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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当史帝文生局长转过头来面对我时,一阵诡异的邪光如电光石火般快速闪过他的眼睛,这样的事情倘若发生在昨夜,我大概会以为那是仪表板的反光而不予理会。但是日落以来,我看到不单纯只是猴子的猴子、非比寻常的猫,走过被神秘洪流淹没的月光湾大街小巷,如今我已学会从表面看似不起眼的事物看出不寻常的轨迹。
  他的眼睛又回复正常的墨黑色,不再有任何闪光,语气中愤怒的浪潮似乎也已渐渐消退,仅剩下漂浮在水面的痛苦和绝望。“现在一切都变了,都变了,再也回不去了。”
  “什么东西变了?”
  “我已经不是我过去的样子。我甚至记不得我过去是什么样子,全不记得了。”
  我觉得他跟我说话时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沉浸在迷失自我的自怨自艾里。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反正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已经被剥夺得一点不剩。现在的我只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雪诺。我全部只剩这样了。你可以想像这是什么感觉吗产”我无法想像。“
  “因为甚至你,像你这样生活连狗屎都不如,每天像石头下的软虫昼伏夜出的怪人——连你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虽然警察局长在本地是经由公民投票选举产生,史帝文生显然一点也不在乎丧失我的选票。
  我想跟他说叫他去死。但是我还知道勇者无惧和自讨苦吃的差别。
  当他转过脸面向挡风玻璃上滑下的白雾时,那股冰冷的火焰又开始在他的眼睛里跳动,虽然比前次短促和微弱,但是却更令人忐忑不安,因为我再也无法忽略它的存在的事实。
  他刻意将声音放低,仿佛怕被人听见似的。“我常常做恶梦,很恐怖的恶梦,梦里面充斥着性暴力和血腥。”
  “这样的情况全部都是一年前开始的,”他继续说:“起初只是一个礼拜出现一次,后来次数愈来愈频繁。刚开始的时候,恶梦里出现的女子全是我不曾见过的陌生脸孔,纯粹出于我的幻想。这些梦就像你在青春期做的梦一样,皮肤细嫩、体态丰盈的女子纵情地屈服在你面前……差别是,在梦里,我不仅仅和她们性交……”
  他的思绪从冲动乖戾转为幽暗。我只能看见他侧面的轮廓,他满脸的汗水微微反光,我赫然从他脸上瞥见一丝凶暴,我只能庆幸他没有正面朝着我。
  他把声音又放得更低,他说:“在那些梦里,我还出手殴打她们,朝她们的脸上痛殴,一直殴打,一直殴打,打到整个脸面目全非,然后我会伸手格她们的脖子,直到她们吐出长长的舌头为止……”
  当他在描述恶梦的情境时,他的声音透露出无限的恐惧。但是此刻,除了恐惧之外,他全身上下涣散出一股变态的兴奋,你不仅可以从地沙哑的声音看出端倪,他突然紧绷的肌肉更是表露无遗。
  “……然后她们发出痛苦的惨叫,我最爱听她们惨叫,最爱看她们脸上痛苦的挣扎,还有她们的鲜血。如此的美味可口。好令人兴奋。我带着令人颤抖的快感醒来,充满肉欲的渴望。有时候……虽然我已经五十二岁,我依然可以在睡梦里,甚至醒着的时候达到性高潮。”
  欧森兴味索然地从安全栅栏旁退到后座上休息。
  我巴不得自己也能和路易斯。史帝文生保持更远的距离。车子内的空间感觉上似乎愈来愈局促。
  “然后我的太太露易莎,也开始在我的梦中出现……还有我的两个……我的两个女儿,珍妮和凯拉。她们在梦里都好怕我,因为我有
  十足的理由让她们感到害怕。我很痛恨自己对她们,对她们做的事……但另一方面我却忍不住为此感到无比兴奋刺激。“
  他说话的声音、缓慢沉重的呼吸声和僵直的肩膀,将他的愤怒。
  沮丧以及变态的兴奋显露无遗,即使从侧面,我都可以看见他脸上的阴阳怪气。他使劲地把持住内心激烈交战的欲望,凭着一股强烈的希望在堕入疯狂和残暴的深渊挣扎,这股强烈的希望明显地写在他痛苦的脸上。
  “后来,梦里的情境愈来愈恶化,我在梦里的所作所为连我自己都感到恶心龌龊,到最后,我一想到睡觉就害怕。我努力不让自己睡着,一直到把自己累垮,到所有的咖啡因都失效,就算把冰块放在我背上都无法让我不把疲惫的眼睛闭上为止。等到我真的睡着以后,我的恶梦却变本加厉,仿佛疲倦不仅将我带入梦乡,也同时将我推入心底更深处的魔鬼巢穴。梦中我不停地砍杀,一切都好逼真,那是我第一次做彩色的梦,梦里的色彩好强烈,声音也是,我毫不留情地在插入她们的同时用牙齿咬断她们的喉咙,任凭她们哀嚎求饶、尖叫和哭泣,身体痉挛,做临死前的最后挣扎。”
  路易斯。史帝文生似乎依然能见到梦中恐怖的情景,虽然我除了缓缓滚动的白雾之外什么也看不到,眼前的挡风玻璃显然是他变态幻想的投影机。
  “过了一阵子之后……我再也不敢抗拒睡眠。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办法只好忍耐。然后随着时间过去——我不记得到底是哪一天的晚上——那些梦境再也不让我感到害怕。过去,它们对我带来的罪恶感远超过快感,但是从那之后却演变成纯粹的享受。虽然我起初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种想法,到后来我每天都期盼睡觉时间的来临。
  当我清醒的时候,这些女人们都是我最珍爱的对象,可是到了梦里……到那时候……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尽情用各种我可以想像到的方式尽情地殴打她们、凌虐她们、折磨她们。恶梦醒来不仅不再令我感到恐惧……反而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喜悦。然后我有时候会躺在暗处,幻想要是这一切暴行是真实的情境会有多刺激。光是想象梦里的情境,就足以令我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注入在我体内,让我觉得好自由,完全的自由,那是我前所未有的感受。事实上,我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像是背负着巨大的手铐脚镣,受到重重的铁链捆绑,被大块的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感觉上,纵情于这些欲望之中并不算犯罪,也没有任何道德的负担。没有对与错。没有好与坏。
  只有绝对的解放。“
  假如不是车内的空气急速恶化,就是我突然觉得与他呼吸同样的空气令我觉得恶心,我不确定是何者。我的嘴里像是含了一分钱铜板似的充满了苦涩的金属味,我的胃像是装了北极的冰山一样不断抽搐,而我的心则仿佛裹了一层寒冷彻骨的冰霜。
  我不明白史帝文生为什么要将他受困的灵魂赤裸裸地摊在我面前,但是我觉得这些告白其实只是序曲,还有更多我不想听的恐怖消息在后头。我很想设法在最终的秘密从他嘴里进出来之前堵住他的嘴,但是他显然正强烈陶醉在这些恐怖的幻想的描述里——或许我是他第一个敢吐露心声的人吧。要他闭嘴,简直比杀他还困难。
  “最近,”他继续用一种会让人做恶梦的饥渴语气说:“这些恶梦全都环绕在我孙女柏兰蒂身上,她只有十岁,是一个很标致的小女孩,长得非常标致,又纤细又漂亮。说起我在梦里对她做的事,啊,讲起我做的那些事,超乎你想像的残酷,邪恶得人骨。当我醒来的时候,那种兴奋简直超越一切。我躺在床上,我妻子躺在我身边,熟睡的她根本想不到我内心竟然有这些奇怪的想法,想到她不可能知道我有这些想法,我有种说不出的权威感,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任何时间只要我想要,我就能掌握这种绝对的自由。任何时间,管它是下个星期,明天,甚至现在。”
  车顶上的月桂树由于承载不住凝结的露水,犹如绿色舌头般的叶尖接二连三地摘下露珠。偌大的水滴叮叮咯咯掉落在挡风玻璃上,我的身体不禁抽动了一下,赫然发现玻璃上流下来的竟然不是鲜
  血。
  口袋里,我的手把手枪握得比刚才更紧。在听过史帝文生告诉我的一番话之后,我相信他不可能让我活着走出这辆车子。我稍稍调整我的坐姿,几个细微动作不至于引起他的怀疑,但是却足以让我找到不用拔枪,直接从口袋里射击的最佳姿势。
  “上个星期,”他喃喃自语说:“凯拉和柏兰蒂到我们家吃晚饭,我根本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她全身赤裸,就跟在梦中一样。那么瘦小,那样脆弱、无助。她的脆弱、温柔、无力让我感到性兴奋。我必须隐藏我的感受,不让凯拉和柏兰蒂知道。不让露易莎知道。我好想……我好想……我好需要……”
  他突如其来的放声哭泣把我吓了一大跳,哀伤和绝望的浪潮扫过他的脸庞,也暂时洗涤了他的心灵。那变态的需求和很亵的渴望,都在自怨自怜的浪潮中被淹没。
  “某个部份的我很想要自杀。”史帝文生说:“但那只是很微小的一部份,很小,很微弱的一部份,当中残存着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只会猎杀别人,不可能会自杀。永远不会。”
  他左手握拳,伸到嘴边,塞入上下牙齿之间,用力咬他的手指,他咬得如此用力,即使咬出血来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他咬着拳头,边哭边抽搐,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悲惨的啜泣声。
  史帝文生的这个新面貌,和他沉着稳重、代表公理和权威形象判若两人。至少现在如此,他从来不曾这样陷于悲戚不可自拔。激动的情绪一波波排山倒海而来,没有间歇,中间没有平静的风浪,只有不断翻打奔腾的狂涛。
  我对他的恐惧渐渐化为怜悯。我几乎要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给他一点安慰,但是我克制着不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他心里的那个怪兽并未完全消失,而且也没有被链条拴住。
  他将拳头从嘴边放下,转头面向我,脸上露出痛苦煎熬的表情,他理智和情感的创伤是如此沉痛,让我忍不住把头转开。他也跟着把头转开,面对着挡风玻璃,当月桂树上的露水再度洒落在眼前时,他的啜泣已渐渐消退到能说话的程度。
  “自从上星期以来,我一直找藉口去看凯拉,目的只是为了接近柏兰蒂。”他说话的声音起先被一阵颤抖扭曲,但是立即便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毫无人性,充满变态饥渴的语气。“有时候,晚上很晚的时候,当该死的月亮照在我身上,当我觉得内心充满空虚冰冷的时候,我忍不住好想尖叫,不停地尖叫,我理解到要填补这份空虚和停止腹部绞痛的唯一办法,就是去实践梦里那些令我感到快活的事情。而且我已经决定我要这么做。我迟早要这么做。只是迟早的事。”此时他膨湃的情绪已从罪恶和不安转为冷酷和邪恶的欢喜。“我要这么做,说到做到。我一直在找寻像相兰蒂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九岁、十岁左右,和她一样娇小、一样漂亮的小女孩。我想一开始找跟自己没关系的人比较安全,可是满足感丝毫不减,那感觉一定很棒,一定棒呆了,那种充满权力和毁灭、摆脱所有检桔、破除所有藩篱、全然自由的快感。这个小女孩,等到我抓到她的时候,我一定要唤她,咬她再咬她。在梦中,我舔拭她们的肌肤,她们的肌肤舔起来有一种咸咸的味道;然后我又咬她们,我可以在我的牙齿之间感觉到她们的尖叫。”
  即使在如此微弱的灯光下,依稀可以见到他的太阳穴正发狂地博动。他嘴额的肌肉鼓起,嘴角兴奋地抽动。他变得似乎不像人,而像禽兽——或者两者皆是。
  我紧握着手枪,握到整个手臂和肩膀严重酸痛。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愈来愈用力,随时有误发子弹的危险,虽然我尚未将枪口对准史帝文生。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扣扳机的手指放松。“是什么原因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当他转头面对我时,那种诡异的光再度在他的眼中闪过。当他眼睛里的光消逝时,他黝黑的眼神显得杀气腾腾。“一个送货的小弟。”他神秘地说。“都是那个该死却死不了的送货小弟。”
  “为什么要把这些恶梦,和你要对那个小女孩做的事告诉我?”
  “因为,你是个该死的怪物,我必须要给你一个最后通煤,让你知道事态的严重性,知道我不是个好惹的危险人物,让你知道我已经没什么可损失的,而且假如有那么一天,我会很高兴地把你打成肉酱。
  其他有些人,他们不愿意伤害你——“
  “因为我母亲的缘故。”
  “所以你连这也知道了?”
  “但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含意。我的母亲到底跟这整件事有什么关系?”
  史帝文生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有些人不愿意伤害你,也不希望我伤害你。但是假如有必要,我会这么做。你胆敢再继续追究这件事,我就让你脑袋开花,然后把你的大脑挖出来,扔到海里喂鱼。你以为我不敢吗?”
  “我相信你。”我用诚恳的语气说。
  “由于你写的那本畅销书,你或许能够引起某些媒体的注意。不过,你要是敢打任何电话引起轩然大波,我就亲手先把那个DJ狗娘们干掉。我会用尽各种手段把她整个人由里到外翻过来。”
  他对萨莎的称呼法让我火冒三丈,我很惊讶自己居然能把持住自己不动声色。
  到目前看来,罗斯福。佛斯特给我的警告的确只是单纯的忠告。
  现在这才是罗斯福从猫咪那里听来警告我的威胁。
  史蒂文生的脸上已经不再苍白,此刻他的脸微微泛红——仿佛他只要一向病态的欲望投降,他内心那冰冷空虚的黑洞立即就被火焰填满。
  他伸手到仪表板的气温调节或将暖气关闭。
  可以确定的是,他不用到明天的日落,就会施展绑架小女孩的暴行。
  我忽然觉得比较有勇气逼他回答一些问题,因为我已经将坐姿调整好,让口袋里的枪口正对着他。“我父亲的遗体在哪里?”
  “在卫文堡。他们要进行验尸。”
  “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不过,为了让你断了这个追根究底的念头,我可以告诉你他的确是死于癌症。某一种癌症。所以你不用跟安演拉。费里曼讲那些废话,因为你根本没有所谓报仇的对象。”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因为我要杀作比回答你的问题容易——所以我何必对你撒谎?”
  “月光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局长露出诡异的冷笑,仿佛将灾难视为他个人的营养素。
  他将身体坐直,挺起胸膛地说:“这整座城镇就是一列直通地狱的云霄飞车,而且这趟旅程保证精彩刺激。”
  “这并不是我要的答案。”
  “你就只能知道这么多。”
  “是谁杀了我的母亲?”
  “那是意外。”
  “截至今晚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他阴险地露齿冷笑,看起来就像刮胡刀划破的伤口突然扩大。
  “好吧。假如你坚持要知道的话,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怀疑的没错,你的母亲的确是遭人杀害的。”
  刹那间我的心就像一个石轮般沉重地滚动。“是谁杀了她?”
  “她自己,是她杀害了自己,她是自杀死的,她自己把土星轿车油门加到时速一百英里,然后朝桥墩迎头撞上去。根本没有所谓的机械故障,油门也没有卡住,那些全都是我们捏造出来的幌子。”
  “你这个撒谎的混帐东西。”
  史帝文生慢慢、慢慢地舔着嘴唇,好像觉得自己的笑容很甜似的。“这不是撒谎,雪诺。而且你知道吗?要是我两年以前就知道我会变成这样的下场,要是我早知道一切都会改变,我一定会亲手杀了
  你的母亲,杀了她全因为她在这个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我会把她带到某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把她的心挖出来,用盐巴填满她胸口的空洞,然后把她当牛排烤了——只要是能保证把这个巫婆弄死的方法都行。她的所作所为和巫婆的诅咒有何两样?管它是科学还是巫术?假如结果都一样,这两者又有什么差别?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事情后果的严重性,但是她知道,所以她替我省了一件麻烦,自己开快车迎头撞上十八英寸粗的水泥柱。“
  油腻腻的反胃感在我体内满溢,因为我可以清清楚楚地从听出他话中指出的事实。我虽然只听懂当中一部份,但是我觉得我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他说:“你根本没有什么仇可报,怪人。没有人杀了你的父母,事实上,从某个角度来看,两者还不都是你老娘一手干的,是她害了她自己和你老爹。”
  我闭上眼睛,我再也无法忍受注视他的脸,不只是因为他以母亲的死幸灾乐祸,而是因为他明确地相信——为了什么理由——母亲的死是符合公理的。
  “现在我要你做的是爬回你的石头缝,就待在那里,过完你的下半辈子。我们不允许你把这件事大肆传开。要是让全世界都知道这里发生的事,要是消息走漏到卫文堡和我们以外的人,外头的人势必会检疫这整个地区。他们会把这里隔离起来,把我们每一个人都杀得精光,将所有的建筑物焚毁,夷为平地,毒死每一只士狼和每一只家猫,然后可能还会在这个地方投几个原子弹彻底把我们毁灭。但是就算那样做也是徒然,因为这场黑死病早已传播到离这里好远的地方,甚至别的洲,和别的训以后的地区。我们是始作源者,所以症状比较明显,散播的速度也较快,但是即使没有我们,照样会继续散布下去。所以我们没有人愿意就此牺牲,只为了让他们那些吃残渣的政客往脸上贴金,说他们已经采取了必要的行动。”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赫然发现他已经举起手枪对准我。枪口和我的脸距离不到两英尺。现在我唯一的优势就是他并不知道我有枪,这将是个十分有利的优势,只要我确定自己是第一个扣下扳机的人。
  虽然我知道一切都是枉然,但是我试图与他争辩——或许此刻唯有争辩才能让我不去想他对母亲的指挥。“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再听我说几句,才几分钟以前,体告诉我说你反正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目的。无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无大的事,假如我们试着寻求协助,或许——”
  “我刚才很有心情,”他骤然打断我的话说:“你刚才难道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吗,怪人?我告诉你我很有心情,很丑恶的心情。但是我现在的心情又有了变卦,比较好的心情,我有心情做我所有能做的事情,尽情拥抱改变过后的我,不再试着去抗拒改变,小伙子。这事件事就是如此,你懂吧,改变,光辉灿烂的改变,每一件事都改变,不断地改变,永永远远,改变。新世界即将来临,届时一切将焕然一新。”
  “但是我们不能——”
  “要是你敢解开谜底,将事情公诸于世,你就等于替自己签下死亡保证书。你会害死你那性感迷人的DJ小娘们以及你所有的朋友。现在你就给我下车,爬上你的脚踏车,带着你那个皮包骨的屁股滚回家。不管桑第。寇克给你什么灰,反正你就把它理了就是。然后,要是你不能遵守不再继续追究的约定,假如你故意和猫比谁好奇,那么你还不如到海边去几天,晒~些太阳,把皮肤晒成该死的古铜色。”
  我无法相信他居然会放我走。
  然后他说:“把狗留下来给我。”
  “不行。
  他拿手枪作势:“出去。”
  “它是我的狗。”
  “它不是任何人的狗。这不容争辩。”
  “你要它做什么?”
  “做个动物实验。”
  “什么?”
  “我要把它带到市立垃圾场。那里有一部碾木机,是碾碎树干用的。”
  “不可以。”
  “我会用子弹射穿这只杂种狗的脑袋——”
  “不”
  “把它丢到碾木机里——”
  “你现在就让它下车。”
  “然后把碎肉装成一袋,搁在你家旁边当作给你的教训。”
  看着眼前的史帝文生,我知道他不仅仅有所改变,他简直就不是原来的人。他是一个从旧的史帝文生体内重新诞生的新人类,就像破茧而出的蝴蝶,只不过这个过程刚好颠倒:蝴蝶钻回茧内之后,进出一只毛毛虫。这恶梦似的变形过程早已行之多时,但是此刻在我眼前达到高潮。前局长的最后一丝残迹至此已经彻底消失,此刻与我正面冲突的这个人只受需求和欲望驱使,完全不受道德良心约束,他再也不是几分钟前那个啜泣的伤心人,他就和地球表面上任何一个人事物一样具有致命的危险性。
  假如他身上带有能引发如此改变的实验室病毒,这病毒会传染到我吗?
  我的心脏不断自我交战,自己一拳又一拳地糙打自己。
  虽然我从来无法想像自己做出杀害另一个人类的事,但是我觉得我可以杀害眼前的这个恶人,因为我拯救的不仅仅是欧森,还有他企图实践恶梦的那些无辜的小女孩和女士。
  我的声音比我预期的还要强硬,我说:“现在就让这只狗下车。”
  他露出怀疑的表情和响尾蛇般的邪恶冷笑,他说:“你难道忘了谁是警察了吗?哼,怪人!你忘了谁手里有枪吗?”
  假如我现在开枪,我可能无法立即把这个混帐杀死,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就算第一枪射中他的心脏,他依然有可能迅速反射地朝我开枪反击,在不到两英尺的距离内,他绝不可能失手。
  最后他打破僵局地说:“好吧,好吧,你想亲眼看我动手是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从座椅上转过半身,将枪管穿过一英寸宽的铁栏杆空隙,朝着欧森开枪。
  枪声震动了整部车,欧森发出一声尖叫。
  “不!”我疯狂地大喊。
  当史帝文生把枪从空隙拔出来的时候,我朝他开了一枪。子弹穿透我的夹克口袋在他的胸口打了一个洞。他胡乱地朝天花板开枪。我又补了一枪。这一枪正中他的喉咙,子弹从他颈后方射穿出来时粉碎了在他身后的车窗玻璃。
  我愣在座位上,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全身无法动弹,眼睛也忘了该怎么眨,我的心像一颗悬在胸口的铅球,我的感情忽然变得麻木,甚至感觉不到我手里握的手枪,也看不见眼前的任何事物,我知道驾驶座上躺着一个死人,但是连他我也看不到,过度的惊吓导致瞬间失明,黑暗中我茫然不知所措,或许是枪声造成的短暂失聪,或许我只是不愿意听见内心的良知讨论后果的声音。
  唯一还正常运作的感官是嗅觉。开枪之后的火药味,血腥味,史帝文生临死前小便失禁留下的刺鼻尿躁味,还有母亲的玫瑰洗发精清香淡淡地从我头上飘过,刹那间整个车内香味与恶臭杂陈。所有的味道都是真的,除了玫瑰香精的味道之外,这个味道已经被遗忘好久了,如今它那细致的香气又从记忆里被唤出。极端的恐慌总是将我们带回童年的时光,察萨尔(Chazal)这么说过。在我最惊慌失措的时候,那洗发精的香味让我找回失去的母亲,迫切渴望她的手能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握住我的手。
  在一阵慌乱的动作、景象和声音当中,所有的感官突然间失而复返,撼动我的躯体,就像那两颗九厘米的子弹撼动史帝文生的躯体一般。我忍不住大叫,激动地喘气。
  我无法克制地不停颤抖,伸手将车门内侧的中控门锁按开。后门的电动锁喀一声弹起来。
  我使劲将我身边的门推开,爬出警车,然后把后门猛然拉开,疯狂地呼叫欧森的名字,心里乱七八糟地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即时将它带到兽医院救治,心想若是它死了我该怎么办。它不能死。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狗,它是欧森,我的狗,有些怪但很特殊,它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朋友,虽然我们只相处了三年,但是在我生活的黑暗世界里,它就和当中其他的人一样,已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结果它没有死,它如释重负地从车内蹦跳出来,差点把我撞倒在地上。原来枪响后它发出的那一声惨叫只是表达恐慌,而不是因为剧烈的疼痛。
  我跌跪在人行道上,任由手枪从我手中滑落,展开双臂把狗狗楼到怀里。我紧紧地抱着它,抚摸它的头,梳平它背上的毛发,看到它好端端地喘着气,心脏也怦怦地活蹦乱跳,尾巴甩个没停,内心有说不出的兴奋,就连它身上湿湿的水汽臭味和带有腐败玉米片的口臭味都让人感到无比的振奋。
  我不敢轻易开口讲话,因为我的喉咙就像被水泥轮住似的发不出声音。若是我试着开口,将导致整个水坝崩溃,届时内心的失落和渴望将随之全盘托出,为父亲和安淇拉之死压抑的泪水也将如决堤的洪水倾泻如注。另外,就算我开口,说什么话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欧森虽然是一只特别的狗,但是它不可能和我展开心灵的对话——除非等我学会罗斯福与动物沟通的技巧。
  我放开欧森,拾起手枪,站起来环视停车场周遭的状况。浓雾遮住了停车场里极少数的几辆轿车和旅行车,这些车的车主大都是少数以船为家的船东。没有人在附近,除了微弱的引擎声之外,黑夜寂静依旧。
  枪声听到的范围显然主要在警车内,并且受到浓雾的阻隔。离这里最近的住宅位于玛莉娜商业区外围,有两个街口远。要是船上有人被惊醒,他们大概会把那四声模模糊糊的枪声听成船只引擎熄火,或梦与醒两个世界之间的门“砰”一声关闭的响声。
  看来我暂时没有被逮捕的危险,但是我不能就这么骑车逃走,梦想自己不会受到制裁和惩戒。我杀了警察局局长,尽管他已经不再是月光湾市民心中敬爱的那个人,尽管他已经从清廉的社会公仆变成混灭人性的禽兽,无凭元据的我无法证明这位大家心中的英雄人物已经沦为他扬言讨伐的邪恶歹徒。
  法医勘验的证据就足以将我定罪。由于死者的身份特殊,警方会派出地方和中央最顶尖的勘验高手进行搜证,他们勘验过警车时,绝对不会放过任何细微的蛛丝马迹。
  我无法忍受被禁烟在点着烛光的小牢房里。虽然我的生活始终受到光线的限制,但是从日落到日出的这段时间内,我完全不受任何围墙的约束。没有墙能关得住我。密团空间里的阴暗和夜晚的黑暗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夜晚没有界线,充满神秘,任你去挖掘、幻想、找寻欢乐。夜晚是自由的国度,是我生活的空间。不自由,毋宁死。
  想到要再度回到车内跟死人在一起,将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擦干净,我就觉得浑身不对劲。而且,就算了这么做也是枉然,因为总免不了有疏漏的地方。况且,指纹并非我留下的唯一证据。毛发,牛仔裤上的棉线,帽子上几条细微的纺织纤维,欧森掉落在后座上的毛,还有它踩在车内的狗爪印。除此之外,还有更多同样有力的证据足以将我绳之以法。
  我很幸运。附近刚好没有人听到枪声。但是运气和时间都是有限的,而且所剩不多,虽然我带的是电子表而非石英表,我觉得我可以听见时间滴滴答答流逝的声音。
  欧森也显得十分紧张,卖力地嗅着空气中的气息,唯恐有猴子和其他恶人在这个时候出现。
  我赶紧跑到警车的后面,试图按下按钮将后车箱打开。结果车盖是锁着的,就如同我担心的一样。
  滴答,滴答,滴答。
  我试着稳住自己,迅速回到敞开的前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住呼吸,弯下身子探火车内。
  史帝文生身体扭曲地坐在驾驶座里,他的头向后仰,倒在椅背的头靠上,像是极度狂喜地张着嘴,牙齿血淋淋地;仿佛刚刚实践撕咬小女孩的梦境。
  由于空气对流的关系,一团薄雾从破碎的玻璃窗口飘到我面前,仿佛是从沾在死者制服胸前微温的血渍里冒出的蒸汽。
  我必须比原先预期的把身子弯得更进去一些,一个膝盖跪在前座上,才能伸手将引擎关掉。
  史帝文生如橄榄般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斗大,没有生命的迹象,也没有超自然的闪光,但是我想到他可能会忽然眨眼睛,然后眼珠一转,直直地瞪着我。
  趁他尚未伸出黏湿的手一把将我抓住之前,我赶紧将车钥匙从启动口拔出来,退出车外,爆破似的将憋住的气统统吐出来。
  如我所料的,我在后车箱内找到一大盒急救箱,从中,我只取出粗粗一卷的棉纱布和一把剪刀。
  当欧森在警车四周来回巡逻,尽职地嗅着空气中的气味时,我将棉纱布拉开,对指再对招,形成一些五尺长的长条,然后用剪刀剪断。
  我将一段段的纱布紧紧扭在一起相好,然后在头中尾各打一个结。
  这样的过程再度重复一次之后,我将两条由多条纱布捆扎而成的粗纱布条打个结连成一长条——完成了一条长约十英尺的导火线。
  滴答,滴答,滴答。
  我将纱布条盘绕成~团放在人行道上,将车身侧面的油槽口打开,扭开槽盖。汽油的味道随即从槽颈飘浮出来。我回到后车箱,将剪刀和剩余的棉纱布放回急救箱内。把盒子关上,然后将后车箱盖也关上。停车场依然像废墟一样安静。唯一的声音是露水从印度月桂树上滴落车上的滴答声,以及欧森焦急的不停来回踱步的脚步声。
  我必须将钥匙插回启动口,虽然这意味着我必须再度面对史帝文生的尸体。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几集最受欢迎的警探影集,我知道就算更聪明谨慎的罪犯都有可能轻易栽跟头,不管你遇到的是一流的刑警,或者专以解开谋杀案之谜为嗜好的女性诡异小说家,甚至只是个从教职退休的老处女。这些都是我在电视影集片头和片尾身体除臭剂广告里学会的东西。我不打算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给这些把办案当专业或休闲的人士供作线索。
  当死者食道深处的一个气泡破掉时,他对我发出咕噜一声。
  “请使用罗雷(Rolaids )胃灼热药丸。”我建议他,试着让自己苦中作乐。
  我在前座附近搜索,可是总是找不到那四颗弹壳。尽管我想到有一大排的刑警等着扑到我身上,尽管他们可以藉由这些钢壳辨识犯案武器的主人,我还是没胆到地上找,尤其是史帝文生的脚下。
  无论如何,就算我找到所有的弹壳,总是会有颗子弹留在他的胸口。假如子弹没有严重扭曲的话,他们可以依上面的痕迹和我手枪枪口的特征进行比对,但是就算冒着坐牢的危险,我也不愿意拿出小刀进行探挖手术,把那个小铅弹从他胸口挖出来。
  换做我是另一个人,就算我有胆量着手剖尸,我也不愿意冒这个险。假如史帝文生偏激的人格转变——他对暴力的渴望和倾向——只是他染上的其中一个病征,假如这种疾病会藉由皮肤和体液传染,那么这种要命的活,打死我也不愿意干,这也就是我一直很小心不愿让他的血液沾到我身上的原因。
  当史帝文生告诉我他强暴杀人的恶梦时,我就很不想吸入他呼出的空气。但是我猜想这个病毒应该不会藉由空气传染。假如传染性那么高的话,月光湾就不会只是一列直通地狱的云霄飞车,想必早就到地狱谷报到了。
  根据仪表板上显示,油箱现在几乎是满的,太好了,太完美了。
  早先在安演拉家里的时候,我从那些狡猴那里学会如何湮灭谋杀证据的方法。剧烈的火势想必足以将那四颗弹壳,整个金属车体,甚至内部一些较粗大的金属框架熔化。至于死去的史帝文生,除了烧焦的骨头之外大概什么都不会剩,那颗小铅丸也会熔得一干二净。当然,我所有的指纹、毛发、衣服的纤维也将随之化为乌有。
  另一颗子弹射穿局长的脖子,打碎了驾驶座旁的玻璃。现在那颗子弹大概正躺在停车场的某处,或者运气好的话,正埋藏在停车场尽头高起来连接埃姆巴卡德罗大道的常春藤曼丛里,假如是在那里的话,就不可能被人发现。
  枪弹的火力在我的夹克上烧出一个洞,我应该把这件衣服也毁掉,但是我办不到,我很爱这件夹克,看起来好酷,口袋上有了弹孔看起来更酷。
  “总该给在学校教书、业余办案的治处女留一些机会。”我自言自语地关上警车的前后门。
  我将葛洛克手枪的弹匣退出来,从剩余的七颗子弹中取出一颗,然后将弹匣塞回去。
  欧森发出不耐烦的低鸣,用嘴叼起棉纱布条的一端。
  “对,对,对。”我说,然后拍它两下以示鼓励。
  它把布条叼起来或许只是纯粹基于好奇,狗一向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好有意思的一团白布条,看起来好像一条蛇……但是却不是蛇。
  有意思!有意思!上面有雪诺主人的味道,或许很好吃,每一样东西都可能很好吃。
  我不能因为欧森发出不耐烦的低鸣然后叼起白布条,就认为它完全了解这个玩意儿的目的或我想出的这整个计划。它对这个东西的兴趣以及时间的恰好吻合,可能纯属巧合。
  是,一定是这样,就像国庆烟火每年都在七月四日进出来一样纯属巧合。
  我的心怦怦地跳,生怕随时会被人发现,我从欧森嘴里将棉纱布缠成的导火线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子弹绑在布条的一端。它聚精会神地在一旁观看。
  “你觉得这个结打得还可以吗?”我问:“还是你要自己动手打一个?”
  找走到油槽口的位置,将绑着铅弹的布条垂入油槽内。子弹的重量使得布条一路垂到槽底。就像蜡烛的烛蕊一样,整个布条很快就会吸满汽油。
  欧森紧张地不停绕圈子: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啊。快,快,快啊,雪诺主人。
  我在油槽外留了几近五尺长的棉布条。整个布条挂在车边上,只留下尾端在人行道旁。
  我抓起斜靠在月桂树干上的脚踏车,弯下腰用我的打火机将布条引燃。虽然暴露在外头的布条没染上汽油,燃烧的速度快得超乎我原先的预期。太快了。
  我跨上脚踏车,拚了命地踩踏板,仿佛所有来自地狱的律师和几个地球上的恶魔正在我后头穷追狂吠,或许真是如此。欧森跟在我旁边狂奔,我火速穿越停车场从路面高起的出口通道,直奔荒凉的埃姆巴卡德罗大道,然后向南转往海边拥挤的餐馆和商店街。
  爆炸来得太快了,结结实实地砰一声,不过音量还不到我原先预期的一半。橘红色的火光将我身旁甚至更远方照得焕然一亮;还好浓雾将第一次大爆炸冲出的火焰和爆发力提供了不少缓冲的距离。
  我不顾一切地猛然按下刹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停下来,一脚踩在地上,回头张望。
  能见度极为有限,看不见细节,只见一团中心呈黄白色亮点被橘红色的火焰团团围住,所有的景象都被翻搅的浓雾柔和化。我见到最糟糕的景象不在眼前,而在我的脑海里,路易斯。史帝文生的脸冒泡、冒烟,如同热锅上的火腿一样流出油汁。
  “我的老天哪!”我说出这句话的声音既刺耳又颤抖,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出来是我的声音。
  然而,除了点燃导火线之外,我别无选择。虽然警方很快就会发现史帝文生被杀害,但是如何被杀害以及何人所为的证据如今都已灰飞烟灭。
  我骑上单车,带领着和我相依为命的狗离开码头,穿过如迷宫般碗蜒的大街小巷,走进月光湾更黑暗的深处。虽然日袋里装着重重的手枪,我身上穿的夹克依然像被风般随风摆荡,没有人看见我逃跑,只是现在的我又多了一个避开灯光的理由,像个黑影轻快地在阴影里穿梭,仿佛传说中从歌剧院的地下迷宫逃出来的魅影,不顾危险骑着脚踏车去恐吓地面上的世界。
  在犯下谋杀的余悸中,立即能以如此夸张浪漫的自我形象自娱并不是我的本性。其实,将今晚发生的事件幻想成伟大的冒险行动,利将自己幻想成英雄人物,目的只是试图抚平我内心的恐惧,更重要的是,压抑自己不去回想开枪射击这件事。我还必须压抑脑海里尸体燃烧的景象,我不断联想到火葬炉里一个接着一个弹跳起来的幽灵。
  试图将事件浪漫化的这份努力只持续到我抵达葛兰德戏院后巷,也就是海洋大道往南走半个街口的地方,沾了污垢的路灯使得浓雾像是受到污染般泛着棕色。在那里,我将脚踏车甩到地上,任其铿锵一声摔在水泥人行道上,然后背靠着大型垃圾箱,将今天午夜在巴比家吃的晚餐吐了一地。
  我杀了人。无庸置疑的,史帝文生死有余辜。而且迟早有一天,他会利用某种藉口把我杀了,尽管他的同伙坚持给予我特赦的待遇;严格来说,我的行动是出于自卫,并且拯救欧森的性命。
  然而,我的的确确杀了一个人,再合情合理的动机都无法改变良心道德的谴责。想到他空茫的双眼蒙上死亡的黑纱,我就于心难安。
  他张大的嘴,发出无声的尖叫,还有他满口血淋淋的牙齿。惊心动魄的景象在脑海里一触即现;对声音、气味和触感的回忆则没有这么容易被勾起;光凭意志力从回忆里唤出对某种香气的体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之前才忆起母亲洗发精的香味,而今我又想起史帝文生刺鼻的血腥味,我扶着垃圾箱,觉得自己就像待在一艘摇晃不止的小船上忍不住要反胃。
  事实上,动手杀了他固然让我受到惊吓,但是更让我感到困扰的是我竟然能如此沉着和有效率的完成毁尸灭迹的过程。我显然具有犯罪的天分。仿佛陪我度过二十八年的黑暗已不知不觉地渗入我的
  体内,植入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把胃里的东西清干净之后并没有让我心里觉得好些,我再度骑上脚踏车,带着欧森穿过一连串的小径,来到位于桑拉斐大道和棕相街交叉口的凯德卡特雪尔加油站。附设的服务站已经打烊。办公室里唯一的灯光来自墙壁上发出蓝色霓虹灯光的时钟,室外唯一的灯光则来自一台饮料贩卖机。
  我买了一罐百事可乐,将我嘴巴里的酸味漱掉。走到汲水处,我将水龙头扭开一点,让欧森补充它的水分。
  “你真是一只幸运逐项的狗,有这么体贴的主人,”我说:“不是怕你渴,就是担心你挨饿,还要常常替你梳毛。随时随地愿意为了保护你的生命,杀害对你不利的人。”
  即使在黑暗中,它那像在搜寻什么的表情依然能令人感到紧张。
  然后它舔舔我的手。
  “我欣然接受你的感激。”我说。
  它又继续舔饮水龙头流下来的水,喝完后。它甩动湿答答的鼻子。
  我关上水龙头,问道:“妈妈到底是从哪里把你带回来的?”
  它两只眼睛盯着我看。
  “妈妈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它的目光凝滞着不动,它知道问题的答案,它只是不愿意说。
  我觉得上帝可能真的就在圣相纳教堂附近闲逛,它或许正与一群随行的天使拨弄空气中的琴弦,或许正在玩心灵西洋棋的游戏。
  也或许正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时空里描绘新世界的蓝图,仇恨、无知、癌症和香港脚的霉菌都将在新世界的筹划阶段中根除。它或许正高高漂浮在擦得光亮的教堂橡木座椅上,缭绕的嗡嗡祈祷声和香云,如池水般静悄悄地涌向教堂天花板的的梁柱和四角,它端坐其中闭口静思,聆听遭遇困难的教会子民向它发出的求助。
  然而今晚,连上帝似乎都刻意和紧邻教堂的神父公馆保持距离,我从旁骑车经过时,只觉得全身毛骨悚然。这座两层楼的石造房屋,就和教堂本身的建筑一样,同是改良过的日耳曼式建筑,当中去掉不少t 国色彩,以便使整栋建筑更协调地融入加州温和的气候环境。
  陡尖的屋顶上层层嵌叠的黑色片瓦淌着露水,看起来就和巨龙眉毛上的鳞甲一样厚实,正门两侧的玻璃窗恍如两只深速而空洞的眼睛,漆黑的窗内严然像是个没有灵魂的禁区。神父公馆从来未曾像此刻如此令人望之却步,而我很清楚自己不安的原因全是因为目睹了杰西。平恩和汤姆神父在教堂地下室冲突的一幕。
  找骑车经过神父公馆和教堂来到墓园,置身在橡树下的坟墓难中。从出生到死亡经历了九十六个年岁的诺亚。约瑟。詹姆斯就和以往样的沉静,我照例将脚踏车停靠在他的墓碑上并与他打招呼。
  我取下夹在皮带上的行动电话,键人KBAY播音室不为对外公开的专线电话号码。电话响了四声我才听见萨莎接起电话。播音室里听不到电话铃声,电话进来时,麦克风正前方墙上一个蓝色的小灯会开始闪烁作为提示。她一接起电话就按下访稍后的按钮,我在等候时,可以透过电话线听到她主持的节目。
  欧森又开始东嗅西喷寻找松鼠的痕迹。
  坟墓堆中的浓雾看起来就像飘来飘去的幽灵。
  我听见萨莎穿插两段为时二十秒的“甜甜圈”广告,(不是真的甜甜圈广告,而是预先录制好的各类广告,广告前后已经预留好穿插现场节目的时间。)广告之后,她行云流水般的谈论文尔顿。强(EitonJohn )在歌坛的发展史,接着又以她如丝缎般光滑柔细的声音介绍接下来要播放的(日本手)(“Japanese Hands”)这首歌。
  她切掉请稍后的按钮,接起电话:“我现在连续播放两首歌,所以你有五分钟多的时间,宝贝。”
  “你怎么知道是我?”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支电话号码,当中大部份这个时候都在睡梦中。而且,如果打电话来的人是你,我会有很强烈的第六感。一看到闪烁的小蓝灯,我的某个部位就开始骚动。”
  “你的哪个部位?”
  “我的女性部位。迫不及待想见你,雪人。”
  “见面会是个好的开始。听着,今晚电台还有谁当班?”
  “杜基。萨斯曼。”他是她的制作工程师,掌管播音室器材的操作。
  “就只有你们两个人单独在那里?”我担心地问。
  “你突然开始吃飞醋啦?好窝心哪。不过,作用不着担心,找还达不到杜基的标准。”
  杜基不待在播音主控室的时候,大多数的时间都用粗壮的大腿夹着哈莉戴维森类型的性感女神。他蓬松不羁的金发和自然卷曲的胡须是如此的有光泽,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把,他手臂和躯体的每一寸肌肤上都复满了多采多姿的壁画,他的刺青师想必就靠这笔生意送小孩一路读卜大学。不过,萨莎说她达不到杜基的标准并非全然是玩笑话。论及对异性的吸引力,他比维尼熊(Pooh)还具有“熊”性的魅力。自从我六年前遇见他以来,和他有过鱼水之欢的四个女人个个令人惊艳,就算只穿着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不施脂粉,也有在金像奖颁奖典礼艳冠群芳的本钱。
  巴比说杜基。萨斯曼已经将灵魂卖给魔鬼,他现在是宇宙的地下主脑,而已有整个地球史上比例最匀称的男性生殖器,他散发出的男性费洛蒙大概比地球引力还威猛十足。
  我很高兴听到社基也值晚班,因为他无疑比KBAY其他的工程师身材魁武许多。
  “可是我以为除了你们两个之外还有别人在那里。”我说。
  萨莎知道我不是吃社基的醋,她听得出我语气中的不安。“你也知道我们这里自从卫定堡关闭之后业务严重缩水,我们失去了军事基地的夜间听众。尽管我们只用最单薄的员工来维系这个夜间节目,业务依然在入不敷出的边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克里斯?”
  “你们有没有把电台的门都关上?”
  “有。我们每一个晚班的男女播音员都必须看‘为我痴狂’(PlayMisty ForMe),牢牢记取故事里的恐怖教训。”
  “虽然你下班的时间在天亮之后,答应我作会让社基或早班的员上陪你走到停车的地方。”
  “难不成有什么恐怖逃犯跑出来啦?”
  “答应我。”
  “克里斯,这到底是——”
  “我稍后再跟你解释,我只要作答应我。”我用坚持的语气说。
  她叹了一口气,“好吧。不过你没惹上什么麻烦吧?你是不是——”
  “萨莎,我没事,真的,不要担心,只要,该死地,快答应我。”
  “我答应过啦——”
  “你没有讲那句话。”
  “老天!好吧,好吧,我答应作,胸前画个十字让我死了吧。不过,这下子我倒要听听你待会怎么向我解释,非得是个不得了的故事才行,至少要和我以前当女童军时围在营火旁听的故事一样恐怖才
  行。你会在家等我回来吗?“
  “你会穿你的女童军制服吗?”
  “我唯一能复制的只有长筒袜。”
  “那样就够了。”
  “想到这个你就不安分了,哼?”
  “兴奋得简直无法停止颤抖。”
  “你好坏,克里斯多福。雪话。”
  “是啊,我是个杀手。”
  “那么杀手先生,待会见罗。”
  我们切断电话,我将行动电话再度夹回皮带上。
  在那一刻,我静静聆听墓园里的沉寂。没有演奏的夜驾,连住在烟囱的燕子也归巢就寝。难怪蚯蚓都趁这个时候出来干活,不过它们总是一语不发地严肃工作,相当敬业。
  我对着欧森说:“我觉得我需要一点精神指引,我们去拜访汤姆神父一趟吧。”
  当我徒步穿过墓园走到教堂后方时,我将口袋里的手枪拔出来。
  在这样一个警察局长梦想如何欧打凌虐小女孩,殡葬业者随身携带手枪的都市里,我不能光靠上帝的话就相信神父不会带枪。从街道上望过去,神父公馆看起来黑漆漆的,但是我从背后看见二楼有两扇窗户还亮着灯。
  在目睹教堂地下室的那一幕之后,神父无法入睡一点也不令我感到讶异。虽然时间已是凌晨三点,自从杰西。平恩造访之后已过了四个小时,汤姆神父依然不愿意熄灯。
  “要像猫一样走路不出声音。”我低声叮咛欧森。
  我们偷偷摸摸地爬上石阶,然后尽可能静悄悄地横越后面阳台的木头地板。我试了试门,结果门锁着。我原本还希望这位虔诚的上帝子民能把不锁门当成表达信仰上帝的表现。
  我不想敲门也不想绕到正门按电铃,反正连杀人罪都犯了,只是港越别人房屋实在没什么好于心难安的。但是,我想尽量避免破窗而入,因为玻璃破碎的声音势必会打草惊蛇。
  面对阳台的这一侧有四扇上下闭关的窗户,我一个一个尝试,发现第三个窗户没有上锁。我再度将手枪塞回口袋,因为我必须用双手压着下方水平的窗框手指抵住下线才能把下层的窗户抬起来。窗户往上谁的时候发出尖锐的吱喳摩擦声,将气氛一时弄得很紧张。
  欧森嗔了一声,仿佛对我拙劣的犯案技巧感到相当不满,可见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评论家。
  我在原处稍作等候,确定刚才发出的噪音设有被人发现之后,才从敞开的窗户爬人有如女巫皮包内一般漆黑的屋内。
  “来吧,伙伴。”我低声说,因为我不想把欧森单独留在外头,更何况它没有自己的枪。
  欧森跳到屋内,我随即将窗户拉下并上锁。虽然我不认为目前胄猴子或其他人监视我们,但是为了谨慎起见,我不想让任何人或动物轻松地跟踪我们进入神父公馆。
  我迅速地用笔灯扫视室内,发现我们正在用餐室里。室内有两扇门,一扇在我右手边,另一扇正对着窗户。我关掉笔灯,再度拨出手枪,试探性的走到离我较近的一扇门,也就是在我右手边的这一个。我来到厨房。两部烤箱和微波炉上发亮的数位显示时钟提供了足够的光线,让我不至于在走出厨房到走廊的途中撞上冰箱或流理台。
  走廊两侧有好几个房间,尽头的接待大厅只点了一根小蜡烛。
  墙边一张三只脚半月形的桌子供奉着圣母。红宝石色的玻璃烛台里一根烧得仅剩下半寸的许愿蜡烛不停微微抖动着。
  在不规律闪动的烛光中,圣母玛利亚瓷像的脸庞透露的不是和蔼端庄,而是淡淡的哀愁。仿佛她也知道这些时日以来,教堂的住持严然已沦为恐惧的俘虏,而非信仰的统帅。
  欧森一直跟在我身旁,我爬上两段宽敞的楼梯来到公馆二楼。
  一个重犯和他形影不离的四脚跟班。
  二楼的走廊呈L 形,楼梯口正好坐落在交叉口上。左边的走廊一片漆黑。在我前方的这条走廊尽头,一道阶梯从天花板的洞口延伸下来;阁楼深处某个角落一定点着灯,不过眼前只有阴森森的微光洒在阶梯上。
  较强的灯光从走廊右边一扇敞开的门内照射出来。我沿着走廊来到门进,小心翼翼地往室内张望,呈现眼前的是汤姆神父装演简单的卧室,在他们俭朴的深色松木床铺上方挂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受难像。神父不在房内;他很显然正在阁楼里。床罩已经被掀起,被单也很整齐地向后折叠在床上,但是床单没有一丝睡过的绝招痕迹。
  两个床头灯同时亮着;使我觉得床边的区域光线过于强烈,但是令我比较感兴趣的是放在房间另一头墙角的书桌。在黄铜灯架、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下,我看到一本摊开的书和一支钢笔,看起来那本书显然不是日志就是日记。
  欧森在我身后发出低吼声。我转头一看,发现它站在阶梯的底下,满脸狐疑地抬头凝望着阁楼人口透出的激光。当它回头看我时,我将食指举到嘴边作势要它保持安静,然后打手势示意叫它回到我身边。它乖乖地回到我身边,没有像马戏团里的狗那样爬到阶梯顶端。到目前为止,它似乎还把服从当成一件很新鲜好玩的事。
  我确信神父若从阁楼下来,我一定能在他尚未到达房间之前就听见他下楼梯的脚步声。纵然如此,我还是命令欧森驻守在房户门口内,监视阁楼阶梯的动静。
  我撇开眼,避免正面照射床头的灯光,穿过房间,走向书桌,朝浴室敞开的门里一瞥,里面空无一人。书桌上,除了日记之外,还有一只有瓶塞的玻璃酒瓶,看起来显然是苏格兰威士忌。酒瓶旁边摆了一个玻璃酒杯,里面装了半杯多的金黄色液体。神父显然小啜了几口不加冰块的纯威士忌。或许不只是小啜。
  我拿起日记簿,汤姆神父的字迹就像机器印刷的字体一样紧密工整。我走进房间内最阴暗的角落,因为我早已司于黑暗的眼睛并不需耍太多的阅读光线,然后我将最后一段快速扫瞄过去,写的是他的妹妹。最后一句只写到一半:当末日来临时,我或许无法拯救我自己,我知道我也无法拯救萝拉,因为她早已经不是原来的她,她已经走了,剩下的只是她的躯壳。
  或评连她的躯壳都已经改变,想必上帝已经将她的灵魂领回天国天父的怀抱里,抑或许它已经抛弃了她,而且即将抛弃我们所有的人。
  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我相信,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支持我继续活下去。假如我相信上帝,我就应该坚定我的信仰尽我的能力多拯救一个算一个。假如我不能拯救自己或多拉,至少我可以拯救这些前来求助的可怜东西,帮助它们脱离凌虐和籍制。杰西。平恩或指使他的那些人或许有朝一日会杀了萝拉,但是她已经不是萝拉了,萝拉老早之前就死了,我不能因为他们的威胁恐吓而停止我的使命,他们迟早会杀掉我,但是在他们这么做之前……
  欧森站在房门口监视走廊的动静。
  我翻到日记的第一页,发现第一篇日记的日期写的是今年的一月一日。
  萝拉已经被俘虏了九个月,我早已放弃任何再见到她的希望。
  就算我有机会能再见她一面,我或许会婉拒,愿上帝原谅我,因为我否怕见到她改变后的模样。每天晚上,我恳求慈悲的圣母玛利亚派他的爱儿下凡,将萝拉带离这个受苦受罪的人世。
  若要对他妹妹发生的事和目前的状况取得全盘的了解,我就必须找到日记的前一册或前几册,但是我现在没有时间这么做。
  阁楼上传来“砰”的一声。我站着不敢动,望着天花板仔细聆听阁楼的动静。驻足门口的欧森也竖起一只耳朵倾听。就这样约莫过了半分钟,我们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于是我再度将注意力转移到日记簿上。由于时间紧迫,我只能胡乱仓皇地翻阅日记的内容。大多
  数内容都反应神父对神学的怀疑和心痛。他每天痛苦挣扎着提醒自己,试着说服自己,甚至恳求自己不要忘记若非凭靠信仰的力量,他早就彻彻底底地失落;若非坚持信仰,他根本无法度过这场劫难。这些部份的内容极为抑郁,对他经历的精神折磨做了清晰地描绘,但是一点也没有提到卫文堡在月光湾进行的阴谋,于是我只是很快地浏览过去。
  在当中一页和接连好几页的日记上,我发现汤姆神父原本工整的字迹忽然变得极端潦草。这些段落文词不连贯、语气粗暴、疑神疑鬼,想必是在灌下不少威士忌之后,情绪激动之下振笔疾书写的。
  更令人震撼的是他写于二月五日的日记—一洋洋洒洒连续三页,字迹似乎工整得有些离谱。
  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我相信上帝的仁慈。
  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我相信上帝的仁慈……
  这八个字一行又一行地不断反复,近乎两百次,没有一次是匆匆忙忙写厂来的笔迹;每一个句子都十分用心地刻画在书页上,就算是橡皮图章印出来的字也没有这么工整。看过这篇日记,我可以感受到他写下这些字句时内心的无助和恐慌,仿佛他当时混乱的情绪已随着墨水注入在日记纸上,然后又从纸上散发出来。
  我怀疑二月五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事会将汤姆神父逼到情感和精神崩溃的边缘。他到底见到了什么?我怀疑他是否也经历了让史帝文生困扰和兴奋的强暴谋杀梦魔,所以才写下这些激昂而绝望的咒语。我继续往下翻阅,在二月十一日的日记里发现一则有趣的观察。这段文字埋藏在一段冗长的神学争辩里,当中神父同时扮演怀疑论者和信仰论者的角色,争辩上帝的存在和本质。若不是突然瞥见猴群这两个字,我可能会很快地翻阅过去。
  这批新的猴群,我立誓要为它们的解放奉献自己,它们为我带来希望,因为它们和最早的猴群刚好成对比。这些新品种既没有暴力倾向,也不易怒——从阁楼传来的一声惨叫将我的注意力从日记簿移开。不带只字片语的悲鸣声充满恐惧和痛苦,听起来既诡异又凄惨,我的惶恐仿佛一阵铿锵的锣声在我脑海里回荡,同时触动内心深处怜悯的琴弦。
  这听起来似乎是小孩子的声音,可能只有二、四岁,而且是处在极度迷惘、恐惧和痛苦的情况之下。
  惨叫声深深打动欧森,它连忙从卧室跑到走廊外。
  神父的日记本太大装不进我的口袋。我只好将它塞在背后牛仔裤的腰间。
  我随欧森之后来到走廊,发现它站在招叠梯底下,举头凝望阁楼入口透出的阴影和微光。它回过头用那表情丰富的双眼望着我,假如它会讲话,我知道它铁定会说我们一定得想想办法。
  这只狗真的很特别,它不仅脑袋里装了一个舰队的秘密,表现出超乎一般狗类的机智,而且似乎具备相当明确的道德正义感。在发生这些事情之前,我就时常怀疑转世之说可能并非迷信,因为我可以想像欧森前世一定是一个尽职的老师或负责的警察,甚至可能是个聪明伶俐的修文,而今转世投胎在这个毛茸茸、长尾巴的小躯体里。
  当然,我老早就该为这些想法成为琵雅。柯里克奖“凭空猜想”领域的得奖候选人。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就算欧森的身世之谜不牵涉起自然的因素,大概也不是琵雅和我两人发烧合作能想像出来的。
  此刻惨叫声再度传来,欧森激动地发出一声难过的呻吟,声音微弱得传不到阁楼上。这次的叫声比第一次听起来更像是小孩子的哭声。紧接着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由于声音太小,我听不出说话的内容。虽然我很确定那是汤姆神父的声音,但是我听不见他说话的语气,无法推断他表达的是安抚还是恐吓。
  倘若单凭直觉行动,我当时会立即火速离开神父公馆,一路直奔回家,然后泡一壶茶,在奶酪饼上涂柠檬果酱,塞一卷成龙电影到录影机里,腿上盖着毛毯躺在沙发上享受几个小时,暂时把满脑子的好奇心抛诸脑后。然而,由于自尊心使然,为了显示自己的道德意识比狗强,我毅然决然地作势要欧森站在一旁等候。然后,我右手握着九厘米的葛洛克手枪,腰际很不舒服地塞着刚才偷来的汤姆神父日记,迳自爬上楼梯。
  路易斯。史帝文生梦厦中恐怖的情景,如同牢笼中疯狂鼓翅的乌鸦,阴森森地掠过我的脑海。史帝文生局长曾把和他孙女同年龄的小女孩当成变态幻想的对象,可是我方才听见的惨叫声似乎来自年龄更小的孩子。就算神父也患有史帝文生的怪解,他不见得会将猎物的年龄层局限在十岁上下的小孩。
  接近楼梯顶端时,我一手抓着可把叠式的扶梯,沿着身体侧边往下看,我看到欧森聚精会神地抬头望着我。它完全依照我的指示,没有试图跟着我爬上楼梯。在过去这个小时以来,它表现得相当严肃和服从,对于我下的命令,没有发出半点的嗔鼻声,也没有不屑地眼睛上转,它展现出来的自制是破它个人记录的绝佳表现。事实上,这样的表现若再多历时半小时,就有奥林匹克的水准。
  我想到被临头踹上一脚的可能性,但是,我依然义无反顾地继续往上爬到阁楼。显然我轻巧的举动并没有引来汤姆神父的注意,因为他并没有在人口等着迎头朝我的眉心重重踢一脚。
  阁楼的人口饮于一片狭小的空地上,四周围杂陈着大大小小的纸箱、旧家具和一些我无法辨认的杂物,堆得有如六已高的迷宫。楼梯洞口正上方的灯没有开‘,唯一的光源来自庄边的东南角,靠近房屋正面的方向。
  我采取半蹲的姿势小心翼翼地进入阁楼。由于是日耳曼式尖斜的屋顶,在我的头顶和天花板的梁柱之间还有相当充分的距离。我不担心会一头撞上横梁,但是我深信仍有被棒糙迎头痛击、被子弹击中眉心或者被一刀刺穿心脏的危险,所以我尽可能把姿态放低不动声色。要是我能够像蛇一样用肚皮在地上爬,我连蹲着都嫌姿态太高。
  潮湿的空气犹如陈年瓶装的光阴,灰尘、旧纸箱的臭味。梁柱散发出来的淡淡木头香、发霉的味道,还有小动物尸体腐烂的恶臭,可能是鸟或老鼠之类的,死在某个没有灯光的角落里。
  阁楼洞口的左边有两个进入迷宫的入口,其中一个约莫有五尺宽,另一个则不到三尺。我猜较宽敞的通道应当是穿越拥挤的阁楼最直接的路线,也是神父平常出入藏匿俘虏地点使用的走道——于是我静悄悄地闪入较狭窄的通道。我宁可主动给汤姆神父一个惊喜;上不愿在迷宫曲折的某个转弯里和他意外碰个正着。
  我的两侧全都是纸箱,有些用麻绳拥着,有些贴着封箱胶带,半剥落的胶带刷过我的脸上,感觉起来就像是昆虫的胡须。找缓慢地学手摸黑前进,因为四周的阴影太教人目眩神迷,我害怕自己一不注意撞倒什么物品打草惊蛇。
  我来到一个丁字形的交叉口,但是我没有立即跨进去。我在路口驻足,屏息聆听半晌,但是什么也没听见。我小心翼翼地从第一个走道倾身向前,沿着同样是三尺宽的新走道向左右两侧张望。向左看,东南角的灯光看起来显然比前面稍微明亮一些。向右看,黑压压的一片,连找习于黑夜的双眼都看不出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我觉得好像有个不友善的瞎怪客正在不远处监视我,随时准备向我突袭。
  我壮胆地告诉自己所有传说中的怪件儒都住在桥下,邪恶的地精住在洞穴里,小妖精只在机械设备里面筑巢,而恶魔则没有胆量把神父的公馆当成自己的家,然后我跨入新的走道向左一转,将深不可
  测的黑暗抛在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尖锐的叫声响起,我吓得连忙转身举枪面对黑漆漆的身后,以为有怪珠儒、地精、小妖精和恶魔联合起来对付我。
  还好我没有在情急之下开枪,因为在惊慌过后,我豁然理解到叫声的来源和原先一样,都是从西南角传出。
  第三次的叫声遮掩了我转身时发出的响声,来源和前两次一模一样,但是在阁楼里听起来和在二楼走廊里听到的声音稍有出人。
  它听起来不再像是小孩子的哭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还要诡异,简直诡异到了极点,仿佛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的怪兽音乐。
  我考虑是否要退回楼梯口,深入至此回头已经太晚。况且,万一里面真的有一个命在垂危的小孩怎么办,无论机率再怎么微小,我都不能放弃。另外,要是我就此打退堂鼓,我的拘一定会觉得我懦弱胆怯。它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三个朋友之一,在我的世界里,我只在乎家人和朋友,如今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更加重要,我不能让它对我感到失望。
  在我左侧,杂陈的纸箱紧邻着一堆堆的室外藤椅,芦苇和柳条编织上漆的藤篮乱七八糟堆叠在一起,旁边放着一个残破不堪的梳妆台,椭圆形的镜子里黑漆漆的连我的黑影都看不到,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物品复盖在布慢下,然后是更多的纸箱c在转角处转弯之后,我开始能够听见汤姆神父的声音。他说话轻声细语像在安抚人似的,但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我不小心走到蜘蛛网里,蜘蛛网碰到我的脸时把我吓了一跳,感觉起来就像是被幽灵轻轻刚过我的嘴唇。我用左手将残破的蜘蛛网从脸颊和帽檐上抹去。这细细的游丝尝起来略带蘑菇的苦味;我做个鬼脸,试图不出奋地把蜘蛛丝吐掉。
  为了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迫切地朝声音的来源走去。这期间,我一直挣扎着克制打喷嚏的冲动,空气中带着浓厚霉味的尘埃,仿佛已经历了好几个世纪。
  过了另一个转角后,我来到了最后一段短走道。这段被纸箱包围的狭小走道尽头六尺外的地方就是东面的斜尖屋顶下侧,也就是这栋建筑物的正面。右前方看不见的角落里透着泥黄色的灯光,将天花板上支撑屋顶的梁柱结构照得一清二楚。我蹑手蹑脚地来到走道的尽头,脚底下地板发出轻微的嘎嘎声。音量就和阁楼里平常的响声一样不引人注目,但是仍有可能暴露我的形迹。
  汤姆神父的声音愈来愈清晰,不过我大概只能从五、六个字当中听清楚一个字。
  一阵颤抖的高频率叫声再度响起。听起来就像是很小的孩子发出的声音,但是又没有这么单纯。不像小孩子声音的音调那么丰富,也没有小孩子的声音一半纯真,而且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我听得愈久,心里愈发毛,最后我忍不住停下脚步,虽然我不敢停滞太久。
  走道的尽头连接着另一条沿着阁楼东侧往左右伸展的外围走道。我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朝笔直的走道偷偷张望。左边黑漆漆的一片,右边是阁楼的东南角,也是预料中灯光的来源,和神父绑架俘虏的地方。结果,灯光的来源依然看不见,必须向右转,然后沿着南侧的围墙再转一个弯。
  我沿着六尺宽的外围走道向前走,由于我左下边的墙壁十分倾斜,我必须半蹲才不会撞到屋顶。向右转,我穿过堆放着纸箱和旧家具的另一条走道,然后我在离转角约两步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在我和灯光来源之间只剩下最后一道杂物堆积成的隔墙。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蠕动的阴影突然从我前方布满横梁的墙壁闪过,几条带锯齿的尖脚剧烈地摆动,中央还有一个球茎状的圆体,看起来十分诡异,我吓一跳差点尖叫,不由自主地两手举起手枪。
  后来,我才恍然大悟,眼前的幻影原来只是一只悬在细丝上的蜘蛛扭曲的阴影。它垂挂的地点想必和光源十分接近,所以它的身影才会被放大投射在我前方的墙壁上。
  像我这么神经质,实在不够资格当一个冷面杀手。或许是百事可乐里含的咖啡因起的作用。下回我要是杀了人呕吐,我得改喝不含咖啡因的饮料,才不会有损我杀人不眨眼的冷酷形象。
  蜘蛛事件惊魂甫定之后,我赫然发现自己能够清楚地听见神父说的每一个字:“……痛,对,痛是一定的,而且会很痛。但是我现在已经把无线电发报机从你身上挖出来了,挖出来损毁,他们再也不能跟踪你了。”
  我回想到杰西。平恩早先穿过墓园时手里握着的神秘仪器,他不时倾耳聆听仪器上发出的微弱讯号并阅读泛着绿光的显示荧幕,由此可知他当时正在追踪这只动物身上手术植入的无线电发报机。是一只猴子吧,是吗?可是又不全然是一只猴子?
  “伤口不是很深。”神父继续说道:“无线电报机就埋在皮下脂肪底下,我已经把伤口消毒和缝合。”他叹了一口气。“要是我知道你听得懂多少就好了,假如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的话。”
  汤姆神父曾在日记里提到新一代的猴群不如第一代凶猛,他还誓言为它们的解放奉献己力。为什么要有和第一代猴子相反的新一代猴子呢?为什么要在它们身上安装皮下无线电发报机而后把它们释放到户外呢?这些猴子最初到底是怎么来的丁我怎么想也想不透。但是很明确的是,神父扮演的是现代解放奴役制度者的角色,为受压迫的弱势族群争取权利,而他的公馆伊然成为地下解放组织的要塞。
  当平恩到地下室找汤姆神父算帐的时候,想必认为这只猴子已经做完皮下摘除手术离去,他还以为追踪器侦测到的发讯号机早已不在这只猴子身上,其实,他的逃犯当时正在阁楼里休养。
  神父的秘密访客发出低声呻吟,仿佛十分疼痛,神父用近乎和婴儿说话的语气煤谋不休地安慰它。
  想到神父和平思正面冲突时脾气温顺的模样,我斗胆朝仅剩的几尺的路迈步前进,来到纸箱堆成的最后一道围墙旁边。我背靠着墙,膝盖微微弯曲以免撞到天花板。从这里,我只需要向右倾身转头,沿着南侧走到灯光来源的方向一看,就可以看见神父和那只动物。
  我犹豫再三不确定自己是否该现身,回想起神父日记本里几篇怪异的日记,那些语气火爆、不连贯又神经质的文字,还有那反复两百次的“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或许他不是每次都和对待杰西。平恩那样温顺。
  在霉味、灰尘和旧纸箱的气味之上,此刻又增添了消毒酒精、碘酒和消毒药水等医药用品的味道。
  此刻,走道尽头的胖蜘蛛收起它的细丝,一溜烟地窜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它张牙舞爪的身影在倾斜的天花板上很快缩成一个小黑点,最后完全消失。
  汤姆神父用肯定的语气安抚他的病人说:“我有消毒药粉和各种盘尼西林胶囊,唯独缺少有效的止痛剂,要是有就好了。不过,这个世界原本就充满苦难和折磨,不是吗?这一座洒泪之谷。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会好起来,我向你保证,上帝会透过我来看顾你。”
  神父到底是圣人还是邪魔?是月光湾少数仅存神智清醒的人士?还是早已疯狂到了极点的野兽?我无法判断。我没有掌握足够的事实,也不清楚他实际采取了什么举动。
  我只能确定件事:即使汤姆神父神智清醒、处事正当,他内心已有大多乱哄哄的杂念,不配抱着小婴儿主持受洗仪式。
  “我曾经受过一些基础的医疗训练,”神父告诉他的病人说:“因为找念完神学院接下来的三年,被派到乌干达传教。”
  我觉得我好像听到病人的回答,喃喃的声音让我联想到鸽子的咕咕叫声,不过又不尽然——倒像是鸽子的咕咕叫,混杂着猫眯自咽喉发出的呜呜叫声。
  “我确信你不会有事的,”汤姆神父继续说:“不过你真的必须在这里待上几天,这样我才能继续替你做抗生素治疗并观察伤口复原
  的情形。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带着些许惆怅和沮丧的语调,他又问了一次:“你到底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呢?“
  正当我准备向右倾身朝纸箱后偷看的时候,“对方”突然回答神父,对方,当我听到它发出声音的时候,我最直接想到的就是这个称呼法,因为它的声音听起来既不像小孩也不像猴子,甚至不像上帝创造的其他任何生物。
  我整个人当场愣住,手指紧张地扣在板机上。
  当然,它听起来还是有一点像很小的小女孩的声音,也有一点像猴子的叫声。总而言之,听起来跟每种叫声都有一点像,犹如好莱坞最富创意的音效师揉合人类和动物叫声合成的外星人声音。
  最令人震撼的不是它声音的频率范围,语调的高低起伏,也不是它语气中洋溢的诚挚和情感。最让我叹为观止的是它居然具有含意。我听到的不单只是无意义的吱吱喳喳声。不过,当然也不是英语,当中不夹杂任何英文字;虽然我不擅长各国语言,但是我很确定那也不是外国语,因为它没有人类语言那么复杂。然而,它显然包括一连串奇怪音元粗糙组合而成的字汇,是一种原始而有力的语言沟通模式;它以极有限的多音节字汇配合紧急的语气滔滔不绝。
  对方似乎气急败坏地想要沟通,连在一旁聆听的我,也被它声音中透露的渴望、孤独和痛苦深深打动。这不是我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感觉,它们跟我踩在脚底下的地板、背后堆叠的纸箱和我怦怦跳的心脏一样真实。
  我还没来得及转头张望,对方和神父就忽然安静下来。我怀疑神父的访客长得什么模样,想必不同于一般的猴子,跟在南湾角骚扰我和巴比的第一代猴子长得不一样。就算长相和恒河猴类似,差别绝不仅止于邪恶的黄褐色眼睛。
  假如我心中对即将面临的景象怀有任何一丝的恐惧,那也绝对和这只实验动物的长相恐怖与否毫不相干。我的胸口被填满的情绪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必须极为费劲才能勉强吞咽。我害怕的是从对方的眼里看见我自己内心孤寂和对正常生活的渴望,害怕这二十八年来靠压抑这些情绪换来的快乐人生会在刹那间功亏一整。我的快乐,就和任何人的快乐一样脆弱和不堪一击。对方声音里透露的那种迫切的渴望,使我回想起多年前曾经令我锥心刺骨的渴望,这些年来,我用冷漠和封闭将它包裹成一颗珍珠;我生怕与对方四目相觑时产生的共振会将那颗珍珠震碎,让我再度变得容易受伤害。
  我的心在颤抖。
  这也就是我在面临人生挫折或失去至爱时,无法、也不敢表达内心痛苦和忧伤的原因。沮丧只会助长自怜,徒劳无功,我不能让自己沉溺在自怜当中,因为我愈去细想自己的各种局限就会愈钻牛角尖,到最后只会让自己陷入自己挖的深坑里永远无法翻身。为了生存;我只好做个冷酷的家伙,面临亲友死亡的哀伤时,就用懦弱的外壳包裹住脆弱的内心。我可以尽情地表达我对生存的热爱,毫不保留地拥抱我的朋友,诚挚地掏出我的真心,不管是否会遭人蹂躏。但是在我父亲过世的那一日,我必须对死亡、火化、生命等所有该死的话题保持谈笑风生的态度,因为我无法冒险——不能冒险——让自己从哀伤跌入绝望,最后陷入自怜,陷在充满愤怒、孤寂和自我怨恨的深坑里无法自拔。我不能过度深爱死去的人。无论我内心如何迫切地想要记得他们、拥抱他们,我必须让他们从我心中走远,愈快愈好。
  我必须在他们死在病榻上的那一刻开始,奋力将他们从我的内心推出去。同样的道理,我必须拿身为杀人犯开玩笑,因为我愈是认真长久会思考杀害一条人命的含意,即使对象是路易斯。史帝文生这种禽兽不如的坏蛋;我愈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就是那个别人口中的午夜怪客、吸血鬼男孩和邪恶的克里斯。我不能太在乎死去的人,不管死去的是我深爱或厌恶的对象。找不能太在意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也不能太在乎我无法改变的事实。如同所有陷于出生和死亡之间这阵暴风雨的人们,我没有能力为这个世界带来巨大的改变,但求能为我深爱的人们做出微薄的贡献,也就是说,为了生存,我不能太在乎我
  现在是什么,而是我将来能成为什么,不在乎过去,只在乎未来,甚至不在乎我自己,只在乎那些为我带来生命中仅有的亮光,支持我继续蓬勃成长的朋友。
  我不断颤抖,思索是否该转头面向对方,生怕会在对方的眼里看见太多熟悉的自己。我紧紧握住手枪,并非将它当作武器,而是当作我的护身,仿沸它是可以替我驱除任何毁灭力量的十字架,我不顾一切,强迫自己采取行动,于是我向右倾身转头张望,却什么人也没见到。
  这条沿着阁楼南侧的外围走道比东侧的走道宽敞,大约有八尺宽;木头地板上,一张被褥凌乱的狭窄床垫靠在倾斜的屋顶下方。灯光的来源是一盏圆锥形的铜制桌灯,电线连接到架设在屋顶斜架上的插座。除了床垫之外,还有一个热水瓶,一碟切好的水果和奶油面包,一桶水,几个药品罐和消毒酒精、绷带,一条扫叠好的毛巾,和一条沾了血迹的湿布。
  神父和他的访客像是一溜烟转世投胎似的瞬间消失无踪。
  虽然当时对方充满渴望的声音导致我情绪激动得几乎无法动弹,但是他们静下来之后,我愣在纸箱尽头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一分钟。而今眼前的走道里却完全看不到汤姆神父和访客的身影。
  四周静悄悄的,我一个脚步声也听不到。除了环境中寻常的小杂音之外没有半点摩擦、碰撞,或木头嘎嘎作响的声音。我甚至抬头朝天花板的橡木张望,心想他们会不会像蜘蛛一样,用细丝把自己往上拉,然后把身体编成一团躲藏在屋顶的阴影里。
  只要我尽量贴近右边纸箱堆成的围墙,我头顶上就有足够的空间允许我站直。陡斜的椽水从屋檐处向左延伸;在我头顶上角六到八寸的空间。由于防卫心态使然,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保持半蹲的姿势。
  灯光的亮度还不至于对我造成威胁,而且圆锥状的铜制灯罩恰好将灯光集中在背离我的方向,于是我大胆地走近床垫,把床边摆设的物品看个究竟。我用一只脚的鞋尖掀开毛毯,虽然我完全不确定会在下面看到什么,结果我什么也没发现。
  我不担心汤姆神父会下楼遇到欧森。其一,我认为他在阁楼进行的秘密工作尚未结束,再者,就算他真的下楼,我那只犯罪经验丰富的狗必然会聪明地找地方躲藏,不动半点声色地等候逃亡的时机。
  然而,要是神父回到楼下,他可能会顺手将楼梯折好把阁楼的门关上,我或许可以用力把门推开然后从上面放下楼梯,但是难保不像撒旦和他的同伙被赶出天堂时般发出巨大的噪音。
  与其继续沿着这条走道找到下一个出口,冒着半路与神父和对方正面冲突的危险,不如循着原路往回头走,我不断提醒自己把脚步放轻。高级的厚木地板上几乎没有空隙,而且由于地板不是用钉子固定,而是直接以螺丝拴在支撑地板的托梁上,因此即使我行过十分仓皇,走起路来照样安静无声。
  当我在纸箱尽头一转身的时候,身材微胖的汤姆神父突然从我刚才站着偷听他们对话的阴影处冒出来。他身上穿的不是教服也不是睡衣,而是一件灰色的运动服,他满身大汗,像是刚跟着运动录影带做完健身操似的。
  “你!”他一认出是我,就以严厉的语气对我大吼,好像我不只是克里斯多福。雪诺,而是刚从魔术师魔棒里迸出的妖魔鬼怪。
  我心目中个性温和、乐观、善良的神父想必去了棕相泉度假,把公馆的钥匙交给他邪恶的双胞胎兄弟。他用棒球棍钝的一端用力戳痛我的胸膛。就算是XP侠也难逃物理定律的自然运作,这重重一击让我往后倾倒,跌到倾斜的屋顶下,一头撞在屋顶的橡木上。我没有限冒金星,不过倘若没有我詹姆斯。狄恩式的浓密头发做衬垫,我可能当场就撞晕在地上。
  汤姆神父继续用棒球根戳我的胸膛,一边怒斥:“你!就是你!”
  事实上,我原本就是我,我从来没试图撒谎,所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你!”他掺入一股重新点燃的愤怒说。这一回他用该死的球棍用力顶撞我的腹部,让我忍不住弯腰,还好我有注意到他出手,否则下场会更惨。在他一棍撞到我身上的一刹那,我赶紧收紧胃部,将腹部肌肉用力紧缩,而且由于我已经把残余的鸡肉墨西哥饼呕吐出来,所以唯一的后果只是鼠蹊部到胸骨间感到一阵灼痛,要是我在便服下穿上侠客盔甲的话,就可以一笑置之。
  我举起手枪对着他并气喘吁吁地威胁他,结果这个人若不是不怕死的上帝子民,就是疯子。他反而双手抓着球棍更用力地朝我的胃部猛戳,但是我赶紧把身子闪开躲过这一台,只可惜我不小心被一根粗糙的橡木弄乱了头发。我无心动手和神父打架。这次的冲突的荒谬远超过恐怖——可是它已经恐怖到让我心跳加速,甚至让我担心会在巴比的牛仔裤上留下尿渍。
  “你!就是你!”他愈说愈愤怒,还带有一点震惊的语气,对于我的出现感到既震怒又不可置信。
  他又拿着球棍朝我挥过来。这次就算我不闪躲,他也打不到我。
  他毕竟只是个神父,不是忍者杀手。况且他还是个体重过重的中年人。他这一棍狠狠地在一个纸箱上打穿一个洞,并将它从成堆的纸箱上击落地面。尽管缺乏基本的武术常识,也不具备魁武的战将体魄,但神父的攻击心完全不落人后。
  我无法想像自己对他开枪,但是我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已被他乱棍打死。我沿着较宽敞的南侧走道朝桌灯和床垫的方向倒退,希望他能中途清醒过来。结果,他继续朝我冲过来,拿着球棍在空中“咻咻咻”地左右来回猛挥,每挥动一次,就大吼一声:“你!”
  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垂在眉毛上,脸部表情由于极度的恐惧和愤怒显得严重歪曲,鼻孔随着他宏亮的呼吸声起伏颤抖,唾液随着每一次爆炸性的怒斥四处横飞,仿佛“你!”是他唯一记得的字汇。
  要是我继续等候汤姆神父的意识恢复清醒,我很快就会死得很惨就算他还残存任何一点清醒的意识,他此刻显然并没有带在身上。
  他一定把意识收藏到别处去了,或许和圣哲的胶骨遗骸一起被锁在教堂圣坛的圣骨箱里。
  当他再度朝我挥棍时,我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搜寻我在史帝文生眼里见到的兽性闪光,因为只要能从他眼里~睹那邪恶的闪光,我就有以暴制暴的充分理由进行反击。倘若如此,我所对抗的就不是神父或者一般的常人,而是一脚跨在邪魔国度的怪物。或许汤姆神父也同样感染了腐化警察局长内心的病毒,不过倘若真是如此,他的病情似乎没有局长来得严重。
  我节节后退,注意力始终集中在棒球棍上,结果一不小心绊到桌灯的电线,我当场跌得四脚朝天,头和背跌撞在地板上,“砰砰砰”的像极了进行曲的鼓声,这一摔无疑让中年肥胖的神父土气大振。
  桌灯摔落在地,还好灯光没有熄灭,也没有直接射入我敏感的眼睛。
  神父拿着球棍冲过来,我忙将缠在脚上的电线甩掉,迅速向后移动臀部,这一棍重重槌在地板上。
  他只差几英寸就打中我的腿,攻击的时候口里不忘用他那已经讲烂的第二人称代名词:“你!”
  “你!”我用些许歇斯底里的口气反唇相讥,并继续快速移动闪避他的攻击。
  我怀疑这些人和尊敬我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同班人马。我现在倒是很希望体验一下被礼遇的感觉,不过史帝文生和汤姆神父显然都不配成为克里斯多福。雪诺爱戴协会的成员。
  虽然神父已经汗流泱背、气喘如牛,他仍坚持展现自己老当益壮。他弯腰拱肩步履瞒础地向我接近,这样的姿势使他能将球很高举过头但又不会打到屋顶。他把球棍高举过头,目的是想学贝比。鲁斯,把我的头当棒球用力打出去,打得我脑桨从耳朵喷出来。
  他眼睛里有闪光也好,没闪光也罢,我必须尽快把这个胖疯子解决掉,事不宜迟。我坐在地上倒退的速度比不上他向前冲的速度,虽
  然我这个人有点歇斯底里——好吧,我承认自己超级歇斯底里——但是我很清楚眼前的局势,就算是拉斯维加斯最贪婪的赌王也不可能赌我有活命的机会。惊慌之中,被恐惧和危机意识冲昏头的我忽然有种荒谬的想法,我觉得最人道的作法就是朝他的生殖腺开枪,反正他早就立誓终生独身。还好,我没有机会考验自己枪法的准确度。
  我大致将枪口对准他的胯下,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愈来愈紧绷。由于情况危急,我甚至连启动雷射瞄准器的时间都没有。就在我扣下扳机之前,一个巨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神父背后并发出怒吼,黑色的突袭者随即跳到他背上,神父吓得大声尖叫,扔下棒球棍,整个人被扑倒在地。
  猛一瞬间,我很震惊对方的长相居然一点也不像恒河猴,而且它居然没有扑过来撕裂我的喉咙,反而攻击场姆神父,它的护士和救命恩人。不过,当然,我很快就发现那只黑色的突袭者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狗欧森。欧森站在神父的背上,猛咬运动衫的领口,把布料都咬破了。它凶猛地狂吠,连我都担心它会把神父咬得遍体鳞伤。我一边从地上站起来,一边叫它下来。欧森立即照我的话做,没有留下半点伤口,原来它一副拼命想咬人的样子都是假装。
  神父没有半点想站起来的动机,他整个人趴在地上,面向旁边,汗水湿透的乱发半掩着脸。他气喘喘地开始啜泣,每呼吸三、四口气,就狠狠地反复那一句:“你……”
  他对卫文堡的内幕显然相当了解,足以回答我内心大部份甚至全部的疑问。但是我不想和他说话。我无法和他说话。对方可能尚未离开神父公馆,或许还在阴影幢幢的阁楼某处。虽然我不觉得它会对我和欧森带来严重的威胁,尤其我手里握有手枪,不过我毕竟没有见过它,所以也不能轻忽它的危险性。我不想再去追捕它,也不希望被它追捕,尤其是在这种令人产生幽闭恐慌症的狭隘空间里。
  当然,对方只是我想逃离这个地方的一个藉口。真正令我感到害怕的是汤姆神父可能为我做的答复。我一方面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但是另一方面我却尚未做好面对事实真相的心理准备。
  你。他吐出这个字时,语气里充满沸腾的仇恨,这种黑暗的情绪,无论对一个神职人员或一向温文仁慈的他而言,都极为反常。他俨然将这个简单的代名词转变为诅咒和唾弃。
  然而,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值得他对我如此恨之入骨。他立誓拯救的这些可怜动物并不是我一手创造的。我完全没有参与卫文堡的计划,也没有害他妹妹或甚至害他感染病毒。这表示他痛恨的不是我的为人,而是我的身份。
  我的身份是什么呢?除了我母亲的儿子之外,我还能是什么呢?
  根据罗斯福的说法,甚至史帝文生局长也这么说,有些人的确是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儿子所以才尊重我,虽然我尚未见过这些人。但是也同时因为这个血缘关系受到某些人仇恨。
  克里斯多福。尼可拉斯。雪诺,薇斯泰莉雅。珍。谬柏礼。雪诺的独生子,她的母亲以一种花卉的名字为她命名。从薇斯泰莉雅花里诞生的克里斯多福,在迪斯可时代初期来到这太过明亮的世界。在一个大中汲汲营营的时代,当时整个国家正积极准备加入战争,人们最大的恐惧就是核子大屠杀。
  我那聪慧慈爱的母亲怎么可能会做出让我受人尊敬或仇恨的事?
  神父趴在地板上,情绪十分激动,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旦他恢复冷静,势必会向我揭示一切。
  经历了这一夜的折腾,此刻的我已经不想再继续追问,我用颤抖的声音问哭泣的神父道歉:“对不起,我……我不应该到这里来,天哪,请听我说,我真的很抱歉,请您原谅我,拜托你。”
  我的母亲到底做了什么事?
  别问。千万别问。
  假如他当时开始回答我内心尚未说出口的疑问,我会用手遮住耳朵拒绝聆听。
  我将欧森唤回身旁,带着它远离神父所在的地方,走入迷宫般的阁楼,全速离开。狭隘的走道弯曲分歧,让人恍如置身古老的地下墓穴迷阵中。有些地方阴暗得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原本就是黑暗之子,从来不畏惧黑暗。我迅速地将欧森领到阁楼通往楼下的门口。
  欧森虽然爬过这道楼梯上楼,但是它往下张望,露出畏怯的神情,迟迟不愿意走下楼梯。即使对特技表演的四足动物而言,走下陡斜的楼梯也远比爬上楼梯困难度高许多。
  由于阁楼里堆积的都是大纸箱和大型家具,可想而知还有第二个出口,而且一定比这个出口大许多,并配有吊锁和滑轮以利重物在阁楼和二楼之间升降。我无心找寻第二个出口,但是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耐扛着一只九十磅的狗顺利走下楼梯。
  阁楼尽头的角落里传来神父叫唤我的声音:“克里斯多福,”他的声音洋溢着沉重的悔意。“克里斯多福,迷途的是我。”
  “克里斯多福,迷途的是我,请你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黑暗中从另一个角落传来对方半猴半人的怪异叫声,挣扎着想说话,迫切地想被人听懂,充满渴望和寂寞的声音,听起来就和北极的冰原一样凄凉,而且更惨的是,那份迫切的渴望肯定永远也没有实现的一天。那凄凉的叫声教人不忍心再听下去,逼得欧森不得已硬着头皮走下楼梯,而且给予它保持平衡的勇气。结果它走到中途就纵身跳到二楼走廊的地板上。
  神父的日记本差点从我的腰带后方滑落下来,我将它硬塞在裤腰,下楼时,日记簿不停摩擦我的腰椎骨,极不舒适,我一下楼就将它从腰带间抽出来改握在左手里,右手则依然紧握着葛洛克手枪。欧森和我一起冲到公馆的一楼,行经圣母玛利亚的圣坛,坛上唯一的许愿残烛被我们经过时带来的风吹熄。我们沿着一楼的走廊,穿过厨房和里面三个泛着绿光的电子时钟,冲出后门,越过阳台,回到雾茫茫的黑夜里。我们从教堂的后方经过。阴影中,它巍峨耸立的建筑看起来仿佛一座石头悔啸,随时可能以拔山倒海的气势压倒在我们身上。
  我回头张望了两次,神父没有在后面追赶我们,也没有任何东西追赶我们。
  我想到我的脚踏车可能早已不翼而飞或者遭人蓄意破坏,没想到它还好好地斜靠在原处,没有发生猴子捣蛋事件。我没有停下来和诺亚。约瑟。詹姆斯道再见,生活在我们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对我来说,九十六岁的生命似乎已不再是那么令人渴望的事。
  我将手枪插入口袋,把日记簿塞入衬衫里,随后牵着脚踏车沿着两排坟墓中间快跑,边跑边跨上车。跌跌撞撞地从人行道冲上大街,我尽量将身体倾向前,拚了命地猛踩踏板,像是个螺旋钻一样钻过浓雾,在我身后翻搅的雾气里开出一条暂时性的通道。
  欧森对松鼠的气味全然丧失兴趣。它和我一样,一心只想赶紧离开教堂,而且离得愈远愈好。
  穿过好几条街口之后,我才忽然理解到自己哪里也逃不了。无可避免的破晓让我逃不出月光湾的范围,而神父公馆里的疯狂情事或许早已蔓延到城里的每一个角落。
  更确切地说,就算我逃到最偏远的天涯海角,也无法逃离我试图摆脱的威胁。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恐惧就跟到哪里,需要知道真相的渴望将永远如影随形。令我害怕的不仅是有关母亲各种问题的答案,最终极的恐惧来自那些问题本身,由于问题的本质,无论最终是否得到解答,都将永远改变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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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香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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