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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奇。多杰关掉收音机,把车靠在路边,下了车,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那块路标让他感到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他走到汽车的前面,一只手支在车厢盖上。马达声慢慢地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 他看到那块路牌,开车过去,突然又回到了德里。25年过去了,“臭嘴”理奇回家了。他已经——他突然感到眼里有一种灼痛感,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痛苦地叫了一声,急忙用手去捂脸。在大学里有一次他不小心把一根睫毛戴在隐形眼镜下边。那次也是这种感觉——但是那次只有一只眼睛疼,而这一次却是两只眼睛。 他的手刚抬起一下,那种痛感就消失了。 他又慢慢地低下头,心事重重地看着7号路。他在文特纳——海文出口下了高速公路。不知为什么他不想经过高速公路进城。当年他。 和他家人离开这个神秘危险的小镇搬到中西部去的时候,德里境内的这段路还正在修建。不——走高速公路也许会快一些,但是那也许是错误的选择。 于是他驾车沿着9号路穿过沉睡中的海文村,然后拐到7号路。 这时天色已经渐亮。 哦,这块路牌。它与竖立在缅因州600多个城镇边界上的路牌并无两样,但是为什么独独这一块这样揪着他的心! 佩诺布斯科特县德里缅因州笔直的7号路两旁栽满了松树和杉木。寂静的晨曦中那些树仿佛灰蓝色的烟雾,梦一般堆积在一间尘封已久、空气静止的房间里。 德里,他想。德里,我的上帝。德里。 我真不知道能不能面对那一切,理奇想着。我说的是真的,朋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面对。 昨夜恍然如梦。车行,梦行。现在他停下了——或者说是那块路牌使他停下来——猛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那梦是真的。德里是真的。 他似乎无法停止回忆,他觉得这些回忆会把他逼疯的。他紧咬嘴唇,手掌紧紧地贴在一起,好像这样自己就不会爆裂开来。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炸成碎片。心里有点儿疯狂地盼望着即将到来的一切。但是同时又更加怀疑自己该怎样度过接下来的这几天。他——他的思绪又被打断了。 一只母鹿站在路中央。温顺的目光注视着理奇。那眼光里充满了好奇、没有丝毫恐惧。 他惊讶地看着那头母鹿,想着这是吉兆还是凶兆。他突然想起了内尔先生。那天大家都沉浸在比尔、班恩、艾迪的故事里。内尔先生一声怒吼,把他们一伙人吓得魂飞魄散。 看着那头鹿,理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在讲话……但是25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想起模仿那个爱尔兰警察的声育。那声音像个巨大的保龄球打破黎明的静寂——那么洪亮,连理奇自己都不敢相信。 “万能的上帝!亲爱的,这么漂亮的姑娘在这荒郊野外做什么? 上帝啊!再不赶快回家,我就去告诉你爸爸了!“ 回声未尽,惊起的鸟儿还没来得及抱怨他的惊吓,那头母廉就冲他摆摆尾巴,消失在烟雾迷蒙的松林里,身后只留下一堆冒着热气的鹿粪。 理奇忍不住笑了。起初只是窃笑,随后想到自己很滑稽——一大早晨,站在离家3400英里的缅因州,学一个爱尔兰警察的声音,冲着一头鹿大喊大叫。由窃笑到格格地笑,又到放声大笑,最后几乎嚎叫起来。他不得不伏在汽车上,眼泪顺着面顿流了下来。 笑了好一阵,他才终于控制住自己,回到驾驶座位上,发动引擎。一辆运送化肥的卡车飞驰而过。理奇离开路边,又朝德里驶去。 他现在感觉好多了,能够控制自己了……或许是因为他又动起来,向前行,梦又开始了。 他又想到内尔先生——内尔先生,还有水坝边度过的那一天。内尔先生询问他们是谁出的主意。他们5个人忐忑不安地看着对方。最后班恩站出来,面色苍白,低着头,脸不住地抽搐,竭力控制自己别哭出来。理奇现在想起来,那时可怜的孩子还以为因为他使盛产姆大街上污水倒灌,得坐几个星期的牢。但是他还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而且他那样做又迫使其他几个孩子站出来替他说话。如果不是那样,便是认为他们几个都是坏东西、懦夫。电视里的英雄可不是那样。不管好坏,班恩的举动把他们大家凝聚在一起,在过去的27年里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理奇在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呢?是从他和斯坦利出现,一起帮忙修建大坝开始的吗?是从比尔告诉他们他弟弟的照片会摇头、会眨眼睛开始的吗?也许吧……但是理奇觉得这一副多米诺骨牌真正开始倒落是在班恩挺身而出,说“我教他们——” “——怎么做。是我的错”那一刻开始的。 内尔先生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看看班恩,又看看水坝后越积越大的水洼,简直无法相信。他刚要开口,比尔也站了出来。 “那、那、那、那是、是、是、是我、我的主、主、主、主、主意。”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松了一口气。内尔先生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比尔又结结巴巴地说出后边的话:那不是班恩的过错;班恩只是偶然参与进来,教他们如何把水坝修得更好。 “还有我。”艾迪突然开口,跨上一步,站在班恩的另一边。 “‘还有我’是什么意思?”内尔先生问。“是你的名字还是你的地址?” 艾迪满脸通红。“班恩还没来,我就跟比尔在一起,”他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理奇也站到艾迪身边。突然他想到,也许模仿一两种声音可以逗内尔先生开心,便放过他们。但是又一想(理奇很少会有这种时候),没准那样会把事情搞得更糟。内尔先生看上去不像平时那么好心情。 于是他只低声说“我也参加了”,然后就不再做声了。 “还有我。”斯坦利也跨前一步,站在比尔身边。 现在他们5个齐刷刷地站在内尔先生面前。班恩吃惊地看着大家——他们的支持把他惊呆了。那时理奇觉得班恩感动得快要哭了。 “上帝。”内尔先生发话了。虽然他听起来很生气,但是脸上却露出几分笑意。“我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孩子。要是你们的父母知道你们在这儿,我保证今天晚上准有人挨揍。” 理奇再也忍不住了,就像平时一样,他只要一张嘴,就再也管不住自己了。 “你们老家现在情况怎么样,内尔先生?”理奇的小嘴说个不停。 “啊,你好像得了红眼病。你是一个可爱的人。你真为你们国家增了光。” “我马上就让你的屁股增光添彩,亲爱的小朋友。”内尔先生很冷淡。 比尔发了火:“看在上、上、上帝的份、份儿上,理、理、理奇你住、住、住嘴吧!” “好主意,邓邦先生,”内尔先生说,“我敢保证扎克先生不知道你跑到班伦的烂泥地来玩吧,对吗?” 比尔不敢正视他,摇了摇头,羞愧得满脸通红。 内尔先生看着班恩。“我想不起你的名字,孩子。” “班恩。汉斯科,先生。”班恩的声音小极了。 内尔先生点点头,又看着远处的水坝。“这是你的主意?” “对,怎么修。”班恩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噢,你是个工程师的材料,小伙子,但是你不了解班伦,也不了解德里的排水系统,是吧?” 班恩摇摇头。 内尔先生亲切地给他们介绍德里的整个排水系统。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班恩的脸颊流了下来。 “你们干的好事。现在威产姆大街、杰克逊大街和堪萨斯大街以及附近的四五条小街的8个中央集水池有6个倒灌了污水。”内尔先生冷冷地盯着比尔。“其中一个就供应你们家,年轻的邓邦先生。现在看看吧。水槽不漏水了;洗衣机不能排水了;水管里流出的污水灌进了地窖——” 班恩哭出声来。大家看了看他,又转过头去。内尔先生的大手抚在他的肩上。那只手粗糙有力,但是也很温和。 “好了,好了。用不着伤心,小伙子。也许事情还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我说得夸张一点儿,只是为了让你们明白问题的严重。他们派我到这里看看是不是树刮倒了,挡住了溪水。常有这种情况。这件事只有我们6个人知道就行了。最近镇子上发生的一些事情可比污水倒灌更令人担忧。我在报告里就说发现了一棵被风刮倒的树,几个孩子帮我清除了障碍。我当然不提你们的名字。我也不提你们在班伦修水坝的事。” 他看了看眼前这5个孩子。班恩用手绢不停地抹眼泪;比尔满腹心事地看着水坝;艾迪手里攥着哮喘喷雾剂;斯坦利紧靠着理奇,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准备随时提醒他——如果理奇又要多嘴的话。 “你们这些孩子不应该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来玩,”内尔先生接着说,“垃圾、污水、臭虫……你们怎么到这种又臭又脏的地方来玩。 有4个干净的公园可以打球,我却在这里抓住你们。上帝!“ “我、我、我们、喜、喜、喜、喜欢这、这、这里,”比尔大着胆子说,“当。当我、我、我们在、在这里、里的时候,没、有、人给我们任、任、任何约、约、约束。” “他说什么?”内尔先生问艾迪。 “他说我们在这里没有人给我们任何约束。”艾迪的声音很小,夹着喘息声,但是很坚决。“他说得对。” 理奇咯咯地笑了。“艾迪说得好!好样的!” 内尔先生转过头看着他。 理奇耸耸肩。“对不起。不过他说的是对的。比尔也是对的。我们喜欢在这里。” 理奇还以为内尔先生又会大发雷霆。但是使他感到惊奇——使他们都感到惊奇的是这个头发花白的警察笑了。“啊,”他说,“我小的时候也喜欢来这里玩,也没人禁止我来。但是你们现在记住我说的话。”他指着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很严肃。“如果你们要来这里,你们就要像现在这样一起来。一起来。明白吗?” 他们点点头。 “就是说你们要一直在一起。别走散,东一个、西一个地玩捉迷藏。你们都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还有,我不禁止你们来这里,因为你们总是会来的。但是为了你们好,到这里,到任何地方,都一起去。”他看着比尔。“你同意我的看法吗,年轻的邓邦先生?”“同、同、同意,先生,”比尔答道,“我、我们会待在一……一” “那我就放心了,”内尔先生说,“握握手吧。” 比尔伸出手,内尔先生握了握。 理奇甩掉斯坦利的手,走上前来。 “我们肯定会在一起,内尔先生。您真是个好人。好人!”他伸出手,抓住这个爱尔兰人的大手,使劲晃,脸上挂着微笑。 “谢谢,孩子。”内尔先生说着,抽回他的大手。“你想学爱尔兰话。现在你听起来像个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 其他几个孩子都笑了,终于松了口气。笑的时候斯坦利还用责备的目光看了理奇一眼:成熟点吧,理奇! 内尔先生跟大家—一握手,最后握着班恩的手说:“你只不过是判断失误,没什么可内疚的,小伙子。那个水坝……你是看书学来的?” 班恩摇摇头。 “自己想出来的?” “是的,先生。” “我保证你将来一定能干成大事。不过班伦不是干大事的地方。” 他环顾四周,沉思着。“这里什么大事也干不成。鬼地方。”他叹了口气。“把水坝拆了,亲爱的孩子们。现在就拆。你们快干。我到树荫下坐会儿,喝两口。” “好的,长官。”理奇显得很谦卑,内尔先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在班恩的指挥下——这一次是教他们怎样以最快的速度拆除水坝——孩子们又大干起来。内尔先生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棕色的瓶子,灌了一大口。他咳嗽了一阵,又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湿汪汪的,慈祥地看着这些孩子。 “您的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先生?”理奇站在及膝深的河水里。 “理奇,你就不能闭嘴?”艾迪小声提醒他。 “这个吗?”内尔先生有点惊讶地看了看理奇,又看了看瓶子,上面没贴任何标签。“这是上帝赐予的止咳药,孩子。好,让我看看,你能不能干活干得像你的舌头摇得那么快。” 后来比尔和理奇一起走在威产姆大街上。比尔推着他的自行车;水坝修了又拆,他自然没精神骑飞车。两个孩子浑身是土,头发乱蓬蓬,设精打采的。 比尔和理奇走着,谁也不多说话。理奇突然想起比尔讲的照片会摇头、会眨眼的故事。虽然已是筋疲力尽,他头脑中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虽然有点疯狂……但是紧紧地吸引着他。 “比尔,”他说,“我们歇一会儿。我快累死了。” “没门、门。”比尔说着还是停下了,小心地把他的自行车停在神学院门前的草地边上。两个孩子在宽阔的石阶上坐下来。 “真倒霉、霉、霉。”比尔阴沉着脸。他的下眼圈有些黑青。他的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等我、我们回到我、我家的时候,你最好给家里打个电话。” “好的,一定。听我说,比尔——” 理奇顿了顿,想起班恩讲的干尸,艾迪讲的麻风病人,还有斯坦利没有说出的故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关于镇中心那尊塑像的事。 但是感谢上帝,那只是一个梦。 他甩掉这些不相关的想法,向前一跃。 “咱们去你家,你说怎么样?去看看乔治的房间。我想看看那张照片。” 比尔震惊地望着理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太紧张了,只好摇摇头。 理奇说:“你听了艾迪的经历。还有班恩的。你相信他们说的吗?” “我不知、知、知道。我想、想他们肯、肯、肯定看、看见什么东、东西了。” “对,我也这么想。这里所有被杀的孩子,我想他们都有故事要讲。班恩和艾迪与那些孩子不同的是,班恩和艾迪没有被抓住。” 比尔抬起眉头,但是并未感到奇怪。 “所以现在仔细想想,比尔,”理奇说,“一个穿着小丑衣服的人杀害孩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作,但是谁也解释不了疯子的所作所为,是吧?” “对、对、对——” “正是。那跟连环画里的编福侠没什么不同。”听到自己说的这番话,理奇更激动了。 他一时怀疑自己是真的想证明一些事情,还是为自己寻找借口,好看看那个房间,那张相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比尔激动不已,眼睛一下子亮了。 “但。但、但是那张照、照片和那些凶、凶杀有什、什、什么联系‘!” “你觉得呢,比尔?” 没抬头看理奇,比尔低声说他认为相片和那些谋杀案没有任何关系。“我想那是乔、乔、乔治的鬼魂吧。” “照片里的鬼魂?” 比尔点点头。 理奇想了想。他的脑子里装着许许多多关于鬼怪的故事。他相信世上确有这种东西。他乐意接受比尔的任何解释,这种逻辑使他非常痛苦。 “但是你说你很害怕。乔治的鬼魂为什么要吓唬你呢,比尔?” 比尔用手擦了一把嘴,那只手微微颤抖着。“可能他、他很生、生、生我、我、我的气,让他被、被害、害,是我的过、过、过错。 我把他打、打发出去,用小、小、小……“比尔摆了摆手,那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理奇点点头表示他听明白比尔的话,但并不表示同意。 “我不这样认为,”他说,“如果你一刀刺在他的后背或者用枪打死他,那就不同了。甚至你,比如说,把你爸爸装了子弹的枪给他玩,结果误杀了自己。但是那不是枪,只是一只小船。事实上是你并不想伤害他。”理奇伸出一根手指,像个律师一样在比尔面前晃动——“你只是想让小孩子高兴,对吧?” 比尔想起过去——很痛苦。在乔治死后的这几个月里,理奇的话第一次使他感到安慰了许多。但是他的心里仍然有个声音坚决地告诉他,他不能为自己开脱。那当然是你的过错;也许不全是,但是也有你的责任。 如果不是,为什么父母坐在按发上中间会空着一个冰冷的位置? 如果不是,为什么在饭桌上大家都沉默无语?只有刀叉磕碰的声音。 知道最后你再也受不了了,请求他们是否能够原、原、原、原谅他。 他隐隐地感到自己好像是个鬼魂,可以说话,四处走动,却没有人听见他,看见他。 他不想承认自己应当受到谴责,但是对于父母的反应,他所能想到的另外一个解释则更糟:从前父母给予他的关爱和照顾都是因为乔治的存在。现在乔治走了,他也就一无所有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没有任何缘由。如果你把耳朵贴在那扇心灵之门上,你会听到他的心在疯狂地良号。 他回想乔治死的那天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的感受,自己说过的话,希望理奇说的是真的;同时又同样渴望他的话是假的。对于乔治来说,他肯定不是个好大哥。他们经常打架。那一天也打过吗? 不,没有。那天比尔自己身体不好,没有心请和乔治吵架。他一直睡着,做梦,梦到一种有趣的小动物(海龟入他记不清到底是什么。醒来时听到外面的雨声小了,乔治正在餐厅里气呼呼地自言自语。他问乔治怎么啦,乔治进来说他想按书上教的叠只纸船,可是总是叠不成。比尔让他把书拿来。比尔现在还记得小船叠好了,乔治的眼睛光彩熠熠。那眼神使他觉得自己真的很了不起,觉得自己像个大哥。 那只小船害了乔治。但是理者说得对——那跟给乔治一支子弹上膛的枪去玩不一样。比尔怎么也不可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搬掉了心头的一块巨石,一下子感觉好多了。 他想告诉理奇,但是一开口却痛苦失声。 理奇不知所措,揽住比尔的肩膀。“你没事吧,”他问,“你没事吧,比尔,嗯?好了,别哭了。” “我不想、想、想他、他被、被、被人杀、害!”比尔泣不成声。 “我、我、我真的没、没、没想到会、会是这、这样!” “上帝,比尔,我知道不是你的错,”理奇安慰他,“要是你存心害他,你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就行了。”理奇笨拙地拍了拍比尔的肩膀,紧紧地拥抱他。“好了,别哭了,好吗?听起来像个孩子。” 比尔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仍然感到心痛,不过这次的痛苦好像干净了许多,就像他自己用刀划开自己的身体,取出了里面的烂东西,感到一阵轻松。 “我、我不想、想他被人、杀、杀、杀害,”比尔还重复不停,‘加、如果你、你、你告、告诉别人我哭、哭、哭了,我就拧。拧。 拧掉你的鼻、鼻、鼻子。“ “我不说,”理奇保证,“别担心。不管怎么说,他是你弟弟嘛。 如果我弟弟被人杀害了,我也会哭得死去活来的。“ 理奇小心地观察比尔,看他是否真的平静下来了。他还用手绢擦着红红的眼睛,但是理奇知道他已经没事了。“我就想不通为什么乔治的鬼魂会纠缠你。所以那张照片也许跟……跟另外一个人有关系。 那个小丑。“ “也、也、也许乔、乔、乔治不、不、不知、知、知道真相。也许他、他认、认为——” 理奇明白比尔想说什么,摆了摆手。“你死后才知道大家对你的看法,比尔。” “我明、明、明白那句话的意、意、意思。”比尔说。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哼——哼?” “咱们去到他的房间里看个究竟。也许我们能找到是谁杀害那么多孩子的线索。” “我怕、怕、怕——” “我也怕。”理奇说。他本来觉得就这么说说而已,这样就能说服比尔。可是他突然感到心里有什么沉沉的东西翻了个个,发现原来他说的竟是真的:他怕得要死。 两个人悄悄溜进邓邦家。 比尔的父亲还没下班,邓邦太太正在厨房里看书。厨房里飘出鳍鱼的味道。一进比尔家,理奇立刻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告之他还活着。 “那儿有人吗?”理奇放下电话的时候邓邦太太高声问道。两人都呆住了,心虚地看着对方。比尔赶忙回答:“我、我,妈妈。还有理。 理、理。理、理——“ “理奇。多杰,邓邦太太。”理奇高声回答。 “你好,理奇,”邓邦太太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留下来吃晚饭吗?” “谢谢了,邓邦太太。半个小时后我妈妈来接找。” “你我向她问好。” “好的,我一定转告。” “快……快走,”比尔悄声说,“说得够……够多了。” 他们上楼来到比尔的房间。房间里乱糟糟的,书堆得到处都是。 桌子上还摆着一台旧打字机。那是两年前比尔的父母送给他的圣诞节礼物。比尔有时用它来写故事。自从乔治死后,更是如此。那好像能使他的心里感到片刻的安宁。 地板上还放着一部留声机。比尔选了几张唱片,打开留声机。虽然他心情很紧张,还是笑了笑。“他、他们不、不喜、喜、欢摇滚乐,但是如果她听到音、音、音乐声就以、以为我们在、在我、我的房间里。快、快、快走、走吧。” 乔治的房间在走廊对面,门关着。理奇看了一眼,舔了舔嘴唇。 “他们没给门上锁?”理奇低声问比尔。突然间他真希望门是锁着的。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种想法。 比尔脸色苍白,摇摇头,转动门的把手。他走进去,回头看看理奇。过了一会儿,理奇跟进来。比尔关上房门。门锁碰上的时候理奇吓得差点跳起来。 他看看房间,既感到害怕又非常好奇。他首先注意到房间里空气干燥、散发着霉味——已经许久没有开过窗户了,他想。哎呀,好长时间没人来过这里了。想到这儿,他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又舔舔嘴唇。 他的目光落在乔治的床上,想着乔治现在正睡在墓地舒适的泥土下,在那里腐烂。他的手没有叠在一起,因为人要有两只手才能按照古老的仪式叠起双手。乔治下葬的时候只有一只手。 理奇清了清嗓子,比尔转过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你说得对,”理奇的声音有点嘶哑,“这里很恐怖。我真想象不出你一个人怎么敢来这里。” “他、他是我弟、弟嘛。”比尔的回答很简单。“有时我想、想。 想来。那有什么。“ 理奇看到靠窗的书桌上摆满了乔治的成绩卡片。看着那些卡片,理奇意识到卡片再也不会增加,乔治还没来得及和别的孩子一起排着队去上学就死了,仅仅留下几张幼儿园和一年级时的成绩卡片生命便无可挽回、永远地结束了。理奇第一次清楚地了解死亡的含义。“我会死的!”他的思想突然对他尖叫,暴露了他的恐惧。“谁都会死的! 谁都会死的!“他的声音颤抖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是啊。”比尔压着嗓子,说着在乔治的床边坐下。“看。” 理奇顺着比尔手指的方向,看到地板上躺着一本相册。“我的相用,”理奇念着,“乔治。埃尔默。邓邦,6岁。” 岁!他的脑中又响起那个尖利的叫声。永远是6岁!任何人都可能!胡说!去他的! “那是开、开、开着的,”比尔说,“以、以前。” “现在合上了。”理奇有些紧张。他挨着比尔在床边坐下,看着那本相册。“好多书都会自己合上的。” “中、书、书页,还有可能,但是封、封、封皮不、不会。相册的封皮却自己合、合上了。“他很严肃地看着理奇,苍白疲倦的脸上眼睛黑亮亮的。”但、但是它等、等、等着你、你再去把它打、打开。 我这样想、想。“ 理奇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窗子上挂着一块薄薄的窗帘,相册就躺在窗根下。理奇抬头看到比尔家后院里种的一棵苹果树,皱巴巴、黝黑的树干上挂着一个秋千,在那里荡来荡去。 他又低头看看乔治的相册。 一个已经干结了的褐紫红色的污点弄脏了厚厚的相册。可能是番茄汁吧,肯定是。不难想象乔治一边吃着热狗或者一个大汉堡包,一边看相册。咬了一大口,挤出的茄汁滴在相册上。小孩子总是那样。 可能是番茄汁吧。但是理奇知道那根本不是。 他碰了碰那本相册,又缩回手来。相册冰凉。相册一直放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只不过挡了一层薄薄的窗帘,但是摸上去却是冰凉的。 哦,算了吧,理奇想。我一点儿也不想看他的破相册,全都是我不认识的人。要不我告诉比尔我改变了主意。我们可以回他的房间里看上一会儿连环画,然后回家吃晚饭,早点儿睡觉。今天实在太累了。等明天早晨我再醒来时,我就能肯定那东西是番茄汁了。就这么做。 他还是打开了那本相册,一双手好像是假肢,离他十万八千里远。他飞快地翻着相册。有几张空及。他翻过去,虽然不想这么做,却控制不住自己。有一张德里镇中心的相片,大概是30年代的梅恩大街和运河街,远处一片空白。 “没有乔治在学校的照片。”理奇看着比尔,感到既安慰又恼火。 “你在骗我,比尔?” “什、什、什么?” “相册里最后一张照片是德里镇中心从前的样子。剩下都是空页。” 比尔站起来走到理奇身边。他看着那张德里镇中;动的照片,好像是30年前。旧式的汽车、卡车,旧式的街灯,还有运河边散步的人们。他翻过那页,正如理奇说的,什么都没有。 不,等等——不是什么都没有,还有一个照片用的相角。 “本来在、在、在这儿,”他指着那个相角,“看、看。” “哎呀!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不知、知、知道。” 比尔从理奇手里接过相册,放在腿上,一页一页翻回去,寻找乔治的照片。不一会儿他就放弃了,但是那相册并没有放弃,自己翻动起来,缓缓地,发出纸页翻动的声响。比尔和理奇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倒退了几步。 到了最后一页,纸反停止了翻动。那张深褐色的德里镇中心的照片记载着早在比尔或者理奇出生前的城市面貌。 “哎呀!”理奇从比尔手里拿过相册。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恐惧,顷刻间脸上显出惊异的神情。“天啊!” “怎、怎么了?是什么?” “我们!是我们!我的上帝,快看!” 比尔凑过去。他倒吸一口凉气,理奇知道他也看到了。 在这张黑白照片里两个男孩正沿着梅恩大街,向梅恩大街与中央大街交叉的路口走去——在那里运河潜入地下,在地下流过大约一英里半。在运河边上低矮的水泥墙的衬托下,两个孩子显得更加清晰。 一个穿着短裤,另一个穿着水手装,头顶戴着粗花呢帽子。他们好像在看街道那边的什么东西。毫无疑问,穿短裤的那个男孩正是理奇,另外一个正是结巴比尔。 好像在梦里一样,他们惊奇地看着相片中的自己。理奇紧张得感到口舌发干。照片里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个男人,手扶着帽边,衣服在风中飞舞,街L还有各种汽车。 “我、我、我、我不、不相、相、相信——”比尔说。这时照片里的东西开始动了。 本应永远停在十字路口的那辆汽车竟开过去了,排气管里还喷出一股一股的尾气。一只白色的小手从司机达上的窗口伸出来,做了一个左转弯的手势。汽车强上法庭大街,驶出照片的白边,消失了。 各种汽车都开动起来,穿过十字路口。经过大概28年,那个男人的衣服下摆终于不再飘动。他把帽子稳稳地戴在头上,走了。 两个孩子转过弯,迎面走过来。过了一会儿,理奇看到一条狗正穿过中央大街走过来。那个穿着水手衣服的孩子——比尔——把手指放在嘴角,吹起口哨。虽然理奇已经吓得动不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他还是意识到他能听到那口哨声,听到汽车的马达声。那声音很微弱,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但是的确听得到。 那条狗瞥了他们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两个孩子笑得前仰后合。他们继续往前走,那个穿短裤的男孩一把抓住比尔的胳膊,指指运河那边,然后他们便向那边拐去。 不,理奇想着,不要去,不要——他们来到那道低矮的水泥墙边。一个小丑猛地冒出头来,像一个可怕的木偶。那个小丑长着乔治的脸孔,头发梳在脑后,嘴角淌着油彩,露出阴险的笑容,两只眼睛好像两个黑洞。小五一只手抓着3个气球,另一只手伸过来,揪住那个穿着水手衣服的男孩的脖子。 “不、不、不!”比尔大叫着,伸手去抓那张照片。 手伸进了那张照片。 “住手,比尔!”理奇惊叫一声,伸手抓住他。 已经晚了。比尔的指尖已经穿透了那张照片,伸向了另一个世界。他看到照片里的指尖粉红鲜嫩的血肉变成僵死的奶白色,又变成白色。那些手指变得越来越小,断开了。就像把手伸进一只盛满水的玻璃碗时所看到的一样:水下的部分好像漂在水里,一点一点脱离了水上的那一部分。 比尔的手指上斜着划了几道伤口。好像他没有把手伸进照片,而是伸进了风扇的扇页里去了。 理奇抓住他的小臂,使劲往回拉,两个人都跌在地上。乔治的相册掉在地板上,啪地一声合上了。比尔用嘴含着手指,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流到手腕上。 “让我看看。”他说。 “疼、疼。”比尔手背向上,把手伸给理奇。比尔的中指、食指和无名指上有一道道刀伤。小指也差点碰到那张照片的表面(如果有表面的话),虽然手指没有被割伤,但是指甲被齐刷刷地剪掉了。 “天啊,比尔。”理奇惊呆了。他想到的惟—、一样东西就是止血胶布。上帝,算他们走运——要不是他及时拉回比尔的胳膊,他的手指也许就全部被砍掉了。“我们得赶快处理一下。你妈妈该——” “别、别、别管、管我、我、妈。妈。”比尔又一把抓过那本相册。血流在地板上。 “不要再打开了!”理奇惊叫着,用力抓住比尔的肩膀。“上帝,比尔,你的手指差点儿没啦!” 比尔甩开他,迅速地翻着相册。他脸上那严肃坚决的表情吓坏了理奇。受伤的手指在相册上印下新的血迹——现在看起来还不像番茄汁,但是等一段时间,干了之后就像了。 相册那页上又出现镇中心的街景。汽车、男人都凝固在那里。 两个孩子消失了。 照片上根本没有男孩的身影。但是——“看。”理奇指着照片,低声说。他十分小心,手抬高照片远远的。运河边那道低矮的水泥墙上有一道圆弧——是什么东西的圆顶。 好像是气球。 比尔用手绢缠住受伤的手指,很快手绢就被染红了,鲜血直流。 两个人去了洗手间,比尔把手伸到水龙头下用凉水冲,直到流血止住。伤口看上去很细但是很深。理奇赶忙用止血胶布给比尔包扎好伤口O“疼、疼、疼死了。”比尔忍不住低声叫道。 “哎,为什么要把手伸进去?你个笨蛋!” 比尔神情严肃地看着裹在手指上的一圈圈胶布。又抬起头看着理奇。“那、那、那是个小丑,”他说,“是、是、是个假扮成乔、乔、乔治的小、小丑。” “说得对,”理奇说,“就是班恩看见的那个假扮成干尸的小丑。 就是艾迪看见的那个假扮成流浪汉的小丑。“ “那个麻、麻、麻风病人?” “对。” “但是那真、真、真是、是个小、小、小丑吗?” “是个怪物,”理奇断然地说,“一种怪物。一种怪物正在德里。 杀害孩子。“ 星期五早晨理奇一看到报纸上关于星期六日场电影连放两部恐怖片的广告,就忘了昨晚的不眠之夜——他最后不得不坐起来,拧亮壁橱里的灯。真是小孩子的把戏,但是不那样,他怎么都睡不着。到了第二天早晨,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哎,差不多吧。他开始觉得也许他和比尔看到的全是幻像。比尔手指上的伤口当然不是幻像,但是那也许是被乔治的相册割伤的。那么厚的纸及。完全可能。而且,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在今后的10年里他必须一直想着这件事啊。 要是换个大人,经历过那么恐怖的场面之后一定会马上跑去看精神病医生。而理奇。多杰起了床,早餐吃了一个大煎饼,看到报纸上宣传那两部恐怖电影的广告,看看腰包里所剩无几(哎……根本就一个子儿也没剩),就开始磨着爸爸给他分配点活干。 “恐怖电影?”温特。毕斯说。 “对。”理奇一脸堆笑。 “非常想去?”温特哗斯又问。 “是!” “如果你不能去看那两部垃圾电影,就失望得要死?” “是,是,我会失望死的!”说着理奇从椅子上跃在地上,揪住喉咙,伸着舌头。这是理奇装乖学酷惯用的手法。 温特探过身,笑着对理奇说:“我想我正有你想做的事情。” “真的吗,爸爸?”理奇冲爸爸笑笑……心里有点不安。 “哦,当然。你知道我们的草地吧,理奇?你对我们的草地很熟悉吧?” “我当然知道,长官,”理奇又模仿英国管家的腔调,“草长得有点儿高。” “正是,”温特附和着,“你,理奇,去改变这种状况。” “我吗?” “就是你。修剪草坪,理奇。” “好吧,爸爸,没问题。”理奇说。但是心头升起疑团。爸爸指的不光是门前的草坪吧? 温特大笑起来。“所有的草坪,傻孩子。前后左右。等你干完了,我就给你两美元。” “整块草坪才两美元?”理奇嚷起来,真的很伤心。“这可是整个街区最大的一块草坪!哎哟,爸爸!上次克拉克兄弟子的时候,你可给他们每人两美元啊!” “没错,”温特承认,“但就我所知,他们明天并不想去看电影。 如果他们要去的话,他们肯定有足够的积蓄。而你确实想去,并且发现自己的钱不够。“说完温特又看起报纸。”他敲诈我,“理奇向妈妈告状,”我真希望您明白这简直是敲诈。“ “是的,亲爱的,我明白,”妈妈说,“下巴上粘了鸡蛋。” 理奇擦掉下巴上粘的鸡蛋。“三块钱,如果今晚您到家之前我把所有的草坪都能剪好?” “两块半。” “哦,天啊,”理奇还不死心,“您太吝啬了。” “宝贝儿,”温特还在看着报纸,“快做决定。我要看拳击结果了。” “成交了。”理奇叹了口气。家里人了解你的弱点,就知道怎么对付你,这想起来就憋气。 理奇一边修剪草坪,一边练习他的模仿秀。 星期五下午3点钟他就把前后左右的草坪全部修剪完毕。星期六兜里多7两美元五十美分,也算小发了一笔。他打电话约比尔,比尔沮丧地告诉他自己得去班戈,参加什么语言障碍测试。他又打电话找艾迪。艾迪比比尔还惨,要去拜访他那三个胖姑妈。斯坦利更倒霉,玩飞碟的时候不小心砸碎了落地窗,他父母罚他周末留在家里干家务。 理奇刚要离开客厅,突然想起了班恩。汉斯科。他从电话簿上查到班恩家的号码。拨通了电话。 “我很想去,可是我的零花钱都用光了。”班恩听起来很沮丧,为说出自己的窘迫感到难为情——其实,他把钱都买了糖果、汽水、薯条、牛肉干。 理奇刚发了一笔小财(又不想一个人去看电影),便慷慨地说:“我有的是钱。这次算你欠我的。” “是吗?”真的?你愿意?“ “当然,”理奇感到很不理解,“为什么不?” “好的,”班恩高兴地说,“好的,太棒了!两部恐怖电影!你是说其中一部是关于狼人的吗?” “没错。” “太好了,我最喜欢看狼人的电影。” “天啊,干草堆,别高兴得尿了裤子。” 班恩笑了。“那我在阿拉丁剧院门口等你,好吗?” “好,说定了。” 理奇挂断电话,若有所思地看着听筒。他突然觉得班恩很孤独。 这使他感到自己很了不起。他吹着口哨,跑上楼拿了几本小画书准备在电影开演前看。 天气晴朗,微风轻拂,凉爽宜人。理奇打着响指,哼着歌儿,朝电影院走着。他心情好极了。看电影让他很开心——他喜欢那里面的神秘世界,美妙的梦境。这么美好的一天,他为那些杂务缠身的人感到难过——比尔得去治他的结巴,艾迪要去看望他的姑妈。可怜的斯坦利整个下午都得趴在那里擦洗门前走廊上的台阶,还要打扫车库。 理奇从裤子后兜掏出他的游游球来玩,想让那小玩具老老实实地停在他的手里。他一直想学会这么一手。但是到现在,还是玩不转。 越想学会,就越弄不成。那小玩意儿不是顺着线圈滑下去,又突然跳起来,就是被钱缠住,不肯滑上来。 走着走着,理奇突然看到一个身穿米黄色百褶裙,白色无袖罩衫的女孩坐在一家杂货店门前,吃着蛋卷冰淇淋。红褐色的头发垂在肩上,在阳光下一会儿闪着红棕色,一会儿闪着金黄色。理奇知道只有一个女孩的头发是这种特殊的颜色——贝弗莉。马什。 理奇很喜欢贝弗莉。不过。他虽然喜欢她,但绝没有别的意思。 他喜欢她的漂亮,但是更主要的是因为贝弗莉很坚强,有幽默感。而且,她还经常抽烟。总之,他喜欢她,因为她是个好人。理奇还必须承认,她是个美人。 理奇准备学汉弗雷。鲍嘉的声音(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可在别人听起来他还是理奇,只不过好像有点伤风),朝她坐的长椅走过去。 “你好,亲爱的。”理奇说着走过去,看着街上来往的车辆。“在这里等不到巴士。纳粹已经切断了我们的退路。飞机今晚子夜起飞。 你坐飞机离开。他需要你,亲爱的。我也需要你……我总会挺过去的。“ “嗨,理奇。”贝弗莉招呼他。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理奇看到她的右脸颊上有一块黑青。他又被她漂亮的容貌惊呆了……只想到她真的很美。直到这一刻他才相信电影以外真有这么漂亮的女孩,或者说他认识的漂亮女孩。那块瘀伤让他注意到她的美丽:灰蓝色的眼睛,红润的嘴唇,洁白无瑕的肌肤。鼻子上还有几个小雀斑。 “看到什么新鲜事了?”贝弗莉问他,头微微向后仰着。 “你啊!亲爱的。” “你讨厌,理奇。”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汉弗雷。鲍嘉。贝弗莉笑着说。 理奇在她身边坐下。“你去看电影吗?” “我没钱,”她说,“我能看看你的游游球吗?” 他把游游球递给她。“我应该把它卷回来,停在我的手里。但是怎么也玩不好。” 她把手指套在线圈上,翻起手掌,那个游游球就老老实实地蹲在她的掌心里。她又用手指轻轻一弹,游游球便滑到线的末端,睡在那里。贝弗莉一钩手抬,游游球又醒过来,沿着线圈爬到她的掌心里。 贝弗莉给他表演了各种各样的玩法,让理奇看得目瞪口呆。 “能教我怎么让这玩意儿睡觉吗?” “我想可以。我还从没教过别人呢。”接下来的10分钟,她用心地教理奇怎么让游游球停在线绳上。 理奇看看街对面梅瑞尔信托公司上的大钟,一下子跳起来,急忙把他的玩具塞进兜里。“天啊,我得走了,贝弗莉。我得去见‘干草堆’。他该以为我改变主意了。” “谁是‘干草堆’?” “哦,班恩。汉斯科。我管他叫干草堆。” 贝弗莉皱了皱眉头。“那可不好。我喜欢班恩。” “别逗我了,小姐。”理奇学着匹克尼尼的声音,又是翻眼睛,又是摆手。“别逗我,你真会开玩笑,女士。” “理奇。”贝弗莉的声音很低。 理奇不笑了。“我也喜欢他,”他说,“前两天我们一起在班伦修水坝——” “你们去那儿了?你们去那里玩?” “没错。我们一伙人。那里真好玩。”理奇又看了一眼大钟。“我真得走了,班恩还等我呢。” “好吧。” 他又停下来,想了想说:“如果你没什么事,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跟你说了,我没钱。” “我付钱。我有好几块呢。” 她把剩下的一点冰淇淋扔进垃圾桶,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她假装把打头发,问他:“哦,亲爱的,我是被邀请出去约会吗?” 理奇一下慌了手脚,他感到自己的脸膛发烫。他突然感到很不自然,垂下眼睛,躲开她那笑盈盈的目光。每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理奇就会装疯卖傻。 “对,是约会!”他尖叫着,扑通一声跪在贝弗莉脚下,握住她的手。“去吧!去吧!如果你拒绝了,我就会自杀的。答应吧,好吗?” “哦,理奇,你真是个疯子。”她说着咯咯地笑起来……但是她的脸颊不也有点红吗?那使她看上去更漂亮。“再不起来,警察就把你逮起来了。” 他站起来,又扑通一声跪在她的身旁。他觉得自己的沉着又回来了。他相信,当你头晕目眩、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点愚蠢总是很起作用。“你去吗?” “当然去,”她说,“非常感谢。想想看,这可是我第一次约会。 今晚我就要记在日记里。“她双手握在胸前,眨眨长长的睫毛,笑起来。 “我希望你不要那样说。”理奇说。 她叹了口气。“你一点儿也不浪漫。” “一点没错。” 但是他心里还是很快乐,好像整个世界离他很近,很友好。他不时地从眼角偷看她。她看着商店橱窗里的衣服、睡袍、毛巾、瓶瓶罐罐。他偷偷地看她的头发,下饭的轮廓,白皙的胳膊,清晰的唇线。 这些都让他无比快乐。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感到很遥远。该走了,去见班恩。可是他真想在这儿多坐一会儿,看着她的目光在橱窗之间移动。看着她真好。跟她在一起真好。 孩子们都挤在那里买糖果、爆米花,到处也不见班思的影子。 “也许他已经进去了。” “他说他没有钱。那个凶抑恶煞似的收票员决不会让他进的。”理奇翘起手指,指指科尔夫人。 “嗨,我不想等不到他就先进去,可是电影就要开演了。”理奇说。“他到底去哪儿了?” “你可以买张票留在票房那里。”贝弗莉的建议听起来不无道理。 “等他来了——” 正在这时班恩出现在街角。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胖胖的肚子颤巍巍的。他看见理奇,赶忙跟他招手。突然他看到了贝弗莉,手停在了空中,惊奇地瞪大双眼。他放下手,慢慢地走了过去。 “嗨,理奇。”他说着看了贝弗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会儿,自己的脸就会红了似的。“嗨,贝弗莉。” “你好,班恩。”她说。接着是一阵奇怪的沉默——不完全是尴尬;理奇觉得那几乎是一种震颤的力量。他感到一丝嫉妒,因为有一种感情在他们之间交流。不管是什么,他都被排除在局外。 “哎呀,干草堆!”理奇又来了。“我还以为你吓得不敢来了。这电影会吓得你掉10磅肉。哦,会让你的头发变白。等你走出剧院的时候,得要领坐员搀着你。你会吓得浑身发抖。” 理奇转身要去买票。班恩碰了碰他的胳膊。他吞吞吐吐,看了一眼贝弗莉。她正笑眯眯地望着他。班恩终于还是说了。“我本来在这儿,”他说,“但是我刚拐弯就看到那帮家伙走过来。” “哪伙人?”理奇问,但是他心里已经明白是谁了。“ “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还是贝尔茨。哈金斯。” 理奇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他们肯定已经进去了。我没看见他们在那里买糖果。” “嗯,我想也是。” “我要是他们,我根本不用花钱来看什么恐怖电影。”理奇说。 “只要在家里照照镜子就行了。还可以省几个钱买面包。” 贝弗莉开心地笑了,班恩却笑得很勉强。班恩心里很清楚,上星期那天,亨利。鲍尔斯开始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但是最后就想杀他了。 “跟你说,”理奇安慰他,“我们坐在楼座,而他们会全部坐在楼下第二排或第三排,翘着二郎腿。” “你能肯定?”班恩问道。他不敢说理奇理解那些家伙对他是多大的威胁……当然,亨利是最大的威胁。 理奇,3个月前他也刚刚逃过亨利一伙的毒打,深深地了解亨利和他的那伙死党。 “要是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就不会进去了。”他说,“我想看那两部电影,但是我可不想为看电影而搭上性命啊。” “再说,如果他们找碴儿,我们可以告诉福克斯先生把他们轰出去。”贝弗莉说。 班恩怀疑地看着贝弗莉和理奇。 “你不能让他们毁了你的生活,”理奇耐心地开导他,“明白吗?” “我想也是这样。”班恩叹了口气。实际上,他根本不理解理奇的话……但是贝弗莉的存在使他心里的天平倾斜了。如果她没来,他会劝理奇改天再看电影。如果理奇坚持,他就先撤了。但是贝弗莉在这儿,他不愿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胆小鬼。而且,能和她在一起,坐在楼座阴暗的角落,对他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我们等电影开演了再进去。”理奇笑着,对准他的胳膊猛打一拳。“笨蛋,干草堆,你还想长生不老吗?” 他们站在外面一直等到电影开始。理奇学着内尔先生的爱尔兰口音,给贝弗莉讲了那天在班伦的故事。贝弗莉一开始只是咯咯地笑着,后来忍不住大笑起来。班恩也放松了一些。可是他的目光却不断地在阿拉丁剧院的玻璃门和贝弗莉的脸上游移不定。 10楼座上还不错。理奇看到亨利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坐在楼下第二排。有五六个,都穿着大头皮鞋,翘着二郎腿。福克斯先生走过去提醒他们把脚放下,他们就放下。福克斯先生刚转身离开,他们又把脚仰上来。过上5分钟、10分钟,福克斯先生又走过去,那一幕便又重新上演一次。他们知道福克斯不敢把他们撵出去。 片子很棒。不过那部《少年狼人》比较恐怖……可能还因为那个粮人好像有点忧郁。一切都不是他的过错,是那个催眠土毁了他的一生。而那个催眠士之所以能够得逞是因为那个变成狼人的孩子对一切总是满腔愤怒和怨恨。理奇怀疑世上是否真的有人那样压抑自己的怨恨。亨利。鲍尔斯就是满腔怨恨,不过他当然从不掩饰了。 狼人终于被杀掉了。在最后一幕一个警察很严肃地告诉他的同事,这应该教育人们不要轻易去玩只有上帝才懂的游戏。幕落了,灯亮了,人们不停地鼓掌。虽然有点头疼,理奇还是觉得很过瘾。他也许应该尽快去看眼科医生,再换一副眼镜。 班恩扯扯他的衣袖。“他们看见我们了,理奇。”声音里充满惊慌。 “嗯?” “鲍尔斯和克里斯。他们出去的时候抬头看这儿。看见我们了!” “没关系,没关系,”理奇说,“冷静点儿,干草堆。冷静点儿。 我们从侧门出去。不用怕。“ 他们下了楼,理奇带路,贝弗莉走在中间,班恩垫后,走两步就回头看看。 “那些家伙真的要报复你吗,班恩?”贝弗莉问道。 “是的,我想是。”班恩说,“学校放假那天我跟亨利。鲍尔斯打了一架。” “他打伤你了吗?” “没能得逞,”班恩说,“我想因此他们还不罢休。” “那个混蛋也吃了亏,”理奇低声说,“我听人这么说的。我想为这他也不会甘心吧。”理奇推开剧院出口的门,三人来到阿拉丁剧院和安娜快餐店中间的一条小巷。小巷尽头用一块木板封住了。一只在垃圾箱里找食的猫峻地从他们身边蹿过去,翻过巷子尽头的那块木板。一个垃圾桶的盖子咋嘈一声关上了。贝弗莉吓了一跳,紧紧抓住理奇的胳膊,紧张地笑了起来。“我还想着电影里那些可怕的镜头。” 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你不会——”理奇刚开口,背后传来亨利。鲍尔斯的声音。 “你们好,臭小子。” 个人吃惊地转过身。亨利,维克多和贝尔茨正站在巷口。他们身后还站着两个家伙。 “妈的,我就知道躲不过去。”班恩低声抱怨着。 理奇立刻转身想退回阿拉丁剧院。但是身后的门已经锁上了,根本没有办法从外面打开。 “说告别吧,臭小子。”亨利说着朝班恩冲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理奇觉得像是电影里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决不可能有这种事情。现实生活中,小孩子打打架,捡起牙齿,就回家了。 而这一次却完全不同。 贝弗莉一步跨上前,又闪向一边,好像要迎接亨利,跟他握手。 理奇听到亨利的鞋针敲击路面的声音。维克多和贝尔茨紧随其后,另外两个家伙堵在巷口。 “不许欺负他!”贝弗莉高声呵斥道。“有本事去找跟你力气相当的人决斗。” “他蠢得像头死大象,婊子。”亨利吼叫着,丝毫没有男子汉的风度。“你滚开——” 理奇伸出一只脚。他并不是故意的,他的脚伸出去了,就像说俏皮话一样自然。亨利绊在上面,跌倒在地上。小巷的砖路上洒满了垃圾,亨利像游戏转盘一样滑出好远。 他慢慢地站起来,衬衫上沾满了咖啡渣、烂泥、葛笋。“你们死定了!”他厉声尖叫。 班恩刚才吓呆了,这会儿才醒过神来。他怒吼一声举起一个垃圾桶,用力掷出去,正砸在亨利的后腰上,把他打倒在地。 “我们快走!”理奇高声叫道。 他们朝巷口跑去。维克多挡在前面。班恩咆哮着,一头撞在维克多的肚子上。“嗷!”维克多哼叽一声,坐在了地上。 贝尔茨抓住贝弗莉的辫子,将她一把推在墙上。贝弗莉跳起来,就往巷口跑。理奇跟在后边,顺手抄起一个拉圾筒盖,当贝尔茨一拳打过来的时候,理奇举起盖子。只听“砰”的一声,直震得理奇胳膊发麻。贝尔茨抱着那只肿胀的手,尖叫着蹦来蹦去。 理奇转身去追班恩和贝弗莉。这时守着巷口的一个家伙抓住了贝弗莉,班周正和他扭打。另一个家伙雨点般的拳头落在班恩的后腰上。理奇飞起一脚,正揣在他的屁股上。那家伙疼得高声嚎叫。理奇一手抓住贝弗莉,一手抓住班恩,喊道:“快跑!” 他们沿着中央大街跑过去,行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班恩的大肚子一颤一颤;贝弗莉的辫子甩来甩去;理奇用手扶着眼镜。他的头还嗡嗡地响,刚刚挨过一拳的耳朵好像要肿了,但是他感觉好极了,忍不住大笑起来。贝弗莉也笑起来。班恩也跟着大笑起来。 他们穿过法庭街,一屁股坐在警察局门前的长凳上:此刻这里似乎是德里推一安全的地方。贝弗莉搂着班恩和理奇的脖子,紧紧地拥抱他们。 “太棒了!”她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你们看见那些家伙的狼狈相了吗?你们看见没有?” “我看见了,清清楚楚。”班恩上气不接下气,“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了。” 他们又开心地大笑起来。 “失败者俱尔部万岁!”理奇慷慨激昂地叫个不停。“乌啦!乌啦! 乌啦!“ 一个警察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高声命令他们:“你们这些孩子快离开这里!现在就走!快走!” 理奇刚要开口回答,班恩踢了他一脚。“闭嘴,理奇。”话一出口,班恩简直不能相信那是自己说的。 “对了,理奇。”贝弗莉也说。温柔地看着他。 “好吧,”理奇说,“你们想干点儿什么?去找亨利。鲍尔斯,问问他是不是想一对一地决斗?” “闭嘴吧。”贝弗莉嗔怪他。 “嗯?什么意思?” “没什么,”贝弗莉说,“有的家伙太傲慢。” 满脸通红的班恩吞吞吐吐地问道:“那家伙弄疼你的头发了吗,贝弗莉?” 她冲他温柔地笑笑,立刻明白了一件她一直在猜测的事情——是班恩寄给她那张写了优美的徘句的明信片。“没有,不太疼。”他说。 “咱们到班伦去玩吧。”理奇建议。 于是他们就去了那里——或者说逃到那里。后来想起来,理奇觉得那成了那个夏天的主题。班伦是他们的天堂。贝弗莉是第一次来到班伦。他们穿过肯塔斯基河那条修有堤坝的支流,踩着水坝的残迹,找到另一条小路,终于爬上东边那条支流的河堤。往左看去是那两根水泥圆柱。水泥圆柱的脚下一根根粗大的管子伸在溪水上方。一泪泊泥乎乎的脏水就从这些排水管流进肯塔斯基河。有人在上游的镇子里大便,现在又从这里流出来了,班恩想着,又想起那天内尔先生对德里排水系统的介绍。他隐隐约约感到一种无助的愤怒。河水里曾经有鱼儿游来游去,现在却连一个癫蛤螺也见不到,只能捞起一把手纸。 “这里真漂亮。”贝弗莉感叹着。 “是,不错,”理奇表示赞同,“没有黑蝇,风也吹走了那些蚊子。” 那边传来一阵汽笛声。他们看到一列长长的货车轰隆隆地驶过远处的河堤,向货运场行进。哎,要是一辆客车,人们就会看到这美丽的景色了,理奇想。先看到开普老区穷人住的房子,然后是肯塔斯基河对岸长满竹子的沼泽地,最后在即将驶过班伦之前,还能看到垃圾如山的碎石坑。 这时他突然又想起了艾迪的故事——内伯特大街废弃的老屋下藏着的麻风病人。他把这个想法赶出脑子,转身问班恩:“你最喜欢哪个部分,干草堆?” “嗯?”班思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当贝弗莉欣赏着远处的肯塔斯基河,想着自己的心事的时候,班恩一直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脸上的那块瘀伤。 “那两部电影,笨伯。我最喜欢哪部分?” “弗兰斯坦拿那些尸体喂鳄鱼那段,”班恩说,“我最喜欢那段。” “那太可怕了!”贝弗莉说着,不禁哆嗦了一下。“我讨厌那种东西。鳄鱼啊、水虎鱼啊和鲨鱼。” “是吗?什么是水虎鱼?”理奇好奇地问。 “一种小鱼,”贝弗莉说,“长着小小的牙齿。但实际上它们是一种鲨鱼。如果你掉进有水虎鱼的河里,就会被它们吃得只剩下骨头。” “哇!我真想有几条那种鱼。”理奇高兴地说,“我就把它们放在亨利的澡盆里。” 班恩咯咯地笑了。“不知道他洗不洗澡。” “我可不知道那个,但是我知道的是我们必须提防那些家伙。”贝弗莉说着换了摸脸上的伤痕。“前天我爸打的,因为我打碎了一摞盘子。一星期一次就够了。” 一阵沉默。理奇赶忙聊起电影中他最喜欢的情节,打破了沉默。 贝弗莉发现河地上有一些雏菊,便摘了一朵。当她举着那朵雏菊蹭他们的下巴的时候,两个人都感到肩头上的轻抚,都嗅到了她发上的清香。她的脸庞靠近班恩的脸,只那么短暂的一刻,那一夜便梦到她那短暂又永恒的凝视。 他们的谈话刚刚结束,就听到小路上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比尔。邓邦站在那里,后面还跟着一个孩子。理奇知道他叫布雷德利,有些口吃不清。 “老大!他说着又改成英国管家的声音。”很高兴见到你,邓邦先生,我的主人。“ 比尔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当比尔看了看他、班恩、贝弗莉,又看了看那个什么布雷德利的时候,理奇心头浮起一种异样的肯定。比尔的眼睛告诉他,贝弗莉是他们中的一员。而那个布雷德利却不是。 他也许今天在这里停留一会儿,也许还会再来。但是,对不起,失败者俱乐部的会员已满。我们已经有了有语言障碍的会员了——他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个想法突然使他感到一种毫无理性的恐惧。好像一个游泳的人刹那间意识到自己已经游得太远,水已经没过头顶。直觉告诉他:我们被卷进了一件事情,被选中了参加。这绝不是偶然。我们都在这儿吗? 然后这个直觉就像摔在石头地板上的碎玻璃一样,混杂在一起,毫无意义。再者那也没有关系。比尔在这里,他会料理一切,不出乱于。在他们当中,比尔最高也最帅。理奇歪过头,看见贝弗莉的眼睛注视着比尔;远处班恩快快不快地看着贝弗莉的脸。比尔还是他们当中最强壮的一个——不仅是体力上。理奇还不懂“感召力”和“魅力”的含义。他只知道比尔身上深深地埋藏着一种力量,而且会在许多场合,出其不意地表现出来。理竞猜想如果贝弗莉喜欢上比尔,班恩就不会嫉妒(他会嫉妒,理奇想,如果贝弗莉喜欢我的话);他会认为那是很自然的事情。除此,比尔还很善良。他的身上闪耀着善良和力量的光芒。他就像旧时电影里的骑士,强壮、善良。 比尔。邓邦双手叉腿,站在那里灿烂地笑着。“好、好、好,现在大家都在、在、在这、这里。我、我们玩、玩、玩什、什、什么?” “有烟吗?”理奇满怀希望地问。 115天后,也就是快6月末的时候,比尔告诉理奇他想去内伯特大街,到艾迪看到麻风病人的那个门廊下看看。 “你说什么?”理奇感到很震惊,又有点好奇。 “我想。想、想去看、看看那个门廊下面。”比尔说。他的口气很坚决,但是却不看着理奇。 理奇又说:“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可能就看到了一个流浪汉,然后就添油加醋。上帝啊,你还不了解艾迪吗?” “没、没错,我了、了解艾、艾、艾迪。但、但是你还记、记得相、相册里的那张照、照、照片吗?” “记得,但是——” “听、听、听我、我说。”比尔直视着理奇,讲得很漫。他又分析了班恩的经历和艾迪的经历的相似之处,又把它们和那张会动的照片联系起来。比尔推测从去年11月以来德里所有死去的孩子都是被那个小丑杀害的。“而、而且也、也、许还不止他们,”比尔最后说,“还、还有所。所、所有那些失、失踪的孩、孩子呢?” “那你想要什么?小丑的亲笔签名?” “如果那个小、小、小、丑杀了其他的孩子,那么他、他也杀。 杀、杀了乔、乔治。“比尔说。他的眼睛注视着理奇,像一块石板——冷酷、坚定、毫不退让。”我、我想杀、杀、杀死了它。“ “上帝!”理奇吓坏了,“你怎么能办到?” “我、我爸、爸有一支手、手、手枪,”比尔说,“就放在他的壁、壁、橱里最上面的一层架、架子上。” “如果是人还好,”理奇说,“如果我们能够发现他正坐在一堆孩子的尸骨上面。比尔,我可不想仅仅因为一个人穿着一件小丑的衣服就杀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不愿这么做;如果我能制止你的话,我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要、要是真、真有、有一堆、堆尸、尸、尸骨怎、怎么办?” 理奇舔了舔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又问比尔:“如果不是人,你怎么办,比尔?如果真是什么怪物怎么办?要是真有这种事怎么办?班恩说那是干尸,气球逆风飞行,而且那干尸没有影子。乔治相册里的照片……要么是我们的幻觉,要么就是巫术。我想告诉你,我不相信那是幻觉。你手上的伤当然不是幻觉,对吧?” 比尔摇摇头。 “所以如果那不是个人,我们怎么办,比尔?” “那、那我、我、我们就得想、想想别、别的办法了。” “哦,对了,”理奇说,“我想到了。如果你连射四五枪,那个怪物像电影里的狼人一样继续朝我们走过来,你可以试试你的弹弓。要是那个不灵,我就撤一把喷嚏粉。如果它再往前走,我们就叫暂停,说,‘嗨,停止。到此结束,怪物先生。哦,我得去图书馆继续阅读这方面的书籍。我会再回来的。请原谅。’你准备这么说吗,老大?” 他看着自己的朋友使劲摇头。他既希望比尔坚持要去察看那座老屋的门廊,同时又希望——拼命地祈祷——比尔能放弃这个想法。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一切就像去看恐怖电影,但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讲——很重要的一个方面——那眼看恐怖电影完全不同。因为这很不安全。 不像看电影你知道最后一切都会结束;即使没有结局也没有任何伤害。可乔治房间里的那张照片却跟电影不同。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是那显然是自欺欺人,因为现在他能看见比尔手指上那一圈圈的伤痕。如果他没有把比尔拖回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比尔笑了。真的在笑。“你、你、你想、想让我、我带你去看、看、看那张照、照片,”他说,“现、现在我想。 想带、带你去看、看看那座房、房子。扯平、平了。“ 理奇咒骂着。两人放声大笑起来。 “明、明天早、早、早晨。”比尔说,好像一切已经决定了。 “如果是个怪物呢?”理奇盯着比尔的眼睛。“如果你爸爸的枪也挡不住那个怪物,比尔?如果怪物继续往前走呢?” “我、我、我们想、想、想想别、别的办法。”比尔还是这句话。 “我们必、必、必须要想。”他仰起头像个疯子似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理奇也跟着笑起来。不笑简直是不可能的。 12“弄到手了吗?”理奇急切地问。 第二天上午10点钟他们两个骑车穿过和班伦相接的堪萨斯大街。 天空灰蒙蒙的。理奇直到半夜一直都没睡着。邓邦看上去好像昨晚也没睡好,下眼圈黑黑的。 “弄、弄到了。”比尔拍拍他那件绿色连帽风衣。 “让我看看。”理奇十分向往。 “现在不行,”比尔笑了笑,“别、别人会看见的。看、看、看看我还带、带来了什么?” “哦,糟了,我们遇到麻烦了。”理奇说着大笑起来。 比尔假装委屈。“这、这、这是你、你的主意、多、多、多杰。” 这个铝制弹弓是比尔前年收到的生日礼物。说明书上说如果你学会如何使用,这种弹弓会成为有利的捕猎工具。说明书上声称“如果使用得当,这个弹弓会像弓箭和枪炮一样高效,有杀伤力”。吹捧了这么多优点之后,说明书上还警告玩这种弹弓很危险,就像不要将子弹上膛的手枪对准别人一样,切莫将那20颗滚珠子弹对准别人。 比尔还用不太好这玩意儿。但是他想说明书上的警告正是他所希望的——弹弓上粗粗的皮筋弹性很大,用这个射击易拉罐,能打穿一个洞呢。 “你现在会用了吗,比尔?”理奇问他。 “还、还、还行。”比尔说,虽然这并不属实。他认真研究过说明书上的图示,又在德里公园里练得胳膊酸疼,射击纸靶,10次能中3次,有一次还差点中了靶心。 理奇试了试那个弹引又还给比尔。心里怀疑如果要杀那个怪物。这东西是否能像手枪那么管用。 “唉!“他说,”你带来了弹弓,够棒,但那也算不了什么。看我带的,邓邦。“说着从兜里掏出一袋喷嚏粉。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了,又笑又叫,用力拍对方的后背。 “我、我、我们一、一、一切都准、准备好了。”比尔还咯咯地笑个不停,不时地用袖子擦眼睛。 “一切就绪。结巴比尔。”理奇说。 “喏,听着。我、我们把你、你的自、自、自行车藏、藏在班、班伦。我骑车带、带你,以防万、万一我、我们不得不迅、迅速撤、撤、撤退。” 理奇点点头,丝毫没有异议。他的那辆22英寸的自行车搁在比尔的那辆又高又大的“银箭”边上就像个什儒。他知道比尔更高大,银箭也更快。 比尔帮理奇把车藏在小桥下。他们坐下来,头顶偶尔有汽车隆隆驶过。比尔拉开上衣拉链,掏出他爸爸的手枪。 “你、你千万要小、小、小心,”比尔提醒他,“这种手、手枪没。 没有保、保、保险栓。“ “上子弹了吗?”理奇向道,感到有点紧张。这支枪掂起来很有分量。 “还、还、没、没有。”比尔说。他拍拍口袋。“我这、这、这儿有、有、有几颗子、子、子、子弹。但是我爸、爸、爸爸说、说有、有时你要很小、小心。如、如果身上的枪、枪、枪、枪觉、觉得你放松了警、警、警惕,自、自、自己就会上、上好子弹,就可能杀、杀、了你。”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微笑,表明他根本不相信有这么可笑的事,又表明他完全相信有这种可能。 理奇明白。他父亲的那只猎枪也比不上这支枪的杀伤力。这支手枪,好像专门是做杀人用的。理奇不禁打了个冷颤,明白了人们为什么要造这种东西。手枪还能用来做什么呢?用来点香烟吗? 他把枪口对准自己、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到扳机。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他明白了比尔那神秘的微笑。他把枪还给比尔,很高兴枪不在自己手上。 比尔又把枪藏在上衣里。理奇突然觉得内伯特大街没有那么可怕了,但是他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今天必定会流血。 他看着比尔,想再告诉他自己的这种预感。但是他仔细捉摸着比尔的表情,只说:“准备好了?” 13像往常一样,当比尔跨上车的那一瞬间,理奇就觉得他们要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脑浆进裂。那辆大自行车左右摇摆,喀啦喀啦响得像机关枪。理奇紧闭双眼,等着那不可避免的结局。 这时比尔吆喝了一声:“哈——哟,银箭,走嘞!” 车子的速度加快了,终于不再摇摆不定。理奇也松开了刚才死死抱住比尔后腰的手,抓住后轮上方的车售。比尔斜插过堪萨斯大街,沿着一条小街,飞速驶向威产姆大街。他们飞也似地穿过斯特海姆大街,穿行在威产姆大街上。比尔一只脚踩着脚蹬靠在车上,又吆喝起来:“哈——哟,银箭!” “快骑,老大!”理奇尖叫着。他吓得快要尿裤子了还在不停地笑。“坐在上面!” 听到这话比尔跨上车座,伏在车把上,飞速地蹬车。看着比尔宽阔的肩膀在风衣下左右晃动,理奇突然确信他们是不可战胜的……他们会永远活着。哦……可能不是他们,但是比尔会长生不死。比尔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强壮,多么自信、完美。 他们向前飞驶,路两边的房屋渐渐稀少。他们经过一片一片平坦无垠的田野。理奇看到远处的旧火车站,右边活动板房盖成的仓库一字排开。银箭颠簸着驶过一条一条铁轨。 向右拐就是内伯特大街了。街牌下面歪歪扭扭地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蓝色标志,上面写着“德里货运场”。下面还挂了一块黄底黑字的大牌子,写着“死巷”二字——正像是对货运场的评价。 比尔骑车拐到内伯特大街上,沿着人行道向下滑行了一段距离,跳下车。“咱们从这里走、走、走过去。” 理奇应了一声,从车上跳下来,心情万分复杂:既感到安慰又有点后悔。 他们沿着路面龟裂、长满杂草的人行道向前走。前面就是货运场。那边传来一阵马达声,偶尔也能听到车钩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你害怕吗?”理奇问比尔。 比尔推着他的银箭,看了理奇一眼,点点头。“有、有点儿。你呢?” “当然怕。”理奇说。 比尔告诉理奇他前一天晚上问父亲了一些关于内伯特大街的情况。他父亲说二战结束前这里住着很多铁路上的人——工程师、乘务员、单身汉、货运场工人、行李搬运工。货场衰落了,这条街也冷清下来。再往前走,房屋更加稀少,也更加破旧、肮脏。街尽头的那三四座空屋已经用木板封死,庭院里长满杂草。人行道消失了,他们走在一条众人踏平的小路上。 比尔停下来,指了指前方。“就在、在、在那、那儿。”他低声说。 内伯特大街29号本是一座整洁的科德角式红色房屋。现在红漆已经腿成谈粉色,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像是伤口。黑洞洞的窗户用木板封住了。房屋两侧荒草丛生;草地上长满蒲公英。左边一块高高的木栅栏歪歪斜斜地立在阴湿的树丛里。离栅栏不远处有一大丛向日葵——最高的足有5英尺。微风吹过,那些向日葵摇摇晃晃地点着头,好像在说:这些孩子在这里,难道不好吗?更多的孩子,我们的孩子。理奇不寒而栗。 趁比尔停车的功夫,理奇观察了房屋四周。他看见门廊附近茂密的草丛里伸出一个车轮,便指给比尔看。比尔点点头,这正是艾迪提到的那辆翻倒的三轮童车。 他们上上下下打量着内伯特大街。马达声此起彼伏,好像咒语在空中回旋。街上空无一人。那硕大的向日葵又在摇摆:新来的男孩。 好孩子。我们的孩子。 “你、你、你准、准、准备好了吗?”比尔的问话把理奇吓了一跳。 “唉,我刚想起来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今天到期。”理奇说。“也许我应该——” “少、少、少说废、废话,理奇。你、你准备好了还是没、役。 没好?“ “我想好了。”理奇说,虽然他根本就没有准备好——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 他们穿过杂草丛生的草地来到门廊下。 “看、看那、那、那里。”比尔说。 远处门廊左侧的格子栅栏倒在一团树丛上,那里曾经是玫瑰花丛。没有被倒塌的栅栏压住的地方玫瑰花懒洋洋地开放着,而栅栏下面和前方的树丛却是一团枯死的树枝。 比尔和理奇相视无言,神情严肃。艾迪说的全是真的。7个星期过去了,还留有那天的痕迹。 “你不是真想钻到那下面去吧,是吗?”理奇几乎是在哀求。 “不、不、不想,”比尔说,“但、但是我想、想……” 看到他是那么认真,理奇的心直往下沉。比尔的灰色眼睛里闪烁着执着。他的表情是那么坚决、那么迫切,使他显得更加成熟。理奇心里暗暗墙咕,看来比尔真想杀了那个怪物,如果它还在这里的话。 杀了它,也许还要割下它的头拿去送给他爸爸,说:“看,这就是杀害乔治的那个家伙。现在你下班回来该跟我说话了吧。该告诉我这一天过得怎样,掷硬币决定谁来买早茶咖啡的时候谁输了吧?” “比尔——”但是比尔已经不在那里。他已经绕到门廊右侧,艾迪曾经爬过的地方。理奇赶忙追过去,差点被草丛里的那辆三轮童车绊倒。 他赶上来,比尔正蹲在那里,察看门廊的下面。门廊一边的栅栏已经被什么人——哪个流浪汉——拆掉了,以便于出入。 理奇在他身旁蹲下来,心里敲着小鼓。门廊下面空空荡荡,只有腐烂的树叶、泛黄的报纸和影子。很多影子。 “比尔。”他又叫了一遍。 “怎、怎、怎么了?”比尔掏出手枪。他小心地取出子弹夹,又从裤兜里掏出那4颗子弹,一颗一颗地装进去。理奇看得着迷。他又看看门廊下面。这次他发现了新的东西,碎玻璃,闪着幽光的碎玻璃片。他不是笨孩子,知道这几乎完全证实了艾迪的故事。门廊下枯枝腐叶上的碎玻璃表明窗子是从里面被砸碎的。从地窖里。 “怎、怎么了?”比尔抬头看着理奇,又问了一遍。他的脸色严肃、苍白。看着他那坚定的表情,理奇在心里认输了。 “没什么。”没说。 “你进、进、过去吗?” “进。” 他们爬到门廊下面。 理奇曾经很喜欢这种树叶腐烂的味道,但是这里的味道丝毫不能让人产生愉快的感觉。树叶软绵绵的。好像有两三英尺厚。他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只手或者爪子突然从树叶下伸出来,抓住他,他该怎么办。 比尔正在观察那扇破窗户,到处都是玻璃碴。窗框都碎成两截,扔在门廊台阶下。窗框上面的一根木条伸出来,像根折断的骨头。 “被什么东西用力砸碎的。”理奇低声说。比尔点点头。 理奇也挤过来看。阴暗的地窖里堆满了筐子、盒子。地上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左边有一个大火炉,一根管子伸向挪顶。在地窖的最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隔间,是马厩。但是谁会在这里养马呢?他突然明白过来,这种老房子里,火炉烧的是煤。那东西肯定是煤仓。 最右面有一截楼梯通向地上。 比尔坐下来、躬身向前,理奇还没搞清他要干什么,比尔的脚已经伸了进去。 “比尔!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理奇急了,“你要干什么?快出来!” 比尔没有回答,编身进去。“不要命啦!”看着比尔消失在黑暗中,理奇急得直抱怨。“比尔,你疯了?” 下面传来比尔的声音:“要是你愿、愿意,你、你就、就、就待在上面。在那里看、看着。” 理奇顾不得害怕,也缩身钻进地窖。不知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腿,理奇惊叫起来。 “是、是、是我、我。”比尔压低了嗓门。理奇跳下地窖,站在比尔身边。“你以、以为是、是谁、谁?” “巨兽。”理奇勉强笑了笑,声音还颤抖着。 “你、你走、走那、那条路,路,我、我、找走、走、走——” “放屁。”理奇说。他能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我要跟你在一起,老大。” 他们朝那个煤仓走过去。比尔举着枪,走在前头。理奇紧紧地跟在后面,不停地四处张望。比尔在煤仓的一侧站了一会儿,突然绕过去,双手举枪。理奇闭紧眼睛,等着枪响。枪声没响,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没、没、没什么,就是些煤、煤。”比尔咯咯地笑了,却很紧张。 理奇走到他身边,看到那里还有一点没有用完的煤,几乎堆到房顶。 “咱们——”理奇话音未落,楼梯顶端那扇门砰地一声撞在墙上,打开了,透进一丝光亮。 两个孩子尖叫起来。 理奇听到一阵吼声——像是困在笼中的野兽发出的曝叫。一个流浪汉走下台阶。褪色的牛仔裤上——一双手来回摆动。 那不是手,是爪子。巨大、变形的爪子。 “爬、爬、爬到煤、煤、煤堆上去!”比尔高声叫喊,但是理奇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猛然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一切,是什么将要把他们杀死在这阴暗、恶臭的地窖里。虽然知道了还要亲眼看看。“煤、煤堆项、顶上有一扇窗、窗、窗户!” 那双利爪上长满棕色的绒毛,像电线一样蜷在一起;指尖上长着锯齿型的指甲。理奇看见了一件丝绸上衣。黑色衣服、橘黄色滚边——德里中学的校服。 “快、快、快走!”比尔尖叫着,使劲推了理奇一把。理奇爬上煤堆,煤块的尖角戳痛了他,使他清醒过来。煤堆像雪崩一样塌落下去,耳边不断传来疯狂的咆哮。 理奇吓得魂飞魄散,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爬上煤堆,刚直起身,又滑下去。他又尖叫着,纵身跳上去。上面的窗子被煤灰染得污黑,透不进一点光亮。理奇抓住插销,用尽全身的力气转动。但是插销丝毫末动,而那咆哮声越走越近。 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浓烈的硝烟刺激着理奇的鼻子,使他完全清醒过来,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转动插销的方向错了。他向相反的方向用力,这次插销发出一声长长的钝响。煤灰像辣椒面一样落在他的手上。 又是一声枪响。比尔。邓邦高声叫道:“你杀了我弟弟,你这个混蛋!” 一会儿那个怪兽好像笑了,开口说话了——好像一只恶狗一阵狂吠,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我也要杀了你。” “理奇!”比尔高声喊他的名字。比尔爬上来,煤块哗啦哗啦地掉了下去。咆哮声、木头劈裂的声音、狗吠声、狼嚎声——所有噩梦里的声音都搅在一起。 理奇用力猛撞那扇窗户,顾不得是否玻璃会碎了,砍掉他的手。 他已经不在乎了。窗子没碎,在生满铁锈的饺链上向外弹开了。煤灰落在理奇的脸上,他像泥鳅一样敏捷地钻出地窖,闻到新鲜空气中甜甜的味道,感到长长的草叶蹭在脸上,看见向日癸那样鲜绿、粗壮。 毛茸茸的茎秆。 地窖里又传来一声枪响。那个怪兽发出一声尖叫——原始的愤怒的叫声。接着传来比尔的喊声:“它抓、抓住我了,理奇!救命!它抓、抓、抓住我了!” 理奇趴在窗口,看见比尔仰着脸,惊恐万状。 比尔横躺在煤堆上,伸着双手,费尽力气也够不到窗框。他的衬衫、外套已经卷到了胸口。他滑了下去,不,他是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拉下去的。那东西在动,在比尔身后投下臃肿的影子。一个咆哮着,像人一样会叽哩咕噜地说话的影子。 理奇不用看。上个星期六,他已经在阿拉丁剧院看过了。是个疯子,丧心病狂的疯子。 那个狼人——真的狼人——捉住了比尔。 比尔尖叫一声,理奇伸手抓住比尔。他们撕扯着争夺比尔——理奇拽住比尔的手,狼人死死地拖住比尔的脚踝。 “离、离、离开这里,理奇!”比尔高声叫道。“离、离——” 那个狼人的脸突然从黑暗中闪出来,短短的额头高高地凸着,盖着几缕头发,毛乎乎的两顿凹陷下去,深褐色的眼睛里透着可怕的精明。怪物张开嘴,发出一声吼叫,白色的泡沫顺着嘴角流下来。那怪物仰头爆叫,眼睛一直盯着理奇。 比尔爬上煤堆。理奇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向上拉。就快要成功了。突然那个狼人又抓住了比尔的腿,他又被拖回无边的黑暗。 那一瞬间,理奇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便脱口而出内尔先生的声音。这一次理奇不是在做拙劣的模仿;那声音听起来并不十分像内尔先生,那是每一个子夜后还在巡视门户的爱尔兰巡警的声音:“放开他,小子,不然我砸烂你的狗头!我向上帝发誓!现在就松开他,不然我挖出你的狗眼!” 地窖里的怪兽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怒吼,但是理奇也听出那吼声有些不同。可能是恐惧,或者疼痛。 他使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把比尔拉出窗户,摔倒在草地上。 “快、快、快跑!”比尔喘着粗气,几乎是在呻吟。他抓住理奇的衬衫。“我、我、我们必、必、须——” 理奇听到煤块哗啦哗啦滚落的声音。不一会儿,狼人的脸出现在窗口,冲他们嚎叫,一对利爪紧紧地抓着干枯的野草。 比尔手里还拿着那把枪。他双手端枪,眼睛眯成一道细缝,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巨响,理奇看到狼人的头骨被掀开。鲜血如注,顺着它的脸淌下来,沾满毛发,浸湿了衣服的衣领。 一声吼叫,狼人开始往窗外爬。 理奇好像在梦里,慢慢地从兜里掏出喷嚏粉。趁那个血淋淋、怒吼着的怪兽费力地挤出窗口的时候,理奇把喷嚏粉抛出去。“滚回去,小子!”他学着爱尔兰警察的声音命令道。一团白雾喷在怪物的脸上。 它不再嚎叫,惊奇地盯着理奇,呛得打起喷嚏。那双红肿、混浊的眼睛冲着理奇不停地转动,好像要永远记住他。 怪物不停地打喷嚏,口水、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它的脸上还有愤怒,但是毫无疑问也有痛苦。比尔可能用枪打伤了它,但是理奇使它伤得更重……开始用爱尔兰警察的声音,之后用喷嚏粉。 上帝,要是我再有点儿发痒粉,或许我就能杀了它。理奇正想着,比尔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换起来。 比尔拉得正是时候。狼人止住了喷嚏,向理奇扑了过来。那样迅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若不是比尔又拽了他一把,把他拉起来,他也许还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巨兽扑过来,撕断他的喉咙。 理奇跌跌撞撞地跟在比尔后面,朝门前的大街跑去。“它不敢追过来。我们已经到街上了。它不敢追过来,不敢,不敢——。 但是怪兽还是追上来了。他听见怪物跟在后面,淌着口水,叽哩咕噜地吼着。 银箭就停在那里。比尔飞身跳上自行车,理奇纵身跳上车筐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怪物正穿过草地走来,离他们还不到20英尺远,鲜血和着口水淌在衣襟上,右面太阳穴上露出一根白骨。鼻子上还有喷嚏粉的残迹。另外两样东西使理奇恐怖到极点。怪物的外衣上安的不是拉链,而是硕大的橘黄色绒球扣子。而且在怪兽血迹斑斑的左襟上用金线绣着理奇的名字。理奇差点昏过去,心想干脆不做抵抗,任由怪兽来杀死自己好了。 怪兽又向他们扑来。 “快走,比尔!”理奇失声尖叫。 银箭开始慢慢地启动——太慢了。比尔费了半天功夫才使它旋转起来。 比尔骑车拐上内伯特大街的时候,狼人正好穿过了那条布满车辙的小路,牛仔裤上溅满血污。理奇克制不住那可怕却又无法摆脱的诱惑,回头看见那条牛仔裤撕开了几道口子,露出一撮一撮粗糙的棕毛。 比尔用尽力气,银箭还是跑不起来。这时一只巨爪伸向理奇,他一声惨叫,躲了过去。狼人咧着嘴,咆哮着。他们离得那么近,理奇看清了它的黄眼睛,闻到它呼吸中夹带着腐肉的味道。看见它那锯齿一样的尖牙。 怪兽的巨爪又向理奇打来。理奇尖叫着,以为自己这次真的没命了——但是那一爪在耳边呼啸而过,来得那么猛,把理奇贴在前额上的汗津津的头发都掀了起来。 “哈——哟、银箭,走嘞!”比尔声嘶力竭地吆喝着。 他已经骑上了一个缓坡的坡顶,银箭终于停止了晃动,飞跑起来。比尔拼命蹬车,沿着内伯特大街,向2号路拐去。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理奇的脑中一片混乱。谢天谢地——又响起了狠人的吼声——哦,天啊,那吼声好像就在耳边。 理奇睁开眼睛,正看见那双混浊、凶恶的眼睛。 “比尔!”理奇用力想喊出那个名字,声音却硬在喉咙里。 比尔似乎真的听到了,更加用力地蹬车。他身上所有的力量都被唤醒了。他尝到了喉咙根里血腥的味道。他的眼睛凸出,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感充溢胸中——那感觉狂野、自由、完全属于他自己。那是一种强烈的愿望。 银箭的速度越来越快。他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哈——哟,银箭!他高声吆喝。”哈——哟,银箭,走嘞!“ 理奇听见踩在碎石路上的重重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狼人的巨爪用尽摧毁一切的力量砸在理奇的眼眶上。那一刻,理奇觉得自己的脑袋真的要掉下来了。一切都变得模糊、不重要了。声音若有若无,色彩消失在世界之外。他倒下去,紧紧地抓住比尔。热血流进眼角,一阵刺痛。 怪兽又扬起巨爪,砸在银箭后面的挡泥板上。理奇感到车身剧烈地摇晃,差点翻倒在地,最后还是挺直了身冲了过去。比尔又叫起了“哈——哟,银箭,走嘞”!但是那吆喝声听起来像回声一样遥远。 理奇闭上眼睛,紧紧地搂住比尔,等待死神的来临。 14比尔也听到了奔跑的脚步声,知道那个怪物还不肯罢休。但是他不敢回头去看。一旦那个怪物追上来,就会将他们碎尸万段。 加油啊,小伙子,他心里呐喊。把一切都给我!你所拥有的一切!加油,银箭!加油! 比尔感觉到自己骑得飞快,好像在和魔鬼赛跑。只不过这一次的魔鬼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小丑。它的脸上涂满油彩,红红的嘴唇翘起来,露出吸血鬼的笑容,眼睛是明亮的银色硬币。不知什么原因,它的镶着橘红色皱边,坠着橘红色绒球大扣子的丝绸套服外面披着德里中学的校服。 银箭飞速行驶,内伯特大街的景象在他眼中模糊了。比尔还是不敢回头。理奇死死地抓住他,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告诉理奇放松点儿,却不敢松一口气。 像一个美丽的梦,前面就是内伯特大街和2号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威产姆大街上车辆来来往往。在极度的恐慌中,对于精疲力竭的比尔这一切都好像是一个奇迹。 比尔猛地刹住车,银箭划出好远一段距离才停了下来。理奇重重地撞在他的肩上。他回过头,身后的街道空空荡荡。 但是离他们万英尺远的地方,那一排荒凉的好似墓舍的房子的尽头,一个明亮的橘黄色斑点躺在路边的下水道旁。 “啊哟……” 已经太晚了。理奇从车子上甩了出去,翻着眼睛,眼镜斜挂在鼻梁上,额头渗出鲜血。 比尔抓住他的胳膊,两人都滚到路边,银箭也翻倒在地上。比尔扭伤了脚腕,痛苦地大叫一声。理奇只眨了眨眼睛。 “我本来想带你找到那些宝藏,先生,但是那伙人实在太凶恶了。”理奇喘着粗气。但是那飘若游丝、奄奄一息的声音吓坏了比尔。 理奇的额头上粘着几根卷曲的棕毛使比尔更加恐惧。他用力拍理奇的头顶。 “呀噢!”理奇大叫一声,眼睛眨了眨,睁开了。“干吗砸我的脑袋,老大?你差点儿砸碎我的眼镜。我的眼镜已经都变形啦!” “我以、以、以为你要、要、要死、死、死了。”比尔说。 理奇慢慢地坐了起来,用手摸摸头顶,疼得哼哼叽叽的。“怎么——”突然他记起了一切,吓得瞪大了眼睛,四处乱望,大口地喘气。 “别、别、别怕,”比尔说,“它、它已经走、走、走了,理、理、理奇。它已经走了。” 理奇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街道,哇地哭起来。比尔看着他,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理奇搂着比尔的脖子,紧紧地拥抱着他,想说几句俏皮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便咽。 “别、别哭,理、理奇,”比尔安慰着他,“别、别、别——”说着自己也痛哭失声。他们就那样跪在那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晶莹的泪水顺着粘满煤灰的脸颊淌落下来。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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