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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发僵的肌肉,努力逼出了一个笑容来,才知道那是多余的动作。因为这时,我发现那个喇嘛,双眼发直,直勾勾的望着前面,他显然连白素都未曾看到,我在他身边,他当然更看不到我。 白素也发现了这一点,连忙轻轻跨开了一步,那喇嘛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白素向我打个手势,示意我快点离开他。 我在这时,由于实在忍不住的一种顽皮的冲动,一面离开,一面伸手在那个喇嘛的眼前,摇动了一下,试试他是不是真的看得到东西。 那喇嘛的双眼,仍然睁得老大,直勾勾地向前看着,连眨都不眨一下。 这喇嘛的那种情形,真使人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我正想再伸手去探探他的鼻息,已被白素一把拉了开去。 白素在我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他正在入定,别去打扰他。” 我也低声回答:“庙里的喇嘛,好像全中了邪,这是怎么一回事?” “喇嘛中了邪”,这听来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就像是“张天师被鬼迷”一样,本来是一种可以制邪的力量,怎会反而被邪气所迷了呢?但是,如果邪的力量太大,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形? 一时之间,我的思绪,极度紊乱。白素又在我耳际低声说:“不是人人如此,至少刚才隔着门和我们对答的那个,并没有……” 白素看来也想引用我“中邪”的形容,但是她略为犹豫了一下,就改了口:“……没有入定。” 她坚持用“入定”这个说法,我其实并不同意。“入定”是指佛教徒在坐禅时,心无旁思,进入一种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闻不问,所有的活动,几乎都集中在内心或内在世界的一种状态。《观无量寿经》中说:“出走入定,恒闻妙法”。 “入定”有标准姿势,那是“结跏趺坐”,双腿曲起的一种坐姿。刚才在殿中的那些喇嘛,还可以说是在入定,靠墙站着的那个,那算是甚么入定的姿势?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现在不是辩论的时候,同时,她又伸手,向前指了一指。 前面是通向另一个殿的几级石阶,在石阶上,也有着两个喇嘛,一个面向下,双手直举过头,“五体投地”,伏在石阶上。这个姿态已经够怪的了,但比起另一个来,却又差了一大截,那另一个仰躺在石阶上,却又是头下脚上,双手双脚,摊成了一个“大”字,双眼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 看到了这种情形,实在令人心中发毛,那实在太像武侠小说或是神秘小说中的情节:进入了一间庙宇,或是人宅,发现里面所有的人,全都死了。 可是又有点不像,就是这些一动不动的喇嘛,分明都没有死,他们是处在一种对外界的变化全然不加注意的状态中。 我想起刚才隔着门和我们对答的那个喇嘛的话:“所有上师全在静修,不见任何人。” 如果说他们用那么怪异的姿势在静修,他们在思索甚么问题? 我真想拉一个喇嘛起来问问,可是白素却用极其严厉的眼色,止住了我的行 我无可奈何,只好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白素的眼神更严厉,我极少在她的眼中看到过那么严厉的神色:“你无权去打扰正把整个生命投进了宗教沉思中的僧人,来满足你的好奇心。” 我摊了摊手:“总可以找到一个还会说、会动的喇嘛的。” 白素没有说甚么,我们继续向前走去,穿过了几个殿,几个院子,几乎到处都有喇嘛在“入定”,有的姿势很正常,有的简直怪异透顶近乎瑜珈动作,难得的是维持那种怪异姿势的人,也是一动不动,似乎他觉得把腿变成一个圈,又把头从这个圈中穿进去,比较坐着和躺着还要舒服。 大约在半小时之后,走进了一个小院子,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 我们都是第一次到桑伯奇庙来,但是这个小院子对我们来说,却绝不陌生,一眼就可以肯定,那就是李一心画的那个院子。院子三面是墙,当中有一只相当大的铜香炉,墙的檐角上,挂着长铜片结构的风铃,这时由于一点风都没有,所以风铃静止不动。 在香炉上,有一个喇嘛,双手环抱着香炉,一动不动,看来也在入定。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忍不住道:“李一心在十几万里之外,可以凭想像画出这个院子来,那是玄学上的一大实例,证明前生的活动,在他今生的思想中,持续着。” 白素的神情疑惑,我又道:“可以得出结论:李一心的前生,一定是这里的一个喇嘛。” 白素仍然不置可否,我向墙那边指了一指,白素会意,我们又一起退出了那个院子,绕了几下,就到了另一个院子中。那院子,就是布平所说的,贡云大师禅房前的那片空地了,这时,至少有十个以上的喇嘛,或坐或卧,在空地上一动不动。 才一开始,见到这种情形,又是惊骇,又是尴尬,但这时,已经见怪不怪,也知道他们不会注意我们的闯入,不会起来呼喝我们,所以已没有那么紧张。 我们小心地向前走,尽量和入定的喇嘛保持距离,来到了禅房的门口。禅房的门虚掩着。我想伸手去推门,可是白素立时推开了我的手,指着门铰的部分。我知道她的意思,因为布平在叙述中曾说过,门推开时,会发出声响来。 白素凑向门缝,去看看里面的情形,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感到有甚么东西,在我的后颈,重重戳了一下。 在那样的情形下,有这样的感觉,实在极其惊人,虽然我生活经验丰富,有过各种各样的惊险经历,可是这时的气氛如斯诡秘,突然来上这么一下子,足以使人吃惊。 我反应算是极快,立时转过身来,同时,已经扬起手来,不管在我身后的是甚么八头鬼怪,都先给他一下重击再说。 可是我那一拳,未能发出。由于蓄势十分强烈,而势子又未能发出去,所以在那一霎间,我的臂骨骨节处,发出了“格”的一下声响。那本来是极轻微的一下声响,可是却已令得一向镇定的白素,也陡然吃惊,转回身来。 我一转过身来,并不发出那已蓄定了势子的一拳,原因是我看到了布平,不,或者应该说,我立时看到了布平和一个满面怒容的喇嘛。布平愁眉苦脸,不断在向我作手势,那喇嘛的一只手还扬着,伸出一只手指。刚才我颈后,一定曾被他的手指,重重戳了一下。虽然不是很痛,但是心头的震撼,却一直持续着。 布平的神情焦急之极,那喇嘛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跟着他。我转头看了白素一下,就跟在他和布平的后面。 四个人的行动,都极其小心、缓慢,一点声音也未曾发出来。 他们刚才来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子的,不然,岂会有人来到了我的身后,我会一无所知之理? 经过刚才吃惊,也有一个好处,我至少知道,这个喇嘛虽然十分恼怒,但不至于有甚么恶意,要不然,他刚才如果不是用手指,要用甚么利器,我就大糟而特糟了。 跟着那喇嘛和布平,又绕了几个弯,进了一间禅房。那喇嘛道:“布平,你那两个朋友,太过分了,可知道我们可以把他们绑起来,放在山崖上去鹰?” 布平的声音,听来有点发颤:“是,是,大师,请原谅他们一次。” 我本来也是充满了歉意的,那喇嘛责备我们几句,我也一定会道歉,因为半夜偷进庙来,毕竟是我们不对。可是他一开口,就要拿我们绑起来去鹰,虽然我知道喇嘛有很大的特权,但是这样说法,也未免太过分了,所以我立时冷冷地道:“对不起,我们来找一个失踪的青年。” 那喇嘛立时转过身,向我瞪视着,布平在他的身后,忙不迭地做手势,示意我不可胡言乱语,同时道:“卫斯理,这位是恩吉上师。” 原来这个喇嘛就是恩吉,我双手合十:“上师,我们真是来找人的。” 恩吉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他慢吞吞地道:“没有甚么青年人到过庙里。” 布平又赶紧道:“是,是,他一定到别的地方去了。” 布平的这种态度,真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平时充满自信,十分神气,怎么一到了这里,就像是小丑? 我不理会他,坚持着:“这个青年,除了到这里来之外,不会到别的地方去的。” 我为了使自己的话有力量,一下子就提出了十分令对方吃惊的“证据”:“因为这个青年的前生,是这座庙中的一个喇嘛。” 禅房中并没有着灯,但是门开着,月光可以映进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恩吉的脸色大变,布平更是张大了口,神情像是一条死鱼。 他这种样子,不出声倒也算了,偏偏他还要说话:“卫斯理,你怎能这样说。” 我不禁有点生气:“关于这件事,布平,你比我更清楚,还是由你来说的好,我提议你说得简单一些:李一心画的那个院子是最主要的。” 恩吉立时转问布平,布平结结巴巴地叙述着。他这时的样子,真是可怜,一不高兴就可以将满屋子客人赶走的威风,不知上哪儿去了。 等他讲完之后,恩吉保持着沉默,一声不出。 我道:“能不能请你点着灯,我可以给你看那青年画的画。” 恩吉一动也不动,也不出声,我倒有点怕他如果忽然之间入定,那真不知如何才好了。幸而,过了没有多久,他发出了“嗯”的一声,然后,过去把门关上,又把窗子上的木板遮隔关上,这一来,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然后,他才点燃了蜡烛,我取出了那幅无线电传真传来的画,摊开,放在他的面前,恩吉用心看着,我想在他的神情中,看出他心中在想些甚么,但是他却神情木然。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不错,这就是那个院子,这位青年……有点奇妙之处。” 我直接地问:“他在哪里?” 恩吉淡然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直觉地感到,恩吉是在说谎:可是虽然我对喇嘛的崇敬,不及布平的十分之一,但是在毫无证据的情形下,我也不能说他在撒谎。 我向白素望去,自从进了禅房,白素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恩吉也简直当她不存在一样,连望也不向她望一眼。可能,因为白素是女性的缘故。 我徵询她的意见,看她有甚么办法,可以揭穿这个大喇嘛的谎言。可是白素却并没有给我甚么暗示。 我只好自己应付,采取了旁敲侧击的办法:“上师,你不觉得这件事很神秘?” 恩吉刚才还承认“事情有点奇妙”,但这时,却一副全不在乎的神情:“不算甚么,我们早已知道有转世这回事,如果这位青年来了,又真能证明他是庙中一位前辈大师转世,我们一定竭诚欢迎。” 我闷哼了一声,觉得恩吉相当难以应付,我还没有问,他就先把我的问题封住了,可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觉得他有事隐瞒着。我放开了这个问题:“贵庙发生了甚么事,所有的上师……” 恩吉不等我讲完,就道:“在静修,这是我们的圣责,我们要在静思之中,去领悟许多世人所不能领悟的事,我们在静思之中,得到智慧,得到解脱,领略佛法,所以,你别来打扰我们,请你离去吧。” 他不客气地要赶我们走了,我只好叹了一声:“真可惜,听说贵寺的贡云大师,智慧最高,我真想见他一面。” 恩吉冷笑一声:“你?见贡云大师?” 他并没有再说甚么,可是他的语气和神情已经足够说明了一切:我,没有资格见贡云大师!我忍住了心中的气,突然问:“贡云大师到甚么地方去了?” 这句话才一出口,恩吉有点沉不住气,陡然震动了一下。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曾在山脚下的小镇外,遇到过那个摇铃的喇嘛,这件事是多么有用,我立时又道:“他不是一个人去的,是不是?和我们要找的那个青年人一起去的,嗯?你们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所以苦苦思索,可是有一位大师,却想出来了,明白了贡云大师和那年轻人,到何处去了。” 我一口气不停地说着,恩吉被我说得张口结舌,半晌答不上来,才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些甚么。” 我乘胜追击:“那位不断摇着铜铃的大师呢?” 恩吉装着想了一想:“对,有一位智慧很高,不属于任何教派的大师,不断摇铃,他认为悠悠不绝的铃声,可以使人的思想更绵远,布平曾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中见过他。” 布平不断地点着头道:“是,是。” 在我和恩吉针锋相对的对答中,布平一直面无人色地望着我,开始时还有点威胁我的意思,到后来,他是在哀求我别再说下去,可是我却根本不理会他。 我又道:“就是那位大师,他忽然明白了贡云大师何往,他连夜上山,到贵寺来。” 恩吉“哦”地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你看着他走进来的?” 他这样一问,我倒怔住了,昨天晚上,我只看到那个摇铃的大师向上山的道路走着,当然没有看到他走进桑伯奇寺来。 恩吉的反击成功,他缓缓摇着头:“这里发生的事,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请离开吧。” 我抓住了他这句话:“是,我承认,但这至少证明寺里有不可理解的事发生着,请问,那是甚么事?” 出乎我意料之外,恩吉倒十分爽快,就回答了我的问题,但是等他说完,我实在啼笑皆非,他道:“是,若干日之前,贡云大师忽然召集合寺上下,说有了来客,但结果只是发现了一块大石……”他讲的,就是布平已说过了的发现大石的经过。这块神秘的大石,突然出现,当然是属于不可理解的事情,恩吉也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静静地,耐着性子,听他讲完,才又道:“那青年人像是更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块大石头出现,你看,在他画的那个院子中,有一堆阴影。” 恩吉平静地道:“是,我注意到了。” 我压低声音:“是不是他来过了,发生了甚么意外,你不方便承认?” 我的话已经说得够客气的了,我没说他不敢承认,不想承认,只说他不方便承认。可是,他却立时沉下脸来,怒道:“你再不走,别以为我们没法子赶你出去。” 我当然不怕他怎样,但是也知道他的话也是实情,喇嘛在这一带,有极强的号召力,山区的民众,奉之如同神明,真要他传谕出去的话,我在山区中,可以说寸步难行。但是他如果以为这样的威胁,就可以令我退缩,那么,他也错了。 我仍然维持着相当程度的客气,那是给布平的面子,这家伙,看到恩吉一发怒,竟然已在一旁,发起抖来。我道:“上师,贵寺无论发生了甚么事,我都没有兴趣。可是,那位年轻人,他的名字叫李一心,他的父亲委托我来找他,这是我的责任。” 恩吉冷冷地道:“那你该去找他,不应该在我这里纠缠不清。” 我冷笑了一下:“我就是在找他,那位摇铃的上师曾告诉过我,他到过这里。” 那个摇铃的喇嘛,其实并没有告诉过我在这里见过李一心,他只是说,他忽然之间,想明白了贡云大师和一个小子,到甚么地方去了。 我这时很后悔,当时没有进一步问他“那个小子”是甚么人,我只是假设,那可能是李一心,所以这时我才这样说,想逼显然有事情隐瞒着的恩吉,讲出实话来。 谁知道我的话才一出口,恩吉还未及有甚么反应,布平已经叫了起来:“卫斯理,你怎么能这样说?那位上师并没有对你这样讲过。” 我心中大是生气,可是又不便发作,我只好道:“那位上师,提及过一个小子,他在山脚下静思,忽然之间想通了,知道贡云大师和那小子去了哪里……” 我讲到这里,陡然盯问恩吉:“贡云大师到甚么地方去了?” 恩吉淡然道:“大师一直在静修,不蒙他召唤,我们没有人敢去打扰他。” 我扬了扬眉:“不是吧,他已不在这里,到一处神秘的地方去了……”我不理会布平在把我向外推去,又大声道:“他到甚么地方?应邀到灵界去了?” 我这时,这样叫着,全然是由于负气一方面是对布平的态度生气,另一方面,也对恩吉的态度生气,所以准备吵上一场。事实上,我对于自己叫的是甚么,全然未曾注意,我只不过是根据了布平的叙述,随口叫出来的。 谁知道恩吉陡然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声音,这时,由于布平拦在我的前面,想把我推出去,所以阻拦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恩吉的动作,我只是在那一霎间,陡然听到了“咚”地一下皮鼓敲击的声音。刚才我虽然在大声叫,但是由于周围的环境太静,我其实也叫得不是十分大声,至少,和那一下鼓声相比较,相去甚远。 那一下鼓声,令我吃了一惊,白素也现出了吃惊的神色来,布平更是脸无人色,放开了我,连退几步。 在他退开了之后,我才看到,恩吉的手中,拿着一只相当长的鼓,那面皮鼓,就在他的身边,鼓不是很大,所以我一直未曾留意它的存在,这么小的一面鼓,可以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来,十分出人意料。 鼓声乍起时我吃了一惊,但是我立时镇定,冷笑道:“贵寺那么多上师在入定静修,你这样子,会把他们全吵醒了。” 恩吉没有回答,布平已几乎哭了出来:“卫斯理,你闯大祸了,还要说?还不肯停嘴?” 恩吉也接着道:“是的,只有这一下鼓声,才能使我们在静思之中回复过来。” 就这两句话功夫,我已经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迅速地传来,我还不知道会有甚么事发生,但是却可以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心中都已经有了准备,这庙中的喇嘛如果要对我们不利的话,我们可以硬闯出去。 脚步声来得十分快,听起来,全停在房门之外,布平的身子一面发着抖,一面向着恩吉在哀求:“上师,他不知道庙里的规矩,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再来,请你不要……生气,我立即和他离去,就算你以后不让我再来的话,我也愿意。” 我讨厌布平对这个大喇嘛的苦苦哀求,可是布平真的是为了我而在向他哀求,这一点,却又令我相当感动。这时,门外还陆续有脚步声传来,听来,像是听到了鼓声,先有一批人奔了过来,然后,再断续有人奔来。恩吉在听了布平的话后,冷然道:“你和这女人,可以离去。” 我一笑:“我呢?” 恩吉向我望来,我一接触到了他的眼光,也不禁怔了一怔,因为他的目光是那么深邃,充满了极度的神秘感,令人和他的目光相对,心头有一股莫名的震慑。我相信这是大多数喇嘛都有的一种本事,类似催眠术之类的心理影响,使得普通人感到心头震撼,他们在宗教上的权威地位,自然也更加崇高,更加无人可以抗拒。 我怔了一怔,倒也不敢太大意,和他对视着,恩吉一面望着我,一面道:“你必须留下。” 他说得十分缓慢,我也用十分缓慢的语调回答:“我如果愿意留下,谁也赶不走我;我如果不愿意留下,谁也留不住我。” 这时,话已讲得绝不客气,简直已有点箭拔弩张的味道,布平失魂落魄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楚他在讲些甚么,因为我要集中精神应付恩吉。 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话虽然如此强硬,恩吉却没有再和我吵下去,他道:“你会愿意留下来。” 我陡地一怔,心中想:这是甚么意思?鼓声一响,那阵仗,分明是想将我强留下来,他为甚么又说我会自愿留下?是不是他正在向我施展甚么心理影响术,好使他的诡计得逞? 我勉力定了定神:“那要看我的决定。” 恩吉的行动,更是古怪,他不说甚么,只是向布平一挥手,布平哭丧着脸,走过去把门打开,我和白素都一怔,因为门外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看来全是庙中的喇嘛,刚才在庙中各处,用各种不同的怪异姿势,在静思入定的,也就是他们。 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大约有四五十人,我心中想,以我和白素的身手,就算要动粗,冲出去大约也是没有问题的。 问题是在于布平。他如果敢和喇嘛动粗,自然也可以跟我们冲出去,可是看他的样子,只怕宁愿从海拔一万公尺的悬崖上掉下去,也不会敢和他所崇敬的喇嘛动手。 白素一看到门外有那么多人,立即向我靠近了一步,准备陡然发动,可以和我一起向外闯,力量就强得多。 恩吉用十分权威的声音道:“除了留下的人以外,别人可以离去。” 他的话才一出口,门外那些喇嘛,让出了一条通道来。布平神情迟疑,我笑道:“布平,你只管走,我们不会有事。” 布平还在犹豫,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向外用力一甩,布平身不由主,跌跌撞撞,在门外众人让开来的那条路中,直跌了出去。 白素镇定地道:“大师,我不会离开,我们一起来,要就一起留下,要就一起离开。” 白素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十分坚决,真值得令人喝采。接下来,恩吉所说的话,大大出乎我和白素的意料。 恩吉神情很认真地想了一下:“你们准备一起留下来?我看,还是一个留下的好。” 从他的话听来,又像是在和我们商量,没有甚么用强硬手段的意图。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望着他,恩吉大约也感到我的态度有点怪异,所以先是一怔,随即又“啊”地一声:“你们以为我会强留你们?” 我听得他这样问,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看看你摆下的阵仗,布平都叫你吓坏了,还不是想强留?” 恩吉叹了一声,大摇其头:“错了,真是误会,或许是我的态度不对,你一定会自愿留下来。” 我不知道他还会有甚么花样,所以十分小心地答:“我看不出我有甚么理由,会自己留下来。” 恩吉皱着眉,这时,被我摔出去的布平,又探头探脑,走了回来,看来他心中虽然害怕,倒也不肯就此舍我们而去。 恩吉一看到了他,就道:“布平,请你把门关上。” 布平想说甚么,可是只是口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过来,把门关上。房间之中,只剩下了我、白素和恩吉三个人。 我心中一直戒备着,相当紧张,因为不知道恩吉究竟想干甚么。 这时,我知道门外有不少人在,可是那些人都不发出一点声音,房间中的烛火又不是太明亮,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 恩吉忽然双手合十,坐了下来。他在这当口,突然打坐,我真的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 他向我和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白素低声道:“他叫我们学他一样坐下来。” 我立时道:“他想捣甚么鬼?” 白素道:“别对他充满敌意,看来他不像是有恶意的。他们有他们超特的智慧,别把他们当成普通人。” 我闷哼一声:“他分明有事在隐瞒着,小心一点好。” 我和白素急速地交谈着,用的是一种十分冷僻的中国方言,密宗喇嘛,再神通广大,我相信他们也无法听得懂这种方言。 白素答应了我一声,双手合十,就在恩吉的对面坐下,我看到白素神情严肃,闭上了眼睛,恩吉喇嘛也闭上了眼,两人都一动不动。 这时,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要大声喝问几句,可是在烛光的照映之下,却看到白素和恩吉的神情,越来越是专注,像是正在聚精会神想着甚么。 恩吉有这样的神情,那理所当然,因为静思根本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我倒从来不知白素也有这样的本事。我走得离她近一些,以便有甚么变故的时候,可以保护她。她皱着眉,但是不多久,眉心的结不见了,现出了祥和的神情。 再接着,我听得她和恩吉,同时缓缓地吁了一口气,一起睁开眼睛来。 白素微笑着道:“密宗妙法,真了不起,也全靠大师这样有修养,才能运用自如。” 恩吉摇着头:“不,要有你这样的诚心,才能领略妙法……”他讲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把我当作不可雕的朽木一样。 我不知道白素和恩吉的对话,是甚么意思,正想开口问,白素已经道:“你和布平先离开这里,我要留下来。” 白素的话,令我吓了老大一跳,这是甚么意思?刚才她还和我一起,准备硬闯出去,怎么忽然之间,会自愿留下来?在刹那之间,我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变化,自然而然想到,是不是恩吉在刚才,施展了甚么“邪法”,令白素改变了主意? 可是向白素看去,她容光焕发,目光明亮,显然一点也没有中邪的迹象。 我的神情疑惑,白素向我一笑:“你放心,我真是自己感到须要留下来,其中还有很多我未能想通的事,我留下来,对整件事都有好处。” 我依然极度疑惑:“你留下来干甚么?在这里,你有甚么好做?” 白素急速地道:“现在你别问那么多,问了我也答不上来。” 我有点发急:“你不是中了甚么催眠术吧?” 白素一副觉得好笑的样子:“当然不是,你别大惊小敝……事情的确很奇妙,不过我可以应付得来。” 这几句话,我们又是以那种冷僻的中国方言交谈。我知道,白素如果有甚么话想对我说,而又不想被恩吉知道的话,她一定会在这时候告诉我的,可是她却又没说甚么。 我自然也相信白素可以应付任何恶劣的环境,但是要我带着满腹疑团离去,总难以做得到。白素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她道:“现在我真的没有甚么可以告诉你,你不妨先下山去,我会来找你。” 我无可奈何:“多久?” 白素想了一想,神情惘然:“真的,我也说不上来。”我望着她,一再肯定她要做的事全然自愿。可是她又显得那么神秘,使本来已经不可解的事,更进一步不可解,那真令得我无法可施,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好,我和布平下山等你。” 白素看到我终于答应离去,轻松地吁了一口气,和我一起,推开了山门,向外走去。 外面,所有的喇嘛还在,仍然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布平跟在我们的后面,一直到了大门口,白素才道:“我要回庙去了。” 布平也不知道白素忽然之间改变了主意,自愿留在庙中,所以他听了之后,吓了一跳,立时向我望来:“怎么一回事?” 我只好含糊地说道:“她有点事要留下来,我们到山下的小镇去等她。” 布平疑惑难解,白素站在门口,我和布平跨出了门,门就在我们的身后关上。布平和我向前走出了几步,我立时问:“恩吉忽然敲了一下皮鼓,那是甚么意思?” 布平道:“他是庙的住持,这一下皮鼓,是他召集弄庙中喇嘛的讯号,凡是地位不如他的,听到了鼓声,一定要来到,那和贡云大师禅房中的铃声差不多。” 我“嗯”地一声,再问:“那么,你为甚么一听到鼓声,就说我闯了祸?” 布平睁大了眼:“你们正在争吵,他忽然召集全寺喇嘛,我以为他发怒了,他会对付你……以后,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 我知道,布平对于庙中喇嘛的一切,至少比我熟悉些,我就把发生的事,向他说了一遍。布平仰着头,想了一会,才道:“看起来,当恩吉和白素……一起坐着,聚精会神之际,是恩吉大师在施展密宗佛法中的一种法术。” 我吃了一惊,白素的主意改变,来得十分突然,我早就怀疑其中有花样,如今布平又这样说法,我自然吃惊:“甚么法术?” 布平道:“你别急,你刚才虽然得罪了人,但是大师不会害人。” 我急道:“少废话,甚么法术?” 布平迟疑了一下:“像……像是传心术。” 我怔了一怔:“传心术?你肯定恩吉有这种本领?” 布平道:“大师都有这种本领,他们在静思之中,有时互相之间,不必交谈,也可以明白对方的心意。” 我走开了几步,在一株打斜生长的树之上,坐了下来。刹那之间,思绪变得十分紊乱。“传心术”,单从词面上来解释,像是十分神秘,但实际上,其神秘程度,并不如一般想像之甚,西方科学家,早已对思想直接交流这种现象在作有系统的研究,研究的方法,是把两个人隔开来,由一个在若干图案中拣出一幅来,而由另一个人集中精神去想,也拣出同样的图案来,诸如此类的办法。 也有的科学家,集中力量研究双生子之间的心灵互通的现象。 这一切研究的理论根据是,人的思想会通过脑部的活动而形成一种电波,这种电波,可以通过另一个的脑部活动而感受到。 也已经有不少例子,证明双生子之间,特别容易有心灵互通的现象。 所谓“传心术”就是心灵互通的一种特异现象。密宗的高僧,毕生致力于静修,传心术是他们必修的能力之一,恩吉会传心术,自然不值得惊讶。 我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恩吉坐下之后,作手势要我们也坐下来,那时,白素坐了下来,立时集中精神,我则由于对他充满了敌意,并没有坐下,如果恩吉是想向我们两人同时施展传心术,那么,我自然无法感受到他的心意。 那么,白素感受到他的心意了?他想告诉我们甚么?为甚么不通过语言来告诉我们,而要用“传心术”来告诉我们? “传心术”是不是催眠的另一种形式,可以使他人改变原来的意愿?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布平道:“你别急,据我所知,施展传心术的人,自己若是心术不正,有害人的想法,自己会受害,变成疯子。” 我由于关心白素的处境,对布平这种一味维护喇嘛的态度,表示相当不满,所以不客气地道:“你对传心术,究竟懂得多少?” 一离开了喇嘛庙,布平居然又立时神气了起来,他一挺胸:“懂得很多,比你预料的要多得多。” 我冷冷地斜睨着他,他挥着手:“你别以为传心术是不科学的……” 我大声道:“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 布平的声音比我更大:“那你当然应该知道,大科学家、大发明家美国的爱迪生,也曾下过很大的功夫,去研究传心术。” 我嗤之以鼻:“这是中学生都知道的事,我问的是,你对传心术究竟懂得多少。” 布平狠狠瞪着我:“有一项事实是你不知道的,在某种极度恶劣的情形下,攀山家须要依靠传心术,来和同伴之间互通消息,避免凶险。” 这倒真是我第一次听说,我呆了一下,才答:“我倒不知道传心术已经应用在实际方面了。” 布平沉声说道:“在极恶劣的环境中,譬如我,有一次在阿尔卑斯山,大风雪中,困在一个山崖,超过二十小时,就是依靠了不断集中精神,把我所在处的方位传出去,结果使已经放弃了搜索的搜索队,作最后的努力,找到了我。事后,搜索队中至少有三个以上的队员,坚持说他们感到我在求救,而且感到我在告诉他们,我在甚么地方。” 我吸了一口气,点头:“你的经历,是传心术,或者心灵感应研究上的一个十分特出的例子。你要明白,我绝不是否定心灵感应的存在,只是,恩吉为甚么不开口讲,而要用那么玄秘的方法?” 布平皱着眉,想了一会,结果是摇头:“我不明白,他那样做,总有他用意。” 他向我望了一眼:“他先要你留下来,你不肯,后来他又这样做,我猜想,他一定有作用,要一个人留下来,后来白素自愿留下,当然是尊夫人比你更有灵性。” 我恼怒道:“去你的。” 很多人,近来似乎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赞扬白素,抑制我,我当然承认白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但也不认为那些人,包括布平在内的意见是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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