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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他们是在纽约第八十一街的公寓里见到佳儿的,她正下班回来。
  “你们?”她显然意外。
  外表上她看来一如往昔,没有任何一丝变化。但女强人的内心谁了解呢?
  “我们刚下飞机不久。”司烈歉然的摊开双手。“来不及事前通知。”
  “是故意不通知,他要你意外。”璞玉立刻拆穿他的话。
  “的确意外。”佳儿深深凝住司烈。“我没想到你会来。”
  “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璞玉看司烈一眼。“董灵两天前酒醉撞车死亡。”
  “啊不,”佳儿低呼。“怎么会?”
  “真的。恺令通知我们的。”璞玉再说。
  “那——你应该在巴黎。”佳儿转向司烈。
  司烈难堪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不高兴他来纽约吗?”璞玉立刻说。她总无时无刻在帮他。
  “事情要分轻重缓急。”
  “巴黎——不需要我。”司烈吸一口气。
  “董灵的父母已赶去,他们不认得司烈。”璞玉勉强解释。“不方便。”
  佳儿脸色特别,她沉默半晌。
  “你们就住在我这儿吧。”她说。
  “四姐还没有回纽约?”司烈问。
  “她要等我最后一批东西上了船才能离开。”佳儿又看他一眼。
  “我还是回我格林威治的公寓。”司烈说:“不想替你添麻烦。”
  “随你。璞玉呢?”
  “纽约我不熟你又要上班,我还是跟着司烈好。”璞玉老老实实答。
  “预备逗留多久?”佳儿的态度不冷不热,很不同于以往。
  “完全没有计划。”司烈说:“想到要来就来了,只想看看你。”
  佳儿微微一笑。
  “你完全不伤心吗?”问得突然。
  “我——说不出。”司烈摇摇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知道?”佳儿有点不高兴。
  “没有见过任何当事人,只看过报纸。”璞玉抢着说。“报上说董灵和男友皮尔酒醉在车上起争执,就这么撞车。
  “报纸?”佳儿冲进他的小书房,一会儿拿着叠报纸回来,迅速的一页页翻着,然后停定在一个地方,仔仔细细的内文看了一次。她脸色又变。“司烈——”
  是一声感情复杂的呼唤。
  司烈沉默一阵又耸耸肩,没有言语。
  “我完全不能明白。”佳儿的心总是向着司烈的。“报上说那皮尔和董灵同居了三年,是她的——告诉我,怎么回事?”
  “佳儿。”璞玉用眼色制止她。
  “我心里难受,她怎能这样对司烈?这太不公平。”她激动。“她以为她是谁?”
  “我想有些事我自己弄错了,我只是一小段插曲,不是主调。是我错。”司烈说。
  “那是欺骗——”佳儿叫。
  “佳儿,你怎能了解司烈的感受呢?他有自己的想法。”璞玉大声说。
  “是是,”佳儿立刻住口。“对不起,司烈。我太冲动。”
  司烈无言的拍拍她的肩。到底是十四年相交的老朋友,他们有默契而且互相了解。
  “我——很感谢。”他说。
  “这样吧,”佳儿振作一下。“我请你们外出晚餐,算是接风。”
  “如果你冰箱里有,我宁愿吃电视餐或即食面。”璞玉苦笑。“或者再加一杯咖啡。”
  “等我。”佳儿一转身进厨房。
  二十分钟后她又弄出三份很香的蛋火腿炒饭,还有一个蛋花汤。
  “我们没齿难忘。”璞玉努力使气氛轻松。
  饱餐一顿后,香浓的咖啡送上。
  “佳儿,可否借你睡床一用,即使让我小睡一小时也好。”璞玉十分知情识趣。
  客厅里只剩下佳儿与司烈。
  “我来——是向你道歉,”司烈真诚坦率的望着她。“如果我曾经令你不快。”
  “不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佳儿连忙摇手。“有什么事令我不快呢?”
  “你不告而别——”
  “你也学会小心眼儿?这还像你吗?”佳儿爽朗的笑。“我为工作回来。”
  “你并末决定回来。”
  “实在是纽约这个职位的条件太好,我想,也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他问。
  “当然。好朋友是一辈子的事。”她说。
  “回来见到你真好,”他真正透一口气。“在香港的几十小时简直惶惶不可终日。”
  “为什么?”
  “说不出来,还是那些梦。”
  “这不正常,我们不能被梦所骚扰,也不可能。你这情形不正常。”
  “我不知道。”他低一下头。“那两天在紧张恐惧之中,半夜又突然听见璞玉在卧室里的哭声,结果就发生了阿灵的那件事。一切都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
  “董灵并非你梦中人,主角或者另有其人呢?”佳儿突发奇想。
  “你真相信我的梦与我生命有关?”
  “不敢确定,也不能不信。事情的确非常神秘。没有人会连续十几年做同样的梦。”
  “你怎么想?”
  “只能等待,生命会结束,梦的真相也总该大白吧?”她很乐观。
  “你真不再生我气?”他望着她。
  “你告诉我只爱董灵时我只是失望、绝望,没有生气。我总不能强迫你爱我。现在我又开始有希望了。”她说。
  “你太好也太固执。”
  “告诉我,你曾为董灵伤心吗?”
  “直到现在我仍十分伤心,”他按按心口。“我们真的相爱过。”
  “真爱或是迷惑?”她问得古怪。
  心中震动,答不出半句话。
  在纽约住了四天,结果司烈和璞玉一起再回到香港。主要的原因是璞玉要工作,她的一批陶瓷要交货。她怪叫:“交货?说得我好像在做商业买卖。”佳儿和司烈只是笑。原本在商业社会,任何东西都有自己的价钱。司烈能来一趟纽约佳儿已极开心,她自己忙,没办法陪他们,只好让他们走。临走前一晚她亲自下厨请他们晚餐,饭后在露台上她有机会和司烈说几句话。
  “在纽约的这几天你发梦了吗?”她问。她的声音满有感情,虽然脚底的纽约夜景并不美丽。
  “没有。”他摇头。“完全没有。”
  “你不觉奇怪?”
  “我没有想过。这几天即使不睡觉也像发梦,我已弄不清楚什么是梦什么不是。”
  “你要想想这件事。”她语意深长。
  他呆怔下,想什么?
  “我想到是否在香港你多梦?是否接近某一些人你无梦。”她再说。
  他眉心紧蹙,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一下子思潮起伏,他说不出话。
  “去看看你母亲。”佳儿轻声说。
  明显的,司烈身体震动一下。
  “这完全没有关连。”他不安。
  提起母亲,他总显得异样。
  “我说不出,我觉得对你长年累月的梦有帮助。”
  他沉默着。
  无言相对的两人,全无罗曼蒂克气氛。
  “考虑一下,我是好意。”她停一停又说:“如果你愿意,我可替你去。”
  “不——”他冲口而出。“我自己会去。佳儿,谁告诉你这些?你听到什么?”
  “什么都没有。”她淡然。“你坚拒提起母亲,又不肯带我去见她,这不正常。”
  “佳儿——”他十分难堪。“有些事我不想再提。”
  “我尊重你的决定。”她点头。“可是梦的事要解决,别让它纠缠你一生。”
  司烈凝望她一阵,转身回客厅。过一阵她也跟着进来。
  坐在地毯上选唱片又戴着耳筒的璞玉顽皮的眨眼。
  “我什么都没听见。”她笑。
  佳儿友善的抱一抱她。奇怪的是:璞玉常常伴在司烈身边,她却完全不妒忌,不橡对董灵、董恺令一样。
  第二天他们就上了飞机。
  旅程中司烈保持着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璞玉不打扰她,自己看书,休息。越接近亚洲,他越不安。
  在东京机场等候转机时,他突然跳起来。
  “来,跟我来。”他拖着璞玉一口气奔到航空公司柜台。
  “我想要去台湾,最快的一班机几时飞?有两个位置吗?”他连串说。
  台湾?她呆在那儿。
  地勤人员很快的查电脑。小英光幕一行行的字显示出来。
  “一小时有班机飞台湾,有位子。”
  “要两张票。”他也不征求她的同意。
  手续办好后他们到另一个闸口等着。
  “为什么?”璞玉这才问。
  “请别问,但请陪着我。”他的不安更盛。“请你。”
  璞玉那光洁明朗漂亮得十分有性格的脸上展开一个温柔的笑容,连眼光也温柔。
  “如果我在一边能帮到你,我不会拒绝。”璞玉说。
  他感动得紧紧拥她一下,不再言语。
  他和璞玉之间有时真的不需要言语就心意相通。他有绝对信心,无论在任何情形下,她总是陪在他身边的。
  飞机把他们送到台湾中正机场。
  这儿并不是熟悉的地方,三年前曾来过展览——批他的作品,连走马看花都没有,他来了又去了。
  找到一辆的士,把他们送到台北的酒店。
  “他们告诉我,这是台湾最好的酒店。我只欣赏居高临下的辽阔和周围风景。”
  他们住的是圆山饭店,据说是蒋介石夫人开的。
  “其实你心中向往的是辽阔的世界,却被一个连绵的梦纠缠你到如今,真遗憾。”璞玉说。
  “从香港到纽约到台北,我一直无梦。”
  “那表示什么呢?”她望着他。
  “我不知道。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这梦你感到痛苦了?”她意外。以前他总说这梦是他秘密的喜悦。
  “至少——有人死亡。”
  “董灵的事哪能怪你?”她叫起来。
  “恺令说我不该去巴黎。”
  “董恺令的话不是圣旨,她早就不该把董灵介绍给你,明知董灵的情形。”璞玉完全不服气。“要内疚的该是她。”
  “她怎么知道我和阿灵会——”他说不下去。
  “我们说它是命中注定吧。”她大声说。
  “命中注定?”他眼光连闪。
  “你又想到什么?”
  “我不知道。只觉得好像很有道理。”
  “我们在台北的行程怎样?”她问。
  “明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好。”
  “你——将会看到她。”
  “你——母亲?”
  “不知道她肯不肯见我,”他脸色很特别,很奇怪。“这么多年了。”
  “她会见你的,你们是母子。”她极有信心。
  “是吗?”他被鼓励了。“是吗?”
  有她在旁边真是好,他想。她的乐观积极总能影响他。
  “我们可以赌。”她笑。
  在一处叫“八里”的地方他们下了车,经过一座叫观音的山,经过了间很美丽的女子中学,他们朝深山里进发。
  沿途是相当多的桔子园,还没有到收成的时候,可是漫山遍野的青橙色桔子,看得人十分兴奋。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璞玉开心得像个十岁的孩子,一直发着惊叹声。
  又经过了一些简朴的山居,司烈找人证实了一下路径,他们终于到达一处小庙。也许不是庙,是比较大些的石屋,里面供奉着神像。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衣女子在里面。
  “请问——”
  司烈出声就把那女子吓一跳,她转过头来,惊讶的望着风尘仆仆的他们。大概她太久没听见过人说话的声音。
  “请问归女士在吗?”
  归女士?司烈的母亲。
  “谁找她?”青衣女子问。她直率得很,没有普通人的礼貌。
  “她的儿子。”司烈吸一口气。
  那女子更惊异了,儿子?她打量司烈一阵,迳自从一扇门进去。
  “那女子是尼姑?”璞玉小声问。
  “她有头发。”司烈摇头。
  青衣女子再出来,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没有归女士,没有儿子。”她说。
  司烈眉峰紧拢,这是什么话?
  “那么,此地有其他人吗?”璞玉问。
  那女子看她一眼,仿佛对她印象颇好。
  “有。”
  “我们能见她吗?”璞玉放柔了声音。
  再进去。过一阵出来了个四十来岁的青衣女子,也是有头发的。
  “我知道你要见谁,”这女人和蔼多了。“可是她从来没见过人。”
  “告诉她是她儿子来了。”璞玉说。
  “她发过誓不再出来。”女人平和微笑。
  “那——我们可以进去吗?”璞玉问。
  “我想应该可以。”那女人想一想。“她没有发过这样的誓。”
  她领着他们往里走。
  里面是个四合院似的房子,每边都有一间间类似宿舍的屋子。也见到另外几个青衣女子,大家只是点点头,什么也不说。经过四合院,看到—幢独立的小房子。
  那女人指指小房子,点点头迳自离开。
  里面住的就是司烈母亲?
  “璞玉,”司烈到此地已强烈的不安起来。“我是不是该进去?”
  “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么?”她反问。
  司烈站在门前良久,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此地像你梦中情景吗?”她忽然问。
  “不像,”他呆怔了。“完全不像。”
  璞玉向前轻拍门,没有回应。她轻轻一推,门竟应手而开。两人对望一眼,有默契的同迈步而进。
  是一间佛室,神案前的地上背着他们坐着一个人,一望背影,司烈立刻激动起来。
  “妈——”他轻唤,声音里有太多复杂的感情,还有着轻颤。
  司烈母亲的背脊明显的震动。
  她没有回头也不回答。
  “妈——”他走向前。
  “站在那儿。”漠然冷淡的声音,不带半丝感情。刚才她可是震动过?
  母子间有一段难堪的沉默。
  “我有困难必须见你。”司烈声音干涩。“请你见我。”
  “你已见到我。”
  “妈,请转身。我的事——很莫名其妙,很玄,令我极度不安。”司烈吸一口气。
  “世事原是如此。”依然淡漠。
  “但是——那是个梦,还有人死亡。”
  母亲又沉默一阵。
  “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到你或者可以帮我。”
  “我不能解梦,我只是个避世者。”淡漠的声音中多了些什么。
  “我的出生可有什么特别?”
  “三月二十六日晚上十一时正。”她说。
  “还有什么?”
  “每个人出生都一样,你并不特别。”做母亲的想一想。“或者你出生时脸孔是青色,带黑色的青,这是意外。”
  “意外?”
  “脐带绕住脖子,难产。”
  “还——有吗?”他莫名的不安更盛。
  “你比正常的时间迟两个多小时。”
  “那表示什么?”司烈说。
  “不知道。”母亲说。
  又有一阵沉默。
  “这么久了,能转身让我见见你吗?”他再度提出要求。满有感情。
  “不,不能。”她突然提高了声音,激动得颇怪异。
  “妈——”司烈难堪又痛苦。
  “伯母,为什么不肯见司烈?他是你唯一的儿子。”
  “你是谁?”母亲十分意外。然后提高声音,分明在问司烈。“她是谁?”
  “她是璞玉,我的好伙伴,好——”
  “过来,让我看看你。”母亲打断他的话。
  “我?”璞玉指着自己。
  司烈推推她,示意她前去。璞玉耸耸肩,坦然的走过去。
  “站到我面前来。”母亲再说。
  璞五只好转过去面对她。只见璞玉脸色大变,忍无可忍的惊叫起来。
  “璞玉,什么事?”司烈吓了一跳。
  只见璞玉眨眨眼,拍拍心口深深吸一口气,渐渐的平静下来。
  “璞玉——”司烈好着急,却不敢跑上前。他尊重母亲的意愿。
  “没——没事。”璞玉脸上路出一抹笑容,笑容慢慢扩大,慢慢变暖。
  显然背对着司烈的母亲一直在打量璞玉,然在璞玉脸上温暖的笑意里却看不出什么。好半天才听见母亲仍用淡谈平板的声音说:
  “你——很好。”
  璞玉再笑。突然伸手在母亲脸上轻轻抚摸一下,柔声说:
  “下次我还能来看你吗?”她只说“我”,完全不提司烈、仿佛已完全了解司烈母亲的心意。
  “随缘。”
  “你的眼睛好像司烈,伯母,好美、”
  没有回答。只见璞玉脸上如阳光普照。
  “我会再来。”璞玉走回司烈身边。
  “妈——”司烈变得难堪。愿意见璞玉也不肯见他,这怎么说得通呢?
  “司烈,我们回去。”璞玉说:“伯母和你的梦和遭遇没有关系。”
  “我想看她。”做儿子的很坚持。
  “不要勉强。”璞玉用力挽任他。“不要打扰她,求你。”
  司烈奇怪的瞪着璞玉,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打扰?他是儿子啊。
  母亲缓缓站起,纤细的背影一下子消失在门背后。
  “妈——”司烈欲追。
  “司烈。”璞玉不由分说的拖着他。“不要冲动,或许现在不是时候。”
  “为什么这样说?”他生气了。“你好像什么都懂,什么明白,你才见到她而已。”
  “司烈,”她微笑摇头。“难道我不关心你,不肯帮你吗?”
  “为什么?”他不满的盯着她。
  “她现在不想见你。”
  “她并没有这样说。”
  “我看得出,她眼中有这样的意思。”
  “莫名其妙。”
  “相信我,”她的神情很特别。“我懂她。”
  “你见到她不过一分钟。”他叫。
  “她是这个意思。”她拖着他离开。
  “我满怀希望而来,就这么走?”
  “她已把所知的完全告诉你。”
  “一点帮助也没有,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事情必有因果,着急也没有用。”
  他很意外她说这样的话。
  “她偷偷告诉你了些什么?”他问。
  “怎么会呢?我们面对面不超过一分钟。”
  “但是你好像突然懂好多事。”
  “看见她,看她的眼睛,真的,我仿佛真的明白了许多东西。”
  “她的眼睛像我?”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们是母子。”璞玉笑。“你们眼中都有一种特质,是——啊。智慧。”
  “她——原是读了很多书,很聪明,很有学问。”他说。
  “不不,这智慧与聪明、与学问没有关系。”她双手乱摇。“这是一种——洞悉世情,了解人心,是比较更高层次的。”
  “不懂。”
  “我说不出。这智慧——仿佛与生俱来。”
  “因为她有智慧,她强迫我走,不让我面对面看她?你刚才为什么脸色大变?为什么一见她就惊叫。”
  “我没想到她是那样的,很美。”她极快的说,一点也不经思索。
  “不是其他原因?”他凝定视线。
  “如果有原因,你比我更清楚。”她说。
  他思索,考虑着。
  “我们这就回台北?”她再问。
  “立刻回香港。”他似乎想到什么。
  到圆山饭店取了行李,马不停蹄的赶到机场,找到最早一班机票也要晚上九点。他们坐在餐厅等时间。
  “或者不该来台北。我太情绪化。”他苦笑。
  “至少让我知道你是三月二十六日晚上十一点正出世。”她笑。“比正常时间迟了两个多小时,难产,脸色青黑。”
  “完全没有用。”他叹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我把自己搞成疯子一样。”
  “回去帮董恺令开完画展,你需要休息,然后重新计划,再度上路。”
  “我觉得——一切已不再重要。”
  “你是这么脆弱的人吗?学学安娣,我感觉到她现在活得极平静、极平安。”
  “她快乐吗?”
  “你听见电视里的广告:快乐幸福不是必然的。我们要自己去寻找,创造。”
  “璞玉,我真是感觉到,有你在身边是太好太好的事。”他由衷的说。
  “当你需要时,我会站在你背后。”
  “谢谢,万分感谢。”司烈自然的握紧颦玉的双手,感动的摇幌着。
  “我们是——兄弟。”她微笑。
  恺令的画展如期开幕。鲜花由室内一直排到大堂,排到马路上。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记者们穿梭不断,报章杂志上好评如潮。原是锦上添花的时代。
  恺令是当然的女主角。她的作品,她的画展,连电视台都来访问她。
  她是女主角的材料,她把自己的角色把握得很好,很大方得体的做着应该做的事,分毫不差。
  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司烈想。
  在这方面,他永远低调,远远的躲在一角,做冷静的旁观者,或者说是一个欣赏者。
  他是在欣赏,从每一方面,每一个角度,每一个切面在远远的欣赏着恺令。不能否认,这个出名的女人深深的吸引着他,令他倾心爱慕。原因呢?他也讲不出。
  他觉得她每一个动作都优雅,每一个表情都动人,谈吐斯文,一颦一笑都充满了成熟美感。他何其幸运?能常伴左右。
  她的画展成功,他与有荣焉。
  整整五天画展他都留在会场,恺令在他就退到一隅。悄令累了回家休息,他就站出来帮忙主持着,很自然的情形。
  他本身也是名人,世界十大摄影家之一,很多记者认得他。想访问他,他一一拒绝。这个时候,他不愿分了恺令的荣誉。
  “董恺令和你是怎样的交情?”有记者半开玩笑的问。
  “她是我最尊敬、仰慕的画家。”他说。
  “这仰慕有没有爱慕的成分?”
  “请别开玩笑。”他十分认真。“我是严肃的说这件事。”
  “有人说你长年世界各地奔波摄影,目的就是为董恺令找寻作画题材。”又有记者问。
  “我只为艺术。”他脸上没有表情。
  “她是你忘年的红颜知己?”
  司烈觉得自己仿佛被迫到一个墙角,有窒息的强烈不安。
  “艺术里没有年龄。”司烈说。
  “你会追求她吗?”问的人笑了。
  “我不回答这样离谱的问题。”司烈忍无可忍的站起来,拂袖而去。
  他没把这段插曲告诉恺令,报纸上也没刊出这些花边新闻。也许他们的形象都是正派高尚的,记者们并不想开他们玩笑。
  画展的最后一天,恺令宴请了所有参与工作的朋友,当然包括司烈。平日只喝啤酒的他喝了几杯白兰地,微有醉意。
  “我送你回家,恺令。”他说。比起平日在恺令面前可以说—拘谨的他,今夜开朗很多。
  悄令神采飞扬又风情万种的答应。
  在董家一楼客厅,司烈远远的坐在那儿吃着工人预备好的水果。恺令换了衣服下楼,又是另一种情景,轻松活泼好多。
  一刹那间,司烈有个错觉,抹掉化妆的是恺令或董灵,他们真是那么相像。
  “恺令,今夜你真美。”他脱口而出。
  恺令淡淡一笑,竞没有怪他。
  “你醉了。”
  “不不,你和阿灵好像好像,你——”他立即停止,知道说错了话。在恺令面前他从不会如此放肆。
  “我知道你难忘阿灵,只是——那不是谁的错,命中注定的。”她说。
  “为什么要有命中注定呢?”他突然发脾气。“为什么?我不要它注定。”
  “司烈——”恺令惊诧。
  “什么都是注定,难道我的梦,母亲的一切,还有佳儿、璞玉、你、阿灵都是注定,我不要相信。”
  “你怎么了?”恺令笑起来。“颠三倒四的像个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开心,却也不能乱发脾气,是不是?”
  “是真的。为什么要命中注定呢?命中还替我注定了什么?为什么不一次让我看清楚?为什么要拖拖拉拉?”
  “你活得不耐烦?”她笑他的稚气。
  “我只是困扰,为什么会这样?”
  “阿灵也有一样东西留给你。”她说。
  “是什么?”司烈心灵震动。
  “很奇怪,是一个香槟的松木盖子。”恺令说:“上面写了你和她的名字,又有日期。她母亲看到,就带回来交给我。”
  一个香槟的松木盖子,签了他们的名字和日期,巴黎铁塔下那夜的情形一下子浮上来,她的亮丽红衫,她感动的眼泪,周围陌生人的掌声,那是永恒不熄的记忆。虽然她已去了。
  他暗然神伤。
  “阿灵母亲说,可能就是这香摈盖子令皮尔妒忌,发脾气,然后争执起来——”
  “是我错。”他激动。董灵是爱他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又仿佛看见她感动的泪眼,她是爱他的。“完全是我错。”
  “造化弄人。”
  “她可以离开那个什么皮尔,她对他已不再有爱情。”他说。
  “模特儿行业并不如你想象的简单,不是有型有美貌有气质就行。”她慢慢的说:“有时要牺牲,没有后台是不行的。”
  “她可以不做模特儿。”
  “你们认识太晚。”恺令摇摇头。“我没有办法用别的语言来解释,只能说命中注定。”
  “不,我一—”他凝望她。忽然觉得心中并无哀伤,甚至不再牵挂董灵。眼前的人不是更吸引他,更令他心动吗?她——她——
  可是璞玉说得对,董灵只是代替品,他心中喜欢的、爱的是恺令!
  脑中轰然一声,意识都模糊了。他心底的是恺令,不是董灵,是恺令。是,他益发肯定了。这误会多么大,后果多么严重,董灵还牺牲了生命,这——这——望着恺令,他心中狂跳,热得像发烧。
  “你想到了什么?”恺令声音柔和。她依然那么大方典雅。
  “我——”他喉咙发干,能不能讲出来呢?恺令才是他的对象?会不会太疯狂?太不能置信?她会有什么反应?一笑置之?掉头而去?她可能接受他吗?心中矛盾,脸色更胀红。
  司烈不敢冒险。
  “你和平时不同,”恺令摇头,像对个小弟弟。“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和阿灵好像,不化妆时简直是同一个人。”他喃喃自语。“有时我分不出你们。”
  “我比阿灵大整整三十岁。”她笑。“阿灵只像我年轻时。”
  “我想知道你年轻时的事,能吗?”他是福至心灵吧。
  “太远的往事,忘了。”她不经意的。
  “随便说一点,什么我都爱听。”他振奋起来。“你怎么会学画?”
  “寂寞。”她轻轻说。
  他“啊”了一声,怎么可能呢?这样的女人怎可能寂寞?一定有太多人围绕着她。
  “怎么可能?”他冲口而出。
  “真的。”她陷入回忆之中。“自结婚后我就寂寞,总是和工人们一起守着一间空屋子,那是在元朗的一处别墅,又大又古老,虽然非常精致又豪华,始终它只是一幢空屋子。”
  “你的丈夫呢?”
  “他有太多的应酬,有太多的交际。”她微有薄怨。“他是个好人,善良,温柔,只是——他太多情了。”
  “多情?”他以为听错了。
  “多情的男人可爱复可恨,当他面对每一个女人时,他总对那个特别好而忘了其他人,甚至守在家中的太太。”
  “你学画也算无心插柳。”
  “我并不很有才气,”她说得十分坦率。“我是名门闺秀派,容易成名。我们的朋友甚至我们自己都可以捧自己。我很明白,艺术我并不比人高,高的是名气和背景。”
  他想起璞玉说过同样的话,那小家伙还真有见地,恺令自己都承认。
  “但是他仍爱你,是吧?”
  “我想应该是。”她说得无奈。“那个时候他狂追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人家的太太,但他疯了一样去追。他向我承认,从来没那么狂烈的爱上一个人,他为那女人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弄得满城风雨。”
  “我想他是疯了,怎能做这种事?那女人接受他吗?”司烈问。
  “不。人家根本不理他,他却可以守在人家门口几天几夜,只为看那女人一眼。”她轻叹。“我是个失败的太大,管不住丈夫的心。”
  “怎能怪你呢?是他与众不同,他做这样的事会遭社会非议,他没想过?”
  “为爱情他不顾一切,”她神往的。“世界上少有这样的男人,为女人头破血流,义无反顾,到哪里去找呢?这是他最吸引人之处。”
  “你很爱他?”
  “非常、非常爱。”她眼神如梦,飘向好远好远的天际。“我想——爱他,令我生命枯竭。”
  “这不公平。”他愤愤不平。
  “爱情里哪有公平这回事?你爱他,他就对你有一切权利,至有权不爱你。”
  “不不,你这么好,他怎么可能不爱你?”
  “事实上,我只是他家中的太太,他对我有义务和责任而已。”她的薄怨渐浓。
  “你们为爱情而结婚?”
  “肯定是。”她挺挺胸,十分骄傲。“我只为爱情而嫁,绝对不为其他。”
  “变心的男人。”
  “不要怪他,他对我一直不错,虽然他的爱全部转到那女人身上。”
  “这样的事太匪夷所思。”
  “最可悲的是那女人始终对他不屑一顾,他——抑郁而终。”
  “一个男人真会这样?”他不能置信。爱情永远不是男人的第一位。
  “我亲身经历。”
  “你一点也不怪他、恨他?”
  “我爱他。”她垂下头。一副无怨无悔。
  “我想看看他的照片。”
  她眉心渐渐聚拢,过一阵,摇摇头。
  “有机会时我给你看。”
  司烈默默凝视恺一阵,心中感动更盛。这么好的女人,那男人如此福薄。若换成他,他要全心全意、尽心尽力、无微不至的爱她。
  他是爱她的,一直都是。
  “这么多年,你不会寂寞?”他清一下喉咙。
  “他死后我反而充实了,”她说得很怪。“至少,他常伴我身边,再没有其他女人的事令我担惊受怕。”
  “他常伴你身边?”
  “他的骨灰供在家里,”她指指楼上。“我静修的小佛堂里。”
  “你的感情——”他为难的说:“你的爱令我感动,现代没有你这样的女人了。”
  “我只是一个痴人、傻人,早该被淘汰。”
  他多想说我也如你般又痴又傻,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画展过后,你有什么计划?”
  “没有想过。也许去欧洲旅行。”
  “我陪你。”他不经思索,立刻又觉不妥。“我是说我也有空,我们可结伴同行。”
  她颇意外的望他一阵,摇头。
  “我习惯了一个人。不过非常感谢。”
  “一个女士,你会有许多不便。”
  “三十年,我不是这么过了吗?”她笑起来。好妩媚,好有女人味。
  他看呆了,心脏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
  “恺令——”他张口结舌。
  “迟了,回去休息吧。”她善解人意,经验丰富,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我——”
  “什么事明天说。明天我们一起午餐,带璞玉一起来,我预备素菜。”
  明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我能知道,那女人的下场如何?”他也聪明的转开话题,不想弄僵。“我是指你丈夫——他迷恋的那女人?”
  “听说已过世,很年轻,”她笑了笑。“也许终于被他痴心感动。”
  “会吗?是这样吗?”
  “她是车祸死的。”恺令又笑一笑。“生前我没见过她,死后我去看她最后一面。她并不很美,尤其在脸上有块紫红色的胎记,有半个巴掌那么大,要用瑕疵膏来遮掩。”
  他莫名其妙的心中一动。
  “她姓什么?她丈夫还在吗?”司烈问。
  “应该在。很特别的姓,我记得好清楚,他丈夫叫冷若水。”
  “她自己呢?”
  “不清楚。只听先夫常自言自语的念着阿爱。可能名字中有爱字。”
  “我——回去,明天中午带璞玉来。”
  他当夜发了一些乱七八糟全无关连的梦。他梦到那个叫阿爱的女人,却是面目模糊。又梦到恺令,恺令穿着婚纱站在那儿,身边却没有新郎。他又梦到自己,梦到璞玉,他想去做什么事,璞玉紧紧的拉着他,拖着他,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他在梦中听到一声声叹息,悠长的、绝望的,就像以前那老梦中的叹息声一样,面目模糊的阿爱突然变得清晰,竟是——竟是——佳儿。秦佳儿。
  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惊醒了。
  梦境中的一切真令他苦恼极了,他也许没有精神分裂,肯定的,他神经衰弱。他被莫名的梦纠缠了十几年。
  他就这么怔仲的呆坐着直到天亮。
  迫不及待的打电话给璞玉,约她中午一起到恺令家。
  “抱歉,中午没空。”她说:“昨夜阿尊约了我,不能推。”
  “又是他,他好像专门跟我作对。”他的不高兴立刻表现出来。
  “我们有点事情讨论。你怎么一直对他有成见呢?他是好人。”
  “会不会因为他是好人,有一天你不声不响的就跟他走?”他叫起来。
  “公平一点。”她停一下才说:“不能除你之处我再没有一个其他朋友。”
  他呆怔半响。
  “抱歉,是我不对。”立刻说。
  “最多午餐后我到恺令家找你。”
  “我会等。”停一停,犹豫半晌。“有一件事引起我好奇,我想跟你一起做。”
  “什么事?为什么要我?”
  “有你在我绝对有信心。”他是认真的。
  “看来不能不答应。”她笑。“如果真有前世今生,我前世一定欠你很多。”
  “那么——有关恺令前夫。”他说得突然。
  “又关你什么事?查什么?人都死了二十年,你发神经。”
  “不不不,你不知道。那男人为迷恋一个有夫之妇抑郁而终,那女人始终不理他,后来也车祸而死。她丈夫还在人间。”
  “啊——”虽然意外,她却不感兴趣。“人家的是是非非情情爱爱,你为什么查?恺令叫你去做的?”
  “不——”他考虑一阵。“璞玉,有时候我觉得你像先知,许多事都能说中。”
  “好。什么事令我变先知?”
  “你说过阿灵只不过是代替品,我现在觉得相当有道理。”
  “你——肯承认?”她意外兼不置信。“你心里那个女人是董恺令。”
  “相信是。”
  “这样就好,放马过去追啊!还要我帮忙查什么几十年前的事呢?”
  “我想没有希望,她对亡夫一往倩深。”
  “她说的,是不是?”她笑。“没有试过怎知没希望?我支持你。”
  “弄僵之后怕朋友都不能做。”
  “追董灵的勇气呢?怎么面对董恺令你就自动矮半截,像话吗?”她极不以为然。
  “不。我要先查以前的事,”他固执得像条牛。“你不帮忙我也单独做。”
  “唉。好吧,从哪里开始?”
  “先找出那个叫冷若水的男人。”
  “冷若水?冷若水教授?是他?你不知道他吗?”璞玉叫。
  “教授?很出名吗?”
  “经济专家,深得海岸两边领导人重视,是重要顾问。”她吸一口气。“你不看报纸的吗?他一句话能使股市上下几个价位。”
  “这么厉害?”
  “你想见他?”璞玉问。
  “她的太太就是那个女人。”司烈说。
  “董恺令亡夫迷恋的女人?”
  “是,是。我们有办法接近他吗?”他兴奋。
  “这事真复杂。”她苦笑。“司烈,这件事令你这么不顾一切?”
  “我好奇。真的,好奇。”
  “不论你是为什么,我帮你试。谁叫我是你的兄弟。”她叹息。
  “哈利路亚。”他在电话那端叫。“记得在午餐后到,我等你。”
  璞玉到董家时他们刚吃完饭,司烈一见她就开心的迎出来,却又看见她背后的阿尊,立刻孩子气的脸色一沉。
  “你的事阿尊替你办好了。”璞玉立刻说。
  “啊——”他不能置信。
  阿尊含蓄的笑,并没有说什么。当然,恺令在一边也不能说什么。
  “今夜去他家。”她眨眨眼。“你要不要回家焚香沐浴?”
  “什么事?我这儿有佛堂也可以焚香,沐浴也行。”恺令笑。
  “我还是回家。”司烈兴奋得异常。“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办。”
  坐在璞玉的九一一上,司烈迫不及待。
  原来阿尊认得冷若水教授,当然啦,他是天文物理专家,大家在学术界都有成就。阿尊一约就妥。
  “晚上阿尊陪你去。”她说。
  “你呢?不陪?”
  “有这必要吗?”她摇头。“劳师动众。”
  “昨夜我很多梦,梦到原来面目模糊的阿爱突然变成佳儿,吓得我……”
  “佳儿。怎么你生命中所有女人——除我之外都与你的梦有关?”她很怀疑。
  “前世姻缘?因果循环?”他耸耸肩。“我也正在找寻答案。”
  “会有答案?这种事?”她眉心微蹙。
  “要有信心。所有的事我相信必有答案,只看我们找不找得到。”司烈说。
  “很哲学的话。”璞玉说。
  “我觉得见冷教授对我很重要。”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看他一眼。
  一晚上,坐在冷家的大厅里,司烈、璞玉和阿尊都十分严肃认具。
  “你们想知道什么?”冷苦水教授问。
  “很抱歉的事。”司烈显得拘谨。“我们想知道三十年前尊夫人去世的事。”
  冷教授眉峰渐渐聚拢。
  “为什么?”他的声音像他的姓一样冷。
  “对不起,我知道太冒昧,我是有私人理由,我——”司烈胀红了脸。
  “什么私人理由?你是谁?为什么要知道阿爱的事?”冷教授一直保持风度。
  果然叫阿爱。
  “这件事说来非常复杂,知道事实对司烈很有帮助,请相信我们。或者以后有机会再来跟你说明。”
  “阿尊,”冷教授望着自己出色的朋友。“我能相信他们吗?”
  “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司烈更是世界十大名摄影家之一。”阿尊硬着头皮。
  冷教授眼光闪一闪,再望司烈一眼。他没有想到这英伟的胡须男人是世界知名的庄司烈。他沉思犹豫了好久,他们都以为他永不肯再开口时,他开始说话。
  “其实,该是什八年前的事。”他脸色渐渐改变,黯然又无奈。“我们碰到一件荒谬的事,城中最出名的花花公子居然宣传单恋阿爱,弄得满城风雨,我们躲起来不想见人。”
  谁也没答腔,只想他快些说下去。
  “阿爱被弄得心情极坏,烦不胜烦。那花花公子天天新招,有次居然在我们屋外站了三天三夜。我们没法可施,只好避开。那年我到美国教书,总算清静一年。满以为事过境迁,一切正常,谁知那男人不知怎的居然病得只剩半条命,还扬言一切为阿爱。天下怎有这种事、这种男人呢?我们真不幸。”
  冷教授为自己添一杯茶,慢慢再说:
  “到他临终前,他差人来说想见阿爱最后一面,这真荒唐、荒谬,阿爱当然不肯。差来的人回去复命时,花花公子就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们始终没见过那花花公子?”司烈问。
  “只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但其真实的面目却看不清楚,只知道他有个画家太太。”
  “董恺令。”璞玉说。
  “是,好像是叫这名字。”冷教授说:“那人死后阿爱精神大受打击,总觉得自己害死人,整日神思恍惚。有一天夜里开车回来,就出了意外。”
  “怎样撞的车?”司烈问得奇怪。
  “很残忍,很没人性。”冷教授在叹息。“撞得阿爱重伤却不顾而去,阿爱是流血过多而死。她本来可以救活的。”
  “啊!”司烈和璞玉一起惊叫。
  “一直没找到肇事者?”阿尊问。他也被这传奇的故事吸引了。
  “若有心逃避,一辈子都找不到。”冷教授恨恨的。“我也想找出此人绳之以法。”
  “后来呢?”司烈再问。
  “还有什么后来?人都死了。”
  “是真意外吗?”璞玉突然问。
  “什么——意思?”冷教授吓一跳。
  “不不,我只是突然想到,会不会有人故意撞车的?”璞玉很不好意思。
  “我们没有仇人,也不曾跟人结怨。”
  “不要胡思乱想,这是不可能的。”阿尊拍拍璞玉。
  司烈望着璞玉一阵,却没有说话。
  离开了冷家,和阿尊分道扬锨,九一—车厢里又只剩下司烈和璞玉。
  “我说觉得有点怪,事情很怪,很可疑。”璞玉说。
  “对不起,我想不应该再去追查。”司烈忽然说:“我看到‘保时捷’新出了一款车九六八,很像九一一,但性能好很多,又帅,而且卖价便宜,美国的订价才四万六千美元。”
  璞玉皱眉,怎么讲起风马牛完全不相干的事呢?司烈在想什么?
  “我无意换车。”她说。
  “我可以回美国买一部,学你,开得潇潇洒洒。香港的价钱可能贵一两倍。”他笑。
  “司烈,你心里到底想讲什么话?”璞玉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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