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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吻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蝴蝶吻》

  我从一间酒吧把他带回家里。
  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圣诞节。
  下雪。
  我寂寞。
  苏珊叫我到她家里去渡圣诞,我拒绝了。寂寞算什么呢?我不想去麻烦她家人。她是英国人,我是中国人,在英国人家里住,干什么?我拒绝了。
  所以我一个人在家里坐着对着着一桌的笔记。
  然后就下雪了。我静默地隔着窗口,看看雪纷纷的飘下来,雪白的,渐渐铺满了树干、马路、车顶,一切都是雪白的,我是这样的寂寞。
  我穿上皮大衣,拿了锁匙,闭门出街。圣诞节。我是这样的寂寞。
  我忘了帽子。但是雪从来不惹人讨厌。貂皮的好处是不怕水。我有这件极好的白貂皮,拖在地上。同学永远以为是尼龙毛,我穿它,当一件烂牛仔外套一样的穿它。真是好大衣,保暖。
  我从街尾一直走到街头。
  我是这样的寂寞。雪下得像电影里的景色。
  雪一直落下来。
  然后我经过了一间酒吧。
  “红狮”,招牌说。
  每间英国酒吧都有类似的名称。“红狮”、“白马”,真讨厌。但是。我想喝点酒,喝醉了也好,反正明天也没事做,喝醉了也好。
  我推门进去,人气烟气暖气袭人而来。我的黑头发,吸引目光。我脱了大衣,搁在椅子上。酒吧里人真多,而且都是半醉的。酒保过来招呼我,我说:“你那瓶最好的XO,满满的给我一杯。”
  他惊异,问我:“你几岁?十八岁了吗?不足十八岁连啤酒我们都不卖的。”他们永远以为我只有十六岁。
  我说:“相信我,问女人年龄是不礼貌的,但是我够大了。”
  他犹疑了半刻,因为是圣诞节,他给我倒了满满的一杯,我把钱给他,留下很多小账。我默默的喝酒,默默的打量身边的人。他们都是情侣,握着手,脸碰着脸,吻了又吻,吻了又吻。我微笑。微笑别人的幸福,微笑自己的寂寞。一个圣诞夜。
  唱片激起真吵,但歌却很好。
  我默默的喝着酒。
  然后在抬眼之间我看见了他。
  他坐在我对面。“对面”是酒吧的另一头,有十码远,但是我看见了他。因为他也在看我,他有一张美丽的脸。外国男孩子的脸都是惊人的美丽,他也不例外。他年轻,这么年轻。十八?廿岁?眼睛这么大,脸色是粉红的,头发极短,真例外,贴在额边,稚气得紧。他这么清洁,少有的清洁。他在喝啤酒。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而且他也单独一个人。
  我微笑了。向他扬扬酒杯。
  他动动嘴角,那薄而且好看的唇像婴儿一样的动人。
  在整间酒吧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是没有伴的。
  我这样寂寞。
  为什么不呢?
  我犹疑了一刻,喝完了一杯拔兰地,再要了半杯,我向他走过去,拖着我的大衣。
  酒吧挤,他让开了一半高凳子,我坐在他身边。
  他低头看我,我抬头看他。
  他这么年轻。
  他连十八岁也没有。我晓得。
  他的睫毛长得像洋娃娃,前半截因为太阳哂,退成金色,只半截还是咖啡色的.长得像假睫毛一样。真漂亮的男孩子。天晓得我从来不混外国人。但是今夜,今夜例外。今夜我特别寂寞。
  为什么不呢?
  他的肩膀相当宽,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柔和,T恤是短袖子的,手臂也很柔和,闪着金色的汗毛。他给我一种孩子的感觉,如果我不寂寞,我真不好意思碰收。
  “你好?”我问。
  他点点头。
  “很热闹。”我说。
  他点点头。
  有人从我们高凳子边挤过,我几乎坐不住,他用挽住了我的腰,我轻轻说:“谢谢你。”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强壮,很给我安全感,我不想放开它。我握住了他一只手指。
  他微笑,他说:“你不贪心,握一只手指就够了。”
  他很幽默。我也笑了。
  “你是中国人?”他问。
  我点点头。
  “你有很美丽的头发。”他说。
  “谢谢你。”他们都喜欢黑头发。
  我喝完了另一杯拔兰地。
  “当心警察抓你,乱喝酒。”他说。
  我笑,“你几岁?”我问。
  “十月已经十八岁了。”他说。
  “为什么一个人?”我问。
  “离开了家。”他说“所以一个人。你呢?”
  “我没有男朋友。离家一万里。”我答。
  他吻了我的脸颊。在圣诞夜,每个人可以吻每个人。其实这些英国人,每个人每一天都可以吻每一个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只是我在乎。
  我接受他的亲吻。他的睫毛,在我脸上闪着,像一只蝴蝶的翅膀。
  “谢谢你。”我说。
  他微笑,“闭嘴。圣诞节,一个人,当然我应该吻你。”
  “你叫什么?”我问。
  “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维。”他说“我不在乎,随便你喜欢叫我什么。”
  “我的名字,你要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当然,你这傻蛋。”他指指我的鼻子。
  “乔。”我说。
  “你应该叫莲花。”他说。
  “这是电影里的中国名字,我是真人。”我说。
  他点点头。“乔。”他又吻了我的脸。
  他的长睫毛。蝴蝶的翅膀。冬天没有蝴蝶,他像春天。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年轻。大年轻了。而且短头发,而且如此温柔可亲。而且我是如此寂寞。
  酒侍敲响了小钟,酒吧要关门了。
  我看着他。他的脸是圆的甜的。奇怪,我一向喜欢纤秀瘦削长脸的男孩子,但他是例外,他长得实在大好看。
  为什么不呢?
  我问:“你要不要上我家去?”
  这是危险的。但是我相信他。他可能谋杀了我,但是我不介意。我相信这一个外国男孩子。
  他大方的点点头。“好的。”
  我穿上了大衣,他穿上他的,我们走了出去。他的大衣只是一件普通的帆布外套。我笑我自己,只不过是为了寂寞,与一个这样天真原始的男孩子走在一起。只不过是为了寂寞。我为寂寞常常付出巨大的代价。我理想的男朋友是开费拉里狄若的原子物理博士,闲时看红楼梦,左手戴白金薄表,右手戴银手镯,三十二岁,浓眉郁睛、苗条灵气。这才是我理想的男人。我与这个十八岁的外国男孩子在一起干什么?只不过为了寂寞。我叹一口气。但他是温柔的,婴儿般的好看。
  雪一直落下来。
  因还差强人意。我没有后悔。
  我们步行到家。我开了门,请他进去。屋子里很舒服很暖。我问他要茶要咖啡。他说咖啡。我还是喝拔兰地。他看了看屋子。这间屋子是美丽的。
  “你何以为生?”他笑问。
  “我的父很有钞票。”我坦白的说。
  “嗯。”他说。
  他年轻,但是倒不幼稚。他们都异常的早熟,这么高大,这么漂亮的身段,却只有十八岁。
  我们一起坐在沙发里。
  我们该说些什么?
  他又吻我。这一次在唇上。
  我把手环着他的腰,他的腰比一般英国女孩子还要纤细。
  但是他到那里就停止了。
  他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前,抓着我的黑发,吻我的脸,到那里就停止了。他甚至没有把手搁在我胸上。
  我半醉,但却还掩不住惊讶。
  我看着他的灰蓝眼睛,他的长睫毛。
  他明白,他轻轻的说.“你有点醉了。我不想趁这种机会占你便宜。”
  我笑了,天下有这种男孩子,而且在外国。我说:“我比你大很多年,史提芬,比你大很多。”
  “年龄没有关系。”他仍然很轻柔。
  “史提芬!”我略略提高了声音,“你不是在说笑话吧?”
  “不。”他冷静的说“我是处男。”
  我笑了出来,当天方夜谭似的听着。
  “我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他没有生气,继续说下去,“我不喜欢随时随地与女人跳上床。女人引诱过我,有些年轻,有些比较老,但是我不干。”
  我当奇迹似的睁眼。
  “我太老了?”我问。
  “你看上去只有十六岁。”他吻我的鼻子,“只有十六岁。而且你很美丽,而且你很性感,而且你相信我。所以我答应你的邀请,我来你家陪你,就这样。”
  “这是是侮辱。”我笑,“我实实在在想引诱你,我运气不好,如果是其他男孩子,只消三分钟好了。”
  “那倒是真的。”他的微笑。
  一个婴儿的微笑。
  他颇令我迷惑。
  我还以为他是一个极之普通的男孩子呢。
  然后我明白了一半。
  我问“你是同性恋?”
  他没有回答,他微笑。
  我耸耸肩。“你一定是。”
  “也许我是。如果我不是同性恋,怎么抗拒你这样动人的女孩子?”他柔和的说了句笑话。
  “我并不动人,至少没有打动你。”我转身说。
  “我与他们不一样。”他说:“我告诉了你。”
  我笑了,“也许这还是我的运气,我们可以说话。”
  “说话?你是大学生是不是?你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是不是?我什么也没有,我们说什么?”
  我凝视他,“你可爱。我爱你。”我是真心的。他是这样的忠实、简单、纯洁、美丽。与阳光,与白雪可以相提并论。这样的人不多了。是不是因为他特别年轻?谁介意他是不是同性恋。我拥抱他,如拥抱一个小孩子。
  “我爱你。”我重复,“而且我没有喝醉。”我说。
  他微笑。
  “希望我有故事可以告诉你。”我说:“怛是我没有故事,你呢?”
  “父亲与母亲离了婚,我离开家,母亲重婚,邀请我去观礼,我拒绝了。自十四岁开始工作。我是一个木匠。现在想到餐厅去洗碟子。”他说:“这是我的故事。”
  可以相信吗?
  大概是可以的。
  他没有必要对我撒谎,一点必要也没有。我相信他。而且我爱他。真的,一种根本性很原始的爱。我不相信他是一个真人。坐在我对面,大家都半醉,没有其他的人,居然彼此规规矩矩的端坐着,偶然吻一下对方的脸,老天,这一定是一个梦,圣诞节的梦。不过至少这个圣诞不寂寞了。至少我有一个说话的对象。
  “这是一间美丽的屋子。”他说。
  “唔。每个人都这么说。”
  “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应该很高兴。”他说。
  我笑笑。
  “有钱的人,”他说:“当你们不必愁钱的时候,其他的烦恼就跟着来了。”
  他大概是说得对的。
  但是寂寞呢?寂寞又如何。
  一个象他这样的男孩子。他懂得什么?他像一头小动物.不过为三餐烦恼,进酒吧喝杯酒,他懂得什么?他有另外一个世界,他自己的世界,他自己的律法,但是他不侵犯人,他有一套好的律法,但坦白的说,象他这样的活着,与一棵椰菜有什么分别。
  我妒忌。
  我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不用思想。
  我希望我的兄弟们不是化学工程师、机械工程师、飞机工程师与大作家。我只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一棵快乐的椰菜。像这个男孩子。
  我把炉火拨高了一点。
  他问:“为什么这发多镜子?而且放置的地方都很特别。”
  我答:“我一个人住在这了,是不是?”
  “是。”
  “我常常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我知道我是存在的,我喜欢看到我的脸,明白吗?”
  他不明白。他摇了摇头。
  我垂下了眼睛。
  没有人明白。
  所以我们开始谈一些简单的问题,像“你有女明友吗?”
  “没有。”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女孩子。”
  “你喜欢我?”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有男朋友?”我问。
  他抿着嘴微笑,“你又来了。”他说。
  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同性恋男孩子,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可以猜想得到,只是这种事很难猜就是了。
  但他的身体是温暖的,他的手也暖,他是一个人。在这样的夜里,我需要一个人。我的酒已经醒了。他叫史提芬,朋友叫他史提维。
  我现在该说什么?我带他回来,不是为了说话。
  我应该告诉他,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们如何开始。如何结束。我委实不知道。但是我想把他留在屋子里,像一样宠物,因为他是这么可爱。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常常有奇怪的念头,奇怪的想法。
  “我希望我可以把你留在家里。”我说。
  “我认为英国政府不会让你这么做。”他说:“你留过多少个男人?”
  我笑。
  这间大屋子,真的只有你一个住?”
  我点点头。是的。我原来可以把房间都租出去,一间间的租出去,我会发财,但是我却不想这么做。因为我与人相处得不好。与中国人住,闲话多。与外国人住……我不知道。其实这些日子来,我与外国人相处一直不好,学校里所有的场合我都缺席,但是这个史提维是例外。
  我握住他的手,我希望他会明白,其实没有多少人来过这间屋子,其实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随便,其实……
  我不想解释,其实我根本如实一切人想象中的那个人,不过基本上我懒,懒得解释任何事。随他怎么想好了。多年之后,他会想起,有一个圣诞晚上,他是与一个中国女孩子渡过的,大家面对面坐着,谈了很多话。
  他说“当我在伦敦。我一个人,走遍了所有的小巷大街,走遍了每一个角落。我常常想,如果有一个人陪我走就好了,我想有一个人陪我。”
  我站起来,“我们□
  “7b在出去走路好了,我陪你。”
  “真的?”他抬起头。
  “当然!”我抓起了大衣,“来!”
  他笑了。我肯为他的笑付出任同代价,像这样的笑,这年头往哪里去找。外面冷。我拿出拔兰地,就着瓶子喝了两口,我咳嗽了两声。
  “来吧!”我说。
  “你没有喝醉?”
  “没有。”我摇头,“没有。”
  我们又到屋子外面,雪停了,但还是真的冷。我把大衣领子翻起来。他把手臂绕着我。我们其中有一个必然是醉了。这么冷,不躲在火炉边,这样走在外边。
  他说.“我真希望你可以永远陪我走下去。”
  “我尽力,只是我会累,一累你就得背我。”
  他又笑。他那婴儿式的笑。
  我们一直向前走着,他叫我照马路当中的白线走,如果没有醉的话,一定可以走得笔直。我歪歪扭扭的走着,但是我姑终否认我喝醉了,我们笑作一堆。
  我忘了手套。我常常忘记手套,他把我的手握着。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好像已经认得了十多年。我连他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他真的只是一个洗碟子的男孩子吗?
  走得累了,我靠在灯柱上,喘着气看牢地。我呼出来的气是白色的。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也看着我。他的脸漂亮得惊人。我后悔我长得不好,对他来讲是不公平的,因为我看到的比他看到的好看。
  我皱着眉头。
  我在想,如果这世界有如意的事,让他是一个学生吧,让他是一个博士吧,医生吧,那么我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然而他是谁呢?我只能与他在一起,一个很短暂的时刻。但没有后侮。没有后侮。
  “你疲倦?”他把我脸前的头发一条条的拨开。
  我摇头。
  “走。”他笑道。
  我们一定走了两哩路了。我看我的手表。但是我腕上没有表,一只叫贼偷了,一只在学校丢了,我一只手表也没有。我想空把已经两三点钟了。
  “史提芬。”我说。
  “什么事?”他低下头问我。
  “没有什么,那不是你的名字吗?史提芬?”
  “是的,是我的名字。”
  “史提芬。”
  “很对。”
  “史提夫。”
  他笑,“你疯了。”
  “名字是给别人叫的,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维。”
  我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不只是一只手指,整只手。
  他微笑,“你开始贪心了,开始是一只手指,后来两只,现在整只手。”
  我笑,弯着腰。
  “你只是一个孩子。钱惯坏了你。我希望你穷一点,如果你是一个女侍,一个女工,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
  “结婚?”我问:“如果我不是大学生,如果我是一个女工,你会娶我?你会?”
  “当然我会娶你。我们养一个孩子,蓝眼睛,黑头发。”他抓住了我的头发,“没有比黑头发更美丽的头发了。”
  “但是我不会看顾婴儿。”我说:“我不会煮饭,我不会。”
  “因为你太有钱。”他又指着我的鼻子。
  空气真冷。一定有零下三四度,但是我站着说:“不,我并不有钱,只不过我父母想我在外国过得舒服一点,如此而已,为什么不?”
  “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我每星期拿十五镑。”他问:“你一星期用多少?”
  “我不知道一个星期用多少。但是我知道一个月用多少。”
  “多少?”
  “每六个月,我用一千镑。”我解释,“不包括租钱。房子是父母买的。”
  “钱哪里去了?”
  “买衣服、食物、啤酒、电费,各式各样,笔记本子,什么都要钱。我不知道,钱就是这样花掉的,我不浪费,真的。前几天我买了几双皮鞋,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走出去买皮鞋。”
  “你大概还开车吧?”
  “是的,莲花欧罗巴,黄颜色的。”我说:“我不大开,我怕撞车。”
  “你知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问。
  我们仍然走着。路长得不像话,真下像话。天气也冷得不像话,我几乎躲在他的怀里走着。
  我说:“史提夫,你下知道你有多富足,我希望我是你,我希望我是一个男孩子,我希望我独立,我希望我是你,在这个肮脏的世界维持纯真。”
  他苦笑,“你不知道生活是怎么样的,你真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他们把我放在暖房里,玻璃暖房,我知道外边的世界,我看得见,我只是接触不到。”
  “你的手,它们太小了,它们不是工作的手。”他说:“你的指甲,它们这么修长,我喜欢这个颜色的指甲油──你真的不是个公主?”
  “不,我不是。”我说。
  “你累了?”他问。
  我终于点了头。
  “转回头。”
  我们往回路走。
  他说:“这是我会记得的圣诞。”
  “也是我会记得的圣诞。”我说。
  “你不会记得我。当假期过去,你会回到同学身边去,你会忘记我。所有的大学生,你们谈你们的功课,考试,将来,你不会记得我。”
  “不,史提夫,不。每个坐在饭堂里的都是博士,我痛恨他们,与他们的虚伪。理工学院、剑桥、牛津、皇家学院、我对他们厌倦,真的,但是我会记得你,史提夫,真的,不骗你。”
  他吻了我的唇,在路上。
  他是一个清洁的男孩子,清洁,心里,外表。
  我们走回家去,我几乎冻僵了。开了门,我又喝了几口拔兰地,我脱了外衣、衬衫、裤子。只剩内衣。我没有喝醉,我只想上去睡一觉。炉火很暖。这是一个好房子,每个人都这么说,一点也不错。太舒服的屋子,不论外面的温度是多少,里面永远是七十五度华氏。
  “我去躺一会儿。”我说:“五间客房随你选一间。”
  他垂下了眼睛,睫毛重得抬不起眼来。
  “我可以与你睡同一间房间?”
  “当然。”我说。
  “你没有醉?”
  “没有。”
  我们走到楼上去。我翻开被子钻进毯子底下。
  他脱了大衣,他的衬衫,他的牛仔裤、他的靴子。
  “我们只是真的睡觉。”他声明。
  我笑,“我不会强奸你,放心。”我转脸向墙。
  他睡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的脸,他看着我的脸。
  我说:“史提夫,给我一个蝴蝶吻。”
  他吻我的脸,他的长睫毛闪在我的脸上,像蝴蝶的翅膀,我很快乐。我喝了半瓶拔兰地,我醉了。毫无疑问,我醉了,所以我很乖。他温暖,一切都这么美丽,为什么要破坏这么美丽的一夜?我疲倦。我在他手臂中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伸手想碰他。
  他已经走了。他不在我身边,枕头是空的。
  圣诞过了,他起身,他走了。
  他走了。
  这么可爱的一个男孩子,他甚至没有碰我。他走了,他当然不会再回来,我以后这些日子,当然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他。但是我会记得他。我们走了那么的一段路,我们谈话,我们一起喝酒,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碰我。我会记得他,他美丽的脸,美丽的身材,他温柔的声调,他的长睫毛。
  我把三颗安眠药含在嘴里溶化了,继续睡觉。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几时走的,外面是这冷,但那是他的世界。我的暖房……我将会在我的暖房过一辈子。
  但是我会记得他。他的蝴蝶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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