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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回 东京城贺太平诛佞 青州府毕应元荐贤


  话说徐槐接到张嵇仲书信,静候天兵,眼睁睁望了几个月,只不见天兵到来。徐槐正在疑惑,忽一日接阅京报,方知睦州方腊造反,贼势浩大,童贯奏请将征剿梁山之师,改征方腊,奏稿觊切详明,申言梁山现有勇干大员进剿,不日可除,似可无庸专伐。其奏词内有云:“陈希真才冠三军,云天彪威扬全省,刘广统强兵以压盗境,徐槐率劲旅以捣贼巢,小丑就擒,指日可待”等语。天子动听,朱批:“所奏甚是。”即命张叔夜为经略大将军,统领二十万人马,赴睦州去征剿方腊。张叔夜明知童贯中有诡诈,只困方腊势力猖獗,征讨亦不容缓,今日已奉简命,不能不去。当日受命谢恩,回府沉思道:“童贯奸贼,默右梁山,其意叵测。我今奉旨远征,独留此种奸佞在朝秉政,将来为害不浅,如何是好?”又想了一回道:“有了,古人有荐贤自代之法,今山东贺安抚,其人深能辨别贤奸,外貌虽委蛇随俗,而内却深藏风力。若使此人在朝,必能调护诸贤,潜销奸党,我明日便在官家前,力保此人内用罢了。”
  次日,叔夜入朝,便请召贺太平内用。天子允许,即日便传旨加升贺太平为吏部尚书,兼理太尉事务,来京供职,叔夜谢恩。待到天子所命的出师吉日,便率领张怕奋、张仲熊、金成英、杨腾蛟、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统领天兵,辞朝出征。原来这邓、辛、张、陶四将于上年秋冬,本年春初,陆续调京内用,四人恰做了四城兵马司总管。张叔夜见四人才勇超群,此番出征,必须此等上将方可成功,便奏准了天子,调拨四人,一同协征。当时天子御饯叔夜。
  叔夜领旨,率诸将天兵进趋睦州。途中伯奋请道:“睦州路远,军情事重,防有紧急事务,父亲尚须遴选专事往来差官一员为妙。”张公沉吟点头道:“有了。我记得种经略处有一人,姓康名捷,为种公驱驰多年,甚为得力。我今日不妨备文移调,谅种公必不我却。”说罢,便缮起一角文书,差人赍到种公处去。这里一面督兵起程。果然行至中途,康捷奉命而至,一同向睦州进发。讨平方腊,这是另一起公案,不涉水浒之事,不必细表。
  且说一件事来,也是国运兴隆,合当除奸削佞。这件事却是衅启闺帏,功归廊庙。原来童贯因蔡京引进了梁山路头,近来因宋江事急相求,又得了宋江的油水不少。童贯实是老奸,一点不露形迹,即如阻张公征讨梁山之师,反以攻方腊为词,又极力赞扬云陈诸人,外面看来,岂非一片公道,不知从中包藏奸宄,误国卖权,实实罪无可道。当时圣明天子以及在朝诸臣,一时都看他不出。谁知天道昭彰,自古无不破之奸凶,那童贯百般诡秘,却不知不觉弄出一件事来。
  原来童贯自宫贵之后,娈童季女,充室盈房,虽不能举行实事,但意淫目构,倍胜于人。就中有个最钟爱的小子,名唤珠儿,年纪十有七八,生得曲眉丰颊,俊俏异常,又能粗通文墨,作事乖觉,童贯派在内书房管理一切书札。至于上房姬妾虽多,也只有一个极宠爱的,本是童府里乳娘带来的女儿,小字阿绣。后来长得十分标致,性情又极伶俐,童老便消受了,合家便称为绣姨。童贯在他身上,真是百般优待,千样温存。谁知那绣姨因徒受虚声,都无实惠,未免心内有些不自在处。童贯全然不觉得,只是日日照常过去。那珠儿素常掌管笔墨,递送书札,有时童贯在绣姨房内时,珠儿便进房内投递,童贯宠爱他,也不呵斥,也日日照常过去。从此人不知,鬼不觉,那珠儿同绣姨,竟不待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两相交易了。起初时把个童老头儿瞒得实腾腾地,困在鼓里撤擂。日后也渐渐有些刮到他耳朵里,因想这阿绣终不是真妻室,且装个假聋,由他们去;忽念无故弄出个当龟的名声,心中大为不悦,便一心要处治他们。
  也叫做天网恢恢,合当有事。往常童贯回府,必先由外通报,内外大小各守职迎待。这一日童贯回来,绝无消息,一脚直奔到阿绣房中,只见阿绣斜靠妆台,珠儿在后,为其整理簪珥。童贯蓦地一惊,放下那张不好看的面孔来。珠儿见颜色不善,丢开了手,往外一跑。童贯在屏门前见他跑出,便对着珠儿粪门两靴脚踢去,珠儿只顾一溜烟的跑出去了。阿绣也立起身,红着两只俏眼,低声作泣道:“珠儿害我,他无缘无故走进来。”此时童贯又气又爱,倒弄得毫无主张,进房坐下道:“你们这般不要好!”阿绣道:“珠儿害我,我不要做人的了。但这回并不曾同他怎的。我今晚死了,还要求你好好的收硷我。”说罢,呜呜咽咽的啼哭起来。看官,这番情形,如何骗得过老奸巨猾的童贯?只困童贯十分钟爱这阿绣,又恐怕这事声张出去,弄得名声不好听,便堆下好面色来道:“你也不用哭,下次不可就是了。”阿绣还要哭个不住,童贯又抚惜了几句,方才无事。童贯便在阿绣房中同吃了午饭,方才出去,便到书房,只见珠儿也红着两眼,见了童贯,只是抖个不住,似乎怕打的模样。童贯道:“不必装腔,下次不许进出罢了。”珠儿又陪了许多小心。童贯便吩咐老苍头、老仆妇,以上房石环门为界,男妇毋许混行出入,立了章程。那知童贯章程虽立,珠儿进出依然。日复一日,又有些刮到他耳朵里来,童贯无可如何,也只得大度包容,只求不声张出去而已。那珠儿和阿绣因为童贯上回一番发作,又立了这样章程,弄得进进出出十分碍手,真所谓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所以两人当情酣意浓之时,或闻人声,或闻狗叫,必惕然惊起,苦不可言。两人时常相对愁叹,也叫无法。
  话中单表珠儿每当府中无事之时,常常上街闲行,戏馆茶坊,寻些快乐。众人因他是个相府亲随,仪表又好,谁不想结识他,所以珠儿到处,有人夺会酒钞,会茶钞。珠儿少年高兴,也喜欢结识些朋友。正是天假奇缘,奸臣数当伏法。那贺太平奉旨升任吏部尚书,将要进京,适值当家管总的一个老仆因病亡故,无人堪任此职。此时盖天锡已升东昌府知府,与贺太平本来最为投契,闻得贺府少一得力家人,遂荐一个姓高名鉴的。这高鉴是盖天锡亲信的人,为人有才识,有智量,生性朴忠,又最和气。贺太平一见,便极欢喜,当时收用了,一同进京。原来贺太平生得面皮黄绉,须发苍白,腰背微偻,举步安详,声音幽静。童贯辈素来叫他做贺鼻涕,所以此番进京内用,那些奸党,竟没有人来畏忌他。那家人高鉴在府中,也不过掌管些家常事务,公忠勤谨而已。
  一日,那高鉴出来闲行,忽被那珠儿看见了。珠儿便叫声:“高二伯伯!”原来珠儿本是山东人,他的老子曾与高鉴同事过的,所以认得。当时高鉴也回叫了一声,两人便相邀茶店叙坐,彼此各问了原由。那珠儿本来欢喜拉扯,又见高鉴是父辈朋友,更兼高鉴也是相府仆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便邀高鉴到酒馆里去。那高鉴本来和气,又与珠儿多年不见,今日珠儿又邀得亲热,不忍拂他的意,便随了珠儿同去。当时酒馆中两下谈说,倒觉知已。次日,高鉴也回请珠儿。数日后,珠儿又回请高鉴。由是彼此盘桓,往来月余,便觉得十分亲热起来了。
  一比同游承天寺,静室闲谈,不觉谈及主人的知遇看承。高鉴便将贺相公如何听信他,如何委任他的话,说了一遍。珠儿蓦地记起童贯踢打之耻,便道:“老伯福气好,遇着这样精忠主人,得展才猷。”高鉴全然不觉,便道:“贵上人身居相位,国家柱石。吾弟协理公务,亦是勤劳王事。”珠儿沉吟半晌,道:“老伯真所谓但知其一,不知其二。”高鉴听到此际,心中大疑,便问道:“此话何来?”珠儿道:“咳,说他做甚!”高鉴不好逼问下去,遂将此话放在肚里,那口里却说向别处去了。当下闲谈一番,高鉴肚中寻思道:“我时常闻得旧主人盖相公说,童贯那厮是个奸臣,只是访他不着真凭实据。今日我听这珠儿口中的话,大有蹊跷。莫非这奸人,合当天败?休管他,待我赚他一下。”便对珠儿道:“贤弟今日有没有公事?”珠儿道:“没有公事。”高鉴道:“既如此,何不请到舍间一叙。”珠儿应诺。
  当时二人出了寺门,高鉴竟邀珠儿到了自己家中。高鉴道:“今日屈驾来舍,一因贵务闲暇,可便长淡;二因家有薄酿,聊申微意。”珠儿称谢,叙坐。高鉴吩咐家里治酒。须臾间,里面搬托出来,主客谦逊就坐。果然好酒,珠儿称赞不绝,高鉴不住的劝侑。酒后话多,扯东拉西的已说了一大片。高鉴乘势又提起那主人知遇的话头,那珠儿口里终不提及自己主人。高鉴已瞧科到七八分,便道:“贵上人童郡王精忠报国,中外咸仰。吾弟在他手下,真个不枉。”珠儿听到此际,本不肯说出童贯阴谋,奈因一来酒后,二来年轻,三因高鉴打伙之情,回因童贯阻奸之隙,便开言道:“老伯,你兀自道他忠臣哩!我同老伯情分,不比别人,但说何妨。”便将童贯怎样怎样私通梁山的话,从头至尾,细细说了。高鉴故作愕然道:“贵主人有这等举动?”珠儿道:“梁山书信,常常往来。”高鉴道:“嗄,那书信怎样写法的?”珠儿道:“明日拿来与你看看便知。”高鉴道:“倒要瞻仰瞻仰。”说到此处,又另谈别项事了。当时两人畅饮而别。临别时,珠儿相邀,明日酒楼上回请,高鉴领诺。
  到了次日下午,高鉴果不失信,直到童府来寻珠儿。珠儿甚喜,便一同出去,到一所酒楼上去。酒至数转,珠儿笑嘻嘻的向怀中取出那封梁山寄与童贯的书信来。原来是珠儿同阿绣商同了,向内室去偷出来的。高鉴一接此信,心中倒蓦地诧异起来,暗想道:“这封书来得直如此容易!”便收了那信,立起身来,附着珠儿的耳朵道:“这里人多,此信不便开看。”一面说,一面便将那信揣在自己的怀里了。方将坐下,忽贺府中一个亲随气急败坏进来,一见高鉴,便道:“高二爷果然在此,老爷有件要事,等你已久,快去,快去!”高鉴一听,便立起身对珠儿道:“敝主人既有要事,只好改日再会了。”说罢,便同那亲随离了酒楼,一直奔到贺府。见了贺大人,完结了那件事。高鉴便请屏迟左右,将那封书信呈上,并禀说如此如此得来。贺太平听了,并将那信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遍,又看那信内接到日期,确是童贯亲笔标写,勃然大怒道:“我说童贼大有蹊跷,原来如此。”便教高鉴退去,吩咐备马。
  原来贺太平作事,凡样迂徐,惟有涉到举贤、除奸两桩事上,便刻不停留。当时怀了这封书信,直达宫前,叩阍请见。时已酉牌,天子正在内宫,黄门官报入,天子急忙召见。贺吏部进前,便将出童贯书信,面奏童贯奸慝误国。天子听了贺太平所奏,又见了童贯亲笔,不觉大怒道:“怪道这厮时常谏阻征讨梁山!”便立刻传旨,召童贯当面。天子一见童贯,也不说话,只将宋江之信掷与童贯。童贯一看,吓得魂不附体,俯伏金阶,一言不发。天子便命拿交刑部。可怜一个位极人臣的童贯,早上还烜赫朝中,晚间已拘囚狱底了。京中臣民,骇异之声,不绝于耳。那珠儿方自酒楼回来,闻得童老已吃拿了,喜出望外,便同了阿绣,卷了细软,见几而作,腾云价不知去向了。
  次早,圣上传旨,将童贯家私尽行抄没。第三日,三法司汇奏童贯罪状,天子便传旨,将童贯绑赴市曹正法。童贯临刑之时,方晓得此案系贺太平所奏,浩然叹道:“我素常笑他是个鼻涕,不料今日死于鼻涕之手!”须臾间,一道灵魂往业镜台去了。士民无不称快。天子便命贺太平供枢密院使之职。贺太平因高鉴举事敏捷,得除大奸,甚为欢喜,便重赏了高鉴,从此大为重用。又深服盖天锡知人之明,便在夭子前密保盖天锡。天子也深知盖天锡才能可用,山东检讨使缺出,天子便命盖天锡特升山东检讨使,传旨山东去讫。按下朝中之事。
  且说盖天锡奉旨升任山东检讨使,端的秉公率事,去佞举贤,政声愈着。其时济南府推官毕应元,就是那年在曹州府做押狱的,固其才能强干,深得贺太平器重,一力提拔,直做到这个位分。今又值盖天锡做检讨使,毕应元本是旧属中之知己,此刻上下相孚,更为莫逆。囵青州知府缺出,盖天锡特保毕应元升任。真个是人地相宜,才能称职。
  时值初夏,毕应元收拾了行李,禀辞了盖天锡,由济南赴青州。当时出了济南城东门,一路车仗马匹,平坦道路,到了接龙山,按站歇宿。次日行抵集凤村,弃岸登舟,由沉鼋港一路直抵章丘县南境梦熊河。时已傍晚,到了站头,泊舟堤下。毕应元吩咐仆人造饭,自己负手出篷,四边闲看,只见群舟停泊,一片灯光与水光相映,大小桅墙密麻也似的排列堤下。那堤岸高二三丈,连云屹峙。毕应元看了一回,走进舱来,吃了夜饭,就在灯下观书。夜分已深,方将就寝,忽听得人声喧嚷,群舟纷纷解缆,十分忙乱。毕应元急忙出问甚事,舟子道:“老爷快请舱内安坐,这里堤岸将倒,小人们解缆急避也。”说未了,群舟已纷纷离岸。不多时,只听得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那条长堤已坍倒了四十余丈。幸喜各舟回避得快,未曾打坏一只,只听一片声叫运气,叫个不绝。
  毕应元问舟子道:“这堤岸我方才看他好好的,为何忽地崩坏?你们为何预先晓得?”舟子道:“老爷有所不知,这河里有个猪婆龙作怪。这猪婆龙最喜攻决堤岸,方才小人们听得堤下水声异常,便晓得这孽畜作怪也。”应元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一方巨害,理合速行设法驱除。”舟子道:“数日前这里地方上共想一个钓他的法儿,原要明日举行,不料今夜他先作怪了。”应元道:“今夜他既如此,想明日一发要捉他了。”舟子道:“正是。”应元道:“这猪婆龙怎样捉法,我明日且看他们捉了再去。”当夜无话。
  次早舟子进来禀道:“老爷要看捉猪婆龙,他们此刻来也,”毕应元甚喜,便叫推开船窗。应元凭窗看时,只见一只小艇,五六个渔人,载了钓具,到了江心,便将那棍子粗细的一根钓索,钩了香饵,投下江去。众人都静悄无言。不移时,只见数内一人叫道:“有了!”众人急收绳索,却叫声苦,原来这猪婆龙力气倍常,众人收索子时,他尽力往后一退,这船上五六个人险些都被他拖下水去。众人急忙将索子吊在船上,那只船已被猪婆龙拽得飞也似去了,众人皆惊。只见那船随了水中的猪婆龙到了一处岸边,那船汨的往水里一沉,吓得众人面如土色。幸喜那船却不认真沉下,渐渐在水面浮定了。众人将船拢岸,大家都上了岸,就岸打了个桩,将索子头在桩上系牢了。
  毕应元暗想道:“这猪婆龙真个大力。方才这船在水上一沉,分明是他寻着了石骨,忽的钻入水底去据石骨之故。他在水底一钻,这船自然在水上一沉了。但他已据了石骨,一时倒难取他,且看他们如何设法。”只见众人在岸上,略歇了一歇力,便再邀几个帮手,在岸上一齐拿了索头,一声打号,众力齐举。只见那条巨索,好像水底下生牢的一般,休想拽动分毫。众人拽了好歇,力气已尽。岸上看的人已团箕般立拢来,数内有几个人不伏气,便一哄哄起了三十多人,再来协力共拉。只见呼喊连天,烟尘陆乱,拉了好半歇,那根索子动也不动。那三十多人一半还拉住索子,一半已丢了手,喘呼呼地看着水里,束手无计。
  毕应元在船里,也看得呆了,替他们想不出法儿。那对岸看的人,也如围墙般立着,正想渡过河来帮他们。忽见这岸人丛中有一个老翁,须发苍白,精神矍铄,臂长腰挺,面赤耳长,挨近岸旁,扬声道:“你们做甚?”连问数声,一个壮汉道:“你问他做甚!我们拉龙,你可来帮帮么?”那老人冷笑道:“什么叫做拉龙?只怕你们这样拉式,就拉蛆也拉不起来!”内中有几个不服道:“你这老儿不懂人事!我们多少人拉不动,你有多大本领,来说风凉话!”那老人道:“嘎,原来如此,我倒不信了。”那群壮汉呼的将绳索递与老人道:“你不信,便是你拉。”毕应元在船内暗点头道:“这人倒有些古怪。”只见那老人不慌不忙,接绳在手,却并不拽动,反将岸上一大撅绳索放入江内。约有半时之久,旁人冷言微笑半多不解,忽听得水中硼然一声,众人都吃一惊。只见那老人迅手拽起绝大一件东西提到岸上,两岸齐声喝彩。众人急忙上前,乱钩乱搭,竟是一个大大的猪婆龙。只见那猪婆龙左爪已断。原来猪婆龙的前两爪,深据沙中,最为有力,所以任凭牵扯,只是不动。待老人将绳索放松片时,他却拔松了一爪,去挖上颚的钓钩,吃老人猛然一拽,应手上来。但一爪据沙,力已非常,若非老人大力,亦断不能拔断其左臂也。
  毕应元见了,大为惊异,忙令亲随上岸,请那老人登舟相见。那老人笑道:“致谢相公,老夫现有要事,容日再当禀见罢。”毕应元在舟中又打发第二次人上岸道:“请老先生少留,容主人登岸亲见。”应元一面便出舟登岸。那老人见其至诚,便随着应元同到舟中。应元逊坐道:“适见老先生神力异常,不胜钦佩,敢问尊姓大名,仙乡何处,高寿何年,愿领大教。”老人深深长揖答道:“老夫姓庞,名毅,小字致果。祖贯泰安人氏,现在暂居此地章丘县界。虚度七十三春。自幼不成一艺。”应元恭敬道:“先生武技绝伦,词论高雅,必有一番着绩,敢问幼壮年间,曾有若何功业。”庞毅道:“长官谬赞了。老夫乃汉臣士元之裔,业儒数世。老夫幼年,也曾攻读诗书,暇时习练些武艺。记得那年嵇仲张公做甘肃兰州录事参军时,老夫正做兰州提辖。那时年富力强,正值张公平定西羌,老夫备员行列,效得微劳,固迁团练,升授防御。后张公内用,老夫仍在兰州,只以性情刚戾,与上司不相投合,以致沉滞多年。后闻张公为蔡京所害,贬谪西安,老夫闻信之下,愤惋不食者数日。又因自身现在地位,亦毫无功业可建,便辞退原职,告体回家了。回家之后,无所事事,少年狂态未除,聊以入山采猎为戏。当世英雄中,老夫素所称许者,乃是蒲州大刀关胜,窃以为此人忠勇轶伦。续闻那厮竟降于贼,诧异不绝者累月。因叹世上人心难测如此,遂不敢出而问世了。家居多年,倒也躁释矜平。那年云将军攻讨清真山,老夫在泰安,正是咫尺之地,颇有人劝老夫投军。老夫困想,年纪老迈,还有何用,况且云将军手下谋士如雨,勇将如云,也不少我庞毅一人,因此俄延不出。今日闲游过此,偶见孽鼍害人,未免又使少年豪兴。适被长官见之,窃恐为长官所笑。”应元道:“先生说那里话来,眼见得文武高才,老当益壮,定是笑傲当世,不屑屑于荣禄者。如不见弃,愿订金兰。”庞毅道:“承长官过爱,只是老夫痴长,未免妄僭了。”当时在舟中便焚香证盟,订为异姓昆仲。毕应元便吩咐舟中治筵席。庞毅道:“既承仁弟不弃,一见如故,可以无须如此客套。舍下离此不远,愿请行旌小住一日,未知可否。”应元欣然应诺。
  庞毅家在章丘县东境,应元此去正是顺路,遂命舟解缆前行。只听得岸上那班人还在那里哄哄的讲说猪婆龙的利害,老头儿的本领。毕庞二人自在舟中畅谈。不多时,同到了庞氏草庐,庞毅清毕应元登岸,只见三间矮屋,斜临江口。庞毅指着对应元道:“这就是愚兄舍下也。”相邀一同进去,里面院子极其空阔,廊下排列些弓矢刀枪,叉把棍镋。只见面前三间平屋,左首窗前倚着一把厚背薄刃截头大斫刀。毕应元近前看时,约重六十余斤。应元道:“想是老兄军器也。”庞毅点头道:“正是。”当时逊应元进内坐地。只见有十余人供奉驱策,内外肃清。少顷,摆上酒肴,庞毅逊了坐。应元见他珍羞百味,不同于人,异样品类,异样烹饪。应元一一问了,庞毅一一答道:这是豹肝,这是虎脑,这是狼臂,这是豺髓。诸如此类,真是尝所未尝,应元极口称许。庞毅道:“山肴野味,不足供君子之餐。今仁弟既是通家,勿嫌亵渎。”应元谦谢。
  席间应元问起:“老兄贵贯泰安,何年迁居此地?”庞毅道:“说起来,倒也一大段缘由。愚兄自兰州退归之后,泰安境下伏处多年,舍间就在秦封山内。这山外面峻险异常,入内蹊径湾杂,所以那年三山闹青州时,各处村坊均被扰害,独有此山安然无事。后来梁山巨贼每犯青州,必经秦封,却因地势险阻,从未敢来。愚兄生性怀安,也因循不迁。上年忽闻泰安来了一位姓寇的总管,懦弱凡庸。愚兄看到此际,深恐不好,便挚眷避居在此。谁知迁避不上半年,泰安已陷,愚兄真深惭天幸也。”应元佩服其先见,便动问秦封山形势。庞毅道:“此是愚兄朝夕进出之所,岂有不知。”便将山前、山后、山左、山右的形势细说了一遍,又道:“那时愚兄因贼兵新到,情形未必熟悉,愚兄原想募集乡勇,杀退强贼,恢复此山。但困经费烦多,难以召募。即使募得几名,不加训练,亦未必可用,为此观望中止。况且云将军现在节制青莱,雄兵十万,韬略如神,料想泰安不久亦当恢复,正不必草野愚夫多此一事也。”应元听到此际,暗暗点头道:“天诱其衷,应元得遇此公,想云统制合当添一臂也。”当时与庞毅谈起云统制智勇双全,才能出众,手下一无弱将,制胜万里,真是朝廷柱石之臣,你谈我说,兴会淋漓。庞毅又深羡毕应元际此名将属下,真可大展才猷。毕应元又说些当此群贤际遇之时,理当少竭愚才,报效王国;便说到大丈夫乘时建业,休错机会,因劝:“庞兄奋建暮年功业,追迹鹰扬。”庞毅奋髯而起,慨然应诺。当下一番畅谈,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看看夕阳在山,两人俱不觉颓然醉倒。夜间,毕应元就在庞宅安歇。次早起来,应元因上任程期迫促,只得告辞,相订一月之内,庞毅到青州府盘桓,恋恋不舍而别。
  毕应元即由章丘东境起岸,不日到了青州,接理青州知府印务,谒见了云天彪。天彪见应元仪表非俗,十分敬重,接谈之下,异常投合。应元连日进见,一口忽论及泰安之事,天彪道:“总须审明秦封山形势,然后进兵,方为上策。”毕应元便特表庞毅深悉秦封形势,兼且武艺超群,提及路上如何得遇,如何捉猪婆龙之事。夭彪亦甚惊喜,便教毕应元写起一封书札,差一心腹官,赍了聘仪,持了书信,径到章丘县去聘请庞毅。
  不数日,庞毅携眷同了差官来到青州。差官去统制署中销了差,庞毅先到知府署内见了毕应元。应元甚喜,欢谈一回,便与庞毅同去见天彪。天彪接见庞毅,叙礼逊坐。接谈数语,天彪大悦,吩咐内厅治筵相待,邀毕应元相陪。三人聚谈,甚为投契。酒毕,天彪命送广宅安置庞毅,又送衣服器具之类,甚为周备。数日后,天彪请庞毅进署,细问秦封山形势。庞毅一一了如指掌。天彪大喜,便聚集众将商议攻取泰安之策。忽阍人传进江南家报到来,天彪慌忙拆看。看得未及数行,只见云统制阿呀一声,往后便倒。吓得众人目定口呆。不知为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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