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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雨是那么大,大得连叹息的兴致都提不起,好好的一个礼拜天,只能坐在窗前发呆了!
  能做的事已做完。之颖洗了头,帮淑怡切好菜,又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洗好、烘干,还有什么可做的呢?星期天不做功课,安息日,是不是?雨声比吉他声更大,弹起来没情调,做—嘿!把韦皓叫来!
  之颖从客厅的门冲进大雨里,刚吹干的头发又湿了,运动衫、牛仔裤上都是雨水。她本来想跑去爱莲家的,既然都已湿了,不跑也罢,淋个够吧!
  她慢慢散步似的走到爱莲家门口,她也没考虑到这一身水会弄脏文家客厅,推开门,老实不客气地走进去。爱莲和她母亲正坐着看电视,看见之颖的模样,她们好半天都出不了声。
  “之颖,你怎么了?掉到淡水河里了吗?”爱莲吃惊地跳起来,“这么大的雨你到哪里去逛了?”
  “只是从我家走到你家!”之颖不在意地抹一把脸上的水珠,“我想打个电话!”
  “去打吧!”爱莲摇摇头,“若是打给韦皓,你可以在门口大声叫我替你打!”
  “是啊!”爱莲母亲也说,“打完电话快回去烘干衣服,否则会生病的!”
  “又不是纸扎的,淋一场就会病。”之颖不以为然,“我叫韦皓来,就是要在雨中散步!”
  “淋雨?”爱莲笑着问。
  “淋雨能解闷气!”之颖抓起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韦皓,这个永远在“动”的男孩正闷得慌,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那么稚气。
  “之颖吗?你知道我快要窒息了吗?我家这边的雨好大,大得一点空气都没有。你那边呢?”他叫。
  “你以为我在台南?”之颖笑了,“你那边和我这边有什么不同?书皓,你来吗?”
  “去你家?现在?”他问,大雨使他犹豫。
  “现在不来今天就别来了。”之颖的话像命令。他们之间太熟,之颖又太直率,她完全不掩饰自己,她也不考虑韦皓心中的感觉,“只不过一场雨,你也怕了?”
  “怎么这样说呢?我说不来了吗?”韦皓委屈。
  “那么立刻来,我们可以来一次‘雨中行’!”之颖说,“限你一个钟头到!”
  “好吧!”韦皓半真半假地叹口气,“我一个钟头之内赶到!谁叫我是韦皓,你是之颖呢?”
  “当然!”之颖放下电话,绝没想到他话中另有深意。
  爱莲一直那么沉默地望住她,眼中的神色真是奇怪,近来,爱莲是有些特别。
  “之颖,你好霸道!”她轻轻地说。
  “霸道?我不觉得。”之颖不在意地耸耸肩,拖一张木椅子坐下,“韦皓和我——惯了。”
  “我觉得你总是欺负韦皓,”爱莲摇摇头,“或者你自己不觉得,不过,也许韦皓喜欢你这样。”
  “什么话?有时候他对我不也是凶巴巴的?”之颖笑一笑,“我们是礼尚往来,半斤八两!”
  爱莲看一眼在客厅那一端看电视的母亲,把声音放低一点,神秘兮兮的。
  “我问你,之颖,”爱莲脸上隐有红晕,“你和韦皓是同学?是好朋友?或是情人?你们将来—可会结婚?”
  “为什么这样问?”之颖呆一下。
  “好奇!”爱莲说。
  “那么我告诉你,我们是同学,是好朋友,或者——也是情人,”之颖一口气说,“至于结婚,我从来没想过,相信韦皓也没想过!”
  “我没有见过比你们更奇怪的一对了!”爱莲说。
  “我们奇怪?”之颖睁大了眼睛,“你比我更没经验,你凭什么这样说?”
  “想象!”爱莲眼中闪动着异采,“我能想象!”
  “想象从来不真实,你不知道吗?”之颖说。
  “但是——想象很美!”爱莲又有羞意。
  “能把你的想象告诉我吗?”之颖摸着湿淋淋的头发,“我常静坐,冥想,可是我从不想这方面的事!”
  “哎—其实,我的想象也许很幼稚可笑,”爱莲又退缩了,“我觉得年轻男女交朋友,该以男孩子的意见为主,女孩子该柔顺点儿,不能压住男孩!”
  “没有理由,男女平等啊!”之颖不同意。
  “这只是我的想法,你不必同意。”爱莲急忙说,“我相信——一定是我的错,不过——我喜欢这种错法!”
  之颖歪着头想一阵,她不能说爱莲错,无论如何,她是永远不能接受的。
  “我回去了!希望下午能雨过天晴,我好办事!”她说。
  “谁的事?施廷凯?玫瑰?或是你自己的?”爱莲问。
  “不告诉你!”之颖眨眨眼,大步而出。
  “听说施薇亚要订婚了!”爱莲在后面说。
  “听谁说的?和谁?”之颖停在门口。她希望薇亚能和李立奥,她说不出理由,她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他们的陈嫂告诉妈妈的,说是和潘定邦!”爱莲跟过来,“妈妈还说,是你打破了施家别墅的沉默!”
  “噢!和潘定邦!”之颖明知这是最可能的结果,却忍不住失望。李立奥会怎样?他是个不可能因薇亚订婚而罢手的男孩!
  “门当户对的婚姻,潘定邦和施薇亚一样漂亮!”爱莲说得很有趣。
  “男孩子也说漂亮?”之颖咕噜着冲进雨里。
  “之颖,”爱莲的声音追出来,“你真和韦皓作‘雨中行’?”
  之颖没听见,四面八方都是雨水,都是雨声。她又怎么知道,爱莲总是爱在她要离开时谈韦皓呢?
  回到家里,之颖的运动衫和牛仔裤简直在滴水,一副落汤鸡的模样,她反而十分欣赏,十分得意的团团转。
  “之颖,看你,”淑怡从厨房出来,吃惊地叫,“弄成这样子,也不怕生病?快去换衣服!”
  “换什么衣服呢?韦皓就要来了!”之颖振振有词。
  “韦皓来和换干衣服有什么关系?”淑怡摇头,“你这样子,才十岁吗?”
  “我们要去淋雨,”之颖一本正经,“换了干衣服不是又弄湿了?”
  “还有没有别的玩法?”淑怡笑骂着,“二十岁的大姑娘要玩淋雨?”
  “韦皓说雨大得连空气都凝固,若不出去淋雨,怎能消得了闷气?”之颖说。
  “之颖,你想大病一场?”淑怡摇头。
  “怎么你们都这样说?文伯母、文爱莲,还有你,”之颖叹一口气,“吃了二十年的饭和营养品,我才不会差得淋一场雨就病了!”
  “韦皓什么时候来?”淑怡不再劝她。还有比之颖更固执的女孩吗?事情不论对错,她有一定的成规,说了一定做!
  “就来了!”之颖说,“他不敢迟到!”
  “之颖,你和韦皓都大了,怎能像小时候一样对待他?”淑怕关心地说,“你管得比军队还严,总有一天会吓跑他!”
  “吓跑他?”之颖呆一呆,抱住淑怡的手臂,“妈妈,我对他太凶,太严,是吗?爱莲也这样说呢!”
  “女孩子该温柔点!”淑怡转身走回卧室。
  “温柔点?”之颖自言自语扮个鬼脸,耸耸肩又摇摇头“之颖能温柔吗?肉麻!”
  她拉了一张椅子,眼巴巴地坐在窗前等韦皓来。韦皓可像个冲破这漫天雨丝交织成网的勇士?
  一辆车子激起水花飞溅。雨太密,水花溅得太高,看不清疾冲而来的是辆什么车。韦皓吗?他果然守时而来,或者,之颖该考虑对他——温柔些?
  车停在草地前面,天!这么大的雨谁有兴致骑来一辆摩托车?韦皓的疯狂行动正合之颖的意思,雨中骑摩托车远比雨中行更痛快,不是吗?
  她高兴地跳到门口,几乎和撞进来的人碰在一起,兴奋使她忘了骂韦皓的冒失,进来的人一把抓住了她,抓得又重又紧,他——不是韦皓。
  “李立奥,是——你!”之颖好意外。薇亚要订婚的事在脑中一晃而过,她的心直往下沉。
  李立奥脸上、身上全是水,简直没有一丝干的地方。他眼中的光芒逼人,是愤怒,是痛恨,是不信,是焦急.是紧张,他的脸苍白得近乎发青,全无血色。
  “她要和潘定邦订婚,是吗?”他摇晃着之颖,他忘我地弄痛了她的双臂,“告诉我,告诉我!”
  “我不能确定,我也是才听人说——”之颖替他难过。
  “什么不能确定?我知道他们已经定了圆山饭店,”立奥咆哮着,“你也想骗我,你也不说真话?”
  “我不想骗你,我也不说假话,”之颖努力镇定自己、两个人都激动起来,场面就难收拾了,“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声音更大,“全世界的人都想骗我!”
  “李立奥,你要冷静一点!”她用力挣脱了他的掌握,“雨停了我会去问施薇亚,行了吧!”
  “现在去!”立奥拖着她的手,“现在去!雨算什么?下刀子也得去!”
  在立奥的霸道面前,之颖的固执、倔强都发生不了作用。立奥霸道得——厉害,像武侠小说中脾气孤僻、正邪不分的高手。
  “好吧!”她只得耸耸肩答应。
  刚推开门,后面有脚步声,她看见淑怕走出来,一定是立奥的咆哮吓倒了妈妈。之颖想交代—声,却被立奥用力拖进雨里,她似乎听见妈妈的惊呼。
  之颖按了施家门铃,立奥立刻机警地躲到一边的墙角里。大雨没头没脑往下灌,几乎过了三分钟,撑了伞又穿了雨衣的阿保才打开门。
  “是你!”阿保好意外,“什么事?”
  雨点使之颖眼睛都睁不开,她躲进阿保的雨伞下。
  “施薇亚在家吗?”她大声问。
  “小姐到东京去了!”阿保答。
  “那—她不是预备订婚了?”她再问。
  “是的,”阿保有点莫名其妙,这个女孩的行动永远那么出人意料之外,冒这么大的雨,只问这件事?“我并不很清楚,不如明天你问小姐吧!”
  “她明天回来?”她追问。
  “今天晚上:“阿保说。
  “好吧,没事了!”她从雨伞里走出来,大雨又往她身上淋,她看来一点也不在乎,“你关门进去吧!”
  他本来想说送之颖回家,考虑一下终于忍住了,他怕自己的提议不受欢迎。现在年轻人愈来愈令人不了解,好像总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思想。淋雨,或者也是种时髦的玩意呢?
  看见大门关上,立奥从墙角窜出来。
  “为什么不进去见她!”他发急地大叫。
  “对我呼喝没有用,施薇亚在东京,今天晚上回来!”她望住那张受创的脸。经过雨水冲洗,他那脸上的真诚分外明显,难道施薇亚不懂欣赏?
  “那蠢牛怎么说?”立奥果然不再呼喝。
  “他说是的!”之颖老实地回答,“详细情形他要我问施薇亚。”
  一刹那间,他们同时沉默在雨水里。并不是真沉默,他们的心都奔腾着有若那雨水,只是,他们都没有话好说。之颖觉得有点难过,有点遗憾,有点歉然——她没帮上忙。而立奥,他明知是事实,固执地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而来,现在希望破灭,他为绝望而沉默!
  雨水似乎融化了他们。天空滴着水,他们身上也滴着水,他们就那么动也不动地互相呆立着。雨水在立奥脸上纵横交错,他苍白得好像一具蜡人。她看见他的眼睛眨一下,有一滴似乎不是雨水——她不敢再看,当它是雨水吧!立奥那种男孩子是不会流泪的!
  “杜之颖,你可愿帮我一次忙?”他突然说,声音是夸张的开朗。
  “十次也行!”之颖毫不考虑。她为他的真诚感动,她喜欢世上一切的真诚!
  “陪陪我,好吗?”他认真地对她说,“骑我的摩托车回台北,然后随便找个地方癫它一场!”
  “我答应过帮你一定帮,走吧!”她豪爽地说。
  立奥握住她的手,大步走向摩托车。他跳上去发动了,她也跳上去抱牢他的腰,呼的一声,溅起漫天水花,他们去了!
  窗前的爱莲,窗前的淑怡都是又担心,又意外,又不信。之颖和那个男孩子去了,看来是自愿的。那个男孩不是那晚打人的凶徒吗?之颖这孩子,太过分了!她身上那套又湿又旧的牛仔裤运动衫,她脚上那对灌满水的运动鞋,她还约了韦皓,这女孩子!
  立奥的摩托车飞驶着像匹出了闸的野马,若非他本性如此,他必受伤甚深,他有些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之颖坐在后面,只觉雨点从耳边呼啸而过,有几滴打在脸上十分疼痛,她也不在意。车速那么惊人,一刹那间已超越了十几部汽车,之颖也知危险,但是,那危险已冲破了大雨带给她的闷气,她反而舒畅了。
  他带她到中山北路一幢巨大而气派的洋房门口。高不可攀的墙,古老的树木,大铁门边的柱上有金光闪闪的“李宅”两个字。他带她回家?她十分意外。
  他连人带车撞到铁门上,砰的一声巨响,铁门居然立刻打开,一个像卫士模样的人站在雨伞下。
  立奥连招呼也不打,摩托车又直冲而入,终于停在那幢漂亮的巨厦前。在这一刻,之颖看见了立奥的专横、傲慢和任性。施薇亚说怕,是怕他这些吗?
  巨厦里的华贵布置,自然不是施家别墅能相比的,更非之颖所能想象,连电影里都少见呢!大厅里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立奥拖住之颖,毫不在乎地踩过长毛的名贵地毯,走进他的寝室。之颖回头望望,两行湿湿的脚印。李立奥这家伙!
  立奥的寝室好大,布置得十分漂亮。那种新潮的家具,那几张古怪的像只桶般的沙发,不是台湾的吧!好像连占士邦片里还不曾出现过呢!她默默地看一阵,欣赏过就算了,她可不是大惊小怪,赞个不停的女孩。
  “换我的衣服吧!”立奥从衣柜里抓出一套衣服扔给之颖,是条牛仔裤和衬衫,“浴室在那里,我私人的!”
  之颖也不客气,接过衣服走进浴室。这年代男孩子的衣服和女孩子没什么分别,她穿上立奥的衣服,倒也十分称身。走出浴室,立奥也换了一套。
  “刚才我那样骑车,你怕吗?”他看看她。他实在是个很好看、很吸引人的男孩!
  “不怕!我喜欢那样。”她天真地摇摇头,盘着腿坐在地毯上,“你知道天雨路滑可能有危险,可是我相信你是个最好的骑士!”
  “下次别把生命交到别人手上!”他点点她的鼻尖,“什么都可以交出去,惟有生命要自己掌握,懂吗?”
  “懂了!”她点点头。
  “你很听话,很乖,为什么你不是施薇亚?”他自语。
  “我不可能是她,你也别傻得想把我当成她!”之颖认真地说,“她不要你,不如——另外再找一个吧!”
  “不能!”他发怒地叫,有斩钉截铁的味道,“我爱的是她,不能再找一个,没有人能代替她!”
  “我不想激怒你,可是——你既然爱她,为什么要做那些令她生气、令她害怕的事?”她反问。
  “你不懂。”他狠狠地捶一捶沙发,“我爱她是一回事,我没有理由连灵魂也交给她!我有权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有权支配自己的行动,不是吗?难道女孩子喜欢一个柔软得任她揉来揉去,随她意思改变的男孩?告诉你!那不是男孩子,没有资格称男孩子,那是一团面!”
  “我懂,你信吗?”之颖眼睛发光,他好像给她上了一课似的。
  “信!”他看着她,“你是杜之颖!”
  “你们怎么闹翻的?”她忍不住问。
  “没有闹翻,”他说得好肯定,“我从来不服她吵闹,老实说,在她面前我努力使自己斯文。她认识潘定邦以后,就无缘无故的疏远我!”
  “你不该去打潘定邦,是你加深了她对你的坏印象。”她摇摇头,“报纸上说得你已够可怕,你还当面做给她看。”
  “我忍不住!”他脸上杀机隐现,“我恨不得能杀了那个潘定邦!”
  “如果施薇亚不再爱你,杀他也没用。”之颖掠一掠快干的头发。屋子里有冷气,相当干燥。
  “薇亚爱我!”他冲动地跳起来,“谁敢说她不爱我,我就杀谁!”
  “满口打打杀杀,难怪吓坏了她!”她摇头,又天真地笑一笑,“奇怪的是我为什么不怕你?”
  他忍了忍,冲到小酒柜边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酒精刺激得他苍白的脸上立刻泛起红晕。
  “她说怕我?”他不看她。
  “你还看不出吗?”她说,“我要一杯果汁!”
  他从小冰箱里拿出一个果汁罐头,连罐头刀一起扔给她,又为自己倒一杯酒。
  “你喝醉酒会发酒疯吗?”她开开罐头,“我生平最讨厌发酒疯的人!”
  “放心!一瓶酒也醉不倒我!”他径自倒在红色的圆桶型沙发上,“你要知道薇亚和我的事吗?”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她摇摇头,仰起头喝果汁,一口气喝完了它。
  他不响,走到窗前拉上窗帘,又熄了灯。整个屋子变成漆黑,胆小的女孩一定怪叫起来,以为立奥一定图谋不轨,之颖却不出声,静静地坐在地毯上。她对立奥十分信任,这信任甚至超过韦皓的。她十分了解他或者说他那种男孩吧!除非他不爱,否则,他绝对对他的爱人忠诚。
  他拿出一架小型放映机,又拿出许多盒影片,小心地装置好,然后开动了机器。
  “这是薇亚和我在一起时拍摄的!”他又倒回红色沙发。
  十六厘米的影片,投影在白色墙壁上十分清晰,影片只有动作,没有言语——事实上,谈情说爱的事听不见言语还好,免得肉麻。至于动作嘛,他们俩倒很高尚,很斯文,很干净的。
  镜头里的施薇亚很美,很俏,很甜,尤其那笑容,能使任何男孩子心软,动情。看这些影片,立奥和薇亚以前倒真是相爱。从那些各种不同款式的衣服上,可以看出他们几乎天天约会,时时见面。要好成这种样子,怎能突然翻脸无情呢?之颖不明白。
  她想起自己和韦皓。他们认识了十多年,从手拉手的孩童时代直到现在,他们的友谊似乎仍然停在手拉手上。影片里接吻的镜头使她脸红,使她心跳,使她有异样的感觉。韦皓不曾吻过她,只有去年圣诞节参加同学舞会时,当十二点钟教堂钟声响起,他轻轻碰了她的脸颊,这——不算吻吧?她和韦皓是哪一种感情?
  影片一直在放,都是薇亚和立奥亲热的镜头。如果以温度来表示,他们已达到沸点,他们应该结婚,谁能相信这么相爱的人会突然变?爱情原来是这么靠不住的一样东西,那么,之颖和韦皓—一会像淑怡说的,总有一天吓跑他?
  哎——没有韦皓是种什么样的情形?她不能想象。这十多年来总有韦皓在身边,韦皓几乎变成她的影子。人不能没有影子,她也不能没有韦皓!至于感情——管他是哪一种?或者有一天会变成立奥和薇亚的那种?
  她烦恼起来,她发觉她还不懂爱情。
  灯光亮了,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掩住眼睛。
  “你在想什么?”立奥的手拍在她肩上,“我发觉你没有在看影片!”
  “我一哎,”她有些慌乱,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没有想什么!”
  “小女孩不能扯谎!”他摸摸她的头发,真像一个大哥哥,“因为你还没学会扯谎!”
  “你——已经不再生气了?”她看他,心绪已平。
  “每看一次这些影片,使我真实地感觉到,我和薇亚确实相爱,没有气了!”他说。
  “这些影片——施薇亚知道吗?”她问。
  “不知道,”他笑一笑,“知道了还这么自然?”
  “那你——打算怎样?”她的脸沉下来。
  “打算怎样?”他呆了半晌,他不懂她的意思,“你以为我会拿这些影片去威胁她?”
  “那你为什么要拍摄?”她问。
  “使我有真实感!”他不屑地笑一笑,“我不是好汉,是别人眼中的太保、阿飞,可是我也不要卑鄙手段!”
  “算我说错了话!”之颖耸耸肩,对他印象更好。
  “饶你一次!”他小心地收拾好影片,“对于爱情,我常常觉得不真实,手摸不到,眼看不见,感觉——却抽象得很,所以我拍下这些影片!”
  “就算得不到你也能纪念!”她直率地打趣。
  “我不会得不到!”他握紧了拳头,“不论在什么情形下,薇亚始终是我的!”
  “甚至订婚?结婚?”她盯着他看。
  他脸上掠过一抹难堪的红色。
  “我会劝阻她做这傻事,”他坚决地说,“她若和潘定邦结婚,就是做了天下最大的错事,我要挽回2”
  “李立奥,施薇亚不是台湾最美、最好的女孩,你为什么那么爱她?”她稚气地问。
  “爱就是爱,还有为什么?”他瞪她一眼。
  “你有把握挽回?”她皱眉,她为他的固执担心。
  “施薇亚是属于李立奥的!”他凛然地说,“谁若枪走她,是那人的不幸!”
  “你——会杀人?!”她吃了一惊。
  “我这么说过?”他冷冷地笑着不置可否。
  她歪着头,想了半天,想不通这问题。她不知道这件事将会怎样解决,是什么结果,但是,总要解决,总有结果的。何必多费脑筋?等着看吧!
  “我劝你别动刀子,否则只有把施薇亚吓得更远!”
  “我会记住你的话!”他走过去拉开窗帘,“今天晚上我要设法见她!”
  “要我祝你成功吗?”她稚气的。
  “我一定成功的!”他满有把握。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地上虽有积水,天空中却一片清朗。之颖从地毯上跳起来,突然想起一件事。
  “糟了,韦皓冒大雨到我家去了,他一定会发火,”她又跳又叫,“还有,我约好要去见一个人的!”
  “怎么了?跳得像只虾米!”他像全然忘记刚才的激动、愤怒,他又活泼起来。
  “有电话吗?我要打一个回家!”她叫。他立刻指指床头柜上的电话,她奔过去抓起来拨通爱莲家,“爱莲在吗?是文伯母吧!”
  不知道文伯母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之颖的脸上有奇异的变化,只是一刹那,她又开朗起来。
  “好吧!那么请转告妈妈,我晚一点才回来,”她说,“赶回来吃晚饭!”
  挂上电话,她看看坐在一边的立奥。
  “今天你得请我吃中饭,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你还得送我回去!”
  “一句话!”立奥笑一笑,“我吩咐厨房替我们把午餐开到房间里来——哦!你的男朋友怎么了?”
  “韦皓和爱莲去看电影了,雨一停就走了!”她耸耸肩,“是我不好,我失约在先!”
  “爱莲又是谁?你这么任男朋友和别的女孩子出去?你完全不忌妒?”他走到门边,大声叫工人的名字。
  “爱莲是我的好朋友,韦皓和我从小在一起,忌妒什么?不可笑?”她爽朗地摊开双手,“别把我教成和你一样,忌妒心重又喜欢用拳头!”
  “你不懂,许多事情非拳头解决不可!”他摇摇头,走回沙发。
  “我坚决反对!”她高举双手,“你用拳头打不来爱情!”
  “我的爱情不是打来的!”他沉下脸。他对这方面真是敏感得很,提起来就会反脸。
  “我不是说你!”她有些不满,“我不喜欢你的反复无常,一下子就变脸,男孩子能这么小心眼吗?”
  “好——吧!”他勉强自己笑起来。几次相处,他知道她是那么直率,那么坦白,那么稚气,那么热诚,她说不是讲他,他立刻信了,“我不再反复无常,只是你要记住,在这件事上,不许跟我开玩笑!”
  “说我开玩笑其实还是你小心眼!”她叽叽咕咕的笑。
  “下午约好了谁要见面?”他随口问。
  “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是哑巴还是瞎子,更不知道他的名字,”她耸耸肩,不像开玩笑,“是一家盲哑学校的心理学专家!”
  “专家!”他嗤之以鼻,“这个名衔唬得了谁?我最恨那种沽名钓誉的人!”
  “别太早下断语,不是每一个人都沽名钓誉!”她说。
  “为什么去盲哑学校?你不正常吗?”他想了起来。
  “你才不正常,”她瞪他一眼,“我们隔壁有个又聋又哑的小女孩,怪可怜的,她妈妈不肯送她进学校!”
  “于是你就多管闲事了?”他捏捏她的鼻尖,“上次用吉他打我,你知道我那时可能杀人的吗?”
  “我管的全是正经事!”她皱皱鼻子。
  有人敲门,一个工人用小餐车送来食物。立奥态度傲慢、冷漠,工人好像十分怕他,摆好食物,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就退出去。
  之颖毫不做作地吃起来。这个胸无城府的女孩子,可绝想不到立奥对她是多么特别了。立奥除了冷漠、专横、暴躁之外,他内心十分高傲,通常的女孩子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带回家的女孩子,除了薇亚只有之颖了。
  立奥吃得很少,看得出他挑剔食物,但却喝光整整一玻璃杯的酒。午餐后,之颖看见他眼中已经泛出红丝。
  “借我十块钱,我自己回去好了!”她关心地说,“你该睡—觉!”
  “睡觉是浪费生命,”他抹一把嘴,“除非疲倦得迫不得已,我决不合眼!”
  “我喜欢睡觉,因为它使我的头脑能更清醒,”她看看身上的衣服,“穿你的衣服回去吗?”
  “放心穿!明天我专程送你的衣服回去!”他开门做一个送客的姿势,很潇洒。
  “别吓坏我妈妈!”她扮个鬼脸。
  那是在士林的一家私立盲哑学校。校园不大,却十分整洁,十分有规模,各种设备都很新颖,校舍也很气派。星期天,校园里没有学生,守门的校役却迎了上来。
  “两位找人吗?”校役相当有礼貌。
  “我姓杜,和此地一位姓程的心理专家约好见面的,他在吗?”之颖问得天真。约好了能不在?
  “是,程先生在办公室等杜小姐!”校役指指二楼,“我带你上去!”
  “我在这儿等你,”立奥指指校役室外的椅子,“我对专家没兴趣!”
  之颖挥挥手,也不勉强他,随着校役上楼。
  很精致的办公室,和之颖想象完全不同——她记得小学、中学时,连校长办公室都简陋得很。这间办公室像电视、电影片里看见过的那些医生、博士什么约书房,有巨大的墙壁书架,有十分讲究的写字台和皮椅,有一组招待客人的沙发,茶几上还有一瓶黄玫瑰。最难得的,是地上铺了青绿色的地毯,踏上—去好像踩在绿茸茸的青草上。绿色窗帘是拉开的,只垂下一幅薄薄的白纱,窗户紧闭,开着冷气,一走进去就觉得精神一振。
  “程先生!”之颖叫。办公室里没有人啊!刚才校役说程先生,他必是—个男人!
  左边—扇门开了,走出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他穿着—件今年流行的米色珠毛圆领运动衫,—条米色长裤,脚下穿着米色便鞋,好清爽的颜色!
  “请问程先生在吗?”之颖问。她对这种型的男孩子颇有好感,因为他自然,他随便。这个男孩子不及立奥漂亮,不及韦皓活泼,却很有型——属于他个人、别人学不来的型。
  “你就是杜之颖?”那男孩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从头到脚打量之颖。
  之颖掠掠头发。没礼貌的家伙!难道他看出这身衣服不属于她?这套衣服是新潮了一点,却也没什么不妥当,谁规定女孩子不准穿男孩衣服?她不高兴地想。
  “我要见程先生!”她没好气的。这些什么专家,专会搭臭架子!
  “你不是见着了吗?”那男孩俏皮地眨眨眼,“我就是程以哲!”
  “你——”之颖张大了口。
  他是专家?这年轻的,很有型,很幽默,很潇洒的男孩是专家?
  “请坐!”程以哲微笑着。那微笑里有丝稚气的恶作剧,却不令人发窘。
  “我——哎——”之颖有些不知所措,这简直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你说你是——”
  “程以哲和你约好见面的!”他仍然微笑。牙齿整齐而健康,给人愉快的感觉。
  “你年轻得使人不能置信!”她怔怔地瞪着她,“不是冒你父亲名字的专家吧?”
  “像吗?”他不以为憾的,很有幽默感。
  “谁知道?我们这个时代什么怪事都有。”她坐下来,像和朋友聊天一样,“被头士能被英女王封为爵士,你当然可能是专家!”
  他坐到那张皮制的椅子上,态度安详而悠闲。
  “能够说你的问题吗?”他问,两眼炯炯有神。
  “哦!”她整一整神色,差点忘了正经事呢!“我的邻居是个天生聋哑的小女孩,她听不见声音,不会说话,也不懂手语,我希望她能得到贵校的帮忙!”
  “让她来学校吧!她多大了?”他皱着眉心——习惯性的,像在思考什么似的。
  “五岁!”她舔一舔嘴唇,“她母亲十分奇怪,不许她接近任何人,也不肯送她进学校!”
  “有这样的事?”他的眉皱得更紧,“不肯送她进学校一定有原因,是吧?”
  “没有人知道原因,连玫瑰的父亲都不知道!”她说。
  “玫瑰!谁?”他眼睛闪一闪。
  “就是那个小女孩,她叫丁玫瑰。”她解释。
  他望着她半晌,稚气地笑了。
  “我有个感觉,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他说得很直率。
  “玫瑰的名字适合我?”她傻傻地指着自己,一刹那间,她的脸红了,她觉察出他的话里赞美的意思,“见鬼,我的名字是之颖。”
  他再笑一笑,笑得亲切极了。
  “知道吗?回到台湾两年,你是第一个向我讲‘见鬼’这两个字的女孩。”他说得好奇怪,“我觉得好像是妹妹在跟我讲话,你使我想起家!”
  “家?想家就回家好了。”她说,忽然想起他刚说“回台湾两年”,“你的家不在台湾?”
  “在美国!”他又眨眨眼,难怪他有那么多洋人的动作了,“十年前由香港移民去美国!”
  “嘿!你是广东人?”她的兴趣来了,“教我讲广东话!”
  “我是江苏人!”他笑笑,“讲完正经事我教你讲广东话!”
  “哎——你肯帮玫瑰吗?”她急忙说。
  “怎样帮法?她母亲不肯送她来学校!”他说。他一直带着一种研究的眼光看她。
  “你是心理专家,你去研究她母亲,劝她母亲,好吗?”之颖恳切地说,她像在为自己的事,在求人似的。
  “那个玫瑰——是你的什么人?”以哲问。
  “邻居,他们才搬来一个月。”她说。
  “如果我说愿意,你能告诉我先该怎么做?”他说。
  “哎——让我想想,你可以直接去拜访她——不行,不行,慧玲一定不肯让玫瑰见你。”她自言自语的,“程——以哲,你说该怎么办?”
  她已经再叫不出程先生了。先生两个字绝对不适于他这种男孩,先生该是那种西装穿得平平板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说起话来一本正经的男人。而他——一个穿运动衫,喜欢眨眼,笑得亲切,说话幽默风趣的男孩子,男孩子叫什么先生呢?
  “你的问题难倒了我!”他抚着眉心,“惟一的方法,我假装你的朋友去接近玫瑰和她母亲。”
  “好办法!”之颖跳起来。立奥的紧身衬衫和牛仔裤使她苗条的曲线隐约露出,“不过——不怕你的女朋友,或者太太误会?”
  “没有太大,也没有女朋友!”他摊开双手,她立刻信了。
  “嘿!我替你介绍个女朋友好吗?”她想到爱莲,这样出色的男孩子配爱莲足足有余了。
  “别的可以接受,这件事不行。”他连头带手一起摇,“女朋友一定要自己找,自己挑,自己选,直到令自己完全满意为止!”
  “条件太高小心一辈子结不了婚!”她皱皱鼻子,哼一声。
  “我不担心,”他淡然,“因为我没有条件!”
  “这件事——我指玫瑰的事,你要通知你们校长吗?”她关心地问。
  “当然!我来办,你放心!”他拿出纸笔,“写你的地址给我,我好去找你。”
  之颖接过纸笔,毫不犹豫就写了。她一心只想到玫瑰,可没考虑这样年轻的“专家”可能带给她麻烦。
  “晚上我都在,你随时来,”她说,“麻烦你这件事——不要紧,是吗?你是以服务及帮助病人为宗旨的!”
  “你讲得很好!”他看看地址,“很近,就在经天母的路上,我可以散步过去。”
  她站起来,大方地向他伸出右手。
  “先谢谢你,希望你成功!”她笑着说,“别告诉玫瑰的妈妈,他们不知道我来找你!”
  他握着她的手,亮亮的眼睛停在她脸上。
  “我尽力办这件事?也很高兴认识你!”他说。
  她洒脱不在意地笑一笑,大步走出去。
  关上办公室门,她发现他跟了出来。用不着送啊!这么客气做什么?他从走廊往下望,看见等在楼下的立奥,他转向她。
  “你的男朋友?”他问得好唐突。
  “不是!”她耸耸肩,“他爱的是施薇亚,而我的男朋友叫韦皓!”
  她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一分钟后,他们的摩托车驰出校园,消失在公路上……
  奇妙的女孩子,杜之颖!
  以哲慢慢踱回办公室。坦白得像一张纸,天真无邪得像个小女孩,热诚、善良得像个天使,又那么豪爽,那么开朗,怎样的女孩子?他迷惑了!
  他是心理专家,他从不注意外表,他专门发掘深奥的东西,之颖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走到写字台边,拿起那张地址念几遍,他已记住了—他要牢牢的记住,他知道,他不会只去一次!
  他在计划,明天晚上,可以去吗?
  但愿那叫玫瑰的小女孩带给他幸运!
  是一个很美的夜。清朗、柔美的月光洒满了小径,施家别墅外的几户人家静谧而安详,一阵又一阵朴实动人的吉他声是周遭唯一的点缀。
  昨日的一场大雨使屋前的草地依旧潮湿,看完书的之颖好坐在石阶上。已经九点钟,不会有人来,昨天那个程以哲也不会来了。她穿了条短裤,一件背心型的运动衫,夜风有点凉,她多披了一条大毛巾。她眼眸深邃透剔,闪动有如星辰。她安静地坐着,凝注黑暗中大片田野,无言地弹着那首《旋转人生》。
  她弹得那么专注,那么凝神,她把对人生的全部热爱用手指透过吉他弹了出来,使这首曲子活生生地跳跃在空中。人生是美丽的,只要脚踏实地,抱定宗旨,充满信心、盼望与爱心,生命途上必为你开放美丽的花朵。
  小径上缓缓地走来一人,修长而洒脱。米色的衣饰在夜色中分外显明。他走得很稳定,很有教养。他不是活泼的韦皓,也不是傲慢、专横的李立奥,更不是过分体贴温柔的潘定邦,在此地,他是个陌生人。
  远远的他就看见了弹吉他的女孩,她必是之颖了,只有她才会那么无拘束地坐在地上,只有她才会穿得那么随便。他的心胸像小溪流水缓缓流过,那是愉快,是喜悦,是安适。他站定在之颖面前。
  凝神在吉他声中的之颖觉得眼前一黑,有一团黑影阻挡了她的视线。她愕然抬起头,是立奥吧?只有他才会来得这么突然,他已设法见到了施薇亚?他已解决了满有把握的感情纠纷?他是来报告喜讯的吧?
  “噢!你!”她看清了是谁时,不由得高兴地跳起来,“程以哲,你很守信用!”
  “这是我的工作!”他微笑。他看来似乎很稳重,可是看他生动的眸子,一定有活跃的,豪放的,甚至于不羁的另一面。
  “可惜太晚了,这个时候慧玲不会放玫瑰出来!”她望着他。她很自然地有亲近他的念头。
  “不要紧,先来熟悉环境2”他不在意地在石阶上坐下来,拿起之颖的吉他。
  “熟悉环境?”她稚气地笑着,重新坐下,“你是间谍?是侦探?”
  “差不多,是心理的间谍和侦探!”他说,轻轻地弹了几个音符,指法很纯熟。
  “你会弹吉他?”她惊喜地问。会弹吉他的男孩子多半喜欢唱热门音乐,吵得人头痛,她没好感。唯一来往的韦皓,却对吉他毫无兴趣。对以哲——虽然他们那么陌生,虽然他们还不是朋友,她有发现新大陆般的喜悦。
  “这是陶冶心灵、自娱的最好方法!”他又弹几个音符。
  “你也唱民歌?”她开心起来,她找到一个同志。
  “我喜欢巴克欧文的,”他眨眨眼,“他的乡音最重,我喜欢那种泥土味和青草昧!”
  “哎——”她乐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喜欢的歌手虽然不同,欣赏力却同样高。他说乡音,说泥土味和青草味,多妙的一件事!“真没想到,程以哲,你不是心理专家吗?”
  “心理专家不能喜欢民歌?谁规定的?”他眼中隐有促挟的笑意。
  “所有的专家不都是戴着近视眼镜,一平二板,三正四方的吗?讲起话来愈是高深莫测,愈是别人不懂,自己也未必明白的愈专得厉害吗?”她叽叽呱呱的,“你这样的专家,叫我怎能不怀疑?”
  “如果你不提专家两个字,我会更感谢你一点!”他很风趣,“事实上我学医,也修心理学,如此而已!”
  “原来还是个医生!”她扮着鬼脸,“医生的名衔还不如专家来得唬人!”
  “我唬人吗?”他低下头调弄一阵琴弦,“你学什么的?说不定将来的名衔比我更唬人!”
  “外交!”她扬一扬头,稚气的自傲。
  “噢!是个有几重面孔的人物呢!”他打趣。
  “算了,我能有几重面孔,天都塌了,”她耸耸肩。“我爱多管闲事,我不善于交朋友。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叫我口是心非马上脸红。我的功课很好,成绩有资格申请外国学校奖学金,要我做个有几重面孔的成功外交官,永远不可能!”她坦率又稚气,想到什么就讲什么,“我啊!直看,横看,正看,反看,上看,下看,四面八方都是杜之颖!”
  他忍住那份冲上来的笑意。这个女孩子真有意思,她正如自己所说的,完全不会隐藏。他喜欢她这份天真,这份直率,这份坦白,这份毫不做作的稚气。
  “杜之颖不好吗?我担保没有人像你!”他说。
  “你以为又会有人像你了?”她听不出他赞美的意思,“看看你的指头,可是十只一般长短?人怎能相同?”
  他不回答她的话,径自弹起一首歌,是仙蒂萧唱的《线上的木偶》,弹得好灵活,好生动。
  “你也会唱流行曲?”她歪着头。
  “这一首是—九六九年欧洲各国歌曲比赛的冠军,”他自顾自的说,“线上的木偶是被牵着动的,所以说,做一个真正表现自我的人,是件幸福的事!”
  “转弯抹角的说话,阴险!”她笑起来。
  他又弹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
  “每个晚上你都独自坐在这儿弹吉他?”他问得突然。
  “是啊!当然在做完功课之后!”她说。
  “那你的那个韦皓不来陪你?你眼中很孤独呢!”他说。
  “韦皓?!”她呆一下,他怎么知道?好一阵才记得昨天自己说出来的,“有时他会来,不过,他来了我仍然弹吉他——哎,谁说我孤独了?”
  “你的眼睛告诉我的!”他很肯定,“如果你精神有寄托,很稳定,你不会多管闲事!”
  “这真是谬论!”她从他手里拿回吉他,“我的朋友不多,但——都是最好的,了解的,知心的!爸爸妈妈也对我好,我还有吉他和书本,谁敢说我孤独?”
  “我说的!”他看着她,眼中光芒那么强烈,那么坚定,像不可摇动的大山,令人无法不信服。
  她皱皱鼻子,心里信服嘴上可不服输,她不习惯被人压下去。这两天怎么回事?先有立奥后有以哲,他们都是自信而刚强的人。立奥在外表上表现出来,以哲却是内蕴的,他们俩都是特别的男孩!
  “我偏不信你那一套!”她固执地笑着。
  “若你都不肯信,让我怎么去帮助玫瑰?”他说。
  “我和玫瑰是两件事,对吗?”她反问。
  “看来,你也需要帮助呢!”他站起来,“玫瑰住在这里?”他指着爱莲的家。
  “不,是那一家。”她也站起来。忽然看见爱莲站在窗前注视他们。“喂!出来吗?文爱莲!”
  在之颖看见爱莲的那一刹那,她本想避开的,她没想到之颖会突然站起来,会突然看见她。之颖和那个男孩子谈得好愉快、好熟悉似的,她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男孩?韦皓自然也不知道,是吗?之颖已经叫了她,她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去,无论如何,看看那男孩子是什么人也好!
  她拘拘束束的走向之颖,她只知道那是个男孩子,她羞涩得没有看他一眼的勇气。
  “文爱莲,程以哲!”之颖为他们互相介绍。
  爱莲勉强看以哲一眼,点点头,脸庞涨得通红。以哲只嗨了一声,很淡漠,也很拘谨,和对之颖的一见如故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程以哲是医生,是心理专家,”之颖并不在乎他们之间不熟落,“我请他来帮助玫瑰的!”
  “帮助玫瑰?丁太太同意了?”爱莲看之颖,她发现之颖脸上有一种特别的光彩。
  “是帮助玫瑰,又不是害她,用不着慧玲同意!”之颖说得理所当然。
  “之颖,你又在惹麻烦!”爱莲明显地在警告。
  “不会有麻烦,文小姐。”以哲很有礼貌地接口,“我们那间盲哑学校有类似的情形,我们克服了!”
  “担心什么?爱莲,”之颖满有把握,“你什么时候看见之颖失败过?”
  爱莲垂首不语。很意外的,她看来对以哲并没有好印象,像以哲这样的男孩子——哎!人与人之间的事真难说,是缘分吧!
  “我们——去看看玫瑰的家吧!”以哲提议。
  “好!爱莲一起去!”之颖把肩上的毛巾裹紧一点。
  “你们去吧!”爱莲很斯文地摇头,“我刚才正在背一首古诗。再见,程先生!”
  她径自去了,并且,再不会在窗前出现。
  “你的朋友不太友善!”他笑一笑。
  “她怕见生人,她是株含羞草!”她不以为意。
  “是吗?”他们停在丁家的草地前,他看一看,摇摇头,“窗帘深垂,大门紧锁着,以为谁要抢走玫瑰?”
  “慧玲怕我打扰玫瑰!”她说。
  屋里突然传出一阵茶杯落地的声音,接着有人在讲话,不,在争吵。争吵的声音不大,似乎怕被人听见。过了一阵,传出女人的哭声。
  “是丁范和慧玲!”之颖关心地说。
  “别去!”以哲拦住她欲奔过去的动作,“你这样闯入,他们不会感激,很尴尬的!”
  “慧玲在哭!”之颖推不开他的手。
  “让他们自己解决,”以哲平静地说,“第三者的介入会使误会更大!”
  之颖看他一阵,他黑亮的眼睛隐有笑意,笑她的稚气?笑她的冲动?
  “听你一次话!”她说,“不过,你得告诉我实话,你心里是不是在笑我?”
  “没有,”他坦白而真诚,“我只在想,你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
  “哎——油腔滑调!”她的脸红了。没有人这么讲过她,似乎混合着兄长的感情。书皓和她同年,不会说她小女孩;立奥太冷傲,不会说这种话,他——很特别!
  “真心话!”他指指心脏。
  “慧玲和丁范吵架,每次都是为玫瑰。”之颖转开话题,“丁范要送玫瑰去学校,慧玲死也不肯!”
  “那么严重?死也不肯?”他笑了。
  “你没有看到慧玲,”之颖摇摇头,“很有教养的模样,但是蛮不讲理,好倔强,好固执!”
  “没有人天生如此,她—定有原因!”他沉思着。
  “你去研究!”她说。
  以哲面对着她,带着一种十分特别的笑容。
  “你知道你这身打扮像什么?女独行侠?”他说。
  “什么独行侠?你是指意大利拍的西部片?”她皱皱鼻子,“我们叫‘荒野大镖客’!”
  “大镖客?好重的日本味,不好!”他摇摇头。
  “喂,程以哲——”
  突然,一声特别的、惊人的、令人心中一紧的声音划破夜空,传入他们耳里,她的话被打断了,眼中一片惊疑。
  “那是——什么声音?”她不安地问。
  “好像是枪声!”他神色凝重起来、
  “枪声?!”她惊跳一下,会和施廷凯有关吗?“我们快去!”
  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拖着他往施家别墅跑。真是廷凯招待记者,引来十年前的凶手?是谁发射的那一枪?廷凯?或是那凶手?廷凯不是只有飞镖——天!他练飞镖有原因的?
  施家别墅的大门竟然虚掩着,他们从来都是门户紧闭,今夜怎么回事?真是有人进去了?之颖又急又怕。上帝,别让可怕的事情再发生在廷凯身上,那简直太残忍了。他已看不见世上美好的一切,不能再夺去他生存的权力!
  之颖和以哲冲锋般的奔进客厅,施家的人正乱成一团。果然发生了意外,果然是廷凯!只见他蜷伏在地板上——所有地毯都收起来了。痛苦地呻吟着。能呻吟,能出声,表示还活着,还不会严重到危及生命。之颖奔过去,推开吓得脸色发青的施薇亚。
  “施伯伯,伤了哪里?”之颖叫。她自己看见廷凯手受伤,鲜血汩汩的往外渗,血腥味加上灼焦皮肤的味道,令人作呕,“阿保,还不快预备车送施伯伯进医院!”
  阿保庞大的身躯站了起来,他听命令听惯了,从来不会有自己的主意,之颖说起医院,他才迟钝地想起这事。
  “不,别送去医院——”廷凯痛苦地阻止,“我……不去医院,我不要——被人知道!”
  阿保只对廷凯忠心,廷凯说不去医院,他几乎毫不思索的就停止动作。他真像一条忠心的狗,廷凯是他的主宰。
  “你不能不去,施伯伯,你要立刻止血,消毒——”之颖着急地叫。施家的人是怎么回事?生命的事能开玩笑吗?任得廷凯说不去就不去?
  “我不去,我一不要紧,”廷凯咬紧牙根,“我不能破——破坏自己的计划!”
  “爸爸——”施薇亚颤抖着不知如何劝解。
  “那——总得请个医生回来!”之颖用双手紧握着廷凯左臂上端,使血不至于流得那么急,那么猛。
  “让我来吧!”一个稳定的声音插进来。以哲走到廷凯身边,转身吩咐阿保,“抬他到沙发上,小心一点!”
  阿保立刻照办,把廷凯移到沙发上。之颖也让开一边,这时,惊魂甫定的薇亚才搬出十分齐备的医药箱,交给以哲。
  以哲先检查伤口,看得很仔细。他对那一小块皮焦肉烂的地方一点也不害怕。然后,他用手巾熟练地扎起廷凯上臂,替廷凯清除伤口,消毒,上药,很有技巧地包扎好,站起来。
  “扶这位——施先生去休息吧!”他平静地说,“很幸运,子弹只是擦过手臂,伤口是子弹灼伤的,不需要开刀拿弹头,休息一星期就会好!”
  “谢谢你,谢谢你,”薇亚一连串地说,“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我们都吓傻了!”
  “是怎么回事?你们大门没关上!”之颖说。
  “大门没关?”阿保皱皱眉,却又不能不信,之颖他们就是这样进来的,“明明是我关的!”
  他预备扶廷凯回寝室,廷凯摇手阻止了他。经过了这一阵子,廷凯已不再痛苦呻吟,他安静多了。
  “我来说,”廷凯嗓音显得怪异,“我从书房出来预备休息,我关了冷气,拉开窗帘,我想早晨的阳光能射入书房,虽然我看不见,也希望能感觉到。我走到书房门口,枪声就响了,从书房窗外射进来,打中我的左臂!”
  “你——没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之颖问。她记起廷凯不可思议的敏锐听觉。
  “没有声音,一丝也没有!”廷凯脸色变得好古怪,“一定是他,我知道一定是他!”
  之颖和薇亚对望一眼,是指那个凶手吗?
  “多狡猾的家伙,他竟然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廷凯激动地说,“隔着玻璃他在园中,他不敢进来,他真狡猾,他不敢走到我面前,他知道我能听出每一块地板的声音,他知道我的飞镖不会放过他——”
  “爸爸!”薇亚难堪,有以哲这陌生人在场啊!
  “哦!”廷凯立刻惊觉,他敏感极了,“刚才替我医伤口的先生是——之颖的朋友?”
  “是——的!”之颖答得有点迟疑。以哲算她的朋友吗?他们只见过两次面,而且是为玫瑰的事,以后他们可能不再来往的,“他叫程以哲,是个医生,也是个心理专家!”
  廷凯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
  “谢谢你,程先生!”然后示意阿保扶他进卧室。
  之颖看见他们走进后面一间房,她晓得薇亚说过母亲是住楼上,他们夫妇分房而住?
  “哎——爸爸因为眼睛不方便,所以住楼下!”薇亚看出之颖所想的。
  “眼睛不方便?有病?”以哲插口。
  “瞎了!”薇亚淡淡的,不愿深谈。
  以哲很机警,也没有再问下去。
  “施薇亚,你这个空中小姐怎么看见伤者这么怕?客人意外受伤怎么办?”之颖突然想起来。
  “这是不同的,受伤的是爸爸,又那么突然!”薇亚微笑。
  之颖点点头。看见阿保匆匆走出去,这个反应永远比人慢一步的家伙怎能做保镖?多忠心也没有用,他现在又后知后觉的去做什么?捉凶手?
  “我们走了,你得小心些!”之颖看着蔽亚,“还是不报警,是吧!”
  薇亚不回答,只无可奈何地笑一笑。廷凯总说有计划,但是——怎样的计划?把生命也赔下去?
  “明天放学我再来看施伯伯!”之颖在门口说。
  “明天我飞旧金山,”薇亚甜甜地说,“告诉你一件事,定邦和我下星期六订婚!”
  之颖站定了,专注地凝视薇亚,怎么是这样呢?说订婚竟无要订婚女孩飞扬的神采,她像无奈又像苦涩,更像有隐忧,有无限心事,为立奥?怎样纠缠不清的一件事?
  “恭喜你!”之颖慢慢说。
  “星期天我回来,我找你。”薇亚说得很含蓄,她一定有话要告诉之颖。
  之颖挥挥手,和以哲慢慢沿着小径走开去。
  “很奇怪的一家人,很奇怪的一些事,”以哲似自语又似问人,“这家人生活在雾里!”
  “每家都有自己的隐衷,相信你也会,”之颖淡淡的,“还是别问吧!”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以哲很认真地说,“施先生可是天生的盲人?”
  “不,施廷凯是十年前最出名的大律师,”之颖说,“镪水使他瞎眼!”
  “哦——”以哲拖长了声音,“不是我想多管闲事,我主修五宫科,我想帮助他!”
  “还说不多管闲事,完全跟我一样。”之颖笑起来。相同的个性很自然地拉近了他们,“不需要你帮他,他请来美国最权威的眼科专家,一个月后可能就动手术,据说复明的希望很高!”
  “是吗?”以哲皱眉作沉思状。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没有说出来。
  “我相信是的。”之颖天真地说,“施廷凯好有信心,预备亲自把凶徒绳之以法!”
  “又涉及我不许问的问题了吗?”他风趣地说,“镪水淋瞎的眼睛可以复明?”
  “问你自己,我不是医生!”她拾起石阶上的吉他。
  他四下望望。田野已沉睡在深浓的夜色中。黑暗中,他对此地有一份说不出的依恋,依恋那份宁静,依恋那份温馨,更依恋那份淡得捉摸不到的友谊。
  “我是不是该回去了?”他望着她。
  “问我吗?”她俏皮地皱皱鼻子,“一个医生、一个专家,指挥不了自己的脚步?”
  “我什么时候再来?”他不以为然。
  “奇怪了,怎么问我?”她睁大眼睛,“白天我没空,你总要晚上来,是不是?”
  “我明天来!”他对她挥挥手,望着她倒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
  “希望明晚玫瑰会出来!”她耸耸肩,反身回家。
  淑怡从房里探出头,关切地问:
  “发生了什么事?谁受伤?”
  “施廷凯!”之颖扯开肩上的毛巾。
  “外面那个男孩又是谁?”淑怡再问,有些怀疑。
  “程以哲!”她头也不回地走回卧室。
  这三个字——程以哲,似乎突然加入了这个奇妙的小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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