以立时提高警觉,冷起脸来:“不,你错了,一点兴趣也没有。” 难怪我要这样子,因为他花样实在大多,很多匪夷所思,层出不穷的花样,一旦沾上了,不知会有甚么结果。 他先是愣了一愣,但随即笑了起来,一副“你瞒不过我”的神气,眨著眼,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声音却高得分明想我听见:“三百六十五,恰好是一年之数,房子一共是十二层,自然也是像徵一年有十二个月之数了,真有点意思。” 我想斥他胡言乱语,因为陈长青那屋子,总共只有五层,还是连地窖计算在内的,就算屋子有著明显的左翼和右翼,加起来也不过十层,而他却说有十二层。 不过我一转念间,心知只要一搭腔,他就必然缠个没完,所以立时忍住了不说,挥手道:“去,去,别来烦我,和你新认识的那位胡说先生打交道去。” 温宝裕笑著:“胡说除了昆虫之外,甚么也不懂,他甚至不知道穿长裤时拉链是一定在前面的。” 我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仍然在看手中的一篇专考证阿房宫废址的文章。阿房宫可能是当时地球上最庞大的建筑物群,传说大火烧了近三个月。才将之完全烧毁,自然也只剩下了一个几乎无可查考的大废墟。这篇考证文章指出,废墟之中,唯一可寻的痕迹,是一座高大的夯上台基,有七公尺高,一千公尺长。再就是唐朝杜牧留下的那篇“阿房宫赋”了。 在考证文字所附的众多图片,包括高空拍摄的鸟瞰图片上,怎能想像得到,如今那一大片的荒凉土地上,在若干年之前辉煌繁华到了这种程度:“东西八百里,南北四百里,离宫、别馆相望于道,穷年忘归,犹不能偏及。” 温宝裕见我冷冷地并不理他,就探头探脑过来,看我在看甚么,然后发表议论:”哼,研究早已不存在的建筑物,不如研究现在还存在的。中国传统是不注重实用科学,只在文采上做功夫。甚么『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朗诵起来好听,真要照所描写的去画一幅平面图出来,谁也没有办法。” 我很同意温宝裕的说法,笑了一下:“就算当年建造宫殿时有详尽的图样,经过那么多年,自然也不存在了。” 温宝裕说道:“至少有还存在的可能——不必去研究古代的东西了——” 他说到这里,扬了扬手中的那只扁平箱子:“我发现了陈长青那屋子的全部建筑蓝图,屋子原来是在八十五年前开始建造的,每一张图纸上都有日期。” 原来是因为他有了这个发现,所以才来找我的,我本来对他手中的那只木箱子还有点好奇,因为箱子看来古色古香,非同凡响,但现在既然知道内容只不过是屋子的建造蓝图,自然也提不起兴趣来了。 所以,我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你可以研究一下,看不懂的,找你舅父指点一下,他是建筑师。” 温室裕道:“我早已这样做了。”我叹了一口气,知道若不是给他一个切实的回答,他不会肯就此放弃了。所以,我放下了手中的文章,直视著他:“好,那么,还有甚么疑问?” 他高兴得直跳了起来:“疑问大著哩,房子一共只有五层高,是不是?分成左右两翼,是不是?每翼都是五层,是不是?” 我不等他讲完,就陡然大喝一声:“说话要简单一点,是不是?” 那一声大喝,令他愣了半晌,才咕哝了一句:“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是不是?长话短说:房子只有五层,可是图纸却显示房子应该有六层。” 他一面说,一面拍打著那箱子,准备打开箱子来。我连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不必了。” 我知道那种旧式的设计图纸,一张一张,大得离奇,通过化学显影液复制出来,全是蓝色底,白色的线条,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手指摸上去,皮肤会发涩,看这种图纸实在不是甚么愉快的事。 温宝裕直视著我:“你能立刻解释为什么设计图有六层,而实际上屋子只有五层?”我笑了一下:“至少有十种,你要听哪一种?” 温宝裕道:“最合理的一种。” 我道:“设计计画后来作了修改,只造了五层,取消了其中的一层。”温宝裕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缩了缩手,还是打开了那箱子的盖子,把箱盖的里面向著我,我看到箱盖的内部,有一块白铜片,大小和箱盖一样,白铜片上镌著字,字迹上涂著青绿色,虽然年代久远,但看起来十分夺目,字迹是隶书。个个分明,绝不潦草。 在那铜板上铸的字如下:“怀祖楼敦请欧西名师泰云士精心设计,共高六层,全部建筑于动土日起九百九十九日之内,悉数完成,六层图纸存于此箱,后代陈氏子孙,若于六层之中,任何一层,拆卸改建者,皆属不孝大罪,切记切记。陈英荪手记。” 下面是年月日,算算,是八十五年之前。 温宝裕不说什么,我心中暗骂了一声。在铜版上铸著的字,两次提到“六层”,那么我刚才的说法,自然不能成立了。 屋子的设计图纸是六层,造好的时候,确然也有证明是六层,为什么到了陈长青的手中,会变成五层了呢?这的确有点难以解释。 温宝裕见我沉吟不语,故意咳嗽了一声:“我没有十个解释那么多,但三、四个解释还是有的。” 我瞪了他一眼,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话说出来。果然,他道:“第一个可能,有不孝子孙,拆了一层;第二个可能,最下面的一层,陷进地中去了;第三个可能,陈老太爷当时年迈力衰,耳聋眼花,数错了一层,也是有的。” 我“哈哈”乾笑了一下:“有趣,有趣。” 这小子人甚精灵,见我神色不善,倒也不敢再说甚么,只是不出声的,等著我的解释。 我道:“八十五年,经历了三代到四代,当然是陈长青的父亲或祖父,拆掉了最高的一层。” 温宝裕问:“为什么?” 我有点光火:“问拆楼的人去,我怎么知道。” 温宝裕更不敢说甚么了,委委屈屈的合上箱盖,慢慢退了出去,我再拿起那篇文章来看,刚才还看得津津有味,大有联想的,这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不等他退到门口,我抬头向他望去,他有点贼头贼脑地指了指箱子、又向我眨了眨眼睛,我只好叹了一声,他像一苹免子一样跳向前来,打开箱子,待把箱中的图纸一张张摊开来,图纸每一张至少有一公尺见方,我书房哪有那么大,所以忙道:“一张一张看吧。” 温宝裕道:“其实,应该到那屋子去看的,在顶层有一个厅堂,把图纸上的一切,原样缩小了,全刻在大理石的墙上、墙角,也有铜板上刻著的字。” 我“嗯”了一声,心知下代子孙拆了一层的说法,也难以成立了。 因为若是祖训只是刻在铜板上,还可以说是后代子孙未曾发现,不知道有这样的训示,若是刻在墙上,断无不知之理,只怕陈长青的父亲和祖父不敢违背祖训。 陈长青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要是他想把屋子拆了一层去,那是说动手就动手,绝不必择什么黄道吉日。可是我认识陈长青相当久了,从来也没有听说他曾把屋子改建过。 奇怪的是,若是一切都刻在墙上,那么,何以陈长青竟会未曾留意到屋子少了一层呢?这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可惜陈长青下落不明,不然当面一问,这个疑团是立时可以解开的。 温宝裕看出了我神情疑惑,说道:“陈长青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地方,或许他根本没有去过那个厅堂。” 我摇头:“他这脾气,小时候焉有不满屋子乱钻的?一定曾见过,那可能是他家族的一个秘密,所以他从来也不提。” 温宝裕神情怅然若失:“和心中保持秘密的人做朋友,太没有意思了。” 我“哼”了一声:“任何人都有权保留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的,陈长青的上代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就不知道。” 温宝裕嘟起了嘴:“是啊,我问过他,他不肯说。” 我又说了一句:“可别理别人私事。” 一面说,一面摊开了第一张图纸来,一看可就知道,那是屋子的地窖。 不知道为什么,陈长青十分喜欢那地窖,几乎所有活动都在地窖中进行,例如召灵大会,研究那只拼图箱子,装置精密的切割仪器等等,他在做那些事的时候,甚至就胡乱睡在地窖之中,不管屋子有著上百间房间。 不但如此,建造屋子的那位陈老先生(假设是陈长青的曾祖父),对地窖一定也十分偏爱,因为屋子的地窖建造得十分好,而且,有巨大的通风管,由地下通到花园中去。 这是很难使人理解的一点,要地方用,尽可以多造一层,何必造这样的一个地窖呢?只好说陈家有喜爱地窖的遗传了。 地窖全层都在地下,图纸摊开来,当中的大空间,两旁的房间,全是我熟悉的。 我看了一眼,就道:“那是地窖。” 温宝裕点头:“是,图纸下面有注明。” 我低头看看,看到图纸的右下角,有比例、有日期、有设计者的名字:泰云士·摩斯父子设计公司。 我示意温宝裕收起来,第二张纸一摊开来,我也认得出:“这是底层。”底层包括大客厅、小客厅、餐厅,以及种种设备,我也到过不少次。 第三张图纸一摊开,我就有点犹豫,不是很熟,陈长青从不主动招呼人参观屋子,我每次去都有事情,也不是为了参观屋子的,所以二楼以上,就算曾去过,印象也不太深。 温宝裕对那屋子的一切,自然比我熟悉得多,不然他也不会一下子发现一批昆虫,一下子发现一批图纸了。他道:“这是二楼,这幢屋子的设计很奇怪,每一层的间隔都大不相同,你看,这一层,虽然不能说是迷宫,但是走廊迂回曲折,也够瞧的了,二楼的两翼是对称的,一共有二十八间房间。” 他讲到这里,陡然顿了一顿,向我望来:“那是代表二十八宿?” 这时,我对陈长青的这幢屋子,也开始有了兴趣,所以我并不否定温宝裕的话,点了点头:“有可能,中国人对于数字,十分特异,二十八宿、三十六天罡、大衍之数是五十——十日、十二辰、二十八宿的总和,亡魂归来的日子以七来乘,等等,花样很多。” 温宝裕想了一会,没有再说什么,我因为反正房子放在那里,随时可以去实地勘察的,所以对著图纸也就不怎么热心,只是顺口问:“这二十八间房间,你都进去过了?” 温宝裕摇头指著图纸:“只进了这一边的十四间,那一翼的,全然没有时间去,我是想先看完了左翼,再去看右翼。” 我“嗯”了一声,他又再摊开另一张图纸来,仍然由他解释著。 越是看下去听下去,就越是觉得这幢屋子之怪,怪到了不合情理的地方。 一般来说,建筑物的两翼,都是对称的,可是这幢屋子的第三、四两层,却全然不对称。三楼的右翼,只分成了九个空间,如“井”字,连走廊也没有,每一个空间,都可以互通。而左翼,在图纸上看来,也分成九个空间,但是排列的方式,和右翼大不相同,我看了之后先是愣了一愣,立时问:“小宝,你看看这一边的图形是什么?你到过,应该看得出来。” 温宝裕道:“当中是一个大圆形,围著圆形的八间房间,每一间都可以通向中间的圆形,嗯┅┅看来像是『八卦』围著『太极』图——” 他说到这里,忽然极其兴奋地叫了起来:“对了,这是第三层,第三层!在那圆形的大堂中,放著一黑一白两张大理石的圆桌,直径超过一公尺,桌子形状很奇特,看来就像是两根又粗又矮的圆柱一样。” 我更正他的修辞:“应该说,那像是两个石墩,不像是桌子。” 温宝裕笑著:“不管像甚么,那一定是太极图之中的一白一黑两个圆点了。” 我道:“真有意思,三楼,一边是『太极』和『八卦』,一边分明是『九天』,我敢说这是屋主人自己提出来的概念,那位英国设计家,只怕无法明白这其中的奥妙。” 温宝裕眨著眼,因为兴奋而面颊通红:“所谓『九天』,是——” 我一面想,一面回答他的问题:“九天,是指天的中央和八方,中央钧天,东方苍天,东北变天,北方玄天,西北幽天,西方昊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东南阳天。一直被用来作为各种象徵或运算盛衰之用,有点类似西方天象上的十二宫。”温宝裕侧头听著,神情越来越疑惑,而我这时,心中也越来越是疑惑。 温宝裕不等我再说甚么,已把问题问了出来:“你和他认识了那么多年,从来也不知道他那祖传大屋之中有那么多花样?” 我正为此疑惑,给温宝裕一问,心中不免有点生气,在桌上拍了一下:“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他从来不说,我怎知道?他一定早已发现屋子有古怪,所以才不说的。” 我这时所作出的这个理由,其实是很难成立的,陈长青是那么好奇的一个人,无中生有尚且要大动干戈、研究一番,连走在马路上,有一片纸片飘落在他的身前,他也可以拾起来研究半天,假想是甚么外星人遇了难要求救的信号。 有一次,还闹了一个笑话,一个少女在她二楼的阳台上,伤心地撕碎她和男友和合照,顺手抛了下来,他恰好经过,拣了其中较大的一片,看到是一个少女和一个面目狰狞之极的“生物”的合照,他就以为不知是哪一个星球来的妖魔鬼怪掳劫了一个地球少女,冲上去要“英雄救美”。结果,那只不过是那少女和男友在化装舞会上的亲热照片。 诸如此类的事不知多少,最近的是看了蜡像馆之后,夜探蜡像馆。 若说像他这样的人,会对自己祖传的怪屋子不感兴趣,那是不可能的事,而他如果感到兴趣,又不和我来一起研究,那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偏偏他却从来也没有提起过。莫非是因为他自小在这幢屋子中长大,所以见怪不怪? 然而,当他舍弃了一切去跟随天湖老人勘破生命奥秘之际,却又把屋子留给了温宝裕,是不是又另具深意呢?只可惜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绝未想到屋子会有那样的古怪,不然一定问一问他。不过,他若是有心保持秘密的话,自然是问也不肯说的了。 我刚才还告诉温宝裕,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秘密的。但是像陈长青这样性格的人,以他对我的交情而论,居然还留著这样的一个大秘密,要真正了解一个人,真是太难了。温宝裕看出我的不快神情,安慰我:“陈长青这人,是有点鬼头鬼脑,例如,他知道了他自己的前生,可就是不肯说,叫人乱猜。”我叹了一声:“背后别说人坏话,他如果不说,一定有他不说的原因,他要隐忍这样一个秘密,一定十分痛苦,要相信朋友,体谅朋友苦衷。” 温宝裕对我的“教育”显然不是如何接受,但他没有再说甚么,又摊开了第四楼的图纸,这一层,也是两翼不对称的,左翼分成了五个大空间(五行?)右翼是七个大空间(七曜?) 到了第五楼,也是四层高的屋子的顶楼了,两翼却是对称的,也唯有这一层,两翼有一条走廊相通。 也就是说,屋子的设计,基本上是两翼分开的,若是要从一翼进入到另一翼,那就必须到了顶楼之后,才能到另一翼。这种设计的目的是甚么,不得而知。 最高一层,每一翼都有许多房间,温宝裕道:“每边是三十三间房间,大小不同,有的小得简直不像样子,只如一间普通大厦的储藏室,可能是用来分类储藏不同物品之用的。” 我沉吟著没有出声,温宝裕用力一挥手:“三十三天,天外有天?” 我摇头:“谁能肯定,或者是说『三三不尽』,象徵无穷无尽的意思。” 温宝裕想了片刻,神情变得更古怪起来。 我们都知道,到此为止,虽然事情古怪,但还未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陈长青保留秘密,可能有他特别的理由,屋子内部结构怪异,可能是屋主人的特别爱好,都可以说得过去。 但是屋子还有一层,却少掉不见了,这是难以说得过去的事。 温宝裕摊开了最后一张图纸来:“这就是应该还有的另外一层,可是实际上却不存在。” 图纸还是和其馀的图纸一样的,可以在图纸上看到这一层的平面图,以了解这一层的内部情形。 同样是左翼和右翼。 左翼是一个大空间,完全没有间隔,看来是一个极大的厅堂,图纸上除了边缘的白线之外,一无所有。而右翼,却是许多六角形的房间,结构一如蜂巢,而且在图纸上看来有相当窄的通道,照比例算来只有四十公分,那至多只能容一个人通过。 温宝裕笑著:“乍一看,以为那是给许多蜜蜂住的地方。” 我皱著眉,心中自然更是疑惑:神经正常的人,谁也不会把房子造成这样子的。 六角形的每一边,可以看出是一公尺,每边一公尺的六角形,面积是很容易计算出来的,小学生都会。每一间房间的空间极小,小到了无法适宜一个人居住的地步。 我呆了半响,问:“宋天然的意见怎样?” 宋天然就是温宝裕的舅舅,温宝裕道:“他说,他看不出这样的间隔有甚么用处。本来,蜜蜂是一种十分聪明的昆虫,把蜂巢筑成六角形,那是几何构图上最节省建筑材料的一种方法,可是这里的六角形间隔,每一间不是紧贴著的,而是都有著通道,这一来,反而变得浪费了,完全没有道理,除非有特殊的用途。” 我吸了一口气:“当然是有特殊用途的,可是这一层房子在哪里?”温宝裕向我望来:“这┅┅正是我要来问你的。我在左翼,上下五层都到过了,就是没有发现这一层。” 我道:“会不会这是一个夹层?你有没有发现,有哪一层与哪一层之间显得特别高,或是有哪一层是特别低的?” 温宝裕笑了起来:“又不是箱子,怎么会有夹层?” 我闷哼一声:“回答我的话。” 温宝裕忙道:“没有,没有,每一层都高度正常。” 我想了一想:“别单看图样了,实地去勘察一下。”温宝裕向窗外看了一下,这时已快是黄昏时分了,他道:“有没有强力一点的手电筒,我们要一人带一个。” 我陡然张大了口,他已经回答了我的疑问:“那屋子除了地窖和底层之外,全没有电,自然没有电灯,或许是造房子的时候,根本没有电力供应?地窖和底层的电线,显然是以后加上去的。” 我又呆了片刻,才找出了两个可以调节照射角度的强力电筒来,温宝裕兴致勃勃,我却暗暗好笑,像这种拿了手电筒去夜探巨宅的事情,自然是最适合少年人的胃口了,想不到我也要去参加这种行动,想起来很有点莫名其妙之感。 而如果不是这幢屋子属于陈长青的话,我自然提不起这种兴趣来。 我们一起上了车,白素不在,我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她陈长青的屋子有点古怪,现在我们去察看,并且把图样留了下来,让她参考。 温宝裕一路喋喋不休,他出了各种荒诞不经、不值一提的假设,直到我大喝他一声,他才万分不愿意地闭上了嘴,可是喉咙之间还一直不断有“咕噜噜”的声音传出来,像是一苹发了春情的雄蛙一样。 我忍了他几分钟,斥道:“你发出这种怪声来,算是甚么意思?” 他翻著眼:“这是对付暴政的最佳方法,『偶语者弃市』,我只是咕噜咕噜,谁知道我在说甚么。” 我笑了笑:“谁不让你说话了?而是你刚才所说的,实在太荒诞了。” 温宝裕道:“也不算太┅┅荒诞,这屋子的一切设计,分明全和天象有关。” 我道:“是啊,那就能得出结论,说那不见了的一层屋子,是随著陈长青的祖宗升了天?” 温宝裕的声音不再那么理直气壮:“古时.不是有神仙『拔宅飞升』的传说吗?” 我没好气:“是,屋顶先飞起来,然后让那一层飞上去,等那一层飞走了,屋顶再落下来,恰好盖在下一层之上。” 温宝裕尴尬地笑了一下:“是┅┅比较不可能,但是——”他忽然跳了一下:”这说明,不见了的一层,一定是在整幢屋子的上层,因为不可能从中间抽一层出来不见。” 我哈哈大笑:“这一层,本来是盖在屋顶之上的。” 温宝裕眨著眼:“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在屋顶之上,一个是在地窖之下。” 我一听,原来取笑他的心情突然改变,他的话十分有道理,要一幢房子的其中一层消失,就只有这两个可能。 可是陈长青的房子,我记得,屋顶是尖角形的,并非平顶,虽然硬要在上多盖一层也并无不可,但总有点勉强。 如果设想这一层是在地窖之下,是第二层地窖,埋在地底下,根本不是消失,而是一直未被人发现,或是陈长青根本就知道,但是却不对人说,那么,事情看来就不那么诡异了。 我伸手在温宝裕的肩头拍了拍,表示赞许他的这个想法。 可是,温宝裕的神情却分明不知道我是在称赞他说对了那几句话。我知道他的毛病又犯了:这小子有一个人毛病,仗著自己脑筋灵活,说话之前,根本连想也不好好想一想,意念才动,就已经化作语言冲口而出,所以每每信口开河,说出来的话,匪夷所思。 像刚才他说了“两个可能”,可是一下子连他自己都忘掉说过甚么了。 我提醒他:“那不见了的一层,可能是在如今的那层地窖之下,这是你刚才自己提出来的。” 他这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之中,说了一句十分有价值的话,高兴得在座位上连跳了几下。 这时,转了弯,上了一条斜斜的私人道路,已经可以看到那幢房子了。本来我来过许多次,并未曾特别注意这房子的地形,只把它当作是一幢古旧的房子而已。城市在迅速发展,高楼大厦耸立,但是古旧的建筑物也不是没有。我就认识好几个朋友,他们拥有的旧房子,比陈长青的屋子,大了不知多少。 陈长青的屋子,这时仔细看来,是建筑在一个山坳之中的。因为车子在驶上了斜路到达大铁门时,只有看到那屋子的顶部和最高的一层,斜路的两旁全是岩石,那条斜路是开山开出来的。 -------------------- 倪匡科幻屋 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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