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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方域字朝宗,明末官宦子弟,落第书生。李香君名妓,侯朝宗之妻。史可法曾任南明兵部尚书,新主朝内任江北督帅,投江殉国。左良玉宁南侯,侯朝宗世交。柳敬亭说书人,宁南侯幕僚。苏昆生青楼院授歌者。李贞丽老鸨,李香君之养母。杨文骢字龙友,新主朝内礼部主事。马士英新主朝内任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阮大铖即阮圆海,前主宦官,新主朝内任兵部侍郎。 词曰: 公子秣陵侨寓,恰遇南国佳人。奸贼挟仇馋言进,打散鸳鸯情阵。 天翻地复世界,又值无道昏君。烈女溅血扇面存,栖真观内随心。《西江月》 话说明朝崇祯末年,有一秀士,姓侯,名方域,字朝宗,乃河南归德府人士。历代簪缨,累朝世胄,祖为太常,父居司徒。貌美休夸掷果满车,才洪敢同七步成文。只因闯贼横逆,就试南闱,不幸名列孙山外。烽烟未靖,只得寄身水滨,侨寓湖边,每日惟赋诗饮酒,以为娱乐。尝于读书之暇,抚卷自叹,说道:“俺侯朝宗年已弱冠,读书异地,功名未就,家乡远通,况是佳人难觅,良缘未缔。思念之下,不禁浩叹!”幸喜宜兴陈定生、贵池吴次尾,乃杜中契友,寓在蔡益庵书坊之中,时常往来,颇不寂寞。只因曾约陈,吴二友,往冶城道院同看梅花。时值天气晴朗,换了衣妆,早去赴约。遂即唤过书僮看守寓所,自己出门往冶城道院而来。只见碧草翻天,绿柳匝地,游人士女三三两两,各携玉液,无不饮酒行乐。正在观看之际,忽闻有人招呼说:“侯兄信人,果然早到!”朝宗抬头一看,见是陈、吴二人,遂各作揖相见。朝宗向次尾问道:“次兄,可知流贼消息么?”次尾答道:“昨见邸抄,流寇连败官兵,渐逼京师。那宁南侯左良玉系弟世谊,且是忘形之交,今已还军襄阳,中原无人,大势不可问矣!”三人一同长叹道:“如此凶恶,何日平定?”这陈生又向二人说:“平定未知何时,春色正自可人,吾辈乘此逸兴,且自游玩!”三人遂并肩直往冶城道院而来。忽陈某书僮忙来报说:“众位相公,不必去了!今有魏公子、徐公子请客看花,将一座大道院俱已占满,请回吧!”三人闻言,不觉扫兴,止步徘徊。正是: 桃源有路人先到,仙境无缘我暂归。 却说三人闻书僮之言,正无归路。只有候朝宗久已有心访觅佳人,遂向陈、吴二人说:“既是这等,我们且同到秦淮水榭一访佳丽,倒也有趣,不知二兄尊意如何?”吴次尾说:“不必远去,兄可知泰州柳敬亭善于说书,曾见赏于吴桥范大司马、桐城何老相同。闻他在此作寓,何不同往一听,消谴如何?”朝宗闻言,拂然不悦,说道:“那柳麻子做了阉儿阮胡子的门客,这样人说书,不听也罢!”次尾说:“兄还不知,阮胡子漏网余生,不肯退藏,还在那裤子裆内蓄养声妓,结纳朝绯。小弟做一篇《晋都防乱》揭帖,公讨真罪。那班门客才听得他是崔魏一党,不待曲终,拂衣做尽,这柳麻子也在其内,岂不可敬?”朝宗听说,不觉失惊道:“阿呀,竟不知此辈中也有豪杰,该去物色的!”遂着家僮引路,大家同往柳麻子家来。及至门首,家僮叩门,那柳麻子开门一看,见是陈定生等三位相公,遂让至家中。依次坐定,问道:“此位何人,从未识面?”吴次尾说:“此是河南侯朝宗,当今名士!久慕情谈,特来领教!”柳麻子说:“不敢,不敢!相公都是读书君子,旁搜遍揽,无所不知,倒来听老汉俗谈!”三位说:“不必过谦,愿求赐教!”柳麻子遂说:“既蒙光降,老汉也不敢推辞,只怕演义肓词,难入尊耳!没奈何,且把相公们读的《论语》说一章罢。”遂移桌中间,手持鼓板、醒木,将《大帅挚适齐》一章,从头至尾演说一遍。陈定生说:“妙极!如今应制讲义,那能如此痛快?真乃绝技!”次尾说:“敬亭才出阮门,不肯别投主人,故此现身说法。”侯朝宗道:“俺看敬亭人品高绝,胸襟洒脱,是我辈中人,说书乃其余技!”敬亭闻众人交赞,立其身来说道:“老汉乃鄙俚俗谈,谬承赞赏,惭愧,惭愧!”朝宗又问敬亭:“昨日同出阮衙,是那几位朋友?”敬亭答道:“中位都散去,只有善讴的苏昆生还寓比邻,现青楼院内教歌。”朝宗听说在院内教歌,早已打动心事,又向敬亭说:“此人亦要奉访,尚望赐教!”说罢,三人辞了敬亭,一拱而散。这候朝宗却立意要寻访青楼,但不知京都那一处为第一家。 且说都中两秦淮,一湾两岸,皆杨柳街道,更多囗楼,住的是烟花风月之家。其中有一鸨儿,姓李,表字贞丽,乃烟花妙部,风月班头。养成一个假女,年方一十六岁,温柔纤小,才陪玳瑁之筵,宛转娇羞,未入芙蓉之帐。虽在青楼,尚未破瓜,而且素性贞良,从不轻易会客。这里有一位罢职县令,叫做杨文骢,表字龙友,是凤阳督抚马士英妹丈,曾与裤子裆里住的阮大铖结为兄弟。原与李贞丽是旧友,时常在院内走动。见贞丽之女标致非常。年届破瓜之期,梳栊无人,常留心代为寻觅年少才子,风流儿郎,招来梳栊,不在话下。今当春光明媚,龙友无事,要到李贞丽家闲话,以消闷倦。及走到门内,只见他院内囗囗囗囗囗囗囗囗欢饮,浓浓一院春色,好不迷人。遂呼道:“贞丽姐在家否?”贞丽听得呼唤,见是杨龙友,原是旧好,遂让到女儿妆楼上去。龙友上得楼来,望见四壁无数诗篇,方欲观玩,只见贞丽女儿晓妆才罢,娇娇娆娆走到面前道了一个万福。龙友对贞丽夸说道:“令爱数日不见,益发标致了!”尚未坐下,又向壁上一看,“赞的不差。”看到左边的诗条,惊讶道:“张天如、夏彝仲这班大名公都有题赠,下官少不得也和韵一首。”取过纸笔,咏哦一会,又道:“做他不过,索性藏拙。聊写墨兰一幅,点缀素壁罢!”又见右边有蓝田敬画的拳石,遂说:“这是名人之画,我就写在石旁,借他的衬帖也好。”不一时,将墨兰画完,遂问贞丽说:“令爱大号?我好落款。”贞丽笑道:“年幼无号,求杨老爷赏他二字。”龙友沉吟一会说:“《左传》有云:兰有国香。就叫香君何如?”贞丽说:“甚妙,多谢杨老爷!”龙友又笑说:“如今连楼名都有了。”遂落款云:“崇祯癸未仲春,偶写墨兰于媚香楼,博香君一笑。贵州杨文骢。”贞丽与香君起身致谢说:“写画俱佳,可称双绝!有此佳画,敝楼生辉矣!”遂着人安排酒桌,与龙友赏玩春景不题。 却说龙友正在楼上饮酒叙话,忽听楼下有人自言自语说:“俺自出阮衙,更投妓馆,做这美人的教习,不强似做那义子帮闲么?正是:闲来翠馆调鹦鹉,懒向朱门看牡丹。今日该演习歌曲,登楼上去。”上得楼来,一见龙友,惊讶道:“不知杨老爷在此,有失迎接,得罪,得罪!”龙友见是苏昆生,遂惊问道:“你出阮门之后,一向在那里?久不领教,今得一会,幸甚,幸甚!”遂各施礼让坐。坐定,龙友问说:“昆生怎得功夫在此闲游?”昆生尚未及答,贞丽即对龙友说:“这是敝院请来教小女曲歌的苏先生,在我院中已半月有余。”龙友闻言说:“令爱真是绝世国色,再得昆生教些曲词,有了技艺,不愁是个名吱了。”又向昆生说:“恭喜你得了绝代的门生,可喜,可贺!请问昆生,你传的是那一套曲词?”昆生说:“是玉茗堂四梦。”龙友又问:“学会多少了?”昆生说:“学《牡丹亭》半本。”遂向香君说:“趁着杨老爷在此,随我对来,好求指示!”香君即移椅与昆生坐近,将学的曲词一一演唱一番,无不妥当。把一个杨龙友喜得满面春风,向贞丽说:“令爱聪明的紧,声容俱佳,若得有人来梳栊,真乃才子佳人,天然佳偶!”遂对昆生说:“昨日会着河南候司徒公子侯朝宗,客囊颇富,才子风流,年方二十一岁,正在这里物色名妹,昆老知道么?”昆生说:“这是敝乡世家,果然是个才子。”龙友说:“昨日偶然说及令徒姻事,朝宗甚动情,不知贞娘肯招否?”贞娘说:“这样公子肯来梳栊,是极妙的了,怎说不肯?还求杨老爷极力帮衬,成全此事,自然叩谢!”龙友闻言,甚觉欢喜,又饮数杯,遂起身辞了香君与昆生,下楼而去,贞娘又留在自己房里小酌,以赏春光。昆生亦自回房去了。正是: 满院柳花帘前舞,一杯香醪味偏长。 不知侯生与香君几时才得会面?下回便知端的。 且说侯朝宗意欲寻访佳丽,通有杨龙友偶然谈及名妓香君,这朝宗左思右想,不敢认真,一则恐杨龙友系阮圆海故友,假此嬉落;二则又自己萧索囊乏,那有银钱治办妆具。反复辗转,正在无聊之际,忽听门外有人呼唤:“侯相公在家否?”方待出门看视,柳敞亭已走进来,二人相见,未及施礼,敬亭说:“日下对此三月艳阳,住在六朝佳丽之场,游人络驿,相公竟闷坐书斋,岂不辜负花朝?”朝宗答说:“弟久有意,奈同伴无人,虽有美景,孤身难觅。”敬亭说:“老汉今日无事,不免陪着相公看花、踏青何如?”朝宗说:“如此极妙!”遂换了衣衫,同敬亭出门,望城东而来。只见路上柳绿桃红,不暇细看,游春士女,随处皆是。 正走之间,敬亭指说道:“此是秦淮之水,过此长桥,便是有名姊妹家。”朝宗留心细看,但见碧烟染窗,红杏窥墙,黑漆二只门,俱插着一枝带露娇柳。遂问敬亭:“此是何处,这般有趣?”敬亭说:“这一条巷,原是旧院,此中丽人最多,那高门见便是李贞丽家。”朝宗一闻“贞丽”二字,想起那龙友之言,便问:“他女儿香君可在里面?”敬亭说:“他是母子,不在里头,在那里呢?”朝宗急扯敬亭叩门,里边人问:”何人叩门?贞娘、香姐俱不在家。”朝宗闻说,心中着实发急,又暗想道:“他既不在,定是那里踏青去了,我就坐在此等候一回!”遂坐在门前石凳上,死也不动。敬亭百般催促,只是不动,但见侯生如痴如醉。正在无可奈何处,忽听见响人呼他的姓字,抬头一看,见是杨龙友与苏昆生并肩而来,望着拱手说道:“侯世兄却在这里,俺二人上贵寓寻访,闻你同敬亭游春去了,不想此处得遇,万幸,万幸!且问侯兄,为何在此徘徊?”敬亭说:“我与侯兄游春到此,他闻香君美名,遂欲访他,适香君不在,故侯兄如此光景。”杨、苏二人说道:“侯兄,今日是清明佳节,他们院内姊妹俱赴盒子会去了,焉能在家?”朝宗说:“不知可在那家赴会去?”昆生说:“今日是香君姨娘卞玉京主会,在暖翠楼上。侯兄何不起此良辰,同到楼下赏玩一回?”龙友又说:“俺二人原为侯兄喜事而来,暖翠楼离此不远,大家同去看看,侯兄也好放心。”朝宗闻言,慌忙立起身来,向二人作揖说:“望众位携带一二,自当重报!”四人前前后后、说说笑笑,往暖翠楼而来。 柳敬亭说:“侯兄,已至暖翠楼下了,请坐,再看机会。”朝宗说:“不知香君在否?”龙友指说道:“那搂头坐的不是香君!”朝宗往上一看,见他娇娇滴滴,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真乃容可落雁,貌能羞花,遂不觉魂飞天外,目不转睛,呆呆的望楼上观看。正在动情之时,只听楼上说:“香君,你的箫吹演一回。”只听得箫音嘹亮,犹如风鸣云端。朝宗情不自禁,遂将自己佩的扇坠解下,说道:“这儿声箫吹得令人消魂,小生忍不住要打采了!”将扇坠望楼上一抛,不料正落在香君怀里。香君满面通红,含羞微笑。贞丽即取香君冰纱汗巾包上樱桃,抛在楼下。众人拾起来,倾在盘内。朝宗说:“此物不知何人抛下来的?若是香君,岂不可喜!”龙人说:“观此汗巾,多应是他。”敬亭说:“既如此,不得乱动!先教侯兄口含一枚,品此鲜味。”大家正在取笑之时,忽见一人手提茶壶,一人怀抱花瓶立在面前,真正是: 香草偏随蝴蝶舞,美人又下凤凰台。 朝宗正向楼上张望,被龙友一把拉住,说:“侯世兄,这是贞丽,这是香君!”朝宗一见,魂不附体,忙向前施礼道:“仙子何时下界,有失迎接!”昆生指说:“此是贞丽,此是香君,相公仔细认认!”侯生方才正容施礼说:“渴慕久矣,得一见,三生有幸!”又向龙友说:“果然妙龄绝色,杨兄赏鉴真正不差!”贞丽说:“虎丘新茶,泡来奉敬!”香君说:“绿柳红杏,点缀春色。”朝宗向香君怀内一看,见一扇坠佩在身边,遂口占一绝云: 南国佳人佩,休教袖里藏。 随郎团扇影,摇动一身香。 龙友说:“此诗风流典雅,真是奇才!”遂即问道:“昨日所云梳拢之事,不知侯兄肯否?”朝宗说:“秀才中状元,那有不肯处?”香君闻言,含羞上楼而去。贞丽上前说:“蒙杨老爷美言,相公不弃,即此择定吉日,贱妾就要高攀了!”朝宗说:“三月十五日,乃花月良辰,便好成亲!但小生客囊羞涩,恐难备礼。”龙友接口说:“世兄不须愁,妆奁、酒席小弟一并备来,点染佳期,不知世兄可肯笑纳?”朝宗闻言,深深一恭说:“多谢杨兄费钞,另日叩谢!”贞娘见女儿事成,遂辞别众人,登楼而去。朝宗等四人亦各由旧路而回,四人之中惟朝宗欢喜不尽,欣然而去。 有词为证: 听分解、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却仙模样。 春霄花月休成谎,良缘到手难推让,准备着身赴高唐。 且说杨龙友陪着朝宗,定了梳栊香君的佳期,次日清晨,起来即往裤子裆来,寻那阮大铖去。因是旧交,不待通报,竟入他后巢园内。未及扬声,只听得里面阮大铖道:“俺阮圆海也是词章才子,科第名家,只因主意一错,偶投崔魏之门,遂入儿孙之号。如今势败,剩俺枯林囗【号鸟】鸟,人人唾骂,处处攻击。昨日祭丁,受了五秀才殴打;前日借戏,又被三公子辱骂。无计分辨,幸亏盟兄杨龙友代设一计,叫俺替侯朝宗制备梳栊香君妆奁,以便求他疏通,到也有理。自昨一去,再不见回音,好不闷人!”龙友在外听的明白,外高声说:“阮兄,想念小弟么?连日违教了!”阮圆海闻是龙友,急忙出来,携手入内。未曾坐定,即问:“侯年侄之事,怎么样了?”龙友道:“小弟正为此事而来!侯兄佳期已定于三月十五日,不知兄代备之物,可曾齐全?”阮圆海闻言,满面带笑说:“弟已备有三百金,仍烦老兄代为治办,不知兄可肯为一劳?事成,自当叩谢!”龙友说:“那用许多?弟遵命治办便是!”圆海入内取出银两,双手递过,龙友接银,出门而去。 却说那香君,自从那日在暖翠楼面晤朝宗,见是个风流才子,心中暗自欣羡,再不轻易下楼,亦不妄自见人,专待十五日成亲。及至佳期已到,贞娘绝早起来,正在着人卷帘扫地,安席排桌,忽杨龙友在来唤道:“贞丽,今日是令爱上头佳期,昨许侯兄代备箱笼等物,今已齐备,着人抬进安置在洞房里,以助令爱新妆。还有三十两银子交与厨下,一应酒筵,俱要非盛!”贞丽见箱笼、衣服无不开备,又有酒席银两,喜不自胜,遂叫香君来叩谢。龙友说:“些须引意,何敢当谢!”正叙话间,忽乱嚷道:“新官人到门了!”但见朝宗身穿盛服,冠插宫花,进得门来,满院之人个个称羡。正是: 虽非科第天边客,也是嫦娥月里人。 这侯朝宗下马,贞娘并一应陪客迎接客舍,杨龙友见了,向朝宗一揖说:“恭喜世兄,得了平康佳丽!小弟无以为敬,草办妆奁、粗陈筵席,聊助一宵之乐。”朝宗时说:“过承周旋,何以克当!”贞娘向前说:“新人与杨老爷请坐献茶!”茶毕,龙友问道:“贞娘,一应喜筵安排齐备了么?”贞娘说:“托赖老爷,件件完全!”龙友立起身来,向朝宗一拱说:“今日吉席,小弟不敢馋越,就此告别,明日早来道喜!”说罢,遂辞侯生而去。贞娘所请陪客丁继之等,上前作揖道喜,遂请侯生更衣,女客玉京那扶持香君出来,大家做乐,二新人对面相见,真正:一是文章魁首,一是士女班头。两下暗自欣羡,各生眷念。众鸨儿排下筵席,齐说:“院中规矩不兴拜命,就吃喜酒罢!”遂让朝宗、香君并肩上坐,丁继之、张燕筑等三人坐在左边,卞玉京、郑妥娘等坐在右边,人家饮酒歌弹,极其娱乐。不觉红日衔山,乌鸦选树,众人齐声说:“天晚了,送新人入洞房去罢!”丁继之揽住说:“不要忙,侯官人当今才子,梳栊了绝代佳人,合欢有酒,岂可无诗?”众人皆说:“有理!待我们取付新样花笺,磨饱松烟,伺候挥毫。”侯生说:“不消诗笺,小生带有宫扇一把,就题赠香君,永为结盟之物罢!”遂舒开宫扇,不用思索,提起笔来挥而成,乃是七言绝句一首。诗曰: 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众人见侯生如此敏捷,人家正在那里赞赏,忽有人报曰:“杨老爷送诗!”侯生接过一看,读曰: 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 缘何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 读毕,说:“此老多情,送来一首催妆诗,妙绝,妙绝!”众人听见,人家称赞。从新吹弹起来,劝新人饮酒,侯生与香君交杯换盏,畅饮一回。谯楼已打二鼓,众人齐说:“天色晚了,撤了席罢!奏起乐来,送新人入房去!”侍女持灯,侯生与香君携手同入洞房。侯生见香君微被酒熏,春色满面,比暖翠楼下相会时更觉宜人,情不自禁,轻轻抱上床,你贪我爱,说不尽云情雨意;颠鸾倒凤,只觉得风抖花颤。正是: 刘郎已入桃源内,带露桃花怎不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侯生与香君成亲之后,次日天明起来,流洗未完,杨龙友早已来与侯生暗喜。及到院内,见院门深闭,侍婢无声,已知他们高眠未起,遂唤鸨儿说:“你到新人窗外,说我早来道喜。”鸨儿未及答应,贞娘早已听见,问鸨儿:“是谁?”众说:“是杨老爷道喜来了。”贞娘闻说杨老爷,慌忙出来相见,说道:“多谢老爷成了孩儿姻缘,感恩非浅,焉敢又劳老爷绝早道喜!”龙友遂问道:“新人起来否?”贞娘说:“昨晚睡迟,还未起哩!”贞娘遂转身进内一看,只见他二人那里交扣丁香、并照菱花,梳洗才完,穿戴未毕,就转身出来,请杨老爷同进洞房,好饮扶头酒。龙友与贞娘见了侯生戏曰:“惊却好梦,得罪,得罪!昨晚催妆拙作,可还得入情么?”侯生笑谢曰:“妙是极妙的了,只是香君虽小,还该藏之金屋,小生袖里如何着得下?”大家俱笑。龙友又问说:“夜来定情,必有佳作?”侯生说:“草草塞责,不敢请教!”遂教香君取出宫扇递与龙友,龙友吟读一遍,“妙,妙!只有香君不愧此诗,好好收着。你看香君上头更觉艳丽了,消此尤物。”侯生说:“香君天姿国色,今日插了几朵珠翠,穿了一套绮罗,十分花貌,又添二分,果然可爱!”贞娘接说:“这都是杨老爷帮衬的。”只此一句,遂逐着侯朝宗心内之疑,向龙友一恭道:“我看杨兄虽是督抚马老爷至亲,却也拮据作客,为何轻掷金钱,来填烟花之窟?在小弟受之有愧,在杨兄施之无名,敢求明示,以待图报!”香君亦接口说:“俱郎问得有理,奴蒙杨者爷百般抬举,昨日承情太厚,也觉不安!”龙友见问,遂说:“既蒙问及,小弟只得实告。这酒席、妆奁皆出怀宁之手。”侯生说道:“不是宛人阮大铖么?”龙友应道:“正是他!”侯生大惊,就说:“这阮圆海原是敝年伯,小弟鄙其为人,绝之已久,他今日为何无故用情,令人不解?”龙友说:“圆老有一段苦衷,欲见白于天下,他当日曾游赵梦之门,原是吾辈。后来结交魏党,以图救护东林,不料魏党一败,东林反兴水火。近日复社诸生倡论攻击,大肆厥辱,岂非操同室之戈乎?圆老故交虽多,因其形迹可疑,亦无人代为分解,每日向天大哭说道:‘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公子不能救我’,所以今日谆谆纳交足下耳!”正是: 无计欲识君子面,且将财物货人心。 侯生闻言,如梦初醒,方知陪妆情由。一时不明,熟思,遂有解救,说:“阮圆海情甚迫切,亦觉可怜,就便是魏党,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乃弟至交,明日相见,即为分解。”龙友谢曰:“果得如此,吾党之幸也!”不料香君在旁闻侯生之言,拂然大怒曰:“郎君是何意思?阮大铖趋赴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吾不知官人自处于何等?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这几件钗钏、衣裙,却放不到我香君眼里!”说完,遂将头上珠翠拔下,衣衫脱去,尽情丢在地下,向卧房而去。龙友见如此光景,也觉没趣,含怒微笑曰:“呵呀!香君气性忒也刚烈!”侯生说:“好,好!这等见识,真乃女中丈夫,我倒不如,真侯朝宗又畏友也!老兄休怪,弟非不领教,但恐为女子所笑耳。那些社友,平日垂俺朝宗者,也只为这点义气,我若依附权奸,那时群来攻我,自救不暇,焉能救人乎!”龙友见事不成,其觉不快,强为解说道:“圆老好意,也不可太激烈了!既然如此,弟就此告辞!”遂一拱就欲下楼,侯生深深一揖:“老兄莫怪!这些箱笼衣服原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无益,还求取去罢。”龙友满面羞惭,遂辞出而去。正是: 多情反被无情恼,乘兴而来败兴归。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却说香君却了妆奁,侯朝宗又当面对着杨龙友拒绝了一番,心中闷倦,思欲观玩景致以消郁结。 适值五月端阳佳节,南京风俗到得此日,无论绅士商贾俱各驾船游玩,吹弹歌唱。却说陈定生去约吴次尾,说道:“次尾兄,今日节闹端阳,你我旅邸抑郁,何不到秦淮赏节,以伸闷怀?”次尾说:“弟久有此心,方欲访兄同去,不料兄已先及,正合我意!”二人携手出门,缓步前行。已到秦淮,定生问说:“如此佳节,怎的不见同社之人?”次尾说:“想必都在灯船会上。”说话之间,见有河房一座,挂灯垂帘,甚是清雅。次尾一看,知丁继之水榭,向陈定生说:“此是丁继之水榭,可以登眺。”二人遂同登水榭,唤曰:“丁继之在家么?”内有一童走出,认的他二人,说:“陈、吴二相公请坐!俺主人赴灯船会去了,家中备下酒席,但有客来,随便留坐。”二人闻童子之言,同说:“有趣,可称主人好事矣!”也不谦让,一同坐下。定生说:“我们今日雅集,恐有俗人闯入,不免设法拒绝他。”遂命童子取一灯笼来,提笔书上八个大字:“复社会文,闲人免进”,挂在水榭之前。二人方坐下饮洒。正饮之时,只听鼓吹之声振耳,知是灯船将近,凭栏观望,远远见一只灯船,内有一女客歌唱,三个男子吹的吹,弹的弹,向水榭而来。定生留神一看,见是社友侯朝宗,向船上指说:“那来的好似侯朝宗。”次尾说:“正是他!该请入会的。”定生说:“那个女客必是香君,也好请他么?”次尾说:“香君不受阮胡子妆奁,竟是复社的朋友,请来何妨!”定生说:“这等说来,那吹弹的柳敬亭、苏昆生不肯做阮胡子门客,也是复社朋友,同请上楼来,更是有趣。”遂高声唤曰:“侯社兄,这里来!”朝宗闻有人呼唤,望水榭一看,见是陈、吴二位社友,遂向楼上一拱,“二位请了!”定生说:“这是丁继之之水榭,现有酒席,侯兄可同香君、敬亭、昆生同上楼来,大家赏节!”朝宗等欣然下船,遂吹弹着上楼而来,有词为证: 龙舟并、画浆分,葵花蒲叶泛金樽。朱楼密、紫障匀,吹箫打鼓入层云。 《排歌子》 且说朝宗四人上得水榭,见灯笼上写着:“复社会文”,朝宗说:“不知今日会文,小弟来得正好!”敬亭说:“‘闲人免进’,我们未免唐突!”次尾说:“你们不肯做阮胡子门客,正是复社中朋友。”朝宗说:“香君难道也是不成?”次尾说:“香君却奁一事,只怕复社朋友还差他一筹哩!”定生说:“以后该称他社嫂子!”大家鼓掌大笑。遂唤童子斟酒,六人依次而坐,饮酒赏节。正饮之际,忽听众人报说:“灯船来了!”六人遂停杯,凭栏同看灯船,只见船上各悬彩灯,绕河竞渡,也有饮酒的,也有吹弹的,也有赋诗的,灯船色色不同,人物在在各异。真正是:金波纷纭,竞渡银漠,往来迷津。大家饱看了一会,见灯船将尽,复各依次坐下饮酒。敬亭说:“今日赏节,幸会二位相公,不可空饮,虚过佳节。我与昆生吹弹,香君歌唱,以乐今宵何如?”陈、吴二人说:“只是劳动不当!”柳、苏二人各显其能,吹弹的十分幽雅;香君放开喉咙,歌唱间几遏行云。定生与次尾、朝宗三人放怀畅饮。 正在酒酣之时,又听有人报说:“灯船又来了!”六人复凭栏观看,见船上吹打的比众不同,歌唱的较常大异,船头立着一人,望着水榭缓缓而来。昆生说:“你看那船上象些老白相,我们须仔细领略。”只见船头一人,抬头向水榭上一望,说:“丁家河房,为何此时尚有灯?大小厮们,快去看有何人?”小厮上岸一看,回报说:“灯笼上写着:‘复社会文,闲人免进’八字。”那人在船头上一闻“复社”二字,即使歇了笙歌,灭了灯火,悄悄撑船远避而去。众人见好三座灯船,“不知何故灭灯、息歌,悄然而去?快着人看来!”敬亭说:“不必去看,我老眼虽昏,早已看真,那个胡子便是阮大铖,他买舟载歌,不敢早出,恐有人轻薄他,故半夜方敢出游。今见三位相公在此饮酒,不敢近前,故此悄避而去耳!”昆生说:“我说歌吹比众不同!”定生说:“好大胆!这贡院前也许他来混游?”次尾即欲下榭,赶上采他胡子。朝宗拦住次尾,说:“他既回避,我们也不必为已甚之行,且船已远去,丢开手罢!”次尾忿忿而止,说:“便宜了这狗子!”香君见天色太晚,对众人说:“夜色已深,大家散罢!”敬亭说:“香君姐想妈妈了,我们送他回去。”遂同昆生、朝宗、香君辞了定生、次尾,下船摇橹而去。陈吴二人亦各回寓。正是: 楼台下去游人尽,小舟留得一家春。 不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却说侯朝宗有一故友,姓左名良玉,当年是父亲麾下之将,家在辽阳,世为都司,只因得罪罢职,补粮武昌。幸遇军门侯恂,拔于走卒,命为战将,不到一年,即拜总兵之职。南征北讨,功加侯爵,强兵壮马,列镇襄阳。只因李自成扰乱,以致朝廷空虞,三军缺粮,支销乏策。又见三军饿极,各有欲变之势,遂有就粮南京之意,撤兵汉口之心,但恐未奉明旨,形迹可疑,因此不敢骤行。只得日夜抚恤,暂慰军心。然就粮虽未即行,而传言早以飞闻南京,文武官员闻知,莫不胆战心惊。有一人司马熊明遇,久闻左良玉曾在侯恂麾下,见侯恂之子侯朝宗现在南京寄寓,意欲托朝宗修书劝阻东下。知杨龙友与朝宗有旧,遂着龙友来寻朝宗,央他修书。 龙友承熊司马之命前来求书,寻至寓所,不见朝宗。一路问来,知他在柳敬亭家中听说平话,遂来敬亭家中寻问,至门首下马,径入,见敬亭手执鼓板在那里演说平活,朝宗坐在一旁细细恭听,遂高声说:“目下是甚么时候,还在此听说平话?”朝宗不知何故,急问曰:“龙老,为何在此惊慌?”龙友说:“你还不知么?如今左良玉领兵东下,要抢南京,且有窥伺北京之意,合城失措。即本兵熊明遇亦束手无策,知小弟与兄是好友,故托弟前来恳求,闻得尊翁老先生乃宁南侯之恩师,若肯发一手谕,必能退却,不知世兄主意如何?”朝宗说:“这样好事,怎肯不做?只是家父罢政林泉,纵肯发书,未必有济,况往返二、二千里,何以解目下之危?”龙友说:“吾兄素称豪侠,当此国家大事,岂忍坐视?何不代写一书,且救目前,另日禀知尊翁,料不见责!”朝宗闻言,欣然说道:“这应急囗便,倒也可行。俟弟回家,大家商议。”龙友促之曰:“事不宜迟,即刻发书尚恐不及,那里等的商量?”朝宗遂命敬亭寻一花笺,即时修起一封阻书,递与龙友说:“可再着熊司马改正好段。”龙友说:“不必改正,待我说与他知道就是。但书是有了,投递之人,必须一妥老诚者方可。”朝宗说:“投书人原是要紧的,那里有这样人?”二人正在寻思投书之时,忽敬亭立起身来,向二人高声说:“杨老爷、侯相公,你二位不必作难,待老柳走一遭何如?”龙友欣然曰:“敬老肯去是极妙的,事不可缓,你可速备行李,我回去,即送盘费过来,今夜务必出城才好。”三人一拱而别,有一词说那柳麻子英侠,词曰: 一封书,权宜代,仗柳生,舌尖口快,阻回那,莽元帅。万马晨钟,保 住这好江城,三山囗囗。 且说柳敬亭将朝宗书札包裹妥当,背上行李,晓行夜宿.冲风冒雨,沿江而来。行不数日,远远望见武昌,敬亭喜曰:“已到武昌城外了,待我放下行李,在草地下打开包裹,换了靴帽,好去辕门投书。”遂将衣服更换,不慌不忙竟往辕门上来。见了中军官,朝上一拱说:“烦将军禀报元帅,说有河内寄书人要见!”中军说:“这时候,还有甚么书信段递?你莫不是逃兵,或是流贼细作吗?”敬亭答说:“我若是逃兵,怎肯自寻辕门?要是细作,亦断不敢凭空唐突?实有密书一封,要见元帅当而交递的。”中军见有书函,不敢隐瞒,遂即击鼓禀知元帅。良玉即刻升堂,唤中军问:“有何军情?早早报来!”中军禀说:“别无军情,只有一差人,口称投书的,要当堂面投。”良玉闻言.遂吩咐开门,叫大小三军小心防备,若是流贼细作,即刻拿下,着他膝行而进。敬亭见辕门大开,刀枪密布,中军手执令箭,传说:“投书人膝行而进!”敬亭坦然进来,毫无惧色。行至大堂檐前,朝上一揖,说:“元帅在上,晚生拜揖了!”良玉喝曰:“你是何等样人?如此放肆!”敬亭说:“一介平民,怎敢放肆?持有密书一封,特来投递。”良玉问说:“是何人书函?”敬亭答曰:“是河南归德府,侯老先生尚来奉候的!”良玉说:“侯司徒是俺的恩师,你是何人,来此投递,书在那里?”敬亭将书呈上,良玉接来一看,就吩咐掩门,请敬亭到后堂,说:“尊客请坐!”良玉遂将书拆开一看,曰:“这书中文理,一时也看不透彻,无非劝俺镇守边方,不可移兵内地之意。转问足下贵姓大号,与侯老先生有何瓜葛?”敬亭答曰:“不敢!小子姓柳,草号敬亭。”遂即献上茶来,敬亭接茶在手。良玉对敬亭说:“足下可知这座武昌城自张献忠一番焚掠,十室九室,俺虽镇守在此,缺草乏粮,日日鼓噪,连俺也做不得主了。”敬亭闻言,气说:“元帅说那里话,自古兵随将转,那有将随兵移的?”遂将茶钟摔于地下。良玉怒曰:“这等无理,竟把茶钟掷地!”敬亭笑说:“晚生怎敢无礼!一时说的高兴,随手摔去。”良玉说:“随手摔去?难道你心做不得主么?”敬亭应说:“心若做的主,也不教手下乱动了。”良玉爽然曰:“敬亭讲的有理,只因三军饿的急了,竟不问一声儿。”良玉说:“我到忘了,叫左右快摆饭来!”敬亭于是以手摩腹,说:“好饿,好饿!”良玉见他如此光景,遂催说:“可恶奴才,还不快摆!”敬亭起身说:“等不的了,往内里吃去罢。”说完,往内里就走。良玉怒曰:“你何进我内里?”敬亭回顾良玉说:“饿的急了。”良玉喝曰:“饿急了就许进我内里吗?”敬亭笑说:“元帅也知饿急了,不可进内里么?”良玉笑说:“句句讥俺的短处,好个舌辩之士,俺帐下少不得你这个人哩!”遂又问说:“你与缙绅往来,必有绝技,正要请教!”敬亭说:“晚生自幼失学,偶读几句野史,信口演出,曾蒙吴桥范大司马、桐城何老相国谬加赏赞,遂尔得交缙绅,实抱惭愧!”良玉喜曰:“竟不知敬亭有此绝技!就留在敝衙,早晚领教罢!”正是: 口爽舌辩滑稽士,压却壮胆并雄心。 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便知端的。 且说敬亭持书武昌,见了左良玉远嘲近讽,说得他心神俱动,就粮之议,大半停止。南京文武,犹怀疑惧之心,遂奏闻朝廷,加他官职,荫他子侄,又知会各处督抚并在城大小文武,齐集清议堂,公同计议助他粮饷。此不过恐投书未稳,以安良玉之心耳。因而计议诸文武,不论罢职、闲员都有传单。而杨文骢、阮大铖诸人亦在传内,遂各冠带,早至清议堂中伺候议事。那知阮大铖怀恨却奁之嫌,遂生暗害之心,一见龙友便说:“兄可知左良玉举兵就粮,竞有萧墙人勾引?只怕左兵一到,还要私放城门,引兵入城,此事不可不作准备。”龙友说:“这话恐未必确,况你我皆系废员、闲宦,且莫轻言!”大铖说:“小弟实有所闻,岂可隐秘不言?” 二人正说未了,只见淮安漕抚史可法,凤阳督抚马士英俱到,龙友与阮大铖以及文武各官迎进施礼。坐毕,史可法问说:“本兵熊老先生为何不到?”长班禀说:“今日有旨差往江上点兵去了。”马士英说:“这等,会议不成了。倘左兵到来,如何是好?”杨龙友打恭说:“老先生不必深忧,左良五系侯司徒旧卒,昨已发书劝止,料无不从者。”史可法接说:“学生亦闻,此举虽然熊司马之意,实皆年兄之功也。”阮大铖遂从中谮曰:“这倒不知。只闻左兵之来,怕是敝同年侯恂之子,侯方域略中勾通所致,他与左良玉相交最密,常有私书往来,若不早除此人,将来必为内应,为祸不小。”马士英说:“有理,何惜一人,以陷满城之命乎?”史可法拂然不悦,说道:“这也是莫须有之事,那侯方域却是敝世兄,他在复社中铮铮有声,岂肯为此?况阮老先生罢闲之人,国家大事也不可越位乱讲,陷害正人,以伤公道!”遂起身向众人一拱,“今日之事大概不能议了,小弟告别!”遂忿忿而去。阮大铖见史可法如此光景,遂恨道:“史兵部怎么就拂衣而去?小弟之言,确凿可据,闻得前日还托柳麻子去下私书哩!”龙友遂正言道:“这可大屈了他!敬亭之去,小弟所使,写书之时,小弟在旁。亏他写的恳切,怎反疑起他来?”大铖笑说:“杨兄不知,那书中都有字眼、暗号,外人那里晓得?”士英闻言,点头说:“是呀,这样人做事鬼诈多端,不可不杀。小弟回衙,即差人去访拿!”遂起身向杨龙友说:“老妹丈,就此同行罢。”龙友说:“请舅翁先行一步!小弟随后就来。”马士英与阮大铖臭味相投,遂并马而回。正是: 邪人无正论,公囗皆私情。 却说杨龙友见他二人说得投机,必要暗害侯生,遂恨道:“这是那里说起!侯生素行虽未深知,只论写书一事何等慷慨,为何反加谗言,诬他为暗勾之罪?只得前去报信,叫他趁早躲避。”隧径往李家别院而来。 到了门首,只听得里面吹弹歌唱,甚觉热闹,急急敲门。里边见敲门甚急,开来一看,见是杨龙友,即报与侯生,这侯朝宗闻说是杨龙友,遂同香君并昆生、贞娘一同下楼相见,笑道:“杨兄高兴,也来消夜?”龙友叹了一口气,说道:“兄还不知么?目下有天大祸事前来寻你!”侯生闻言,吃了一惊,说:“小弟有何祸事?如此谅慌!”龙友说:“今日清议常议事,阮圆海对着大众说你与左宁南侯有旧,常通私书,将为内应。那些当事诸公俱有拿你之意。小弟恐兄有不测之祸,特报知,使兄脱此奇祸,岂为消夜而来?”侯生说:“我与阮圆海素无深仇,为何下这般毒手?”龙友说:“想必因却奁一事太激烈了,故此老羞变怒。”贞丽闻此一段情节,遂催促侯生说:“事不直迟,早早高飞远走,不要连累别人!”侯生说:“事已至此,只得远避,只是燕尔新婚,如何舍得!”香君正色说:“官人素以豪杰自命,为何作此儿女态!”侯生说:“是,是!但不知那里去好?”龙友说:“不必慌,小弟倒有个算计,会议之时,有漕抚史可法,凤抚马舍舅在坐,舍舅语言甚不相为,亏史公一力分豁,且说与尊府原有世谊,兄不如随他去,到淮阳再候家信,似无不可。”侯生闻言,说:“是那个史可法?”想了一会,说:“是了!史道邻是家父门生。妙,妙!多谢指引。香君快快收拾行装,我即刻投那里安身去罢。但不知史公寓在那厢?”昆生说:“闻他来京公干,常寓在市隐园,待我送官人前去!”说话之间,香君已将行李收拾完备,着人挑出,与侯生携手,不忍暂舍,眷恋一会,遂即分别。说:“暂此分离,后会不远!”香君挥泪说道:“满地烟尘,料难再会,只愿郎君一路平安,幸甚!”送出门来,大家洒泪而别。正是: 恩爱方在情浓际,忽被西风急吹开。 不知朝宗去投史公事体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侯朝宗自从别了香君来投史可法,史公见是世谊,又见他被奸人所害,遂留在营内,以为记室。闻塘报言:“流贼李自成打破神京,崇祯皇帝于三月十五日缢死煤山。”不胜惊慌、忿恨。又闻南京文武各官议论纷纷,也有宜整顿兵马赴北京报仇的,也有说圣上已经缢死,不如迎立新君,再图恢复的。立论虽多,定见无人。惟有奸臣马士英与阮大铖同谋,倡议要迎立福王,以为功赏。朝宗一闻此言,大加惊骇,不知是真是假,专候史可法回衙探望消息。正在忧疑之际,史公回衙,遂问道:“史老先生,此信若何?”史公长叹一声,说:“我史可法本贯河南,寄籍燕京,叨中进士,便值中原多故,今山淮安漕抚升补南京兵部,那知到任一月,遭此大变,万死无辞!今虽持此长江大险,苟延旦夕,但一月无君,人心惶惶,每日议迎议立,全无成说。至于北信,有说北京虽失,圣上无恙,航海而南的:又有说圣上缢死,太子已间道南奔的。总不得真确,以致摇摇无主,却怎么处?”正说之间,忽传进一纸书来,说是凤抚衙门寄来的。史公拆开一看,便皱首双眉说道:“这马瑶草又讲甚么迎立之事,我看书中意思属意福王,又说圣上确确缢死,太子逃走无踪。若果如此,纵不依他,他也竟自举行。况福王昭穆伦次也不甚差,今日答他回书,明日会稿,一同列名才是。”朝宗闻立福王之言,遂大声疾呼说:“老先生差矣!福王分藩敝乡,晚生知之最悉,断断立不得!他有三大罪,人人俱知,老先生岂未闻乎?待晚生一一述来,求老先生参酌。福王者,乃神宗之骄子,母妃郑氏淫邪不法,阴害太子,欲行自立,谋储纂位,一人罪也。且秉性骄奢,于分蕃之时,将内府金钱偷窃殆尽,盈装满载而去,及寇逼河南,舍不得一文助饷,以至国破家亡,贪财误国,二人罪也。其父死于贼手,暴尸未葬,他竟忍心远避,乘此离乱之时,纳民妻义,忘父好色,三大罪也。有此三罪,君德有亏,如何可图皇业?况又有五不可之说,第一件:车驾存亡,传闻不一,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第二件:圣上果殒,社稷尚有太子监国,为何弃储君而寻枝叶乎?第三件:中兴之主,原不拘定伦次,访立英杰,以图恢复,乃为正理。第四件:恐强藩闻知,乘机另立,岂不自相攻击?第五件:小人挟拥戴之功,专权自恣,为祸却也不小。”史公听了这一番言语,恍然大悟,说道:“是,是!世兄高见,虑得深远!前日见副使雷囗【纟寅】祚、礼部周镳亦有此论。就烦世兄将这三大罪,五不可之论写书回他罢了。”朝宗遵命,即着人秉烛磨墨,拊笺挥毫,在史公前将回书一挥而就,封了口面,用了图书,分付外班,打发下书人而去。正是: 群奸惟知希荣贵,一人独敢进谠言。 且说史可法回了马士英之后,再不提迎立之事。却有阮大铖乃马士英心腹之人,见史可法回书,又亲自来辕门进谒,面议迎立福王。史公知他是魏党,遂严行推绝,不容进见。扫兴回至马府,禀知士英,士英说:“史可法书中有三大罪、五不可之言,兄今去面商,又推而不纳,看来这事他是不肯行的了。但他现握兵权,一倡此论,那九卿班里,如高宏图、姜日广、吕大器、张国维等谁敢竟行?这迎立之事,只怕有几分不妥。”阮大铖说:“史可法虽掌兵权,全无定见,老爷可写书,待晚生再去约会四镇武臣以及勋戚内侍,倘他们肯行,即使举行何妨?”士英喜说:“如此甚好!”即写了一书,付与大铖去约四镇。谁知四镇原是马士英提拔之人,且无成见,一见约书,欣然许诺,约定本月二十八日齐赴江都迎驾。阮大铖即忙回复士英,士英又同道:“高、黄、二刘之外,还有何人肯去?”大铖说:“有魏国公涂鸿基、司礼监韩替周、吏科给事李沽、监察御史朱国昌诸人。”士英大喜,说:“勋卫科道都有个把子,这就好了。我本是个外吏,那几个武臣勋卫也等不的部院卿僚,同下写表如何列名哩?”大铖说:“这有甚么可证,找本缙绅,便揽来从头抄写便了!”士英又说:“虽则如此,万一驾到,没有百官迎接,如何引进朝去?”大铖说:“我看满朝文武,谁是有定见的?乘舆一到,只怕递职名的还挨挤不上哩!”马士英听说,大笑:“阮老先生见的极是!”遂着人取了一本缙绅,将衔名一一开列完备,整齐衣冠,收拾箱包,打点出城迎驾,因阮大铖本是废员,着不得冠带,即着他权充贲表官儿,背负表箱前去迎接圣驾,那阮大铖只图要功补官,那管背箱之耻?即欣然将表箱背起,同马士英出城,径往江浦而去。正是: 只知奔走求名利,由人笑骂我不羞。 不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且说福王自流贼攻陷河南,其父殉国之后,即选避江浦,已经数载。不料北京失守;大行皇帝升遐。南京奸臣欲要拥戴之功,不论贤愚,共立福王为监国之主。于甲申年五月初一日谒陵已毕,贺御偏殿,有一班文武官员如史可法、马士英、黄得功、刘泽清等齐拜丹墀,尚书高宏图等奏白:“臣等恭请陛下早正大位,改元听政,以慰臣民之望!”福王闻奏,乃曰:“寡人外藩衰宗,才德凉薄,俯顺臣民之请,来守高帝之宫,君父含冤大仇未报,有何颜面忝居正位,今暂以藩主监国,仍称崇祯十七年,一切政务照常办理,诸卿勿得谆谆,重寡人之罪!”众臣闻言,齐声呼曰:“万岁,万岁,万万岁!真仁君圣主之言,臣等敢不遵旨。但大仇不易速报,大位不可久失,将相不宜缓设,谨具题本,伏候裁决!”内使传上题本,福王览毕,说:“览卿等题本,汲汲以报仇复同为请,俱见忠悃。至于设立将相,寡人自有主意,众卿且退午门候旨。”众官俯伏退出。 不一时,内监捧旨宣读:“凤阳督抚马士英倡议迎立,功居第一,即升补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入阁办事。吏部尚书高宏图、礼部尚书姜日广、兵部尚书史可法亦皆升补大学士,各兼本衙,高宏图、姜日广入衙办事,史可法着督师江北。其余部院大小官员,现任者多加三级,缺者将迎驾人员论功选补。再四镇武臣靖南侯黄得功、兴平伯高杰、东平伯刘泽清、广昌伯刘良佐俱进侯爵,各回汛地谢恩。”众人谢恩已毕,史可法遂向黄得功等说:“老夫职居本兵,每以不能克复中原为耻,圣上命俺督师江北,努力报效,今与列侯约定,于五月初十日齐集扬州,共商复仇之事,各须努力,勿得迟延,老夫今日走马到任去也。”马士英见史可法已去,众官俱散,乃笑说:“不料今日做了堂堂首相,好快活人也!”将欲出门,又见阮大铖探头探脑在那里暗瞧,遂问说:“那不是圆老么,你从那里来?”阮上前深深一恭,“恭喜老公祖,果然大拜了!今欲何往?目下立国之初,诸事未定,不要叫高姜二位夺了大权,何不入阁办事去?”士英说:“圆老说的极是!”大铖又附耳说:“老师相迎立有功,获此大位,晚生贲表亦有微劳,如何不见提起?”士英说:“你不听见宣旨,各部缺员许将迎立之人叙补么?”大铖喜曰:“好,好!还求老师相提拔!”士英说:“你的事何用多嘱?学生初入内阁,未谙机务,你来帮一帮,也好各宜小心。”大铖即替士英抱笏,进内阁去了。有七言绝句一首,诗曰: 殿阁东偏晓雾黄,新参知政气昂昂。 过江同是从龙彦,也步金阶抱笏囊。 且说福王嗣位之后,推将迎立官员不论贤愚,一概补用,是以杨文骢补了礼部主事,阮大铖仍以光禄起用,至于越其杰、田仰等亦皆补官。此数人者皆系马士英同党,故一一得补官职。适因漕抚缺人,该推升田仰。不料田仰知已将升漕抚,遂有娶妾之意,但意中无人,莫可如何。谁知阮大铖潜窥田仰之意,遂向田仰说:“田年兄今升漕抚,官列极品,不知有几位贵宠?”田仰答道:“兄还不知么?弟家中只有拙荆一人,并无嬖妾。昨却有心要觅一人,但无中意者,是以迟迟。”阮大铖说:“弟闻青楼中有一妓女,名为香君,生得千娇万媚,真正绝代佳人。龙友杨兄与他交厚,何不托他一言,成全此事?”田仰闻言,欣然起谢说:“多蒙指教!明日我即央龙友兄代为求之。”遂别了大铖,回家兑上白银三百两,送到杨龙友处,以作聘金,求他代聘香君为妾。这龙友一时错了生意,要奉承那新漕抚,遂着长班唤清客丁继之、女客卞玉京,托他二人为媒。不料丁继之等因宏光要将阮大铖所献《燕子笺》抄登总纲,选他们入内教演,特来央恳杨龙友讲情免选。适长班方要去请,那知他们却在门前。长班见了,一一问了姓名,说:“老爷正着我唤你们,来的恰好,你们候着,待我禀报。”遂即禀了龙友,龙友喜曰:“来的凑巧,着他们进来!”俱随长班进入,见了杨老爷俱保跪拜,将求情的话说了一遍,龙友说:“这也不难,明日开列名字,送到阮圆海那边,叫他免选罢了。”诸人听见此言,俱各叩头拜谢。龙友说:“你们起来,你们的事我已应承。我有一事,还求诸位攒助,事成,自当重谢!”丁继之等问说:“不知老爷有何事用俺们?”龙友遂将田仰央他为媒,要娶香君为妾的话说了一遍。丁继之等闻要娶香君的话,大家俱皱着眉头,说:“香君自侯生别离之后,屏迹不下妆楼,这事只怕难成。且老爷与他母亲是厚交,何不亲去说明,或者不好拒绝。”龙友说:“我曾替朝宗作伐,梳栊香君,今日又教他嫁人,怎好觌面去讲?还烦众位力为,待得事成,自当重谢!” 丁继之等不敢再言,遂辞了龙友,来李贞丽院里来。走到里面,只见:寂寂空楼,绝不闻筝声笛韵,缠缠娇容,何曾去迎客送宾?二人大声呼曰:“贞丽在家么?”香君听见有人叫他母亲,望楼下一看。说:“卞姨娘同丁大爷来了,请上楼来坐!母亲不在家,二位光降,有何事情?”卞玉京说:“我们并无事情,一来为你清冷,特来伴你;二来有一喜事,报你知道。”香君说:“夫君远离,有何喜事?”丁继之遂将龙友托他们说媒,教他改嫁田仰的话说了一遍。香君闻丁继之言语,满眼垂泪说:“丁大爷说那里话?俺已嫁侯郎,只知终身依着侯生,即今远去,这定情诗扇,便抵过万两雪花!且奴福薄,不愿为朱门侍妾。请大爷、姨娘回绝他,不要认错题目。”话未说完,郑妥娘、寇白门二人走上楼来,说:“香君,这是杨老爷好意,怜你情苦,特寻一富贵之家着你去受用。”香君说:“我不图富贵,嫁人的话休向我讲!我只知侯郎是我终身之依,任他富贵充盈,放下在我香君眼里,请早回他,休得在奴面前说那些没脸耻事,污我香君之耳!”说完,竟抽身走进卧房。抛下这些人也觉无趣,遂各下楼而去。正是: 一点芳心拴的定,朝朝楼上望夫君。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且说香君推绝了众人,终日在楼上守定诗扇,盼望侯郎回来。不觉已到十月天气,谁知首辅马士英执掌朝纲,惟知呼朋聚党,大权在手,不过报怨复仇。一日,因万玉园中红梅初放,要请杨龙友、阮大铖、越其杰、田仰等一班小人同赏红梅。那杨龙友、阮大铖二人见帖,即在士英门房伺候传呼。士英知他二人已到,遂传他进见。二人进得门来,见了士英,百般奉承,千种诌媚,难以言述。士英笑说道:“今日天气微寒,正宜小饮,才下朝来,日已过午,昼短夜长,短了三个时辰。”二人打恭说:“是皆老师相调燮之功也!”士英又问:“越、田二位怎不见到?”长班禀说:“越老爷痔漏发了,早有辞帖。田老爷打发家眷起身,晚间才来辞行。”士英说:“既如此,吩咐摆席!”士英上坐,二位傍坐,饮酒之时,说了些升迁闲话,讲了些奉承机趣。大铖趁势就生陷害香君之心,遂向士英说:“老师相,今日花间雅集,梨园可以不用,但对此各花,也少不了一声晓风残月哩!”士英笑向龙友说:“老妹丈是在行的,看有何人可以承应,着长班去唤。”龙友说:“余皆平平,现有旧院李香君新学《牡丹亭》.倒也唱得出。”士英即着长班去唤,大铖故问说:“前日田百源用三百金要娶做妾,想必是他?”龙友说:“可笑,这个呆丫头要与侯朝宗守节,断断不从,我着人往说数次,竟不下楼。”士英闻听此言,怒遁:“有这样大胆奴才?可恶,可恶!”大铖来势激说道:“田漕抚是老师相乡亲,被他羞耻,所关非小!” 长班上前禀说:“小人走到旧院去唤香君,他推托有病,不肯下楼。”士英想了想,说:“也罢,叫几个家人,小厮,持着财礼三百两,挟着衣服,抬着轿子,竟抬他送到田漕抚船上去。”家人领命急走,阮大铖向龙友说:“家人未必认得香君,倘或错了,却也未便,杨年兄同他前去,方保不错。”士英说:“这却也好!” 龙友径同家人往香君家去。来到门首,家人一齐敲门,贞丽见叫门甚急,即着人开了门,见轿夫、灯笼随着杨龙友进取。龙友说:“他们是马相爷家人,拿三百两银子,要替田老爷来娶香君,快快打发上轿。”家人将银子递与贞丽,说道:“银子在此,快些打扮上轿!”贞丽见此光景,将龙友扯了一把,同往香君楼上来。叫开楼门,将此事一一告知香君,香君说:“杨老爷是疼俺母子的,为何下此毒手?”杨龙友说:“不干我事,这是马相爷动此义举,依我说,趁早收拾下楼,这一班恶奴甚难支吾。”香君闻言大怒,说:“杨老爷说那里话?当日是你作媒,将奴嫁与侯郎,现有诗扇为证!”遂将扇取来,向龙友一伸,说道:“这首诗老爷也曾看过,难道忘了不成?我与侯郎既成夫妇,举案齐眉,固是万幸,即生离死别,亦当矢志靡他!如何再嫁人?以伤风化!”说还未了,只听楼下家人齐声喊叫:“夜已深了,快上轿,还要赶到船上去哩!”贞丽说:“事已到此,也顾不得你了!杨老爷抱定他,待我替他梳头穿衣,抱他上轿罢!”香君手持诗扇,就如防身宝剑一般,前后乱打。及至草草妆完,龙友方向前一抱,那知香君向楼板上一头撞去,鲜血乱喷,晕倒在楼板上不省人事。贞丽见香君如此光景,又惊又疼,说:“我儿苏醒!把花容碰了个稀烂,血流满楼,连诗扇都溅坏了,保儿暂扶他到卧房安歇,再作商量。”正是: 奸臣要泄旧愤,那管美人花容? 且说香君将头面撞坏,溅污诗扇,已扶到卧房安歇,正在急忙之时,楼下家人又喊说:“夜已三更,骗去银子,不打发上轿,我们要上楼拿人哩!”龙友遂向楼下说:“管家不要忙,略等一等,他母子分离难舍,其实可怜。”贞丽闻听着忙,说道:“香君碰坏,外边声声要人,这可怎处?”龙友趁势就说:“那宰相势力,你是知道的,这番执拗,你母子不要性命了!”贞丽向龙友叩头,哀恳求救。龙友寻思一会,说:“事已至此,没奈何,只有一权宜之计。”贞丽问说道:“何权宜之计?求老爷速为指示!”龙友说:“娼家从良原是好事,三百财礼也不算吃亏,嫁个漕抚也不算失所,况到他家,珍馐充口,绫罗适体,一生也吃穿不尽。香君既无福享受,你不如移花换木,替他嫁田仰走遭,却也省的得罪相府,亦且免众家人罗唣,不知可否?”贞丽说:“这可断断使不得!我与香君年纪既不相若,且一时我那里舍得家私?倘或有人认出,更为不便。”龙友说:“这却无妨,我说你是香君,谁能辨别,你说舍不得,这些恶奴硬要抢了去,看你舍得舍不得?你今若与香君一样执拗,我就不管了,任那家人横行罢!”贞丽闻此一段言语,低头暗思,说道:“香君已经碰坏,家人又急要人,倘杨老爷走开不管,教我如何支持?不如暂从杨老爷之计,替孩儿走遭。”遂向龙友说:“老爷包管无事,老身不免代替,只是落下香君在家无人照顾,如何是好?”龙友说:“你可放心前去,却是你的造化。香君在家,我自时常照应。”贞丽无奈,即忙收拾完备,将财礼交与香君收存,再三叮咛嘱咐,遂别了香君,拜辞龙友,走下楼,上了轿子,随众家人竟往田仰船上成亲。正是: 一时舍了笙歌队,不知今夜伴阿谁?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且说香君自从碰坏花容,母亲代嫁之后,绝迹不肯下楼,不觉又是一月有余。一日,在楼上想起昨日之事,一阵酸心,双泪交流,说:“昨日用苦肉计,得遂全身之节,目今孤守空楼,谁是作伴之人?想起侯郎避祸,不知流落何所?妈妈替奴当灾,未知归来何日?教淹日夜放心不下!今日独坐无聊,不免取出侯郎诗扇展看一回,你看诗扇都被血点溅污,侯郎,侯郎,你那知奴家替你守节!”遂对扇啼哭一回,不觉困倦,将扇压在妆台上,盹睡一会。 却有苏昆生与杨龙友放心不下,同来看视。进得门来,见楼上寂然无声,遂说:“香君不肯下楼,我们一同上去谈谈罢。”上的楼来,见香君睡卧妆台,龙友说:“香君抑郁病损,困睡妆台,不必唤他。”昆生见他扇儿展在面前,取过一看,不觉惊讶道:“这扇面上,怎么有许多的红点?”龙友说:“想为昨日面血溅污,晾在此处。”返拿过扇来,见上面血点红艳非常,说道:“衬此血迹,不如添些枝叶,替他点缀点缀,只是没有颜色怎么处?”昆生说:“待我摘取盆草,扭取鲜汁,权当颜色何如?”龙友说:“极妙!”于是扭汁的扭汁,画扇的画扇。不一时画完,大笑一回,说道:“竟成折枝桃花,可谓桃花扇了。”香君正在睡梦之中,被他们惊醒,抬头一看,说:“奴家得罪!”遂让他二人坐下。龙友说:“几日不曾来看你,伤痕渐已平复了。”笑将扇儿递与香君,“下官有一柄画扇奉赠妆台!”香君接扇一看,说:“这是奴家旧扇,怎么有桃花几枝?”昆生说:“这是杨老爷就你的血迹,代为点染的。”香君说:“这桃花命薄,扇底飘零,多谢杨老爷代奴写照!”龙友说:“方才点坏,得罪,得罪!你有这把桃花扇,少不得个顾曲周郎。难道青春受寡,竟做个入月嫦娥不成?”香君道:“说那里话?那关盼盼也是烟花,何尝不在燕子楼中关阁到老?”昆生说:“我看香君这般苦情,今世难有!近闻侯郎奉史公之命,同高杰防河去了。不日我即还乡,待我寻着他,叫他使人搬你,管你夫妻团圆如何?”香君一闻此言,倒身下拜,说:“多谢师父!但愿早行才好。”昆生说:“待我明日凑些盘费,收抬起身,但须你一书才好。”香君说:“目下奴家心绪如麻,言不成文,那里还能写书?罢,罢!奴的千愁万苦俱在扇头,就把这扇儿寄去,权当一封书罢。”遂即将扇包封完备,递与昆生,千嘱万叮,泣啼不己。龙友又向昆生说:“你可早行一步,见了侯郎,将一段苦节说与他,他自然来娶的。你回去收拾行李,盘费吾着人送来,速行为妙!”昆生说:“多谢,待我明日起身就是!”二人别了香君,下楼而去。正是: 新书远寄桃花扇,旧院常关燕子楼。 却说香君在媚香楼中苦守贞节,日日盼望师父找着侯郎,早早回来完聚,非止一日。那知新主宏光性喜文墨,雅好女优,欲将大铖所进《燕子笺》被之声歌,为中兴一代之乐,因把王铎补了内阁学士,钱谦益补了礼部尚书,阮大铖破格取在内庭供奉。阮大铖因天颜日近,逢迎益工,遂奏曰:“臣所献《燕子笺》,既蒙圣恩采选,宫人被之声歌,但恐生口不如熟口,清客强似教手。不如广搜旧院,大罗秦淮,将那一般妓女、清客选进宫来,叫他们教演,岂不省事?”宏光闻奏,龙心大悦,立刻传旨,将秦淮旧院中清客、妓女按名搜选,不得遗漏一名。因此丁继之等一班清客,卞玉京等一班妓女,央求杨龙友之情,勾名免选。阮大铖禀知贵阳相公,通知龙友,一一传他们来教演,香君遂亦在选中。是日,乃乙酉新年,人逢佳节,天降大雪。阮大铖同杨龙友在赏心亭,邀马士英饮酒赏雪,要将一干清客、妓女带到席前验看。清客、妓女中惟丁继之、卞玉京改妆出家去了,其余如张燕筑等,郑妥娘等以及香君,俱押解赏心亭验看。香君此时满心怨愤,忍气吞声,同众人而来。闻知验看官儿乃是马士英、阮大铖、杨龙友三人,心自忖道:“难得他们凑在一处,正好吐俺胸中之意!” 个一时,听见喝道之声,知是奸相马士英来了,众妓女同香君回避一边。只见士英下桥,阮、杨二人迎接,百般丑态,令人难看。忽闻马士英说:“好一派雪景!这赏心亭上真乃看雪之所。你看雪压钟山,圆囗【王圭】方玉,赏心胜事,无过此亭!”三人谈笑一回,吩咐把炉囗【木盍】、游具摆设起来,遂饮酒赏雪。饮酒数巡,阮大铖遂向长班说:“选的妓女可曾叫到了么?”外班跪禀说:“都已齐了。”“叫上来,席前验看!”于是寇白门、郑妥娘同香君等一班妓女,一一上前;叩头。马士英遂个个验看,已完,吩咐:“着他们赴礼部过堂去罢。”阮大铖起身禀说:“特令到此伺候酒席的。”士英说:“既承二位雅意,留下那个年小的在此承应罢。他叫甚么名字?”外班跪禀说:“他叫李贞丽。”士英笑道:“这女子名叫贞丽,恐丽而未必贞也!上前来酌酒、唱曲!”香君摇头说:“不会。”士英说:“不会唱曲,怎称名妓?”香君满眼流泪,说道:“俺原非名妓。”士英见他如此光景,问说:“你有甚心事?容你说来!”香君遂高声说:“妾的心事,提起来乱如飞篷,想前年,把俺夫妻拆散,今日里又将俺母子分离,似这般奸贼挟仇报怨,坑杀平民,真比流贼还猛!”士英说:“有这些心事。”大铖说:“这女子却也受苦了。”龙友说:“老爷在此行乐,不必只是诉冤了。”香君说:“杨老爷,你是知道奴的冤苦,也值不当的一诉。列公在上,听奴一言:半壁南朝,全望尔等扶持,正宜统兵选将,报仇雪恨,以恢复北京,才不愧忠臣!那知尔等惟思希贵求宠,选亲淮之妓,征青楼之客,以媚悦朝廷为事,今日当此雪海冰山,犹着俺陪觞奏咏,忘崇祯缢死之仇,图今朝一时之乐,岂不可愧,岂不可恨!”士英闻言怒道:“这妮子胡言乱道,该打嘴了!”大铖与龙友俱说:“当今内阁在前,不得放肆!”香君遂大骂说:“你这一班阉儿囗【王当】子,囗【典见】着颜面在人面前,不知羞惭!呼亲父,称于子,辱身贱行,真愧班联。你今日狗仗人势,把人来毒顽,恨只恨新君刑宽,加不到你这奸臣身边!”大铖闻言怒道:“好大胆!骂的是那个?快快拖下去丢在雪中,这奴才对着内阁大人这等放肆,我们都克罪了!”遂下席用脚将香君痛踢一顿。龙友一面劝止大铖,一面拉起香君。士英说:“这样奴才何难处死,只怕妨俺宰相之度,着人送入内庭,拣极苦脚色叫他去当。拉下去,好好一个雅会,被这厮搅乱坏了,可笑,可笑!”阮、杨二人连忙打恭陪罪,说:“得罪,得罪!望乞海涵,另日竭诚罢!”正是: 兴尽宜回春雪桌,客羞应斩美人头。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却说杨龙友自香君辱骂阮大铖,在雪中救起,送入内庭。又恐媚香楼无人看守,将蓝田叔招去暂住看守,不题。 是日,新主宏光将那班清客、妓女俱选入薰风殿内,以待选定脚色,好去串戏,那知生旦丑脚不懂其意,阮大铖你内庭供奉,遂先在那里查看妓女,不见香君,问说:“李贞丽怎么不见?”众人说:“自从雪中一跌,至今忍痛,还在那廊下卧着哩。”大铖说:“圣驾将到,选定脚色,以便串戏,那里由得他?”恨道:“这个奴才可恶,今日净脚少不的借重他了!”正说之间,忽闻钟声响处,见二监手执龙扇,引着宏光出来,坐于龙位之上,说:“寡人登极御宇将近一年,幸亏四镇阻挡,流贼不能南下。昨有叛臣倡议欲立潞藩,昨已浦拿下狱。目今外侮不来,内患不生,正在采选淑女,册立正宫,这都是小事。只是朕享帝王之尊,无声色之奉,端居高拱,好不闷人!”阮大铖在旁奏曰:“臣光禄寺卿阮大铖恭请万安!”宏光令其平身,对阮大铖说:“目下正值阳春残雪,早花,争奈寡人慵游倦耍,何故?”大铖跪启说:“圣上应享太平,正宜行乐,慵游倦耍却是为何?”宏光说:“朕的心事谅卿亦应知之。”大铖明知,故做不知,假作茫然之状,启曰:“微臣愚昧,圣虑高深,实不能窥测,伏望明白宣示,以便分忧!”宏光说:“朕谕你知道罢,朕贵为天子,何求不得?只因卿所献《燕子笺》乃中兴一代之乐,点缀太平第一要事,今乃正月初九日,尚未选定脚色,万一误了灯节,岂不可恼?”因指王铎所书对联云:“‘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一年能有几元宵?故此踌躇,寝膳俱减耳!”大铖跪在殿前说:“原来为此巴里之曲有忧圣怀,皆微臣之罪也,敢不鞠躬尽瘁,以报主知!但不知内庭女乐少何脚色?”宏光说:“别样脚色还可将就,只生、旦、小丑不惬朕意。”大铖奏曰:“礼部送进清客、妓女,现在外厢听候拣选,圣上宣旨,传他们进来拣选可也。”宏光准奏,即传着大铖宣旨,传他们进殿。 宏光见了这一班人,一一问说:“你们可能串那新出传奇《燕子笺》么?”众人应说:“都曾串过。”惟香君伏俯不言,宏光问说:“那个年小歌妓,何故不言?”香君启秦:“自幼不曾学过。“大铖乘机秦道:“他既未曾学,可按例应排他做丑脚,学过的例应做生、旦。”宏光说:“既有定例,依卿所秦。”又问香君:“你既不曾学过《燕子笺》,别的可会么?”香君又奏:“曾学过《牡丹亭》。”宏光说:“你即将《牡丹亭》演唱一番!”香君面带羞容。宏光说:“看他粉面发红,象是腼腆,赏他一把桃花扇,遍掩春色。”香君持扇,谢恩起来,唱曰: 为甚的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只为水点花飞在眼前。是他天公不费买花钱, 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咳,辜负了春三二月天。 《懒画眉》 宏光喜曰:“此女声容俱佳,排他丑脚太屈了他,为如将那个黑色的换过来罢。”因着长侍斟酒,痛饮一回,笑说:“那两个已能唱演,这年少的也不难学会,眼见得误不了元宵佳节,朕心甚觉欣幸。长侍,再斟酒来,待朕与尔等打一回十番,寡人善于打鼓,你们各任乐器,快快打来!”遂打了一套《雨夹雪》。打完,大喜曰:“寡人十分忧愁去了九分了!长侍,可将王铎抄的楷本赏与此女,令他就在薰风殿中三日念会,好去上腔演唱,那会的,可领他入班。”大铖与众人俱各领旨退出,惟香君在薰风殿中读念脚本。正是: 纵有春风无路入,长门关住碧桃花。 且说侯朝宗奉史公之命,同总兵高杰来睢州防河。争奈高杰性气乖张,当面将总兵许定国责骂,朝宗恐其挑起争端,难以收救,遂面见高杰百般劝解。那知高杰乃有勇无谋武夫,怎肯听朝宗之言?朝宗惧祸临不测,遂力辞高杰,逃遁而去。以后高杰意气扬扬,有俯视一切之状。不意许定国听他夫人侯氏密计,诈使人手持印符去请高杰进城赴宴,点查军马。高杰那知是计?遂带心腹二将,往许定国署内饮酒,点查而来。定国差人在桥头跪接,高杰行至桥头,问说:“你是何处差官?”众人曰:“小人们是许定国差来的。”又问:“那许定国为何不来?”众说:“许定国卧病不起,特着小人们送牌印来,请元帅进城饮酒,以便查点军马。”高杰绝不疑忌,欣然收了牌印,同众进了察院,吩咐:“拿酒来,待俺痛饮一回,好去在点军马。”不一时,酒筵齐备,高杰同二将饮酒,不觉大醉。才要起身,忽听炮响了一声,许定国家将手持利刃将高杰二将俱各杀死,独不见高杰,大呼曰:“高杰走脱了,快寻,快寻!”一齐点起火把,各处找寻,一将仰视而言说:“顶破椽瓦,想是爬房了。”一将往房上一看,说:“那楼脊上景影绰绰似有人形,快快放箭!”高杰无奈,跳下楼来,被众人拿住,认了认,见是高杰,说:“拿住了!”高杰大呼道:“掩是皇帝差来防河的,谁敢害我?”众人说:“伦只认的许总爷,不认的你甚么黑的、黄的,快伸头来!”高杰顿足说:“悔不听朝宗之言,致有今日!”将脖子一伸,“取我头去!”众人将高杰首级献与许定国,遂令众将乘夜悄悄出城,带着高杰首级,投北朝来献,就领北朝人马渡河南下。不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高杰已被许定国赚杀,持其首级投顺北朝献功而去。黄河岸上尽是逃命兵卒,沿河奔跑。时苏昆生受了香君之托,一心要往高杰营内寻找朝宗,背着包裹,雇了一个驴儿骑着急走。那知高杰逃窜兵马在河岸上逃命,昆生正走之时,只见数十个逃兵赶上,把昆生一推,推下河中,夺驴跑了。幸而昆生落在浅处,水也不甚溜,立在水中,头顶包裹,高声呼叫:“救人,救人!”正在危急之时,见前面有一小舟,一男子撑着,方欲泊船。船中有一贫婆唤说:“驾长,你看浅滩中有一人喊叫救人,想是然水难人,你我撑过船去,救他一命,积个阴德何如?”舟子说:“黄河水溜,不是当要的!”贫婆说:“人行好事,大王爷自然加护的。”舟子听贫婆之言,即忙撑船至浅水边,呼说:“快快上来,合该你不死。”昆生见舟子伸篙在面前,遂攀篙上船,满身湿衣,在船头上只是打颤,说:“好冷,好冷!”舟子说:“待我拿身干衣服来与你穿换。”昆生说:“多谢!”舟子取了干衣,昆生脱下湿衣换了,纳头便拜,说:“幸蒙驾长捞救,得以不死,真俺重生父母。”只顾叩头,舟子说:“不干我事,亏了这位娘子叫我救你的。”昆生闻言,即向舱中拜谢,抬头一看,大惊:“你是李贞丽,为何在这船上?”婆子亦惊,仔细看了看,“那不是苏师父,你从那里来,却落在水中?”二人各挥泪相认,坐在舱中,昆生将香君托他寄扇寻找朝宗,“闻他在高杰署内,找寻至此,不料被乱兵夺驴,掀在水中,幸遇娘子捞救,此恩非浅!”且问贞娘:“你既入田府,怎得到此?”贞娘面带羞容说:“我自那夜被马士英家丁抬送田仰船中,孰知田仰夫人甚是嫉妒,一见我上船,即与田仰撕闹,不容我在船上。田仰惧内,不敢违拗,遂将我转嫁这个驾长,却也相得,只是日夜挂念香君,不知他近来光景何如?”舟子在旁,见他二人说到伤心处,知他二人原是旧识,遂向贞丽说:“娘子,你且取盆火来,给这位老人家烘干衣服,你们再叙罢,我要睡去哩。”舟子遂向后舱里盹睡而去。正是: 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且说二人正在舱中烘衣叙话,只见河内有有舟子撑船,一人在舱坐着,说:“驾长,这是吕梁地方了,扯起篷来,早赶一程,明日要起早哩。”撑船人说:“相公,不要心急!这样风浪,如何行得?你看那边有一船泊在那里,我们亦凑泊一处,暂住一夜,俟风息浪静时,再往前去罢。”舱内说:“凭你罢。”遂将船亦泊在贞丽船边。舱中人说:“惊魂稍定,不免略盹一盹。”遂卧在船上睡去。 昆生在船上烘衣,与贞丽讲话,见一客船来帮泊一处,舟中有一秀士,虽然天黑,看不分明,说话声音有些耳熟,遂放所烘之衣,出舱来问舟子:“你那船要往何处去的?也泊在此?”舟子说:“我送一相公往归德去的。”昆生说:“我亦要往归德去的,不知你相公是何等样人?”舟子未及回答,早已惊醒朝宗起来,问驾长:“你与何人说话,将我的梦头惊醒?”舟子说:“要往归德去的一位老客官。”侯生出舱一看,大惊,问道:“那船上站的,莫非苏昆生么?”昆生一看,就说:“莫非侯相公么?我那里不曾寻到,却在这里!贞娘快来,侯郎在此。”贞丽出舱来一看,说:“侯郎,你好负心,将我女儿抛在院中楼上,怎再不去看看?”侯生说:“我因避祸,随着高杰防河,故尔未回。你二人既在此,想必香君亦与你同在船上,快请来相见!”贞娘说:“香君果在此,岂不是天大喜事?只是香君从你避祸之后,日夜思你,足迹不出楼门,适有一大官央龙友杨爷持银三百两,三番两次要娶香君为妾。”侯生未等说完,急顿足说:“我的香君,怎的他改适了?”贞娘说:“他原不曾嫁,香君立志替你守节,碰死在楼上。”侯生大哭说:“我的香君呀!怎的便碰死了?”贞娘说:“死是不曾死,碰的鲜血满面,不能动移,楼下还声声要人,一时无奈,妾身权充香君,替他嫁了田仰。”侯生喜曰:“好,好,你竟嫁田仰了,今日坐船要往那里去?”贞娘带羞不语。昆生说:“他为田仰妒妇所逐,如今转嫁这船上一位将爷了。”侯生微笑说:“有这些风波,可怜,可怜!”因问昆生:“你怎得到此?”昆生说:“香君在院中日日盼你不回,特托俺持书寻你。”侯生问:“书在那里?”昆生将包袱解开,取扇递与侯生。侯生接来一看,“这是小生赠他的定情诗扇,怎说是书?”又看了看那一面,“是谁画的桃花?”昆生遂把香君碰破花容,溅污扇面,龙友添上梗叶,成了几枝折枝桃花说了一遍。侯生仔细一看,见果然是些血点,遂满眼流泪说:“害死我的香君了!这桃花扇真是小生至宝,少不得朝夕叩拜,但不知怎的在你手中?”昆生又将“以扇代书”的话说了一遍,侯生不觉大哭:“香君,香君!叫小生怎生报你?”又问道:“你怎生与贞娘同在船上?”昆生遂将黄河岸上遇着乱兵,被他们推在河中,幸亏贞娘着驾长捞救的话说了一遍,又问侯生:“你在高杰署内,怎得到此?”侯生亦将高杰不听谏言,辞了高杰,后高杰被许兵刺杀,恐许兵踪迹,买舟南渡,从头说了一遍。昆生说:“既然如此,且到南京看看香君,再作道理。”侯生欣然说:“有理!目下怕有人踪迹,快快换衣,大家开船去罢!”遂即别了贞娘,同昆生开船往南京而来,不知可能寻着香君否?且听下回分解。 且说侯朝宗同苏昆生登舟,星夜望南京进发,幸喜凤顺舟快,不数日来到南京。天晚无奈,寻店暂宿一宵。次日天明,着昆生在店中看守行李,自己袖着桃花扇,直扑秦淮而来。不一时,到了香君门首,但见双门虚掩,人踪寂寂,用手推开门儿,侧身而入,早已来至媚香楼下。朝宗心里自忖说:“这是媚香楼,你看寂寂寥寥,湘帘昼卷,想是香君春眠未起。俺且不要唤他!”遂手提罗襟,足蹈楼梯,悄悄上楼一看,只见歌楼舞榭竟改成个画院,不觉失惊。又想了一想:“莫非香君替我守节,不肯做那青楼旧态,故此留心丹青,消遣春愁吗?”又看一看,说道:“这是香君卧室,待我轻轻推开,看香君在内作甚?”方欲近前,又见封锁严密,倒象久不开的,无奈此对徬徨无措,如有所失。* 正在惊疑之际,忽听楼下有步履之声,望下一看,见一人手持画笺上楼而来。其人一见侯生,大惊曰:“你是何人,上我寓楼?”侯生答道:“这是我香君妆楼,你为何寓此?”其人说:“我是画士蓝瑛,兵科杨龙友先生送俺作寓的。”侯生说:“原来是蓝老先生,久仰!”蓝瑛问道:“台兄尊号?”侯生说:“小生乃河南侯朝宗,也是龙友旧交。”蓝玫闻名大惊,“啊呀!”一声,说:“文名震耳,才得会面,请坐,请坐!”侯生坐下,急急问道:“我且问你,俺那香君那里去了?”蓝瑛说:“已被选入宫去了。”侯生一闻入宫之言,不觉神色俱失,两眼垂泪,说道:“怎的被选入宫中,几时去的?你看鸳衾尽掩,残帕犹在,好叫人睹物伤心!想起小生定情之日,桃花盛花,映着簇新新一座妆楼。不料美人一去,零落至此!今日小生重来,又值桃花盛开,对景触情,怎能忍得住?”不觉泪如泉涌,禁止不住。正在悲啼,忽闻有喝道之声,渐到门首,报说:“兵科杨老爷来看蓝相公,门外下轿了!”蓝瑛慌忙迎上楼来。龙友一见侯生,作揖问说:“侯兄几时到来?”侯生说:“适才来的,尚未奉拜!”龙友说:“闻兄一向在史公幕中,又随高兵部防河,昨见塘报,高杰于正月初十日被许定国所杀,那时兄在何处?”侯生说:“小弟见高杰凌辱许定国,力为劝解,高杰执而不听。小生彼时恐生祸端,遂辞职回乡,欲扶着家父逃避山中,恐许兵踪迹,遂又买舟南来。路遇苏昆生持扇相访,只得连夜奔来赴约,竟不知香君已去。请问是几时去的?”龙友说:“他是正月八日被选入宫。”侯生又问道:“几时才得出来?小生只得在此等候。”龙友说:“香君出宫遥遥无期,且此处又非久恋之地,倒是别寻佳丽罢。” 二人叙谈不已,蓝瑛在旁画画已完,二人抬头一看,见是画的一幅《桃源图》,问曰:“兄是替何人画的?”蓝瑛说:“是为张瑶星先生新修起松风阁,要裱做照屏的。”侯生赞道:“妙,妙!位置、点染全非金陵旧派。”蓝瑛说:“见笑!就求先生题咏,为拙画生色!”侯生谦虚道:“只怕写坏,有污名笔!”遂提笔一挥,咏成七言绝句一首,诗曰: 原是看花洞里人,重来那得便迷津。 渔郎诳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 龙友读了一遍,说:“佳句!寓意深远,似有微怪小弟之意。”遂起身来,说:“侯世兄不必埋怨,如今马、阮当道,专以报仇为事。恰好八日设席唤香君供唱,香君性气,手指二公大骂一场,阮圆海将香君推在雪中,用脚去踢,幸亏小弟在旁十分解劝,送入宫中,暂保性命。世兄不必恋恋于此,恐为小人所算。”侯生闻言,说:“是,是,小弟即刻告辞!”遂辞了蓝田叔,下楼作别而去。正是: 嫦娥一入月中去,巫峡千秋空白云。 却说南京地方三山街上有书坊一座,乃是蔡益庵开设,铺内书籍充箱盈架,列肆连楼,不但兴南贩北,积古堆今,而且严批妙选,精刻善印,无不俱全。这一日蔡益庵开了门面,挂出招牌,又因今乃乙酉乡试之年,准了礼部尚书钱谦益的条奏,要亟正文体,以光新冶,遂聘了名手陈定生、吴次尾诸人在内删改批评。因将封面一纸贴在檐下,以便发买,不在话下。 且说侯朝宗杨龙友之言,急急回寓,将香君入官,奸阮报仇之事告知昆生,又恐在店内居住,有人踪迹,遂与昆生背着行李,要寻僻静所在多住几时,好打听香君消息。昆生说:“我看人情已变,朝政日非,且当道诸公日日罗织正人,报复夙怨,不如暂避其锋,把香君消息从容打听罢。”侯生说:“你也说的是。但这附近州县别无相熟的,只有陈定生住在宜兴,吴次尾住在贵池,不免访觅故人,也是快事。” 二人穿街越巷,说话之间,早已走到三山街上。看见蔡益庵书铺招牌,侯生指说道:“这是蔡益庵书店,定生、次尾时常寓此,不免问他一信。”走在檐下,见廊柱上贴着封面,上写着“夏社文的”,左边一行小字是:“壬午癸未房墨合刊”,右边是:“陈定生、吴次尾两先生新选”。侯生见了大喜,说道:“他二人想必亦寓在此!”遂至柜的问道:“掌柜的!”那里蔡益庵出来相见。侯生说:“请问陈定生、吴次尾两位相公可在此否?”蔡益庵说:“现在里边,待我请他出来。”二人听说是侯朝宗、苏昆生二位,不胜欢喜,遂请至铺内用茶、叙话。 忽有阮大铖升了兵部侍郎,特赐蟒玉,钦命防江。这一日拜客来到三山街上,见书铺廊柱贴着封面,上有“复社”字样,遂叫长班揭下一看,怒曰:“呀!复社乃东林后起,与周镳、雷囗【纟寅】祚同党,朝廷正在访拿,还敢留选书?这个书客也大胆之极了!快快住轿!”遂传坊主吩咐:“这个书肆不守王法,通同复社渠首,如今奉命访拿逆党。快递报单与镇抚司,差校尉拿人,用心着人看守,不可令此人逃脱!”三人在内闻知,即出铺至轿前问道:“我们有何罪犯,着人拿俺?你这老先生不畏天地鬼神了!”大铖说:“请教尊号?”三人遂各通姓名。大铖大怒道:“哦!原来就是你们三位,今日却来认认下官!”三人说:“你就是阮胡子么?今日报仇来了,好,好!大家扯他到朝门外,讲讲他的素行去!”大铖佯笑说:“不要忙,有你讲的哩!”遂扬扬上轿而去。只见四个校尉提锁执牌,来到铺前,见了坊主,问道:“那三个秀才在那里?快快领我们拿人!”三人说:“俺三人就是!”校尉不用分说,用锁套住,蜂拥而去。蔡益庵说:“苏兄快来,了不得,了不得!选书的二位拿去罢了,连侯相公也拿去,如何是好?”昆生说:“我们跟去打听一个真信,好设法救他!”正是: 挟仇且将正人捆,罹殃不失君子心。 不知三人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却说陈定生等三人,被阮大铖嘱镇抚司拿去,送至锦衣卫衙门勘问。幸锦衣卫大堂张瑶星不肯阿附权奸,一力开豁,设法审问,不至入在党逆之中。苏昆生打探明白,一心要救他三人出狱,一路思想设法打救。回至书铺内,寻思说:“目下满朝俱是奸阮党羽,谁人可以救他出狱?”左思右想,忽想起宁南左良玉是侯公子厚交,不免星夜奔至宁南,求他解救,或有可望。于是即刻收拾行李,离了书铺,竟往宁南而来。 不消数日,来至宁南。一住三日,无门可入,逐日在街上闲游。一日,见左帅在江上大操,无奈何寻了一座酒楼,诈作饮酒,专等左帅操完回营,好相机求见。谁想至辰刻直等到天晚,不见动静。待至明月东升,方见左兵回营。于是假作唱曲,好待左帅来时惊动他,以便见面。正唱之时,只听左帅人马渐近,反高声歌唱起来。左良玉同袁继咸、黄澍等并马而来,至酒楼下,闻见楼上歌声嘹亮,便一齐勒住马,问说:“当此戒严之时,楼上是何人歌唱?快快拿下!”众兵等领命,一齐上楼,锁下来带至马前脆下。左良玉问道:“方才唱曲就是你么?”昆生叩头说:“小人求见元帅不得,无可奈何,冒死唱曲,好求见尊面!”左良玉喝道:“军令严肃,如此大胆!你是那里人?带到衙门细审。” 不一时,来至衙门下马,三人同坐下。袁继咸说:“方才唱曲之人,须要早早发放!”良玉遂吩咐将那唱曲人带过来,问道:“你是那里人氏?敢大胆半夜唱曲,快快实说!”昆生说:“小人来自南京,特投元帅,因无门可入,故意犯法,求见元帅之面。”良玉问道:“你要见我,有何缘故?”昆生遂泣诉说:“京中奸臣搜拿党人,无故将公子侯朝宗拿入囹圄,小人特来求见元帅,念旧日交情统兵前去,以清君侧,尽除奸党,救出侯生,感谢不尽!”良玉说:“侯朝宗乃吾恩师之子,可有书么?”昆生叩头说:“那日阮大铖亲领校尉立拿送狱,那里写得及!”良玉说:“凭你口说,如何可信?”想了一想,说:“有了,俺幕中有侯公子一个旧人,烦他一认,便知真假。”遂吩咐:“请柳相公出来!”敬亭闻听外面堂上请他认人,遂缓步出来说:“待老汉认是何人?”一见昆生,大惊:“呀!原来是苏昆生盟弟,你从何处来?”又向左良玉说:“他是河南苏昆生,唱曲名手,谁不认得他。”良玉遂叫昆生起来,让坐,问道:“你且说,侯公子为何下狱?”昆生从头诉说一番,复又一辑说:“只求元帅早发救书,也不在俺一番远来!”良玉闻言大怒,说:“袁、黄二位盟弟,你看朝事如此,岂不可恨!”袁继咸说:“不特此也,闻旧妃童氏跋涉来寻,马、阮不令收认,另藏私人,以备采选,要图椒房之亲,岂不可杀?”黄谢亦曰:“还有一件,崇祯太子七载储君,讲官大臣确有证据,今已付之幽囚,人人共愤,皆思寸磔马、阮,以谢先帝。”良玉闻言,愈加愤怒,说:“我辈戮力疆场,只为报效朝廷,不料信用奸党,杀害正人,日日卖官鬻爵,演舞教歌,一代中兴之君,行的俱是亡国之政!虽有史阁部心你忠心,俱为马、阮内里掣肘,却也依样葫芦。剩俺单身只手,怎去恢复中原?罢,罢,罢!没奈何,只得做要君之事了!”遂向袁继咸一揖:“临侯,你替俺修起参本来,参马、阮欺君误国、弃正妃、囚嗣君数般大罪,还要一道檄文。”又向黄澍一揖,“借重仲霖起稿,只说俺发兵进讨,教他死无噍类。”二人遂一齐提笔,登时参本立就,檄文写完。大家列名在上,遂吩咐作速誊写,明日就要发兵了。袁、黄二位说:“京中匿名文书纷纷雨集,马、阮令人搜寻,随得随烧。且密令安庆将军杜弘域筑起城矶,久有防备我兵之意。此檄一到,岂肯干休?竟从铺递,必行烧毁,差人投递,死多活少,这便怎处?”敬亭在旁,挺身而出说:“这样事,让老汉走走!”众人惊曰:“这位柳先生竟是荆柯之流,我辈当以白衣冠送之!”敬亭说:“这条老命甚么希罕,只求办的元帅事来。”良玉大喜,吩咐:“取酒来!待我拜敬一杯。”众人齐拜,敬亭答拜起来,向昆生说:“借重贤弟暂陪元帅,俺就束装起程。”遂立刻取了檄文、包裹,辞别而行。正是: 壮士仗义投檄去,雄镇奋怒提兵来。 却说柳敬亭仗义,不怕生死,要往南京递投檄文,遂即辞了左良玉,背着行李,带着檄文,望南京而来。不数日,来到京城,那日正值三月十九日,乃崇祯皇帝忌辰,百官奉旨,俱在太平门外设坛祭拜。马士英等俱行礼已毕,佯哭一回。只见一人索服赶来,大哭说:“先帝,先帝!你国破家亡,总吃亏那一伙东林小人,如今都去投顺北朝,剩下我们几个忠臣,今日还想来哭,你为何至死不悟?”马士英见是阮大铖,亦觉看不上,用手拉大铖说:“圆老不必过哀,起来作揖罢!”大铖方假拭泪眼,与众人相见。众官散去,士英同大铖要去看牡丹,来至门首下马,走至园中,方欲摆设玩具,饮酒赏花。不料班役手持参本,跪禀说:“宁南侯左良玉有本章一道竟投通政司,这内阁揭帖送来过目。”士英接过一看,大惊道:“啊呀,了不得!就是参咱们疏稿。这疏内参咱七大罪,教圣上立赐处分,好不恨人!”有人持檄文禀说:“这文书是差人赍来的,差人尚在外厢押着。”士英折开看时,见是一道檄文,惊惶无措,乃对大铖说:“这文书竟是讨俺的檄文,文中骂得着实,不久还要发兵前来取俺的首级,这可怎了?”大铖闻言,亦浑身抖战,说:“怕人,怕人!别的有法,这却没法了!”士英说:”难道伸着脖颈,等他来割不成?”大铖想了一想,说:“除非调取黄、刘三镇,早去堵截。”士英说:“倘北兵过河,何人迎敌?”大铖附耳说:“北兵一来,还要迎甚么敌?只有两着,不是跑,就是降。”士英闻言大悟,说:“虑的是,大丈夫烈烈轰轰,宁可叩北兵之马、可试南贼之刀,吾主意已定,即发兵符去调取三镇的是,还烦圆老亲去走遭。”大铖欣然应承,说:“辞过老师相,晚生即刻就要起程!”士英说:“且住!还有一句密话。”附着大铖耳边说:“内阁高宏图、姜日广左坦逆党,俱已罢职,那周镳、雷囗【纟寅】祚留在监中恐为内应,趁早处决。”奸贼大铖说:“极该的!”遂一恭欲出,士英又说:“且慢,那投檄的差人如何发落?”大铖踌躇一回,说:“不要孟浪,我看黄、刘三镇不是左兵敌手,万一斩了来使,日后何以见面?不如且发在镇抚司,送在监内监禁,俟拿住左良玉之时,再行处决。“士英点头说,“极是!”遂一揖而去。正是: ” 少留一点情意,日后好去见面。 不知后事如何,再听下面分解。 话说阮大铖拿了柳敬亭,送在狱中监禁,遂亲赴黄河调取三镇人马,在坂矶截杀左兵。黄、刘二镇见了兵符军牌,遂不顾守河,即刻撤兵,在坂矶上设了弩台,架起炮来,使铁锁截拦江面,以挡左兵进路。那左良玉令其子梦庚驾船前来抢杀,不料弩台上乱箭齐发,不能前进,大败而回。良玉恐儿子梦庚被乱兵引诱,时常劝谕,不在话下。忽闻黄得功截杀坂矶,先锋败回,大惊说:“黄得功也是一条好汉,怎的受马、阮指拨,只知拥戴新主,竟不念先帝六尺之孤,岂不可恨?”叫左右:“快请巡按黄老爷、巡按何老爷过船议事!”黄澍即忙过船相见,良玉喜曰:“仲霖果然到来,何公为何不见?”黄澍说:“他至半路回去了。”良玉叹曰:“凭他罢!目下黄得功截杀坂矶,三军不能前进,如何是好?”黄澍说:“这倒可虑,且待袁老爷船到再商议。”忽报曰:“袁督抚老爷船到了!”三人见面,作揖而坐。袁继咸曰:“适在武昌,回署整顿兵马,愿随鞭弭。”黄、左二人说:“目下黄得功截杀坂矶,先锋大败而回,这便怎处?”袁继咸说:“事已至此,欲罢不能,快快遣人游说才好。”左良玉说:“敬亭已去,无人可遣,奈何?”苏昆生在旁说:“晚生与他颇有一面,情愿效力!”黄澍说:“昆生义士不亚敬亭,今日正好借重!”大家正在商议之际,忽有人飞报说:“九江城内一片火起,袁老爷本标人马自破城了!”袁继咸惊道:“俺本标兵马怎么自破城池?了不得!”左良玉大怒说:“岂有此理,不用猜疑,定是我儿子左梦庚做出此事,陷我为反叛之臣。罢了,罢了!有何颜面再见江东父老?”遂即拔剑,急欲自刎。黄澍住怔良玉,良玉即握住袁继咸手,注目说:“临侯,临侯,我负你了!”大呼大叫,呕血倒地而死。众人恸一回,袁继咸、黄澍见良玉气死,三军无主,遂回武昌同何腾蛟另做事业去了。良玉兵马亦各逃散而去。 昆生见如此光景,呆了一会说:“他们竟自散去,剩下俺苏昆生一人守着元帅尸骸,好不可怜!”不免点起香糖,哭奠一番,等他儿子奔丧回船,收敛停当,才好辞之而去。有诗为证。 诗曰: 英雄不得过江州,魂恋春波起暮愁。 满眼青山无葬地,斜风细雨打船头。 却说黄得功只知截杀左兵,以致左良玉因子梦庚叛逆,愤恨而死,却丢下黄河一带无人把守,于四月二十一日北兵渡河入淮,史可法带领淮阳三千兵马敌挡不住,只得弃了淮安,保守扬州。争奈三军离心,各有投降之意,可法设法安抚,三军只是不听。此时束手无策,顿足说:“看此光景,分明有离叛之心,不料天意人心瓦解,至此惟有一死以报国恩!”遂拍胸大哭,泪下如雨,皆成鲜血,战袍皆赤。三军见元帅如此,各自感动良心,一齐至可法面前跪恳说:“元帅忠心俺们尽知,倘北兵围城,俱听元帅指挥,死战不移,务必守住这扬州,誓无他志!”可法闻言,止住泪痕,安慰众军,调拨人马守御。不意北兵所向无敌,兵到之时,各自纳款投降,自得了淮安,遂围扬州,三军虽各用心守御,而城内粮草缺乏,城破只在旦夕,可法此时竟一筹莫展,惟有亲督兵民死守而已。扬州城内,兵民饿死者不计其数,可法料不能守御,遂自忖说:“扬州大半不能保全,倘被攻破,罪无可赎,不如乘夜堕下城去,奔到南京,彼处兵将尚多,保护圣驾,再图恢复,未始不可。”遂不带一人,乘夜静更深堕下城来,沿江飞奔而去。 行至半途,天色已明,只见沿岸逃难百姓纷纷乱奔,遂止住脚步,略息一回。见一老者背着包裹往南奔走,方欲问他,又见一军官匹马而来,见了可法,翻身下马,说:“史元戎欲向何往,怎么这般光景?”可法说:“你是何人?”军官跪道:“小人乃南京城把守城门的,今夜不知何故,皇帝开了城门,携带嫔妃逃走无踪,朝中文武官员尽皆逃散。小人只得匹马报知元帅,不料却遇元帅于此。且问元帅,为何不守淮扬,却在此处?”史可法闻军官之言,遂放声大哭说:“我史可法在读诗书,空谈忠孝!且见淮安已破,扬州难守,意欲奔到南京保驾,希图恢复,不料皇上逃奔无踪,当此国破家亡之时,尚有何面目生在人间!”遂将冠带袍靴脱下,哭拜于地。老者在旁劝道:“史老爷不必如此,且从容打探皇帝消息,再图报仇才是!”可法闻言,说:“你是何人?”老者说:“小人乃南京赞礼,今欲往栖霞山,替崇祯皇帝做好事的。”可法扯住老者说:“你一赞礼尚思报效先帝,我乃堂堂阁部,反欲偷生乎?”复大哭,跪拜说:“大幸皇帝,臣不能为君父报仇雪恨,不敢衣冠见圣上于地下了!”遂向军官、老者说:“你看那边兵马来了。”二人回头一看,可法纵身一跳,沉于江中,波浪一涌,随水而没,死于江中。军官见可法投江,骑马而去,赞礼恸哭一会,将衣冠葬于梅岭之上,叹息不已,往南而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南京宏光皇帝自迎立之后,日听马阮馋言,在薰风殿中演戏教歌,朝政日非。那知移锁截江,以致北兵乘虚渡河,破淮困扬,史可法连夜告急,人心惶惶,南京臣民都无守志,马士英与阮大铖躲藏无踪。宏光在薰风殿演戏,忽闻北兵渡河,将临南京城下,浑身抖战,手足无惜,急令人扑灭灯火,收拾包裹,领着嫔妃,奔出城门潜逃而去。马士英闻天子逃去,亦即收拾细软,带着家眷逃走。不料遇着一起乱民,持棒大喝说道:“是奸贼马士英弄的民穷财尽,今日驮着妇女、装着财帛要往那里跑?”一齐举棒打倒在地,夺了妇女,抢了财物,一哄而散,士英正在地下伏着,阮大铖亦骑马飞奔而来,见士英在地下哼哼,问道:“老相国还不跑,在此作甚?”士英说:“被乱民将家眷财物抢去,打倒在此,跑不得了!”大铖说:“了不得,晚生家眷、行囊都在后面,不要也被抢去,待俺回去迎迎。”才欲动身,只见乱民持棒拥着妇女,抬着行李说:“这是阮大铖的家私,方才抢来,大家分开罢!”大铖听见,急喝曰:“好大胆,怎敢抢俺阮老爷家私?”众人说:“你就是阮大铖么?来得正好!”一棒打倒,剥了衣服,说:“且饶他狗命,快到鸡鹅巷裤子裆烧他二人房子去。”哄然而散。 马、阮二人一个打伤腰肢,一个打坏臂膊,都爬不起来。正在急难之时,只见杨文骢骑马而来,见了他二人,下马问说:“你二人因何至此?”二人说:“被乱民抢劫一空,仅留性命。”文骢使人拿衣服与二人穿了,说:“幸有闲马一匹,你二人迭骑,出城逃命罢!”二人上马而去。忽见寇白门、郑妥娘亦飞奔而去,杨文骢见了,说:“你二人亦逃出宫来了,香君怎么不见?”二人说:“他脚小走不动,雇一乘轿子抬着先走了。”忽闻有人呼说:“杨老爷,北兵杀过江来,皇帝逃去,宫人散净了!”龙友抬头一看,见是沈公宪、张燕锐二人,问说果然如此,遂改变衣服,同众人向秦淮而来,已到香君门首,龙友敲门。蓝瑛开门一看,见是龙友,急呼曰:“香君快来,杨老爷来了!”香君见了杨龙友,不及叙寒温,急问说:“杨老爷,可知侯邮消息么?”龙友未及答,苏昆生急忙忙走到面前,说:“香君出来了?”香君问曰:“苏师父从那里来,可见侯郎么?”昆生说:“俺为侯生陷狱,特往武昌求左宁南救他,宁南至半途暴亡,没奈何回京,忽闻此信,急寻至狱前,只见狱门人开,众囚四散,怎不见侯生回来?”香君闻言,大哭不止。龙友与众人安慰一回,别了众人,回乡去了。香君遂向昆生说:“前日累师父万水千山找回侯郎,奴已入宫,今日出宫,侯郎又不见面,还求师父可怜,领着奴家各处找寻,务求会着侯郎,奴方甘心!”昆生说:“这离乱之时,不知往那里去方好?”蓝瑛说:“城东栖霞山人迹罕到,有锦衣卫张瑶星在此出家,侯相公未必不往此地避乱。我意欲拜瑶星为师,何不作伴同行,或者天缘凑巧,寻着侯生亦来可知,不知你二人意下何如?”昆生与香君同说有理,遂收拾行李,一同往栖霞而来。 且说侯朝宗同陈定生、吴次尾、柳敬亭三人逃出狱来,缘江而走,正商量分路逃生,只见一老者跌跌跄跄飞奔而来。众人问曰:“老兄要往何处去?”其人告过:“弟是往栖霞山,与崇祯皇帝做好事的。你们是往那里去的?”众人说:“俺们从京中逃出,要送此位过江,今北兵杀奔而来,不能北上,正在这里商量,去向未定。”老者说:“栖霞山是极幽僻所在,相公既无去路,何不同俺往栖霞避乱,俟平安后,再图归计何如?”朝宗说:“有理!”遂与陈、吴掩泪分手,与柳敬亭同老赞礼往栖霞而来。那知香君与苏昆生被蓝田叔领着早往栖霞,无意之中敲门寻宿,遇着卞玉京做了葆真庵庵主,留他暂住,不在话下。 且说侯朝宗、柳敬亭同赞礼径往栖霞而来。走了数日,已至栖霞地面,赞礼说:“此是栖霞山了,你们可寻一道院,趁早宿下罢。”朝宗抬头一看,见是一座庵观,说:“何不敲门借宿?”赞礼即敲门,玉京问道:“何人敲门?”赞礼说:“俺是南京来的,要借宝庵暂安行李。”玉京说:“这是女道住持,从不留客!”敬亭说:“我们不比游方僧道,暂住何妨?”香君说:“这人好不絮烦!”玉京说:“不要睬他,且到香厨用斋去。”众人见里边不应,等了一会,随即前行。正走之时,忽见一道人提篮而来,赞礼说:“那边有人来了。”遂向前一拱说:“老仙长,俺是上山要做好事的,敢求道院暂安行李,恳求方便。”道人抬头仔细一看,惊道:“这位相公好象河南侯公子?”敬亭答道:“不是他是谁?”道人又认了认,道:“老兄,你可是柳敬亭吗?”朝宗说:“正是他!”敬亭与朝宗仔细一认,说:“你莫不是丁继之,为何出了家?”继之将出家缘由告诉一遍,向众人说:“前面不远是俺修炼之所,就请暂住何如?”赞礼见他二人遇着故人,遂辞曰:“你二人既遇故人,我要往白云庵去了。”一拱而去。丁继之领着朝宗、敬亭,一路叙了些别离的话,言及香君,朝宗掩泪说:“香君入宫不见消息。”敬亭说:“宫中人逃散,香君亦应出宫,且待平定后访问罢!”说话之间,已到继之庵中,遂安息在庵内,已经数日。 及至七月十五日,白云庵要建坛追荐先帝,那些各庵道众,以及村庄士民俱来搭醮见。卞玉京遂向香君说:“我要往白云庵听讲,你可同俺到彼散闷何如?”香君欣然收拾,同玉京前来游阮。不料侯朝宗同丁继之来白云庵随喜,满庵中也有道家,也有俗家,人烟凑杂,纷纷不一。朝宗在人丛中见一女子惨淡衣妆、体态香丽,定睛一看,自忖说:“那女子好象俺香君模样。”遂取出桃花扇,向着香君玩弄。香君先见朝宗立在人丛中,还不留心细看,及见了桃花扇,定睛一看,禁不住呼问说:“那人莫不是侯郎么?”朝宗听说,向前一认,泣曰:“你莫不是俺的香君么?”二人见了,情不自禁,也不顾道场清净,也不顾人烟众多,向前拉住,大放悲声,哭诉离情,不忍释手。张瑶星在坛上,见了二人如此光景,大喝曰:“何物儿女,往吾坛下调情!”丁继之说:“这是侯朝宗。”瑶星一听,说:“侯先生,你可认得我么,你在狱中怎得出来?”朝宗将前事述说一遍。瑶星又问:“那女子是何人?”玉京又说:“此是香君,乃侯相公聘妾。”瑶星曰:“此处乃清净法坛,岂容尔等在此诉情?快快领下去!”丁继之、卞玉京领命,将二人领下去。出了庵门。二人复抱头大哭,各诉从前别后之事,遂央丁继之找寻柳敬亭,卞玉京寻着苏昆生,各自拜谢他二人患难相救之恩,又转谢继之、玉京收留之情。此时因兵马荒乱,不敢回家,遂托继之代他寻了一处邸宅,夫妻二人与敬亭、昆生同住避乱。后日平定,即辞了继之、玉京,带着苏、柳二人回家。行至江边买船,恰好遇着李贞丽的船,他四人竟登船往河南而来。到了家中,因父亲避乱终南山中,遂携柳敬亭同至终南山,找回父亲,昆生拜见了,贞丽与香君亦来拜见,一家完聚。朝宗也无意功名,因香君生子三人,只在家中教训儿子,后来俱各自成名,节香不绝。朝宗与香君俱各寿至八旬有余而终。有七言绝句二首为记: 诗曰: 往事南朝一梦多,兴亡转瞬闹秋虫。 多情最是侯公子,清受桃花扇底风。 又曰: 名士倾城气味投,何来豪贵起戈矛。 却奁更辟田家聘,仿佛徐州燕子楼。 (完) ------------------ 古香斋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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