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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想,这口气像煞一个人,是谁呢?忽然想起来,吓一跳,不敢出声。
  元东说下去:“有什么道理需要二十四小时讲电话,有谁会那么重要,又有什么电话非听不可?”
  这完全是申经天的理论。
  芝子驶出车子,元东对路程十分熟悉,一路指挥:“往左转上公路,往国家公园驶过去,第三个出路就是,转入幽思谷,对,一直走。”
  不是常客的话,哪里会这样熟悉。
  他们来到目的地,停好车,看到戴着头盔穿着橡皮潜水衣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往山上走去。
  芝子与元东走到山顶一看,只见一道新娘婚纱似的激流往下坠,溅起雾幕。
  年轻的男女们跳下瀑布,即时被浪冲下,只听见一阵阵欢呼声。
  芝子忍不住说:“危险。”
  元东讶异,“这情景与我想像中一模一样,芝子,几时我们也来一试。”
  芝子握住他的手,“回去吧,站久了都觉晕眩。”
  “我倒是不记得那间舞厅在什么地方了。”
  芝子好不容易拉他回家。
  半路,元东一定要在草地上看人放风筝。
  芝子也觉有趣,把车停好,斟一杯果汁给他,一起欣赏。
  蓝天白云,同道中人聚集一起放起各式各样的风筝。
  芝子最喜欢一只头尾四脚都会摆动的蜥蜴,异常生猛,它不住在空中游动,不住引起喝彩声。
  元东说:“那边有热狗档,我去买两只回来。”
  “太油腻了。”
  “不怕,加多些洋葱圈及芥辣。”
  他已经走到小贩那里去。
  片刻他捧着食物回来大嚼,一边往天空指指点点,“你看,到底是华人的设计好看,蝴蝶及美人风筝,婀娜多姿。”
  芝子垂头不语,元东的脾性竟有那么大的改变,与他的本性各占一半。
  不过,那天下午回到家,他坐进书房准备讲义,直做到傍晚,对外边不瞅不睬,又恢复申元东本色。
  管家问:“元东会不会累?你去叫他休息。”
  芝子微笑,“他自己有数。”
  “明晨,我们去送花给经天。”
  “我也去。”
  管家点点头,“早上五时出发。”
  医生来了,芝子请他到书房。
  “芝子,你有疑问?”
  “可有告诉元东捐赠人身分?”
  医生说:“院方从来不公布对方身分。”
  “可是,那是他的至亲。”
  “他没有提出要求。”
  “你有没有觉得元东变了许多?”
  “这是正常现象,他逐渐康复,拥有自信,一定比从前活泼乐观。”
  “照你说,医生,他一切正常?”
  “正确,”他忽然对芝子说:“你如果喜欢他,不妨让他知道。”
  芝子吓了一跳。
  “你对他的康复有功,芝子,何必掩饰感情?”
  “我只是他的闹钟,按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罗拔臣医生微笑,“我们像是数十年的老朋友,无话不说:别错过这个机会,你们已经历过最大考验,以后的路一定平坦无阻。”
  芝子忍不住笑,“医生,你真是个好人。”
  “我看住申元东为生命挣扎多年,他这个病人变成我的私事,似我亲友一样。”
  芝子不住点头。
  “芝子,你有什么愿望?”罗拔臣医生问。
  “读完这个课程,找到工作,独立生活,培养自信。”芝子回答。
  医生称赞:“真好。”
  这时,他的随身电话响了,医院促他归队。
  “这个星期,我工作已达一百小时,不能再超时了。”
  他却依然匆匆离去。
  晚餐时,申元东出来找芝子。
  他说:“我想起来,那间舞厅在东十二街,是间老年人俱乐部。”
  芝子看着他。
  “可惜今日已经累了,不然同你去察看。”
  “那里下午才热闹。”芝子回答。
  “你去过?”
  芝子点头。
  元东大惑不解,“那么,与我跳舞的女孩可是你?”
  芝子温柔地笑说:“你何止同一个女孩跳过舞。”
  元东忽然脸红,半晌才说:“明天一早,我们去送花给经天。”
  芝子说:“我会叫你起来。”
  “我自己有数。”
  “这么说来,闹钟可要解雇了。”
  “芝子,需要你的地方多着呢。”
  那晚芝子睡得比较沉实。
  但还是做梦了。
  她坐在椅子上,颈后一直有人朝她呵气。
  “是你吧,经天。”
  转过头来,但是看不见他。
  “经天,叶如茵来过。”
  没有回音。
  “明天,我们给你送花来。”
  她好像觉得经天笑着问她:“可有栀子花?”
  “栀子要等明年才有。”
  他像是有点失望。
  芝子低下头,“我一直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直至叶如茵把前因后果告诉我。”
  “现在也还来得及。”
  “什么?”
  “现在还来得及。”
  芝子几次三番回头,看不见他,急得握紧双手。
  “你没有看见他吗?”
  芝子不出声。
  她听见轻轻的叹息声。
  啊,这一定是她自己,庆幸已经走了这么远,同时又焦虑往后的道路不知通向何处。
  她回答:“我会申请助学金,半工读至商科毕业,做好本份。”
  芝子听到一阵笑声。
  她侧着耳朵,细听可有调侃嘲讽的意思,但是那笑声是活泼愉快的。
  “经天,真正想念你。”芝子说。
  但是感觉上经天已经远去。
  芝子醒来,睁开双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天色已经微亮。
  耳畔听到走廊里有人说:“为什么这样早?”
  “心清一点。”
  是新来的女佣在说话。
  芝子梳洗更衣,先到元东房间去叫醒他,他已经在淋浴。
  她在浴室门外说“早”。
  他也回答了一声早。
  芝子心情有点沉重,悄悄退出,走到厨房,看到管家、司机已经准备就绪,正把大束新鲜的白色花束搬上车厢。
  女佣斟出咖啡。
  大家都没说话。
  稍后,元东下来了,穿着黑色西装,各人上车出发。
  山坡面对着大海,芝子蹲下,放下花束。
  她默默说:“经天,请你保佑我们身体健康,学业有成。”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清晨,没有旁人,他们一家逗留了许久,终于,是申元东先抬起头,大家跟着他的脚步退出墓园。
  陆管家发觉双腿有点麻木,趁人不觉伸手去揉一下。
  这时,已陆续有人进来,见到一队整齐的黑衣人,不禁多看两眼。
  他们上车回家。
  周律师在等他们。
  “元东,新房子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搬进去,可要叫人装修?”
  元东答:“交给芝子好了。”
  芝子站起来说:“我对美学一无所知。”
  周律师微笑,“我推荐助手给你。”
  芝子怔住,她一向只以为有才干的人带领助手,没想到不懂的人反而可以用能干的助手。
  只听得元东说:“不要白色,已经腻了。”
  他进书房工作去了。
  芝子用手托着头,“真是难题。”
  周律师说:“搬家是好事,重新开始。”
  芝子点点头。
  他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他想她留下来,她却另有打算。
  芝子并没有到新屋去为他布置灯饰墙纸,她把这几个月的积蓄摊开来,计算过,认为够明年学费,就在那天傍晚,她向申元东辞职。
  元东一急,把桌上文件茶杯扫到地上。
  芝子忙帮他收拾。
  “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像许多学生那样半工读。”
  “住什么地方?”
  “像从前那样,与人合租一间小公寓,量力而为。”
  “这里没有你怎么行?”元东着急地说。
  芝子笑了,“半年前申宅也没有这个人。”
  “怎么会放心你一个人出去闯?”元东说。
  芝子微笑,“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多年。”
  他急得团团转,“管家,管家。”
  陆管家赶到,听说了因由,惊讶地说:“芝子,你一直在半工读,又何必转工?”
  姜是老的辣,说话没有漏洞。
  芝子低头微笑不语。
  世上除了做婢仆之外,还有其他职业。
  不过,她也知道感恩,没有申家,她来不到这里,得不到新的开始。
  她诚恳的说:“这间屋里已经没有病人,不需要我这临时工,我唯一的要求是
  周末可以大吃一顿,吃不完打包走。”
  陆管家恻然,“真是孩子,净挂住吃。”
  芝子笑了,没捱过饿的人根本不知道吃饱是多么重要。
  陆管家说下去:“何必要走呢,大屋有的是房间,你住楼下,或是阁楼,谁碰得见你。你若是不喜欢,大家不与你招呼好了。”
  芝子骇笑,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只恐怕迟早需付出更昂贵的代价。
  “这一带租金不便宜,不容易租到整洁的地方。”
  芝子说:“所以,请给我多一点时间。”
  “芝子,一动不如一静。”
  芝子已决心自立,“不,我-”
  申元东忽然动气,“你不必辞职,我开除你就是。”
  管家连忙说:“是,是。”
  她一把将芝子拉出去。
  芝子颓然,管家却笑了,“开除拿遣散费,比辞工好多了。”
  芝子啼笑皆非。
  “你看你,好心有好报,不过,我们会不舍得你,我从来未见过像你这样没有私心的人。”
  “陆管家,这句话由我来讲才对。”
  她们的眼睛都红了。
  管家帮芝子找到间小小一房公寓,近学校,治安不错,又把一辆性能尚佳的二手车让给她。
  搬出去那一日,已微有秋意,申元东亲自开车送她去新居。
  元东给芝子的遣散费,足够她用到毕业。
  他叮嘱芝子:“晚上门窗都要拴好。”
  “我都知道。”
  “有空到新家来吃饭。”
  “全装修好了?”
  “差不多齐全。”
  “用什么颜色?”
  “只得我一个人住,大部分用大理石及不锈钢。”
  “哗,多么特别。”
  “有一间会客室,专门用来招呼学生。”元东说。
  芝子忽然问:“你的心怎样?”
  “我的心无恙,仍有盼望。”元东回答。
  芝子没接上去,稍后她说:“只有健康最珍贵。”
  元东走了,芝子松一口气。
  自由了,不再做一只闹钟,身边不再日夜带着警号器,做梦可以走得远一点,毋须担心警号声大响。
  但是她又无比地怀念他,想在他离开之前叫住他。
  申元东上车。
  司机阿路大胆咕噜:“真不明白,怎么会放她走。”
  申元东不出声,过一会才答:“必须尊重她的意愿。”
  “放走了,不回来。”
  申元东轻轻说:“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阿路叹口气。
  “阿路,你想想,倘若我没有病,又怎么会认识她?”
  真的,八杆子也打不着,当然是与身分相若、门当户对的女生往来。
  “经天如果得到父母宠爱,也不会来投靠我这个小叔,我又怎会得他救命?”
  阿路一愣,不敢出声。
  “是,我都知道了。”
  申元东望向车窗外边。
  过一会儿他说:“所以我相信一切都有安排。”
  阿路不再说话,车子朝大学驶去。
  芝子在小公寓内收拾行李,百般无聊。
  这一段日子她寄居在申元东身上,一旦离开他,知道一定不惯,却没料到会这样失落。
  她做一杯咖啡,靠在窗前,正在看对面公园风景,忽然有人按铃。
  门一打开,只听得一声欢呼:“果然是你!”
  芝子来不及有反应,那人已经说下去:“我看着你搬进来,就觉得是你,不敢肯定,故此冒昧来按铃。”
  芝子看见一个体格强壮的年轻人,有点面善,可是不知道他姓名。
  她茫然地看着他。
  年轻人的声音忽然轻柔,“谁也不会忘记你这双憔悴忧郁的大眼睛。”
  这时,芝子实在忍不住问:“你是谁?”
  他感慨,“果然,不记得了,我叫曹祖光。”
  芝子仍然茫无头绪。
  “我还有一个妹妹,约大半年前,我们曾是邻居,你住我家对面,我请你过来参加舞会,记得吗?”
  才大半年?仿佛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芝子点点头。
  “没想到我们又成了邻居。”
  “你也住这幢大厦。”
  “我住你对面低一层。”
  芝子问:“妹妹呢?”
  曹祖光说:“嫁了人,住在伦敦,很怨、很不高兴,说是天冷雾大,种族歧视严重,但是有文化,又近欧陆,故不愿离开。”
  芝子笑了。
  真是人生缩影,命运盒子打开来,一共十样礼物,倒有七样是废物,一点用处也没有,可是为着另外那三样用得着的东西,也只得勉强接受,蹉跎岁月。
  除了申经天,她还没有见过真正快乐的人。故此更加想念经天。
  “一起喝杯茶可好?”曹祖光问。
  芝子取起外套,他帮她穿袖子。
  他带她到附近商场小食店吃下午茶。那是典型年轻人聚集的地方,芝子这才有时间心情看清楚附近环境。
  “读哪一科、功课可还吃重,想家吗,同什么人一起玩?”这也是典型年轻人关心的问题。
  芝子微笑,没有回答。
  她习惯不说话,也发觉人们其实不介意她沉默。
  有朋友过来同曹祖光打招呼,与他说起工作上问题。
  朋友走了以后,芝子问:“你读建筑?”
  “是,第三年了,许多同学趁热闹转了系去念电脑,但是我觉得这是终身事业,况且世上总用得着建筑师,故此坚决读下去,收入多寡不是问题。”
  说这样的话,可见有点志气,芝子很是佩服,但是可以不计较收益,自然是家里大力支持。
  “刚才那位同学,已决定休学到矽谷去闯世界,其实也很辛苦,无日无夜对牢电脑荧幕钻研新花样。”
  芝子不置评。
  曹祖光咳嗽一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芝子把名字告诉他。
  “知之,可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谓知也的知之?”
  “哪里有这样文雅,是芝子。”
  “我曾经问你管家,她不肯把你名字告诉我。”
  “你古文不错呀!”一日到夜开舞会,还能有中文常识,算是了不起。
  “父亲押着学过一点。”
  至少知道宋太宗不姓宋,汉高祖不姓汉,还有,老残同鲁迅是两个人。
  这时,另外有人过来,这次是个女生,索性坐下来。
  曹祖光只得为她们介绍,他误会芝子姓申,芝子想更正,已经来不及。
  只见那女生睁大双眼。
  “你是湾区申家的亲戚?”
  芝子摇摇头。
  “那么是朋友了,他们一家真是怪人。”
  芝子有点失望,既是读书人,不该爱讲是非。
  “听我母亲说,申家长子没有心脏,最近,终告不治,可有这样的事?”
  芝子张开嘴,又合拢。
  女生继续说:“申家富裕,听说替申元东找了女伴,一次不成功,另外再找一个,都是穷女,为了钱──”
  曹祖光连忙阻止,“薇薇,你在说什么。”
  那个薇薇诧异,“你也知道有这些传言呀。”
  曹祖光只得尴尬地说:“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拉起芝子避开那个朋友。
  走到门口,他向芝子道歉:“对不起。”
  “不关你事。”
  “从未想到朋友会那样失礼,从前不觉得,今日真丢脸。”
  芝子不出声,爱讲闲话,是人之常情吧。
  多谢曹君维护她。
  走到街上,曹祖光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坐。”
  芝子说:“我想回去休息。”
  “那可恨的薇薇,毁了我首次约会。”他握紧拳头。
  芝子笑出来。
  “咦,笑了,笑了。”
  “我的电脑有些问题。”她形容着:“如此这般,速度甚慢,又一日打出‘拒收’字样。”
  “我来帮你看看。”
  他在小公寓内,盘膝而坐,研究半晌,施出浑身解数,藉此讨好芝子,几乎汗流浃背,又把自己的电脑套件拆过来帮芝子,不惜牺牲。
  终于他说:“好了,你过来试试。”
  芝子一试,得心应手,连忙道谢。
  他大胆建议:“肚子饿了,不如出去吃饭。”
  “我还有面包,打算留在家里。”
  他陪她在家吃芝士夹面包,开一瓶契安蒂白酒,就当一餐。
  “啊!对了,”芝子说:“我不姓申,我叫华芝子。”
  小曹抓着头,“又是一宗罪。”
  “我只是申家一个朋友。”
  “申家长子真的没有心脏?”
  “已经做妥移植手术,现在与常人无异。”
  “体内用他人的器官,多么奇异。”
  “是,”芝子说:“西方医术昌明。”
  曹君识趣地不再提及申家,他只是来探望这双大眼睛,人总有过去,申氏一切,与他无关。
  他躺在地上,无忧无虑与芝子聊了一个黄昏。
  告辞回家,依依不舍。
  他的电话录音机上全是留言:“祖,去了何处,速电艾家”、“祖,第二次寻找,在什么地方?伍家有舞会”、“陆妹妹找祖”、“戚珍珠约祖出海”……
  曹祖光不出声,这些约会都不再重要了。
  秋季初学期开始,芝子重新上学。
  学校里碰见申元东,她主动走近。
  元东身形十分扎壮,看上去更加像经天。
  芝子爱慕地看着元东微笑。
  申元东问:“都等你来吃饭呢,为什么不见人?”
  芝子只是微笑。
  半晌她问:“管家他们好吗?”
  “陆管家与阿路在上月已经退休。”
  芝子一呆,“呵,我不知道。”
  “周律师去一间大机构任职顾问,罗拔臣移居澳洲行医。”
  芝子冲口而出:“现在谁照顾你?”
  “我自己动手呀,新请了一个打扫工人。”
  “厨子呢?”
  “他在洛杉矶附近开了一家餐馆。”
  “这么说,整个旧班底已经解散。”
  申元东说:“只得我,依然故我,教一份书。”
  芝子笑着点头。
  这时有学生找他,他只得赶着去课室。
  芝子回到自己的地头去。
  所有的雇员都走了,不是偶然的吧。
  现在她到新的申宅去,无人认识她,也不会有人叫她芝子。
  她不会觉得尴尬,她可以安安乐乐,做一个客人,她是华小姐。
  是谁想得那么周到?
  不会是元东,也不会是经天,一定是周律师,要不,就是陆管家,只有她俩心思最为缜密,什么都考虑周详。
  他们真懂得功成身退。
  那天下午,一个同学兴奋地说:“芝子,申教授周末主持热气球观光,你可想参加?”
  芝子连忙摇手。
  “很安全,有专人照顾,一起来呀。”
  芝子仍然摇头。
  “本来预备跳降落伞,可惜申教授身体状况不允许他挑战高压。”
  “你们玩得高兴点。”
  “我兴奋得不得了,名额有限。”
  他赶着去报名。
  申元东生活得那么精彩,夫复何求。
  每天深夜,芝子仍然觉得经天就在她身边。
  他不说话,她也无言。
  但是,他仿佛就在附近照顾她,她不觉得寂寞。
  晚间她一边写功课一边也会自言自语:“这里,我又不懂了,经天,帮帮忙。”
  她好像听到他的爽朗笑声:“问道于盲,我几时做过好学生?”
  芝子抬头嘲笑自己。
  真是,经天才不耐烦做功课。
  “他在等你。”
  芝子脱口问:“谁?”
  语气转得温柔,“你这笨女孩。”
  芝子哼一声,从来没有人说她笨。
  “麻木不仁。”
  芝子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一早被父母遗弃的芝子,觉得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一对手,与其投靠任何人,不如自立。
  人家开心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到,不高兴了,一个转脸,假装不认得你。
  芝子想起新曼琦,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放肆女?也许。
  但是当初,一定有人把她宠成这样子,一直放纵她,直至忍无可忍,才喝令她走。
  日子过得很平静,转眼又是周末,芝子最忙是这两天,她在咖啡店兼职,做早晚两更,工作十六小时,清晨五点便到店铺打点一切。
  年轻、力壮、站整天,腿肿了,揉一揉,又再展开笑脸。
  老板是犹太裔人,十分喜欢这个沉默勤力的女孩子,另眼相看,把大门锁匙交给她。
  芝子站在柜台后做各种咖啡,极快上手,记性上佳,熟客的选择她全部记得。
  一日,正低头倒咖啡渣,有人说:“牛乳咖啡小号。”
  “立刻来。”她边应边动手。
  慢着,声音好熟,一抬头,原来是曹祖光。
  “祖,”她惊喜,“你怎么来了。”
  “同学们说你在这里工作。”
  “请坐,咖啡马上来。”
  “几时收工?”
  “晚上六时,这是份苦工。”
  “我来接你。”他拿起咖啡就走。
  “喂喂喂。”芝子叫住他都来不及。
  犹太人看见,轻轻说:“当心,他想追求你。”
  芝子笑,“他是我邻居,是朋友。”
  “那么,他现在才打算追求你。”
  “不会的。”芝子说:“你误会了。”
  犹太人的声音高一度,“我也是男人,我会看不出来?”
  芝子不再答辩。
  “他是斯文人吧,一双手多干凈,是艺术家?”
  芝子只是笑。
  “我如果有子女,就会对他们说:世上有三种职业做不得,那是作家、画家与音乐家,成了名才是家,不成名可惨了。”
  芝子脱口说:“近窗处地板要拖一拖。”
  犹太人一看,果然,有人倒翻了饮料,他只得走去找地拖。
  芝子松口气。
  六时正,小曹来了,手中拿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在店外与她招手。
  芝子除下围裙下班。
  犹太人靠在店门看他们离去,无限惆怅。
  小曹说:“芝子,多辛苦。”
  “不见得比在通宵舞会内大叫大跳到黎明更吃力。”
  “你总有充分理由。”
  芝子低头嗅那束花,她轻轻说:“我会坚持下去,直至毕业。”
  “同学说你倔强如牛。”
  芝子笑:“他们背后尽说我坏话。”
  “大家都赞美你。”曹祖光说。
  芝子不出声,双肩酸痛,她想早点休息。
  曹祖光送芝子到门口,“有时间吃晚饭吗?”
  芝子据实说:“明早我又得返店里工作,这个时候必须回家,否则起不来。”
  小曹点点头。
  芝子感激地说:“多谢你尊重我。”
  曹祖光说:“我又没有能力说:‘芝子,跟我走,我照顾你生活,我们结婚。’”
  “哗,动辄说到结婚,其实婚后一样得吃饭洗衣服,烦恼更多。”
  “对,你还得洗多一双袜子。”
  芝子开门进屋。
  她全身都是咖啡味,淋浴后气味自皮肤毛孔内缓缓散出,整晚像是喝咖啡一样。
  比在厨房掌油锅好得多了。
  有同学说,炸完薯条,油腻一世难清。
  芝子的愿望达到了,她想做一个普通平凡的学生,她果然努力实践。
  那一天,已是初冬,周律师探访旧友。
  申元东来开门,她一见他,便笑着说:“不认得了。”
  元东强壮健硕,精神奕奕,穿旧球衣粗布裤,看上去与普通人一样。
  室内炉火融融,周律师脱下大衣,他帮她挂起。
  “请坐。”他斟上热茶。
  “新居真漂亮。”
  “周律师纯是来参观我家居?”
  周律师坦诚地说:“我真的没有别的事。”
  “想一想,真的无事?”元东笑。
  “呵,对,新曼琦结婚了,我代你送了一件银器,她回我这张照片。”
  申元东点头,“我早知你一定有事。”
  她把照片递给他。
  他低头一看,照片中一对新人,与所有的婚照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周律师看着他,“你不大记得这个人了。”
  元东揉一揉脸,“病愈后淡忘许多事,但是,脑海中忽然又多了回忆。”
  “你的确变了不少。”
  “他们说我像经天。”
  “不见得,我一早认识你,病发之前,你也很活泼。”
  他放下照片,再也不关心。
  “她得到归宿,大家都放心。”
  元东又笑笑。
  周律师说:“不知道是谁讲的,他希望朋友与敌人都飞黄腾达,五世其昌,那样开心,才不会加害于他。”
  元东说:“气象报告说明日大风。”
  “可有见到芝子?”
  他点点头。
  “你们生疏了。”
  元东无奈地摊摊手。
  周律师说:“芝子在申家时与你形影不离,大家都以为你们会成为一对。”
  “需要给她一点时间思考,对一个病人关怀备至,同爱上他有很大分别。”元东说。
  “你俩彼此尊重。”
  元东微笑,“现在,我不再是她要照顾的病人。”
  “一直等下去?”
  元东笑,“是,心甘情愿地静候。”
  “她可知道?”
  “我等候是个人意愿,毋须她知道作为报酬。”
  “祝你幸运。”
  周律师没有久留,她穿上外套走了。
  车子开到一半,她掉头,驶到芝子的小公寓去。
  芝子正为期考用功,室内堆满参考书,开门看到周律师,不禁啊一声。
  “你要来为何不早通知我,倘若我不在家,岂不是要你扑空?罪过。”
  周律师只是笑。
  芝子也胖了,脸色红润,公寓没有开暖气,她在室内也戴着帽子。
  “暖气坏了?”
  “省电费。”她怪不好意思。
  周律师问:“功课还好吗?”
  “不是高材生那块料子,死读,才拿乙级。”
  “所以,九个甲真不容易,不知什么样的父母,才生出那般聪敏的子女。”
  “周律师可是有话同我说?”
  “没有事,我纯粹是路过。”
  芝子看着她,会吗,可是申元东差她来?
  有人按铃,芝子去开门,原来是小曹给她送圈圈饼当点心。
  她同他说了几句,关上门。
  周律师有点好奇,以半个长辈身分问:“男朋友?”
  芝子摇摇头,“邻居。”
  “他对你有意思吧。”
  芝子笑,这都不像是周律师了,一向庄重的她从来不会过问他人私事。
  芝子为免她尴尬,据实说:“与那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子做朋友,先是解释孤儿两字的意义已是苦差,只得假装同他们约莫是同类人,那样虚伪,不可能更进一步。”
  周律师恻然,“不能尝试一下吗?”
  “没有必要同普通朋友诉衷情。”
  周律师叹一口气,“芝子,你可是还放不下经天。”
  芝子鼻子发酸,双手抱膝,不说一句话。
  “有时,回忆会伤人。”
  “周律师你也知道。”
  “我也年轻过。”
  “你现在也还不老。”
  周律师说:“早已过了那种岁月了,免役之后,反而放心,可以努力事业。”
  芝子好奇,“你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
  周律师十分辛酸,她轻轻答:“有一首词这样说:‘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每个角落都看过了,没有,他不在那里。”
  “也许,你要求太高。”芝子安慰她说。
  “这样的大事若也要降低水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芝子不敢再说话。
  半晌,周律师笑笑,“唉,都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得赶飞机去东岸。”
  芝子微笑,“你还没说你要说的话。”
  “我想告诉你,元东在等你。”
  芝子低下头。
  “试试从头开始。”
  芝子不出声。
  “天气很快转暖,届时,给他送花去。”
  芝子抬起头,茫然问:“什么花?”
  周律师笑答:“栀子花。”
  她告辞了。
  第二天晚上,申元东邀请几个学生到家来恶补习作。
  正热闹,元东忽然觉得耳朵痒,他走到寝室找药膏。
  一抬头,看到荧屏上有电邮找他。
  他按下钮键。
  “下雪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季,原来到今日为止,还未足一年。”
  申元东轻轻坐下来,一只手搭住电脑荧屏,又惊又喜。
  “不,”他回答:“我躲在地库,我们一直未曾见面。”
  “现在,可是完全走出来了?”
  “海阔天空,的确自由了。”
  “恭贺你,元东。”
  “你呢,芝子,你也住在一只茧里,本来开朗乐天的你,自从经天去世便像被灰雾笼罩。”
  沉默了一会答案才到:“我自觉内疚,我没有好好看住他。”
  “不要这样说,这件事上,家里每个人都失败,可是他已成年,芝子,他有他的意愿。”
  “我需要时间洗涤创伤。”
  “我也一样。”
  元东有点激动。
  这时,学生在门外叫他:“申教授,我们肚子饿。”
  谈话中止了。
  从那天之后,芝子有空便与他通讯,有时一星期三、四次。
  他们什么都谈,心事、功课、朋友、饮食,还有前途……
  “最近不甚做梦了,真好,那座孤儿院像是终于远去。”
  芝子在电邮说:“有电脑公司到学校来面试找人,我立刻挺胸而出,职位不过是学徒。不过,我觉得是一个好开始。”“我的邻居小曹有了追求者,一个美女开车接送他,我由衷替他高兴,她比他大几岁,十分迁就他。”“我辞去咖啡店工作,专心应付功课,过去三个月薪酬已储蓄起来,足以到欧洲旅行,算是好成绩。”
  芝子的语气同申元东学生的口气差不多,但是元东读完又读,深觉温馨。
  有时芝子兴起,扮天真,不住用重叠字:“我太兴奋太兴奋了,好震撼好感动啊,一百个多谢你一万个感激你,叩谢你把我安排返学校。”叫申元东会心微笑。
  天气渐渐转暖,他们恢复从前那种稔熟。
  芝子毕业了。
  她开始上班,觉得神气,置了深色套装,在办公室穿着。
  “是非闲事很多,但是我不予理会,埋头苦干,真的做不下去,有人定要我人头落地,我可以转工,决不反击。”
  申元东暗暗佩服。
  一天下午,他的学生又来聚会。
  “叫申教授开放室内泳池。”
  “煮滚那么大缸水要多久?”
  申元东说:“还不快下水,池水全年恒温。”
  “哎哟,早知天天来游。”
  这时,女佣人进来说:“外边有人送花来。”
  元东一怔,“花?”
  他走到门口。
  只见花店职员等他签收,接着,从小型货车搬下一盆栀子花,约大半个人高,结满花蕾,有十来朵已经开了一半,香气扑鼻。
  申元东看得呆了。
  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给你送花来。
  他鼻子发酸,是,他还活着,他还可以收花。
  他扶着花枝发呆。
  学生们一路吵下来。
  “张彩清一直拿甲级,我们有许多怀疑。”
  “咄,赖恩安达逊得奖,岂非更加令人震惊。”
  “至少他是活人,总比学术界选举公平,他们只愿每年抬一个神主牌出来重新粉饰赞美一次。”
  大家哈哈大笑。
  元东挑一个清静角落坐下。
  他在等待那清脆笑声重新在申宅响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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