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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后的山梁上灌木丛生。我大步流星穿过灌木丛,并不在意往什么地方去。灌木丛后边是一片树干笔直的密林,穿过密林树阴时,我发现自己已爬过了山脊,开始走向山下狭谷间的一条小溪。我停住脚步,听了听。我走过了这么长的距离,而且山高林密,隔绝了院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林子很静。忽然前方的草丛里一阵卟卟嗦嗦,一只兔子从里面钻了出来,仓皇地向坡上逃去。我拿不定主意往哪儿走,便在林子边上坐了下来。 这地方很惬意。溪流被两岸茂密的灌木遮住了,只在一个地方能够看到一片三角形的水流,晶莹透亮。对面远处,透过微微的蓝色薄雾,但见树藤交错;再向上望去,碧空万里。有几个地方星星点点,有白的,有猩红的,那是藤蔓类植物的花朵。我饱览了这里的景色,可不一会儿,脑子里又翻腾起蒙哥马利侍从的怪异之处。不过天太热了,容不得细想,我陷入了似睡非睡的宁静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小溪对面草丛里的蟋簌声吵醒了。一时间,我只看见芦苇废草摇来摆去。突然在小溪岸边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开头我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它把头探向水中开始喝水。我看出来了——那是个人。四肢趴在地上,就像动物一样! 他穿着浅蓝色衣服,皮肤红铜色,黑头发。这里岛民无一例外的特点似乎就是丑得离谱。我听得到他喝水时唇间发出的饮水声。 我探身向前,想看个仔细,手却碰掉一块卵石,石块劈里啪啦滚下山坡。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赶紧爬起来,眼睛看着我,笨拙地用手抹了抹嘴巴。他的腿还不到上身的一半长。我们面面相觑,约莫有一分钟。随后他向左边的草丛中溜开,中间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两次,树叶的沙沙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他不时盯我一眼。他早已跑得没影了,我还坐在那里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此刻我的瞌睡全跑光了。 我被身后的响动吓了一跳。猛一转身,我看见一只白兔子摇着尾巴往坡上跑去。我从地上跳了起来。 那半人半兽怪物的魔影搅乱了我下午的宁静。我环顾四周,心情有些紧张,后悔没带枪来。但转念一想,刚才看见的那个人身穿浅蓝色衣服,不像野兽一样一丝不挂,便自我安慰地想,从他穿着衣服这一事实来看,他很可能是个和善的人,他那脸阴沉的凶相不过是个假相。 然而我还是被那个魔影搞得心神不宁。我沿着山坡往左边走去,不住地左顾右盼,观察着树林深处。若是人的话,他怎么会四条腿走路,用口唇汲水呢?一会儿,我又听到动物的嚎叫声,心想可能是美洲狮吧,就转身往那声音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这样我便走下山坡,来到小溪边。我跨过小溪,穿过小溪对岸的灌木丛。 地上有一大堆鲜红色的东西,这使我吃了一惊。走近一看,原来是一种奇特的菌。它的枝干和皱巴巴的叶子像地衣,但一碰,就化得粘粘糊糊。我在一堆蕨草的阴影下面,碰上了个不吉利的东西——一只死兔子,上面伏满亮晶晶的苍蝇。死兔子仍有热气,头被揪掉了。我停住脚步,望着四溅的鲜血,心里直犯恶心。至少有一个岛外来客在这里被干掉了。 四周没有其他施暴的迹象。看起来这只兔子是被人猛地捉住,立刻杀死的。我望着这具毛茸茸的小尸体,心中盘算着杀兔子的难处。打从溪边看见那个兽面人,我脑海里就模模糊糊涌出一种恐惧。现在这种恐惧变得清晰了。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帮底细不明的人当中探险,简直是吃了豹子胆。随着我的想像,周围的树丛变了模样。每一个阴影都远不止是个简单的阴影,而是隐藏杀机的埋伏;草丛里每一个声响都蕴藏着危险。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盯着我。 我决定回到海滩上的院子里去。我猛地转过身,闯进草丛——也许有点歇斯底里——急于重新找到一块清静的地方。 在一块开阔地边上,我及时地收住了脚步,避免暴露自己;这片林间开阔地是瀑布形成的沼泽地。杂草已开始向这边蔓延,竞相占领这片空地,空地的对面又是密密麻麻的树干,弯弯曲曲的藤蔓,铺天盖地的伞菌和繁茂芜杂的花草。在我的前面,三个人形怪物坐在横倒在地上的一棵个菌横生的树干上,全然不知道我的到来。 其中的一个显然是女的。另外两个是男的。他们几乎全裸,只在身体中段裹着红布,皮肤呈暗粉红偏黄褐色,我过去从未见过野人有这种肤色。他们的脸又肥又大,没有下巴,前额后倾,头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又短又硬的头发。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兽形怪物。 他们在谈话,至少是其中一个男的在对另外两个人讲话。三人谈得正起劲,没有注意到我走近的声音。他们摇晃着脑袋和肩膀。说话人的声音厚重,富有感情。尽管我能听得一清二楚,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我觉得他似乎在背诵什么复杂的东西。忽然他摊开双手,站起身来,嗓音变得尖利起来。 另外两个也随他站起身来,摊开双手,开始齐声咕哈起来,并且合著咕噜的节奏晃动身体。我注意到他们的腿短得不咸比例,一双脚细长笨拙。那三个人慢慢地围成一圈,抬脚,跺脚,摇摆双臂;他们有节奏的朗诵渐渐有了一种曲调,每过一段就重复吟唱一遍“阿鲁拉”或“巴鲁拉”。他们眼里开始闪出光芒,丑陋的脸上绽开奇怪的愉悦表情,口水从他们没唇的嘴里滴下来。 看着他们怪诞、不可思议的举动,我突然茅塞顿开,头一次明白了自己不愉快的原因,明白了是什么使我产生了两种相互不一致、相互矛盾的印象:既有全然陌生的感觉,又有一种十分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正在举行神秘仪式的那三个家伙体形像人,但却让人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很像某种熟悉的动物。尽管他们个个有人形,裹着布片,透出某种人性,可是在他们的一行一动之间,在他们的面部表情和整体形象当中,还是让人不可避免地觉出他们是猪,具有猪的本性和确定无疑的兽类特征。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被这个惊人的发现所震慑,接着最可怕的疑问涌入我的脑海。那几个人开始向上蹿跳,先是一个,接着都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像猪一般地哼叫。其中一个滑倒了,一时四腿着地,不过他很快爬起来了,但是他们在瞬问表现出来的真实兽性已足以说明问题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开,尽量不弄出声响,折断树枝或弄响树叶的时候,便僵立不动,担心被它们发觉。我又走回了灌木丛,走了许久,我的胆子才大了起来,恢复了往常的步态。 这时,我惟一的想法就是离开这些丑八怪,却没留意已经来到树林中的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我穿越一块小空地时,吃惊地发现空地对面的树丛里有两条笨拙的腿,正悄悄地走在与我平行的路上,离我约有三十码远。它的头部和上身被藤蔓遮住了。我猛然停住脚步,希望那怪物没发现我。但那双脚也停住了。我很紧张,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撒腿逃跑的冲动。 透过纵横交错的树枝野草仔细看去,我认出那个脑袋和那个身子,就是我看见喝水的那个野人。它在斑驳的树影里转过头来,往我这儿看,眼睛闪出绿宝石似的光。它把头转开去,眼里的那种半透明的光芒就消失了。它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钻进绿色树丛之中,不一会儿,消失在矮树丛后面。尽管我看不见它,但我感觉它又停下了脚步,在观察我。 它究竟是什么——是人,还是野兽?它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没有武器,连根棍于也没有,逃跑就等于发疯。不管怎么说,那个东西——且不论它是什么——还没有胆量来攻击我。我咬紧牙关迎着它走过去,努力掩饰寒彻周身的恐惧。我钻过高高的灌木丛,树丛乱蓬蓬的,开着白花,那怪物在对面二十码的地方,正扭头犹豫不决地望着我。我向前跨进了一两步,直视它的眼睛。 “你是谁?”我问道。 它努力迎接我凝视的目光。 “不!”它突然冲口而出,扭头窜进草丛里,可后来它又转过身来瞪着我,两只眼睛在黄昏的树影里幽幽地闪着光。 我的心提到了喉咙,但觉得摆脱它的惟一希望就是得把它吓倒,于是便稳步朝它走去。它又转身消失在黄昏里。我觉得又看见了它闪闪发光的眼睛。但是我所见的只有这些了。 我头一次意识到,天色晚了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危险。太阳落山已经有一会儿了。热带的黄昏稍纵即逝,东边的天空已经暗淡。动身早的夜蛾在我的头顽上静静地飞来飞去。除非我愿意冒看未卜的危险在这个神秘的林子里过夜,否则我必须马上赶回院子里去。 一想到要返回那个令人心碎的收容所,心底就泛起好的不乐意。当然我更不愿意在天黑以后仍呆在野外,去经历黑暗掩盖下的一切危险。我往吞噬怪物的蓝色树影看了最后一眼,返身朝着溪流往山下走,按照我自己的判断,走向回返的方向。 我快步疾走,对所遇到的事情心中好生不解。很快,我来到一块稀疏树林之间的平地。落日的红光收尽后,五彩的颜色变成单一的暗色。头顶上的蓝天一时变得更加深逮,小星星眨着眼睛从越来越暗的天空中显现出来。树木间的空隙,远处的植被在白昼间显得朦胧幽蓝,现在变得黑压压的,神秘莫测。 我继续往前走。世界的颜色已全部褪尽。树梢耸入暗蓝色的天空,形成墨色剪影,树梢轮廓下面全部融进一片黑暗之中。我走了一会儿,树木变得稀少,杂草茂盛。我走过一块孤零零的白沙空地,又走过一片灌木丛生的地带。 从我右边传来微微的簌簌声,让我心烦意乱。开头我以为是幻觉,因为我一停下脚步,那声音就没有了,只有晚风吹动树梢的沙沙声。可是我一迈步,就又响起了脚步的回声。 我离开灌木丛,沿开阔地走,不时地猛然转身,好趁其不备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跟踪我,如果确有什么追踪的话,也好避免它在我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扑到我身上。我什么也没发现,但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多。有另一个东西存在。我加快了步伐,一会儿来到一个小山脊上。我翻过山脊,猛地回转身,死死盯着山顶。衬着幽蓝的夜空,山脊的轮廓漆黑清晰。 这时山脊上鼓起一团黑影,转瞬就不见了。现在我确信无疑了——我的那位褐面对手又在跟踪我了。而且这时我又发现了一件倒霉事:我迷路了。 我乱走一气,心乱如麻,身后是诡秘的跟踪者。不管那家伙是什么,它要么是不敢向我进攻,要么是准备趁我不备时干掉我。我固执地沿开阔地走,不时地转过身去听一听动静。我甚至有点儿觉得,尾巴已经放弃了跟踪;或者那只不过是我变态想像的产物。这时,我听到大海的声音,便加快脚步,差不多跑了起来。我身后马上响起了跌跌撞撞的声音。 我忽然转过身,瞪着身后隐约可辨的树林。一个黑影似乎跳进另一个黑影。我全身绷紧,仔细倾听,却只听得见耳朵里的血液循环声。我想也许是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或者是想像力在戏弄我,便转过身去,坚定地朝发出海涛声音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两分钟,树木渐少,我来到一块伸向黑色海水的光秃秃的低矮海仰。夜,无风无云,星星越来越多,倒影在平缓起伏的海面上闪烁,不远处,海水拍打着崎岖的礁岸,泛出苍白的亮光。西边的天上,黄道光与晚星璀璨的光交相辉映。我东面的海岸延入夜色,西边的海岸则被海仰遮住了。这时我记起来莫罗的海滩在西边。 我身后传来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接着传来瑟瑟的声响。我转过身来,盯着黑幽幽的树林。什么也看不见——或者说我能看见的东西太多了。黑暗中每一团模糊的影子似乎都不怀好意,似乎都在警惕地窥视着我。就这样我在那里站了大约一分钟,然后两眼继续盯着树林,转身向西,开始穿越海仰。而我刚一走动,阴影里的一团黑影便跟踪而来。 我的心脏跳得快起来。不一会儿,便能望见西边宽阔的海湾了。我又停住脚步。那团悄无声息的黑影也在离我十几码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弯弯的海滩远处闪烁着一个小光点,一片灰色的沙滩躺在暗淡的星光下。那光点也许离这儿有二英里远。要到达部块海滩我必须穿过黑影绰绰的树林,走下杂草丛生的山坡。 这会儿,我看那东西看得更清晰了。它绝不是个动物,因为它是直立着的。见此情形,我开口说话,却发现有块粗糙的东西噎住了声音。我又张了张嘴喊道:“谁在那儿?” 没人回答。我往前走了一步。那东西没有后退,只是把身子蜷缩了起来。我的脚踢到了一块石头。 这一下提醒了我。我两眼盯着跟前的黑影,俯身拾起这块石头。但那东西见到我的举动,便像狗一样猛地转过身去,鬼鬼祟祟地溜进远处黑暗里,我想起学校里的男孩子对付大狗的应急办法,就把石头包在手绢里,拧成一个球,缠在手腕上。我听到黑影里的响动去远了,好像是那家伙在后退,刚才支撑着我的紧张感突然离我而去,我顿时大汗淋漓,颤抖不止。敌人被我吓跑了,我手里仍攥着武器。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打定主意,穿过海岬上的林子和灌木丛走到海滩上去。我终于还是跑了起来,当我钻出丛林来到沙滩上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跌跌撞撞地赶来。 我一下子吓昏了头,开始沿沙滩狂奔起来,身后立刻响起轻快的吧吧嗒嗒的脚步声。我惊恐地大叫一声,并加快了脚步。一些比兔子大三四倍的东西从我跑过的海滩上蹦蹦跳跳着跑向灌木丛。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忘不了那次被追赶的恐惧。我在水边飞跑,不时可以听见身后追踪者踏到水中的溅水声,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应处亮着昏黄的灯光。可那有多么遥远啊!四周的夜漆黑静寂。吧嗒吧嗒,追踪者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很久没有锻炼了,我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吸气带着哨音,而且腰也开始刀削般地疼痛。我意识到那东西会在我远未到院子之前赶上来。于是,在绝望之中,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猛地转过身来,朝追赶上来的那东西猛击——使出全身的力气,出手时,那块石头从抛投用的手绢里甩了出去。 那家伙一直四脚着地跑着追我,见我转身,立起身来,我的石块正好打中它左面的太阳穴。它的头“咚”地响了一声,这个兽人撞到我身上,两手把我推了个趔趄,它脸冲下,一头栽到水里,一动不动了。 我没有勇气走近那一团黑影。星光下,潮水泛着涟漪,浸淹了它周围的一大片。我朝透出昏黄灯光的房子走去。这时,我听到了美洲狮可怜的呻唤,但这一次却让我感到放心地舒了口气,而恰是这个声音曾赶我出门,去探索这座神秘岛屿。听到美洲狮的叫声,我不顾已头昏眼花,精疲力竭,不遗余力地朝灯光跑去,我觉得好像有人在呼唤我。 ------------------ 文学殿堂 雪人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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