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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月亮升起来



                  刘维佳
             一、着陆火星,面临死亡
  耳机里传出的没完没了的嘈杂声音令毕晓普越来越烦躁不安,他感到浑身燥热难受,就连头盔中的空气也似乎有一股辛辣的味道。死亡绝对是不可避免的了,哭哭喊喊就能找到活路吗?各位为什么就不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保持安静?
  毕晓普抬起头,透过头盔上的透明面罩向四周望去。目力所及之处,荒原一望无际,遍地嶙峋的怪石一直延伸到天边的地平线。火星的大地是如此的红,甚至连空气都被染红了,桔红色的光线充塞了火星大气层内的每一寸空间。真难以令人相信拥有这样的暖色调的空间其温度竟在摄氏零下好几十度。死在这种地方,我们的躯体大概可以完好地保存很久,下一批拓荒者到来时,他们也许会认为我们都仅仅是睡着了呢。毕晓普在心中对自己说。
  “有人自杀啦!”一个声音在耳机中猛然炸响。一瞬间,耳机中那些没完没了的抽咽和和毫无意义的自言自语全部戛然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那个自杀者身上。只见那个人正在遍地的碎石上翻来滚去地挣扎着,他的氧气瓶已从他的背上脱落下来,静静地躺在一边。那个人的挣扎越来越剧烈,但奇怪的是竟然一声也没吭。
  一直安静地守护着救生舱大门的副舰长此刻站了起来,慢慢地向那个自杀者走去。他的两个手下仍然坐在地上,警惕地望着坐在救生舱周围的三十多个拓荒者,他们手中的步枪在火星红色的空气中反射着冰冷的光。副舰长走到那个自杀者身边,伸手从腰上摘下手枪,拉开枪机看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将枪口顶在自杀者的面罩上扣动了扳机。顿时一股鲜血和着脑浆喷泉般从面罩的破口处喷出,旋即溅落在火星的尘埃上,和血红的大地永远地融为一体了。
  凝滞了片刻,副舰长站直身子,离开那具已经不再动弹了的躯体,几步走到那个氧气瓶前,将它提起来,走回自己的领地,重又一动不动地坐在救生舱的大门边。现在这三个人就是这个小社会的法律化身,维护秩序和公平就是他们存在的理由和活着的意义。虽然这社会存在的时间已绝无可能超过一百个小时,他们仍要保护公平不被破坏,正义不受践踏,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不至于空虚地死去。
  久违了的沉寂如水一般注满了毕晓普的头盔,然而这沉寂却让毕晓普感到不习惯,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似乎想要甩掉这令人窒息的沉寂。终于有人忍受不了了。到这时生命还是保不住,当初又何必那样拼命地抢占救生舱里的位置呢?毕晓普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舰长下令弃舰时的情景,那时他只一个劲地问自己:安琪上哪儿去了?后来才看见她被慌乱的人群拥进了三号救生舱。等他拼命挤过去,三号救生舱的门已经关上了,于是他只好挤进了旁边的二号救生舱。他没有看见那些被金属门挡在救生舱之外的人的面容,但他听见了传进来的哭喊声。那些声音充满了绝望、惊恐和乞求,但又是那么的微弱,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声音,让人灵魂颤栗。
  现在毕晓普反复权衡着,想弄清楚究竟谁更不幸一些。对于那些人来说,恐惧也好,绝望也好,都只是短暂的一瞬,然后就永远地解脱了。可是对于他这些当时的幸存者来说,恐惧与绝望的煎熬却是漫长的。火星的一天只比地球上的一天长四十分钟左右,但在现在这种情形下它恐怕长得直如一个世纪。毕晓普不知道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能否挺得住,能否在死亡来临前精神不至于崩溃,就像刚才那个自杀的人那样。
  宛若涨潮时的海水一般,耳机中的各种声音又出现了,而且正在逐渐加大。虽然刚才的沉寂令毕晓普感到不习惯,但现在这卷土重来的声音令他更难于忍受。在这儿呆下去迟早会发疯,毕晓普厌倦了。反正横竖就是一死,制氧设备已随失事的飞船化为灰烬,所有的幸存者都只有两个氧气瓶,生命已被压缩为几十个小时。与其坐在这群神智已趋错乱的人中间在烦躁不安和恐惧中走向死亡,还不如抓紧时间干点自己最想干的事。毕晓普下定了决心,他站了起来,向救生舱走去。
  “你要干什么?坐下!给我坐下!”救生舱门左边的一名舰员喊道。同时他手中的枪口对准了毕晓普。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杀气,但却有点儿颤抖。
  “我要我的备用氧气瓶。”毕晓普停住脚步大声说。
  那名舰员低着头看了看手中的秒表,说:“现在你的氧气瓶中至少还有五分之二的氧气存量,现在还不到换瓶的时候,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把备用瓶给你。”
  “不,我要我的备用氧气瓶,现在就要!快点给我!”“不行!你……”
  “呃,给他吧,给他吧。”副舰长插话说。
  于是那名舰员走进救生舱取出了一个备用氧气瓶,扔给了毕晓普。
  毕晓普提起在火星的重力状况下显得轻飘飘的氧气瓶,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向着远方的地平线走去。
  “喂,你上哪儿去?站住!你给我站住!听到了没有?”那名舰员厉声喊。
  “算了算了,你让他走吧。”毕晓普从耳机中听见副舰长这么说。
           二、绝望中,他渴望爱人在自己身边
  毕晓普在血红的火星大地上蹒跚前行着。火星表面重力仅及地球的百分之三十八,照理走起来应很轻松才对,可实际上他每走一步都很费力。他全身上下乱七八糟一大堆装备,脚下又是嶙峋怪石,穿着底垫那么厚的太空鞋都不免硌得脚疼,再加上地球人躯体的运动系统明显不适应火星的重力状况,重心不好掌握,他已经开始流汗了。
  为什么当初在地球训练基地的人造重力室里训练时,却从未这般吃力过呢?毕晓普寻思着。这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他和安琪在人造重力室里笨手笨脚地跳来跃去的情景。安琪的适应能力显然比他强得多,没多久就能在人造重力室里像只小狐狸似的跳动自如了。而他就像是一个笨拙的猎手,眼睁睁地看着这只漂亮活泼的小狐狸在他眼前嬉戏,却无法把她捕捉到手。每当他失足摔倒在地时,安琪就发出一连串欢快好听的笑声。
  “格格格……”记忆中的笑声犹如一串铃声,将许许多多旧事的片断,从并不遥远的过去纷纷唤醒了过来。明晰的往事在毕晓普的脑中闪现,将已随时间流逝的往日的情感再次注入心田。毕晓普的心头一阵发热,喉咙也一阵梗阻,他真希望此刻能和安琪一块儿静静地沉浸于对往昔的追忆回味之中,他此刻太需要她了。可是头盔中投影显示屏上的电子地图显示他和安琪所在的三号救生舱还有相当远的距离,他还必须继续努力。
  毕晓普一直搞不懂,安琪这么温柔的女孩子怎么会下决心投身这人类历史上头一次的火星开发计划。这个计划太过庞大,太过复杂了,复杂的东西就容易出错,下决心投身这个计划是需要魄力、需要胆量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毕晓普的胆量就不大,也不敢自认魄力过人,可他仍然报了名。因为他希望到一个主要矛盾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的环境中去开创一片天地,而不愿陷在都市里纠缠于那些人与人之间的毫无意义的争斗之中。他的动机就是这个。人有时会为心中的理想所惑,而无视危险的存在。安琪又是被什么所惑呢?她的体质是那么柔弱,但她却顽强地挺过了一道又一道训练中的难关,没有被淘汰掉。一定有一种非常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撑着她。那精神力量究竟是什么呢?毕晓普是知道的,那就是安琪对他的爱。
  片刻之后,毕晓普被一阵自责咬住了灵魂,正是安琪对他无私的爱使她陷入了这死亡的陷阱中。她爱他,愿意跟他到环境险恶吉凶莫测的火星上去吃苦。毕晓普知道安琪对自己的爱有多深,可是他爱安琪吗?他自己也不知道。安琪虽然活泼可爱,但他和她相处时并没有那种身心激荡、爱得直想哭的感觉。他还没有完全领悟爱情的真正含义,可能是太年轻的缘故吧。他不知道全身心爱上一个人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滋味,也不能肯定自己这一生是否能体味到。他之所以和安琪恋爱,主要是想逃避孤独和生活中的沉闷,而并不是认为安琪就是自己今生感情的唯一寄托。有个女孩子相伴,生活可以变得丰富多彩。对于这场恋爱,毕晓普并不看得太认真,初恋成功的人并不多,他潜意识中还在等待着能令自己全心投入爱恋的人。不过此刻毕晓普连想也不愿去想自己与安琪建立恋爱关系的真正动机,他的心里此刻只愿接受他与安琪相处时的美好回忆,因为死亡已近在眼前,他需要安琪。
  死亡,死亡……这个词在毕晓普的脑中回响,可是他并没有感到真正意义上的恐惧。虽然不久前他经历了一次和死神擦肩而过的大爆炸,虽然他刚刚目睹了一个人的死亡过程,但他却似乎仍然没有领会到死亡的真正涵义。他的潜意识里总认为死亡是个游离于自身之外很遥远的东西,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小时候每当长辈中有人去世时,他只是感到有几丝隐约的悲伤,但他从不认为那那些耸立于阴沉的天空之下的火葬场烟囱和其喷出的灰色烟云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从未感到过真正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惧。长大以后,他学会了思考,他对世间事物都作过仔细的思考,但却从未在这一主题上耗费过时间,大概是年轻使然吧。安琪是怎么看待死亡的呢?她也是年轻人。她思考过死亡这一主题吗?毕晓普在自己记忆的积水潭里搜索着。
  在他和安琪的大学生涯中,曾经历过一次涉及死亡的讨论会。当时安琪和她的好友们在校园里一座凉亭下闲聊,不知怎么一来,就争论起自杀是否可取这一点来了。“我认为,有勇气结束已毫无意义可言的生命,留一点凄美于世间,未尝不是一件可取的事。人总是要死的,既然生不能留美于世间,那么至少要死得美丽。”一位戴着眼镜的女生用哲学家似的口吻这么说。
  “可是,人就仅仅只是为了什么意义而活吗?安琪慢吞吞地说:”谁又说得清有意义与无意义的确切界限呢?人的生命难道只是意义的奴隶?生活中的美随处可见,为什么非要以死亡为代价来换取美呢?活着是多么的美好呀,为什么要选择死亡呢?
  她们就死亡这个话题谈论了很长时间,但毕晓普现在只能回忆起这么两句,别的都不记得了。
  毕晓普反复玩味着安琪当年的那句话,想从中悟出点什么,但他总也无法真正集中精神,他只觉得安琪似乎有些害怕死亡。安琪,不要害怕,等着我,我就要来到你身边了。毕晓普深吸了一口气,振奋精神加快了脚步。
  前方上空,半个太阳已沉入了地平线,苍茫的暮色笼罩了四野,光线红得像烈性威士忌酒似的,让人全身发热。这样的色彩让毕晓普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不知为什么,这暗红的光线令他联想到了小学时的学校教学楼那光线暗淡的走廊。往昔的气息从毫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悄然袭来,毕晓普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放开视野贪婪地看起来。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但福波斯①却并没有从地平线下出现,光线越来越暗淡,毕晓普扭头搜索西方的天际,也没有发现福波斯的兄弟德莫斯②的身影。毕晓普的目光一下子被此刻星空中最亮的星体吸引住,那就是地球。毕晓普的脚步骤然停住了,一缕乡愁宛若纤细的竹箭,从神秘的天穹射下,正中他的心脏。在心脏悸跳的恍惚中,毕晓普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福波斯终于升起来了,它给被夜色完全笼罩的火星大地送来了相当数量的光粒子。正是这些光粒子激活了毕晓普那暂时凝滞了的意识,他慢慢动了起来。在迈开步子之前,他扭头向后又看了一下,德莫斯仍然没有出现,天空中只有福波斯。看来德莫斯此刻正在火星的另一面,照耀着那片亘古未有人迹的土地。
  毕晓普默默地一步一步走着。空旷的大地寂静无比,毕晓普的大脑也同样空旷,什么思绪都没了,他只是机械而茫然地迈动着双腿走啊,走啊……天空中,福波斯向着天顶飞快地奔跑着,它的光芒越来越亮。
  蜂鸣器发出了嘟嘟的警报声,毕晓普知道背上的氧气瓶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了。他把它卸下来,将手中的备用瓶换了上去,然后,他松开手,让空瓶坠于异星的土地上。
  毕晓普的脚底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这震动是那么的微小,以至于毕晓普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感受到了。然而这震动却奇妙地顺着神经一直上升,直达他的心脏,并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共振。毕晓普突然间意识到了,再也没有退路!自己的生命只余下了最后的一段。他仿佛看到,死神正迈着冷酷的脚步匀速地逼近过来。恐惧宛若采煤井中的地下水一样汩汨升起。这恐惧在他心中冰封了许多年,此刻突然冲破了冰层,灌满了他的全身。毕晓普全身冰冷,僵立在原地不能动了。
  就在这时,大地骤然变暗。毕晓普仰起头,无比惊恐地看见天顶处福波斯正在逐渐收敛它的光芒。不一会儿,福波斯全部身影都隐入了火星的阴影之中,完全暗下去了,成了一轮黑月亮!
  毕晓普感到冰冷的恐惧涌到了喉咙,然后在那儿冻结为冰块,就这么卡住了,令他喘不上气来。然而在他体内,令人发狂的肾上腺素在急速流动,使他的心脏如同汽车发动机活塞般狂跳不止,手也抖得厉害。他全身所有的神经节都在噼啪作响。这一刹那死亡的真正攫住了他,他终于彻底领悟到死亡的真正涵义。这个世界马上就要离自己远去了,无论自己这一生有何思想,有何德行,有何罪恶,有何情感,有何爱恋,再过二十来个小时就都将不复存在,宛若洒落于夏日街道上的雨滴一样,瞬间就挥发得了无痕迹,无处可寻了。
  毕晓普迈开双脚全速前进,他害怕周身寒彻透骨的阴冷,他害怕头上那轮黑月亮,他渴望摆脱掉它。但黑色的福波斯撒下的黑暗却无处不在,无法摆脱。慌乱中,毕晓普的脚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訇然摔倒了。在极度的绝望和孤独中,悲哀潜入心头,毕晓普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哭了起来。他渴望安琪此刻能在自己身边,渴望远在地球上的亲人们能在自己身边,他想他们,想得不行。
              三、蔑视生命的精神狂人
  东方的天际出现第一抹光芒时,毕晓普的脸上露出了惊喜。在黑夜疾行的漫长时间里,他一直在祈望着太阳的出现,现在终于把它盼到了。
  红红的太阳整个跃出了地平线。虽然由于火星距离太阳较远,太阳看上去比在地球上要小,毕晓普仍然感到了温暖。火红的阳光直射入毕晓普的心脏,驱散了他周身的阴寒,给他注入了生命的活力。毕晓普向着太阳飞快地走去,一路上感动得几乎要掉眼泪。他已有许多年没有流过泪了,他不明白现在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敏感,这么多愁善感,从前他深以脆弱为耻,他从不愿让自己的内心感情溢于言表。
  阳光越来越强烈,天空中的群星都已看不见了。毕晓普竭尽全力快步疾走着,他知道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生命正一丝一丝地从自己身上溜走,但是他不愿多想这些,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愿望:一定要赶到安琪的身边,和她共同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个突兀的黑影映入了毕晓普的眼帘。由于距离尚远,且又迎着阳光,毕晓普还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但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一个人造物体,它的几何形状太规则了。由于那个物体正好在毕晓普的前进之路上,毕晓普决定顺便去看清楚它究竟是什么。
  毕晓普和那个物体之间的距离一步一步慢慢缩短着。
  突然间,一声极微弱的爆响穿透头盔传入了毕晓普的耳朵。毕晓普吃了一惊,这是爆炸声。究竟出了什么事呢?毕晓普不由得加大了步幅,向目标冲去。
  渐渐地,毕晓普看清了,那是一辆火星车。这时又一声爆炸声传入了耳中,这次响亮多了,看来这车是有主人的。毕晓普想见见这个人,毕竟这一生能见到的人不多了,并且他想弄清楚那爆炸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毕晓普在绕到火星车向阳的一面之前,他又听见了一声爆炸。
  当毕晓普停住脚后,他看见了车的主人。此人正端着支步枪向前方瞄准着,这支步枪和二号救生舱那两个舰员所使用的是同一种型号。顺着枪口所指的方向看去,前方约一百米的地方,间距较大地错落排列着二三十个圆柱形的物体,地上散落着许许多多反射着阳光的金属碎片。无疑它们就是这个人的枪靶子。毕晓普定睛细看,不禁大吃了一惊,原来那些枪靶子全是清一色的氧气瓶!毕晓普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再看,不错,全都是在此时此地宝贵如生命的氧气瓶。每一个氧气瓶就意味着一天的生命,它们可以减缓死神的脚步。看着它们,毕晓普的心脏狂跳起来。
  火星车主人手中的枪身抖动了一下,一声爆响,又一个氧气瓶炸得粉碎。不错,它们都是充足了氧气的,并不是空瓶。毕晓普的心脏随着爆炸声收缩了一下,他感到似乎生命被撕碎了。
  “嘿,小子!”火星车主人发现了毕晓普,他垂下枪口扭头向毕晓普打招呼,“你还没有死吗?告诉我你还可以活多久?”此人的双眼分外醒目,隔着头盔*嬲*看去仿佛两朵黑色的火苗在他那棱角分明胡子拉碴的脸上跳动。
  毕晓普知道此人的问话相当的无礼,但却不觉得刺耳,现在的环境非同寻常,人人都难免失态,毕晓普不想在彼此的言语是否礼貌上浪费精力。他指了指背上的氧气瓶,摊开两手,说:“没多久了。”
  “这没啥。”火星车的主人脸上露出了恶意的微笑,“也许明天这个时候,你就已经投胎,做了别的什么动物了。”
  毕晓普沉默不语。
  “嗯--”片刻之后火星车的主人拖长了声音又问,“害怕吗?”
  毕晓普的心颤动了一下,昨夜那轮黑月亮马上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毕晓普一下子丧失了维护自尊的勇气,他点了点头,轻声说:“害怕。”
  “害怕……你也害怕……”火星车的主人轻声地嘀咕着,突然他一子提高了嗓门,“你们全都害怕!人人都害怕!这是中了什么邪?真让人受不了!其实在征服宇宙的过程中,不管我们是否需要,灾难和死亡终将到来,这是偶然中的必然,是规律,是不可逃避的。我真不明白死有什么可怕的?每个人都会死的,百人之百!你们在这个世界上使出种种手段互相倾轧,竭尽全力为不死而卑贱地挣扎,但是死亡终将来临!死亡是这个宇宙中唯一永恒不变的东西,甚至宇宙有朝一日也会死亡,这才是最高的真理。可是你们这些家伙在虚幻的世界上呆得太久了,居然反而认定死亡是不真实的!我要让你清醒清醒……”说到这儿,此人猛地将枪托顶上了肩,又一个氧气瓶炸成了碎片。
  毕晓普暗自为此人的枪法吃惊。这么远的距离,异星陌生的环境,体积只及灭火器的目标,他居然抬手就中。这一切显示此人在地球上的经历非同一般。
  “一切都不值得留恋,”此人继续大放厥辞,“芸芸众生稀里糊涂,毫无意义!地球上的生活混乱不堪,毫无秩序,毫无公平,唯一的公平就是死亡!在死亡面前谁也耍不了滑头。你们的一生中充满了尔虞我诈,可这全是空忙……人从永恒中走来,就该回永恒中去,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就见不得面对死亡哭喊个没完。挣扎有什么用?人总是要死的,死后就不必担心受到任何伤害了,死后就不会有任何痛苦了,死亡是一种解脱……生命不值得留恋,生与死毫无区别……我就不怕死亡。我不怕它,我什么都不怕!”
  此人咄咄逼人的气焰令毕晓普害怕,他本来并不想和这人争论,但不知怎的,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句问话:“你真的什么都不怕吗?”
  “不错,什么也不能令我感到害怕。因为什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不怕失去任何东西,包括生命。宇宙是冷酷的,所以我们也应是冷酷的,这样才符合……宇宙的规律。”
  坚硬的岩石也有害怕的东西……毕晓普心想,他觉得必须亮出自己杀手锏。“黑月亮,”毕晓普慢慢地说,“你不怕黑月亮吗?当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你没感到过恐惧?”
  “黑月亮?什么黑月亮?我不知道。有也不怕,大不了一死。”
  毕晓普突然间失去了和这个人继续争论下去的兴趣。宝贵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安琪还在远方苦苦地等待,可他却在这儿和精神病人纠缠不清。不能再在这儿浪费生命了,毕晓普向自己的双腿发出重新迈动的神经脉冲信号。
  “小子。”火星车的主人突然又发问了,“你这么急匆匆地要上哪儿去啊?到处乱走不累吗?”
  “我要去见我的未婚妻,她没能和我乘上同一艘救生艇。”
  “找她干吗?命都要没了,找她又有什么用?她能让你活下去吗?”
  “不能。”
  “那还找她干吗?”
  “因为我需要她,她也需要我,我们彼此相爱,我要和她共同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我觉得……这样的一段时光将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令我最难忘怀的时光。我一定要给她以支撑,使她不致孤独地走向死亡。”
  “爱……爱……”枪法超群的火星车的主人反复轻声念叨着,他漆黑的双眸出迷幻之色。他的枪口逐渐下垂,直到与地面呈九十度垂直。双方在火星桔红色的空气中陷入了凝滞状态,看上去仿佛两人都已经走进永恒,成了化石。
  良久,火星车的主人又问:“你的未婚妻在几号救生舱?”
  “三号救生舱……”
  “三号救生舱……”火星车的主人眯起他那双黑火似的双眼凝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好吧,你快走吧,”半分钟之后此人开腔了,“找你的爱去吧,别再耽误我消灭那些让人发狂的氧气瓶了。”
  毕晓普转过身,迈开双腿重新启程了。
  “我想我应该提醒你一下。”火星车主人的声音又从耳机中传出来,“你最好避开我的射击范围。子弹不长眼,如果你由于粗心大意而死在我的枪下,你就找不到你的爱了。那可太遗憾了。”
  毕晓普闻言诧异地转身看了他一眼。此人刚才一直在情绪激动地否定生命,蔑视生命,怎么这会儿他却突然在意起一个陌生人的生命来了?
  然而毕晓普此刻的心思已不在思考问题上了,他要抓紧时间去追寻自己的爱。毕晓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前进方向,绕开那人的“靶场”继续前进。身后传来的爆炸声渐趋微弱。
                四、迟开的爱情花朵
  毕晓普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感到自己胸腔中悬吊着心脏的肌肉已全都断裂,心脏直向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坠下去、坠下去……
  三十多个拓荒者和太空船船员全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好几个人的面罩都已碎了,每个人的白色太空服上都沾着血迹。毫无疑问,他们都已成了尸体。高大的救生舱壁上,一个白色的“Ⅲ”字正在反射着耀眼的阳光。
  毕晓普默然无言地在死者们身边走动着,他注意到每个死者都是被枪弹击中死亡的,凶手的枪法非常准,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枪毙命。毕晓普发现每具尸体背上的氧气瓶都不见了,他走进救生舱,也没有找到一个备用氧气瓶。他什么都明白了。
  毕晓普很快从遍地的死者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安琪,她背上还有一只氧气瓶。
  安琪中弹后她的自封式太空服夹层中的速凝胶质修补剂立即封闭住了太空服上的破口,血液没有喷出去多少,她的脸上依稀还可以看见红晕。毕晓普凝视着她的面容,觉得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美丽过。
  “你,终于来了,太好了……大家在等待死亡,受不了……大胡子最先疯,他说他来帮助大家结束这等死的状态……”
  “你别说了!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一起--活着!我再也不怕死了!我们,不会死!”
  毕晓普小心地把安琪抱在了自己怀里。由于是在火星上,安琪的身体出乎意料的轻。毕晓普低下头,想让自己的脸颊贴上安琪的额头,但头盔阻止了他,双方的面罩贴在了一起。
  毕晓普轻声向安琪诉说着。在来此的路上,毕晓普一直在斟酌着见了面该说的话,他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合适。但是现在,他的话语如泉水般流淌不停。他的思维并未高速地运转,所说的话更像是源自潜意识的深层。毕晓普喃喃地说个不停,他在向安琪诉说自己的爱意,诉说往日甜蜜的回忆,以及自己所怀有的一切梦想。他以前一直不知道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但现在他感受到了;他一直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爱安琪,但现在他知道自己一生最爱的人是谁了。毕晓普一刻不停地说着,他要补偿过去所疏漏了的该说但却没有说的所有的话。他沉湎于他和安琪两个人的世界之中,暂时忘却了客观世界的一切,他只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安宁、平和、恬适。此刻,他身上和心上的所有伤痕都已然平复,整个人仿佛在温暖的海水中漂荡、漂荡……
  太阳渐渐沉入了地平线,毕晓普察觉到了光线的暗淡,他抬起了头。当最后一抹夕阳的光辉散去之时,泪水注满了安琪的眼眶,她知道黑月亮就要升起来了。毕晓普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活着的美好,他不愿意离开这个现实的世界,他刻骨铭心地渴望能和安琪一块儿活下去!但是他并不想逃避黑月亮带来的恐惧。安琪在他的身边,他愿意和他共同体味这种恐惧。恐惧并非黑月亮的全部……毕晓普不愿逃避,不愿扯断自己的供氧管。
  “喂,需不需要我帮助你们……永远结束对死亡的恐惧。”不知什么时候,火星车主人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混蛋!我们不会死。你没有看见吗?我们在相爱,哪怕我们的爱只能存在几分钟,但是,它存在过,你明白吗?它存在过!即使你马上开枪,也无法否定它的存在!”
  枪口慢慢垂下来,接着,传来喘息声:“我在干什么……我……”
  这时,安琪用最后一丝气息慢慢说道:“星空,真美哦!”
  这时,一朵光华在星空中渐渐升起来了。毕晓普紧紧搂住了安琪。他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再次看到初升的朝阳,只希望自己能在阳光里走到另一个世界中去,此外他别无所求。
  注:①福波斯:即火卫一
  ②德莫斯:即火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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