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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扮新郎明谐花烛 点淑女暗易梅香


  诗曰:
  
  宝帐香浮紫雾重,风前并蒂两芙蓉。
  今宵莫问春多少,春在巫山第几峰?

  话说二位夫人因点选秀女之事,相对无法,听见邬妈说有计策,一齐问道:“你有何计?”邬妈道:“如今方小姐要过门,我想大相公又不在家,空空过来也济不得甚事,我们小姐才到这里,人知道的尚少,不如等方小姐来的时节,我们小姐权扮做大相公同方小姐拜了花烛,掩饰外人耳目,却不两便?”闻夫人道:“也使得,我去对老爷说。”闻公笑道:“方小姐来时,不便空堂,我原要侄女同他一拜。只是女扮男妆,不大便些,方亲家有些固执的。”夫人道:“若不改妆,侄女却怎么处?”闻公道:“且到临时,现作商议。”
  又过了两日,只见街上纷纷传说朝廷要点秀女,差何太监来了,就哄然嫁娶,彻夜鼓乐喧天,起初还叫个媒人、论些年纪、别个门户、择个吉日,到得后来,就不管好歹,也不论高下,只要是个男人,就把女儿与他。悄悄的不是男人抬来,就是女人抬去。也有极老的新郎讨了十三、四岁的女子,也有极标致的新娘子嫁了极丑陋的丈夫……一番点选,不知错配了多少姻缘。有一个《黄莺儿》专道点秀女之事:
  
  鼓乐夜喧天,做新郎不论年,十三十四成欢喜。喜穿相连,花灯不全,媒婆昼夜奔波懒。最堪怜,村村俏俏,错配了姻缘。

  话说点选之事,一日紧一日来。方公带了小姐来到苏州,择一吉日正要过门,只见家人来说:“何太监到了,下在察院里。出的告示,小的抄得在此处。”方公拿起一看,写道:
  
  “饮差司礼监兼赐蟒玉三次、乾清宫管事牙牌太监何为点选淑女事:照得本月初二日,奉旨除礼部外该本监亲诣浙、直两省,会同抚、按公同选择等事,为此仰示各府、州、县人等知悉。如有幼女,不论乡绅士庶,自十三岁至十八岁止,总甲邻里,据实申报,不得隐匿一名。除已成婚娶外,如有私自过门当未成亲者,毕许申报,以凭选择。如或隐匿,本监访出,有司以不职论;男女、媒妁以抗违旨意从重究治,决不轻贷。特此!”

  方公看了,就打轿来见闻公,说道:“何太监到了,如此紧急,小女今晚就要过门!只是他告示内有‘私自过门尚未成亲,皆许申报’等语,令郎又不在,小女空空过来恐有不虞,如何是好?”闻公道:“小弟因舍侄女在此,也甚耽心。贱内倒有一说,只是近于戏了。”就将假扮之事告诉方公。方公道:“到此地位,行权也不妨。只是令舅既不在此,亲翁何不代令舅觅一佳婿?昨日敝同年厉畏轩,他有一子,要来求小女,小弟回了他。他也是世家,况且又是金陵,老亲翁何不对令亲说了,成此婚姻何如?”闻公道:“容小弟对舍亲讲。”方公就别了起身。
  闻公进来对夫人道:“方小姐今晚就要过门,要胡小姐同拜花烛。”就把方公做媒之事,也叫夫人对胡夫人说知。小姐听了,不觉大恼,心里想道:“他夺了我的亲,又来替我做媒,岂不可恨!”也不等夫人回复,便答道:“爹爹不在,我宁死也不嫁人,随他甚么权贵。”闻夫人也就不提起,自去打点晚上之事。
  过了一会儿,只见两个媒婆走进来说道:“哪一位是胡太太?我们是兵科厉老爷那里差来的,特来与小姐求亲。”原来方公回去,却好厉兵科来拜,他就对他说了这话。厉兵科南京人,素闻得胡小姐才貌,一向要求他,所以就差媒婆来说。闻夫人道:“我不是胡太太,我同你去。”就领了媒婆来见胡夫人。小姐心中正在烦恼之际,见媒婆来说亲,愈觉不乐,便一脸怒容待他。媒婆就开口道:“我们是官媒,厉老爷差来与小姐求亲的,适才方老爷已与闻老爷讲过,特又差媒婆来。厉老爷的富贵算来夫人知道的,不消我们说得。只是公子一表人才,真有潘安之貌,如今在监里读书,满腹文学,说道就要中的。”胡夫人说:“有劳你们。只是我家老爷在京,无人做主。小姐要等老爷回来才肯定亲。”媒婆道:“太太又来了!如今何太监已到,大家小户,那一个不连夜做亲?连我们做媒婆的,日夜里没一刻闲。况且厉老爷做官,财主不消说起,只得这位公子,又没有三房四户,公子那般文字是千中选一的。这样人家不定,就错过了。”夫人正要回答,小姐听得不耐烦,便道:“母亲与他讲甚仔?不定就不定了。”媒婆道:“阿呀小姐,你年纪小不晓得,不要没主意。如今何太监下在察院里,好不严紧,万一有事出来,小姐那时懊悔迟了。”小姐听得愈加大怒道:“不要你管!谁许你在这里多说,我情愿选了去,与你无干。”两位夫人见小姐如此光景,便安慰媒婆道:“小姐心中不乐,所以如此。你们不要恼。”媒婆料事不成,就辞了出来,一头走,一头说道:“我们做了一世媒婆,不曾看见这个小姐。你不肯罢了,为何到嚷我们起来?”就加了许多言语来回复厉兵科,正是:
  
  做媒全仗口,语语尽皆虚。
  何况舒私愤,谗言讲是非。

  厉兵科听了大怒道:“他不肯罢了,为何如此可恶?”又笑一笑道:“他要点去也不难。”就打发媒婆不提。
  且说到了晚间,方公就送小姐过来,路上也不敢用鼓乐,直至家里,方才吹打。胡小姐竟是头巾儒衫,出来同拜花烛。故意把头门、二门都开了,让人来看。拜完了堂,照样送入房中。胡小姐把方小姐一看,但见他:
  
  髻绾双龙,口堆五凤,珠围玉绕装成金屋之娇,雾縠霞帔拥出霓裳之舞。步沉香而无迹,不输潘妃;嫌脂粉以不施,休言虢国。旖旎似芙蓉泣露,蹁跹如杨柳迎风,果然一笑倾城,真是千金宦族。

  胡小姐看了,暗暗道:“果然生得好!”因而想起闻生来,又怀着醋意。说我的姻缘被他僭了去,也倒郎才女貌,成了一对。心中甚是不乐。方小姐也偷眼把胡小姐一看,见他:
  
  头带儒巾,身穿公服,头带儒巾姿容愈艳,身穿公服体态偏妍。摹拟潘安,似欲邀佳人之巢;依稀何晏,反尽扫虢国之妆。金屋佳人,权作玉堂学士;灯前白面,本来镜里红妆。

  方小姐看了,忍不住要笑出来。只见胡小姐立起身来道:“此时可以还我本来面目了。”因向房内一个侍儿道:“你相公此时不知在哪里,到要我在此代劳。”过了一夜,次日早间,胡小姐虽然不乐,免不得先来拜方小姐。方小姐梳头未完,邬妈戏道:“新郎来了。”方小姐连忙立起身来,见胡小姐改了妆,愈觉十分标致。相邀坐下,就看方小姐梳头,笑道:“嫂嫂,画眉的不在,我权作张郎何如?”方小姐微微而笑。梳完了头一齐出来,坐了一会,相别回房。
  方小姐就来回拜胡小姐,见他房中笔砚精良,琴书满架,晓得他好文墨,因说道:“久闻姑娘善于词赋,请教一二。”胡小姐道:“我们不过略识几字,那里比得嫂嫂大才?”方小姐道:“久仰林下之风,何必太谦,定要请教!”胡小姐只是不肯,原来胡小姐一则怀着醋意,不肯与他看;二则他的诗稿都是闻生动笔的,所以不肯拿出来。当不得方小姐坐定要看,胡小姐无奈,只得提笔来写道:
  
  无意临鸦鬓,何心理兔毫。

  方小姐见他写出两句诗来,他也提起笔来,续成道:
  
  久知歌白雪,不肯向人操。

  胡小姐见了道:“嫂嫂好说,果然看不得的,如今让我请教便是。”走起来,向集中翻了一会,恰好翻〔出〕那首夺闻生的回文诗来,不晓得是方小姐的,便道:“一首不通的回文诗,请教罢。”方小姐拿来一看,吃了一惊,恰好是自己的回文,心中想道:“我这诗一向不见了,后来在江中遇着闻生听见他念,疑心误夹在爹爹诗稿里,如今为何又在他身边?”问又不好问,只得赞道:“巧妙绝伦,不减苏惠兰。”只做看诗的模样,沉吟不已。胡小姐见他拿在手里只是沉思,便道:“甚么好诗,看他怎的?”方小姐也不回答,适值夫人来请,只得去了。回到房中,心下想道:“这首诗有些古怪,明明在闻郎身边,如何却落他手,又拿出来我看?莫非他晓得柳丝之事,故意拿出来取笑我?难道书生多口,竟告诉他不成?”又想道:“他们中表兄妹,也不便谈心至此。果若系闻郎告诉他,则二人先有私情。”心里左思右想,道:“让我再去问他,看他光景如何!”
  过了一日,又到胡小姐房中来。方小姐一则因回文之事疑心;二则见胡小姐才貌,大有我见犹怜之意,十分来亲热他。当不得胡小姐胸中怀着醋意,说又说不出,十分气苦,哪里肯与他亲热。正是:
  
  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

  方小姐来到胡小姐房中,胡小姐下在那里临《兰亭帖》,见方小姐来,连忙收拾。方小姐道:“姑娘书法如此精工,还在这里临帖,定做卫夫人。”胡小姐道:“随意涂鸦,嫂嫂休笑。”二人坐下,邬妈烹起好茶。二人啜茗闲谈,就论起诗来。方小姐乘机问道:“前日那首回文诗,可真是姑娘佳作?”胡小姐见他问起回文,便笑道:“嫂嫂,你笑我做不出回文么?”方小姐也笑道:“岂敢说姑娘做不出,姑娘做的还该好些。”胡小姐道:“如此也够好了。”方小姐见他如此说,便道:“姑娘不要耍我,果系何人所做?姑娘从何处得来?”胡小姐只笑不出声。方小姐愈觉疑心,便道:“姑娘,只问这诗为何却在你处?”胡小姐见他如此说,也疑心起来,说道:“这首诗是嫂嫂的么?”方小姐笑道:“你不要管是我的、是谁人的,只问姑娘是何处得来的?”胡小姐也笑道:“你且不要管我从何处得来的,你先对我说是何人的?”两个小姐正在那里说,只见丫头、养娘都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小姐不好了。”一齐问道:“甚仔不好?”养娘道:“不知甚么人报了何太监,说我们家里藏着两位小姐。如今吴县太爷同本府太爷大闹,说何太监就要自来。”两位小姐大惊失色,同走出来见夫人商议。
  只见远远喝道之声,说何太监自己来了。原来厉兵科因求亲不允,又听了媒婆的话,心中大恼,晓得闻生不在家里,胡小姐尚没人家,他就对何太监说有两个国色隐在闻家。何太监分咐吴县知县来选,门上帖了上用票子,闻公与知县争执起来,知县去回了何太监。何太监大恼,自己来到厅上。闻公只得出去接见,方古庵听见,也连忙赶来,一同坐下。府、县官坐了一厅。何太监向闻公拱一拱手道:“闻先儿,咱奉旨出来点选,皇上当面分咐:不论乡绅士庶都要点选。你家里就藏着两个美人儿,你也做朝廷官儿,如何不遵法度?”闻公道:“老公公此语从何处得来?小儿闻友娶媳方氏,久已成亲的了。”因指方公道:“这就是敝亲家。虽有一个舍侄女,系金陵人,前日偶然到此,已回籍去了。”何太监就问方公道:“方老先儿,果然是令爱么?”方公道:“怎么敢欺?实是小女。”何太监道:“方老先儿,自从你赴山东的任,辞朝的那一日咱们相会了,直到如今。既然是令爱,就罢了。那个姓胡的,定要瞧瞧儿。”闻公道:“舍侄女乃胡敬庵之女,他原是金陵人,果然回籍去了。”何太监道:“咳,果然岂有此理!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难道你大似朝廷么?闻先儿,再说没有,咱就要得罪了。”不由分说,要叫人搜府。县官对闻公道:“令侄女若在,请出来见一见,这是奉旨的事,老先生不要太执。”何太监又发话道:“你是个乡宦,儿子是个举人,就这般大?咱就要动个疏儿了。”
  闻公见势头不好,料想不能隐瞒,只得进来与夫人说。胡小姐听见,就大哭起来,要去寻死。两位夫人与方小姐都哭起来,一片哭声,直达厅上。何太监坐定要看,胡小姐抵死不肯出来,竟向房中去剪头发。被邬妈夺住道:“小姐要剪头发了!”正是:
  
  无心归帝阙,有意向沙门。

  毕竟不知胡小姐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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