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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奇。多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虽然他已经戴了20年隐形眼镜,这个动作还是相当熟悉),心里感到几分惊讶。当麦克回忆在铁厂遇到大鸟的故事,使大家回忆起他父亲的相册和那张会动的照片的时候,屋子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 理奇感到一种令人兴奋、振奋不已的力量正在屋子里膨胀。那种在儿时你如饥似渴地汲取了的、永远不会枯竭的力量在从8岁到24岁这生命力渐渐地消失了,被一种更平淡、虚假的东西代替了:目的,抑或是目标。最可怕的是,那种力量不是一下子消失的。你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不再是小孩子了呢?那个小孩就像轮胎里的空气,一点一点地泄漏出去。然后,突然有一天你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一张成人的脸正在望着你。你可以继续穿牛仔裤,染头发,但是镜子里仍然是一张成人的脸孔。在你沉睡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但是现在这种力量正在回来。不,还没有全部回来——还没有——但是正在回来。而且不仅是在他的身上;他感觉得到这种力量洋溢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每个人的脸上、声音里、动作中都蕴含了那种力量。 上帝,理奇一边想着,一边又给自己打开一罐啤酒。它是什么妖怪都没关系,它从他们的恐惧中吸取力量也没什么了不起。 艾迪打破了这种沉默。“你们觉得它对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了解多少?” “它就在这里,不是吗?”班恩说。 “我觉得那并不能说明问题。”艾迪说。 比尔点点头。“那些都是影像而已,”他说,“我认为那并不能说明它能看到我们,或者知道我们在做些什么。” “那些气球不仅仅是影像,”贝弗莉说,“是真的。” “那不是真的。”理奇说。大家都看着他。“影像是真的。肯定是。它们——” 突然又有一种新的东西回到原位:来得如此强烈,理奇不得不捂住耳朵,睁大眼睛。 “哦,上帝!”他突然大叫一声。他刚要起身去抓桌子,就又浑身无力瘫坐在椅子上。他拉起被他碰翻的啤酒罐,把剩下的一点一饮而尽。他看着麦克,大家都惊讶、关切地看着他。 “那种火辣的感觉!”他几乎是在吼叫。“我眼里那种刺痛的感觉!麦克!我眼里那总是刺痛的感觉——” 麦克点点头,微微笑了笑。 “理、理奇!”比尔问他。“是、是什么?” 但是理奇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记忆的潮水不断地冲击着他。 “我们看见它来了!”他对麦克说。“我们看见它来了,是吧?你和我……还是只有我自己?”他抓住麦克的手。“你也看见了吗,麦克,还是只有我自己?你看见了吗?森林大火?弹坑?” “我看见了。”麦克声音平静,捏了捏理奇的手。理奇闭上眼睛,觉得一生中从未体验过这样温暖、强烈、如释重负的感觉。 “称们两个在说什么?“艾迪不解地看着他们。 理奇看看麦克,麦克摇摇头。“你说吧,理奇。今晚我已经讲完我的故事了。” “你们都不知道,也许是想不起来了,因为你们都走了。”理奇告诉他们。“我和麦克,我们是留在烟洞里的最后两个印第安人。” “烟洞。”比尔陷入了沉思,蓝眼睛看上去那么遥远。 理奇说:“是在麦克把他爸爸的相册带到班伦后的四五天。我想大概是6月中旬。我们的地下俱乐部已经竣工。但是……烟洞的事,是你的主意,干草堆。你从书里看来的。” 理奇记得那天比尔骑着银箭带他到堪萨斯大街的那个老地方,把车子藏在小桥下,两个人便沿着小路朝那块空地走去。 他们一边赶着蚊子、橡虫,一边往前走。 他们穿过那块空地……一块长10英寸、宽3英寸的土地嘎吱一声敞开了,露出一只黑洞洞的眼睛。那黑暗中的目光着实吓坏了理奇。原来是艾迪。 下面传来咯咯的笑声,一道手电光。 “这里是墨西哥骑警队,先生。”理奇蹲在那儿,假装捋了捋胡子,学着墨西哥警察潘科的声音。 “是吗?”贝弗莉在下面问道。“让我们看看你们的肩章。” “肩章?”理奇高兴地大喊大叫。“我们才不需要什么狗屈肩章呢。” “见鬼去吧,潘科。”艾迪说完,啪地关上了舱口。里面传来一阵笑声。 “快举手投降!”比尔用他那低沉、成熟的声音命令道。他开始在地下俱乐部的草皮掩盖上踩来踩去,脚下的土地上下弹跳。“你们没有机会了!”他吼叫着,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无畏的英雄。“快出来,你们这些笨蛋!不然我们就杀进去了!” 他站在那上面又蹦又跳,下面传来惊叫声和笑声。理奇看着比尔,就像一个大人看着玩耍的孩子。 他不知道他不总是,理奇想。 “让他们进来吧,班恩,不然他们非得把房顶踩塌了不可。”贝弗莉说。过了一会儿,那个活盖像潜艇的舱盖一样啪地打开了。 比尔和理奇跳下去,班恩关上了舱门。所有的人都在那儿,始着腿,靠着木板墙,温暖地挤在一起。 “进、进、进展、展得怎、怎么样?”比尔问。 “不太快,”班恩说,“我们正——” “告诉他们,班恩,”艾迪打断了他,“告诉他们那个故事!看看他们怎么想。” “那对你的哮喘病不会有任何好处。”斯坦利用一种非常实际的口吻告诉艾迪。 理奇双手抱着膝盖,坐在班恩和麦克中间。这里又凉爽,又隐秘。他暂时忘记了刚才在外面吃的那一惊。“你们在这说什么?” “哦,班恩正在给我们讲一个印第安人的仪式。”贝弗莉说。 “但是斯坦利说得对,那对你的哮喘病没有好处,艾迪。” “也许没什么好处。”艾迪的声音里透出些许不安。“我只是在激动的时候才犯病。不管怎么说,我想试一试。” “试什、什、什么?” “烟洞仪式。”艾迪说。 “什、什、什么?” “哦,上个星期我从图书馆看到一本书,”班恩解释道,“名字叫《大平原上的幽灵》,是一本关于150年前住在西部的印第安部落的故事。知道吗,几乎所有的印第安部落都有一种特殊的仪式,我们的地下俱乐部使我想起了这个。每当他们要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是否随着野牛迁徙,寻找新的水源,和敌人战斗——他们都要在地上挖一个洞,再用树枝盖好,只在上面留一个风口。” “烟……烟……烟洞。”比尔说。 “烟洞挖好之后,他们就在下面点火。用绿树枝,那样才能冒出滚滚浓烟。然后所有的勇士都下去坐在火堆旁。到处烟雾弥漫。 书上说这是一个宗教仪式,也是一种较量,懂吗?半天左右,大部分的勇土都会因为忍受不了浓烟的刺激而撤出来。只剩下两三个。 据说他们会产生幻觉。“ “对,如果让我呼吸五六个小时的浓烟,我肯定会产生幻觉。” 麦克的话把大家逗笑了。 “这种幻觉会告诉部落该怎么做,”班恩说,“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是书上说,大部分情况下,那些幻觉都是对的。” 一阵沉默,理奇看着比尔。他感觉得到大家都看着比尔。而且他还有一种预感——班恩那个关于烟洞的故事不是从书上看看就算了,而非要亲自试验一下不可。他清楚这一点,他们都清楚这一点。班恩最清楚了。这是他们注定要做的一件事情。 据说他们会产生幻觉……而且,大部分情况下,那些幻觉都是对的。 理奇想:我敢肯定如果我们问他的话,干草堆就会告诉他们实际上那本书跳到他的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让他读那本奇特的书,然后告诉我们大家关于烟洞仪式的故事。因为这里正有一个部落,不是吗?对。我们。而且,我们的确需要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这又使他想到另一个问题: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吗?有多少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又有多少是别人替我们想好的呢? 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想法应该是很令人安慰的。有一个比你强壮,比你聪明的人替你想好了一切不是很好嘛。理奇相信把他们聚集到一起的力量。那种力量利用班思做信使,带给他们的烟洞的想法。这种力量可以对抗……对抗——它。但是同时他又不喜欢由别人控制自己的行动,不喜欢被管制,被驱使的感觉。 大家都看着比尔,等着比尔发话。 “你、你们知、知、知道,”他说,“那主意听起来真、真的不错。” 贝弗莉叹了口气,斯坦利不安地转了转身……别人再没反应了。 “真、真、真的不、不错。”比尔重复着。但是理奇觉得比尔脸色苍白,很害怕,虽然他微笑着。“也许我们可以用、用幻。幻觉来告诉我们该怎么解。解、解决我、我们的问、问、问题。” 如果谁能有幻觉,理奇想,那一定是比尔。但是这一点他错了。 “嗯,”班恩开口了,“那也许只对印第安人有用,但是我们那样做有点太冒失了。” “就是,我们可能被烟熏得昏过去,死在里面。”斯坦利很悲观。“真是太冒失了。” “你不想试,对吗?”艾迪问。 “嗯,有点。”斯坦利说着,叹了口气。“我觉得你们这些家伙都快把我弄疯了,知道吗?”他看着比尔。“什么时候?” 比尔说:“嗯,现、现、现、在最、最合适,对吗?” 大家都很吃惊,默不作声地思考着。然后理奇站起来,打开活盖,透进一缕光来。 “我带来了斧子。”班恩说着,跟了出去。“谁来帮我砍树枝?” 最后大家一起动手准备起来。 大概用了半个小时他们就一切准备就绪了。他们砍来四五捧绿树枝。贝弗莉和艾迪到肯塔斯基河岸精心挑选了一些石头回来。抬着石头回来的路上,理奇说:“你不能参加,贝弗莉。你是女的。 班恩说了,只有那些勇士才能进烟洞,而不是女人。“ 贝弗莉停住脚步,又喜又怒地看着理奇。“我随时都能把你摔倒,理奇。” “那又怎么样,斯佳丽小姐!”理奇又来了小黑奴的声音,瞪大眼睛看着贝弗莉。“你还是个女的,永远都是女的!你永远都不会成为印第安的勇士!” “我会成为一名女英雄。”贝弗莉说。“听着,你是想跟我把这些石头抬回去,还是等我砸烂你的脑袋?” “饶命啊,斯佳丽小姐,我可不想脑袋开开啊!”理奇尖声尖气地说。贝弗莉笑得直不起腰,石头散落一地。 虽然理奇说因为她是女的,不应该进烟洞的话并不当真,比尔可是认真的。 贝弗莉站在他面前,双手叉腰,气得满脸通红。“你尽捡好听的说吧,结巴比尔!我也参加了,难道我再也不是你们这个破俱乐部的成员了吗?” 比尔显出十足的耐心。“不、不是那、那么回事,贝、贝、贝弗莉,你、你知、知道。必须有人留在上、上、上面。” “为什么?” 比尔费了好大劲,还是结巴地说不出话来。只好向艾迪求助。 “因为斯坦利的话。”艾迪平静地告诉她。“烟雾。比尔说那也许真有可能发生——我们都晕倒在那里。然后死了。比尔说家里失火时常有这种情况。他们没有被烧死。是被烟呛死的。他们——” 她转向艾迪。“好。他想有人留在上面,以防万一有麻烦?” 艾迪痛苦地点点头。 “好,那为什么不是你?你有哮喘病啊。” 艾迪不吭声了。她又转过身,看着比尔。别的人围了一圈,低头不语。 “因为我是女孩,对吗?那才是真正的原因,对吗?” “贝、贝贝贝……” “你不用说话,”贝弗莉愤怒地说,“点头或是摇头。你的头又不结巴,是吧?是不是因为我是女孩?” 比尔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他好大一会儿,嘴唇颤抖,理奇觉得她要哭了。结果她却笑了。 “哦,滚你妈的蛋!”她一转身看着其他的人。他们都不敢正视她灼热的目光。“要是你们都这么想,你们都是混蛋!”她转向比尔,越说越快,责备他:“这可不是什么贴膏药、捉迷藏之类的小孩游戏,你知道这一点,比尔。我们注定要这么做。这是天意。你不能因为我是女孩就把我排除在外。明白吗?你最好如此,否则我现在就走。如果我走了,我就消失了。永远。明白吗?” 比尔看着她,好像平静了许多。但是理奇感到害怕,觉得他们获胜的机会,抓住那个害了乔治和其他孩子的杀手的机会,接近它、杀了它的机会就要化为泡影。7个,理奇想。那是一个神奇的数字。只能有7个人在场。命中注定应该如此。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鸟鸣,安静了,又响起来。 “那、那好吧,”比尔说,“但是必须有、有、有人留、留在上、上面。谁愿、愿、愿意?” 没人回答。 “快、快、快点、点。”比尔催促着。大家都知道这很危险,但是没有一个人退缩。理奇突然为他们感到骄傲,很骄傲能和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被排除在外,这一次终于参加进来了。 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是失败者,但是他知道他们在一起。是朋友。 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知道该怎么办。”贝弗莉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她擦着一根火柴,吹灭了。然后又拿出6根没有烧过的火柴放在一起。 她攥着拳头,火柴棍冲外。“挑吧。”她把火柴伸到比尔面前。“谁拿到那根燃烧过的火柴,谁就留在上面。如果出了麻烦,就把大家拽上来。” 大家都松了口气。6个男孩子都拿到了一根没有燃烧过的火柴。 “我想还是你、你、你了,贝弗莉。”比尔说。 贝弗莉沮丧地张开拳头。 剩下的一根火柴也是没有燃烧过的。 “你、你、你骗了他们。”比尔责怪她。 “不,我没有。”她的语调不像是在辩解,倒是流露出万分的惊讶。“我向上帝发誓我没有。” 她伸手给大家看,他们都看到她的掌心上印着火柴头燃烧过留下的灰烬。 比尔看着她,点了点头。大家都心照不宣,把火柴递给比尔。 根完好无损的火柴。斯坦利和艾迪趴在地上找了半天,还是没有燃烧过的火柴的踪影。 “我没有。”贝弗莉为自己辩解。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理奇问。 “我们都、都、都下去,”比尔说,“因为这是我、我、我们注。 注定要做的事、事。“ “如果我们都昏过去了怎么办?”艾迪问。 比尔又看了看贝弗莉。“如、如果贝、贝弗莉说、说的是真、真话,她。她的确是,我。我们就不会。” “你怎么知道?”斯坦利问。 “我、我保、保证。” 远处又传来一声鸟鸣。 班恩和理奇先进去,用大家递下的石块在地板中央垒出一个小小的烟洞。他们一个一个走进地下俱乐部,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嫩绿的树枝。比尔走在最后。他关好活盖,打开那扇小窗。“那、那。 那里就是我们的烟、烟、洞。谁有、有引、引、引火的东西?“ 麦克献出了一本小人书,比尔郑重其事地把书一页一页撕开。 大家靠墙坐着,肩靠着肩,静静地看着。寂静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比尔把小树枝放在纸片上,看着贝弗莉。“你、你、你有。有火、火柴。”他说。 她擦着一根火柴,黑暗中跳跃着一团黄色的火焰。“这破玩意儿也许点不着。”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说完点燃了一张纸。 火焰燃烧起来,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理奇想象着在很久以前那些印第安人膝盖抵着膝盖,肩膀靠着肩膀,在他们的烟洞里看着跳跃的火苗,听着树液流出发出嘶嘶的声音,等待着幻觉的出现。 是的。现在坐在这里他全都相信了……在场的每个人都相信了。 树枝燃烧起来,地下俱乐部里开始灌满了浓烟。辛辣的烟雾刺激着眼睛、喉咙。理奇听到艾迪咳嗽了两声,一切就又恢复了平静。 比尔又往闷烧的火焰上扔了两把树枝,问道:“谁有幻、幻觉了吗?” “想出去的幻觉。”斯坦利说。贝弗莉笑起来,但是那笑声很快就被一阵咳嗽代替了。 理奇靠在墙上,看着那个烟洞,想起了保罗。班扬的塑像…… 但是那只是个幻像,幻觉。 “烟快呛死我了。”班恩说。 “那就出去。”理奇低声说。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感觉地下俱乐部变大了。绝对没错。刚才他坐在那里左边靠着班恩的胖腿,右边靠着比尔瘦削的肩膀。但是现在他碰不到他们了。他懒洋洋地向左右看看,班恩离他有一英迟远,比尔离得更远。 “地方变大了,朋友们。”他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咳得很厉害,胸口感到一阵刺痛。后来比尔帮他捶了后背,那阵咳嗽才过去了。 “你不知道你并不总是。”理奇说。他又看着那个烟洞。多亮啊!即使团上眼睛,他也看得到那个长方形,在黑暗中飘动,不过是明亮的绿色,不是白色。 “你是什。什、什么意、意思?”比尔问。 “结巴。”他停了停,又有人咳嗽。 突然一线光亮射进地下俱乐部。如此突然、明亮,理奇不得不眯起眼睛。他认出是斯坦利的身影,正挣扎着往外爬。 活盖关上了。麦克又往火堆扔了几根树枝。理奇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这个小小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热。 理奇环顾四周,看着他的朋友们。浓烟笼罩,很难看得清楚。 贝弗莉头靠着墙壁,闭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耳垂。比尔盘腿坐着,下额抵在胸前。班恩——班恩突然站起来,推开了活盖。 “班恩走了。”麦克说。他像印第安人那样坐在理奇对面,眼睛通红。 艾迪出去了。 贝弗莉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比尔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被拽了上去。 “看来是我们俩了,麦克。”理奇说着咳嗽起来。“我原以为是比尔——” 他咳嗽得更厉害了,伏在膝上,干咳着,喘不上气来。他的脑子里嗡嗡地响,泪流不止。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他听到麦克的声音:“不行就上去吧,理奇。别冒失。别害了自己。” 他冲麦克摆摆手。麦克说得对,很快就要有什么发生了。那时他还想在这里。 那阵咳嗽使他感到一阵头晕,现在他好像浮在空气上。很美妙的感觉。他稍稍喘了口气,想着:有一天我会成为摇滚歌星。肯定会。我会出名。出唱片,出专辑,拍电影。我会拥有卡迪拉克。等我回到德里的时候,他们会嫉妒死的。我戴眼镜,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将是缅因州第一个摇滚歌星。我将——思想变得缥缈了。没关系。他发现自己不用再短促地呼吸。他的肺已经适应了,可以自由地呼吸烟雾。也许他来自金星吧。 “感觉怎么样,理奇?”麦克问。 理奇微笑着。“好多了。很好。你呢?” 麦克点点头,笑了。“感觉很好。你有什么奇异的想法了吗?” “有。刚才我觉得自己是福尔摩斯。后来觉得自己可以像摇滚歌星那样跳舞。你的眼睛红极了。” “你的也一样。我们俩是一对畜栏里的黄鼠狼。” “是吗?” “没错。” “你没事吧?” “没事。你听见我说话了?” “听见了,麦克。” “好,那就好。” 他们互相笑了笑。理奇又把头靠在墙上,看着那个烟洞,不一会儿他就觉得自己开始慢慢地飘走了。不……不是飘走了。向上。 他正在升腾。像一只气球。 “你、你、你们两、两、两个还行、行吗?” 比尔的声盲从烟洞外传送来,好像从金星上传过来,充满了忧虑。理奇觉得自己砰地掉了回去。 “没事。”理奇听见自己的声音,很遥远,有点气恼。“没事,我说没事,安静点儿,比尔,让我们听上帝的指示,我们想说我们听到了(世界)上帝的指示。” 地下俱乐部变得非常大,铺着光滑的地板,到处弥漫着烟雾。 地板!天啊!就像表演荒诞音乐剧的舞台那么大。麦克像迷失在浓雾中的影子,在对面看着他。 你来了,麦克? 就在你身边,理奇。 你还是要说没问题? 是的……但是抓住我的手……够得到吗? 我想能。 理奇伸出手,虽然麦克站在那个大屋子的另一边,他还是感觉到了那坚强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太好了,他微微地向后仰着头,看着烟洞,透明、渺小。越来越高远。几英里高。金星上的天光。 开始了。他飘浮在空中,迅速地穿透烟雾。 他们不在里面了。 他们两个人肩并肩站在班伦腹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这里是班伦,他知道,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植物更加茂密,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有好多他们从没见过的植被。有流水声,却出奇地响亮——不像是肯塔斯基河缓缓的流水,听起来倒像穿越大峡谷的科罗拉多河的咆哮。 这里特别热。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酷热粘湿的感觉。浓雾在山谷中络绕,在两个孩子的膝边盘旋。散发着绿树燃烧时释放出的淡淡的刺鼻的味道。 他和麦克默不作声,穿过那些奇特的植被,向流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绳索一般的藤蔓在大树中间缠绕不清;理奇还听到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倒下去,听声音好像比鹿还大。 他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转了一圈,看着远处的地平线。那里本来应该有白色粗大的水塔,但是却没有。也看不到通向内伯特大街尽头货运场的那道铁路高架桥,也看不到开普老区的房屋——只有茂密、巨大的蔬草和松林下的悬崖、红色砂岩和岩石。 头顶传来扑啦拉的声响。两个孩子赶忙低头,躲过一群巨大的编幅。这片土地上的寂静和陌生令人感到可怕,但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更令人不寒而栗。 不用怕,他鼓励自己。记住这只是一个梦,或者一个幻想。我和麦克其实正在俱乐部。被烟雾弄糊涂了。听不到我们的回答,比尔和班恩很快就会下来,把我们拽出去。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是映着朦胧的目光,他看到蝙蝠的参差不齐的翅膀。他们从一棵巨大的蕨草下经过的时候,他看到一条肥胖的黄色毛虫从一棵宽大的羊齿蕨上爬过。 他们踩着绕膝的浓雾,朝水声走过去。理奇不知道自己的双脚是否踏在土地上。他们来到一块没有云雾,也没有土地的地方。理奇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不是肯塔斯基河——然而又确实是。河水在狭窄的河道里欢腾跳跃,穿过松脆的岩石。你无法踩着石头涉过河水;你需要一个索桥,而你一失足就会被湍急的河水卷得无影无踪。正当理奇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时,一条粉红色、金光闪闪的鱼腾出水面,捕食空中飞过的昆虫。 鸟儿尖叫着从空中飞过。不是一群、两群,而是铺天盖地,遮住了阳光。又有什么动物在树丛下奔跑,接着更多的动物疾驰而过。理奇突然转过身,心剧烈地跳动。他看见一只羚羊似的动物向东南方惊慌逃窜。 要出事了。 鸟飞过去,好像全部落在南方的某个地方。又一只动物从他们身边蹿过……又一只。接着,除了肯塔斯基河水的声音,天地一片沉静。好像在寂静中等待、酝酿。理奇不喜欢这种气氛,感到头发都竖立起来。他紧紧地握住麦克的手。 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他对着麦克大声喊道。你听到上帝的指示了吗? 上帝啊,听到了!麦克高声回答。我听到了!这是过去,理奇!过去! 理奇点点头。过去,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生物都住在森林里。住在几千年前的班伦。他们置身于比冰期还久远的远古时代,那时新英格兰还像今天的南美洲一样属于热带地区……他紧张地看看四周,想着一定能看见雷龙伸长长的脖子,嘴里塞满泥土和连根拔起的植的,低头看着他们;或者一只剑齿虎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分钟、10分钟过去了,周围仍是一片寂静。突然一阵雷鸣般的巨响划破了天空,紫色的云团越积越高,闪耀着奇怪的紫黄色的光芒。风住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火药味。 我们身在远古,也许是100万年前,也许是1000万年前,也许是8000万年前,但是我们来到这里,巨变即将发生。我不知道是什么,总之,一切即将发生。我很害怕,我希望这一切结束,比尔,比尔,请把我们拉回去吧。好像我们掉进了一幅图画,请,请救救——麦克的手紧紧地拉住他,他意识到这寂静已经被打破。地面在震动,压迫着他的耳鼓,传遍身体的每一根骨头。声音越来越响。 没有音调;只是——(开头的一个字是世界) 一个刺耳、没有灵魂的声音。他扶住附近一棵树,当他的手触摸到树干的一霎时,便感觉到那种来自内部的震颤。他的脚下也在颤抖,从脚踝传到小腿、膝盖,全身的筋位都变成了哗哗作响的餐叉。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那巨响来自天际,理奇不由得抬起头。太阳像一枚熔化的硬币,在低垂的天幕上燃烧成一个火圈,环绕着一圈梦幻般的水蒸气。郁郁葱葱的班伦一片寂静。理奇明白了那个幻觉是什么:目睹它的到来。 震颤带着一种声音——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他紧紧地捂住耳朵,尖叫着,却听不到自己的叫声。身边的麦克也跟他一样。理奇看到麦克的鼻子流血了。 西天的云彩被一片火光照得通亮,那种不祥的颜色向他们这边辐射过来。接着,一个燃烧的物体坠落下来,穿透云层,携着飓风。炎热、灼烫、浓烟滚滚、令人室息。天空中那个燃烧着的庞然大物发出刺眼的光芒。一时间雷电交加。 飞船!理奇尖叫着,捂着双眼,跪倒在地上。哦,天啊,是一艘宇宙飞船!但是他相信那根本不是飞船,尽管那东西穿过太空,来到这里。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坠落下来的那个物体来自一个比另外一颗恒星或者另外一个银河还要遥远的地方。 接着是一阵爆炸——一声巨响,伴随着一股强烈的冲击波,把他们两个都摔倒在地。这一次是麦克先来抓他的手。又是一阵爆炸。理奇睁开眼睛,看见伴随着熊熊的火光,一团烟云升入空中。 它!他高声对麦克说,声音里夹着恐惧和惊喜。它!它!它! 麦克拉起他,他们沿着年轻的肯塔斯基河岸飞奔,顾不得随时都有掉进河里的危险。麦克摔倒了,跪在那里滑出很远。理奇也摔倒了,刮破了小腿、裤子。大风扬起,把燃烧着的森林释放出的滚滚浓烟吹向他们这边。烟雾越来越浓,理奇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不止是他和麦克在跑。所有的动物都在狂奔,逃出烟雾,逃出大火,逃出死亡。逃出它——它们这个世界里新来的客人。 理奇开始咳嗽。他听到身边的麦克也咳嗽不止。烟雾更浓了,遮住了森林和天空。麦克又摔倒了,理奇没能抓住他。他摸索着,但是却怎么也找不到。 麦克!他惊荒地叫喊。麦克,你在哪儿?麦克!麦克! 但是麦克消失了,四处都没有麦克的踪影。 理奇!理奇!理奇! “理奇!理奇!理奇,你——” “没事吧?” 他眨眨眼睛,看见贝弗莉跪在他身边,正用手绢替他擦嘴。其他的人——比尔、艾迪、斯坦利和班恩——站在她身后,一脸肃穆、恐惧。理奇的脸伤得很重。他想踉贝弗莉说话,但是声音嘶哑。他费力地清清嗓子,结果差点吐出来。喉咙、肺里好像灌满了烟雾。 理奇挣扎着坐起来,世界在眼前像波浪一样涌动。等眼前的一切平稳下来了,他才看见麦克靠在附近的一棵树上,两眼发呆,面色惨白。 “我吐了吗?”理奇问贝弗莉。 她点点头,还在抹眼泪。 理奇想站起来,结果却一屁股坐在地上。世界还在眼前晃动。 他又开始咳嗽。他赶忙转过头去,吐了一地酸水。 理奇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俱乐部的窗子、活盖里冒出一股一股稀薄的烟雾。 这一次理奇终于站了起来,还是觉得想吐、头晕。当这种感觉退去之后,理奇走到麦克身边。麦克的眼睛还是通红的,裤腿湿了一片。 比尔走过来,其他人也都跟了过来。 “你们把我们拖出来的?”理奇问。 “我、我和班、班恩。你、你们在尖叫。你、你、你们两、两个。但、但、但是——”他看着班恩。 班恩说:“肯定是因为烟雾,比尔。” 理奇平淡地说:“你的话当真?”比尔耸耸肩。“什、什么意。 意、意思,理奇?“ 麦克接过他的话。“一开始我们不在那里,是吗?你听见我们的叫声才下去的,但是一开始我们不在那里。” “里面到处是烟,”班恩说,“听见你们两个叫得那以可怕。但是那叫声……听起来……” “听、听、听起来很遥、遥、遥、遥远、远。”比尔结巴得更厉害了。他说当他和班恩下去的时候,看不见理奇也看不见麦克。他们两个在烟洞里找了半天,很害怕,担心如果他们不快点,他们两个就被烟熏死了。最后比尔才摸到一只手——是理奇。比尔把他换上去的时候,他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了。班恩也找到了麦克,把他抱了出去。 “听你们这么说,我们的俱乐部好像比原来大多了似的。”理奇说。“不过才5尺见方嘛。” 大家都不言语,看着比尔。他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沉思着。 “是、是、是大、大好多。”好半天他才开口。“是、是、是吧,班思广班思耸耸肩。”好像确实是那样,如果不是烟雾的话。“ “根本不是烟雾,”理奇说,“就在发生前的那一霎时——我们出去之前——我记得曾经想过那地方至少有表演音乐剧的舞台那么大。我几乎看不到对面的麦克。” “你们出去之前?”贝弗莉问。 “嗯……我是说……像……” 她一把抓过理奇的胳膊。“真的发生了,是吗?真的发生了! 就像班恩的书里说的那样,你有了幻觉!“她的脸红扑扑的。”真的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班恩和艾迪异口同声地问道。 “过去。”麦克说。 “不仅是过去。是远古。”理奇说。 “对,没错。我们在班伦,但是肯塔斯基河水水流湍急。很深很深,真他妈的荒凉。河里还有鱼。鲑鱼,我想是。” “我、我爸、爸、爸爸说、说肯、肯塔斯、基河早、早、早就没鱼、鱼了,因、因为污、污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理奇说。他看看大家。“我想至少是一百万年前。” 大家都惊呆了。贝弗莉打破了沉默。“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理奇觉得话就在嘴边,但是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来。“我们看见它来了,我想是。” “上帝,”斯坦利嘟波着,“哦,上帝。” 又听到艾迪喷哮喘药发出的尖锐的喘息声。 “从天外来的,”麦克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那种场面了。 它燃烧着,那么热,你都睁不开眼睛。它还放出问电,打雷。那声音……“他摇摇头,看着理奇。”听起来像是世界末日到了。当它落地的时候,引起了森林大火。“ “是宇宙飞船吗?”班恩问。 “是。”理奇说。“不是。”麦克说。 他们看着对方。 “哦,我想是。”麦克说。这时理奇又说:“不,不是宇宙飞船,但是——” 他们又不说话了,大家迷惑地看着他们。 “你说吧,”理奇对麦克说,“我想我们说的是一个意思,但是他们没听懂。” 麦克咳了一声,好像很抱歉似地看着大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 “试、试、试着说。”比尔焦急地说。 “它来自天外,”麦克重复着,“但肯定不是宇宙飞船。也不是陨石。更像……嗯……像身体里有上帝的神灵……不过这个不是上帝。只要感觉它,看到它的到来,你就知道它代表着邪恶,它就是邪恶。” 他看着大家。 理奇点点头。“他来自……外边。我有这种感觉。来自外边。” “什么之外,理奇?”艾迪问道。 “宇宙之外,”理奇说,“当它落地的时候……它砸出一个特别特别大的坑,把这么高的山便炸成面圈,差一点。它就落在现在的德里镇中心。” 他看着大家。“你们听懂了吗?” 麦克说:“他一直住在这里,从远古的时候起……在人类还没有出现之前。现在那个大坑已经消失了,可能是冰川时期山谷被削得更深,改变了附近的地形,填平了那个大坑……但是那时它就在这里了,沉睡,也许吧,等待冰川溶化,等着人类的诞生。” “那就是为什么它总是利用下水道的原因吧。”理奇插进来。 “对它来说,那里肯定是高速公路。” “你们没看见它长的样子卢斯坦利突然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他们摇摇头。 “我们能打败它吗?”一片沉默中艾迪问出这个问题。“像那样的东西?” 没有人能够回答。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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