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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位绝代美人,就站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洛克菲勒厅一群真人大小的非洲乌木雕像中间。乌木是用来制造精品长笛的材料,经能工巧匠之手也能精雕细刻成神像头盔,为神像增光。美人儿白肤金发,碧蓝的眸子温存地凝视着乌木雕像。她身着黑色长裙,脖子上戴着一串珠光闪闪的项链,可能是钻石,也可能是便宜的水晶,或许是西逝的红日流下的泪珠凝结成的光辉熠熠的宝石。 我一眼便发现,这个情景正是我所向往的画面。我想要的便是黑色木雕群烘托出的这样的美人。我立刻忘掉其它的一切存在,忘掉了我穷困潦倒的巴西乡亲,更忘掉了半年来成为全球焦点的天外来客。 我一言不发,向她靠近。她注意到了我的来临。她一定在猜度,我怎么啦?这个执著的青年人是谁?他要干吗?我什么地方犯了规吗?这儿明明没摆放不许接近雕像的公告牌呀…… 我问她:“您懂艺术吗?” “怎么啦?”她露出羞涩的微笑。 “我想请您谈谈这些非洲工艺品。” “嗯,我──您最好请教博物馆的人。”她迟疑了一会儿,也许在考虑,值不值得给我一个回答,“这些都是手工雕刻的人像。一种原始的风味。毕卡索,还有欧洲现代主义先锋派艺术家们无不为这种原始风格所倾倒──”谈着,她发现了我的目光凝视着的是她,“看来您对艺术并不感兴起,是吧?” “我当然有兴趣。”说着,我拿起相机,“我很注重我可以利用的形象。”我匆匆准备着相机,打算立即拍照。 “您不是要给我拍照吧?” “是的,我要拍。就在此时此地。别动,就这样挺好的。” “先生,您这是干什么呀!要是你别有用心───” “没有别的,我要的就是您,站在一群木雕当所显示的那番风采。” 对话过程中,我一直不停地拍照。 “你应该先征求我的同意。”她严肃地指出。 “我并没有从你身上拿走一丝儿东西。再说,很多很多人无缘得见芳容,您不得亏待了他们吗?”我尽量找了些借口。 她没作声,掂量着我的话。“你不必奉承我。” “您看到照片,一定很高兴。” “啊,原来如此。你大概会说,因为要把照片送给我,于是便想得到我的地址,也许还想要我的电话号码吧。” 我笑一笑,拍完最后一张,把眼睛从相机后抬起来,盯着她。她正面对着我,我们都没有开口。后来,她说道:“这么说来,你不想把照片送来给我了。” “您会看到的。”说完后,我向她道了谢,转过身,离开了她。 我的摄影作品展取名为“绝代美人与平民”,在苏合区格林街一家画廊展出。这地方很不错,就在古根汉姆博物馆附近。 参观者络绎不绝,超出了我的预计。最近以来,天外来客已把人们搅得寝食不安。人们都想有所行动,发现一些新鲜的事儿,恢复往日那种对生活的感觉。总之想把注意力转移到能体现人类本色和价值的东西上去,譬如人类的艺术欣赏之类。 为影展作宣传时,我已将一幅她的照片用来作广告。所以,美人儿的光临自在情理之中。 她素衣素面,有意不加修饰,处在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人群中,别有一番味。恰巧我也是这个场合中唯一不加修饰,一身市井之徒的衣服的男人。其实,这是我的本色。参观者立即发觉她便是展出作品中的模特,美女之神了。 人们纷纷向她问这问那,羞得她满面通红,只好托辞避开,逃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去,像是一名迷路的女孩。我匆匆赶到她的身边去。 “你真是说得到做得到。”她说。 “我决不食言。” “你说,我怎么去向我的男友交代?” “这可是个难题。”我挠着后脑勺。 看到我尴尬的模样,她微笑了,说道:“你心中自有打算,是吧?你怎么不答复我的问题呢?”她的微笑足以勾魂摄魄。 “这不是问题。他来了吗?” “没有,他还不知道这一切呢。你说不是问题,什么意思?” “来吧。”我拉着她的手腕,引她来到挂在墙上的照片前。“真正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瞧,你看到了什么?”我指着照片问她。 照片上僵直死硬的木雕像,像黑洞似的毫无生气。而站在它们之中的那位光彩夺目的金发女郎,像是在这古怪背景中的一轮太阳。 “我看到我站在非洲木雕中间。” 我笑了起来:“你缺乏诗意。” “是吗?你的恶劣玩笑缺乏幽默感,费雷拉先生。” “你如果要用这种态度来谈话,最好称我为阁下!”我下子便失去了幽默的兴趣。指着照片上的形象,“你认为我在取笑!难道你竟看不出其中的美?要真是这样,我很遗憾。我要对你说,你爱怎样想,我不在乎,你只是我拍摄的一个对象而已。要是你真的以为我在利用你容貌,那去控告我好了,这样,你可以给你和你的男友捞上一笔钱。可是,如果你和你的男友从这些照片中领悟不到一种应该向公众宣示的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沉默着。我能想象她的胸中汹涌着烈焰扑人的岩浆,酝酿着辛辣的双关妙语,即将对我迸发出来。然而,她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压制下了反击的冲动。 “我听说,把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素材化为美丽动人的照片,这是你的本行。我承认,你确实擅长此道,”她把目光转向展出的照片,“照片拍得很漂亮。”她心中有什么打算,我不明白。 我说道:“不对,至少这次展出的作品不是这样的。我不过切切实实地记录下真实的美,你的美丽。不过,我想带你去看看另外的东西。” 我领着她来到另一展厅。这儿展出的是标题为《良民》的影展第二部分,是我摄影生涯中花了6年工夫拍下来的上千幅作品。照片的帧幅都不大,拥挤在这个展厅有限的空间之中。 “天啊……”她低声叹息,目光紧盯着照片所反映的巴西和拉丁美洲其它各地穷苦老百姓的生活。 “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我带着悲愤说道:“至少在我的家乡和地球上的绝大多数地方,人们露宿街头,靠残汤剩水苟延残喘。有的住在破纸板搭的棚子里,随地大小便。有的无以为生,只得把女儿卖进娼寮,把儿子卖给无后的富翁,或者把儿女的器官卖到黑市上去。尽管这样艰难,穷人们仍然互相帮助,挣扎着对付下去,努力维持家庭生计,把儿女抚养成人。” 她一直沉默不语,仔细看完整个展出。她一定感到十分痛苦。我的同情和怜爱,早已渗透进照片中的人民。 后来,她终于把目光转向了我,说道:“我看了《纽约客》杂志,我知道了你举办影展是为了募集款项来帮助穷人。你设计了对比,一方是你给我拍摄的照片中你所说的美,另一方是这个展厅中所反映的人们的苦难生活。” “对了,这样做起了作用。来观赏人们,纷纷掏出了他们的钱包。” “我不会去控告你了。” 我淡淡地一笑。当我们步出这个展厅时,在我们之间,第一次完全消除了对抗的气氛。 “我不明白,”她问我,“难道我竟成了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异星来客了,世界充满了饥饿贫困,而我却长了一幅姣好的容貌?” “我也不明白。也许是因为我接触了过多的苦难和丑恶,尽管我能够从丑恶中看到尊严。而此时此刻,我却渴望从你的形象中体会到单纯的对美的倾慕和追求。” 外星人走进展厅时,我们俩正互相凝视。 外星使节很高大,赛过了他的保镖。这两名保镖都穿着黑衣服,当然衣服里边一定套着最新式的防弹衣,配备着速射枪,模样儿显得很古怪。陪同团的几名成员,有男有女,是联合国外星人旅游接待处的职员,摆出一幅一本正经的官僚派头,把眼睛掩藏在墨镜的后面。 联合国为外星游客提供旅游服务明文规定:不许去纽约哈莱姆贫民区,不许去里约热内卢贫民区,也不许去加尔各答的棚户区,只让来客参观博物馆,参观联合国形形色色的会议,还可以参观各富国堂皇的议会。让他们从空中飞来飞去,由这个机场到那个机场。 公众完全不了解外星来客光临地球的意图。 世界各地的舆论为此焦虑不安,有些地方还为此发生了骚乱.示威者声称他们有权了解事态发展进程,联合国所宣传的“外星文化使节”的提法,似乎缺乏根据。 话虽如此,到我摄影展来参观的“文化使节”却在认认真真地观看照片,活脱脱一幅太空艺术评论家的模样。 外星来客及其陪同人员进来以后,美人儿就一直抓住我的胳膊。 我对她说:“外星人大概看了《纽约客》也来了,跟你一样。”听了这话,她稍微松弛了一点,脸上有了笑容。 外星人像篮球运动员一样又瘦又长。脑袋像昆虫的头一样呈圆锥形,上面有4只凸出的没有瞳仁的眼睛。下肢有4条腿,后腿稍短。颀长的上身很不相称地搁在四条短腿上,活像一头两吨重的步履蹒跚的长颈鹿;白色纺织品构成的片状装饰笼罩着下半身,掩饰了这位有智慧的四足动物的部分古怪模样。他有四只手,手心老是两两相对,作佛教徒的合十状。 展厅接待人员向贵客迎了上去,却被陪同官员挥手撵开。平民是不能与贵客谈话和接触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鲜鲜的外星人。”她对我说。 “我也一样。” 亲身面临这种场合是并不轻松的,我感觉胃部像是受到一记猛击。某种原来只在小报或电视上大肆渲染的东西,突然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而你的脑海里还满是媒体的胡说八道和互相冲突的印象,一时难以排除,故难以立即接受眼前的现实。我身边的女士全身在颤抖,双眼不停地眨动,似乎正在尽力调整内心的不平衡。 这时,外星使节及随从们走进第二展厅。在厅内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感到心中一紧。原来停留在那儿参观的人群纷纷拥了出来。 “用4只眼睛看去,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一些什么不同之处。我很想知道。你说呢,是不是?”我敢说她也一样感到奇怪。 外星使节足足在那儿参观了一小时。出来时,外星人脸上仍然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但是联合国人员却不愉快了,有的在扶眼镜架,有的在整理领结。种种形体语言告诉我,麻烦来了。他们像进来时一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影展。 “完了。这位天外来客拆了我的台了。” 事实果然如此。半个钟头以后,展厅便人去楼空,除了工作人员,只剩我和美人儿了。我转过身面对着她,说道;“谢谢你的光临。”说这话时,我的声音充满了伤感。她就要离我而去,从此各自东西,再也难得相会了。 “你要留下来照料关门吧?” “不必。” “那么我们一块儿离开吧。你去为咱们俩叫一辆出租车。” 咱俩! 还是那个外星使节,还是那一帮特务和官员组成的陪同团。不同的是这一次使节用它那4只手捧着一台奇形怪状的机器,这台机器似乎是也是由像它的衣服一样的白色片状物所构成。 当时我正和美人儿呆在她的公寓里。从公寓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纽约摩天大楼的夜景,警察的小飞艇在厚重的云层下盘旋,像黑色的鲸鱼在游弋。官方是不会让外星客人自由行动一会儿的。 我不想问他们如何知道我在这儿。特务嘛。何需白费劲去问。我也不问他们来此有何贵干。外星人向我们走了过来,高高耸立在我面前,像是世纪交替时期的一座装饰性雕塑,外星人扭开机器,原来这是一台全景放映机。放映出来的图像在我们周围空中飞舞,像宽银幕上的雪花。从陪同人员的反映看,我明白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玩艺儿。 影片记录的是这位文化使节的老家星球上的生活。那是一个人口过分密集的世界。高山脚下高层贫民窟肩并肩地争夺空间,“人”们拥挤着住满了大楼。“人”们衣着褴褛,任意抛弃垃圾。垃圾填满了河床。倾盆大雨一到,引发了洪水泛滥,淹没了无数生灵。死了的“人”被剥掉破烂的衣衫,光着身子送去火化。而在不下雨的日子,天上同时出现两个太阳,把住宅的塑料屋顶烤得绯红,似乎也在喷着火舌。痢疾使孩子们瘦弱不堪。住上层的住户冲洗粪便,让粪水顺流而下淌到底层住户的头上。 同时,我们又看到那个星球上的另一社会;长颈鹿般的“上层人士”,住在能在空中飘浮游动的,用豪华材料建筑而成的宫殿里,远离污秽的尘世,呼吸的是高空中清新的空气。 外星人关上机器,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我们,陪同人员也紧随鱼贯而出。 两天后,有线电视网向全世界播放“文化使节”离开了地球的消息。 形象的力量胜过千言万语。 “我们无法解决他们的问题。我们的问题,他们一样爱莫能助。我认为这是他们最终离去原故。留下来干什么,难道舍不得联合国殷勤的招待?” “你不懂,费雷拉先生。”联邦调查局负责事先调查外星人预定访问路线的克拉文回答说,“比如可能获得高新技术,有关科学研究进展……” 我打断了他的话:“社会隐患、阶级分化、僵化呆滞、亡命挣扎、敌对阶级关系等等,总不会把它扫到地毯下就万事大吉吧!” “当然。不过,我们一直挺顺利的,懂吗?直到这位大使先生走进你的影展之前。影展,绝代美人……早知道───” “这能怪我吗?朋友,你应该早知道的。影展广告早就说了,目的是为了穷苦的巴西老百姓募捐。是你自己把事儿搞糟了的。” 克拉文把小腿抬一抬,以官僚派头愤怒地站了起来,说道:“是呀,我们是卑鄙恶毒的,我们不会对你这个叫花子发慈悲。我们要对你的签证耍一点花样,让你一辈子也休想再到这儿来乞讨美金了,伙计。你也休想得到世界各国政府的支持,把你那一堆破烂玩意儿展览出来了。我们还要整治一下你的情妇,不许她离开国境。明白吗!” “我这叫花子跟你们白种女人搞在一起,你不高兴啦,是吗?”我恨不得跳起来狠狠揍他的狗脸,但是,我克制了。 我不作声。我感到心头阵阵发冷。我作不出什么反应,心中一片空虚。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该是回老家去面对贫困艰难的现实干点儿实事的时候了。 我又想到绝代美人。是她那处于乌木雕像之中的美丽面宠,引来了天外来客,使其了解到人类的悲哀与无奈。 我会想念她,胜过其他人。我不会公开她的名字。我将把她深深地珍藏在心底。 我不知道,这位外星使节是不是一位摄影师。他的理想是什么?他会不会关心他家乡可怜的同胞?他们是否,研究过地球社会结构,探索过不同的解决途径?他一无所获,只看到虚伪,也许他也会返回家园去面对严酷的现实。我强烈地觉得我同他是一致的。我想称他为兄弟。 他会跟我一样认为她非常美丽吗? 眼前这位联邦调查员的官员却有所期待。他想看到我哭泣,哀求他给我一次自新的机会,可我只想唾他一脸。 “我想,这会儿,你我的饭碗都被敲破了,是吗?”我平静地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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