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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有些眩晕,然而,当肮脏可耻的黑鬼格特向他撒尿时,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现在他的脑袋不再像气球一样飘忽不定,而像被强壮的大手抛向湖面的一块扁石,不是旋转,而是跳跃着前进。 他仍然无法相信这个黑胖的杂种究竟对他做些了什么。是的,他知道,但知道和相信有时是两码事。 他记得当他从洗手间后面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时,脸上好几处伤口流着血,他那本来已经堵了一半的鼻子现在完全透不过气来了。重达三百磅的黑鬼格特压在他身上,使他的筋骨和内脏疼得直哆嗦。那把轮椅的反复碰撞又使疼痛传到了全身每一根神经上。尽管他本来能够忍受这一切——甚至比这更多的痛苦,然而她的汗水、臭味、尿液,而且是一个女人的尿液,最终使他彻底丧失了理智。一想到她对他干的一切他就想尖叫,这个世界已经完全疯狂了。不过,假如他不必穿着条纹狱衣坐在铁窗后面,每日以难以下咽的垃圾充饥的话,他其实仍然需要这个世界。 抓住她,抓住她。为了她所做的一切,你必须掉转头去抓住她并且杀了她,只有这样你才能安枕无忧,也只有这样你才能恢复正常思维。当他沿着栅栏步履蹒跚地挣扎着前进时,他不停地想着。 然而心里有某种声音在提醒他:现在最好的选择不是去抓她,而是自己跑掉。于是他开始跑。 脏鬼格特也许会以为是渐渐逼近的呐喊声把他吓跑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的肋骨伤得很厉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腹部疼痛难忍,睾丸那种令人绝望的极度疼痛只有男人才知道个中滋味,因此他才跑了。 疼痛并不是他逃跑的惟一原因。他更担心的是疼痛后面的东西。如果再打下去,脏鬼格特就不仅仅是和他打个平手,她将会远远胜他一筹。他沿着宽阔的栅栏东倒西歪地疲于奔命,尽管如此,格情的声音仍然像一个幽灵般嘲弄地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她的肾脏通过我的肾脏带了个口信儿给你……一个小小的口信儿,诺曼……你瞧,这就是……” 这时飞跃发生了,这是思维上的某种短暂的飞跃,掠过现实的表层向上飞去,又一次飞离了大脑。当他的思维又回到他自己身上时,已经过去大约四十五秒左右了。这时他正沿着中央大道向游乐场跑去,像一只无头的野牛一样毫无意识地到处乱窜,越跑越远。他正向着码头方向和湖边跑去。在那里孩子们围着他,用汽水瓶打倒他,等他刚刚站起来,又一次将他打倒,反复了好几次,以此取乐。 这时,他的脑海里响起了父亲雷·丹尼尔斯正在尖叫的声音:居然被一个女人打倒!在一个婊子面前你怎么能保持童贞呢,诺曼?他的父亲真够得上是个世界顶级恶棍。 他把这个声音从脑海里挤了出去。这个老头儿在他有生之年已经对他吼得够多了,既然他已经死了,诺曼就不必再听这些屁话。他能对付格特,也能对付罗丝,他对付得了这儿所有的人,但是他必须在当地的警察开始搜寻一个满脸淌血的光头男人之前跑出这个地方。已经有太多的人在盯着他看了,为什么不呢?他满身尿味儿,脸上像被野猫抓过一样。 他拐进影视长廊和南海路之间的小道,漫无目标地奔跑,一心只想赶快离开途中的那些货摊,他曾经在那儿抽过奖。 长廊的侧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了一个人。诺曼猜想他是个孩子。实际上很难准确判断。 他个头像小孩儿,穿着也像个小孩儿——牛仔裤、锐步鞋,上身穿一件麦克尔·迈克德莫特牌体恤衫,上面写着:我爱一位名叫雨水的女孩,不知那句话有什么该死的含义。他的整个脑袋上套着一只橡胶面具,面具上画的是公牛费迪南德。它面带宽容而快乐的微笑,犄角上还装饰着花环。诺曼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把将那只面具从小孩子的头上揪下来,捎带扯下了一大撮该死的头发。 “嗨!”男孩儿尖叫起来。摘掉面具后,他看上去约十一岁光景。他的声音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愤怒。“还给我,那是我的,我赢来的!你以为你是谁——” 诺曼又一次伸出手,一把抓住男孩儿的脸,用力向后摔了出去。南海路的马路边是篷布。孩子一个跟头翻到了帐篷顶上,昂贵的旅游鞋飞上了天。 “你要是告诉别人,我就回来杀了你。”诺曼冲着仍在不停地起伏的篷布说了一声,然后把公牛面具套在了自己的头上,迅速向前走去。面具发出橡胶的恶劣气味儿,夹杂着它原先的主人头发上的汗臭味儿。这些气味对诺曼来说都无所谓,然而面具很快将散发出格特的尿味儿的想法才真正令他恼火。 他的思维又发生了一次跳跃,有一会儿工夫,他消失在形形色色的气味中。这一次回来后,他向新闻大街尽头的停车场全速地跑去。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就用一只手撑在右边的肋骨上。他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面具里面的确已经闻到了格特的尿味。他把面具拿了下来,在寒冷的空气中愉快地呼吸着。空气中没有尿味儿。他低下头看了看面具,不禁打了个哆嗦,那张乏味的笑脸使他汗毛直竖。这是一个鼻子上套着鼻环、犄角上装饰着花环的公牛,一个带有野兽般的微笑的公牛,一个已经被掠夺了某样东西、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畜生。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扔掉,但他克制住了,必须考虑到停车场的服务员。如果他能清楚地记得有个戴费迪南德公牛面具的男人驾车离开的话,他不会立即将这个人和警察追踪的那个人联系起来。如果这副面具能带给他更多一些时间的话,那就值得继续戴下去。 他坐到“加速度”的方向盘后面,把面具扔进座位,打着了点火线。衬衫里散发出浓烈的尿味儿,他的眼泪都被刺激了出来。他在深层大脑中又听见格特那仿佛从地狱里发出的格格笑声。“罗西说你是个对肾脏有偏爱的男人……”她这样对他说着。现在他十分担心她总是这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好像自己不仅被她强奸,她还留给他一个畸形的婴儿。 你是那种不喜欢离开面具的害羞的小伙子。 不,他想,快停下来,别再这样想下去了。 “她的肾脏通过我的肾脏带了个口信给你……”然后她的尿液浇得满脸都是,那种散发着恶臭的、小孩儿发烧时才会有的滚烫的尿液。 “不!”这一次他大声地惊呼起来,一拳打在了挡泥板的垫子上,“不,她不能这样!她绝对不能这样对待我!”他抽回拳头,又猛击了一拳,砸在了后视镜上,玻璃镜从铁杆上掉下来,打在挡风屏上后弹了起来,最后落到了地上。他把自己的手打伤了,手指上戴的那枚警校戒指被他打裂,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问号。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理智,准备发动车辆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停车票贴在这阳板上,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停车票上,使自己恢复正常状态。 诺曼想起还有些钱,便从衣兜里掏出钱夹,抽出一张五元的钞票。他把费迪南德面具重新戴在头上,决心忍受这个臭烘烘的玩意儿,将车缓缓地开向收费站。他把身子探出窗外,从面具的眼眶里注视着收费员。收费员摇摇晃晃地扶着收费站的门框,当他伸出手来接钱时,诺曼意识到了一件绝妙的事情:这家伙喝醉了。 “公牛万岁!”停车场收费员笑着说。 “对,”公牛斜靠着福特“加速度”说,“为伟大的公牛欢呼吧。” “一共两块五……” “不用找钱了。”诺曼说着,将五元钞票递给他。 开过半个街区,他把车停到路边,意识到如果再不把这该死的面具摘掉,他就要呕吐了,这样事情会更糟。他抓住面具,惶恐地把它扯了下来,好像揪下了一只吸在脸上的水蛭。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这时他又发生了一次跳跃,他的思维像一枚导弹般飞离了现实的层面。 当他又变成自己时,他正赤裸着胸膛坐在方面盘后面等候绿灯。在远远的街角处,银行的钟表在闪烁着,时间是下午两点零七分。他向四周看了看,他的衬衫平放在车内的地板上,旁边扔着后视镜和偷来的那副公牛面具。肮脏的费迪南德看上去扁平且又古怪。它那空洞的眼睛看着诺曼,诺曼透过它看到了人行道的地面。公牛快乐、灿烂的笑容收缩成了一团皱纹,这已经很不错了,至少这该死的东西已经离开了他的脑袋。他想打开收音机,才发现旋钮已经被他扭掉,很难再打开,所幸的是他设法又打开了它。还是那个陈旧的电台,汤米·詹姆斯和桑德尔斯正在唱着《小花招》,诺曼跟着唱起来。 在另一条小路上,一个看上去像个会计师的男人坐在一辆凯瑞车的方向盘后面,带着谨慎的好奇心打量着诺曼。开始诺曼有些不明白这个男人究竟对什么发生了兴趣,很快他便想起自己的脸上仍然血迹斑斑,他用手摸了摸,大部分都凝成了血块;此外他还赤裸着上身。他必须尽快处理这些事,然后…… 他弯腰拿起面具,一只手伸进去,将它举到车窗上,用指尖捏着橡胶嘴唇使它活动起来,随着音乐节奏,费迪南德在跟汤米·詹姆斯和桑德尔斯一起唱歌。他前后左右不停地活动着手腕,费迪南德好像在演奏着一曲疯狂的爵士乐。那个长得很像会计师的男人坐在那里,脖子伸得长长的,简直看呆了,由于太专注,一下子撞在了人行道旁的车门上。 诺曼窃笑着。 他把面具扔到地板上,在赤裸的胸口擦了擦双手。他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古怪,而且十分愚蠢。但如果穿上那件带有尿味的衬衫情形会更加糟糕。摩托夹克就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至少夹克的村里是干净的。诺曼穿上了皮夹克,将拉链一直拉到了下巴上。这时交通灯已经变成了绿色,旁边的那辆凯瑞车像子弹出膛一样从十字路口窜了过去。诺曼也开动了汽车,随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悠闲自得地唱起了歌:“我看见她沿小路离去……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她,漂亮的女孩儿,独自一人……嗨,宝贝儿,我能带你回家吗?”这首歌使他想起了高中时代,那时的生活无比美好。是这个可爱的小罗丝搞糟了一切,给他带来了所有这些麻烦。至少在他大学高年级以前还没有这么多麻烦。 你在哪儿,罗丝?他想。为什么你不来参加这个婊子们的野餐会,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 “她参加她自己的野餐会去了。”公牛在耳语,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就像是没有经过思索而说出的简单但无可争辩的预言。 诺曼把车开到路边,没有注意到“禁止停车装载”的标志牌。他把面具从车箱地板上拣起来,它又一次摩擦着手上的皮肤。这一次他把面具转过来对着自己,从空洞的眼眶里看到了下面自己的手指,而这眼眶看上去也正在以某种方式注视着他。 “她自己的野餐会,你是什么意思?”他嘶哑着嗓子问。 他用手指摸着公牛的嘴巴,虽然摸不到,但是能看到它的嘴巴在动。他猜想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但声音并不像他自己,也不像是来自他的喉咙里面;而是来自那嬉皮笑脸的橡皮嘴唇之间。 “她喜欢他吻她的方式,”费迪南德说,“你不知道吗?她也喜欢他用手抚摩的方式。她希望在他们回来之前,他能对她玩一些小小的花招。”公牛好像在叹气。它的橡皮脑袋以某种奇怪的国际大都会式的姿态在诺曼的手腕上晃来晃去。“这些都是女人所喜欢的,对吗?小花招。肮脏的爵士乐,整整一夜。” “谁?”诺曼冲面具咆哮道,太阳穴的血管突了起来,“谁吻了她?谁摸了她?他们在哪儿?告诉我!” 面具沉默了,或许它刚才根本没有说过话。 “你该怎么办呢,诺曼?”诺曼知道,这是父亲的声音。屁股上有些疼,但并不可怕,而刚才那个声音才可怕。即使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同样令他感到恐惧。 “找到她,”他低语着,“我要找到她并教会她怎么玩花招,以我的方式。” 说得不错,但你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他首先想到的是位于杜汉大街的女子机构,那儿肯定有罗丝住所的记录。但这不是个好主意,那地方是个经过改装的堡垒。他需要某种钥匙卡,也许跟被她偷走的那只信用卡差不多,用那种玩意儿才能进入。而且可能还需要一些其他工具,以保证报警器不会报警。 如果那里有人怎么办?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他可以用枪扫射,杀死一部分人,把剩下的人吓跑。他服役时使用的左轮手枪藏在旅馆房间的保险柜里,这样乘公共汽车时会方便些,开枪通常是最差的解决办法。假如她的地址储存在计算机里该怎么办?现在人人都使用这玩意儿。很可能他在周围转悠并抓住其中一个女人,等她说出密码和文件名时,警察已经出现在眼前,朝他的屁股开枪了。 这时,另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像香烟般忽明忽灭地从记忆中浮现出来:“……很遗憾我会错过音乐会,假如我想要那辆车的话,我不能拒绝……” 这是什么声音?它的主人不能拒绝的是什么东西? 他很快想出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那是金发女孩儿的声音,那个长着大大的眼睛、诱人的臀部的金发女孩儿。她真正的名字叫波尔之类,在白石旅馆工作,很可能认识他那到处游荡的小罗丝。波尔不能拒绝的是什么东西,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当你把打猎帽戴在头上,用猎手般的聪明脑袋认真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时,答案就不难得出了,难道不是吗?如果你想要那部汽车,你惟一不能拒绝的东西就是超时工作的额外报酬。既然她要错过的音乐会即将在今晚举行,她很可能现在已经在旅馆里。即使现在不在,也不会等太久。 假如她知道的话,她会说出来的。那个把头发染成旁克摇滚发式的下贱的婊子没有说出来,那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时间跟她进一步讨论。而现在的时间对于他来说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要把一切都弄个一清二楚。 黑尔上尉的搭档约翰·格斯塔森载着罗西和格特·肯肖向第三街区的湖滨警察局开去。比尔驾驶着他的哈利车紧随其后。罗西频频地转过身以便确定他仍在后边。格特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黑尔把格斯塔森介绍为“我更好的那一半”;而格斯塔森把黑尔叫做阿尔法狗。当罗西看到这两个人在一起时就看出了这一点。格斯塔森就是用这种眼神注视着他,甚至也是用这种眼神目送黑尔进入没有标记的卡普雷斯射击中心。罗西过去在自己家里曾多次见到过这种情形。 他们经过一座银行大钟——正是诺曼在不久前经过的那一座,罗西抬起头看了看,上面的时间是下午四点零九分,这一天就像加热的太妃糖一样变得很长。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担心比尔会离开她。在她心灵深处某个地方,她确信比尔一定会离她而去。然而他并没有离开,他冲她咧嘴一笑,迅速地向她挥手致意。她也扬起头,挥挥手以示回答。 “他看上去像个好人。”格特说。 “是的。”罗西同意道,但她不想谈论比尔。前排的两位警察毫无疑问在倾听她们的每一句话。“你应该住进医院里检查一下,看看是否被电击枪打伤。” “胡说,这种事对我来说有好处。”格特咧着嘴说。她穿着一条医院浴室的大号蓝白条浴衣,遮住了那件撕裂的无袖套头衫。“自从1974年我在浸礼会青年营失去童贞以后,我就感到自己彻底清醒了。” 罗西尽力想露出与之相应的表情,结果只挤出了一丝惨淡的苦笑。 “哦,我猜他是在进行一次夏季旅行,对吗?”她问。 格特迷惑地看着:“你是什么意思?” 罗西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早已握成拳头的左手,并没有感到吃惊。“我的意思是指诺曼,野餐会上那个该死的混蛋。”听到“该死的”这个词从她嘴里说了出来,她几乎不相信是自己说的,尤其是当她坐在一辆警车的后座上,前面还有两名侦探。她突然左手握拳斜着打了出去,砸到了车门的窗框上,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格斯塔森在方向盘后面吓了一跳。黑尔毫无表情地回头看了看,又扭过头正视着前方。他可能对他的搭档低声说了句什么。罗西不能肯定,也并不在乎。 格特握着她颤抖的手,尽力安慰着她,扳开了她那只紧握的拳头。“一切都没事了,罗西。”她温和地对她说,声音低沉地轰呜,就像一辆挂空档的大卡车。 “不,不!”罗西叫道,“不是的,你别这样说!”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眶,但她已经不在乎了。这是她成年以后第一次不是因为害羞或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在流泪。“他为什么不走开?为什么不离开我?他伤害了辛西娅,他毁了野餐会……该死的诺曼!”她又开始使劲儿砸车门,但是格特抓住了她的拳头。“该死的杂种诺曼!” 格特点着头:“是的,该死的杂种诺曼。” “他就像一个……胎记!你越想擦掉它,它就变得越黑!混蛋诺曼!杂种,该死的,恶棍诺曼!我恨他!我恨他!” 她停下来喘着粗气,布满泪水的面颊在抽搐着,然而她的感觉并没有糟糕到极点。 比尔!比尔在哪儿? 她转过头,以为他早走了。然而他还跟在后面。他挥了挥手。她也挥了挥手,又把脸转过来,情绪平静了一些。 “罗西,你简直要疯了,不过——” “哦,没错,我是疯了。” “——不过他并没有毁掉我们的聚会。” 罗西眨着眼睛:“你说什么?但是在发生这一切之后,他们怎么能继续进行下去呢?” “在他殴打了你这么多次之后,你怎么还能继续生活下去呢?” 罗西只是摇着头,并不领会。 “一部分是因为我们能够容忍,”格特说,“另一部分我猜想是由于我们坚韧。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要告诉这个世界,我们没有被吓倒。你以为这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吗?哦,不。诺曼的确是最坏的,但他不是最早的。当这个可恶的家伙出现在野餐会上并且作恶多端时,你需要做的就是等着来一阵大风把他吹走,然后继续野餐。他们也许正在艾丁格码头这样做。我们的活动继续进行,因为我们必须让自己相信,我们没有被生活打垮……我们有生存的权利。哦,我猜她们中有些人,例如拉娜·克莱恩和她的病人可能会离开,但剩下的人将重新开始聚会。我们一离开医院,康苏洛和罗宾就赶回了艾丁格码头。” “你们干得真不错!”黑尔上尉在前排座位上说道。 “你怎么能让他跑掉呢?”罗西责怪地问他,“上帝,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怎么跑掉的吗?” “嗯,严格地说,不是我们,”黑尔温和地说,“而是码头警卫队那些家伙放走了他。第一批市区警察赶到的时候,你丈夫早已跑掉了。” “我们认为他偷了一个小孩儿的面具,”格斯塔森说,“是那种可以套住整个脑袋的玩意儿。戴上它就完全无法辨认了。他很走运。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他总是很走运。”罗西痛苦地说。他们现在正拐进警察局的停车场,比尔仍然跟在他们的后面。罗西对格特说:“现在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 格特放开了,罗西的拳头立刻又砸在了车门上。这次手疼得更厉害,但她身上某种刚刚觉醒的东西减轻了她的疼痛。 “他为什么不离开我?”她又一次自言自语地问道。一个来自她心灵深处的甜蜜而沙哑的声音回答了她。 你应该和他离婚。那个声音又说了一遍,你应该和他离婚,勇敢的罗西。 她低头看了看胳膊,上面已经起满了鸡皮疙瘩。 当那个性感的婊子玛莉连·麦考尔开始唱歌时,诺曼的思绪又向上飞起,渐渐离开了他的心智。当他又到自己的头脑里时,他正在悠闲地开着“加速度”进入另一个停车场。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哪儿,他猜想可能是离白石旅馆半个街区远的地下停车场,他曾经在这里停泊过“加速度”。当他弯下腰熄火时,顺便看了一眼汽油表,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指针一直指向F的位置。经过最后一个街区时他一定是停下车来加过了汽油。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汽油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又弯下身子,打算在后视镜里看看自己的模样。这时才想起后视镜已经掉进车箱的地板上。他捡起来,仔细地打量着自己。脸擦伤了,好几处地方都肿胀起来;显然他曾经搏斗过,但血迹已经看不见了。在一个加油站的休息室里,当自动油泵缓缓地给“加速度”加油的时候,他就已经把那些血块擦干净了。现在上街已经不成问题——只要不再遇到更加不幸的事件。 熄火时,他想知道大概几点了,然而无法判断,他没有戴表,这辆垃圾“加速度”上没有表,而他正在地下停车场里。这要紧吗?会不会—— “不会,”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地说,“没有关系,时间已经整个打乱了。” 他往四面看了看。橡胶面具在车后座的地板上盯着他:空洞的眼睛,焦虑地皱起眉头的笑脸,可笑的装饰着花环的犄角。他顿时感觉到自己需要它。它很愚蠢,他讨厌犄角上的花环,讨厌它单调乏味而毫无生气的笑容,甚至……但它可能会带来好运。当然,面具并没有真正说话,所有这些只是他脑子里的念头。但如果没有这个面具的话,他绝不可能逃出艾丁格码头,这是确定无疑的。 好吧,他想,为公牛先生欢呼吧。他弯腰捡起面具。 从时间上看好像并没有过去多久,他猛扑过去,用手臂紧紧抱住金发女孩儿的腰部,使劲儿地压住她,使她叫不出声来。金发女孩儿刚刚推着手推车从一个写着“客房部”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大概在外面等了她好一会儿了。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因为他们就要回到客房部去,就只有他们三人:波尔,她的新朋友诺曼和伟大的公牛先生。 金发女孩儿猛踢他的小腿,然而她脚上穿着一双旅游鞋,诺曼几乎感觉不到她在踢他。他放手松开了她的腰,迅速走进房间,并从里面锁上了门。他很快扫视了一下四周,确信这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有别人。星期六下午,周末已经过去了一半,这里本来应该是……房间长而狭窄,房间的另一头立着一小排衣柜。空气中弥漫着美妙的气味——是那种干净的、刚刚熨烫过的亚麻布发出的清香。诺曼想起他还是个孩子时,每逢家里洗衣眼的日子就有这种香味儿。 简陋的小床上摆着一大摞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洗衣篓里装满了松软的浴巾。枕套堆在架子上。一堆床罩靠墙堆放着。诺曼将波尔一把推进被罩堆里。波尔的工作服短裙翻到大腿上,诺曼毫无兴趣地看着。他的性冲动在假期里就已经消失了,或许永远进入了“退休”状态,而这样也许会更好些。他的宝贝儿在过去的年月里已经给他带来够多的麻烦了。这个来自地狱的东西,一个人在一生中有十二年都不曾注意过它,然而在接下来的五十年甚至六十年里,它会像某个疯狂的塔斯马尼亚秃头恶魔一样迫使你围着它转。 “不许叫,”他说,“不许叫,波尔,否则我就杀了你。”这个威胁对她不起任何作用,至少现在如此,但她并不知道。 波尔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无声地吐了出来。诺曼稍许放松了一些。 “请别伤害我。”她说。 “我不想伤害你,”他温和地说,“我当然不会。”什么东西拍打着他的后裤兜,他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橡胶,是那个面具,他并不吃惊。“波尔,只需要你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然后我们就各走各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只是用耸耸肩膀回答了她,这使人想起了审讯室。这动作说明他知道许多事,这只是他的工作。 她坐在那堆倒下的深栗色床罩上,她的裙子已经滑下来遮住了膝盖。这床罩与十九层他床上的那条很像。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蓝色,一滴泪珠在左眼睑上颤抖着,终于从脸颊上滑落下来,留下了一条睫毛膏的痕迹。 “你要强奸我吗?”她问。她用那双很特别的、孩子般的蓝眼睛看着他(波尔,你想用这样的眼睛来勾引男人吗),但是这双眼睛里并没有他想看到的东西:那种在审讯室里看到的眼光。你用了一个整天和半个晚上的时间,用各种问题折磨一个家伙,直到他彻底崩溃时,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就是那种恭顺的、恳求的目光,那目光告诉你,他将说出一切,只求你放了他。而在波尔的眼睛里他并没有看到这些。 现在还没有。 “波尔——” “请别强奸我,请你千万不要,如果你非干不可,请戴上避孕套。我害怕传染上艾滋病。” 他呆呆地看着她,突然失声大笑起来。他笑得胃都疼起来了,胸隔膜更是疼得厉害,脸上的伤口尤其疼痛难忍,但他就是停不下来。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笑了,某个旅馆服务员甚至老板可能会从这里经过,听到笑声就会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没有用,他仍然停不下来,最后终于在伤口上引起了一阵剧痛。 金发姑娘起初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她自己也试探性地笑了笑,她充满希望地笑着。 诺曼最后设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的眼里充盈着泪水。当他能够不再笑而使说出的话显得真诚时,他才说道:“我并不打算强奸你,波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又一次问道。这一次她的声音比原先有力了一些。 他把面具掏出来,把手伸进去,就像愚弄坐在凯瑞车里的会计师那样操纵着面具。“波尔——波尔——法那——佛——费摩——米克——尼克。”他前后左右摇晃着面具,让它唱歌。他并没有任何理由要喜欢这该死的东西,但事实上他确实有点喜欢它。 “我也有点喜欢你,”公牛费迪南德说着,用它那空洞的眼睛看着诺曼,然后转向波尔,随着诺曼活动着它的嘴唇说:“你有问题吗?” “不,不,不。”她说。她的目光里仍然没有出现诺曼所期待的眼神,不过情况有了好转,她开始怕他——怕他们,这一点是肯定的。 诺曼蹲下来,两只手摇摆着垂在大腿两侧,费迪南德的橡皮犄角指向了地面。他真诚地看着她:“你希望看到我走出这所房间,并走出你的生活,是吗,波尔?” 她有力地点点头,头发在肩头拍打着。 “好吧,我也这么想,那对我也有好处。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会像一股冷风一样吹走,这很容易。”他向她靠了靠,费迪南德的犄角碰到了地上。“我想知道的是罗丝在哪里。罗丝·丹尼尔斯,她住在哪儿?” “哦,我的上帝。”波尔面颊上原来的那两块腮红消失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就要从眼眶中摔出来,“哦,上帝,原来是你,你是诺曼。” 他大吃一惊,而且十分恼怒——他应该知道她的名字,然而她并不应该知道他的——后来的每件事都因此而继续着。当诺曼仍在想着她的嘴里说出他的名字这件事时,她已经站了起来,离开那堆床罩,几乎要完全离开了。诺曼在她身后跳了起来,伸出右手去抓她,手里还攥着面具。他听见自己含糊不清地说,她哪儿都不能去,他想跟她谈谈,离得很近地谈。 他卡住了她的喉咙。她惊恐地发出尖叫声,竭尽全力地挣扎着。要不是因为那个面具的话,本来他是能够抓住她的。面具滑到他汗津津的手上,她挣脱了他的控制,向大门掉过去,双手向两边伸出着。起初诺曼并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先是很大的一声爆响,像是香槟酒瓶突然被打开时的声音。波尔开始疯狂地敲打着房门,脑袋僵硬地向后挺着,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角度,就像在庄严肃穆的爱国仪式上向国旗行注目礼似的。 “呵!”诺曼说,歪挂在他手上的费迪南德也抬起眼睛。费迪南德看上去很兴奋。 “哎呀!”公牛说。 诺曼把面具从手上猛拉下来,塞进口袋里。他听见下雨似的滴答声,诺曼低头寻找那个声音。波尔左脚上的旅游鞋不再是白色,已经完全变红了。血在她的脚旁聚积起来,又向门边流去,形成一道长长的血迹。她的手仍在颤抖,诺曼觉得那双手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小鸟。 诺曼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波尔几乎被钉在了门上。门后有一个衣钩。她挣脱他往前冲时,一头碰到了衣钩上,衣钩戳进了她的左眼。 “哦,波尔,你这该死的蠢货。”诺曼说,他感到既愤怒又沮丧。他盯着公牛愚蠢地张开的嘴,听见它不断地在说着“哎呀”,就像华纳兄弟公司卡通片中的某个角色。 他把波尔从衣钩上拉出来,这动作弄出了一阵吓人的动静。她那只未被损伤的眼睛带着无声的恐惧注视着他。诺曼觉得比原先更蓝了。 她张开嘴巴凄厉地尖叫了起来,诺曼丝毫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大声喊叫,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脸颊,巨大的手掌在她那线条精致的下巴底下只一扭,便发出了尖锐的断裂声——就像脚踩上杉木板时发出的声响。她倒在他的手臂上。她死了,她所知道的有关罗丝的一切都随着她的死而不复存在了。 “哦,你这傻女孩儿,”诺曼喘着气,“竟然把自己钉在那该死的衣钩上,瞧你有多愚蠢!” 他用胳膊摇晃着她。她的脑袋像没有骨头似的软弱无力地搭拉着,来回晃了几下,她的白制服浸泡在血泊中,就像围着一个湿透了的红色围裙。他把波尔抱回到床罩那里放下来。她两腿分开躺在地上。 “你这肮脏的婊子,”诺曼说,“即使死了也别想逃脱,你说对吗?”他跨过她的双腿。她的一只胳膊从膝盖上掉下来,落在了床罩上。他看见她的手腕上有一个编结的紫色手镯——看上去很像是用短短几截电话线扭在一起做成的,手镯上挂着一把钥匙。 诺曼看了这玩意儿一眼,然后转身向房间另一头一只带锁的衣柜那里走去。 你不能去那儿,诺曼,他的父亲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只要你走近位于杜汉大街附近的那个地方,那你就是个傻瓜。 诺曼笑了。如果你去那儿你就是个傻瓜。这话想想都觉得可笑。此外,如果不去那里还能去哪里呢?除了那个地方,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一试呢?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身后所有的退路都被毁掉了。 “时间搞乱了。”诺曼·丹尼尔斯念叨着,从波尔的手腕上揪掉了那只挂有钥匙的手镯。他径直走到衣柜前,用牙齿咬住手镯,留出足够的长度,以便将公牛面具固定在手背上。然后他举起费迪南德。让它浏览一遍衣柜上的标签。 费迪南德说:“就是这个。”用它那只橡胶脑袋轻轻点了点标着“波尔·哈沃弗特”的衣柜。衣柜上的锁被打开了,里面有一条牛仔裤,一件体恤衫,一件运动胸衣,一只浴袋,还有一只波尔的皮包。诺曼把皮包举到一只洗衣篮上,将里面的东西倒入篮子里铺着的一条毛巾上。他举着费迪南德,让他巡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手里就像举着一只奇怪的间谍卫星。 “就在这里,大男孩儿。”费迪南德低语着。 诺曼从化妆品、面巾纸和纸张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灰色塑料卡片,它肯定能够打开她们那个机构的大门。这一点毫无疑问。他挑出了这样东西后,正准备走开—— “等一下。”公牛先生低语着说,这声音传进了诺曼的耳朵,用花环装饰的犄角在上下晃动着。 诺曼点了点头。他再一次从满是汗水的手上扯下了面具,放进衣兜里,然后又向波尔皮包里倒出的那堆东西弯下腰去。这一次他检查得非常仔细,就像在“作案现场”进行侦察时一样。区别只是在于,他现在只能用手指头做这件事了,而不能像通常在作案现场那样使用钢笔或铅笔的笔尖。 现在指纹绝对不是个问题。他想到这一点不由得笑了。不会再是个问题了。 他把她的钱包拿到一边,从那堆东西里面又挑出了一本印有“通讯录”字样的小红本。他在“口’字头下寻找姐妹之家,没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又往前翻了几页,在波尔随手画下的一些眼睛和蝴蝶结周围写着大量的数字,看起来全都像电话号码。 他翻到最后一页,这里也同样,有着更多的电话号码。眼睛、蝴蝶结……在最中间,整齐地画着一个方框,在方框的两边各注着一个星号。 “哦,伙计,”他说,“拿上你的卡片,带上你的人。我想咱们要成功了,对吗,波尔?” 诺曼把最后一页纸从波尔的小册子上撕下来,塞到上衣前兜,踮着脚尖走到门口。他听了听,外面没有人。他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装进兜里的那张卡片:正在这样做的时候,他的思维又跳入了另一个空间,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一切事物都不复存在了。 黑尔和格斯塔森带领着罗西和格特来到了很像是一排对话室的一个房间里,这里的家具已经十分陈旧,但看上去很舒服,而且里面没有专供侦探们使用的办公桌。他们坐在一张褪色的绿沙发上,它位于饮水器和咖啡机之间。咖啡机上没有贴吸毒者或者爱滋病人凄惨的图片,而是贴着瑞士旅游广告。侦探们既冷静又极富同情心,谈话是低调而又充满尊重的。但是,无论他们的态度或者周围非公事公办的气氛都不能对罗西有所帮助。她仍然怒火中烧,比她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感到愤怒,但是她也有些害怕,毕竟是在这种地方。 在讯问进行的过程中,有好几次她几乎要失去控制了,每当这时,她就将目光投向房间外面,寻找站在写有“警察公务,非公莫入”的横栏外面耐心等待的比尔。 她知道自己应该走到他身边,告诉他不要再继续等下去了——他可以先回家,明天再给她打个电话。但她就是做不到。她需要他在那儿等候,就像侦探们驱车带她们来的路上他始终骑在“哈利”车上紧紧相随一样;她需要他,就像一个想象力过于丰富的孩子在午夜醒来的时候需要灯光一样。 问题在于,她的头脑中在不断地转着疯狂的念头。她知道这些念头是疯狂的,可就是克制不住地要去想。只有当她简单地回答他们的问题的时候,这些念头才会消失,然后它们又回来了。她仿佛看见他们将诺曼带到了地下室,把他藏在了那里。一定是这样的,执法机构就像个大家庭,警察们都是兄弟,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他们也不会允许警察的老婆出走,去过自己的生活。诺曼一定是被安全地隐藏在一间很小的地下室里,在那儿即使你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听到。那个地方有潮湿的水泥墙,有一只光秃秃的灯泡从入口处用绳索吊了下去。当这场毫无意义的讯问结束以后,这些侦探就会把她带到他那里,带她去见诺曼。 你疯了。她抬起头,看到比尔站在低低的横栏外面注视着她,等待她被问讯完毕之后用哈利车带她回家,想到此,她便明白这些想法太疯狂了,但是她无法制止自己这样想。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讯问着,一会儿由格斯塔森发问,一会儿又轮到黑尔,这时罗西还没有意识到这两个人一个在扮演好警察,另一个扮演坏警察。她希望这些侦探赶快结束这场无休止的问话,让她们离开。也许只有当她走出这里以后,这些介于强制和恐吓之间的令人心力交瘁的问题所产生的挫折感才会减弱一些。 “肯肖女士,请你再说一遍,为什么正巧你的钱包里有张丹尼尔斯先生的照片?”格斯塔森说,他面前放着刚刚完成了一半的报告。他可怕地皱着眉头,在罗西看来,他更像是一个孩子在参加一场期末考试,考卷上的题目他从来没有学过。 “我已经跟你说过两遍了。”格特说。 “这是最后一遍。”黑尔平静地说。 格特看着他:“以侦探的名义?” 黑尔得意地笑了——一种获胜者般的笑容——并且点着头,“以侦探的名义。”于是她再次告诉他们,她和安娜如何尝试着将诺曼·丹尼尔斯和杀死彼得·斯洛维克的凶手联系起来,又是如何通过传真得到了诺曼的照片。从这儿开始,她又讲述了她是如何在售票处的人喊那个坐轮椅的男人时注意到他的。尽管罗西对这个故事已经耳熟能详,格特的勇气仍然使她感到着迷。她像背诵购物单一样不厌其烦地将她与诺曼在洗手间后面的打斗故事又讲述了一遍,罗西托起她的大手,紧紧地握着。 格特说完时,扬起眉毛看着黑尔说:“怎么样,好了吗?” “是的,”黑尔回答说,“非常好,辛西娅·史密斯欠你的救命之恩。假如你是个警察,我会发给你荣誉证书的。” 格特哼着鼻子说:“我通不过体格检查这一关,我太胖了。” “没有关系。”黑尔说,面色严峻地迎着她的目光。 “好吧,我欣赏这次讯问,但我真正想听到的是你们将会抓住那个家伙。” “我们会抓住他的。”格斯塔森说,语气中充满了自信。然而罗西却在想,你不了解我的那位诺曼,警官先生。 “咱们之间的事情办完了吗?”格特问。 “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黑尔说,“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麦克兰登女士……你还能坚持一会儿吗?不行的话可以让他们等一等。”他停顿了一下,“不过真的不该让他们再等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对吗?” 罗西闭了一下眼睛,又张开。她朝比尔看看,他仍然站在横栏外面,背朝着黑尔。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她说,“不过请尽快结束,我想回家。” 这一次当他的思维回到他自己的大脑中时,他正在一条静谧的街道上从“加速度”中迈步出来。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已经是杜汉大街了。他把车停在距离这所野猫宫殿一个半街区远的地方。天还没有完全黑透,但已经逐渐暗下来了,树荫浓密而舒适,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气味。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意识到在离开旅店之前他肯定回过一趟自己的房间。他的皮肤散发着香皂味儿,而且换了身衣服。对于他的工作来说,这身衣服就算很不错了:一件白色的圆领体恤衫和一件蓝色制服衬衫,下摆放在裤子的外面。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周末上门检查煤气管道或其他这类问题的家伙。 “或者去检查报警器。”诺曼屏着气说,咧嘴笑了,“老奸巨猾的丹尼尔斯上尉——” 一阵恐惧突然像晴天霹雳般袭击了他。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裤子左后兜,那里除了隆起的钱包什么也没有。他又摸了摸右裤兜,当手碰到那只柔软的橡胶面具时,他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显然忘记了他的左轮手枪还留在房间的保险柜里,但他没有忘记带上面具。现在面具似乎比手枪更为重要。这种想法几近疯狂,但确实如此。 他站在人行道上观望着街对面的251号,如果那里只有几个婊子的话,他就会把她们全部抓起来当做人质。如果人多的话,他也要尽可能多抓几个——也许五六个,把剩下的人赶到小山坡上。然后开始向她们开枪。一个一个地来,直到有人说出罗丝的地址。如果她们中没有人知道,她就把他们全都打死,然后开始寻找有关的文件……但他不认为他需要等那么久。 假如警察在那儿,你该怎么对付,诺曼?他头脑中父亲的声音紧张地问。假如里里外外布满了警察,为了防止你闯入,他们把这地方全部保护了起来? 他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经过245号、247号、249号。在人行道与最后一幢房子之间有一个村篱,他走到树篱的尽头时突然停住,用谨慎而怀疑的目光紧盯着251号。如果看到这里已经采取了各种防备措施,他无疑会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这里居然没有丝毫动静,这令他感到意外。 姐妹之家坐落在又窄又深的草坪尽头,三层楼的影子投射在依然散发着热气的地面上。这里就像废墟一样宁静,门廊左边的窗户没有挂窗帘,里面黑洞洞的,没有任何移动的人影。门廊上没有一个人,车道上也没有一辆车。 他想,我不能就这样站在这里,于是又开始移动起来。他经过这座建筑物,向后面的庭院看了看。他来侦察时曾在这儿看见过两个婊子——他在洗手间后面抓住的便是其中之一。今晚庭院里空荡荡的,他能看见后院也空无一人。 这是个圈套,诺曼,他的父亲说。你了解这种事情,对吗? 诺曼快步向前走,一直走到257号大门前,然后转过身,仿佛闲逛一般沿着人行道又走回来。他知道这虽然看上去像是一个圈套,父亲也许是对的,但是不知怎么,他感觉到它不是。 公牛费迪南德像一个漂亮的橡胶精灵出现在他眼前——诺曼早已把它从后裤兜里拿出来并套在了手上,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任何站在窗口向窗外观察的人都会对这个肿着脸的大个子竟然会和一个橡胶面具说话而感到好奇……并且他还摆弄着面具的嘴唇,让它回答他。不过这些都没关系,生活已经变得非常……哦,简单化了。诺曼有些喜欢这种生活。 “不,这不是圈套。”费迪南德说。 “你肯定?”他问,他几乎又走到了251号前面。 “是的。”费迪南德说,并晃动着它那装饰着花环的犄角,“她们恰巧去参加野餐会了,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他们也许都围坐在烤蜀葵旁边,一些把自己穿成老祖母似的同性恋者正在唱着《风中之烛》呢。对于他们来说,你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场小小的风波而已,并不意味着更多东西。” 他在通向姐妹之家的小路前停住了脚步,低头看了看面具,公牛的这番话令他大为震惊。 “嗨,伙计,对不起,”公牛先生略带歉意地说,“但你知道,这些消息并不是我编造出来的,只是向你如实反映情况而已。” 诺曼痛苦地发现,有些时候你的感觉简直和老婆拿走信用卡并离家出走同样糟糕,那就是在你遭到冷落的时候。 遭到一群女人的冷落。 “好吧,那就教育她们别这么做了,”费迪南德说,“给她们个教训。干吧,诺曼,让她们知道你是谁,好让她们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教训。” “她们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教训……”诺曼喃喃地重复着它的话,面具在他手中鼓励地点了点头。 他又把它放回了后裤兜,同时边往前走,边用手指从左前胸衬衣口袋里夹出波尔的钥匙卡和从她通讯录上撕下来的那张纸条。他沿着门廊的台阶走上去,同时漫不经心地(他希望看上去如此)扫了一眼安在门上的摄像机镜头。他虽然把钥匙卡贴在了腿上,但眼睛却仍然可能被人监视到。不管运气如何,他得牢牢记住:费迪南德仅仅是个橡胶面具,诺曼·丹尼尔斯的手才是它的大脑。 密码锁的钥匙孔正是在他想象的那个地方,旁边有个语音箱,上面有小小的标记,指示来访者可以按下按钮后说话。 诺曼按下了按钮,身体向前倾斜着说:“我是中部煤气公司,来检查104号煤气管道泄漏情况。” 他松开按键等待着,并往头顶上看了一眼摄像机镜头。如果是黑白摄像机,就显不出他的脸肿得很厉害……他希望如此。他笑了笑以表明自己毫无敌意,而在这同时,他的心像一只马达一样嘭嘭地跳,好像要蹦出胸膛。 没有回答。什么也没有。 他又接了一下按钮:“煤气公司。有人在家吗?” 他等着,慢慢地数到20。他的父亲在他耳边低语着:这是个陷阶,正是他自己在此情景下也会设计的那种陷阱。让这个混蛋进来,让他相信此地空无一人,然后,把他像一堆砖一样放倒。是的,这正是他自己也会玩的那种诡计……但是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他几乎可以肯定。整个地方像被扔掉的啤酒罐一样空空如也。 诺曼把钥匙卡插入钥匙槽,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他抽出卡片,转动门把手,走进了姐妹之家的大厅。左边传来低沉、持续的毕扑——毕扑——毕扑的声音。是防盗警报器,它的信息屏上一亮一灭地显示着“前门”二字。 诺曼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暗暗祈祷这上面的数字就是他此刻所需要的,然后按下了D471四个数字。警报器仍旧毕扑——毕扑地响了一两声,随后停了下来。诺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关上了大门。他想也没想就重新设置了警报器,这是任何一名警察在工作时出于本能都会做的事情。 他打量着四周,发现楼梯通往二楼,他没有上楼,而是走进了大厅。他把头伸进右边第一间房子,它看来像是一间教室,椅子围成了一圈,房间尽头有一块黑板,黑板上写着“尊严、责任和信念”。 “智者之言,诺曼。”费迪南德说。它好像有魔法一样又变回到诺曼手中。“智者之言。” “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要我说纯粹是狗屎。”他左右看看,提高了嗓门。在这种恼人的静谧中大声喧哗好像是一种亵渎,但是一个男人就得干他想要干的事。 “嗨,有人吗?我是中部煤气公司!” “喂!”费迪南德在他手臂上喊道。它用空洞的眼孔快活地打量着四周,它的语调中带有一种滑稽的德国口音,有点像诺曼的父亲喝醉酒后说话的语调。“喂,这里有人吗?” “住嘴,你这白痴。”诺曼低声道。 “遵命,上尉先生。”公牛先生答道,它立刻安静下来。 诺曼慢慢转身进入了大厅。旁边还有一些别的房间——客厅、餐厅,还有一间看上去好像是小型图书馆的房间——但到处都是空无一人。大厅尽头的厨房里面也是空荡荡的。他想到了一个新问题:他要去什么地方寻找什么东西?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需要思考一下,同时也想制止住试图卷土重来的头痛。他想吸支烟,但不敢点燃,因为这里很可能装有烟雾探测器,烟一点着它就会尖叫起来。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直送进肺部的最底层,他终于辨出了这里的气味——不是尘土味儿,而是女人味儿,是那种长期自我坚守。把自己用正义的保护罩包裹着躲开现实世界的女人的味道。是夹杂着罪孽和狂迷的血液、盥洗、香粉、除臭剂和香水气味儿的混合体,是她们喜欢吃的蔬菜和喜欢喝的果茶的气味儿,是某种像酵素一样无法彻底清除的气味儿,是没有男人的女人的气味儿。这味道一下子就充满了他的鼻孔、喉咙、心脏,他的头直发晕,几乎要被它窒息了。 “兄弟,坚持住!”费迪南德锐声说,“你闻到的所有气味儿其实不过是昨天晚上的意大利面条酱汁味儿!” 诺曼呼出一口气,又吸进一口气,睁开眼睛。意大利面条中的那种酱汁,是的,红得像血似的酱汁,但是真的是酱汁的气味。 “抱歉,我刚才有点昏昏然了。”他说。 “是呀,谁又不是呢?”费德说。它空洞的眼孔好像在表达着同情和理解。“毕竟这是个女妖把男人变成猪狗的地方。”面具在诺曼手腕上旋转,用它空洞的眼孔扫视着周围。“是的,正是这个地方。” “你在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请别介意。” “我不知道该怎么走。”诺曼说着,也扫视着周围。“我必须尽快找到,可是上帝,这儿这么大!看上去至少有二十多个房间。” 公牛的犄角朝厨房对面的一扇门点了点。“试试那一间。” “哦,那可能只是一间餐具室。” “我可不这么想,诺曼。我想她们不会把私人用房的牌子挂在餐具室的门上,你觉得呢?” 是有点道理。他穿过大厅,把面具塞进兜里,同时注意到,在洗涤槽旁的搁架上放着一只煮意大利面条用的滤锅,正在那里晾干水分。他敲敲门,没有回答,又试着转了转把手,很容易便打开了,他把手伸进里面,在门的右侧摸到了一个开关,啪地一声打开了大灯。 吸顶灯照亮了一只巨大的书桌,桌上堆满了各种杂物,其中最上面有一只金色镜框,写着“安娜·史蒂文森”和“上帝保佑这个傻瓜”的警句。墙上挂着一幅镶镜框的合影照片,上面的两个女人诺曼都认识。其中一个是已经死去的伟大的苏珊·蒂,另一个白发女人看上去像是安娜。她俩用胳膊搂着对方,相视而笑,就像一对真正的女同性恋者。 房间另一头排列着文件柜,诺曼走过去,弯下一条腿,开始查看标有“D—E”字母的抽屉,但他很快停了下来。罗西不再使用“丹尼尔斯”这个姓了,他记不起来这是费迪南德还是他自己的直觉告诉他的,但可以肯定,她已经重新开始使用婚前姓名了。 “你到死都是罗丝·丹尼尔斯。”他说着,走到标有字母“M”的抽屉前,猛拉了一下。没用,它上了锁。 这是个问题,但不算太难。他得去厨房找件工具把它撬开。他转身打算走出房间时,忽然看见桌角上有一只柳条篮,便停住了脚步。篮子的提手上插着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古老的花体字“小小的信儿去吧”,篮子里放着一堆像是要寄出的邮件,在一张有线电视节目的账单底下,他看见两行露出一半的字迹: ——兰登 ——藤街 ——兰登? 该不是麦克兰登吧? 他眼中露出疯狂和贪婪的神情,一把将信抓了出来。篮子翻倒了,信件全部散落在地板上。 没错,是麦克兰登,以上帝的名义,正是罗西·麦克兰登!恰恰就在这名字底下,清晰而规范地打印着诺曼为了找到它而搜遍了整个世界、甚至下了一趟地狱的那个地址:春藤街897号。 在一堆文件中露出一把裁纸用的长把不锈钢刀。诺曼一把抓起来,迅速打开了信封,然后几乎想也没想就把刀插进了后裤兜中,同时掏出面具,套在了手上。信里只有一页纸,信纸的顶部用大字印着“安娜·史蒂文森”和稍微小一些字体的“姐妹之家”。 诺曼飞快地扫了一眼这个私人印章,将面具举到信纸上方,让费迪南德为他读这封信。安娜·史蒂文森的字体大方得体,甚至显得有些傲慢。诺曼汗湿的手指颤抖着,在费迪南德的脑袋里面尽量握紧,举着它一行一行送了下去。橡胶面具在读信的时候,不断地颤抖、畏缩甚至斜眼。 亲爱的罗西: 我只是想给你的新“窝”送一张字条,我知道这最初几封信有多么重 要!这些信是为了告诉你,你来到姐妹之家,我们能给你帮上一点儿忙, 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我还想说,我为你的新工作而高兴——我觉得你住在 春藤街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每一个来到姐妹之家的妇女都使其他所有人的生命得到了新生——那 些和她一起度过最初恢复期的人们,以及那些在她离开后到达的人们,因 为每一个人都给后来者留下了她的经历、她的力量和她的希望。罗西,我 希望你能常来,不仅因为你的全面康复是一条漫长的路,你的一些情感问 题(我想主要是愤怒)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还因为你有责任把在这里 学到的东西传递下去。我也许没有必要跟你说这些。但是—— 虽然是一声轻轻的咔哒声,在静寂中却显得很响。接着是另一种声音:毕扑——毕扑——毕扑——毕扑。 是报警器。 诺曼有伴儿了。 安娜根本没注意到停在离姐妹之家约一个半街区远的路边那辆绿色的“加速度”。她深深地沉浸在纯属私人性的幻想之中,这种想入非非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治疗师。她保留着这些幻想是为了对付像今天这样的恐怖日子。在幻想中她被登上了《时代》周刊,成为封面人物。但那不是她的照片,而是一幅有着深蓝色背景的、栩栩如生的油画,深蓝色是最合适她的颜色,而且有助于淡化她近几年来开始粗起来的腰围。她面部向左看去,让画家画出她最好看的侧面,她的头发搭在右肩上,像雪花一样飘扬起来,十分性感地飘扬着。 油画下面是一行简单的标题:美国妇女。 她转上机动车道,很不情愿地放弃了刚刚进入一半的幻想(她刚刚进入了这里,文章作者写道:“虽然她使一千五百名受尽摧残的妇女获得了再生,安娜·史蒂文森如今仍然谦虚朴素得令人惊讶……”)。她关闭了通向虚无世界的发动机,在汽车里休息了一会儿,仔细地按摩着眼睛底下的皮肤。 彼得·斯洛维克,在他们离婚前她有时叫他大彼得,有时叫他疯狂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在世时是个思维混乱、滔滔不绝的家伙,她的朋友们好像仅仅记住了这一点。在他生前的那些聚会中,谈话一直持续不断,每一段“纪念性的恭维话”都比前一段更要长(她真想用机枪扫射这些整天沉浸在构思恭维话的政治靶心上),直到四点钟才终于决定吃些东西、喝点酒,如果那天轮到彼得采购,一定是国产的烈性酒,她常坐的那把折叠椅一挨屁股就会嘎吱作响。然而她从未想过在吃一小块三明治、抿一口酒之后一个人悄悄地溜走。人们会观察并评价她的举止。毕竟她是安娜·史蒂文森,一个在本市享有重要政治地位的女人,在正式仪式结束后她必须和一些人谈话,这些谈话也是故意为了让别人看见才进行的,因为这正是这些狂欢和聚会的最终目的。 她费了好大劲才把胡思乱想的念头赶走。今天,她希望没有人在野餐会上过于疲倦,没有谁家的孩子被马踢中了脑袋,而最重要的是,她希望罗西的丈夫别露面。然而她怀疑他已经出现了,他对那儿的情况太了解了。 她迈出车门,锁上车,心想即使在这样治安良好的社区也该多加小心。她走上了门廊台阶,用钥匙卡打开了前门,想也没想就关掉正在毕扑——毕扑——毕扑不停喧叫着的安全系统。甜蜜的白日梦片断仍然在她头脑中回旋。 “你好,我的房子!”她喊了一声,走进了大厅。 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只有静谧回答了她的问候……让我多享受一会儿这种静谧。幸运的话,在晚上格格的笑声、哗啦的淋浴声、嘭嘭的关门声和嘀咕的说话声到来之前,她还能享受两三个小时宝贵的宁静时光。 她走进厨房,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悠闲、从容地洗个澡,把一天的晦气冲掉。然而她停下来,皱起了眉头,她的书房门半开着。 “见鬼,”她喃喃地说,“真是活见鬼!” 她最讨厌自己的隐私被人侵犯。她的房门没有装锁,因为她不相信自己虚弱到需要锁门的地步。无论如何这是她的地盘。那些姑娘们和女人们能来这里全都多亏了她的大度和恩准。她不需要在门上装锁,她有非请莫入的愿望已经足够了。 大多数情况下确实如此,但总会有某个女人认为自己真的需要从安娜这里找份文件;真的需要使用安娜的复印机(它跟台阶下那间屋里的复印机相比,不需要那么久的预热时间),真的需要盖章等等,干是这个失礼的家伙就闯了进来,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地里走来走去,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于是,空气中充满了廉价的香水气味…… 安娜的手在书房门把手上停留了一下。这个房间在她还是个小姑娘时曾经做过餐具室。她的鼻翼扇动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什么地方飘过来一股气味,但绝不是香水味儿。这气味儿让她想起那位疯狂的马克思主义者。这是…… “我们的人要么穿英国皮衣,要么就什么也不穿。” 我的天!耶稣基督! 她的胳膊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她是一个为自己的职业自豪的女人,但是她轻而易举地想象出彼得·斯洛维克的鬼魂在书房里等着她的景象,想象着一个喷洒着他常用的那种科隆香水的可笑而虚幻的幽灵…… 她的目光落在黑暗中的一个光亮上:是应答器。红灯在不停地闪烁,好像城里的每一个人今天都打来过电话。 她顿时明白,一定是出事了。可能就在艾丁格码头。有人受伤了。哦,上帝,别让这种事情发生—— 她迈步走进房间,手指在门旁摸索着电灯开关。开关是开着的,她迷惑不解地停下来。既然开关已经打开,吸顶灯应该亮着才对,但是房间里却一片黑暗。 安娜把开关上下扳动了两次,正要扳第三次时,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右肩上。 她刚刚感觉到那只重重压下来的手就发出了尖叫,声嘶力竭的疯狂叫声立刻冲出了喉咙,就像恐怖片中的女主角发出的声音。当另一只手紧紧钳住她的左臂并把它拧到背后时,她从厨房映出的灯光下看到了那人的黑影,她又尖叫了起来。 一直站在门后等待着她的那东西并不是个人。它头上长着奇怪的、像肿瘤一样膨胀的犄角。它是—— “为公牛欢呼吧。”一个空洞的声音说道。她明白了:这是一个戴面具的男人,但这并没有让她觉得好受些,因为她已经十分清楚这个男人是谁了。 她拼命从他的控制中挣脱出来,向写字台退去。她仍然能够闻到英国牛皮的味道,但现在也闻到了一些别的气味儿:热橡胶味、汗昧,还有尿味。是她的尿吗?她难道尿在自己身上了吗?她不知道。她的下半身已经完全麻木了。 “别碰我。”她的声音颤抖着,完全不同于平日那种平静而带有权威性的语调。她在身后摸索报警器的按钮,它就在这里什么地方,但是被一大堆文件盖住了。“你不许碰我,我警告你。” “安娜——安娜——吧哪——法那……”戴着有角面具的那个怪物用一种沉思的语调说着,在身后关上了门。现在他们已经完全处于黑暗之中。 “别碰我。”她说,沿着书桌慢慢移动着。如果她能走进浴室里,锁上门—— “费摩——吗哪……” 从左侧过去。接近了。她又冲向右侧,但慢了一步。一双强有力的胳膊抱住了她,她又想发出尖叫,那双胳膊攥得更紧了,她只能无声地喘息着。 假如我是苦儿卡思黛,我会——她正在想时,诺曼的牙齿已经咬到了她的喉咙上。他用鼻子在她脸上嗅着,就像一只在情人街圈养的小羚羊。接着他的牙齿咬进了她的喉咙里,一股热呼呼的东西喷到她胸前,慢慢流了下来,她不再想了。 当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并在所有的陈述上签了字以后,天早已黑了。罗西脑袋晕乎乎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刚刚参加了一场高中时经常参加的那种全天考试。 格斯塔森像捧圣餐一样在胸前捧着一堆文件,去准备他的案头工作。罗西站起来向比尔走去,他已经站起来了。格特去找洗手间。 “麦克兰登女士?”黑尔坐在那里叫她。 罗西的倦意顿时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吓跑了。比尔离得太远,听不见黑尔可能要对她说的任何事情。他会用一种低沉的、神秘的语调告诉她,趁着一切还来得及,为了她自己的前途,她应该马上停止对丈夫所干的一切蠢事;除非是他们问她,她应该在所有警察面前牢牢闭上嘴巴。他会提醒她这里发生的是一宗家庭内部纠纷,这种事情—— “我一定会抓住他,”黑尔温和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使你相信我,但无论如何,我要你听我说。我一定会抓住他。我向你保证。” 她张开嘴看着他。 “我要抓住他,因为他是个杀人犯,疯子,他很危险。我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不喜欢你看着这个房间的神气,无论什么地方有声响你都会跳起来,甚至我动一动胳膊你都好像受到了惊吓。” “我没有……” “你就是这副样子。你无法掩饰自己,迟早会表现出来。不过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是个女人,经历了你所经历的这些事以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你是否想过,你能活下来是多么幸运?” “是的。”罗西说。她的腿在发抖。比尔站在门口,带着明显的关切看着她。她对他挤出一点笑容,竖起一根手指:再等一分钟。 “你真够幸运的。”黑尔说。他注视着这间房子,罗西跟随他的目光看去。在一张书桌上,一个警察正在给一个穿着中学生夹克、正在哭泣的男孩儿作记录。在另一张紧挨落地窗的办公桌旁,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正在和一个侦探翻看一堆照片,两个人头靠得很近。那位侦探脱掉了夹克,腰上露出一把0.38口径的警察专用手枪。在一排监视器前,格斯塔森正和一位穿蓝色套装的年轻人研究他的报告。在罗西看来,这个年轻人不过十六岁左右。 “你对警察知道得不少,”黑尔说,“但你所知道的大多数都是错误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没有关系,他好像并不要求她回答。 “你想知道我要抓住他的最大动机是什么吗,麦克兰登女士?” 她点点头。 “我要抓住他就因为他是个警察,以上帝的名义,他是一个警察英雄。但是他的嘴脸再一次出现在家乡报纸的头一版时,他将会是‘已故的诺曼·丹尼尔斯’,或者以身穿橘红色囚衣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 “谢谢你说的这些,”罗西说,“它对我很重要。” 他把她带到比尔面前。比尔向她伸出了双臂。她紧紧拥抱着他,闭上了眼睛。 黑尔叫她:“麦克兰登女士?” 她睁开眼睛,看见格特回到房间,在向她挥手。她有些害羞、但毫不恐慌地看着黑尔,说“你要是愿意,就叫我罗西吧。” 他露出一个简短的微笑:“你想不想听到一些消息,也许它能够转变你对这座城市的不太友好的反应?” “我想……也许。 “让我来猜猜,”比尔说,“你们跟罗西家乡的警察之间有了麻烦。” 黑尔抑郁地笑了:“确实如此。他们不太乐意把他们所掌握的关于丹尼尔斯的血液化验资料,以及指纹资料传真给我们。我们不得不跟警方律师打交道——那些警察的辩护师们!” “他们要保护他,”罗西说,“我知道他们会的。” “至今为止还是这样。这是一种本能反应,就像当一个警察被人缴了枪械以后本能会告诉他放弃一切尝试,服从凶手一样。当他们经过认真思考以后,就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相信这一点吗?”格特问。 他仔细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是的,我相信。” “让警察来保护罗西,直到这件事过去,这行得通吗?”比尔问。 黑尔再次点头:“罗西,我们已经在春藤街你的住处外面布置了岗哨。” 她依次看看格特、比尔和黑尔,沮丧和恐惧又一次传遍了全身。形势始终对她不利,她开始感到被人操纵了,她将会遭到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打击。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知道我的住址,他也不可能知道!因此他才会去野餐会找我,他觉得我会去那里。辛西娅没有把我的住址告诉他,对吧?” “她说没有。”黑尔强调了”说”字,但这区别太轻微,罗西没有意识到。格持和比尔感觉到了,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 “你瞧,果然如此!格特也没有说,对吧,格特?” “没有,夫人。”格特说。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仍然希望做得更安全一些。不谈这个问题了。我已经在你的楼前安排了我们的人,住宅区一带至少有两辆汽车备用。我不是想让你再受一次惊吓,但是当一个疯子同时又是一名警察的时候,他便不是一般的疯子。最好别靠运气。” “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只好如此。”罗西小声说。 “肯肖女士,你要去哪儿,我派人送你——” “艾丁格码头。”格特说着,整了整身上的长浴衣,“我要在音乐会后举行一场时装发布会。” 黑尔吃吃地笑着,把手伸向了比尔:“史丹纳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比尔握着他的手晃了晃:“我也一样。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这是我的工作。”他的目光从格特转向罗西,“晚安,姑娘们。”他又迅速地看了看格特,脸上焕发出轻松的笑容,使他看上去年轻了十五岁。“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着,大笑起来。格特想了一下,跟他一起笑了起来。 门外的台阶上,比尔、格特和罗西互相拥在一起。空气是潮湿的,湖上弥漫着雾气。雾很稀薄,并不比路灯周围的尘埃和石子路上空的烟雾更加浓厚。但罗西猜想,再过一个小时它们就会厚得可以用刀切了。 “今晚你想回姐妹之家吗,罗西?”格特问道,“还有两个多小时他们才能从音乐会回来,我们可以享用所有的爆米花。” 罗西不愿意回到姐妹之家去,她转身问比尔:“如果我回家,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他迅速地回答,并握住了她的手,“我非常乐意。住的问题不用担心——我能够在任何沙发上睡觉。” “你还没有见过我的沙发。”她说。她明白沙发不是个问题,因为她不会让比尔睡在那上面。她的床是一张单人床,这就意味着他们将挤一挤,但是她想他们会相处得很好,狭小的空间可能会给她的生活增添更多的内容。 “再次感谢你,格特。”她说。 “没关系。”格特简短有力地抱了抱她,然后转过身,在比尔的面颊上很响地吻了一下。这时一辆警车掉过车头停了下来。 “照顾好她,朋友。” “我会的。” 格特向汽车走去,又停下来指着比尔那辆停在标有“警察公务专用”停车区的哈利车说道:“该死的雾,别开你那玩意儿了。” “我会小心的,夫人,我保证。” 她弯起一只巨大的拳头,假装生气。比尔半闭着眼睛,伸出下巴,脸上装出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罗西大笑起来。她从没有想到过她居然会站在警察局的台阶上放声大笑,但今天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她始料不及的。 许许多多的事情。 尽管已经发生了那些令人不快的事,罗西觉得能重新回到春藤街就像今天早上去乡村时的感觉一样好。她紧靠着比尔穿过街道,哈利车通行无阻地行驶在浓雾中,最后三个街区就像驾车通过了用棉花铺就的梦中世界。哈利车灯那一束笼罩着雾气的雪亮光束像探照灯一样射入了漫天大雾的世界。比尔最终开上春藤街时,大街上的建筑物如幽灵般影影绰绰,布莱茵特公园像一张巨大而空旷的白纸。 黑尔上尉已如约将车停泊于897号楼前,车身上写着“提供服务和保护”。车前有一片空地,比尔把摩托车驶入空地,挂上空档,关掉了发动机。“你在发抖。”他扶她下了车。 她点点头,她说话的时候尽量努力使自己的牙齿不哆嗦。“潮湿比寒冷更糟糕。”她想这两种都令人不舒服,只是不清楚哪个更糟糕一些。 “好吧,让我带你到一个既干燥又暖和的地方去。”他收起头盔,锁好哈利,把钥匙装进兜里。 “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他拉着她的手,沿着人行道走到一所公寓楼前的台阶上。当他们经过警车时,比尔向车里面的警察挥了挥手。警察从车窗后懒洋洋地向他们致意,街头微弱的路灯照在他的指环上,反射出幽暗的亮光。他的搭档显然已经睡着了。 罗西从钱包里掏出钥匙,插入门锁打开前门。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良好感觉已经消失了,最初的那种恐惧感像巨大的铁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胃部沉甸甸的,头痛加剧了,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刚才肯定看到了某种东西,某种异样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呢?她的注意力如此集中地考虑着这个问题,以至于没有听到警车的前门轻轻地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也没听见在他们身后的人行道上微弱的脚步声。 “罗西?” 比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他们站在门廊里,但她完全看不见挂在右边墙上的油画,也看不见黄铜底座的衣帽架和上面的黄铜衣钩,尽管它就立在楼梯边。为什么这里这样黑呢? 当然是因为吸顶灯关掉了。她在考虑另一个更让她困惑的问题:为什么警车上坐在乘客座位上的那个警察保持着那样不舒眼的姿势,却能睡得那样香。他的下巴抵在前胸上,把帽子拉过眼睛,活像30年代电影里的一名利客。为什么他在值班的时候睡得像头死猪,置重大责任于不顾?他所监视的对象随时可能出现。要是黑尔知道了一定会非常生气,他会立刻跟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谈谈。 “罗西?出了什么事?” 他们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急。 她将思绪重新倒回去,像放录像带那样重新播放了一遍。她又看见比尔站在警车后面向车里的人招手,无声地跟他打招呼,车里的警察也向他们挥挥手,手上的指环在路灯下发出微弱的亮光。她距他有一段距离,看不清上面的字,但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了。她曾经多少次看到这指环上的字印到她伤痕累累的皮肤上,就像美国食品卫生检查机构的封印盖在食品上一样。那就是“服务,忠诚,公众利益”。 他们身后的脚步越来越急,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有人在黑暗中急喘着粗气,罗西闻到一股英国皮革的味道。 诺曼的思维变成了一片空白。他脱光上衣,在姐妹之家厨房的水槽边清洗着脸上和胸前的鲜血。他抬头从挂竿上取下毛巾,这时落日的余晖发出橘黄色的光芒,照射着他的眼睛。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外面。没过多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又把那顶白色的球帽戴在头上,身穿一件英国防雾外套。天知道他从哪儿弄来这件外套,不过倒很合时宜,因为很快浓雾就会笼罩整个城市。他用手摩擦这件昂贵外套的防雨布面,很喜欢这种质感,这是件做工精细的衣服。他试着回忆自己是怎么搞到它的,但实在想不起来。是不是又杀了什么人?某个邻居或者朋友?有可能。一个人在度假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打量着春藤街。在雾气笼罩的街头,一辆被人们称为“查里——戴维”的警车正停在他的活动范围内,离两条大街的交叉路口很近。他把手伸进外套的左兜——真是件好衣服,有些人对服装的确很有品味——他的手触到某种橡胶似的有弹性的东西,他愉快地微笑着,仿佛在同一位老友握手,“万岁,公牛,”他低声道,“你好。”他又摸了摸另一边的衣兜,并不想发现什么,仅仅是为了确定他所需要的东西就在兜里。 他用中指的指尖轻轻地触了触它,很快缩回手指,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掏出来。这是一把不锈钢刀,是从安娜的办公桌上拿来的。 她尖叫得很凶,他回忆着,手里握着刀子冷冷地发出笑声。刀刃在路灯映照下寒光闪闪。是的,她恐惧得放声大叫……但不消一会儿,她就彻底解脱了。 但是现在,还有一个难题必须解决:警车里有两个穿警眼的人,他们都全副武装,而他只有一把不锈钢刀,他必须尽可能毫无声息地干掉他们。这真是个难题,直到现在他还一点主意都没有。 “诺曼。”一个耳语般的声音从右兜传来。 他从兜里掏出面具,它那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似乎面带冷笑。 “什么?”他心怀鬼胎地低声说道。 “假装心脏病发作。”公牛先生仍然用耳语的声音说。他开始照着它说的做,步履蹒跚地走向停在路边的巡逻警车,并越走越慢。他低着头用余光警惕地注视着警车。车里的人即使再迟钝也应该已经看见他了,因为整条街上他是惟一活动的物体。他希望他们能看见这个低着头一步步往前蹭的男人,他们会认为他是个喝得醉醺醺的酒鬼或者突然犯病的病人。 他把右手伸进衣服里,揉了揉胸口,他可以感觉到手里那把刀的锋利刀刃,因为它已经将他的衬衫划破了一个小口。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目标,然后停下来站在原地,低着头,尽量不让身体晃动。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认为他是从酒吧出来的醉汉,歪歪斜斜地满街寻找回家的路;他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一位遇到了其他麻烦的人。他希望他们迎着他走来;除非万不得已,他只好向他们走过去,尽管这样做很容易被他们识破。 他又走了三步,不是向警车而是向离他最近的门廊走去。他紧紧抓着又湿又冷的铁栏杆,耷拉着脑袋,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心脏病突发的病人,而不是衣服里藏着致命武器的危险分子。 就在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个严重错误的时候,警车的车门开了,传来两个人迅速向他跑来的声音。这声音真令人高兴。他冒险睁开眼偷偷地打量了一下,看看这两个警察之间相距多远。如果两人前后拉开了,形势对他来说就非常不利,甚至会有危险,因为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跑回巡逻车请求援助。 好在他们是典型的查理——戴维组合,老手在左,新手在右。诺曼觉得那个新手很面熟,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他们两人靠得很近,几乎是肩并着肩,真是太好了。 “先生,”左边那个年长者问道,“要帮忙吗?” “痛得不得了。”诺曼喘息着说。 “怎么个痛法?”年长者继续问,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几乎到了危险的边缘。年长的警察本可以叫他的搭档返回车里用无线电台联系救援,那他就完了。而现在他们距离诺曼还有些距离,还不到下手的时候。 自从开始实施这个冒险行动以后,诺曼觉得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更像他自己:冷静、清醒、洞察一切。从路边铁栏杆上凝结的露水,到排水沟旁深灰色的鸽子毛、以及一只装过土豆条的皱巴巴的纸袋。他甚至可以听出警察平缓而轻微的呼吸声。 “在这儿,”诺曼喘息着,他用右手伸进衣服里面,紧紧贴着胸部,不锈钢刀的刀锋划破了他的衬衣和皮肤,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疼,“我的胸口感到有些刺痛。” “最好让我去叫一辆救护车来。”年轻的警察说。诺曼突然想起来,原来这个年轻的警察很像杰瑞·马萨斯,那位在电视连续剧《留给比沃》中扮演比沃的演员。在二频道重播这部片子时,他几乎每集都看了,有的还看了五六遍。 可是年长的警察看上去并不像比沃的哥哥沃利,他想。 “等一下。”年长的警察说着,向他走来,“让我来看一下,我原来在军队里当过医生。” “外套……钮扣……”诺曼说着,并用眼角的余光监视着“比沃”的举动。 老警察又向前走了两步,正好走到诺曼面前,“比沃”也跟来了。老警察开始解开诺曼风衣上的扣子,第一颗、第二颗,当他解到第三颗的时候,诺曼突然抽出小刀刺向他的喉咙,鲜血当即便喷了出来,溅到制服上,在昏暗的雾色中看上去就像牛排上的浇汁。 要解决“比沃”并不难,他由于惊恐而呆呆地站着,与此何时,他的搭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无力地向空中挥手,想拔出刺入喉咙的刀子,就像在无可奈何地驱赶着吸附在身上的水蛭。 “比沃”在震惊中仿佛没有意识到诺曼对已经倒在地上的搭档干了些什么,这并不使诺曼感到奇怪,他以前也见过类似的情况。这个警察惊愕得像个十岁的孩子,而根本不像老练的比沃,他把自己变成了活靶子。 “艾尔出事了!”“比沃”说着。诺曼太了解这类刚入警察行的年轻人了,他以为自己在大喊,但其实他只不过是在小声地咕哝着。“艾尔出事了!” “是的。”诺曼随即就是一拳,向年轻警察的下巴打去。如果对手厉害,这一招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幸亏“比沃”不难对付。接二连三的重击将年轻的警察逼到了诺曼半分钟前还抓过的栏杆上。“比沃”并没有像诺曼所希望的那样很快断气,但他的眼睛已经暗淡无光,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他的帽子掉在地上,露出剪得短短的头发。诺曼抓住他的头发,用膝盖猛击他的头部,听上去就像是用榔头在重重敲击一袋瓷器。 “比沃”像根木头似地倒在地上。诺曼向周围看了看,想找到他的搭档,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搭档不见了。 诺曼用眼睛到处搜索,发现他正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双手平举在胸前,像恐怖电影中的僵尸那样。诺曼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看看这出“喜剧”还有没有其他观众。从公园里传出孩子们喧闹的声音,他们在浓雾中玩捉傻瓜的游戏,跟这里发生的一切毫无关系。迄今为止幸运之星一直在高照着他,再过四十五秒,顶多一分钟,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了。 他追着老警察跑上前去,老警察现在已不再试图拔出插在喉咙上的不锈钢刀了,他挣扎着走了大约二十五码。 “警官!”诺曼用低沉又蛮横的语调叫道,碰了碰他的臂膀。 警察痉挛着转过头,他的眼睛从眼眶中凸出来,目光迟滞。诺曼想,这双眼睛有点像某些旅馆墙上挂的那种兽头上的眼睛。他的制服从领口到膝盖浸透了鲜血。诺曼感到奇怪,一个人受了如此的重创竟然还能活着而且有知觉,真是咄咄怪事。 “乌鸦!”警察急促地说,“呸,讨厌的乌鸦!”这声音像哽噎住了似的,但还很响亮,诺曼听得很清楚。他犯了一个新手才会犯的错误,但诺曼认为,能对付这样一个强壮的家伙是他的骄傲。当警察说话的时候,插在他喉咙上的刀柄上下抖动着,仿佛舞狮子的人在摆弄狮子脑袋上的嘴巴一样。 “好吧,我去报告后援,请求帮助。”诺曼真诚而急切地说。他抓住警察的一只手腕,“但是现在,我们得先回到车里去,过来,从这儿走,警官!”他想叫他,但不知道他的姓名。他制服上的铭牌已被鲜血弄得模糊不清,叫他艾尔好像不大合适。他轻轻拉着这个警察的胳膊,让他慢慢地开始走动。 诺曼扶着这个喉咙上插着刀、不断流血的警察回到黑白警车里去。他以为浓雾中会冷不丁走过来一个去买啤酒,或是看完电影回家的人,也许是刚刚离开热闹的聚会往家走的孩子们,不管是谁,只要遇上他便注定得死。一旦开始杀人就很难停手,这就像在池塘里投入一颗石子会激起一片涟漪一样。 街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模糊的喧闹声从公园那边传来。这真是个奇迹,就像艾尔警官还能走路一样。尽管他看上去像一头已被宰杀的猪似地浑身淌血,滴在路上的血迹正在逐渐变深变稠,在路灯下很像洒在路面上的机油。 诺曼拾起“比沃”掉在台阶上的帽子。当他们走到警车的车窗前时,他侧过身体,从打开的车窗里拔出发动机上的一串钥匙,又将“比沃”的帽子扔在前座上。钥匙很多,就像小孩子蜡笔画上的太阳光一样向四面伸展。诺曼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把开行李箱盖的钥匙,打开了行李箱。 “过来,”他轻声说道,“到这儿来,只有几步路,好了,就快有人来帮助了。”他心里一直希望这个警察倒下去,可他并没有倒,虽然他已经放弃了从喉咙上拔出刀子的努力。 “当心台阶,警官,小心!” 警察走下路阶,他的一只鞋掉进排水沟里,脖子上的伤口由于震动,像鱼鳃似地向外翻着,流出了更多的血。 现在我是一个警察杀手了,诺曼想。他希望打消这个念头,但是它无论如何也挥不掉,也许是因为在他大脑更深层、更明智的部分中,他知道这事不是他干的,他并没有杀死这个优秀的、顽强的警察,是其他什么人、什么东西干的。可能性最大的是他的公牛。诺曼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坚持住,警官,我们到了。” 警察在车后站住,诺曼用钥匙打开行李后盖,里面有一个光秃秃的备用轮胎(像婴儿屁股般光滑,他想)、一件夹克、一双靴子、一个油迹斑斑的防弹背心、一个工具箱以及警察专用无线电发射机。这是个很完备的行李箱,就像他所见过的任何一辆警车的行李箱一样。正如同所有的警车行李箱一样,它总会有剩余的空间。他将工具箱向一侧挪了挪,又将发射机推到另一边。警察摇摇晃晃站在他身边,目光似乎注视着远方的某处,仿佛看见了一段新旅程的起点。诺曼折好夹克放到备用轮胎后面,看了看他收拾出来的空间,又看了看警察,这块地方是专门为他预备的。 “好了,不过我要借用你的帽子,你不介意吧?” 警察什么也没说,只是站立不稳地前后摇晃着。诺曼的母亲常说的口头禅是“沉默就是同意”,他认为这句话比他父亲常说的那句“要是他们会自己撒尿了,他们就长大了”要聪明得多。诺曼摘下警察的帽子戴到光头上,把他自己的棒球帽扔进行李箱。 “血。”警察一边说一边将他那沾满了鲜血的手伸向诺曼,游离的目光中看不到愤怒。 “是的,我知道你流血了,都怪该死的公牛。”诺曼说着,把他一把推进了行李箱。他瘫倒在里面,一条腿僵硬地伸了出来,诺曼用手弯下了他的膝盖,把这条腿推进行李箱中,嘭地一声盖上了后盖。接着他回来找另一个警察,这个年轻的警察正试图坐起来,尽管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还没有恢复知觉,他的耳朵仍在淌血。诺曼单膝跪下,用双手掐他的脖子,这年轻人又倒下了,诺曼坐在他身上继续掐,“比沃”终于一动不动了。诺曼弯下腰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听见几声无规则的心跳,像鱼在岸上挣扎时发出的那种声音。诺曼叹了口气,又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用大拇指猛压他的气管。现在可能会有人过来,他想,一定会有人过来。但没人出现。从布莱茵特公园的空地上传来什么人的喊声,还有尖锐的笑声,那是只有醉鬼和傻瓜才会发出的喧闹声。诺曼又俯身倾听这年轻人的心跳,他现在像道具般僵硬,诺曼不希望这个道具重新复活。 除了“比沃”的手表在嘀答响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诺曼拖起年轻警察的尸体,走到警车旁,把他放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将他的帽子戴得很低,这孩子的脸看上去扭曲得像个怪物般斜靠在车门上。现在诺曼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抽疼,但最疼的地方是牙齿和下颌。 安娜,他想,这全都要怪安娜。 他想不起来他对安娜做了些什么,这让他非常高兴。当然,这些事不是他干的,是伟大的公牛先生干的。尊贵的上帝,他全身疼到了这种地步,仿佛他是一件被从里到外拆散的机器,零件和螺丝全被拆开了。 “比沃”的身体慢慢倒向左边,他的眼睛向外凸着,像死鱼眼睛一样。“不,别这样。”诺曼说着,把他的身体又扶得端端正正,从他身后拉出安全带,将他牢牢地绑在座椅上。这是个小把戏,诺曼退后一步又看了看他的安排,觉得自己干得不错。“比沃”现在看上去只是在抓紧时间小睡四五十分钟罢了。 诺曼小心地靠着车窗,尽量不碰到“比沃”的身。他打开车前仪表板下放手套的小贮物箱,希望这里贮存着一些急救药品,果然不错。他拔开一瓶落满灰尘的阿司匹林瓶盖,倒出五六粒药吃下去,这药吃起来有种刺鼻的苦涩味儿,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时他的思维又发生了一次跳跃。 当他回到他自己时,嘴巴和喉咙里的阿司匹林味儿呛得他直皱眉头。他现在已经站在她公寓的门厅里,把顶灯的开关打开又关上,但是不起作用,小屋里还是一片漆黑。他刚才肯定在灯上做了手脚,很好。他手里有一支警察的枪,他手握着枪管,刚才他大概是用枪管砸过什么东西,也许是保险箱?他去过地下室吗?也许!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灯都亮不了。 这是间出租公寓,还不错,但是仅此而已。从室内飘出的微波炉廉价食物的气味就可以说明这一点。这种味道已经渗透到墙缝里面了,没有办法除去它们。现在是夏季,再过两三个星期这种味道会更大。这里有一种出租房屋所特有的声音:许多窗户上都安装着吱吱作响的风扇,试图使房间凉快些,但在八月的天气里,房子里还是热得像只烤箱。她用她原先那套舒适的住宅替换了这套狭小的公寓实在令人奇怪,但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要弄清楚这栋小楼里住了多少人,其中多少人会在星期六的晚上提早回家?也就是说,给他添麻烦? 从诺曼的新外套里传出了一个柔和的声音:“没人会成为你的麻烦,因为你已经根本不在乎以后会发生的一切,这就使事情简单多了。不论是谁,只要妨碍你,尽管干掉他好了。” 他转身回到门廊,顺手关上门厅的大门。他想,门是他撬开的,撬锁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但心里总有一种烦恼,如果她有可能单独回来,为什么他还要费力去杀别人呢?目前他怎么能确定她不是已经回来了呢? 第二个问题很简单,公牛已经告诉他说她不在,他相信这话。至于第一个问题,她或许不是独自一个人。格特可能和她在一起,或者,公牛好像说过关于她的男朋友的事,诺曼很难相信公牛的话,但它曾经说过“她喜欢他吻她的方式”。这个蠢货,她根本不敢……不过,谨慎一些并没有坏处。 他走下台阶,打算回到警车里,溜到后座上等待她的出现。就在这时,他的思维出现了最后一次旋转,这一次是旋转而不是跳跃,像球赛开始前裁判用来给两队猜发球用的硬币一样地旋转。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用力关上公寓走廊的大门,在黑暗中冲进房间里,用手紧紧地掐住罗西男朋友的脖子。他不知怎么知道这男人就是罗西的男朋友,而不是护送她回家的便衣警察,但这无关紧要。他确实知道,这就足够了。他的整个身心都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他看见这男人进门之前吻罗西了吗?他吻着她的时候,是否不仅搂着她,还顺手摸了她的屁股?他想不起来,他不愿意想,也没有这个必要。 “我跟你说过,”尽管怒火中烧,公牛的声音仍然十分清晰,“我跟你说过的,对不对?这就是她的朋友们教她的,真棒!简直是妙极了!” “我要杀了你,杂种,”他恨恨地对罗西的男朋友那张模糊的面孔说道,把他逼到门廊的墙上,“杂种,如果上帝允许的话,我会让你死两遍!” 他那双掐住比尔·史丹纳脖子的手开始用力。 “诺曼!”黑暗中罗西尖叫着,“诺曼,放开他!” 在罗西取钥匙开门时比尔一直轻轻地扶着她的胳膊。突然他的手离开了她,黑暗中她听见有人重重地跌倒,紧接着听到了重物撞到墙上的碰撞声。 “我要杀了你,杂种,如果上帝允许的话——” “我会让你死两遍。”他还没说完,她在心里已经替他说了,这是诺曼最喜欢的口头禅,当电视里的裁判对他所喜欢的队员不利时,或者堵车时有人超车,他总是这样说。她听见了噎住的咋咋声。诺曼强有力的大手正在夺走比尔的生命,那是比尔在垂死挣扎时发出的声音。 罗西不像以往那样为诺曼的暴行而恐惧,她在黑尔的汽车里和警察局中体验到的那种怒火又在心中熊熊燃烧起来,这一次几乎将她吞没。“放了他,诺曼,把你那该死的手拿开!” “闭嘴,你这婊子!”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她从诺曼的语气中听到了惊讶和愤恨。他们结婚多年来,她还从来没有以这种命令的口吻跟他说过话。 就在距离比尔用手扶她的地方靠上面一点儿,她感觉到一个发烫的物体——是臂环,那个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送给她的一只金色臂环。罗西的心里仿佛听到她在对自己怒吼,别再像只愚蠢而可怜的小羊那样咩咩叫了! “住手,我警告你!”她一边对诺曼大喊,一边向那种被噎住的咋咋声走去。她紧咬着嘴唇,像盲人一样向前伸出双手。 你不能掐死他,她想,我决不能容忍,你早该滚蛋了,诺曼,快滚开,趁你还有机会,赶快离开我们。 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从黑暗中传来软弱无力的踢墙声,她可以想象出诺曼正狰狞地咧着嘴笑着,并掐着比尔的脖子,把他往墙上撞,刹那间她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只装满惨淡的可燃液体的玻璃器皿。 “你这狗屎,没听见我的话吗?我命令你,把他放下来!” 她伸出像鹰爪般强健有力的左手,臂环仿佛在燃烧,她隔着比尔替她租来的那件夹克和衬衫似乎看到了蓝色的火苗,但她手臂上并没有灼热的感觉,只有令人畏惧的振奋。她抓住那个向她施暴长达14年的男人的肩膀向后猛拉,力气大得令她震惊,然后隔着他的防雨布外套使劲扭他的胳膊,在黑暗中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听见他摔倒时跌跌撞撞的声音,然后砰的一声,是玻璃摔碎的声音,墙上的卡尔·克里兹或是什么人的画像掉到了地上。 她听到比尔连喘带咳的声音。她张开手指,摸到了比尔的肩膀,便把双手搭了上去。他弯着腰,每吸进一口气,都马上剧烈地咳嗽出来。罗西并不感到奇怪,她知道诺曼有多强壮。 她担心自己的左手会伤到比尔,便用右手摸索着托起了他的左臂。她能感觉到左手凝聚着某种令人震撼的力量,她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比尔,来吧,跟我走。”她低语着。 她必须帮他上楼,她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毫不怀疑地认为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但他站在原地,对着自己的双手不停地咳嗽,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快点儿,真该死。”她急促地低语道,她本想说:“快点儿,你这该死的。”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谁,即使在如此绝望的环境下她心里也一清二楚。 他终于开始移动了,这在目前意味着一切。罗西像导盲犬般自信地带领他穿过了门廊,尽管他一直在咳嗽,但他毕竟能走动了。 “站住!”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诺曼的声音,尽管他用了警官的口气,但是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站住,否则我开枪了!” 罗西想:不,你不会开枪的,这会扫你的兴,但他的确开枪了,是那位死去的警察的点45口径手枪,子弹斜着射入天花板,在门廊封闭的狭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空气中的火药味呛得人想流眼泪。子弹明亮的轨迹消失后,她眼前留下了一串光斑。她想,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看一看周围的布局,弄清她和比尔处在什么位置。实际上他们就在楼梯底下。 比尔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整个靠在她身上,将她挤到了楼梯一侧的墙壁上。她挣扎着想使自己站稳些,这时她听到了诺曼匆匆的脚步声,他正向他们走来。 她抱着比尔走上了两级台阶,他步履蹒跚地想帮她,也确实帮上了一点儿忙。当罗西上了两层台阶后,用左手放倒了衣帽架当做路障。诺曼撞到衣架上,嘴里在咒骂着。比尔绊了一下,但没有倒下,她松开了手,她能感觉到他又弯下腰喘息起来,想让自己呼吸得顺畅一些。 “坚持住,”她说,“再坚持一会儿。” 她迈上两级台阶绕到了他的另一侧,这样可以用左手扶住他。她用胳膊搂住比尔的腰,这样走起来就容易多了。她拖着他上楼梯,呼吸急促,身体向右边倾斜,就像一个拖着重物、竭力保持平衡的人尽量不使自己显得气喘吁吁、膝盖打弯一样。如果必要,她觉得自己能把比尔一直拖上楼。比尔的脚不时踩一下楼梯,想帮她一把,但他的脚尖顶多掠过台阶上的地毯。当罗西数到第十层,也就是一半时,他已经能帮更多忙了。楼下不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被压垮的声音,那是衣帽架被诺曼约二百二十磅的体重压碎了。她又听见了他上楼的声音,但不是脚步,而是用手和膝盖爬楼梯的声音。 “你别想斗过我,罗西。”他喘着粗气说。她不知道他现在有多远,尽管那个衣帽架把他拖住了一会儿,但他不像罗西,还拖着一个受伤的。神志不清的男人。“站在那儿别跑了,我只想和你谈一谈——” “滚开!”第十六级,第十七级,第十八级台阶,这里所有的灯都是黑的,一扇窗户也没有,黑洞洞的像只矿井。她晃了一下,伸出去寻找第十九级台阶的脚踩空了,原来前面是平地。显然只有十八级台阶,而不是二十级。这太棒了,她们比诺曼先上楼,尽管费了不少力气,但是成功了。 “滚开,诺——” 一个念头突然闪出来。这念头如此恐怖,好像有人猛地挤压着她的胃,她丈夫名字的后一个音节在她嘴边僵住了。 钥匙在哪儿?难道遗忘在大门的锁孔上了吗? 她松开比尔,左手在皮夹克的兜里摸索着。就在这时,诺曼的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小腿,像一条蛇一样只是纠缠它的猎物,并不急于毒死它们。罗西想也没想,用另一只脚向后有力地蹬去,帆布胶底鞋重重地踢在诺曼已经受伤的鼻子上。诺曼痛苦地嚎叫了一声,他想抓住楼梯扶手,但是剧烈的疼痛使他没抓住,顺着台阶又滚了下去。他接连摔了两跤,因为她听到了两次跌撞声。 “摔断你的脖子!”她轻声地尖叫着,这时她的手碰着了衣兜里的钥匙环,立刻宽慰了许多。感谢基督,感谢上帝,感谢天堂中所有的天使!但愿摔断他那只臭烘烘的脖子,让一切就此结束在黑暗之中,从此不再出现。”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她又听到他爬起来开始上楼梯的声音,而且边走边骂着所有他想得起来的脏话:婊子、妓女、同性恋者、杂种。 “我自己能走,”比尔突然说,他的声音极其虚弱,但她还是满心欢喜。“我能走,罗西,咱们去你的房间,那个疯子快要跟来了。” 比尔又咳嗽起来,诺曼在他们后面不远的地方笑着说:“对极了,小家伙,这个疯子快要赶来了,这个疯子会把你的眼球挖出来塞进你的脑袋里,让你吃下去,我真想知道它们是什么滋味儿!” “走开,诺曼2”罗西尖叫着,在漆黑中带领比尔走过二楼走廊。她左臂搂着比尔的腰,伸开右手的手指在墙上摸索,寻找房门的位置。她的左手紧紧挨着她新生活中所积累的全部财富——楼门、信箱和房门的钥匙,一共三把,她紧紧地握着它们。“滚开,我警告你!” 在她身后的一片漆黑中,诺曼在高楼梯口不远的地方发出暴跳如雷的吼声:“你敢吓唬我?你这婊子!” 墙上凹进去的地方就是她的房门了,她松开比尔,挑选房门的钥匙,她房门上的钥匙不像楼门的钥匙,头是正方形的,她在黑暗中寻找着门锁。她听不见诺曼的声音了,他还在上楼梯吗?还是进入了走廊里?或者已经顺着比尔的声音摸到了他们身后?终于摸到门锁了,她用手指摸着锁孔,用钥匙往里插,但是无论如何都插不进去。她心急如焚,紧张得直发抖。 “插不进去,”她惊慌失措地对比尔说道,“钥匙是对的,可就是插不进去!” “再试一次,钥匙可能插反了。” “嘿,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楼上走廊中回响,像是从三楼的楼梯口发出的,紧接着是一连串毫无用途的扳动开关的啪喀声,“灯为什么不亮?” “站在那儿别动,”比尔大喊了一声,立刻咳嗽起来,他试图清理嗓子,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咕噜声,又喊:“站在那儿别动!别到楼下来!给警察打……” “我就是警察,傻瓜。”一个低沉的、问声闷气的嗓音就在他们身边,带着迫不及待的。满足的语调嘟哝着。当她终于把钥匙插进锁眼里面时,比尔突然被人从她身边拽走了。 “不!”她尖叫着,用左手在黑暗中摸索,她戴在大臂上的那只臂环从来还没有这样热,“不,放开他,放开他!” 她抓到了光滑的皮革,是比尔的夹克,但从她手中滑脱,又听到可怕的吸不进去空气的咋咋声,仿佛什么人的喉咙里被塞满了沙子。诺曼低沉地、门声闷气地笑着,罗西伸出双臂摸索着朝笑声走去。她摸到比尔夹克衫的肩膀,继续往上摸着,她摸到一样模糊不清的东西——像死鱼一样的东西,凸凹不平的……橡胶的…… 是橡胶。 他戴着一副面具,罗西想。是某种动物的面具。 突然,她的左手被抓住,塞进温暖的潮湿之中。当她意识到那是诺曼的嘴时,他的牙齿已经向她的手指上咬了下来,一口咬进了骨头里。 她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但是又一次,她的反应不再像从前那样恐惧和绝望地放弃,让诺曼为所欲为。现在她全身像疯了一般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她并没有试图把手从他那正在咀嚼的嘴里拉出来,相反,她将手指弯曲起来,狠狠地挤压着他的牙龈,又用那只强有力的左手抓住他的下巴,用力一拉。 她手中发出奇怪的断裂声,像一块木板被膝盖骨压断。她感到诺曼退缩了回去,在他痛苦的嚎叫声中只能听得见元音:“啊……”他的下颌像文件柜上的抽屉似地撅了出来,已经和下巴上的关节脱节。他恐惧地尖叫着,罗西趁机将血淋淋的手指从他嘴里拿了出来。她想:这就是你咬人的好下场,你这畜生,让你在再咬人。 她从他的呻吟中听出他正在后退,顺着衬衫与墙壁的摩擦声摸索过去,心想,他现在该开枪了,一边转回身去找比尔。黑暗中看到他的黑影斜靠在墙上,绝望地咳嗽着。 “嘿,伙计们。玩笑开够了,该收场了。”是楼上那个男人在说话。他听起来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听起来好像已经下楼,远远地站在走廊里。罗西用钥匙开门时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大喊起来,听上去完全不像她的声音。 “离开那儿,你这白痴,他会杀了你,别——” 枪响了,她向左边看去,刹那间像是噩梦般,她看到了诺曼,他曲膝跪在地上,子弹闪过得太快,根本不可能看清他头上戴着什么东西。然而她却看见了:那是一副龇牙咧嘴的公牛面具,张开的嘴边有一圈鲜血——那是她的血。透过它空洞的眼孔,她能看到诺曼邪恶的目光正在盯着她,那眼神像原始穴居人即将发起一场圣战一样可怖。 罗西把比尔拖进房间,撞上了房门。刚才还在抱怨的那个房客尖叫着。路灯从窗口投射进来,尽管浓雾将光线变得一片模糊,但是同门廊、走廊和楼梯相比,这里已经十分明亮了。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那只臂环,黑暗中它从床头灯的底座旁发出幽暗的亮光。刚才是我自己干的,她想。她是那样惊奇,简直要感到自己愚蠢了。全都是我自己干的,只要认为是它给我以力量就足够了—— 当然,她内心那个理智的声音回答了她。当然是你自己干的,臂环根本没有魔力,魔力总是来自你自己的体内,力量—— 不,不,她绝对不愿意沿着这条思路继续想下去了。正在这时,她的注意力被诺曼疯狂的撞门声转移了。廉价的木板在他的重击下裂开了,合页在呻吟着。远处楼上那个罗西从未见过面的邻居开始痛哭起来。 快点儿,罗西,赶快!你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该去什么地方—— “罗西……打电话……给……”比尔说到这里,剧烈的咳嗽使他无法继续下去。她没时间听这个愚蠢的主意,以后这可能会觉得不错,但现在他们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设法不被杀掉,她要照顾他,保护他……这就意味着必须带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对于他们都安全的地方。 罗西飞快地拉开壁柜的门,希望发现里面藏着一个陌生的未知世界,就像当她被雷声惊醒时充满了卧室墙壁的那个未知世界。阳光会倾泻进来,使他们那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感到眩晕。 但它只是个潮湿而密闭的狭窄空间,里面除了两件她经常穿的衣物:一件衬衫和一双胶底帆布鞋以外,什么也没有。哦,对了,还有一幅油画,靠在墙上,是她自己放在那里的。这幅镜框有些破损的油画是那种很普通的人物画,在任何一家古董店、跳蚤市场或当铺里都可以见到。 门外走廊里,诺曼又开始撞门了,这次声音更大了,是木头的断裂声和地板的嘎吱声。只需再有两三下,门就会被撞开,出租房屋的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它决不是普通的油画!”她喊道,“它是专门为我而来的,它决不是一幅普通的油画!它曾经进入过另一个世界,我知道它去过,因为我拿到了她的臂环!” 她回头看了看那只臂环,然后跑过去,从床头柜上抓起它,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重,而且在发热。 “罗西,”比尔说,她看到他把双手放在喉咙上,她想他嘴里一定在出血,“罗西,我们得叫——”刹那间,明亮的光线射进了房间里面,比尔大喊了一声……然而这不是她所期盼的夏日阳光,这是月光,它从壁柜外面开放的空间射进来,洒满了整个地板。她转身走向比尔,手里握着臂环。她往壁柜里看了看,在原来是壁柜后墙的地方她看见了小山顶,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山脚下幽暗的神庙轮廓在暮霭中闪闪发光,但最美妙的还是月亮,它像一面银盘似地挂在紫黑色的夜空中。 她想起他们今天见过的那只雌狐在一千年以前也是这样地欣赏月光,当它的小宝贝们在断裂的树干下酣睡时,它便用那双黑色的眸子迷恋地注视着月亮。 比尔显得很迷茫,月光照在他脸上似乎给他镀了层银铂。“罗西……”他忧虑地低声说。他嘴唇动了动但再没有说出什么。 她拉起比尔的胳膊:“跟我来,比尔,我们得走了。” “发生什么事了?”伤痛和迷茫使他看上去十分虚弱,他的表情和罗西形成鲜明的对比,罗西对他那种迟钝的反应感到发疯和焦灼不安,强烈的爱——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点燃了她胸中的火焰。她要保护他,保护他远离死亡,假如这种事情真的发生的话。 “别管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你要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能驾驶摩托车一样,跟我走,我们现在必须离开。” 她用右手拉着比尔往前走,臂环像一只金色的面圈似地挂在左手上,他迟疑片刻,这时诺曼又在外面踢门并高声叫骂起来。随着一声愤怒和恐惧的尖叫,她换了一只手,一把将比尔推进壁柜,一起进入壁柜外边那个一望无垠的月光世界。 从那个婊子把放在楼梯前的衣帽架推倒后,事情就开始变得糟糕起来。诺曼不知怎么被绊住了,一个铜制的衣钩恰巧穿进了衬衣的扣眼里面——简直是本星期以来玩得最完美的一个把戏。另一个钩子钩住他的裤兜,就像一个笨拙的小偷在偷他的钱包。第三个比较钝一些的铜钩刺中了他的下身,他诅咒着,不停地晃着身体,试图摆脱困境,然而讨厌的衣帽架仍然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使他无法脱身。从后面把它拖开看来也不可能,又一个衣钩像铁锚般莫名其妙地钩住了楼梯旁的栏杆。 他必须赶快上楼,在这之前,他不希望被她锁在门外,单独和那个穿套头衫的家伙在密室里幽会。只要有必要,他毫无疑问会砸烂那扇门。 在他的警察生涯中不知有多少次破门而入的经历,有时需要对付的家伙相当凶悍。不过现在,时间是个必须考虑的因素。 他不想开枪,用这种办法解决他那到处游荡的罗西未免过于迅速、简便了,但是如果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能尽快奏效的话,开枪将是他惟一的选择,这将是个多么大的耻辱! “戴上我,头儿!”从衬衣兜里传出公牛的喊叫声,“我晒得很黑,很结实,我休息好了,我准备好了!” 哦,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诺曼从衣兜里取出并闻了闻带有小便和橡胶气味的面具,把它戴在头上。气味并不坏,事实上,当你把它们混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变得很美妙,令人感到惬意。 “公牛万岁!”他高喊着。扭动着,举着枪又向前挪了一步,在他还没把别住左腿的衣钩弄掉之前,诺曼几乎没有发现,该死的衣帽架突然在身体下面断开了。他藏在面具后面的脸咬牙切齿地狞笑着,发出一种重重的咔哒声,就像子弹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 “你难道不想跟我玩一玩,罗丝?”他一边把挂住脚和膝盖的衣帽架从身子下面抽出来,一边说,“快停下来,别躲了,我只想和你谈谈。” 她冲他大喊,不停嘴地说了一大堆毫无意义的句子。他尽可能迅速而安静地往前爬着。他终于感觉到她就在前面,伸出手抓住她了的左腿,用指甲掐进肉里的感觉真令人愉快!抓住你了!我的上帝!,抓住—— 她的脚突然像铅头棍一样从黑暗中踢来,踢中了他的鼻子,它整个儿被踢歪了。他感到疼极了——好像有一群非洲蜂在大脑里狂蜇一气。她挣脱了他,但诺曼几乎没有感觉到,他已经向后仰倒,手碰到了栏杆却没能抓紧,身体顺着栏杆向下滑去。他滚到了衣帽架下,抓枪的手指远离扳机,免得在自己身上穿个洞……他在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上面躺了一会儿,摇摇头,抖掉撒满脑袋的碎片,试图再一次站起来。 这一次,他的思想没有发生跳跃,意识也没有完全中断,但他一点也不记得他们在楼梯上冲他喊了些什么或者他自己回答了些什么。他的鼻子疼得要命,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但他知道有人想插进来干扰这次聚会,似乎是个无关的房客,罗西的男朋友让他离远点。这事对他大有帮助,因为他可以借此确定罗西的男朋友所在的位置。诺曼摸到他的位置,那家伙正在这里。他用手勒住他的脖子,这回要把活儿干得干净点。然而就在这时,罗西的一只手摸到他脸上……摸到了他的面具上。它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注射了诺佛卡因后被抚摩的快感。 是罗西。罗西正在抚摩他,她就在这儿。 自从她拿着他那只该死的信用卡逃走后,这还是第一次抚摩他。 她现在就在这儿,诺曼对那个男朋友失去了兴趣,他抓住她的手,塞进面具上被称做嘴的圆孔里,一口咬了下去。 这感觉真令人心驰神往,只是—— 只是正在这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某种十分糟糕的事情。某种可怕的事情。 她好像把他的下巴拽下来了。疼痛飞快地传到脑袋两侧,他尖叫着从她身上缩了回来。 这个臭婊子,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把她从一个听话的女人变成了一头恶魔? 那个无辜的过客尖叫起来,诺曼断定自己曾经向他开了枪。反正他已经朝别人开过枪了。人要是发出这样的叫声,不是身上中了枪弹就是着了火。 他接着把枪口掉转到罗西和她的男朋友所在的方向,却听见有扇门咣一声关上了。 那个杂种终于把他关到门外了。 然而、此时此刻这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他的下巴代替鼻子成了疼痛的焦点。她到底对他干了什么?他的下半个脸似乎不仅被撕裂,而且大大地神长了,牙齿已经不在原位,它在界尖前远远的某个地方晃悠。 “别傻了,诺米,”他父亲低声说,“她只是把你的下巴弄脱臼了而已。你知道该怎么办,那就快干吧!” “闭嘴,老家伙。”诺曼想回答,但是从瘪下去的面具底下仅仅发出一连串没有任何含义的词。 他放下枪,将手指伸进面具的边沿(自从戴上面具后他就没有摘掉过,这倒使一切变得简单了),重新弄好了面具,然后轻轻地用手掌摸着下巴,好像要安装掉出底座的滚珠轴承一样。 他强忍疼痛,用手在下面滑动了一点儿,托住下巴往斜上方猛推上去。 一阵剧痛,因为只有一边回到了原位,另一边脸扭曲着,像一只没有进入滑轨的抽屉。 “扭得太久,就无法恢复原状了!”他母亲在他脑子里说——这昔日的诅咒他记得太清楚了。 诺曼又一次向上猛推右边的下巴,他听到从脑袋深处传来“咔哒”一声,下巴复位了。然而他觉得整个肌键都被拉松了,短期内恢复不了弹性,他有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要是他打个呵欠,下巴就很可能会掉到皮带扣上去。 “面具,诺米,”他父亲又在低声说话,“面具能帮你一把,最好把它戴好。” “说得对。”公牛说。它现在被卷在诺曼上半部脸上,因此声音含糊不清,但诺曼完全听得懂。 他小心仔细地把面具拉下来,一直套到下巴骨底下。这确实有用,它就像体操教练保护运动员一样托住了他的脸。 “好啊,”公牛说,“干脆把我当成个下巴托。” 诺曼深深吸口气,挣扎着站起来,同时把那把点45式手枪别进裤腰里。真酷,他想,这是男人的世界,女人不该插手。他甚至觉得通过面具的眼孔看世界,要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似乎他的视力也提高了。这无疑只是他的想象,但它的确起了点儿作用,使他感觉良好,并建立起了自信心。 他背靠在墙上,猛地往前一跳,撞在那扇罗西和那位变态狂朋友走进去的大门上。他的下巴在面具紧绷之下仍然疼得发抖;但他毫不犹豫地又一次全力撞了上去。门框嘎吱作响,一长条银色的木板从门框上掉落下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渴望哈里·毕辛顿也在这里。他们两人只需要撞上一次就可以把门撞开,然后让哈里对付他的老婆,他自己对付她的男朋友。和罗西干一次是哈里一生中无法说出口的一个最大的愿望,尽管诺曼不能理解,但每当他来做客时诺曼都能从他眼睛里看到这种欲望。 他再一次向那扇门撞去。 记不清已经是第六次还是第七次了,门锁终于被撞开,诺曼顺着惯性冲进了房屋。她就在这儿,他们只能在这儿。 可是他一个人也看不见,汗水流进眼睛,霎时视线变得模糊了。屋子里好像是空的,但是不可能。 他们没有从窗户出去:窗户关着,上了锁。 他借着从外面射进来的笼罩着雾气的昏暗灯光搜遍整个房间,脑袋来回转动着,费迪南德的犄角伸向空中。 她在哪儿?杂种!以基督的名义,她究竟到哪儿去了? 他看见房间远处有个敞开的小门,里面有个关得紧紧的小衣柜。 他走过去,用目光扫视着整个浴室。浴室是空的,除非—— 他拔出枪,对着浴帘连开两枪,在印花塑料浴帘上打出了一对惊奇的黑眼睛。他把浴帘拉到一边,浴缸是空的。 子弹在瓷砖上打出了两个洞,这就是全部的破坏范围。 也许这样更好,无论如何他并不想杀了她。 但是她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诺曼转身回到房间,跪在地上(由于怕疼缩了一下,其实并没有真正感觉到疼),用枪在床底下来回扫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他气得向地上猛击一拳。 他向窗口走去,因为这是惟一漏掉的地方,至少他暂时还这样以为,尽管眼睛早已告诉他那儿没什么线索。 直到他看到了像是月亮的光线从另一扇打开的门中泻入,他才发现第一次搜索时漏掉了这扇门。 月光?你真的以为你看到了月光吗?你真傻,诺曼,难道你忘了,外面是大雾的天气,儿子,漫天大雾。而且即使今晚真是本世纪最美好的月圆之夜,这也只是个壁柜而已。准确些说,它只是二层楼上的一只壁柜。 它也许是,但他身上的汗味、油腻的头发……一切都足以使他确信,一个父亲未必掌握着世间的真理。诺曼知道,月光从二楼的壁柜中泻入纯粹是无稽之谈……但这恰恰是他看到的东西。 诺曼垂下拿枪的手,慢慢往那扇门走去,停在反光的地板上。 他透过面具的眼孔(奇怪的是,似乎他的两只眼睛始终是从一个眼孔中观察事物的)扫视壁柜。 壁柜两边都有衣架,空荡荡的衣架悬在金属棍上,但这个壁柜的后墙不见了,在本应是后墙的地方,现在是一片洒满月光的山坡,山上长满郁郁葱葱的青草。 董火虫在昏暗模糊的树影间闪烁。飘过天空的云彩靠近或遮住月亮时像一盏盏顶灯。还不是满月,但月亮也快圆了。 山脚下是一座废墟,诺曼觉得它看着像一个荒废的农场,或者是一座废弃的教堂。 我真的疯了,他想。要不就是她把我打得丧失了意识,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不,他不接受这个结论,也不愿接受。 “回来,罗丝!”他在壁柜里喊……严格地说,它已经根本不是壁柜了,“回来,你这杂种!” 没有回应,只有那不真实的景色……一阵微风吹过,送来青草和野花的芬芳,证明它并不是诺曼古怪而完美的幻觉。 甚至还有别的:蟋蟀的鸣叫声。 “你偷了我的信用卡,你这杂种。”诺曼用低沉的声音说。 他走近壁柜,抓住一个挂在壁柜上的衣架,就像拉着吊环乘坐地铁的乘客一样。他身外是那个怪异的月光世界,但是这一刻里,他所有的恐惧都被淹没在愤怒中了。“你偷走了它,我要和你谈谈这件事情……离近点儿谈……” 他低头走进壁柜,绕开金属棍,几个衣架被他碰落在木地板上。然后,他直起腰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视着展现在他面前的另外一个世界。 他继续往前走。 好像有一种往下走的感觉,就像在一幢高低不平的古老的房间里走路,但是仅此而已。只走了一步,他就已经走出了壁柜。他正站在草地上,带有花香的夜风从四面八方吹拂着他,从面具的眼孔吹进去(现在面目上只有一只眼孔,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自从迈出这一步以后,他对此已不再觉得奇怪),使他那红肿的皮肤感受到一股清新的空气。他抓住面具的边缘,想把它摘下来,让整个面孔都享受一会儿清爽的夜风,但是面具摘不下来。它长在了他脸上,一点儿都动不了了。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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