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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溶化了,堆在路旁成为泥泞。由窗前望去,梧桐树的枝桠上,有颗颗怯细的新芽,在逐渐睛朗的天空下,绽放那属于春天的翠绿。
  璇芝一边抄写,一边不经意地看到身上穿著的浅紫夹袄,想到远方的湘文,她不禁泛起一抹微笑。
  “宁欣,外找!”有人在房门口叫着。这一声也惊起了倚在床头看书的庆兰,她问:“谁找你?”
  “我也不知道。”璇芝耸耸肩说。
  这是实话,另一方面,她的心里也有阵阵疑虑,因为到女生宿舍找人,又是经由会客室传达,通常是家人亲友的正式探访,以她目前的状况,是颇教人惊慌的。
  会客室在宿舍的最前端,木板地,高高的墙,没有窗子,所以璇芝踏了进去,一时间什么人都没有看见。
  蓦地,角落有人站起来,那身影及姿态都如此熟悉,尚未看到他炯炯的双眼,璇芝就明白来者是谁了。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
  “我是奉表舅和表舅妈的命,给你送一些东西来的。”牧雍面带微笑,好整以暇地说。
  天呀!他又在耍哪门子的把戏?原来期望一切都没事,但才开课一个星期,他又阴魂不散地蹦了出来,早晓得如此,她就不回北京了!但她忽略了内心的警钟,如今又非得面对他不可!
  璇芝愈想愈生气,没压低声音就说:
  “谁是你表舅、表舅妈?!”
  这一叫,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她这才发现,已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好奇地注视他们。往前瞧,有管房嬷嬷的审视;往后看,竟是一路跟来凑热闹的庆兰。
  璇芝又急又怒,甩着两条小辫,也不顾外头峭寒的天气,快步地冲了出去。
  牧雍随手拿起几包东西,在她身后追着。
  他回京城后,第一件事就是仔细对照璇芝与宁欣的字迹,依着那笔笔画画,她们在他心中完全融合成一个人,此刻看到她,不禁有一种很舒畅开怀的亲切感。璇芝似乎有些变了。她的发辫剪短,额前刘海卷了起来,加上她穿著新的浅紫色衣棠,使她的端秀中添了一种赏心悦目的柔媚。不管她去汾阳投奔谁,或者年在哪儿过的,好象都得到不错的照顾,而那个人到底是亲,还是友呢?
  这件事得问清楚!牧雍跨大两步,一下子就挡在璇芝的面前,他用轻松的语调说:
  “璇芝姑娘,你可以停下来了吧?”
  “你叫我做什么?”璇芝张大胖子,往后退一步说。
  “璇芝。”他很肯定地再说一遍。
  “你就是河间富塘镇宋家的五小姐,也是一年前嫁给我为妻的璇芝姑娘。”
  这震撼太大了!他是怎么发现的?抓她的人是否跟来了?
  璇芝慌忙否认地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从没听过什么富塘镇五小姐,我不是宋璇芝,更没有嫁你为妻,你不要胡说八道!”
  她看起来真的很害怕,一阵风吹过,她的脸变白、唇发紫,那身夹袄似挡不住刀锋般的冷意。
  牧雍打开手上的一个包袱,抖出一件珍珠白的绒大衣,直接往她肩上被去。
  她原本要拨去他的触碰,但一见是四姊由上海特地捎给她的礼物,也是她最喜爱的衣裳之一,手就慢下来,只脱了还给他说:
  “这不是我的东西!”
  “怎么不是?这些都是我由烟萃居的箱柜里找出来的。”牧雍说着,又打开其他包袱,“你再看看,这些衣物你应该都认得吧?”璇芝看着石椅上摊着属于她的外套、裙子,还有绢扇、菱镜和几本书,内心不禁一阵酸楚。但她仍很倔强地说:
  “我怎么会认得呢?这些又不是我的。”
  “那么请你看看,这书上的字是不是和你刻稿的字一模一样呢?”他再进一步说。
  璇芝当然不会看,她气愤地说:
  “天底下字相同的人多得很,凭什么你就认定我是另一个人呢?我不知道你是何居心,总这样三番两次来骚扰我,难道你就不能让我安静地过日子吗?”
  这话教牧雍一时哑口无言,他放低声势,温和地说:
  “你对我的愤怒,我能了解,但我只是很想弄清楚,你是不是璇芝?我对她有一份愧疚,总想尽心力来弥补。”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宁欣,不是璇芝。”她毫不犹豫地说。
  “看样子,我只好请徐宋两家的人北上亲自确认了。”牧雍一一收起包袱说。
  “什么?他们已经来了吗?”璇芝吓白了脸。
  “还没有。”
  他看着她说:
  “如果你真的是璇芝,他们就不必费这一趟事;如果你不是璇芝,我就必须请他们做个证明,让彼此安心。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怎能不反对?徐宋两家的人一来,她就必须由自由飞翔的鸟,被关回牢笼了!
  璇芝死瞪着他,来回跺几次脚,面对他不变的表情,像面对无路可通的高墙,她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吐出她满腔的怨恨与怨责。
  “你还害我害得不够吗?我根本不希罕那桩如意缘,还曾经绝食抗议,但最后为了顾全大局,又不得不嫁,哪晓得,到了你们徐家,偏碰到你这种不负责任的新郎,遇事缩头缩尾,婚礼不到不打紧,后来被逼回来,也不肯怀诚意去解决问题,甚至不把我当个有血有肉的人看待。如今我自己闯出一条生路来,也不再挡你的婚姻自由之路,你何苦还要破坏这一切呢?”
  这下子,牧雍可被骂得狗血淋头了!他一向老由自己的角度看事情,认为他的所做所为,是反黑暗封建的胜利,是挽救两个人一生的幸福;谁知道在璇芝的眼中,他竟成了不负责任、缩头缩尾、没人性、顽劣不堪的大浑蛋!
  他清了好几次喉咙,总发不出声来,后来见她因激动而哆嗦着,忙又将绒大衣披在她身上。
  璇芝哪里肯接受他的好意,但她已承认自己的身分,而这大衣明明是她的,再加上天实在冷,她也就不客气地穿著了。
  见她不扔掉大衣,人也暖和起来,牧雍才找回嗓音说:
  “呃,我从没想到你把我看得那么糟糕可恶,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你每次看到我,都要避之如蛇蝎。璇芝……”
  “你不配叫我璇芝!”她打断他。
  “那我喊你宁欣……”他笑笑说。
  “宁欣的名字也不是你叫的。”她板着脸孔说。
  “你真的非常恨我!”
  他一脸无奈地说:
  “我明白很多事情没当面交代清楚,是我的错;但你也听过我对这种包办婚姻的看法,从我知道有如意婚约开始,就一直大力反对,可是我爹娘始终坚持信诺的重要。在软硬兼施的方式皆不成的情况下,我以为不现身婚礼最好,但没想到长一辈的人无所不用其极,结果害惨了你,也让我成为不义之人,这绝不是我所愿意的……”
  “你把一切都怪在我身上,而且轻蔑我,视我为专制的毒蛇、迷信的猛兽,还一心咒我成为活寡妇!”璇芝将最伤她的部分一倾而出。
  “有吗?我怎么可能对你说那种话呢?”他不敢相信地问。
  “就是那晚在烟萃居,你被老奶奶灌醉……”她说。
  “喝醉的话能信吗?我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他恳切地说:
  “宁欣……哦!不,是璇芝,请原谅我好不好?我承认我那时候情绪很坏,国有外患,家有内忧,说起话来十分激烈;其实我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整个中国腐败的部分……呃,对不起,我说的腐败与你无关……呃,我愈解释愈糟,是不是?”
  瞧他语无伦次,一反平日的善辩,璇芝逐渐冷静,故作淡漠的说:
  “你没有必要向我解释什么,更不用提‘原谅’二字。说不定我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你那一番激烈的‘醉话’,我还没有逃走的勇气,今天就当真变成‘活寡妇’了。”
  “你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在恨我。”他苦笑地说。
  “你管我恨或不恨?反正我现在只希望好好把书念完。你别来找我,就装作不认得我这个人,我会感激不尽的。”她很烦躁地说。
  “你不觉得此刻该是回家的时候吗?你这样离家出走,别说你父母家人忧心难过,就是我们徐家上下也担心不已。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收到你从上海寄去的一封信,有消息等于没消息,两家人没有一刻是平静的。”牧雍说。
  “你不是鼓动我要脱离封建的旧社会吗?怎么如今又要劝我跳回去呢?”她用指责的眼光看他,“你不怕他们又使手段要我们屡行如意婚约吗?”
  “不会了,你父亲和我父亲已同意解除婚约,这是我亲耳听到的。”他连忙说。
  “真的?”这是璇芝第一回认真的注视他,“玛瑙如意已归还我家,再与你们徐家不相干了吗?
  “如意和嫁妆聘礼的归还,处理起来并不容易,两家还需从长计议,大概要到六月才能办妥,但眼前,婚约就算作废了。”他强调说。
  “那我就等一切都弄清楚再回去。”
  她想想又说:
  “我真的是被折磨够了,只要玛瑙如意在你家的一日,我就不放心。”
  牧雍看她痛恶的表情,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很冲动的就冒出一句说:
  “你真的很不喜欢当我徐家的媳妇,是不是?”
  “这种盲婚,我能喜欢吗?”
  她不懂他这个问题的目的,但见他眼眸中的认真,心怦跳两下,慌慌地说:
  “我们不要再谈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了!你方才提到要尽心补偿,但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别向任何人吐露我的下落,你能办到吗?”
  “我同意,但是有一个条件。”他说。
  “什么条件?”她带着戒心问。
  “在你回家以前的这段期间,让我照顾你。”他说。
  “不!我能照顾我自己,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她拒绝着,“有你牵扯着,我反而更多麻烦。”
  “我一直想问你,你去汾阳投靠的是谁呢?”他问,并不直接应和她的说法。
  “是我以前上学堂时的女校长,她人很好,收留我,并鼓励我读书,所以找不是完全无依无靠的。”
  璇芝看着他说:“你到底要不要替我保密呢?”
  “当然要,这是我欠你的,不是吗?”他笑笑回答。
  “没有条件的?”她再要求。
  “没有条件的。”牧雍摊开双手说。
  “谢谢。”
  她说完,转身要离去,却被他叫住,“璇芝……”
  “我现在叫宁欣。”她纠正着。
  “呃,这些衣物是我特地带给你的,你留着吧!”他说。
  她迟疑一会儿,回头拿过他递来的东西,一字一字的说:
  “只此一次,以后绝对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的话像一段陈述,又像一句问话,牧雍不予否决,也不点头承诺,他只是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在皓白的残雪中,在青嫩的枝芽下,像一幅温柔美丽的画。
  他们还会有以后的,至少在她尚未平安返回宋家,玛瑙如意仍锁在徐家时,她就是他的责任。想到这一点,牧雍发出淡淡的微笑,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心机。
  他就是忍不住要招惹她,别问为什么,他也不明白,就彷佛他体内有另一个人在指挥他的感觉,要往某个未知的世界一头栽陷进去,千军万马都拉不回来了。
         ※        ※         ※
  对璇芝而言,去年的春天和今年的春天,不知哪一个比较糟糕,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和徐牧雍脱离不了关系。
  她站在梧桐树下,望着那勃发的新绿,在心中轻叹一口气,这恐怕就是伤春吧!
  怎么办呢?牧雍是遵守了他的许诺,不泄漏她的行踪,也不出现在她面前,但总会差人送些礼物给她。
  第一次是一盒河闲著名饼坊的桂花糕,璇芝看了非常生气,但要为这点小东西和他理论,又未免太小题大作兼小家子气,所以她就分同寝室的人吃了。
  以后又陆陆续续有些芝麻糖块、香榧子、青梅、杏脯、蜜糕……全是江南名产,然后嘱明表舅及表舅妈托带。天呀!他以为她是一日没有零食点心就活不下去的女孩子吗?
  这倒乐了秀仪、李苹、庆兰那几个人,她们常常一边吃,一边说:
  “哇!你的牧雍表哥真好!”
  偏偏璇芝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若否认牧雍的表哥身分,就得招出她逃婚离家的经过,到时她和牧雍之间的关系就更教人绘声绘影了。
  “最初你还很讨厌他的样子,你真的事先都不晓得他是你表哥吗?”李苹好几次审问她。
  “也不算是什么表哥,反正是不同姓氏的亲戚,一表三千里,他不说,我还真不知情呢!”璇芝极力辩解着。
  “可人家对你印象深刻呢!”秀仪笑着说。
  “我猜那位北大才子是要追咱们女师校花啰!”庆兰跟着起哄。
  “喂!你们这样胡说八道,小心嘴巴生了烂疮!”璇芝急了。
  “不烂!不烂!”
  秀仪拍着手说:
  “现代人讲究自由恋爱,我们还认为是美事一桩呢!”
  牧雍每送一次礼,她就得承受这些嬉笑作弄,真不知道她还能忍受多久!
  她又叹一口气,走入学生宿舍。经过会客室时,管房嬷嬷笑咪咪地说:“宁姑娘,你又有包里啦!”
  璇芝仅余的一点好心情都被破坏殆尽了。她半跑地回到房间,就见秀仪和李苹对着一个小檀木盒子评头论足着。
  “这回是不是什么宫廷贵果呀?居然用了个那么漂亮精致的小盒装着!”秀仪一见她便说。
  “快打开,我都好奇死了!”李苹催着。
  桌上还有一封信,她打开来看,牧雍写着——
  前日逛天桥旧市,竟发现此宝物,乃缩小之玛瑙如意,玲珑可爱,你道妙不妙?
  璇芝按着开启盒子扣锁,一片红光溢出,巴掌长的袖珍如意就躺在黑绒布上,柄身同样刻着菊兰芷若,灵芝及彩凤,还有一络银丝带。
  “哇!好美呀!这如意一定非常贵重!”秀仪睁大眼睛说。
  “这八成不会是表舅和表舅妈托带的吧?”李苹顽皮地问。
  “当然不是!我猜呀!这是徐牧雍给宁欣的订情之物!”秀仪带着满满的笑容说。
  这太过分了!他简直要害死她嘛!
  璇芝拿起檀木盒子,往门口走几步,又回头说:
  “徐牧雍住在哪里?”
  “在学生会后面的胡同里,紧接着王爷府,你要去找他吗……”
  秀仪话才说到一半,璇芝人已经离开了,“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苹皱着眉。
  “我看,表哥有问题,表妹也有问题,咱们就拭目以待啰!”秀仪转转眼珠子说。
         ※        ※         ※
  牧雍坐这大方头又猛冒烟的汽车穿过北京街头,实在很不习惯,但父亲挚友曹司长的邀约及热忱,他又不好忤逆,只在想着下一回该怎么躲开这些应酬呢?
  好好的一个下午,本来可以多查些资料,却给上馆子看戏浪费掉了。现在旁边还坐着个嗲声嗲气的曹曼君,一身扑鼻的花味,眼睛眨个不停,把他头都弄昏了。
  “下次我们别和爹去听什么‘四郎探母’,又长又臭,落伍极了。”曼君说:
  “还不如到奥林匹克戏院去看卓别林,或去六国饭店跳舞,那才有意思。”
  “找忙着写论文,下回大概也没什么时间了。”他很明白地拒绝。
  “我知道,爹一直夸你是位认真的好青年,虽然你在北大很出风头,但却比我想象的严肃多了。”曼君有些惋惜地说。
  牧雍干脆闭嘴不答,只希望快点到家。
  “北京真无聊,吃的玩的都没有天津多。你写完论文,一定得到天津来,我保证会让你不虚此行。”曼君仍兴致勃勃地说。
  “再看看吧!”牧雍径自看着窗外,存心冷淡。
  远远的,终于看见王爷府大门,突然,一个沿着红瓦墙而行的女孩子引起他的注意,是璇芝!他太熟悉她的背影了,她是来找他的吗?
  良机不可失,牧雍忙叫司机停下来。
  “到你的住处了?”曼君问。
  “还没有,但我在这里下车就可以了。”他脚已跨出去。“你不请我参观你的屋子吗?”她隔着车窗叫道。
  “改天吧!我现在没空。”他说着,人早已跑远。
  绕过红瓦墙,璇芝却不见踪影,难道是他看走了眼吗?虽然如此想,他的脚步并未放慢,直到进入四合院,才又看见站在大槐树下的她。
  他整日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忙笑着走过去说:
  “真是稀客,我今日怎么有幸让你亲临拜访呢?”
  璇芝冷不防的吓了一跳,转身时又是一愣。他这会儿打扮得特别体面,头发梳得服贴,身上是西式的黑色礼服,更显得他器宇轩昂、神采俊逸,彷佛是一个迷人的陌生男子,让她忘了满腔的怒气和此行的目的。
  “进来坐坐吧!”他向前一步开门,脸上仍带着笑。
  “不!我站在门外就好。”她很自然的拒绝。
  “外面风景是不错,但院子里风大,当心着凉了。”他还是一副邀请的姿势。
  璇芝本想说不要他管,但有几个闲人直往他们这里瞧,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进去了。
  屋内摆设算是整齐,很普遍的床、桌和柜子,唯一乱的是书,到处堆放,连墙上仅有的字画也被遮去一半。
  秋从夏雨声中入春在寒梅蕊上寻是郑板桥的诗句,璇芝在内心默念一遍。
  这时,牧雍已升起炉火,又搬一把竹椅,放个软垫,拍一拍说:
  “因为赶论文,屋里很久没整理,你就将就坐吧!”
  “不!我站在这里就好。”她人就杵在门口,连门槛都还不算完全踏入。
  “那儿风还是大。”牧雍说着,要去关门。
  “不!别关,我一会儿就走!”
  她这才彷佛想起自己的来意,递出手中的檀木盒子说:
  “我是拿这个来还你的。”
  牧雍看着她,还一直不敢相信璇芝就在他的屋子里。面对整个下午的宴客喧闹及曼君的浓粉艳装,眼前璇芝一身藕白旗袍和深蓝毛衣的素净,有一种极清纯的美感。
  璇芝见他不接不语,只笑着望她,脸不自禁地红起来。她原本是怒气高涨一路赶过来的,但独自到男子的家里,又与他相处一室,是她前所未有的经验,人难免心虚,而心一虚,气势就减弱了大半。
  但她仍很努力的把声音装得冷漠,再一次说:
  “我是来归还玛瑙如意的,你差人送这么贵重的礼到宿舍去,是很不恰当的事。”
  “哦!是那个……”
  他仍是开心的神情说:
  “我完全没有别的意思,真的。那日我逛天桥,在古董摊绕一圈,它就很自动的进到我眼帘来。小贩说它是从宫中流落出来的,我就想是不是与你家的如意是母女一对?我还问他有没有袖珍的翡翠如意,说不定与我家是父子一对,他说会帮我留意。”
  “那一对皇上赐的如意,已经扰得我们两家不安宁,也害我有家归不得了,你还寻什么袖珍如意呢?”
  璇芝被这番话气得忘掉矜持,她跨两步把檀木盒放在他桌上说:“而且还大剌剌地送到我那里,你知道别人会怎么想吗?”
  “我只是得了好东西,想让你欣赏欣赏而已。”
  他一脸无辜地说:
  “而且我也遵照你的规定,不再出现在你的宿舍或你面前,我并没有犯了你的忌讳,不是吗?”
  “你还说没有?!你以前送的芝麻糖、桂花糕,全都是忌讳;这次更过分了,送来如意,大家都在闲言闲语,难听极了,难道你没有一点警觉心吗?”她指责地说。
  这些牧雍都曾经考虑过,在这民风初开的社会,男女私相授受仍是一件引人侧目的事;但每当他家里寄来了点心,或他看到故乡名产,他就会忍不住要买给璇芝,当然,送如意的手笔是大了一些,但能因此让她有所感动,也值得了。
  他掩藏心情,收起笑容,用很正经的口吻问:
  “大家都在闲言闲语什么呢?”
  “这还用问吗?你这表哥对表妹太过‘关心’,你的如意送来时,大家还说是……定情之物。”最后几个字,她勉强自己说出来。
  “这太可笑了!”
  牧雍扬扬眉说:
  “我不过是一番心意,想想你离家在外,都是因为我的关系,而那些赠予,只是要解你的一点乡愁而已。你心里很清楚,又何必在意外面的谣言或说法呢?”
  “怎么能不在意呢?等以后谣言满天飞,传回到河间,我的行踪不就泄漏了吗?”她说。
  “河间和京城相隔遥远,不太可能吧!”他笑笑说。
  “不管可不可能,以后都不许我们的名字连在一起,甚至表哥、表妹的关系都不能再传。”
  璇芝板着脸说:
  “你不许出现在我面前,一点东西都不能送,我们要完完全全的没有瓜葛。”
  “宁欣,你这太绝情了吧?”
  牧雍的态度不再轻松的说:
  “我们虽做不成夫妻,又有些心结,但仍然可以做朋友呀!我真的是很诚心诚意,甚至有把你当成亲人的感觉。想想看,如果绵英流落在外,我能狠心地不闻不问吗?”
  “我不是你妹妹,不需要你的闻问!”
  璇芝实在气急了,说:
  “徐牧雍,你若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该欺负一个弱女子,你再这样苦苦纠缠,就只有逼我离开北京了!”
  “什么?你竟把我的一片心意说成是欺负你、逼迫你?”牧雍的脸变得十分难看,连脖子都粗直了。
  这时,屋内一暗,克宇由门口晃进来,见到屋子里剑拔弩张约两个人,立刻止住脚步,叫着: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访客!”
  这种情况被人撞见,璇芝又羞又气,她只丢下一句:
  “我言尽于此,听不听由你!”
  克宇发现是宁欣,想上前招呼,但她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匆匆夺门而出。
  他张大嘴说:“我本来以为是邀你去看戏的曹曼君,没想到是宁欣。”牧雍心情极差,往床沿一坐,也没有好脸色。
  “你们两个在吵架吗?”克宇小心地问。
  “没有。”牧雍简短回答。
  “是不是为了那柄袖珍如意?”克宇索性坐下来。
  “消息怎么传那么快?”牧雍惊讶地说。
  “宁欣有赵秀仪这种三姑六婆型的室友,就是最好的标语和宣传了。”
  克宇掩不住一脸的好奇问:
  “你这位表哥真的对那位表妹动了爱恋之心了?”
  “你怎么也来谣言惑众呢?”
  牧雍大皱其眉地说:
  “我和宁欣只有兄妹之情,她父母托找照顾她,我只不过是克尽职责罢了,为什么人人都要误解我的好意呢?”
  “真只有兄妹之情吗?”
  克宇继续说:
  “其实表哥爱上表妹是很天经地义的事,尤其宁欣生得冰雪聪明,又美丽大方,你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才纳闷呢!”
  开玩笑!他才从指如意为婚的荒谬传统中解套出来,怎么还能跟璇芝扯回旧关系中呢?但,慢着……克宇这小子,怎么毫不遮拦地如此称赞璇芝呢?牧雍转头瞪着他。“你真的不爱宁欣吗?”克宇再问一遍。
  “当然不!”他用力说,想结束这个话题。
  “那好,君子本不夺人所爱,但既然你和宁欣没什么约聘,我就来追她啦!”
  克宇微笑地说。
  “什么?你要追她?”牧雍的脸都变绿了。
  “是呀!你不觉得宁欣是人人梦寐以求的窈窕淑女吗?我形容她就像雪中的一朵寒梅,令人仰慕。”
  ?
  克宇很认真地说:
  “原本去年底我就要表达我的心意,奈何宁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教人里足不前。现在好啦!有你这位表哥当靠山,帮我架起鹊桥,我又有信心了。”
  “不!你不能追她。”牧雍脱口而出。
  “为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克宇说。
  “呃,宁欣很保守,她不习惯这种公开的追求。”牧雍随口说一句。
  “我会很谨慎的,绝不会吓到她,只要你多帮我美言几句就好了。”
  克宇信心十足地说。
  “呃,她的家人恐怕会有意……”牧雍又说。
  “这点就要靠你的鼎力支持啦!”
  克宇拍拍他的肩膀说:
  “我们刘家在天津也算是名门望族,我父亲是颇有财势的企业家,几代清白。
  再看看我,北大的学生,称得上是有前途的青年才俊,以我这样的人品和家世,不是我吹牛,的确可列入乘龙快婿那级了。”
  克宇说得没错,在各方面,他都是不错的丈夫人选,和璇芝站在一起,恰是人人夸羡的郎才女貌,但牧雍就是无法点头同意,只能支支吾吾的说:“呃,宁欣的脾气很怪,人又倔强,她的事我不敢作主,能不能追,完全要看她的意思了。”
  “没关系,你不是常说人要勇敢地追求自己所爱的吗?我只要确定你和宁欣之间没有什么就够了。”克宇笑着说。
  牧雍可笑不出来了,事实上,接下去几日,他都愁眉苦脸着。理智上,他承认,克宇不失为璇芝的一个好对象;但感情上,就彷佛有千百个疙瘩在那里极力反对着,总是有一大堆的不对劲。以璇芝的个性,要找个能让她心服口服又百依百顺的男子,还其不容易呢!
  他是不会去帮克宇这个忙的,呃……,不是他没有朋友之义而是玛瑙如意尚在徐家,璇芝就等于妾身未明,实在不是接受追求者的好时机。
  况且……他要帮忙也无从下手,因为璇芝恨透他,早把他列为拒绝往来户了!
  他已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当然无法去保他人,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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