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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整晚,思嘉独自在床上辗转。
  庞逸没有回卧室来。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他在不在这幢大屋里,她和他之间已无任何一丝心灵联系,连感觉也消失。
  感情的幻灭就是这么冷酷决绝,一丝儿也勉强不得。做了那么多年戏,今夜才有这领悟,领悟虽来得迟,毕竟还是来了。
  思嘉的心并不乱,当庞逸退出起居室的一刹那间她已冷静下来,非常地透澈澄明。
  她知道他这么退出去是表示什么,她没有后悔也不庆幸,她只是表明了自己态度,如此而已。她不曾要求他做什么,他是自己退出去的,是不是?
  太冷静了,反而令她没有了睡意。她竟然可以在这个时候想看一点书。
  随手抽出一本诗集,她半倚在枕头上慢慢翻着。
  演戏的这些年她很少看书,她不是很用功的演员——她也从来没当过自己是演员。她靠的是天生的外貌,演技,别人称她为明星,她当自己是戏子。她觉得戏子两个字比较传神,做戏的人嘛!
  很多同行都说要充实内涵,磨练演技,不断地求进步才能长久立于不衰之地。她觉得自己根本什么都没做,角色派到手上就演,甚至没用太多的时间去揣摩个性,她只要把自己放进故事就行了。
  对!就是这样。她每次把自己放进那虚假的故事里,随着故事的开展再生活一次就是了,真是这样!这其实是很容易的事,什么演技、内涵,她真是没注意到。
  但是所有人都赞她好,演技好,气质好,性格好,有深度,她是目前最红的女明星。她不知道,她大概是那种天生的戏子吧!
  以前人总说戏子无情,不知道他们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没有爱情?不说情?不谈爱情?谁知道呢?仿佛戏子不是血肉之躯似的,几千年这么下来,戏子真无情?
  她轻悄地翻一页书,她无情?像她今夜这么任庞逸离开,是无情吧?
  或者,她把感情都给了戏?给了故事中的人物?她不知道。替人生活一次,总不至于是空白的吧?她塑造的角色下都很动人吗?动人的就是情!
  她的情给了所演的角色,她告诉自己。
  任庞逸离开是一件事,她认为,她心已飞到潘烈那儿又是另一件事,两事不能混在一起讲,否则就不公平。她任庞逸走出去也不是因为潘烈,那个时候她心中真是需要安静,只是这样。
  令她意外的是,他一走开,她就安静了。
  又翻一页书,她仍旧没怎么注意内容。人生如翻书,一页一页地过去,谁又真正注意每字每句,每页每篇?日子是流着走的。她的日子真如流水行云,除了戏里留下清晰影像,往日已依稀不复记忆。就算两年前结婚,那被形容为最轰动的婚礼也似乎很远了,她只不过多了个伴侣。庞逸只是伴侣。
  她看看空了一半的床,奇怪的是心中无一丝怜恤,感情的事就是如此决绝?或她全不动情?她不知道庞逸是否永远不再回到这张床上,她也不怎么重视。重要的是,她已在适当的时候,表达了自己的情绪。
  前面的路谁都要走,快乐的,哀伤的都不是问题,大家一样走上去,她一点也不担心,至于路上的变化——她不想猜,走向前去自然会知道,是不是?
  再翻一页,她瞄瞄窗边已出现鱼肚白,天快亮了,阳光下的日子和黑夜会完全不同吧?视线再落到书页上,她看见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字,“戏子”!戏子?!是写她吗?急忙往下看,短短的一首诗,却字字跃进她心中,令她的心一下子掀起了巨浪。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眼泪”
  怎样的一首诗?!那不是她一直想讲,一直在她心中转动,却没能具体说出来的话吗?是谁,是谁用这样细微体贴的笔替她描绘了出来?是谁?
  她的美丽,她的爱情,她的悲哀,她的表演都不真实,涂满了油彩的面容只是颗戏子的心。谁说不是?谁说不是她总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谁说不是?她只是个戏子,也许天生,也许后来的习惯,她只是个戏子,她的身体里,已不再有自己!
  是——这样的吧!
  这么多日子来,她没有了自己!
  她的淡漠,她的冷感,她的不起劲,她的一成不变,她不再有自己,只是个戏子,一个演戏的工具!
  她!超级巨星的叶思嘉,观众眼中最亮的那颗星星,全身披戴着高贵荣华彩衣的她——竟没有自己!
  庞逸只娶了一个戏子,怎样的悲哀,怎样的不幸?
  天亮了,她也随即起身。一夜没睡,她精神依然很好。今天将有很多事要做,是不是?
  梳洗之后,换了一身雪白运动衫,她轻松地下楼。她是轻松,心中已再无负担,不是吗?她只是个没有自己的戏子,有什么负担呢!
  庞逸在早餐桌上等她。
  “早。”他如往日船温暖和照。
  “早。”她也微笑。
  竟然看来全无芥蒂似的。
  “睡得好吗?”他问。看来有点憔悴,他的年纪,憔悴是理所当然的。
  “几乎没有睡过。”她摇摇头,“我看书。”
  “你很少看书的,以前。”他凝望她。
  “是我错。”她诚心承认,“昨夜才发觉,看书会令我得益,能有所领悟。”
  他再望她一阵,淡淡摇头。
  “我们——是不是该谈一谈?”他问。
  “老爹,我——”她内心还是有丝不忍。
  “昨夜我想得很多,”他打断她的话,“我不能假装不明白,我情愿面对现实。”
  她美丽的眼睛垂下去又掀上来。
  她什么都没说过,他真的知道?
  “我已演了太多的戏,我觉得累,”她说,“昨夜面对你时,我觉得累,我——失去了演技!”
  她不是指真演戏吧?
  “怎能这么说呢?觉得累就该早告诉我,”他柔和地说,“思嘉,我能接受你的任何话。”
  她考虑半晌,终于坦然说:
  “失去演技,庞逸,以后我再也演不下去了!”停一下,她再况,“你恐怕得再找一个女主角。”
  他的眼眸变得更深,但慈爱依然。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再点点头,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不会勉强你演戏,这会很痛苦,我明白。”
  “庞逸——”
  “但是我一样开心,因为你曾是我戏中的女主角,而且是最好的。”他说。他极有修养,即使黯然也是。
  “我不是好女主角,也不会把戏演完。”她吸一口气。她看来是那么真诚,那么坦白:“是真的,我发觉性格已变,我不再适合这角色,我演不下去——”
  “是,是,我真的明白,”他伸手轻拍她的肩,“这是一定的道理,任谁都明白。我不能勉强要你演下去,否则成不会好,大家也都——难受。”
  “你——”
  “我说过,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的事。”他认真地说,
  “何况——这只是个角色。”
  “庞逸——”她眼圈红了。
  “你有绝对的自由,”他低声说,“思嘉,若我不能令你快乐,我有何资格做你的丈夫?”
  “可是我——我——”
  “不要再说了。”他温柔地扶着她,“你明白,我也明白,我喜欢看你开心的样子,我们可以做到令—切事情都圆满。”
  圆满?!有可能吗?总有人会受伤,虽然他坚强,但他总是人,是血肉之躯,他真能受得了思嘉就这么离开他?
  “不会圆满,但——我别无选择,”她吸一口气,“面对你,我的感觉已全然不同,我假装不来,庞逸,我必须单独地静一静——我怕已无法再像从前。”
  “是,我也感觉到。”他轻叹,“以前是我太自私,我把你困在我的王国里,我忘了你也需要阳光空气——”
  “我并没有缺少阳光空气——”她叫。
  “黄昏夕阳怎足够照亮你!”他无奈地说。
  “请别这么说,不能比较,这不公平。”她立刻制止他,“不是任何问题,只是——我不想再当女主角。”
  “是,是。”不知道他在想想什么,“事实上,头一次见他,我已开始害怕。”
  “害——怕?!”她不明白。
  “从开始他就没有掩饰过自己,”他揉一揉眉心,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样子,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你早知道他?”她反问,“你还一直拉拢他?”
  “或者我方寸大乱吧!”他笑,“我想以退为进,又想他成为我朋友,又想施恩于他——总之不象我平日做的事,一塌胡涂。”
  既然庞逸早知道他,也该知道她并非早就接受他,其至目前——她也还没完全接受他。她从来没想过背叛庞逸,但感情的事——怎么讲呢?
  “最近的日子我知道你很难受,很矛盾。我看见一切。”他轻叹一声,“我不想这样,我只希望你快乐,可是又帮不了忙,我只能自责。”
  自责?!这——又是什么话?这件事里他最无辜,他还自责?
  “庞逸,整件事情上——”她为难地说,“改变的是我,提要求的是我,你不该自责,这令我惭愧。”
  “我恨自己不能令你快乐。”他脸上隐约有一抹特别的光芒,“思嘉,现在我问,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得了你?”
  她呆住了,真的!她竟然说出这样宽大的话,她不能相信世上有这样的男人,他若是真心的——不,她该相信他的真心,她该看得出。
  “不,庞逸——”
  “你的名誉不容受损,你的形象也不容破坏,这是我不能允许的。”他认真地说,“你是千万人的偶像。至于我,让别人说我是个风流的小老头儿吧!”
  思嘉心中涌上一股暖流,这就是以前庞逸吸引她的地方。他的宽大仁慈,他的善体人意,他永远把别人放在第一,他——但这些优点不是爱情,真的,她现在明白了,她不能再任自己错下去。
  “不,这不公平。”她本能地说,“我们目前不必说这些。我要先拍完那部戏,然后——我离开,我去旅行,去很远,去很久,久得人们都忘记我时才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再来谈所有的事。”
  “你真——这么想?”他问。
  他心中也明白,这难道不是她的仁慈?大家都有名誉地位,她不要他难堪。
  “是。”她吸一口气,努力排开潘烈的影子,“我今天要求单独清静一段日子并非——因为任何人,你一定要相信。不论他对我怎样,我——我的决定仍在我心中,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任何决定。”
  他淡淡地笑起来,他自然相信她。虽然没有爱情,但两年多的婚姻也令他十足了解她的为人,内心里,她保守,道德观念重,她不是面对一段婚外恋曲不改色的女人。她的矛盾、挣扎全在他跟中。他真的了解她。
  “我相信。”他点点头,再点点头。“不过,你不必这么做,你能自我流放到几时呢?这不切实际。”
  “爱情的事本来就不切实际。”她吸一口气,终于说出这两个字。
  他默然。
  他拥有了世人羡慕的世界,却没有爱情,这算不算失败?这从来没在他字典中出现过的字眼。
  “老爹,让我拍完戏走,我躲到欧洲去,没有人认识我,一年半载后——”潘烈在她心中电光火石地闪一闪,她觉得幸福像针一样地扎了她一下,痛呢!“一年半载后我改头换面出现,就没有人认识我了!”
  “我会让你走。”他绝对大方。“留下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有什么用?一切你——自己作主。”
  “真的?!”她眼中闪着异彩。
  “我骗过你吗?”他温和地说。
  她凝望他丫阵,疑惑地问:
  “我——伤了你吗?”
  “年纪越大心越硬,这是定力。”他微笑。“我心甘情愿这么做,我希望你快乐。”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是不是?可是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有的事是不必追根究底的。
  “那——我就这么走?”她俏声问。
  还有一点点担心,担心什么?却又说不出。
  “你就这么走。”他宽厚地,“你可以带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其他的事——留下给我办。”
  她望着他,突然捧起他的手,整张脸放下去。
  “把快乐给了我,你自己却留下难题,”她有点呜咽。“老爹,我无以为报。”
  “你陪了我两年多,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他像拍一个女儿。“思嘉,我一无所憾。”
  “我——非走不可,”她吸吸鼻子。“我从来不知道爱情是这样的,这是真话,如果不离开,我一定会死掉。”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他微笑着说。
  爱情能令人死掉,谁说不是?他内心何尝不是有同样感受?只是——他的年龄,他的经历,他的仁慈,还有他对她宽厚的爱令他忍受了一切。
  他可以忍受,他受得了,他这么告诉自己!而她,二十七岁,她还年轻,她该追寻!
  “你不会明白。”她的眼泪像孩子。“因为你不曾爱过,它——它真的会令人心痛心碎的,以前我不知道,我以为只是小说和电影中的说法,但——老爹,那种感觉是真实的。”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他再点点头。突然间,他的头发好像白了许多,他的人仿佛老了许多,但他微笑——一切只是错觉吧?他在微笑。
  “我知道你会相信,世界上只有你最明白我,”她再吸吸鼻子。“你肯不肯告诉我,我做错了没有?”
  然而对与错,他心如刀割,微笑依然。
  “做得对。如果是我,我也这么做,”他似乎悠然地说,“一辈子还有那么久的时间,你总不能一个人挨下去。”
  “我却对不起你。”她说。
  “感情的事没有谁对不起谁。”他再刺自己一刀,“如果我碰到爱情,我会象你一样做。”
  “真的?”她仰望他。
  第—次发觉,她要仰望他,虽然他身材比她矮,她象孩子仰望一个大人——两年多前若是这样,只当他是“大人”,那该多好!历史将会重写,一切都将不同——
  “真的!”他的声音却是真实。
  从那天开始,庞逸再也没有回到曾属于他的那半张床上,虽然,他和思嘉仍处在同一屋檐下。
  ------------------小勤鼠书巢 Luo Hui Jun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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