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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上,宦楣躺在陌生的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她似乎不必担心会不会适应新生活,生话已经找上门来,她只要打开大门,便会听见它对她说:"逼迫!"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一阵呜呜声。
  宦楣并不在意,自由在她房门口出现。
  "是那具手提电话响。"
  宦楣心头灵光一闪,连忙跳起来,奔到客厅,把那具电话抢在手中,一时不知按哪一个掣,急得手足无措,那边厢自由伸手过来,轻轻一按。
  她俩立刻听到了宦晖的声音:"眉豆,眉豆。"
  宦楣一时忍不住,泪如泉涌。
  "自由,自由。"
  自由取过电话,"是,是,好,听明白了,没有问题,我会照做,要不要我带什么?好,我都懂得。"她转过头来,同宦楣说:"他要跟你说几句。"
  宦楣问:"身体好吗,有无父亲的消息?"
  问了只觉多余,他自身难保,焉有余暇兼顾别人。
  "眉豆,镇定一点,父亲进了医院。"
  宦楣几乎想尖叫泄愤,正当她认为事情不可以更坏的时候,它转为漆黑。
  "有极好的大夫看着他,情况稳定。"
  "是什么病?"
  "心脏病。"
  "父亲从来没有心脏病。"那是从前,可见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宦晖沉默一会儿,"母亲怎么样?"
  "你要不要跟她说话?"
  "不要刺激她,你们搬家没有?"
  "今天才搬好。"
  "眉豆,我不便多说,请你照顾母亲。"
  "你几时再与我们联络?"
  "我不知道。"
  电话就此中止。
  宦楣伤心莫名,走到露台,仰头狂叫。
  自由跟出来,"别把伯母吵醒。"
  电话又响,这次是聂上游,宦楣并不意外。
  "要不要喝杯茶谈谈?"他问。
  "我怎么见你?"
  "十分钟后有车在楼下接。"
  宦楣看着自由,"你今晚走?"
  自由低头答:"又被你猜到。"
  "这样浅易的调虎离山计,谁会看不出来。"
  "我会想念你的。"
  "好好看着宦晖。"
  自由点点头。
  "我要下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她取过外套出门。
  车子的司机并不是聂上游,这也在宦楣意料之中,她不闻不问,闭目假寐,车子在市区中只绕了半小时,就抵达目的地。
  宦楣下车前问司机:"甩掉他们了?"
  司机愉快的答:"十分钟前已经甩掉。"
  宦楣点点头。
  "官小姐,十六楼,请你自己上去。"
  "谢谢你。"
  聂上游在等她。
  她向他表示感激,不做特别安排,她听不到宦晖声音。
  "你也搬了家?"
  聂上游答:"住腻了郊外。"
  "你们会不会保证宦晖安全?"
  聂君摇摇头,"我们只负责出入口。"
  宦楣悲怆地笑。
  "我们像是生疏了。"
  "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再世为人,并且已失去前生的记忆。"
  "你可愿意从头开始?"
  宦楣抬起头来,"从哪一方面说?"
  "与我一起走,眉豆,到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城市长住,我们会得到快乐。"
  宦楣微笑,"带着我可怜的母亲?"
  "这不过是细节问题,必定可以解决。"
  "我不想跟一个做出入口生意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对生意没有兴趣,听说你对父兄的本行全无认识。"
  "眼不见为净,不知者不罪,可惜你让我知道了。"
  "这是邓宗平灌输你的正义感吧?"
  "你不用提他的名字。"
  "我并看不起那个自以为是的人。"
  "他也不喜欢你,你俩扯平了。"
  "眉豆,你考虑一下,让我照顾你,你会幸福。"
  "上游,你们都没有想到,也许这也是我照顾自己的时候了。"
  "你这个倔强的女子。"
  "这点,你与邓宗平的意见相仿。"
  "是吗,余不敢苟同,照我看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宦楣低下头,"我不再关心这些问题,上游,我想见一见家父,他病了。"
  聂上游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他说:"你总是出难题给我。"
  真的,除了求他,宦楣没有办法,这件事上,邓宗平帮不了忙,她低下头,"我十分疲倦,请送我回去。"
  车子就在楼下。
  到达祖屋,宦楣用锁匙启门,她听得母亲问:"毛豆,可是你回来了?"
  "是我。"
  "三更半夜,你同自由到什么地方去?"
  宦楣走到自由的房间一看,灯还亮着,人去楼空。
  她转头说:"宦晖已把自由接走,她不回来了。"
  宦太太像是很明白的样子,隔一会儿说:"你呢?"
  "我!"宦楣茫然反问。
  "这没有你的事,你也应该为自己打算,犯不着守在家中。"
  宦楣不语。
  "你看小蓉到处有得去。"
  "小蓉比我勇敢。"
  "照样的出去吃喝玩乐好了,我有人陪,我有事做,不怕的。"
  宦楣只是干笑。
  "是不是因为我?宦楣,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
  "一时间你叫我到哪里去?"
  宦太太凝视女儿半晌,"什么地方有快乐就去什么地方。"
  宦楣推母亲进房,"还没天亮,还有一觉好睡。"
  这一觉睡醒,屋里就只剩她们母女两人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宦楣只觉得左胸上如针刺般痛,猛然自梦中醒,脱声叫:"父亲!"
  她跳下床往房门走去,一头撞在墙上,咚地一声,额角上连油皮都脱去,痛得她落泪,原来她还记着大宅里房门的方位。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不知要隔多久才会习惯。
  宦楣用力揉着额角,人倒是痛醒了。
  邓宗平与她母亲在客厅谈话。现在她私人活动面积骤减,一推门出去,就可以听到客人的声音。
  邓宗平说:"……不会的,伯母。"
  "我决定陪伴宦先生,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这样,眉豆就自由了。"
  宦楣听了母亲的话,不知怎地,背脊凉飕飕,只觉不安。
  宗平一抬头,看见宦楣,连忙站起来。
  宦太太说:"你们慢慢谈,我出去一会儿。"
  "母亲,你去哪儿?"
  "我出去打探打探。"
  宦楣见有女佣陪着,只得任由母亲出门。
  她转过身来,"客厅或房间,只有两个地方任择。"
  "那多好,终于同每一户人家一样了。"
  宗平声音里虽然没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宦楣听了,一样觉得难堪。
  "据我所知,艾小姐已经出去了。"
  "你知道得真不少。"
  "有人已经掌握线索,你有没有发觉,自今日起,门外已经撤消监视。"
  "宗平,你从来不肯给我一点点好消息。"
  "眉豆,事实如此。"
  "你太没有人情味。"
  邓宗平侧起耳朵,"你房内的电话在响。"
  宦楣霍地站起,奔到房内去听,一颗心几乎自喉咙里跳出来。
  聂上游的声音:"你现在马上出门,乘车到山顶缆车总站等我。"
  宦楣取过外套,对邓宗平:"请送我到山顶去。"
  宗平看着她不动。
  "宗平。"
  "伯母说得对,他们利用你这个弱点,指使你像一只没头苍蝇似乱扑,根本不予你机会适应新生活,眉豆,如果你听我的话,坐下来,以不变应万变。"
  宦楣叹一口气,拉开门下楼去叫街车。
  宗平却又在她身后追上来。
  两人到达山顶的时候,大雾弥漫,视野不足两公尺。
  宦楣焦急地奔向缆车站。
  "眉豆。"
  她猛然转身,只看见聂上游的上身,他双腿被雾遮盖。
  "是什么消息?"她迎上去。
  白雾被她推开,又在他俩四周合拢,整个山顶,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聂上游脸色凝重,他握住宦楣的手。
  刚在这个时候,邓宗平拨开浓雾赶上来,低声喝道:"放开她。"
  聂上游双目炯炯,瞪着他的敌人。
  "你一手安排这个困境,"邓宗平指着他,"陷害宦兴波父子,牵着宦楣的鼻子走,居心何在!"
  聂上游冷冷看着他。
  邓宗平一生从未试过如此失态,他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打脱聂君握着宦楣的手。
  聂上游本能反击,反手推向邓宗平,使对方退后三步,然后顺手把宦楣拉至身后。
  邓宗平叫出来,"眉豆,过来,不要受他威胁。"
  宦楣忍无可忍,"两位先生,请给我一点面子。"
  雾大湿重,三个人的脸面上已经凝着水珠。
  宦楣说:"请你俩稍加控制。"
  邓宗平仍然指着聂上游,"有话快说。"
  聂君非常讽刺地说:"邓先生,这里不是三号法庭。"
  邓君自有他答复:"我迟早将你这种人绳之于法。"
  "够了够了,"宦楣恳求,"到底是什么消息?"
  聂上游看着他,"你愿意让他知道?"
  "是。"
  "好,眉豆,请你节哀顺变,宦兴波先生已于三小时前病逝异乡。"
  连邓宗平都呆了。
  宦楣胸口中央犹如挨了重击,退后一步,脚步飘浮。
  聂上游扶着她,低头无言。
  宦兴波最后一句话是"我罪不至此",聂君不敢告诉宦楣。
  过了半晌,宦楣像是缓过气来,轻轻问道:"他有没有痛苦?"
  "没有,弥留时间很短。"
  "有没有要求见他的亲人?"
  聂上游摇头。
  宦楣抬起头,非常困惑,"但是父亲一向最爱我们。"
  聂上游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宦楣仍然用很细小的声音说:"我想回家,我觉得冷。"
  邓宗平恢复镇定,"我送你走。"
  宦楣像没有听见,又问聂上游:"他真因病过身,抑或有其它原委?"
  邓宗平冷冷说:"我肯定如果宦先生留在本市的话,他会仍然健存。"
  聂上游脸上浮起一层黑气。
  邓宗平自喉底哼出来:"请记往自古邪不胜正,眉豆,我们走。"
  眉豆忽然甩开他的手。
  "你们走,我要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她走向雾里,冉冉消失在白雾中。
  宦楣忽然之间清醒了,到今天她才肯承认,一切都是事实,这不是一个噩梦,她不会醒来,她要活下去。
  真没想到没有与父亲话别的机会,原本以为他会为女儿主持婚礼,还有,再为女儿的女儿主持婚礼,最后在女儿的女儿的女儿陪伴下寿终正寝。
  有些人的生命剧本犹如一本写坏了的小说,上半部开始得轰轰烈烈,引人入胜,满以为不知有多少丰富奇趣的情节要跟着出场,但没有,到后来,销声匿迹,呜咽一声,就告结束。
  宦楣靠在水门汀栏杆上,想到父亲,神色温柔而凄怆。
  她不记得他有什么特别嗜好,他惟一兴趣是做生意,他不算懂得享受,对生活要求也并不高,成功的时候,他会有极短一刻的踌躇满志,最多三两个小时以后,他又再去为下一个计划努力。
  很难说他快乐抑或不快乐,更加难说他满足抑或不满足。
  宦楣在山上站了大半个小时,沾湿了衣襟,才回头往原路出去。
  有人叫住她,"小姐,要车?"
  是聂上游。
  邓宗平的工作忙,想必已经赶下山去办案。
  宦楣坐聂君的车子下去。
  她与他商量整个下午,决定了几件大事。
  宦楣知道,聂君为她担着极大的关系,这一点非宗平可以了解。
  三天后,她出门去把父亲骨灰迎回来。
  在飞机场接宦楣的是许绮年。许在外地读到报纸,震惊悲伤,不想继续旅程,于是结束假期,赶回来与宦楣会合。
  许绮年失声痛哭。
  借宦楣回到家中,她已经双目红肿。
  宦太太迎出来,神色并不见得特别悲切。
  许绮年起了疑心,问宦楣:"你是怎么对母亲说的?"
  宦楣不出声。
  宦太太对许绮年说:"眉豆要找工作呢,至要紧岗位上有可靠的年轻人,你说是不是?"
  许绮年瞪着宦太太,忽然看出端倪来,她霍地转过身子,惊问宦楣:"宦太太这个情形有多久了?"
  宦楣垂着双目,浓眉重重压着长睫,没有答复。
  "眉豆,回答我。"许绮年的神情绷紧。
  宦楣终于低声说:"医生讲,这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她不想知道,不想看见,心里面就干净。"
  许绮年一呆,跟着奔进宦楣的房间里,伏在一角,号啕大哭。
  宦太太诧异的说:"她怎么了?"
  "她心请不好过。"
  "早点嫁人,什么毛病都没有。"宦太太下结论。
  "只怕披上嫁衣事更多。"
  宦太太叹一口气,摇摇头,回到房间去。
  宦楣搭住许绮年的肩膀,"不要难过,我母亲一切正常,只是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对最近家中发生的几件大事,她只有一个概念,有时记得,有时不,因此抵消绝大部分的痛苦。"宦楣停了一停,"难道,你不想像她?"
  许绮年呜咽问:"宦晖呢,他知道这一切没有?"
  "我不晓得。"
  "你劝他回来吧,接受事实,总有一天可以重新做人,逃亡在外,生生世世不得安乐。"
  "我不知道他在何方。"
  "眉豆,我小觑了你。"
  "有一件事情,真是当务之急。"
  许绮年擦干眼泪,"是,我知道。"她打开公事包,取出几份资料。
  都是市面上适合宦楣做的工作。
  许绮年将每一份职位的优势劣势都向她分析清楚,薪酬、前途以及可预见的人事困难等等,皆毫无保留地讲个一清二楚。
  一小时后宦楣感动地按住她的手,"你原不必对我这么好。"
  许绮年苦笑,喝一口水,说道:"眉豆,我也难得碰到尊重我愿意接受我意见的人,往日我一腔热血待人,人只当我别有意图,狼心狗肺,曾劝人移民,人以为我拖他落水,又劝人与那无良之人分手,人又怀疑我妒忌,三下五除二,与我疏远,与我反目。眉豆,你看我是古道热肠,人看我是多管闲事,一念之差,天渊之别,我俩有缘分,你肯听,我怕什么讲。"
  宦楣怔怔的看着她。
  许绮年说:"你若不嫌弃,就认我做一个老姐姐吧。"
  宦楣站起来拥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终挑选的,是电台一份记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话下,且有可能苦不堪言。
  许绮年即时了解到该份职业的性质有补偿作用,过往宦楣的世界与普罗大众完全脱节,此刻一有机会,她想与社会有比较深刻的接触。
  许绮年佩服这个选择。
  经过中间介绍人,宦楣得到该份工作。
  许绮年的忠告是"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个责任,亦有人事倾轧,必然有得有失"。
  第一天上班是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
  邓宗平来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过这种生活:小两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约好在小馆子吃顿饭看场戏,每一天都过得朴素平凡温馨,一下子就白头偕老。
  水拨大力地划动,雨水似倒下来一样,雷声隆隆。
  这表示什么,宦楣想,雨过后天会晴,抑或是风雨刚刚开始?
  车子似驶过瀑布,雨点打在车顶上巴巴作响。
  "……总部要调他返美国。"
  宦楣心不在焉,"谁?"
  "你的朋友聂君。"
  宦楣的心一沉,聂上游受调是意料中事,他与顾客太过接近,惹人注目,对整个组织有害无益。
  "他几时走?"
  邓宗平诧异,"他没有与你说?你们不是常常见面?"
  宦楣噤声。
  她会想念他。
  "你终于有机会可以摆脱他了。"
  宦楣没有搭腔。
  "抑或,你会觉得遗憾?"
  宦楣微笑,"宗平,你几时变得这样酸溜溜?"
  宗平大大的不好意思,一直驶到电视台门口,再也没有说话。
  他祝宦楣开工顺利。
  来接宦楣下班的,却是聂上游。
  他问她第一天如何。
  宦楣说她希望喝一杯酒。
  坐在英式酒吧里,宦楣连喝三杯。
  聂上游笑问:"那么坏,嗳?"
  宦楣问:"你可是要离开我了?"
  他一怔,"谁告诉你的?"
  宦楣不答,转身叫侍者给她第四个干马天尼。
  "我猜一定是邓宗平,他给我的麻烦多得足够让我叫人打断他的狗腿而不觉内疚。"
  "我倒希望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宦楣微笑。
  "若不是为着你的缘故,他已经躺在医院里。"
  宦楣一怔,"为何这样宽洪大量?"
  聂上游怒气上升,额上青筋凸现,"他一直以为挤走我,就可以得到你。"
  宦楣连忙说:"宗平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这样注重儿女私情,我们早就可以结婚。"
  "彼时他与你在一起,就显不出他的伟大。"
  宦楣仍然微笑,"你真的认为我条件差得要伟人才能包涵?"
  聂君马上道歉,"对不起。"
  宦楣吁出一口气,"没有我的话,你们也许会成为好朋友。"
  "永不!"
  "永不说永不。"
  "眉豆,我要你随我到纽约。"
  "不行,我刚开始工作。"
  "去看宦晖。"
  宦楣心中最柔嫩的一角被聂君抓住,她沉默。
  "我不会再回来,这是我离开本地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
  宦楣眼睛看着酒杯,"你不能辞职?"
  "一个人总要维持生计。"
  "另外找一份工作。"
  他温柔地握住宦楣的手:"说时容易做时难,我没有专业,没有文凭,没有人事。"
  "你打算余生都干这种勾当?"
  "做惯了,也同坐写字楼设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份工作。"
  宦楣低声说:"我不了解你,亦不了解宗平,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开始了解自己。"
  聂上游静默。
  "说说你的计划。"
  "一天去一天回,中间一天我安排你见宦晖。"
  "会不会给他带来危险?"
  "你们只可以在公众场所隔着一个距离见面,绝对不能面对面交谈。"
  一说到公事,聂君的声音冷且硬,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见他一面。"
  "你想怎么样?与他整天共游迪士尼乐园?"
  宦楣温和的答:"你不必出言讽刺。"
  "对不起。"聂君叹口气。
  "母亲仍然问毛豆什么时候回来。"宦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只能给你一个人去。"
  "我会考虑。"
  他不方便送她回去,她在门口叫了街车。
  宦楣累得浑身似挨过一场毒打,每个关节生痛,肌肉酸痛,倒在床上便睡。
  一夜无语。
  转眼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
  新闻部诸色人等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新同事,开头几天,也有好奇好事之徒,特地走了来一睹庐山真面目,只看见一个异常瘦削五官清秀的女孩子在埋头撰稿,衣着打扮都与其他记者没有两样。
  但是他们都知道她背上有着一个传奇。
  这样窄的香肩,受得住吗?
  男同事特别感兴趣。
  女同事却道:"传说中她是一个最最风流的人物,闻名不如目见,身边少了衬托她身分的华厦名车锦衣,也不过像我们般是个普通女子。"
  宦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天下午,信差送来一只信壳。
  她拆开一看,是一张来回纽约的飞机票,当中只停留一天,星期五下午去,星期天深宵返来。
  宦楣即时明白是谁送来的东西。
  下班她与许绮年见面。
  是她先问许小姐:"生活如何?"
  许绮年答:"大同小异,时常替叶凯蒂小姐订飞机票订台子。"
  呵是,老好叶凯蒂,永远的叶凯蒂,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地步,怕已经成精,百毒不侵。
  "你呢,"许绮年反问,"你可喜欢新工作?"
  宦楣点点头,"很好。"
  "老赵对你还不错吧,他若亏待了你,我拧甩他的头。"
  宦楣骇笑。老赵是她的顶头上司。
  "宦太太有没有进展?"
  "难得胡涂。"宦楣不欲多说。
  许绮年吁出一口气,"有一日,内心的她会决定走出来面对现实,那时,她会清醒。"
  "医生说她可能决定终身封闭自己。"
  "说实在的,心烦的时候谁不想躲起来。"
  "她说你约她喝茶。"
  "是,宦太太接着问我,宦先生下班没有。"
  "你怎么答?"
  "我只得说宦先生不在本地。"
  "谢谢你,你答得很好,宦晖的确不在本地。"
  许绮年苦笑。
  "有空请来看看她。"
  "我一定会,你知道我会。"
  带着简单的行车进飞机场,宦楣满以为她会看见聂上游,她没有。
  头等舱隔壁位于一直空着,飞机将在东京停一站。
  宦楣不可避免地碰到熟人。
  是冉镇宾,靠在他身边的仍然是叶凯蒂,他替她挽着化妆箱。
  叶凯蒂见到宦楣,几乎没揉一揉双眼要看真一点:什么,搞到这种田地了,还乘头等飞机,倒是神通广大。
  忍不住,她挨过去,坐在宦楣身边。
  宦楣苦笑,躲开她也是抬举她,只得敷衍数句。
  叶凯蒂说:"现在我们是同事了,你知道
  吗?"可不是,同一家电视台。"是公费出差?"
  "不是。"
  "哟,你大小姐派头不改呢。"
  "不必担心,你没听说过,烂船还有三分钉。"
  凯蒂语塞。她胖了,更显得容光焕发,唇红齿白。
  说叶凯蒂没有脑筋,她却是个厉害脚色,老谋深算,可是把她归为聪明人呢,又还差那么一大截,始终不得人欢喜尊重。讨厌的时候,她是天字第一号,可怜起来,又使人恻隐,叶凯蒂是个奇人。
  冉镇宾见到了宦楣,向她点点头,宦楣只得颔首。
  "我不在大房子住了。"叶凯蒂低声说。
  宦楣闭上眼睛假寝,不去睬她。
  "半夜三更,我听到书房有叹息声。"
  宦楣一震。
  "像是有异物。"叶凯蒂颇为紧张。
  宦楣转过头去,眼皮一紧,落下泪来。
  "吓得我第二天就搬走了。"
  宦楣心中暗暗祝祷:是你吗,父亲,是你吗?
  这时,冉镇宾请侍应生叫凯蒂归座,宦楣脱了难。
  叶凯蒂若不是十分寂寞,就不会借故过来攀谈。
  飞机停在东京成田。
  有人上座,宦楣正低着头,一眼瞄到身边男士纤长清洁的手指,便抬起头来。
  聂上游对着她笑,"叫你久等了。"
  宦楣毫不忌讳地轻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松出一口气。
  叶凯蒂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还指手画脚叫冉镇宾留意。
  老冉瞪她一眼,她才噤了声。
  宦楣假装没看见。
  聂上游低声说:"瞧你,面孔肿肿。"
  宦楣找不到借口解释,便推说:"老了。"
  聂上游笑,过一会儿道:"我这一走,就是邓君的天下了。"
  宦楣不出声,他们不明白,她懒得分辩。
  "我带了一段新闻给你看。"他郑重地自公事包内取出一份剪报。
  宦楣一听新闻两字,吓得耳边嗡一声,连忙把剪报抢过来读,只见头条写着:"离地球一百二十亿光年,遥远星群被发现,较银河系大十倍,该项发现,令银河系形成的时代,提早约十亿年。"
  聂上游说:"这个新发现的银河系,比地球所在的银河系大十倍。"
  宦楣闷闷的把剪报还给他。
  聂上游见她情绪如此低落,再也不去逗她,反正他也是强颜欢笑,明知缘分已尽,黯然销魂。
  旅程像是永远不会结束似的,飞机不停的向前飞去,似欲奔向新发现的银河系。
  宦楣一时间不知道她是为送聂上游抑或是为见宦晖而走这一趟,压力太大,她双目中一点泪意始终不褪。
  偏偏这个时候,叶凯蒂为着好奇,特地走过来要看清楚聂上游的面孔,以便散播流言时更具权威性。
  宦楣厌烦地转过面孔,凯蒂正探头过来,聂上游忽然发言:"小姐,你再不回座,我就把整架飞机炸掉。"
  凯蒂明白了。
  他们都这样维护宦楣,开头迷上她的娇纵活泼,跟着沉醉在她的苍白憔悴之中,宦楣注定会得到他们的爱护。叶凯蒂落寞地回了座,不由自主,学着宦楣的样子,把头靠在老冉的肩上。
  飞机终于抵达目的地。
  宦楣先下去,故意不与聂上游一起。
  她没有与任何人说再见,很简单,她不想再见任何人。
  过了海关,宦楣一贯不带寄舱行李,一出闸口,便看见一个穿制服的司机举着她的名牌。
  她随司机上车。
  跟着进酒店办手续。
  一小时后,接待部送便条上来:现代美馆荷花池,四点三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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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动百分百制作   月朗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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