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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这个篇名,很有点吸引力,一看到这两个字,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鬼的儿子”,那自然是一个恐怖神秘故事。 然而,我必须说明,我承认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故事。但是在这里,“鬼子”却并不是“儿的儿子”,只是日本鬼子。 中国历来受外国侵略,对于侵略者,有着各种不同的称呼。俄国人是“老毛子”,助纣为虐的朝鲜人是“高丽棒子”,台湾人叫荷兰人为“红毛鬼”,而为祸中国最烈、杀戮中国老百姓最多的日本侵略者,则被称为“日本鬼子”。 中日战争过去了二十多年,有很多人认为中国人应该世世代代记着日本鬼子犯下的血腥罪行。也有人认为应该忘记这一切,适应时代的发展,完全以一种新的关系来看待曾经侵略过中国的日本。 我写小说,无意讨论,而这篇小说的题目,叫“鬼子”,很简单,因为整个故事和日本鬼子有关。 天气很热,在大酒店顶楼喝咖啡的时候不觉得,可是一到了走廊中,就感到有点热,我脱下西装上装,进入电梯。 电梯在十五楼停了一停,进来了七八个人,看来是日本游客,有男有女。 电梯到了,我和这一群日本游客,一起走出了电梯,穿过了酒店的大堂,在大门口,我看到有一辆旅游巴士停着,巴士上已有着不少人,也全是日本游客。 和我同电梯出来的那七八个日本游客,急急向外走着,我让他们先走,随后也出了玻璃门。一出门,炎热像烈火一样,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真叫人透不过气,而且,阳光又是那么猛烈,是以在刹那之间,我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 而也就是在那一刹间,我听到了一下惊叫声,在我还根本没有机会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际,就突然有一个人,向我撞了过来。 那人几乎撞在我的身上了,我陡地一闪,那人继续向前冲,势子十分猛,以致挂在他身上的一具照相机,直甩了起来。 那时,我不知道向我撞来的那个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在发出了一下惊呼之后,动作显得如此之惊惶。 我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人如果行动如此惊惶,那么他一定是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所以,就在那一刹间,我抓住了照相机的皮带。 我一伸手抓住了照相机的皮带,那人无法再向前冲出去,我用力一拉,将他拉了回来。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楚,那人是一个日本游客,约莫五十以上年纪,样子看来很斯文,但这时候,他的脸色,却是一片土黄色。 小说中常有一个人在受到了惊吓之后,“脸都黄了”之句,这个日本人那时的情形,就是这样,而且,他那种惊悸欲绝的神情,也极少见。 当我将他拉了回来之后,他甚至站立不稳,而需要我将他扶住。 这一切,全只不过是在十几秒之内所发生的事,是以当我扶住了那日本人,抬头向前看时,所有的人,还未曾从惊愕中定过神来。 那辆旅游车仍然停在酒店门口,本来在车上的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向外张望着,许多和我同电梯下来的日本游客,都在车前,准备上车。 在车门前,还站着一个十分明艳的女郎,穿着很好看的制服,看来像是旅行社派出来,引导游客参观城市风光的职员。 眼前的情形,一点也没有异常,但是我却知道,一定曾有什么极不寻常的事发生过,因为我扶着的那日本人,身子还在剧烈地发着抖! 我立时用日语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先生怎么了?” 直到我出声,才有两个中年人走了过来,他们也是日本游客,他们来到了我的身前,齐声道:“铃木先生,你……怎么样了?” 日本人的称呼,尊卑分得十分清楚,一丝不苟,那两个日本人的称呼至少使我知道,被我扶住了在发抖的那个日本游客,铃木先生,是一个有十分崇高地位的人。 那位铃木先生慢慢转过身来,他脸上的神情,仍然是那样惊悸,我看到他在转过身之后,只向那位旅行社的女职员望了一眼,又立时转回身。 这时,更多日本游客来到了我的身前,有两个日本人甚至争着推开我,去扶铃木,他们纷纷向铃木发出关切的问题,七嘴八舌,而且,个个的脸上,都硬挤出一种十分关心的神情来。 我不再理会他们,走了开去。 我在经过那女职员的身边之际,我顺口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明艳照人的小姐向我笑了笑:“谁知道,日本人总有点神经兮兮的。” 我半带开玩笑地道:“他好像看到了你感到害怕!” 那位小姐很有幽默感,她道:“是么,或许是我长得老丑了,像夜叉!” 我和她都笑了起来,这时,我看到两个人,扶着铃木,回到酒店去。在走进了酒店的玻璃门之后,铃木又回过头,向外望了一眼。 他望的仍然是那位导游小姐,而且,和上次一样,仍然是在一望之后,就像是见到了鬼怪一样,马上又转过头去,这种情形,看在我的眼中,已是第二次了,我的心中,不禁起了极度的疑惑。 刚才,我和那位小姐那样说,还是一半带着玩笑性质的,但是这一次,我却认真,我道:“小姐,你看到没有,他真是看到了你,感到害怕!” 那位小姐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我却不肯就此甘休,我道:“这个日本人叫铃木,你以前曾经见过他?” 那位小姐摇头道:“当然没有!” 又过了一会,扶着铃木进去的那两个人出来,一个道:“铃木先生忽然感到有点不舒服,不能随我们出发,让他独个儿休息一下!” 那位小姐也不再理会我,只是照顾着游客上了车,还好,当她也登上车子的时候,她总算记得,向我挥了挥手。我仍然站在酒店门口,在烈日下,回想着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我大约想了两三分钟,连我自己也感到好笑,这一件事,可以说和我一点也不相干,要我在这里晒着太阳,想来想去,也不知为什么? 我耸了耸肩,向前走了出去,可是,当我到了对面马路,转过身来,看到了巍峨的酒店之后,我却改变了主意。我感到,这件事,可能不那么简单,那位铃木先生,显然是对那位导游小姐感到极度的害怕! 那是为什么?那位小姐,从来也未曾见过铃木先生──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因为那位小姐的态度,一直那么轻松。 我的好奇心十分强烈,有的朋友指出,已然到了畸形的程度。也就是说,我已经是一个好管闲事到了令人讨厌程度的人! 我承认这一点,但是我却无法改变,就像是嗜酒的人看到了美酒就喉咙发痒一样,我无法在有疑点的事情之前控制我自己。于是,我又越过马路,走进了酒店。 我来到了登记住客的柜台前:“有一批日本游客。住在这里,我需要见其中的一位铃木先生,请问他住在几号房间?” 柜台内的职员,爱理不理地望着我,就像是完全未曾听到我的话一样。 我也不去怪他,只是取出了一张钞票来,摺成很小,压在手掌下,在柜台上推了过去。 为了与我不相干的事,我甚至愿意倒贴钞票,可知我的好奇心之重,确然有点病态了! 我又道:“我是一家洋行的代表,有重要的业务,要和铃木先生谈谈。” 那职员的态度立时变了,他道:“让我查一查!” 他翻着登记簿,然后,将登记簿向我推来,在推过登记簿来的同时,他取过了那张钞票。我看到了铃木的登记:铃木正直。他住的是一六○六室。 那职员还特地道:“这一批游客,人人住的都是双人房,只有他一人住的是套房,他是大人物?” 我笑了笑:“可以说是。” 我之所以如此回答,是因为我也不敢肯定。 因为,就一般的情形来说,重要地位的人,很少会跟着团体出去旅行的,他们不在乎钱,自然会作私人的旅行,而不会让旅行团拖来拖去。 可是,铃木正直和别的团员,显然又有着身份上的不同,至少他独自住一间套房。 我离开了柜台,走进了电话间,拨了这间酒店的电话:“请接一六○六室,铃木先生。” 在那时候,我只是准备去见一见这位铃木先生,至于我将如何请求和他见面,我还未曾想清楚。 电话铃响了没有多久,就有人来接听,也就在那一刹间,我有了主意,我道:“铃木先生?” 铃木的声音,听来充满了恐惧和惊惶,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喘息声,他道:“谁,什么人?” 我道:“对不起,我是酒店的职员,听说你感到不舒服,要我们代你请医生?” 铃木像是松了一口气:“不必了,我没有什么!” 我又道:“铃木先生,有一位小姐要见你,是不是接见她?” 铃木发出了“咽”地一下怪声,好一会没有出声,过了足有半分钟之久,他才道:“一位小姐──什么人?” 我笑了笑:“就是你一见到了她,就大失常态,感到害怕的那位。” 那便是我在电话拨通之后,想出来的主意。虽然我和那位导游小姐谈过话,她说根本不认得铃木,可是铃木分明是见到了那位小姐就害怕,是以我特地在电话中如此说,想听听他的反应。 我预料到铃木必然会有反应的,可是我却未曾料到,铃木的反应,竟会来得如此之强烈。 我在电话中,突然听到了一下惊呼声,紧接着,便是“砰”地一声响,显然是电话听筒,已被抛了开来,接着,又是一下重物坠地的声响。 从那一下重物坠地声听来,好像是这位铃木先生,已经跌倒在地了。 我又听到,一阵浓重的喘息声,自电话中传出来,同时听到铃木以日语在高叫:“不会的,不会的!” 他的那种叫声,真是令人毛发直竖! 我也不禁陡地呆住了,我感到这个多管闲事的电话,可能会引致一项十分严重的意外,我连忙放下了电话,上了电梯。 在十六楼,我找到了侍应生,道:“一六○六室的铃木先生,可能有意外,你快打开门看看。” 侍应生奇怪地望定了我:“你怎么知道?” 我大声喝道:“别问我怎么知道,快去开门!” 侍应生很不愿意地到了一六○六室的门口,他先敲着门,叫道:“铃木先生!” 他才叫了一声,突然听得房内,发出了一声怒吼道:“滚开,别来打扰我!” 那正是铃木的声音,我认得出来。 侍应生立时转过身来,向我怒瞪了一眼,我也被铃木的那一下怒喝声,吓了一大跳,侍应生显然已不准备再敲门了,我走向前,刚准备再去敲门时,门内传来了“砰”地一声,像是有人重重地撞在门上,接着,铃木又叫道:“滚,滚,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铃木的声音,就在门后传来,可知刚才是他撞到了门口。我道:“铃木先生,我有话和你说!” 门内静了片刻,才听得铃木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我实在十分难以回答这个问题,我不能再冒充是酒店的职员,因为酒店的侍应生,就在我的身边。我也不能将自己的姓名说出来,因为“卫斯理”三个字,对于一个远自日本来的人,毫无意义。 但是,我还是立时有了答案,我道:“我是旅行社的代表,铃木先生,你不能参加集体的游览,我想为你安排一下个人的行程。” 我这样说的原因,一方面是名正言顺,可以防止侍应生的起疑,另一方面,我想铃木看到了那位导游小姐,神态如此怪异,那么,他或许想会晤一下旅行社中的人,打探一下那位导游小姐的来历。 我不知道我料想的两点,哪一点起了作用,而在我回答了他的问题之后,过了不多久,门便打了开来,铃木就站在门后。 一看到了铃木,我又吃了一惊,他的神色十分骇人,面色惨白,眼睛睁得老大,而且眼中,布满了红丝,脸上笼罩着一股极其骇人的杀气。他虽然已有五十出头年纪.可是身体仍然很精壮,当门而立,似乎像一头想朝我扑过来的饿狼。 我呆了一呆之后说:“可以进来么?” 铃木伸出头来,在走廊中看了一眼,走廊中并没有什么人,他的神情也好像安定了些.他向那侍应生道:“刚才是你打电话给我?” 那侍应生忙道:“没有,先生!” 铃木又呆了一呆,才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可以进去,我走了进房,他就将门关上。 我本来以为他可能认识我,因为在酒店的大门口,我曾被他撞中,并且扶了他好几分钟,然而,他竟像是根本未曾见过我,由此可知,在酒店门口时,他极度慌乱,根本不知道扶住他的是什么人! 铃木的神态已经镇定了很多,他站在我的面前,我始终觉得他站立的姿势很怪异,看来使人很不习惯。但是我不多久,就知道他一定是军人出身,那种笔挺站立的姿势,除非是一个久经训练的军人,普通人是不容易做得到的。我先开口:“铃木先生,希望你很快就能够恢复健康,游览本市。” 铃木掩饰地道:“不要紧,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能是……是天气太热了!” 我顺着他的口气:“是啊,这几天,天气真热,请问,你对导游小姐方面,有什么意见?” 我是故意那样说的,目的仍然是要看铃木的反应,铃木的身子,陡地一震,他呼喝似地道:“你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出了铃木对那位导游小姐的异常反应,而且,他连对“导游小姐”这个名词的反应,也是不寻常的。 我假装不知道,只是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个人进行游览,我们可以特别为你派出一个职员。” 铃木坐了下来,又示意我坐下,我以手托着头,像是在深思着什么,在这一段时间中,我也不出声。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今天,就是刚才他们集体去游览时,那位……导游的小姐,是什么地方人?” 铃木终于向我问起那位小姐来了,可是,他的问题,可以说是十分怪异的,因为他不问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而只是问她是什么地方人? 为什么他要那样问?那样问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那时全然得不到答案,我只是道:“不知道,虽然我和她是同事,她讲本地话、英语和日语,先生,你认识这位小姐么?” 铃木的双手乱摇,额上青筋也绽了出来,他以一种十分慌张的语气道:“不,不认识,根本不认识!” 然后,他的手微微发着抖,拿起一张报纸来,遮住了他自己的脸:“我……请你替我安排,我想立即回日本去!” 我心中的疑惑更甚,这时,肯定的是,铃木的心中,一定感到了极度的恐惧,虽然他竭力企图掩饰这种恐惧,但是他的恐惧,还是那么明显地流露了出来。 其二,他的恐惧,是来自那位美丽、活泼的导游小姐。 其三,他的恐惧是如此之甚,以致他甚至不敢再逗留下去! 当我想到了这三点的时候,我站了起来,冷冷地道:“铃木先生,如果你在逃避什么,那么,就算你回到日本,也逃不过去的!” 如果说,我以前的话,给铃木以刺激,那么,这种刺激,和现在的情形相比较,简直完全不算得什么了。这时,我的话才一出口,铃木的双手,陡地一分,那张报纸,已被他撕成两半。他人也立时霍地站了起来,双眼瞪着我,面肉抽搐着,他的那种神情,实在是骇人之极! 我的目的就是要刺激他,以弄明白他心中的恐惧,究竟是什么! 所以,当他的神情,变得如此之可怖之际,我仍然只是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望着他。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我意料不到的了! 只见他陡地跨向前来,动作极快,突然一声大喝,一掌已经向我劈了下来。 我自然不会给他那一掌劈中,向后一闪,就已经避开了他那一掌,但是他左脚紧接着飞起,“砰”地一声,踢中了我的左腿。 那一脚的力道,可以说是十分沉重,我身子一侧,跌倒在地毡上,而铃木继续大声吼叫着,转身向我,直扑了过来。 看他的那种神情,分明是想扑了过来,将我压在他的身下,再来杀死我。 我之所以感到他想杀死我,全然是因为他那时那种穷凶极恶的神态,我在地上一个转身,一脚踢出。 我是算准了方位踢出去的,“砰”地一声,那一脚踢中了他的面门,不但令得他向后仰去,而且使得他的鼻孔鲜血长流。我则手在地上一按,跃了起来。 可是铃木一点也没有停手的意思,他继续狂吼着,顺手拿起了一张椅子,双手握着椅脚,向我直劈了过来。看那种情形,像是他手中握的,不是一张椅子,而是一柄锋利的大刀。我接连闪避了三次,闪开了他的袭击,门外已传来急速的敲门声和喝问声,铃木击不中我,用力将椅子向我抛了过来。 就在这时候,房门打开,两个侍者走进来,那张椅子,向着他们直飞了过去,幸而一个侍者机灵,忙将门一关,椅子“砰”地一声,击在门上。 那两个侍者接着冲了进来,铃木像是疯了一样,指着我,叫道:“拉他出去,打死他!” 那两个侍者自然听到了房间中的争吵声和铃木的狂吼声之后赶来的,他们一进来,见到铃木血流满面,已经吓了一大跳,铃木那一句狂吼,是用日语叫出来的,那两个侍者立时想来捉住我。 我等他们来到了我的身前,才大喝一声:“别碰我,你知道这家伙刚才在叫什么!他要你们将我拉出去,打死我!” 那两个侍者一听,登时呆住了,一起转过头,向铃木望了过去。我冷然对铃木道:“铃木先生,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代?是日本皇军占领了别人的土地,可以随意下令杀人的时代?” 我已经综合了好几方面的观察,可以肯定铃木这家伙,以前一定是军人,而他刚才的呼叫,又是如此的狂妄,是以我才狠狠地用话讽刺他。 铃木一听到我的话,起先只是呆呆地站立着,后来,嘴唇发着抖,像是想说话,但是却又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面上的肌肉,仍在不住跳动。 这时,一个侍役领班也走了进来,便“啊”地一声:“流血了,铃木先生,快报警,快召救伤车!” 他一面叫着,一面向我望了过来,我冷笑道:“是我打的,这日本乌龟不知让别人流过多少血,现在让他流点鼻血,看你如丧考妣,那么紧张干什么?” 侍役领班被我骂得涨红了脸,向外退去。 我伸出手来,直指着铃木的鼻子,喝道:“铃木,你听着,我还会来找你,而且,还会带着你最害怕的人来,你心中知道你为什么怕她。” 铃木在刹那间,变得脸如死灰,他连连向后退去:“别……别……千万不要……” 我转过身,大踏步走向外,电梯到了,我大模大样走了进去,落到了酒店大堂,又出了酒店。 当我再度走出酒店,烈日晒在我头上之际,我的心中仍然很乱,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沉不住气,以致和铃木的会面,演变成如此结果。但是老实说,对一个疯狂般叫着要杀人的日本鬼子,如果能沉得住气,那才算是怪事了。 我走了几条马路,才招了街车,回到了家中。 白素不在家,我一个人生了一会闷气,才打了一个电话给小郭:“小郭,派你最得力的手下,或是你自己,替我调查两个人!” 小郭忙道:“好啊,替你做事,永远都会有想不到的结果。那两个是什么人?” 我道:“一个是──旅行社的一位导游小姐,她今天带着一批日本游客,在──酒店门口,搭一辆旅游已上去游览,记得,要查清楚她是什么地方的人。” 小郭笑了起来:“喂,不是吧,七年之痒?” 我不禁有点冒火:“扯你的蛋!” 小郭吓了一跳,因为我很少那样发脾气,他不敢再开玩笑了:“另一个呢?” 我道:“那个人叫铃木正直,现在住在──酒店的一六○六室,他是和一团体来游览的,我要知道他的过去、现在的情形。” 小郭道:“好,尽快给你回音。” 我放下了电话,电话铃立时又叫了起来,我一拿起电话,就听到了杰克上校的声音:“卫斯理,你又惹麻烦了!” 我倒呆了一呆,不知道他的消息,何以会如此之灵通,我道:“什么意思?” 杰克上校道:“一个日本游客在酒店房中被打,据侍者形容,这个人十足是你。” 我冷笑一声:“你对日本游客那样关心?这样的小事,也要你来处理?” 杰克有点恼怒:“这是什么话?警方有了你样貌的素描,我恰好看见罢了。” 我道:“是的,我在他的脸上踢了一脚,这一脚,可以说是代你踢的,记得你当时在集中营中,如何受日本人的殴打?” 杰克上校叫了起来:“你疯了,卫斯理,大战已结束了二十多年,你不能见到日本人就打!” 我道:“自然是,但是当这个日本人,像疯狗一样向我扑过来,而且要杀我之际,我也绝不会对他客气,那一脚没有踢断他的骨头,已算他好运气了!” 杰克问道:“他为什么要杀死你?” 我冷冷地道:“关于这一点,你还是去问铃木正直好,他或者会告诉你。” 杰克上校道:“我们问过他了,他表示决不愿再追究,因为他立时就要回国,他已经决定乘搭晚上的一班飞机飞回去。” 我吸了一口气:“他是今天才来的,忽然又要走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杰克上校道:“觉得奇怪,但是他有行动自由!”我道:“自然,他有,你在集中营的时候也有?” 杰克上校忙道:“别提集中营,二十多年的事了,你今天怎么了?” 我道:“没有什么?因为有一个日本人用占领军的口吻,呼喝着要将我拉出去杀掉!” 杰克上校叹了一声:“卫斯理,你太冲动了,铃木正直是一个很有规模的电子工业组合的总裁,在日本工业界的地位很高。” 我冷笑着道:“那更值得奇怪了,你想想,一个像他那样有地位的人,为什么要跟着一个团体到这里来,而不是单独地来?” 杰克上校的耐性消失,他吼叫了起来:“那是他的自由,任何人都管不了他!” 我反倒笑了起来:“可是,这件事,我很感兴趣,我想弄清楚,究竟为什么?” 上校应声道:“我警告你,你不能再生事!” 我笑着:“你放心,照现在的情形看来,是他怕我,而不是我怕他。而且,他有名有姓,就算他回到日本去,我要找他,难道不能跟到日本去么?” 我在那样说的时候,原意是要杰克上校不再生气,并且向他表示,我也无意再惹什么是非。可是话一出口,我心中陡地一动,这实在是个好主意! 铃木这家伙,匆匆忙忙要离去,自然有原因,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正在逃避着什么! 而我既然有意探索事实的真相,我就必须追踪! 铃木以为他立时离开,我就不会再出现,我要让他感到意外,就在飞机上,让他看到我,看看在飞机上,他见到我的时候,还能够躲到什么地方去! 这是一件想起来也使人感到有趣的事,是以我不住地笑着。 杰克上校自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而笑,他只是道:“你要记住我刚才所说的话!” 我大声道:“记住了!” 杰克上校重重地放下了电话,我只停了半分钟,就通知一个旅行社,代我订机票,我必须和铃木同一班机起飞,安排好了之后,我又催小郭快一点给我结果,因为我就要离开。 过了三四小时,小郭满头大汗,亲自拿着一叠文件,来到我那住所,他一进门,一面抹着汗,一面大声嚷道:“热死人了,唉,给你催死了,幸亏我们在日本有联络员,总算查到了,请看!” 他将文件夹递了给我,我先看那位导游小姐,她叫唐婉儿,二十五岁,江苏南京人,未婚,任职于顺惠旅行社,职位是副经理,收入很好,受过高等教育,曾在日本、美国念过书,社交活动多,是一个时髦女性。 再看铃木正直的资料,铃木今年五十二岁,是铃木电子组合的总裁,出产电子计算机中的精密零件,全厂有一千名工人,是这一业中的佼佼者。铃木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两个月,创办这个组合。据说,他的组合首先是盗卖了美军的一个仓库中的电子仪器而成立的,警方曾经追查过这个问题,但是证据不足,没有结果。 铃木在大战之前,是一个流氓,后来从军,这一部分,资料不很清楚,只记着他曾被编入侵华的先遣部队,曾在中国各地作战,在战争失败之前九个月,被调返大本营,当时军衔是大尉。 我料得不错,铃木果然是军人,而且从现在的年纪来推算,他二十多岁,就当了大尉,可以说是职业军人。这一点,从他现在的体态上,还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再也瞒不过人。 而使我莫名其妙的是,铃木正直和唐婉儿之间,可以说一点联系也没有。唯一的联系,就是唐婉儿曾在日本念过书,而铃木是日本人。然而这一点关系,就足以构成铃木一看到唐婉儿,就如此害怕的原因? 我呆呆地思索了半晌,小郭一直望着我,等到我抬过头来时,他才问我,道:“怎么样,满意么?” 我道:“谢谢你,但是,我还要托你办一些事。” 小郭立时点头答应,可是他却道:“这件事,好像并没有什么古怪的成分,这两个人,都来得有根有据,不像是外太空来的!” 我瞪了他一眼:“谁说他们是从外太空来的,现在,我只是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种很不寻常的关系在,而这种关系,连唐婉儿本人都不知道,要从铃木的身上着手调查!” 小郭用心地听着,并不打岔。 我又道:“铃木今天晚上就要离开,我准备和他同机去日本,飞机九时十五分起飞,我希望你能够设法,在八时半之前,找到这位唐小姐,并且说服她到飞机场来,我需要见一见她。” 小郭搔着头,自然,以他的侦探社的规模而论,就算唐婉儿正在工作中,要找到她,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困难的是他要说服唐婉儿来找我! 但是小郭只是搔了两下头,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好的。” 我站了起来,小郭也立时告辞,这时,已将近六点钟,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然而,小郭的工作能力,确然十分超人,七点五十分,当我到达机场的时候,他向我直奔了过来,大叫一声:“你迟到了!” 我看到了他,十分高兴,忙道:“唐小姐来了么?” 小郭拉着我:“来,她在等你!” 我被他拉着,直来到了餐室之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唐婉儿,她已经换过了衣服,更显得明艳照人,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位空中小姐。 小郭拉着我,直来到了桌子前:“唐小姐,这位是卫斯理先生,你们已经见过的了?” 围着唐婉儿在说话的那几位空中小姐,看到我们走了过来,就和唐婉儿挥着手,走了开去。 唐婉儿很大方地笑着:“卫先生,我听说过你,我们日间曾见过了,郭先生说你有重要的事要见我?” 我先坐下来,然后才道:“唐小姐,你还记得那个在酒店门口,一见到你就惊惶奔逃的那个日本人?” 唐婉儿微笑着,道:“记得,我回旅行社的时候,经理还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铃木先生,忽然之间要回日本去!” 我直视着唐婉儿:“你知道原因么?” 唐婉儿奇怪地睁大了眼睛:“我?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又道:“唐小姐,你曾在日本念书,你未曾在日本遇见过他?” 唐婉儿摇了摇头:“我从来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卫先生,你的意思是──” 我吸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铃木为了某种原因,一看到你,就感到极度的恐惧!” 唐婉儿摇了摇头:“难道我那么可怕!” 坐在旁边的小郭,忽然十分正经地道:“不,谁敢那样说,我要和他打架!” 我向小郭望去,看到小郭直望着唐婉儿,像是在他的眼前,除了唐婉儿以外,再也没有别人一样。我看到这种情形,心中不禁感到有趣,看来,我的好管闲事,意外地使得小郭的生活要起极其重大的变化了! 我又道:“唐小姐,请恕我好奇,你是如何会到日本去念书的呢?” 唐婉儿皱了皱眉:“卫先生,我是一个孤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由一对夫妇收养,四岁那年就离开了家乡,十五岁那年,这对夫妇相继去世,他们临死时,将我委托给他们在日本的一个亲戚,所以我才到日本去的。” 我“啊”地一声:“原来是这样,对不起,不过我很佩服你,你童年的生活虽然不愉快,然而并没有影响你开朗的性格。” 唐婉儿高兴地笑着:“我的养父养母待我极好,在日本的婶婶也完全当我是自己人一样。” 我已经了解了唐婉儿的很多情形,而且,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她都没有理由认识铃木,我也实在没有什么再可以问的了。 唐婉儿反倒道:“卫先生,你要到日本去,我要托你去看看我那位婶婶──我这样称呼她,我已有两年没有见她了,好想念她。” 我顺口道:“好的,请你给我地址,我一定去拜候她,真对不起,打扰了你!” 唐婉儿给了我一个东京的地址,她的那位“婶婶”原来是日本人,不过嫁给了一位中国华侨,那位中国华侨,就是唐婉儿养父母的堂弟。 唐婉儿对我客气,只是淡然一笑,道:“不算什么,而且我还认识了你。” 小却又陡地冒了一句话出来:“还有我啦!” 唐婉儿笑得很甜:“自然还有你,大侦探!” 小郭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们三个人谈谈笑笑,时间过得很快。等到第二次呼叫的时候,我们就离开了餐室,他们送我进了闸口。 我在等候着检查证件的时候,回过头去,看到了唐婉儿和小郭,已经转过身,向外走去,小郭正在指手划脚,不知说着什么。 小郭和我相识,将近八九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一个女孩感到这样大的兴趣。如果他的生活竟因此而改变,那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晚上,天气一样闷热,一直到进了飞机,才感到了一阵清凉。 一上飞机,我就看到了铃木! 头等位的乘客并不多,我看到铃木的时候,铃木正托着头,闭着眼睛,样子像是很疲倦,他并没有看到我,我也不去惊动他,来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我知道,如果这时我再惊动他的话,他一看到了我,一定会跳下飞机去的。 我要等到飞机起飞之后,才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时,他想逃避我,也可以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我和铃木,其实并没有什么过不去,他曾叫人将我拉出去杀掉,自然很引起我的不快,但是也不足以构成仇恨。可是,我对他却有说不出来的一种厌恶,那种厌恶,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也许,那是因为我是中国人,而他是一个曾经屠杀过中国人的日本鬼子之故。 (打倒这些暴徒!!!!) 我坐在铃木的后面,可以看到他的一切动作,他一直撑着头,直到空中小姐来请旅客系上安全带,他才动了一动,抬起头来。 从他的神色看到,他像受了很深的刺激,他向空中小姐要威士忌,一大口就喝了下去。 铃木再度闭上了眼睛,这时,飞机已渐渐在跑道上移动,终于,飞机在噪耳的声音之中,飞上了黑暗的天空。 从现在起,到到达目的地上,有好几小时的时间,在那段时间中,铃木将对我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我松开了安全带,铃木旁边的位子空着,当我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他也正在松开安全带,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铃木先生,你好!” 铃木陡地抬起了头,我望定了他。 在刹那之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之极,他的双手仍然执着安全带,由于他的手在剧烈地发着抖,以致安全带上的铜扣子相碰,发出了一连串“啪啪啪”的声响。 铃木看到了我,显得如此之惊愕,这本是我意料中的事情,我向他笑着:“真是太巧了,想不到我们曾在同一架飞机上!” 我讲完了之后,还打了一个哈哈,这时候,空中小姐走了过来,我拍着铃木的头,对空中小姐道:“想不到我在飞机上碰到了老朋友,小姐,你不反对我离开原来的位置,坐到这里来吧!” 空中小姐带着职业的微笑:“请随便坐!”在那一刹时间内,铃木一直在发着抖,他的嘴唇也在颤抖着,看来是想说话,但是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一直望着他。 直到空中小姐走了过去,他才呻吟似地道:“你,你究竟想要什么?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若无其事地道:“谁准备跟着你?我只不过恰巧是在这架飞机上,对于白天,我冒认是旅行社职员一事,我向你道歉!” 铃木躬着身子,准备站起来,我却冷冷地道:“在飞机上,不论你躲到什么地方去,都是在飞机上!” 铃木半站着身子,呆了一呆,又坐了下来。 当他又坐下来之后,他的神态已经镇定了许多,非但镇定,而且还望着我冷笑起来。 这倒使我有点愕然,我预期他会继续惊惶下去的,可是看来,现在他似乎没有什么害怕了。 他愈是害怕,我愈是占上风,如果他根本不将我当作一回事,我当然也没有什么把戏可出! 所以,我一看到他的神态变得镇定,我便决定向他提起唐婉儿来,因为唐婉儿是他恐惧的根源。 我直视着他:“你还记得,你曾经向我问起过那位小姐是什么地方人?” 铃木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来他对这件事,对唐婉儿已不再有什么特殊的敏感了。我看到这种情形,心中不免暗叫糟糕。 我只好再发动进攻,道:“我想你在中国住的日子一定不短,这位小姐,是江苏省南京市人,这个答案,对你有用么?” 铃木显然立即崩溃了。 他还勉力在维持着镇定,但是他苍白的脸上,汗珠不断地冒了出来。 我冷笑了一下,我初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感到如此之惊惧,我又“哈哈”一笑,将椅背放下,舒服地躺了下来。 我一躺下来,铃木立时转过身来望定了我,他在继续冒汗,面肉抽搐着。 过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他才喘着气,喃喃地道:“南京?” 我点头道:“不错!” 他猝然之间,用双手掩住了脸,我直起了身子,在他的耳际道:“铃木正直,你为什么对这位小姐感到如此恐惧,快讲出来!” 我以为,我不断对他的神经加以压迫,他就会将其中的原委讲出来给我听的。虽然,当他讲了出来之后,可能事情平淡得一点也不出奇,但是我的好奇心,总可以得到满足了。 可是,我却料错了,我加强压迫,还只不过是在初步阶段,铃木已经受不了,我那句话才一出口,他陡地站起来,尖叫了起来。 他发出的那种尖叫声,是如此凄厉可怖,舱中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在那一刹间,我也不知该如何才好,只好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铃木继续尖叫着,空中小姐和一个机员,立时走了过来,齐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铃木不回答,他仍然在尖叫着,双眼发直,而且双手乱挥乱舞,看他这时的样子,实在不能说他是一个正常的人,十足是一个疯子! 空中小姐也吓得花容失色,忙问我道:“先生,你的朋友,他怎么了?” 这时,铃木已经向外冲了出来,一位机员立时上去,想将他抱住,可是铃木却吼叫着,力大无穷,一下子就将那位机员,推了开去,跌倒在通道上。 我也忙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之间,就变成那样子!” 自然,如果我说得详细一点的话,我可以说,铃木一定是受了极度的刺激,是以他才会变成那样子的。可是,要我说出铃木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我也说不上来,不如简单一点算了。 这时,铃木的情形更可怕了,他不但吼叫着,而且,还发出浓重的喘息声,那被推倒的机员还未曾起身,铃木已突然跳过了他,向前冲去。 我连忙跟在铃木的身后,铃木一下子就冲到了普通舱。事实上,普通舱中的乘客,早就因为铃木的怪叫声,而起着骚动。 铃木一冲了进去,略停了一停,口中狂叫着,他叫的是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可是座间有好几个日本人,一起站了起来,那机员这时,也到了普通舱,叫道:“快拦住他,这位先生神经不正常!” 那几个日本人一起奔向前来,铃木大叫着,双掌挥舞,向前攻击。 飞机的机舱中,空隙能有多大?铃木挥手一攻击,那几个日本人,简直连躲避的余地都没有,只好捱打,可是铃木出手十分重,不几下,那几个日本人已然连连后退,女人已开始发出尖叫声,乱成了一团,机上的职员,也全来了。 我看看再闹下去,实在不成话了,是以我一步窜了上去,在铃木的身后,将他拦腰一把抱住。 铃木自然还在拚命挣扎着,但是我既然抱住了他,他再要挣脱,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这时,机长也来了,大声请各位搭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我也大声道:“可有镇静剂?这位先生,需要注射!” 机长摇着头:“没有办法,我们需要立时折回去,他怎么了?” 各搭客听说要飞回去,都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嗡嗡声,我也忙道:“不需要折回去,我想我可以制服他!” 机长苦笑着:“你就这样一直抱着他?不行,机上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绝不适宜飞行!” 一个曾捱了铃木掌击的日本人站了起来,这个日本人显然在为他的同胞争面子,他大声道:“机长,这位先生,是铃木电子组合的总裁!” 我笑了一下,道:“别吵,就算没有药物,我可以用物理的方法,使他安定。” 我在这样讲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一个物理治疗专家!” 我那时是抱着铃木的,他仍然在狂叫、挣扎,我双肘微缩,肘部抵住了他脊柱骨的两旁,然后,双手的拇指,用力按在他颈旁的大动脉上。 这样做,可以使他的血液循环减慢,尤其可以使他的大脑,得不到大量血液的补充,那么,就会因为脑部暂时缺氧,而造成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自然,这种手法,可以更进一步(我深信,更进一步,就是传说中的“点穴”功夫)能够使人在刹那之间丧失知觉,经过若干时间才醒过来。 在大拇指压了上去之后不久,铃木便不再吼叫。 我立时松开了手,因为我不想他昏过去,我用力推了他一下,又将他扶住:“铃木先生,你使所有的朋友都受惊了。”铃木已经恢复了正常,他脸色灰败,汗如雨下,有点痴呆也似地站着。 机长忙向铃木道:“先生,飞机要折回去,你必须进医院。” 铃木一听,忙道:“不,不,我没有事,而且,我急需回日本去,请给我一杯酒!” 当铃木那样说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铃木向所有的人鞠躬:“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为我刚才的行为抱歉,真对不起。” 出门搭飞机的人,谁都不愿意飞机折回原地,加上铃木这时的情形,看来完全正常,是以搭客也就不再追究他刚才为什么忽然会癫狂,反倒七嘴八舌地向机长说着,叫机长别将飞机飞回原地去。 机长望了铃木片刻,铃木仍然在向各人鞠躬,他也就点了点头,对铃木道:“那么,请你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如果你再有同样的情形──” 铃木忙道:“不,不会的。” 他一面说,一面狡狯地眨着眼:“为了使我可以在以后的旅途中,获得休息,机长,请你别让任何人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 我早就看出了铃木向所有的人鞠躬、道歉,可就是连看也不向我看一眼。他不向我看的原因,除了害怕和怀恨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三个原因。 他这时,向机长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分明针对我,如果机长答应了他的要求,那么,至少在飞机上,我不能威胁他了。 我不禁冷笑了一声,事实上,我也根本不想再与他说什么了。 铃木在有了如同刚才那样的反应之后,他内心的恐惧已经暴露无遗。 唐婉儿可以说是一个人人见她都会喜欢的女孩子,铃木竟对她表示了如此的害怕,原因究竟是什么,我一定要追查下去。 这时候,机长已经答应了铃木的要求,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我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飞机上完全恢复了平静,我也合上眼,睡着了。 我时睡时醒,只要我一睁开眼,我就可以看到铃木,他虽然坐着不动,也一样可以看出他内心的不安,他那种坐姿,硬硬得就像是他的身后,有十几柄刺刀,对准了他的背脊。 机长不时走过来看视他,在整个旅程上,并没有再发生什么事。 然后,空中小姐再次请各人缚上安全带,飞机已经要开始降落了。 我看到铃木在对机长说些什么,他的声音很低,我听不到他讲的话,但是看他的神情,他像是正在向机长提出某些要求。而机长在考虑一下之后,也点头答应了。 等到飞机一着陆,我就知道铃木向机长提出的要求是什么了。 因为我看到一辆救伤车,正在跑道中,向前疾驶而来,而飞机才一停下,副机师和一个男职员,就扶着铃木,下了飞机。铃木是为了逃避我,要求和地面联络,派一辆救伤车来接他! 他登上了救伤车,我自然不能再继续跟踪他了。 看来,他的确已经冷静下来,虽然他仍是一样害怕,但是他已有足够的冷静,来想办法对付我了! 当然,我是不怕他的任何诡计的,因为他逃不了,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他。 但是为了报复他的那种诡计,我还是不肯放过他,当他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大声道:“铃木先生,救伤车只能驶到医院,不会驶到地狱去!” 铃木正直陡地震动了一下,他连望也不望我一眼,急急向前走去。 在铃木走下机之后,我们才相继落机,那时,救伤车已经驶走了。 我离开了机场,先到了酒店中,那时正值深夜,我自然不便展开任何活动,所以我先好好地睡了一觉,准备第二天一早,先根据唐婉儿给我的地址,去找一找她的那位“阿婶”,看看唐婉儿在日本的时候,究竟曾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第二天,我比预期醒得早,我是被电话铃吵醒的,我翻了一个身,才九点钟。 这么早,就有电话来,这实在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我拿起电话,十分不愿意地“喂”一声。 我听到的是一个十分恭谨的声音:“对不起,吵扰了你,我是酒店经理,有两位先生,已经等了你大半小时了,他们显然有急事想见你。” 我略呆了一呆,我之所以会身在东京,全然是一个仓卒的决定,除了小郭和几个人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我的行踪,我在日本的友人,也绝不会知道,但现在,却有两个人要来见我! 我略顿了一顿,一时之间,也猜不透来的是什么人,我只好道:“请他们进来!” 我放下电话,披好了衣服,已传来了敲门声,我将门打开,门外站着两个人,其中的一个见了我,发出了“啊”地一声。 我也不禁一呆,这个人,我是认识的,他的名字是藤泽雄,他的衔头是“全日本征信社社长”,是一个极其有名的私家侦探。 我之所以和他认识,是因为在一件很不愉快的事件之中,地点是在东南亚的一个小国家中。这件事的经过,也极其曲折离奇,但是因为其过程实在太不愉快了,令人厌恶到了连想也不去想的地步,所以我从来也未曾起过要将之记述的念头。 在那件事情中,我和藤泽,倒不是处在敌对地位的,但这件事之不愉快,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满身疙瘩,说不出的不自在,我想是每个人都一样的,所以在事后,我和藤泽,也从未见过面。 可是现在,他怎知我到日本来的? 我一见到他,他一见到我,我们两人心中所想的事,分明全是相同的──我们全想起了那件不愉快之极的事情来,所以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皱了皱眉。 我道:“藤泽君,你怎么知道我来的?” 藤泽雄是一个极其能干的成功型的人物,可是这时,他却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道:“我……我不知道是你,卫君,你登记的名字──” 我道:“我用英文名字登记,那样说来,你不是来找我的了?” 藤泽雄有点尴尬:“我的确是来找你的,我可以进来说话么?” 我侧身,让他进来,还有一个人,貌样也很精灵,藤泽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助手山崎。山崎君,这位卫君,是最杰出的冒险家和侦探,是我最钦佩的人物。” 日本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善于奉承他人的民族,但是我倒相信藤泽对我的恭维,是出自内心的。那位山崎先生,立时来和我热切地握手。 我道:“你还没有说为什么来找我?” 藤泽搓着手,看来好像很为难,但是他终于不等我再开口催促,就说了出来:“卫君,有人委托我,说是受到跟踪和威胁──” 他才说了一句,我就明白了。 我吸了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题:“铃木正直!” 藤泽点了点头:“是他。既然他所说的跟踪者是你,那么情形自然不同了,铃木先生是工业界的后起之秀,他的为人我很清楚,他是一个极其虔诚的佛教徒,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针对他而有这一连串的行动。” 我听得出,藤泽的话,虽然说得很客气,但是事实上,已然有责备的意思。 我耸了耸肩:“我不和你说假话,我为什么要跟踪他,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而这正是我要跟踪他的原因。” 我的回答,听来好像很古怪,但是像藤泽雄那样的人物,他自然是可以知道我话中的真正意思的。 在他皱着眉的时候,我又道:“或许你去问铃木,他比我更明白得多!” 藤泽不出声,过了好久,他在问我可不可以坐下来之后,坐了下来,又是好半晌不出声。 我望着他:“你不妨直说,如果你看到的不是我,那么你准备怎么样?” 藤泽道:“我会向他解释跟踪威胁所构成的犯罪行为,劝他及时收手,赶快回去,别再来骚扰铃木先生,可是那对你没有用。” 我道:“当然没有用,而且你必然还知道,我所以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藤泽苦笑了一下,我又道:“我不知道你的职业有没有规定,在你接受了一个人的委托之后,就不能再反过来调查这个人!” 藤泽雄站了起来:“在一般情形而言,当然不可以,但如果情形特殊的话,那就不同,你知道,我们也有信念,信念便是追求事实的真相。” 我笑道:“那太好了,我想,你可以请山崎君先回去,我要和你详谈。” 藤泽对他的助手说了几句话,他的助手鞠躬而退,我请他等我一等,洗了脸,和他一起离开了酒店。 当我们离开酒店,在街头漫步的时候,我们谁也不出声,那天恰好下着细雨,街上的人,都有一种行色匆匆的感觉。 直到我们走进了一家小吃店,喝过了热茶,我才道:“铃木这样的人,会对一位很美丽的小姐,有着难以形容的恐惧,你猜得透其中的原因么?” 藤泽瞪大了眼望着我,他显然不明白我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就将我目击的事,以及我后来去求见铃木,再度和唐婉儿会面的事,和藤泽讲了一遍。 藤泽只是低着头听着,一点也不表示意见。直到我讲完,他才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啊。” 我点头道:“我也那么想,所以我要追查其中的原因。而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我和你一起去见铃木,要他讲出原因来。” 藤泽摇头道:“照你所说的情形看来,他一定不肯说出来,而且,极可能是基于私人的原因,我们也没有权利逼他一定要说出来!” 藤泽讲到这里,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偏袒铃木的意思太明显了。 我摇着头:“我绝不那么认为,我以为一定有很古怪的原因,你是继续阻止我调查呢?还是协助我,和我一起调查?” 藤泽雄呆了半晌,望着我:“我要调查,但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的委托,我也要弄清楚你究竟为什么要跟踪他,才能采取下一步行动!” 我笑了笑,藤泽雄回答,实际上是他协助我调查。他之所以换了一个说法,全然是因为他的自尊心而已。 我道:“你可以放心的是,我绝不会再去骚扰铃木,事实上,他可以根本拒绝见我,但是不到事情水落石出,我决不会罢手。” 藤泽雄叹了一声,喃喃地道:“我和铃木认识了好几年,他实在是一个好人。” 我提醒他,道:“所谓‘好人’,各有各的标准。” 藤泽有点无可奈何地点着头,我们又谈了一些别的事,我尽量向他了解铃木的为人,听来,他也不像对我有什么隐瞒。 我们在小吃店中消磨了两小时左右,高高兴兴地分手,我去找曾经照顾过唐婉儿的那个日本妇人,当我见到那日本妇人的时候,第一个印象就是她极其和蔼可亲,我相信唐婉儿在日本的那段日子,一定很愉快。 她对我说了很多唐婉儿的生活情形。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和铃木正直扯得上关系。 在殷勤的招待下,一直到天黑,我才告辞。雨下了一整天,到天黑之后,雨下得更大,我在未找到街车回酒店之前,沿街走着,我突然想起,藤泽曾告诉过我,铃木的地址。 我要弄明白事情的真相,设法了解唐婉儿的生活,自然是重要的,但现在已经证明此路不通。那么,我就必须进一步去了解铃木了。 现在,天色那么黑,我想,我可以偷进铃木的住宅去,而不被任何人发觉。 所以,当我登上了街车之后,我就吩咐司机,驶向郊外。我决定冒一次险。 既然我已不可能和铃木正面接触,而且,他已对我敌对到了聘请全日本最有名的私家侦探来对付我的程度,我也只好行此一着了。 东京郊外的地形我并不熟,所以,在车子驶近铃木的住宅之后,我叫司机停车,待司机离去,我又走了回来,来到了围墙之旁。 那是一幢很大的日本式房子,有着环绕屋子的花园,花园中种着许多树。日本式的花园,有一个特点,就是能够藉巧妙的布置,使小小的一块空地,变得看起来相当大。 这时,除了门口,有两盏水银灯之外,整个花园和房子,都是黑沉沉的。我在围墙旁站立了片刻,雨更密了,我听不到有狗吠声。是以,我翻过了围墙,开始接近屋子,我很顺利就来到了屋子正面的檐下,四周围静到了极点。 我想铃木可能还在医院中,不在家里。不论他在不在,我到了他的家中,能够了解一下他的生活,总是好的。 我在檐下站了一会,花园中的树木全被雨水淋湿了,有一股幽黯的光芒,自叶上反射出来。 我去移大堂的门,竟然应手而开,我闪身进去,眼前十分黑暗,但是我可以看出,屋子中的一切,全是传统的日本布置。 我脱下了鞋子──那当然不是为了进屋必须脱鞋子的习惯,而是为了使我在走动的时候,不至于发出声音来。 我向前走了几步,整间屋子,黑暗而沉静,我置身其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而这种诡异之感,在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卜卜”声有规律的传了过来之后,达到了顶峰。 那一阵缓慢而有节奏的“卜卜”声,从大堂的后面,传了过来。 才一听到那种声响的时候,我吓了一跳,立时站定了脚步。接着我便想:这声音听来很像是木鱼声,但这里又不是庙,如何会有木鱼声传出来。 可是,我立时又想到,藤泽曾告诉过我,铃木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那么,是不是他在里面敲木鱼呢? 我的好奇心更甚,我轻轻地向前走去,当我又移开了一道门之后,木鱼声听来更清楚了。而当我转过了走廊的时候,我看到了铃木的影子。 铃木在一间房间之中,那房间中也没有点灯,只不过点燃着两枝蜡烛,烛火昏黄,不是很光亮,但已经足以将跪在地上的铃木的影子,反映在门上。 日本式的屋子,门是木格和半透明的棉纸,我可以清楚地看出,那是铃木,他正跪在地上,有一只木鱼在他的身前,他在一下又一下地敲着。 在呆立了片刻之后,我又继续向前走去,烛火在摇晃着,以致铃木的影子也在摇动,看来就像是他随时准备站起来。 我几乎每向前走出一步,就要停上片刻。但事实上,铃木一直在敲着木鱼,一点也没有起身的打算,我终于来到了门前,然后,以慢得令人几乎窒息的慢动作,将门慢慢移开了一道缝。 我从那道缝中,向内望去,看到了铃木的背影。 铃木跪伏在地上,他的额头,碰在地上,手在不断地敲着木鱼。 一个人要维持这样的姿势,并不是容易的事,而铃木跪了很久。这似乎超越了一个佛教徒的虔诚了。 同时,在木鱼声之外,我还听到,铃木在发出一种极低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那种低低的呻吟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然而一听到了之后,却是惊心动魄,令人毛发直竖。因为在铃木的呻吟击中,包含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这种声音,似乎不是从一个人口中吐出来,而是在地狱中正受着苦刑的鬼魂所发,透过厚厚的地面传了上来。 我不能肯定铃木在做什么,我只好再打量里面的情形。 我看到,在铃木的前面,是一张供桌,桌上点着蜡烛,烛火摇曳。 那桌上还放着很多东西,可是却不是十分看得清楚,看来,像是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布包。 整间房间很大,但除了那张供桌之外,什么也没有,显得空空洞洞,说不出的不自在。 我在门外,伫立了很久,才看到铃木停止了敲打木鱼,慢慢地抬起头来。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身子在发着抖,同时,我听到他以颤抖的声音道:“别……来……找我!” 他重复着那句话,足足重复了七八十次,才慢慢站了起来。 当他站起来之际,我身子一闪,闪开了七呎,躲在阴暗处,因为我知道他要出来了。 果然,我看到了他吹熄了一枝烛,又拿起另一枝烛,移开门,走了出来。 烛火照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那种神情,我并不陌生,他好几次就是以那种害怕之极的神情对着我的,但这时,在他的神情之中,还多了一股极其深切的痛苦。 看到他的那种神情,我倒几乎有一点同情他了,因为一个人如果不是心地痛苦之极,要在脸上硬装出这样的神情来,是不可能的。 铃木的双眼发呆,向前走着,并没有发现我。我也曾考虑过突然现身,但是我想到,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如果我突然现身的话,可能会将他吓死。 所以,我仍然站着不动。 一直等到铃木走远了,我才吁了一口气,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便是:进去看一看,供桌上的那些布包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先伏了下来,将耳贴在地板上,直到听不到脚步声了,才站起来,移开那扇门,闪身而入。 当我来到了供桌前,手按在供桌上的时候,突然之间,供桌像是向前,移了两寸。 那绝不可能是我的幻觉,而是供桌真的移动过了。 屋子中黑成一片,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在那一刹间,我不禁毛发直竖! 而也就在那一刹间,我突然感到,隔着供桌,有一个人站了起来。 我真的只是“感到”,而不是看见! 因为天色黑,我根本看不见,因为供桌不过两呎来宽,在供桌之后,陡然多了一个人,我可以感觉得到! 我不禁僵住了! 那是一种十分恐怖的感觉,当你怀着鬼胎,在黑暗之中摸索的时候,忽然之间,感到黑暗中另外有一个人在,那实在令人不知所措。 我僵立着,一动也不动,房间之中,根本没有任何声响,但是我那种感觉,并未曾消失。相反地,反倒增加了几分恐怖感。 由于房间中如此之黑,如此之称,使我进一步感到,和我隔着供桌而立的,可能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幽灵! 我无法估计我呆立了多少时间,大概足有三五分钟之久,我的手指才能开始移动。 那时候,我已比刚才发现有人的时候,镇定得多了,我想到,我突然之间感到黑暗中有一个人,而感到了如此的震惊,那么,对方的感觉,一定也是和我一样的,他一定也因为突然觉出了有人,而屏住了气息,所以房间中才会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怕他,他也一样怕我! 他是什么人呢?如果他也感到害怕的话,那么,他一定也是偷进来的了! 我一面想,一面慢慢地伸出手指去。 我的手指,先碰到了桌子的边缘,然后,又移上了桌面。当我的手按上了桌面之际,我略停了一停,我用心倾听,想听到一点声响,但是除了听到在花园中,约略有一点沙沙声之外,房间之中,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又停了片刻,手贴在供桌的桌面之上,慢慢向前移动着。 不一会,我碰到了那个放在供桌上的包袱。 我曾经看见过这个包袱,当铃木跪在供桌前的时候,那个包裹,就在供桌上。 我自然不知道那个包裹中有些什么,但是铃木既然将之放在供桌上,并且对之跪拜,那么,其内一定有着极重要的东西,这可以肯定。 所以,这时,当我碰到了那个包裹之际,我便决定,不论和我同处在黑暗之中的那个是什么人,我都不如理会,我要拿着那包裹走,看看包裹中有什么,再打主意。 我的手按住了那包裹,然后五指抓紧,再然后,我的手向后缩。 可是,就在我的手向后缩之际,突然,那包裹上,产生着一股相反的力量,向外扯去。我那样写,看起来好像很玄妙,但事实上,如果两个人站在对面,大家都伸手抓包裹,都想向自己这方面拿的话,就会有那样的情形了。 刚才,我还只不过是“感到”黑暗之中有一个人,但现在,当有人和我在争夺包裹的时候,我可以肯定,黑暗中的确有一个人,这个人就在我的对面。 这似乎是不必多加考虑的了,是以我一手仍抓着包裹,而我的右手,在那同时,向前疾挥了出去。 也就在我的左拳挥出之际,“砰”地一声,我的肩头,先着了一拳,而我的一拳,也击中了对方,我想,我们两人的身子,大约是同时向后一仰,而在刹那间,我可以肯定,谁也未曾得到供桌上的那个包裹。 我听到对方向后退出时的脚步声,在那一刹间,我绕着供桌,迅速地向前走了两步。 我走得虽然快,但是却十分小心,并不发出声响来, 现在,情形比较对我有利了,因为对方可能以为我在他的对面,但事实上,我已经在他的旁边了。 经过刚才的那一下接触之后,突然又静了下来,我站了一会,又慢慢向前移动着。 我知道,我这时手是向前伸着的,只要我的手指先碰一碰对方,我立时可以先发制人! 我移动得十分缓慢,当移出了三五呎之后,我的手指尖已经碰到东西了,在极短的时间内,我已经判断到,我手指尖碰到的是布料,也就是说,我已经碰到了那人的身子,碰到了他所穿的衣服。 刚才我的行动,是如此之缓慢,但是现在,当我的手指尖一碰到了东西之后,我的行动,快得连我也有点难以想像,我五指疾伸而出,陡地向前抓去,我估计我恰好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我陡地半转身,将那人的手臂扭到后面,然后,我的左臂,已经箍住了那人的颈。 那人发出了一下极其难听的闷哼声,由于我将他撞得十分紧,所以他无法继续发出任何声音来。 我已完全占着上风了! 我在那人的耳际,用极低但是也极严厉的声音喝道:“什么人?” 当我问了那一句话之后,右臂略松了一松,以便对方可以出声回答我。 我也立时得到了回答,那是一个听来十分熟悉的声音:“天,卫斯理,原来是你!” 当我听到这一句回答的时候,我也呆住了! 我也决想不到这个人会是他!可是我现在听到的,分明是藤泽雄的声音。我忙低声道:“藤泽,是你?” 藤泽道:“不错,是我,快松手,我要窒息了!” 我松开了手,想起刚才,才一发觉有人时的那种紧张之感,不禁啼笑皆非。 在我松开了手之后,黑暗之中,听得藤泽雄喘了几口气,然后,他才问我:“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道:“来了好久了,我来的时候,看到铃木正跪在地上。” 藤泽道:“那我来得比你更早,我一直躲在供桌之后,我看到铃木先生进来,跪在地上,他竟然完全没有发现我躲着。” 我回想着铃木伏在地上的那种情形,深信藤泽所说的不假。因为看那时铃木的情形,他像是被一种极度的痛苦所煎熬,别说有人躲在桌后,就算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也可能视而不见。 我吸了一口气:“藤泽,你说,铃木那样伏在地上,是在作什么?” 藤泽并没有立时回答我,而房间仍然是一片黑暗,我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略停了一停,我又道:“你曾说过,他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但是你不觉得,他的行动,已经超过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了?” 藤泽又呆了片刻,才叹了一声:“是的,我觉得他伏在地上的时候,精神极度痛苦,他发出的那种低吟声,就像是从地狱中发出的那种沉吟一样,他像是──” 当藤泽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接上了口,我们异口同声地道:“他像是正在忏悔什么!” 当我们两个人一起讲出了那句话之后,又静了片刻,藤泽才苦笑道:“然而,他在忏悔什么呢?” 我道:“他跪伏在供桌之前,我想,他在忏悔的事,一定是和供桌上的东西有关的。” 藤泽道:“不错,我也那样想,所以我刚才,准备取那个包裹。” 我笑了一下,道:“是啊,我们两人竟同时出手,但现在好了,不必争了!” 藤泽道:“带着那包裹,到我的事务所去,我们详细研究一下,如果很快有了结论的话,还可以来得及天明之前将它送回来。” 我一伸手,已经抓起了那个包裹:“走!” 我们一起走向门口,轻轻移开了门。 整幢屋子之中都十分静。铃木好像是独居着的,连仆人也没有。 我们悄悄地走了出去,到了铃木的屋子之外,藤泽道:“我的车子就在附近。” 我跟着他向前走去,来到了他的车旁,一起进了车子,由藤泽驾着车,向市区驶去。 藤泽在日本,几乎已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他的崇拜者,甚至将他和三岛由纪夫相提并论,所以他的侦探事务所,设在一幢新型大厦的顶楼,装饰之豪华,如果叫同是侦探的小郭来看到了,一定要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跟着他走进他的办公室,一切全是光电控制的自动设备。他才推开门,灯就自动开了。我将包裹放在桌上,我们两人,一起动手,将那包裹上的结,解了开来,在那时候,我和藤泽两人,都是心情十分紧张的,可是当包裹被解开了之后,我们都不禁呆了一呆。 那包裹很轻,我拿在手中的时候,就感到里面不可能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总以为里面的东西可以揭露铃木内心藏着的秘密的。 或许,包裹中的东西,的确可以揭露铃木正直内心的秘密,但是我们却一点也不明白。 解开包裹之后,我们看到的,是两件旧衣服。 那两件旧衣服,一件,是军服,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日本军人的制服。另外一件,是一件旗袍,浅蓝色,布质看来像是许多年之前颇为流行的“阴丹士林”布。这种布质的旗袍至少已有二十年以上没有人穿着了。 当我和藤泽雄两人,看到包裹中只有两件那样的旧衣服时,不禁呆了半晌。然后,我和藤泽雄一起将两件衣服,抖了开来。 那两件衣服,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那件长衫,被撕得破烂,和军服一样,上面都有大滩黑褐色的斑渍,藤泽雄立时察看那些斑渍,我道:“血!” 藤泽雄点了点头:“是血,很久了,可能已经超过了二十年。” 我又检视着那件军服,当我翻过那件军服之际,军服的内襟上,用墨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墨迹已经很淡,也很模糊了。可是经过辨认,还是可以看得出,那是“菊井太郎”,是一个很普通的日本人名字。 我将这名字指给藤泽雄看,藤泽皱起了眉:“这是什么意思?” 我道:“这个名字,自然是这个军人的名字。” 藤泽苦笑着:“那么,这个军人,和铃木先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吸了一口气:“藤泽,铃木以前当过军人!” 藤泽叹了一声:“像他那样年纪的日本男人,几乎十分之八,当过军人,别忘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战死的军人,便接近四百万人:” 我沉着声:“这是侵略者的下场!” 藤泽的声音,带着深切的悲哀:“不能怪他们,军人,他们应该负什么责任?他们只不过是奉命行事。” 我不禁气往上冲,那是战后一般日本人的观念,他们认为对侵略战争负责的,只应该是少故人,而其余人全是没有罪的。 这本来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道德和法律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辩论得明白的,但是我认为,任何人都可以那样说,唯独直接参加战争的日本人,没有这样说的权利,他们要是有种的话,就应该负起战争的责任来。 我的声音变得很愤怒,大声道:“藤泽,战争不包括屠杀平民在内,我想如果你不是白痴的话,应该知道日本军人在中国做了些什么!” 藤泽的神色十分尴尬,他显然不想就这个问题,和我多辩论下去。 他叹了一声:“可是日本整个民族,也承担了战败的耻辱。” 我厉声道:“如果你也感到战败耻辱的话,你就不会说出刚才那种不要脸的话来!” 藤泽也涨红了脸:“你──” 可是他只是大声叫了一声,又突然将声音压低,缓缓地道:“你也知道,战后,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木村兵太郎、武藤章、松井石根、阪垣征四郎、广田弘毅等七个,对战争要直接负责的七个人,都已上了绞刑架!” 我冷笑着:“他们的生命太有价值了,他们的性命,一个竟抵得上二十万人?” 藤泽摊着手:“我们在这里争辩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时间已过去二十多年了!” 我不客气地道:“藤泽,历史摆在那里,就算过去了两百多年,历史仍然摆在那里!” 藤泽又长叹了一声,我又指着那件旗袍:“这件衣服,是中国女性以前的普通服装,你认为它和军服包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藤泽摇了摇头:“或许,是有一个日本军人,和中国女人恋爱──”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我就“吁”地一声,道:“放屁,你想说什么?想编织一个蝴蝶夫人的故事?” 由于我的态度是如此之不留余地,是以藤泽显得又恼怒又尴尬,他僵住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才好。而我也实在不想和他再相处下去了,是以我转身走到门口。 就在这时,电话铃忽然叫了起来,我转回身来,藤泽拿起了电话。 我隔得藤泽相当远,但是藤泽一拿起电话来,我还是听到了自电话中传出来的一下驾呼声,叫着藤泽的名字,接着,便叫:“我完了,她拿走了她的东西,她又来了!她又来了!” 那是铃木的声音! 我连忙走近电话,当我走近电话的时候,我更可以听到铃木在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藤泽有点不知所措,道:“发生了什么事?” 铃木却一直在叫道:“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铃木叫了几声,电话便挂断了。 藤泽拿着电话在发呆,我忙道:“我明白了,他发现供桌上的包袱失踪了!” 藤泽有点着急:“如果这造成巨大的不安,那么我们做错了!” 我冷笑着:“他为什么要那样不安?” 藤泽大声道:“事情和铃木先生,不见得有什么直接的关系,那件军服上,不是写着另一个人的名字?我要去看看铃木先生。” 我身子闪了一闪,拦住了他的去路:“藤泽,你不要逃避,我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的!” 藤泽有点恼怒:“我不明白你想,查什么,根本没有人做过什么,更没有人委托你,你究竟想调查什么?” 藤泽这几句话,词意也十分锋利,的确是叫人很难回答的,我只是道:“我要叫铃木讲出他心中的秘密来!” 藤泽激动地挥着手:“任何人都有权利保持他个人的秘密,对不起,我失陪了!请!” 藤泽在下逐客令了,我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虽然我和藤泽是同一架升降机下楼的,但是直到走出门口,我们始终不交一语。 我甚至和他在大厦门口分手的时候,也没有说话。回到了酒店,我躺在床上,又将整件事仔细想了一遍,但仍然没有什么头绪。 不过,我想到,要调查整件事,必须首先从调查铃木正直的过去做起。 铃木正直曾经是军官,要调查他的过去,应该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如果想知道他在军队中的那一段历史,除非是查旧档案,那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得到的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立即翻过身来,打了一个电话。 那电话是打结一个国际警方的高级负责人的,利用我和国际警方的关系,我请他替我安排,去调查日本军方的旧档案。 那位先生在推搪了一阵之后,总算答应了我的要求。他约我明天早上再打电话去。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就打了这个电话,他告诉我,已经和我接洽好了,他给了我一个地址,在那里,我有希望可以查到我要得的资料。 我在酒店的餐厅中进食早餐,当我喝下最后一口橙汁时,藤泽突然向我走了过来,他带着微笑,摊着手,作出一个抱歉的神情,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好了,事情解决了!” 我瞪着他:“什么意思?” 藤泽道:“昨天我去见铃木,才见他的时候,他的神情很激动,后来,他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告诉我,他的确是发现了包裹不见而吃惊的。” 我冷冷地道:“他对于跪在那两件旧衣服之前,有什么解释?” 藤泽道:“有,那件旗袍,是一个日本少女的,军服属于他的部下,他曾拆散他们两人的来往,后来那日本少女自杀,那位军人也因之失常而战死,所以他感到内心的负疚。” 我又道:“那么,为什么他见到那位导游小姐,会感到害怕?” 藤泽摇着头:“我也曾问过他,他根本不认识那位小姐,他说那时他的行动,或者有点失常,但那只不过是他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而已。” 我呆了半晌,才道:“照你这样说法,你已完全接受了他的解释?” 藤泽道:“是!” 他在说了一个“是”字之后,又停又半晌,才又道:“这件事完了,你没有调查的必要,这里面,绝没有犯罪的可能。” 我又呆了半晌,才笑了一下:“你其实也不是十足相信他的话!” 藤泽叹了一声:“谁知道,在战争中,什么事都可以发生。” 我冷冷地道:“不错,战争中什么事都可以发生,唯一不会发生的,就是你刚才所说这样的一件事,会使得一个侵略军的军官,感到如此之恐惧!” 藤泽没有再说什么,又坐了一会,就告辞离去。 我当然不会相信藤泽转述的铃木的话,铃木只不过是想藉此阻止我再调查下去而已,他如果以为我真会听了这几句话就放弃的话,那就真是可笑了! 我照原来的计划,到达了“战时档案清理办事处”,接见我的,是一个女职员,年纪很轻,她问我有什么要求。 我想了一想,道:“我想查一个军官的档案,这个军官曾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服役,参加过侵略中国的战争,他叫铃木正直,是不是有可能?” 那女职员道:“军官的档案,的确还在着,可是查起来相当困难,你──” 我立时接了上去:“我一定要查到,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 那女职员呆了一呆:“为什么?他是一个漏网的战犯?” 我道:“对不起,小姐,我不能告诉你。” 那女职员道:“好吧,请你跟我来,我想让你看一看找一份这样的档案的困难程度!” 我跟着她,离开了办公室,经过了几条走廊,来到了一条两旁有着十间房间的走廊中,她道:“你要的档案,在这十间房间中。” 我皱了皱眉:“小姐,我不相信你们的档案,没有分类。” 那女职员道:“事实上,这批档案,是由美军移交过来的,本来早就应该销毁了,或许是由于根本已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了,所以它们的存在与否,也没有人理会了,我想可能有分类的,你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 我道:“铃木正直!” 那女职员喃喃念着“铃木正直”的名字,道:“姓铃木的人很多,嗯……在这里──” 她看看门上的卡,推开了那扇门,着亮了灯。 满房间都是架子,架子上都是牛皮纸袋,硬夹子,堆得很乱。 我已经看到,至少有三只架子,全写着“铃木”字样,那女职员摊了摊手,道:“你看到了!” 我笑了笑,道:“如果你抽不出空来,那么我可以自己来找。” 那位女职员笑了起来:“抽不出空?我们的机关,可以说是全世界最没有事做的机关!” 我道:“那么好,我们一起来找,今天晚上,如果你一样有空的话,那么,我想请你吃饭。” 女职员笑道:“多谢你!” 她一面笑,一面向我鞠躬,她搬来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我们开始工作。 档案十分多,而且十分乱,我们没有名册可以查,只好一份一份拿下来看。这是十分乏味的工作,一直到四小时之后,那女职员才道:“看,这是铃木正直的档案!” 我连忙自她的手中,接过厚厚的一叠档案,不错,姓名是铃木正直,军衔是少尉,是工程兵的一个排长,不过,从发黄的照片来看,无论如何,这个少尉,不会是现在的铃木正直! 我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要找的那个。” 那女职员摊了摊手,我们又开始寻找,那许多档案中的人,有许多根本已经不在世上,正如藤泽所说,日本在太平洋战争和侵华战争中,死去了四百万以上的上兵和军官。但是我们还是不得不翻着发黄的照片和表格,希望能找出铃木正直以前的经历来。 一整天的工作,其结果是,我们一共找到了七个铃木正直。但是从照片和经历上看来,这七个铃木正直之中,没有一个是我要找的那个。 下班的时间到了,和我一起工作的那女职员伸了一下懒腰:“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明天再开始。” 我虽然心急,但是也急不出来,只好罢手。在和那女职员分手的时候,我问了她的地址,和她约好了时间去接她,我和她渡过了一个很愉快的晚上。 我自认对日本人的心理,并不十分了解,所以我找了一个机会,问及她一个事业成功的中年男人,为了什么会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女发生恐惧,又为了什么会对着一些旧衣服来忏悔,那位小姐也答不上来。 当天晚上,我回到酒店之后不久,就接到了藤泽的电话,他在电话中笑着道:“你还没有走?” 我冷冷地道:“为什么我要走?” 藤泽道:“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小姐看来很温柔,难怪你不想走了!” 我怒火陡地上升,这狗种,他一定在暗中跟踪我,不然,他怎知道我和那个管理档案的女职员在一起?我几乎要骂出来,但是一转念间,却忍了下来。 藤泽还在跟踪我,这至少说明了一点,就是他还在接受铃木的委托,那么,就是说,他早上向我转述的那一番话,全是假的! 在经过了一天的寻找旧档案之后,对于是不是能在档案之中找到铃木过去的经历,我实在已失去了信心。 在那样的情形下,铃木继续委托藤泽跟踪我,可以说对我有利。因为铃木可以知道我在做什么,而使他更有所忌惮。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时,我登时变得心平气和,我道:“你消息倒灵通,不错,这位小姐很温柔,她是做档案管理工作的!” 藤泽显然料不到我会那样直截了当地回答他,是以他呆了半晌,才道:“祝你好运。” 我毫不放松:“祝我好运是什么意思,我是已经结了婚的。” 藤泽笑了起来,我可以听得出,他的笑声,十分尴尬,他道:“我的意思,你现在在进行的事。” 我已经将他的话逼出一些来了,他自然知道我在进行什么事,以藤泽的本领而论,如果连这一点也查不出来,那真是可笑了。 是以,我又知道了藤泽对我的注意,还在我的想像之上。我道:“谢谢你,会有成绩的。” 我们说到这里,可以说,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了。 但是藤泽却还不肯放下电话。 静默了半分钟之后,藤泽才道:“卫,你是正人君子,我很佩服你的为人,你认为竭力去发掘一个人过去的往事,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么?” 好家伙,藤泽竟用这样的话来对付我! 我略想了一想,便道:“藤泽君,既然你提到了君子,我可以告诉你两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一个人的过去,如果没有什么不见得人的地方,绝不会怕人家调查。” 藤泽苦笑了几下:“晚安!” 我也向他道了晚安,躺了下来。这一晚上,我倒睡得很好,那或许是因为我意识到,我还要渡过许多无聊而单调的日子之故。 第二天一早,我又到达那机关,那位女职员仍然带我在旧档案中翻查着。这一天的成绩更差,连一个铃木正直都找不到。第三天,到了中午时分,所有姓“铃木”的军人档案,已经找完了。那女职员同情地望着我:“化了三天时间,你还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人!” 我苦笑了一下:“这里的旧档案,自然不是战时军人所有的档案?” 那女职员道:“当然不是全部,战时,军事档案是分别由几个机关保管的,在大轰炸中,损失了很多,战后,所有的旧档案才渐渐集中到这里来。” 我又问道:“其他地方,是不是还有相同的机关?” 那女职员摇了摇头。 这时,我真有说不出来的沮丧,因为我不能在旧档案中找到铃木正直的话,就表示我已经失败了,就算我再留在东京不走,也没有用处的了! 我想起了藤泽的冷笑声,想起了铃木正直那种凶狠的样子,自然一万分不愿意失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实上我已失败了! 我叹了一声,在身边凌乱的档案中,站了起来,道:“没有办法了,打扰了你三天,真不好意思。” 那女职员忙道:“哪里!哪里!” 我又叹了一声,离开了那间房间,里面全堆满了旧的人事档案,这些档案,只经过初步的分类,那是根据姓氏来分的。 房间里面储放的档案,是什么姓氏的,在房门上都有一张卡标明着,这时,我突然站定,是站在一间标有“菊井”的卡片的房门之前。 一看到“菊井”这个姓氏,我立时想起一个人的名字来:“菊井太郎”。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日本名字,但是我看到这个名字,却并不寻常,这个名字,是写在那件染满血迹的旧军衣之上的,而那件旧军衣,则在铃木的供桌之上。 在那一刹间,我想到,铃木正直一定认识这个菊井太郎,在军中,他们可能在同一个队伍之中,关系一定还十分密切,要不然,铃木就不会直到现在,还保存着菊井的旧军服。 我既然找不到铃木的档案,那么,是不是可以找到菊井的档案呢? 如果我找到了菊井的档案,那么,是不是可以在菊井太郎处窥知铃木的过去呢? 本来我已经完全失望了,但是当我一想到这一点时,新的希望又产生了! 我还没有开口,那位女职员已然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我转过头来:“不错,我发现了一些东西,我要找一个姓菊井的旧军人的档案,他叫菊井太郎!” 那女职员皱了皱眉:“叫太郎的军人,可能有好几千个。” 我道:“不要紧,我可以一个一个来鉴别。” 那女职员笑了笑:“好,我们再开始吧!” 我在门口等候,她去拿钥匙,不一会,我和她便一起进入了那间档案储存室。 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我找到了十多位“菊井太郎”。要辨别同名的铃木正直,是不是我要找的人,那比较容易得多。因为我见过铃木正直,对他留有极其深刻的印象。但是,要分辨菊井太郎,就难得多了! 因为,我根本没有见过这个“菊井太郎”。 第二天,将所有“菊井太郎”的档案,全找了出来,一共有七十多份,我慢慢阅读着。 在我已看过的三十多份档案中,有的“菊井太郎”是军官,有的是士兵,其中有一位海军大佐,档案中证明,在大和舰遭到盟军攻击沉没时失踪。 我想那一些,全不是我要找的菊井太郎。 由于我连日来都埋头于翻旧档案,颈骨觉得极不舒服,我一面转动着头部,一面又拿过一只牛皮纸袋来,叹着气,将袋中的文件,一起取了出来。 而当我取出了袋中文件时,我陡地呆住了! 我首先看到一张表格,那是一份军官学校的入学申请书,上面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青年人,不超过十八岁,剃着平顶头。 我之所以一看到这张照片,就整个人都呆住了的原因,实在很简单,因为尽管这张照片,是将近三十年之前的事,可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现在的铃木正直! 我的心狂跳着,我将所有的文件,全在桌上摊开,将所有照片的纸张,都找了出来,一点也不错,全是铃木正直的照片。 这真是出乎我意料的事! 我着手找寻“菊井太郎”的资料,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我只希望能够在找到了菊井的档案之后,得到铃木正直的一点资料。 我真的没有想到,铃木正直的本名,叫作菊井太郎,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他的档案! 他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呢?为什么要将过去的旧军服一直保留着?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我心中的高兴,难以形容,我将全份档案,略为整理了一下,开始仔仔细细地阅读。 菊井太郎的一生,用简单的文字,归纳起来如下:他是京都一家中学的学生,在学时。品学兼优,家道小康,他离校考进了军官学校,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作为少尉军官,被编入军队。 在军队中的第一程,他就被奉派来华作战,很快就升为中尉。在一次战役中,他率领三十个士兵,作尖兵式的突破。为攻击中国江苏省南京的外围据点而立下功劳,晋升为上尉。 他以日本皇军上尉的身份,率队进入南京,当时南京方面的中国守将是唐生智,菊井上尉在档案上的另一项功绩就是,他率先进城,在下关一带,截住了一大批守军撤退时未曾来得及运走的军事物资,为了这件事,菊井太郎曾获日本皇军中将本间雅晴的接见,和菊井同时被接见的,还有十几个军官,档案中还有着被接见者,和本间中将合摄的照片,虽然很多人站成两排,但是我还是立时可以指出哪一个人是菊井太郎(铃木正直)来。 看到这里,我不禁闭上了眼睛。 菊井是隶属于本间雅晴中将部下的,而近代战争史上,最惨无人道的事,就是本间雅晴攻进南京之后所施行的大屠杀。 举世闻名的“南京大屠杀”中,死在日本皇军刺刀和枪弹下,死在日本皇军活埋下,死在日本皇军纵狼狗活生生咬死,死在日本皇军用铁线将人绑成一串再通电,死在日本皇军的轮奸、剖腹,死在日本皇军种种残酷的手段之下的中国老百姓,至少超过四十万人。实际上,根本没有精确的统计,可能远远超过这一个数字。 “南京大屠杀”是历史上最骇人听闻的暴行,日本皇军对待被俘的中国官兵之残暴,更是令人发指,大批军人被绑缚在地,而日本皇军用军用大卡车,在活生生的人身上辗过去! “南京大屠杀”的暴行,完全是日本皇军本间雅晴陆军中将领导下的全体官兵有计划的行动。 日本皇军在大屠杀之前,首先封城、纵火,南京中华门、夫子庙、朱雀路、国府路、珠江路、太平路一带,全被封锁、纵火,在大火中被烧死的人已是不计其数,再加上火场中的搜索,整个南京,变成了屠场,日本皇军的兽性,在南京展览,被日本皇军,用形形色色方法处死的中国人,成为日本皇军残暴兽行的证明。 我曾经详细读过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一切资料,包括当时外国记者的报导、中国记者的报导、侥幸逃出魔爪者的口述,以及日本记者的报导。日本的一张报纸,就会报导过日本皇军之中,富冈准尉和野田中尉比赛杀人的事件,还刊载过他们各自砍杀了一百多个中国平民之后,神气活现的照片。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是一桩永远也无法清偿的血债,是日本人野兽面目暴露无遗的暴行,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牢记于心的事! 我闭上了眼睛,足有好几分钟。 在那好几分钟之中,我的心十分乱,我彷佛看到了惨号无依的中国人,被日本皇军在舌头上用铁钩钩着,吊在电线杆上等死。我也彷佛看到了大群日本皇军畜养的狼犬,在啃着中国人的血肉。 而菊井太郎,当时的日军上尉,如今的铃木正直,在这场大屠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他杀了多少人?强奸了多少中国女人? 我觉得,事情渐渐有点眉目了,因为铃木正直,对南京的地名,如此敏感,他在飞机上,一听到我说唐婉儿是南京人时,几乎变成癫狂。 那件染有血斑的军衣,那件全是血块的旗袍──真的,我觉得事情渐渐有点眉目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来,菊井上尉以后的经历,我只是草草了事看了一下,我只知道他后来又晋升为大尉、少佐,直到日本战败,他好像曾被俘,或者是这位“大和英雄”开了小差,因为档案中注的是“失踪”。 而事实上,菊井大郎摇身一变而为铃木正直,直到现在,他成为一个工业家,人人尊敬的“铃木先生”。 几天的辛苦,我可以说完全有了代价,我已经知道了铃木正直的过去。 我自然不能将这份档案带走,但是我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张相片。 这张相片,就是本间雅晴中将接见有功人员的那张,菊井太郎(铃木正直)也在其中。我离开了那机关,脸色很阴沉,想起上四十万人,被种种残酷手段屠杀,作为人,绝没有法子心情开朗的。仅仅作为人,都会难过,别说是中国人了! 我独自在街上走着,走了很久,直到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我才决定,找铃木正直去!我等了一会,才截到一辆街车,车在铃木的住宅前停下,我按铃,过了好久,才有一个老仆,自屋中走出来应门。 我表示要见铃木,老仆摇着头:“铃木先生通常要迟一点才回来。” 我道:“不要紧,我可以等他。” 老仆用一种疑惑的神色望着我,我道:“我是藤泽先生那里来的。” 那老仆这才点了点头,开门让我进去,我在客厅里坐了下来,老仆点亮了灯。 我大约等了半小时,听到外面有汽车声,我站了起来,看到铃木自一辆黑色的大房车走出来,房车是由司机驾驶的。 铃木提着公事包,几天不看到他,他看来很憔悴,但是身子仍然很挺,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印象一样,是一个职业军人。 我向客厅外走去,刚在他走过花园,来到屋子前的时候,我也出了客厅。 光线已经很暗,但是他立时站定,他自然是看到了我,而且也认出了我。 当我和他都一起站定的一刹间,是极其难堪的一阵沉默,我凝视着他,等待他发作。 果然,在沉默了半分钟之后,他以极其粗暴的声音呼喝道:“滚,滚出去!” 我早已知道他一定会有这样的呼喝的,所以我立时回答道:“是,菊井少佐。” 我那样说的时候,仍然站立着不动,而铃木正直却大不相同了! “菊井少佐”四个字,像是四柄插向他身子的尖刀一样,令得他的全身,都起了一阵可怕的抽搐,他的手指松开,公事包跌在地上。他的双手毫无目的地挥舞着,像是想抓到一点什么。 可是那并没有用处,他抓不到什么。 在他的喉间,响起了一阵极其难听的“咯咯”声响来,他的脸色,在黑暗中看来,是如此之苍白! 我又冷冷地道:“菊井少佐,或者,菊井太郎先生,我们进去谈谈怎么样?” 他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跌跌撞撞,向内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 那老仆也迎了出来,他看到铃木正直这时的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失声道:“铃木先生──” 我立时向老仆道:“他有点不舒服,你别来打扰,我想他很快就会好!” 那时,铃木已经来到了一张坐垫之前,本来,他是应该曲起腿坐下来的,可是这时,他只是身子“砰”地倒在垫子上。他一倒下,立时又站了起来,那老仆有点不知所措,我向他厉声喝道:“快进去!” 那老仆骇然走了进去,我来到铃木身边:“其实,你不用这样害怕,像你这样情形的人很多,改变了名字,改变了身份,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铃木灰白色的嘴唇颤抖着,半晌说不出话来,我走过去,斟了一杯酒给他。 铃木接过了我的酒来,由于他的手在发着抖,是以酒洒了不少出来,但是他还是一口吞下了半杯酒。 他在吞下了酒之后,身子仍然在发着抖,但是看来已经镇定了不少,他望着我,讲话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临死的人在呻吟。 他道:“你知道了多少?” 我将那张照片,拿了出来,递给他。 他接了照片在手,抖得更厉害了,过了好久,他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毫不留情,冷冷地道:“可是时间并不能洗刷你内心的恐惧!” 他惨笑了起来:“我……恐惧?” 我直视着他:“你不恐惧?那你是什么?” 铃木的口唇抖着,抖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是恐惧,我是痛苦!” 我毫不留情地“哈哈”笑了起来:“你不要将自己扮成一只可怜的迷途羔羊了,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你是一头吃人不吐骨的狼,菊井少佐,你究竟曾做过一些什么,以致看到了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孩子,就会惊惶失措得昏过去?” 铃木看来,已经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了,他来回走着,然后又坐了下来,低着头,看他那种姿势,倒有点像已经坐上了电椅的死囚。 过了好久,他才道:“她……她太像──她了!” 我已经料到了这点,一定是唐婉儿太像一个人了,而铃木以前,一定曾做过什么事,对像唐婉儿的那个女人不起的,所以他看到了唐婉儿,才会害怕起来。 我又立时钉着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铃木抬起头来,他的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他看来像是老了许多,在他的脸上,也多了许多突如其来的皱纹,他的口唇在发着抖,自他颤抖的口中,喃喃地发出声音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一点也不可怜他,走到他的面前:“那么,你对那个女人做过什么事,你总知道吧!” 铃木像是突然有人在他的屁股上用力戮了一刀一样,霍地站了起来。 他的身形相当高,而我来到了离他很近的地方,是以他一站起来,几乎是和我面对面了。 在那一刹间,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他要和我动手了,是以我立时捏紧了拳头,准备他如果一有动作的话,我就可以抢先一拳,击向他的肚子。 但是,铃木却没有动手。他在站了起来之后,只是望定了我,在他的眼睛中,也没有凶狠的想动手的神情,相反地,却只是充满了一种深切的悲哀。 他用那种充满了悲哀的眼光,望了我好一会,才道:“好吧,你可以知道,请跟我来!” 他说着,我转过身,向前走去。 他在向前走去的时候,身子已不再挺直,而变得伛偻,我刚才已经说过,他像是在刹那间,老了许多,但想不到竟老到这程度。 我仍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既然叫我跟着他,我就跟着他。 我们走出了客厅,经过了一条走廊,我已经知道他要将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就是那间房间──我和藤泽在黑暗中相会的那间。 到了那间房间之前,铃木移开了门,走了进去,我仍然跟在他的后面,他用十分乾涩的声音道:“请将门关上。” 我移上了门,房间中燃着香,有一股十分刺鼻的味道,那张供桌仍然在,供桌上的包裹也在,那个最大的包裹,我不会陌生,因为我曾将它带到藤泽的办公室中,解开来看过。 那包裹之内,是两件衣服,我就是在其中的一件军服内,看到了“菊井太郎”这个名字,是以才找到了铃木正直过去的历史的。 这时,铃木来到了供桌之前,慢慢地跪了下来,他的双手,伸进供桌的布幔之下,在地上摸索着,过了一会,我听得一阵“格格”声。 布也遮住了他的双手,我看不到他双手的动作,但是从声音听来,他像是掀开了一块地板。接着,她的只手便自布幔后缩了回来,手中捧着一双扁方形的盒子。 当他的双手将那扁方形的盒子捧出来的时候,在剧烈地发着抖,像是他捧着的那只盒子,有好几百斤重一样。果然,他双手一松,“啪”地一声响,那盒子跌在地板上,他人也立时伏了下来:“你……你……自己去看吧,我只求你一件事,看了之后,别讲给任何人听!” 他讲完了那两句话之后,伏在地上,只是不住发抖,和发出一阵听了之后,令人毛发直竖,痛苦莫名的声音来。 我不知道那只木盒之中有什么东西,但是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之下,铃木是绝对没有反抗能力,和反抗意图,那是可以肯定的了。 我踏前一步,拾起了那只木盒,移开了盒盖,我看到了一本日记簿。 在那本日记簿的封面上,贴着一张标签,上面写着“菊井太郎之日记──南京入城后十五日”。 一看到这张标签,我就愣了一愣。 我立时向菊井望了一眼,只见他仍然伏在地上,像那天晚上,我偷进屋来时,在门外看到他的情形一样。 我来到房间的一角,一张矮几之旁,坐了下来,开亮了矮几上的一盏灯,将日记簿放在几上,一页一页地翻来看着。 当我在翻着那些日记之前,整间房间之中,静到了极点,每当我翻过日记簿的一页时,所发出的声音,也足以令我自己吓一跳。 愈往下看,我的手心就愈多冷汗,在不由自主之间,我的额头上,汗也在不断地渗出来。 我几乎未能看完这本日记,但是我还是看完了。 当我看完之后,我呆坐着,一声也不出。 我不知呆坐了多久,才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向铃木正直望去。 铃木仍然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望着他,望了好久好久,铃木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在这样望着他。 好久之后,我才慢慢向门外走去,我向外走的时候,脚步声很轻,那倒不是我故意放经脚步,怕惊扰了他,而是我双腿发软,根本没有力量发出沉重的脚步声来之故。 但是我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铃木,当我来到门口时.他突然抬起头来,像是在嘶哑叫着,然而他的声音是极其低沉和嘶哑的,他道:“每一个人都是那样,不止是我一个人!”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因为我根本不想说话,我只是略停了一停,便继续向外走去,当我在向外走的时候,我真怀疑我是不是有力量走出这间屋子。 我终于来到了花园中,在那花园里,有一个设计得精巧的滴泉,水滴发出“得得”的声响,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坐了下来,坐在一块大石上。 这时,夜已相当深了,四周围静极,我思绪乱到了极点,我必须好好静一静,这便是在铃木的花园中坐下来的原因。 当我坐了下来之后,我自然第一个想起我刚才看过的那本日记,这本日记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个月之内的事,菊井太郎或许是有着相当深湛的文学修养,或许是由于事实实在太残酷,他只不过是照实记了下来,就使人看了毛发直竖,遍体生寒。 而无论如何,要将他日记全部翻译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事,并不是我没有这个勇气,而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许那样血腥野蛮的文字和公众见面。 但是,我又不能只约略地提一提日记的内容就算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当年的被害者未免太不公平了。 我想了好久才决定的是,我采取折衷的办法,其他的事我不理会,只是拣几段铃木见唐婉儿就感到害怕的原因摘译出来。 在南京的一个月,菊井(铃木)一开始,就参加了大屠杀。 在开始的十几天内,他的日记中,记述着他和他的同僚,如何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杀人,其中两段比较不太残忍,还可以宣诸文字如下: (以下是菊井太郎的日记,其中的“我”,自然是菊井太郎。) “杀人似乎是一件无比的快乐,可以证明虽然同样是人,但我高等,可以随意杀死别的人,支那人看来和我们差不多,但都是低等人,他们在临死时发出的呼叫声,就像是猪叫。 “今天,我独力捉到了四个壮汉,那四个人是在一幢屋子的地下室拖出来的,他们的口中发出模糊的叫声,我将他们用电线绑着,拖到了街上,那时,要一下子找到四个人,已经不是容易的事了,所以,当我一将他们拖到了街上,立时有好几个军人奔了过来,要求我让他们分享杀人的乐趣。 “哈哈,一下子找到四个活人,竟像是拥有财富一样,一个中尉,甚至愿意用钱来交换其中一个最强壮的,他说他发明了一种杀人的新方法,一定十分有趣,叫我无论如何让一个人给他,我送给他一个,因为我要看看他发明的新方法是什么。 “那中尉自衣袋中取出了一个磨得很锋利的秤钩来,用力捏着一个人的腮,使那人的口张大,然后,他将秤钩钩进那人的口中,钩住了那人的舌头,拖着钩子,向前狂奔,一面奔,一面叫道:“钓鲤鱼!钓鲤鱼!”所有的人都狂笑着,那人的舌头被拉出来足有好几寸长,他发出惨嗥声,听了真痛快,可惜没有拖出多久,那人就死了,几个军人一起爬上一根电线杆,将死人挂了起来,一个人的舌头竟能承起一个人的重量,这是新的经验。 “杀人似乎使人疯狂了,那四个人结果只有一个是被我杀死的,我用靴子不断地踏他的小腹,血从他的眼耳口鼻中一起喷出来,我得到了喝采。 “今天,参加了活埋俘虏的工作,大坑是俘虏自己挖掘出来的,他们竟然顺从地挖掘活埋自己的土坑,这真叫人有点难以想像。 “活埋其实一点也不刺激,或者我们所想出来的杀人方法,比活埋新鲜得多。唯一刺激的是我们可以看到上千人的死亡,我们都希望上千人在死亡前一起哀号,可是却没有,一排一排在一起的人,被推进土坑的时候,发出声响来的很少,那是由于事先他们已经被毒打得几乎接近死亡边缘的缘故。 “但是我们还是找到一些新刺激,一个一个人来活埋,当泥土填到胸前时,已经可以看到那人张大了口,气和血丝一起喷出来,土填到颈际,滴着血的双眼还在翻动,那无论如何比较有趣得多了! “晚上,在营房中,桩大尉说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声,他说,由于强奸的次数太多了,他害怕他以后不能再过正常的性生活,强奸的刺激是不同的,尤其在强奸之后,再将女人杀死! “我和他们多少有点不同,或者是我比较害羞,我就未曾参加过集体强奸一个女人,到后来,简直已经是轮奸了。但当然,我也有我的办法,到今天为止,我已强奸了多少女人?二十个……不,是二十二个,当然还会有,不过找来已经很难了。 “皮靴踏在被征服的土地上,那真是军人无上的荣耀,今天更值得纪念,我发现了一个女人,只有我一个人发现,没有别人来分享。 “我是特意出来找女人的,满街死人腐臭的味道,和到处可见的血迹,似乎更使人疯狂地想女人,我才踏进四条巷子,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闪进了一幢屋子。我还以为我是眼花了,因为这巷子两旁的屋子,根本已一个人也没有了,所有的人都被杀死,剩下空屋子,但是我的确看到了一个女人,穿蓝旗袍,我奔过去,奔进那撞屋子,大声呼喝着。 “没有人回答我,我逐间房间搜索着,终于撞开了一扇房门,那女人缩在屋角,我真幸运,那女人年纪很轻,虽然面无人色,但的确是个美女,我一步一步走近她,拉住了她的头发,她尖叫了起来。 “桩大尉的话不错,正常的方式,我们反倒不习惯了,她的尖叫声,引起了我极大的兴奋,我开始动手,将她的衣服剥下来……” 在菊井太郎的日记中,详细地记述着他在接下来的三天中,如何用种种的方式,凌辱、折磨那个女人,而最后将她杀死,这三天的日记,足有将近一万言,我自然不能将之记述出来,那可以说是人间最野蛮的记述文字。在菊井太郎的日记中,可以看出,在这三天中,他得到了极度的满足,兽性的满足,但是在他杀死了那女人之后,他却又那样记述着(以下又是菊井太郎的日记): “我站在那女人的尸体前,她已经不是人,只是一堆血肉,很多地方烧焦了,不过,她的脸还是完好的,她很美丽,那苍白的脸看来一竟然平静,使我战栗,我害怕什么?我是征服者,我还要去找别的女人,还要继续杀人,我是征服者。 “不过不知为了什么,我拿起了那女人的衣服,也将我的军服脱了下来,我觉得我要保存它们,当我离开那幢屋子的时候,我在发抖,我彷佛听到了那女人还在失声叫着,我听到她的尖叫声,这是不对的,我要和他们一样,我要回到营中,将一切经过讲出来,好让他们夸耀我。 “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我的下级以为我在想女人──他将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孩给我,那是他找到的,当他们在轮奸那个女孩时,我又听到了那种尖叫声。” 再多引菊井太郎的日记,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了,一句话,在震惊全世界的南京大屠杀中,菊井太郎,如今的铃木正直,正是一个直接的参加者,他不知杀了多少人,强奸了多少女人,但是印象最深刻的,则是四条巷子的那个女人,因为他单独占有那个女人,达三天三夜。这个女人,死在菊井极其残酷的折磨之下。 至于那女人是谁,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南京大屠杀中,日本鬼子屠杀了数十万中国人,那数十万的中国人,如何还能将姓名留下来?他们的血凝在一起,尸体堆在一起,他们似乎已不是人,只是鬼子兽兵找寻新刺激的玩具。 只可以假设,那女人是唐婉儿的一个远亲──唐婉儿是南京人,以唐婉儿的年龄来推算,她那时候,正是婴孩,而在菊井的记述中,那女人似乎也是才经分娩不久,菊井的日记中,曾详细地记载着,他如何用挤压的方法,在那女人的乳房中挤出乳汁来。 而唐婉儿是一个孤儿。 所以,可以推想到,唐婉儿的面貌,和那女人必然有十分近似之处,是以铃木正直在突然之间,看到了唐婉儿,才会如此惊恐。 自然,这一切,根本不必和唐婉儿说起了,她根本不知道这些,让她继续不知道吧。 菊井改名为铃木正直,自然是由于他有着深切犯罪惑的缘故。 他的那种犯罪感,在战争时,可能还被疯狂的行为所掩饰着,但当战争结束,他又回到了正常的社会中时,便再也掩饰不住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已经变成一个成功的工业家,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过去,他始终摆脱不了过去野蛮残酷的行为的阴影,他感到要作为一个正常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以为他在忏悔过去的行为,他或者是在希望战争的再来临,因为像他那样的人,只有在战争中,才感到正常,才会如鱼得水。 我不是心理分析家,以上的一些分析,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一点意见。 我如果肯和铃木再详细谈一谈,那么,或者可以得出结论来的。 可是,在看了他这样的日记之后,就算让我多看他一眼,我也会作呕,如何还能和他详谈? 过了好久,才走出花园,回到了酒店,当天晚上,我在半睡半醒之间,和一连串的噩梦之中渡过的,第二天早上,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去。 当我提着行李箱,来到了酒店大堂之际,藤泽迎面走了过来。 从他的神色上,我看出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发生了,他直来到了我的面前:“卫先生,铃木正直先生自杀了!” (早应有的下场了!!) 我没有什么反应,虽然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很突兀,但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藤泽皱着眉:“他为什么要自杀?真泄气,他竟不是用传统的切腹自杀,而是上吊死的!” 在那一刹间,我真想用我生平最大的力,狠狠地击向藤泽! 藤泽不用对日本侵华战争负责,因为他当时年纪还小,但是,他的那种想法,只怕总有一天,会构成另一次疯狂的战争。 但是我终于忍住了,我只是一声不响,侧着身,在他的身边走过,出了酒店。 藤泽在我的身后,像是又高叫了几句什么,但是我根本没有听他的,因为我发觉他和我根本不是同一类的,他还在念念不忘传统的武士道精神,我和他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回到家中之后,我不得不将事情向白素复述一遍,然后,我们讨论铃木为什么要自杀的原因。 白素叹了一声:“日本鬼子也并不好过,你以为他们杀了人之后,心中不觉得难过?” 我冷笑着:“你以为铃木的自杀,是因为他有了悔意,内心不安?” 白素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和我多争辩,她只是道:“事实是他自杀了,一个人要下定自杀的决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也不想再争辩下去,因为这件事,实在太丑恶了。 小郭曾向我追问我东京之行的结果,我也没有告诉他,因为他和唐婉儿,已到了不可一天不见的程度了。 这件事,告一段落。最后要说一下的是,铃木正直自杀的原因,不论是为了什么,我不想去深究,但必须讲明,我记述这件事,决不是认为铃木正直是一个坏到绝顶的日本鬼子。在日本鬼子之中,算是好的了,他至少在杀人之后,见到被杀的人,还会害怕,而现在有多少日本鬼子,战争中一样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可有一点惭愧恐惧之心?一点也没有,他们甚至还在策划新的侵略,新的罪行! 战争已过去了许多年,应该记着战争时我们所受的苦难,还是对战争时会将苦难加在我们身上的人笑脸相迎,正像我在开始时所说的那样,每个人可以自己去作判断,自己去决定。 但是别忘记,也不能作任何更改的事实是:日本鬼子曾将中国人当作猪,当作狗一样屠杀,你或许可以认为中国人该杀,但决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鬼子”写完之后,正在构思下一篇的“老猫”,应该如何开始,因为老猫是一件十分诡异怪诞的事,以前从来也没有写过,是以颇伤脑筋。 就在这时候,有几位不速之客,突来相探,其中一位心直口快的,劈头第一句话,就道:“卫斯理,你小说愈写愈不对劲了,这篇“鬼子”,怎么能算是科学幻想小说?” 接着,其余的人,也不容我发言,就一起讨论起来,他们讨论的结果是:“鬼子”不是科学幻想小说。 我一直等他们讲完,才道:“本来,在我的计划中,菊井太郎的日记,至少要占一半以上,日记中菊井太郎如何变态地用种种残暴手段对付那女人,都准备详细地写出来,但是,临时改变了计划。” 朋友问:“为什么?” 我叹了一声,道:“详细去描述日本鬼子如何虐待我们女同胞,在写的时候,手不禁发抖,那无论如何,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所以,便改为约略地提一下就算了。” 朋友又道:“那么,明明不是科学幻想小说,你怎么解释?” 我苦笑了一下,道:“谁说不是幻想小说?我在小说中,写一个日本军人因为曾参加南京大屠杀而感内疚,而感到恐惧,甚至终日跪在供桌之前,受痛苦的煎熬,可是事实上,你们见过这样有良心的日本鬼子么?” (youth:的确是这样,日本鬼子有良心吗?他妈的日本鬼子) “鬼子”毕竟是幻想小说!来客语塞。 ------------------ 倪匡科幻屋 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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