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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正当路易斯在书房安装一辆1917年制的劳斯莱斯银色车模型时,艾丽来找路易斯,她看上去有点心事重重的,不过又有些严肃认真的样子。女儿向他打招呼:“你好,爸爸。”‘你好,宝贝,怎么啦?”“噢,没什么,你在做什么呢?”艾丽若无其事地回答。不过她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可不是那么回事。她穿着件外衣,路易斯突然想起女儿在星期天总穿着外衣,虽然他们并不去教堂。路易斯一边小心地粘汽车模型的防泥板,一边递给女儿一个轮轴盖,回答道:“瞧这个,看到这些连在一起的R字了吗?这些字很小,是吗?要是我们坐L-1011型飞机回筛顿城过感恩节的话,你会发现飞机的发动机上也有这些R字。”“轮轴盖,真妙极了。”艾丽边把轮轴盖还给爸爸边说。“要是你有一辆劳斯莱斯车,你就叫轮轴盖为防护极了。你也可以神气活现了。等我挣了一百万的话,我就买辆劳斯莱斯。到时候,盖基晕车呢,他就可以吐到真皮的车座上了。”艾丽好像没听见。路易斯暗自南咕,艾丽,你在想什么呢?你问的问题总是像在打岔,你的脑子里总有自己的一套。而这一点正是路易斯佩服女儿的。
  “爸爸,我们富吗?”
  “不富,不过我们也不至于穷到挨饿的地步。”
  “我们学校的麦克说医生都很富的。”
  “噢,你以后回学校告诉麦克,许多医生会富起来的,但要用二十年呢……而且管理大学的医务所也变不了很富的。做医学专家才能会很有钱呢。比如,做妇科专家、整形专家或者神经科专家,他们很快就能富起来。像我这样搞实用内科的,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变富的。”
  “爸爸,那你为什么不做个专家呢?”
  路易斯想起自己做过的各种各样的模型,想起自己有时会对这一切产生厌倦,想到要花掉一生的时间给孩子们检查他们是否有锤状趾,或者戴着医用手套给妇女检查阴道有没有肿块或损伤,他回答道:“我只是不愿意做。”
  这时,丘吉跑进来,停了一下,张着绿眼睛打量着,然后跳到窗台上,趴下来像是要睡了。
  艾丽扫了小猫一眼,皱了皱眉头。这使路易斯感到很奇怪。通常艾丽都是用充满了爱意的眼神看小猫的。艾丽在屋子里边走边环顾着各种各样的模型,然后,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老天,在宠物公墓那儿有很多坟墓,对吗?”
  啊,这就是症结所在,女儿心事重重地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件事。路易斯没回头看她,他接着看自己的模型安装指南,把车灯装到模型上,然后说:“是啊,我想能有一百多个吧。”
  “爸爸,为什么动物没有人活的时间长呢?”
  “噢,有些动物活得和人差不多一样长,有些活得比人活的时间还长呢。比如大象就活得很久,还有一些海龟,它们活得有多久连人都不知道。也许人们知道,不过他们不敢相信。”
  艾丽并不关心这些动物,她说:“大象和海龟都不是宠物啊,宠物活的时间根本就不长。麦克说小狗活一年相当于人活9年。”“是7年。”路易斯不由自主地纠正道,“宝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一只活了12年的狗是只老狗了。你知道,生物要有新陈代谢。新陈代谢看起来就像在告诉人们时间。噢,它还有别的作用——有些人吃得多可仍然很瘦,就是因为新陈代谢的缘故,像你妈妈就是。另一些人——比如我——就不能吃得太多,要不就得长胖了。我们的新陈代谢都不一样,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新陈代谢主要是起生物钟的作用。狗的新陈代谢很快。人的呢,就相对慢些。大多数人可以活到72岁。相信我,72岁可是很长一段时间呢。”
  因为艾丽看上去好像真的很焦虑,所以路易斯尽量说得诚挚可信。他已经35岁了,但对于他来说,时间简直就是稍纵即逝。他接着对女儿说:“那海龟呢,它们的新陈代谢就更慢了。”
  艾丽又看了丘吉一眼,问:“猫的呢?”
  “噢,大多情况下,猫和狗的基本一样。”路易斯知道自己在撒谎。猫生性暴虐,通常会暴死在人们面前。丘吉现在是在阳光下打盹,每天晚上静静地睡在女儿的床头,以前这小猫机灵可爱,常缩做一团。但路易斯见过它偷偷接近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猫的绿眼里充满了好奇和冷酷的喜悦。丘吉很少咬死它捕获的猎物,不过有一次例外。那是妻子怀盖基六个月的时候,小猫在他们的公寓和邻近的公寓之间的巷子里抓了一只大老鼠,它把那只老鼠咬得血肉模糊,瑞琪儿看到后,跑到厕所里大吐了一阵。猫的生活是残暴的,猫通常会横死街头。猫是动物世界中的暴徒,它们从不守法,因而常暴死。猫大多不是老死在火炉边的。但是对干5岁的女儿来说,总有些东西也许不该告诉她,尤其这是她第一次问起关于死亡的事。
  “我是说,”路易斯接着说,“丘吉现在才只有3岁,你5岁了。它可能会活到你15岁,上高二的时候呢,到那时还早呢。”
  “对我来说可不是还早呢。”艾丽声音颤抖地说,“根本就不是还早呢。”
  路易斯不再假装安装模型了,他向女儿做手势让她过来。艾丽坐在他的膝上,神情忧郁,路易斯为女儿的漂亮感到震惊。艾丽皮肤有点黑,像地中海地区的人一样。和路易斯一起在芝加哥工作过的托尼医生过去叫女儿是印度公主呢。
  “宝贝,”路易斯说,“要是让我来决定,我就让丘吉活到一百岁。可是我不能决定啊。”
  “那谁决定呢?”女儿问,接着带着无尽的蔑视说,“我想,是上帝吧。”
  路易斯强忍着没大笑出来。这个问题太严肃了。
  “也许是上帝,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他说,“时光流逝——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宝贝,什么事都没有保证。”
  突然艾丽泪流满面,愤怒地大叫起来:“我不要让丘吉像那些死了的宠物一样!我不要丘吉死!它是我的小猫!它又不是上帝的猫!让上帝自己的猫死去吧!让那些他想要的猫去死吧!把那些猫全弄死!丘吉是我的!”
  有脚步声从厨房传过来,是瑞琪儿跑来惊讶地向书房里看。艾丽正靠在爸爸的胸前抽泣。恐怖的感觉被发泄了出来,艾丽好些了。
  路易斯一边摇晃着艾丽,一边说:“艾丽,艾丽,丘吉没死,它就在那儿呢,在睡觉呢。”
  “可它会死的,”艾丽边哭边说,“它可能随时都会死的。”
  路易斯边摇晃着艾丽,边想:也许艾丽哭是因为死亡的残忍、不可预见和不可阻挡的缘故吧。对干一个小女孩来说,要是别的动物都已死了、埋了的话,那丘吉也可能随时都会死、会被埋了的;而丘吉会死的话,那她的妈妈、爸爸和小弟弟,甚至她自己都会死的。死亡是个模糊的概念,但是宠物公墓却是实实在在的。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墓碑中,即便是孩子也会觉察到死亡的事实。路易斯这时仍可撒谎,就像他刚才说猫的寿命长一样。但谎言会让孩子们记上一辈子,也许以后他们会把这些谎言归罪于父母。他自己的妈妈就曾无恶意地骗他说,小孩子是妈妈们在带着露珠的草地里拣的,当妈妈们想要小孩时,她们就去草地里找。路易斯为这事一直没原谅妈妈的撒谎,也没原谅自己,因为自己竟相信了这种说法。
  “宝贝,死亡总是有的,”路易斯说,“死是生活的一部分。”
  艾丽哭着说:“是糟糕的一部分,真是糟糕的一部分。”
  路易斯没再说什么,女儿抽泣着。他抱着艾丽,听着星期日教堂的钟声,穿过九月的田地飘过来。女儿的眼泪终究会停止的。让她了解死亡是必要的一步,以后她就会平静地对待了。不知不觉中艾丽停止了哭泣,像丘吉一样睡着了。

  路易斯把女儿放到床上,下楼来到厨房。妻子正在打蛋糕。他对妻子说了艾丽上午的奇怪表现,觉得这不太像艾丽平时的样?。
  “是不像。”瑞琪儿边把碗放在橱柜上边说,“我想她可能昨晚一直没怎么睡。我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丘吉一直叫着要出去,直到3点左右呢。只有艾丽烦躁不安时,丘吉才这么做。”
  “她为什么——”
  “噢,你当然知道为什么!”瑞琪儿生气地说,“那个该死的宠物公墓就是为什么!路易斯,那宠物公墓真的使女儿很沮丧。这是她第一次见墓地,甭管是什么墓地,这使她很不安。我想我不会给你的朋友克兰道尔写什么感谢信的,就为了这次去墓地。”
  路易斯想,好嘛,他一下子是我的朋友了。他有点迷惑又有点苦恼,说:“瑞琪儿——”
  “我可不想再让女儿去那儿了。”
  “瑞琪儿,乍得说的关于那条小路的事都是真的。”
  “那不是条小路,你知道的。”她又拿起碗,更用力地搅拌起来。“那是个该死的地方。那是个危险的地方。孩子们去那儿照看坟墓,清理道路……那是一种病态。不管这个城镇的孩子们有什么样病态的东西,我可不想让艾丽也感染上。”
  路易斯不知所措地看着妻子,说:“亲爱的,那只不过是个宠物公墓罢了。”
  瑞琪儿用打蛋糕的勺一指路易斯的书房,说:“刚才她在那儿哭的时候,你以为对她来说只是个宠物公墓的事吗?不,路易斯,这将会在她心中留下一个疤痕,她以后再也不能去那儿了。那不是条小路,而是个丑陋的地方。你瞧,她现在已在想着丘吉快死了。”
  有一刻,路易斯有种感觉,好像他仍在跟艾丽讲话,她只不过穿着妈妈刻板的衣服,带着清楚的、聪明的瑞琪儿的面具而已。甚至表情也一样——表面固执忧郁,内心却易受伤害。
  路易斯搜寻着字眼,因为这个问题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它不仅意味着神秘或是使人产生孤独感,还体现出瑞琪儿忽略了一种充斥了满世界的东西,这种东西谁都能注意到,除非人们有意视而不见。他说:“瑞琪儿,丘吉肯定是要死的。”
  瑞琪儿生气地瞪着他,像对一个智力低下的孩子似的字斟句酌地说:“不是那么回事,丘吉今天不会死,明天也不会。”
  “我是想告诉女儿——”
  “丘吉后天也不会死,也许好多年后也不——”
  “亲爱的,我们可没把握——”
  “我们当然有把握!”瑞琪儿大叫起来,“我们好好照看它,它就不会死,这儿没人会死的。还有,你为什么要领着那么小的孩子去墓地,让她伤心沮丧,她还没法理解这些呢!”
  “瑞琪儿,你听我说。”
  但瑞琪儿根本没心思听,她仍在发火:“遇到死亡的事,不管是宠物也好,朋友也好,亲戚也好,已经够糟的了,难道还要把它变成一个……一个该死的宠物公墓,像旅游景点似地去吸引人不成嘛……”瑞琪儿说着,已泪流满面。
  “瑞琪儿,”路易斯边说边伸手想搂住妻子安慰她,但妻子生硬地把他的手推开了,说:“没什么,你别介意我刚说过的话。”
  路易斯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好像掉到了无底洞似的。”
  他想让妻子笑笑,然而瑞琪儿仍是瞪着他。路易斯意识到妻子发怒了,不只是生气,而是绝对地发怒了。路易斯突然无意识地问:“瑞琪儿,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噢,天啊!你可真聪明。”瑞琪儿轻蔑地说,她转过身去,但路易斯还是看到了她眼里有种受到伤害的神色。瑞琪儿接着说:“路易斯,你可真聪明,你一点都没变啊。一有点什么差错,就责怪我,是不?就想着又是瑞琪儿在发神经了。”
  “这不公平。”
  “是吗?”瑞琪儿拿起碗,砰的一声重重地放在炉边的台子上,咬紧嘴唇,开始往一个蛋糕盘里抹油。
  路易斯耐心地说:“瑞琪儿,让孩子了解些关于死亡的事没什么错。事实上,我觉得倒是必要的。艾丽对此事的反应——她的哭泣——我认为是正常的。它——”
  “噢,你认为是正常的,”瑞琪儿又激动起来,“你让个孩子痛哭流涕,而那只猫还活生生地毫发无损呢,你却对女儿说什么小猫的死,你觉得听起来很正常——”
  “闭嘴,”路易斯说,“你怎么不讲道理呢?”
  “我再也不想谈论这种话题了。”
  “是的,但我们还会谈到的。”路易斯自己现在也有些生气了,“你可以朝我出气,那我呢?”
  “反正再也不许女儿去那儿了,而且就我来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艾丽从去年就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了,”路易斯谨慎地说,“你还记得吗?我们给她买了本书,跟她讲过。我们那时都认为应该让孩子们了解他们是打哪儿来的。”
  “那件事扯不到——”
  “不,两件事有关系。”路易斯粗暴地说,“在书房跟女儿说起丘吉时,我就想起我妈妈对我讲的关于女人从哪儿得到孩子的故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谎言。我想孩子永远也不会忘掉父母对他们说过的谎言的。”
  “孩子们是从哪儿来的和那个该死的宠物公墓毫无关系!”瑞琪儿冲着路易斯大叫道。她的眼睛在说,路易斯,你要愿意的话,这些话你可以白天黑夜地说,直到你痛苦得不想说为止,但我可永远不会接受你的观点。
  不过路易斯还想说服妻子。“艾丽知道了关于出生的事,林子中的那个地方只不过使她想了解些关于死亡的事,这很自然。事实上,我认为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请别说了!”瑞琪儿突然尖叫起来——真的尖叫声——这使路易斯吓了一跳,他往后一退,胳膊肘碰到台子上的一袋面粉,袋子掉在地板上,口开了,白面像云一样喷洒一地。
  “噢,该死!”路易斯不快地说。
  楼上房间里传来盖基的哭声。
  “真不错啊,你把楼上的孩子都弄醒了。”瑞琪儿边哭边说,“谢谢你,多么轻松宁静的星期六的早上啊。”
  瑞琪儿想从他身边走过去,路易斯伸手拉住她,说:“我问你一件事,因为对于生物来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作为医生,我知道这点。要是艾丽的猫得了血癌,猫很容易得的,或是在路上被车压了,你愿意给她解释发生了什么吗?瑞琪儿,你愿意吗?”
  “让我走,让我走,盖基会从儿童床上掉下来的。”瑞琪儿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愤怒,但眼中的伤痛和恐惧更多,她的表情仿佛在说,路易斯,我不想谈论此事,你别想强迫我。
  路易斯接着说:“你应该跟她解释,你可以告诉她我们不谈论死亡,体面的人不谈论死亡的,他们只是埋葬死去的——但不说埋过,你会让她产生一种变态心理。”
  “我恨你!”瑞琪儿边抽泣着说,边从路易斯手中挣脱出去。
  这时,当然,路易斯觉得对不起妻子了,但为时已晚。
  “瑞琪儿——”
  妻子粗暴地推开他,哭得更厉害了。“少管我,你做得太过分了一”她走到厨房门口时,转身泪流满面地对路易斯说,“路易斯,我希望以后别在艾丽面前谈论死亡的事了,我是认真的。关于死亡,没什么是自然的,没有。你是医生,更应该知道这一点。”
  瑞琪儿说完,转身走了。路易斯一个人待在厨房里,耳边仍在回响着他们的争吵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去拿笤帚扫干净地上的面粉。他一边扫着,一边想着夫妻两人在这个问题上的争端。作为医生,他认为死是世上万物必将遇到的事,即便是海龟和大红杉树也一样面临死亡。而妻子对这个话题这么反感。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大声说:“是赛尔达的死,老天啊,她的死一定对瑞琪儿产生了极坏的影响。”问题是他该怎么办,就让这事不了了之呢,还是应该做点什么帮助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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