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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接下来几星期,姜曼婷发现自己不需要刻意回避,也几乎见不到颜飞轩的面了。她回想自从他住进何家、开始上班后,一切比她原本担心的最糟状况要平静得多——颜飞轩早出晚归,连饭也不在家吃。即使两人真不巧照了面,不论是在家中还是公司,他也像没见到她这个人似的,眼角也不抬一下就从她身边走过。
  但即使仅仅和他擦肩而过,姜曼婷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圈危险又强悍的磁场,使她全身神经细胞都不由自主的充满某种精神能量,好像随时在戒备着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不得不屏住呼吸抗拒身体的僵硬感,直到远离那圈磁场的笼罩范围,才松下一口气。
  无论如何,因为颜飞轩的刻意回避,她担忧的大火拼场面,倒没有再度上演。姜曼婷暗自庆幸。但愿日子能这样平静过下去吧。只要怀文和曼妮的身体能维持现状就好,她不想再让生活起任何波澜。
  一进公司办公室,她迅速把桌面上的文件扫了一眼,由于这些文件她大部份都已经在家中的电脑荧幕上看过,所以她很快就分门别类的做好指示。若不是有些重要客户必须由她代理怀文亲自接见,她还可以更少出现在公司。
  她对助理茱蒂交代:“你联络联合银行的吴董事长,告诉他我会安排好必要文件,让李经理明天与他约见面,请他不要再催了。”
  “可是吴董坚持非见你不可。他说不见到你的面什么都不用谈了。”茱蒂宣告自己的沟通失败。“除了吴董事长,还有欧洲来的那位史蒂文先生,也非要你本人出席今天傍晚的晚宴。他明白表示如果你没去,就别想要他在文件上签名。”
  姜曼婷咬咬红唇,她无法责怪茱蒂,因为这位得力助手已经很尽力为她挡掉了太多这类所谓非见不可、却又意在弦外的约会。至于剩下这些必须当面向她请示的状况,肯定已经在茱蒂能力范围之外了。
  “请你转告吴董,我会出席下个月他举办的慈善舞会,但我明天实在分不开身去见他,请他体谅。至于这次要讨论的条款,李经理能全权代表何董事长作决定,所以,希望他不要因为一次坚持,而造成以后大家没有合作的机会——你只要这样说,我确定他不会再为难你。”
  茱蒂也掩着嘴笑。“我猜他更乐意见到舞会上的姜小姐。”
  姜曼婷转转眼珠子,看了堆满她办公室每个角落的紫玫瑰一眼,无奈的笑笑:“他真是夸张,我简直连路都没办法走了。”
  “而且吴董每天送来的这几百朵玫瑰花竟然每根刺都剃的干干净净,因为他对大家说你是不带刺的玫瑰,嘻!真怀疑他雇用多少人整天帮他作这种事。”茱蒂对男人追求姜曼婷的攻势,早已见怪不怪。“可是史蒂文先生那里该怎么处理?”
  “我还正想问你呢——欧洲合约不是属于颜总经理的管辖范围吗?怎么会扯到我们这边来?”她略感不快,微蹙秀眉。“还有,你怎么会让史蒂文把这东西送进我办公室里?”姜曼婷指指放在办公桌角落的一个水晶项链盒。
  由水晶精工雕凿成的盒子本身一望即知是件极其昂贵的艺术品,而且让人不用打开就能看见里面那串价值更匪夷所思的粉红钻石项链。
  “我很抱歉,姜小姐,史蒂文先生利用我午休的时间亲自送进来的。大家都知道欧洲明年的合约签不签得成全看他,所以没有人敢阻挡他,何况……”她欲言又止。
  “不管还有什么原因,你都得找人给我送回去。花也罢了,首饰哪里能随便收?”
  茱蒂一脸为难的表示:“姜小姐,我以为你还是亲自还给史蒂文先生比较好些。我刚才正想告诉你呢,颜总经理和他吵了一架,所以如果连你也拒绝见他,史蒂文先生可能真的会一怒之下把合约给别家。”
  姜曼婷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明明听说颜飞轩上任后的工作表现极优异,她还正以为应该对他刮目相看呢,怎么会突然捅这么大的纰漏?
  “有没有搞错?欧洲的业务占我们总交易额的五分之一耶,他……颜总为什么和人家吵起来?是史蒂文提出的合约内容有问题吗?他在故意刁难我们?”
  茱蒂嘘了一声,示意她稍安勿躁。“你不能让颜总知道是我告诉你的,姜小姐,因为他不让我们任何人告诉你——昨天颜总经理一听史蒂文先生说非等见到你才肯签合约,他就当面骂人家是……假公济私的大色狼。”
  如果姜曼婷不咬着嘴唇,她肯定就要大笑出来了。“最好用三秒胶把这张该死的挡不住的臭嘴黏住……”她在半气半笑中自言自语。
  “什么?”
  “不,没什么。”姜曼婷想了几秒钟,叹口气,知道自己实在无法冷眼坐视欧洲市场泡汤。“好吧,请你通知颜总,我今晚会去见史蒂文先生。”听她这么说,茱蒂也明显的松了口气,因为只要姜曼婷愿意出席,这合约就等于已经到手了。“晚宴时间是六点半,餐厅座位已经预定好了。”
  犝饧感瞧谘辗尚媸且桓鐾芳父龃螅蛑辈辉敢庀嘈抛约亲眼所见的种种。
  这讨厌的傲慢的拜金女人,她的魔力居然无所不在,让人想避都避不开!
  她那副俨然是何家女主人的姿态已经让他咬牙切齿了,没想到拥有几百名优秀干部的跨国大财团,却也好像没有她就办不了事——她人虽不在公司,音容却频频出现在每间会议室的视讯银幕上,她透过电子邮件所下的指示更是充斥每台电脑荧幕。
  老天,他快要抓狂了!天理二字究竟还存在吗?
  最最让他受不了的,是所有人好像把她当成女神一样捧在手心上!那天他不过是发了句牢骚吧,说:“年纪轻轻就爬到特助地位,也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花瓶罢了,干嘛人人都跟着她团团转。”
  没想到他那位未婚的男助理却以正义之士自居,板起脸孔为姜曼婷辩护。“颜总,话不能这么说。姜小姐确实是美丽的,但她的风度,谈吐,气质,能力也无可挑剔,待人又好体贴温柔,就算说老董事长退休后这些年,我们公司全靠她一个人也不为过。何董老早就等于将所有事全都交给姜小姐作主了。当然啦,她对外都会说是何董的决策,但我们大家谁不知道其实是她在打理一切?而且,你相信吗?姜小姐连扫厕所的欧巴桑名字都叫得出来,还知道我母亲住院开刀,给了我一星期有薪假期,还有……”
  “够了够了。”颜飞轩快快挥手制止越说越陶醉的助理,不然他可能会吐出来。奇怪,难道除了自己就没有人见过这头母狮子发火的样子吗?“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她有没有哪点不好?”
  “这个嘛……是有啦。”
  他精神总算一振:“是什么?”
  助理吞咽了一下:“她名花有主了。”
  颜飞轩真想一拳把他揍醒。怪哉,照说这种仗美貌来“窜夺大权”的女人,应该有很多人会在背后批评她,甚至可能将她说得很不堪。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真的看得出每个人眼中口中对姜曼婷的崇拜、欣赏、钦慕……确实由衷,更神奇的是,不仅仅男性,连女性员工对她都没有一句非难。
  这该死的女人到底有什么伟大?
  好吧,他同意得改变一点点以前对她的看法——姜曼婷最少不是胸大无脑!可是,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才干输给她。所以这些日子来,他才会比自己原本计划的更努力投入工作。希望至少在属于他的业务范围内,能尽快且彻底的消除姜曼婷骇人的“影响力”。
  谁知道正当他对自己的成绩感到有点满意时,竟然出现个大色鬼表示没有她在场就不签合约!这下子可把他气歪了,指着那个叫做史蒂文的尖鼻子就开骂了起来……
  唉,其实真正最让他恼怒的是自己的沉不住气。怎么一碰上和姜曼婷有关的事,总能让他的情绪轻易失控,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颜飞轩再三提醒自己,今晚他绝不能失态。但一见到姜曼婷出现在约好的法国餐厅门口时,他还是感觉到胸口不自在的鼓涨起来。
  她将一头自然卷的鬈发盘了起来,耳畔一对绿玉复古耳环,身上一袭湖绿色贴身丝裙,设计考究的前襟交叉叠着,把她的完好体型毫不做作的展露出来。在颜飞轩这些年的记忆中,每次见到她总是身着鲜艳的色彩,仿佛想强烈吸引每个人的目光。没想到她也这么适合轻柔的色系,而且能恰到好处的把典雅和性感同时集于一身。
  他把男人对美女必然会发出的赞叹偷偷藏在心里,也不再去细想心湖为何还是有一点点让他不舒服的动荡——就算姜曼婷要使美人计,戴绿帽的也是何怀文,自然与他颜飞轩无干,不是吗?
  尽管他不想让表情起任何变化,但或许紧抿的嘴角还是这么隐隐约约的动了一动,姜曼婷敏感的注意到,知道他又不悦了。她恨不能抓住那头长发用力摇晃,提醒他不要忘记今天这场让避无可避的饭局皆因他的冲动而起。她已经不计前嫌来帮他“擦屁股”了,敢问他先生究竟还在不满什么?
  好吧,他和史蒂文吵架的原因毕竟是因她而起,找遍全世界只怕也没有一个男人喜欢知道自己的能力输给女人的魅力。但女人又何罪?
  应付过太多这种情况,她实在很乏了。
  少女时代可以任性自在的为男人的奉承而晕陶陶,等年纪渐长——尤其是遇见怀文以后——她才发现外表竟成一项她摆脱不了的累赘。尽管她尽心尽力做好每个小环节,希望能交出漂亮的成绩单以报何怀文对她的恩与情,又希望能避免人家说闲话,避免怀文受人嘲笑,却还是经常有人心存醉翁之意,给她甚大的精神折磨。
  还好怀文信任她,从来不怀疑任何追求她的男人。
  或者该说,他信任的是他自己吧?怀文很清楚她是离不开他的,不是吗?想到风度翩翩的怀文,姜曼婷心中一定;但看见眼前这位始终对她心怀不满,一脸冷酷的颜飞轩,她又感到心脏被扔进了冰窖里,在零度低温中紧缩成一团。
  越走近他身边,她越感觉到他狂傲的视线、他浓密的双眉、他无笑的嘴角、他微褐的肤色、他宛如一堵墙般魁梧的身躯,甚至他挺拔的站立姿态,全身每一处都混合成凶猛残忍的漩涡,等待她一步步走进这会将人碾绞得粉身碎骨的力量中心。
  老天,她真想逃。
  但颜飞轩已经很有绅士风度的弯起臂膀,她只好硬着头皮将玉手搭在他硬如坚石的臂弯,两人在无言中相偕走进餐厅。
  史蒂文一见到姜曼婷,顾着笑也来不及,过去小小语言纠纷自然既往不咎,两位男人见面握了手就算言和,三人在尚称愉快的气氛里闲聊用餐。
  晚餐用毕时,姜曼婷从皮包中拿出装着钻石项链的水晶盒,退还给史蒂文。“史蒂文先生,好遗憾这条美丽项链并不适合我。”
  史蒂文两眼瞅着她,似乎想探索这位美女的真正心意。“姜小姐是认为——这份礼太轻?”
  “确实太轻了。”姜曼婷摆起正经表情说。她并没有错过颜飞轩眼里一闪而逝的轻视,她真不懂自己究竟是哪辈子招惹过他,为何一言一行总要引起他的不满。气恼之余,她心口竟还略过一阵隐约的莫名的疼痛,但却还是挂着淡淡笑容继续说:
  “这条粉钻项链自然是美,论价值其实比不上装载它的水晶盒,而这只水晶盒的价值又比不上阁下送我这份礼的心意。既然我已经收下了您最重的礼,又怎么会看的上区区一条项链呢?”她举起白酒杯,对史蒂文微微一晃。“史蒂文先生,谢谢啦。”
  从没听过如此有意思的拒绝方式。史蒂文忍笑回敬她,毫无不快,但却也不放弃的继续进攻:“等会儿我们换个地方去喝酒聊天可好?”
  “不好,你趁人之危。”她笑眯了眼睛的拒绝,让人无法生气。
  “那要到什么时候?”
  “我们举办庆功会时,你自然就是主角了,到时人人都抢着陪你喝。”
  史蒂文呆了半晌才扬起嘴角。“我想不签都不成。”他也爽快,从口袋里掏出金笔在预备好的文件上一挥。“好啦,庆功会什么时候办?”
  “你一句话。”
  “你真是有办法,姜小姐。”他半是赞叹半是醋酸的说,“不知道何董事长用什么手段才让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他是个很体贴员工的老板,如果是别有目的的客户,他肯定不会让我单独赴会。”她避重就轻的曲解他的话。“颜总经理刚上任不久,就让我们公司上上下下全体称赞他的工作与领导能力。史蒂文先生一定也已经了解他这人可是直来直往得很,绝不会在客户背后耍花样,贵财阀以后可以放心与他合作。”
  史蒂文朗声大笑起来:“好,好,我明白了。但现在至少可以陪我小小庆祝一下吧?”
  姜曼婷浅笑中执起酒杯,姿态曼妙地酌一口。“祝我们合作能比以前更愉快!”
  吃完这顿丰盛的美食,颜飞轩简直不知道一口口吞进腹中究竟是海鲜美酒,还是无可计数的惊奇与疑惑。
  无论以财力、势力或外表来说,举止潇洒迷人的欧洲名门公子史蒂文,都没有理由让任何女人拒于千里之外——她和何怀文不过是订了婚,大有选择更好对象的机会和条件,为什么她会推得如此干干净净?
  难道她想放长线等更大的鱼上钩?可是,在鱼池中等待一口吃下她这美味嫩饵的超大型鱼儿可不只史蒂文一条。从各方面的传闻中,颜飞轩却从未听到姜曼婷接受过任何男人的追求,甚至还避之唯恐不及。而这些男人中条件比何怀文更好的委实不在少数。
  姜曼婷莫非……真和他原本设想的拜金女人有极大出入?她真心爱着何怀文?
  让他产生问号的不只是姜曼婷,还有何怀文。在何怀文交付给他的工作范围里,颜飞轩当然料想到自己不可能从其中找到任何“证据”,但他还是设法在最短时间内将手边能掌握到的一切资料全数过滤一遍,才宣告放弃。但他真怀疑何怀文会甘心放弃八年前那件事……
  尤其他的直觉告诉他,何怀文这次找他回来的目的绝非如此单纯!但现在唯一可能让他找到蛛丝马迹的,就只剩下二楼的书房和何怀文的卧房。
  然而,到今天为止已经接连三天了,颜飞轩趁半夜潜进书房里,用小型手电筒无声地探索,却还未发现任何可疑的资料。他怀疑姜曼婷会不会知道什么?既然何怀文放心将几乎整个何氏财团的控制权交到她手上,也有可能……
  不,我不愿相信!
  颜飞轩对自己心里突然发出的声音感到讶异,曾几何时,他竟然开始帮姜曼婷说话了。他甩甩头,无暇深究,继续敲打电脑键盘,忙碌的将一些档案拷贝到磁碟片中,准备带出书房再仔细研究。
  门口传来脚步声。
  他警觉的收起磁碟,关上何怀文的电脑,整个人钻进书桌底下仔细聆听。
  又没有声音了。他不愿冒险,悄悄贴在门边,又听了好半晌,确实没有声音再传来后,才轻轻转动门把,拉开一条细缝……
  一个穿着鹅黄色睡衣的长发女人,背对着他矗立在书房门前。
  他惊讶不到一秒钟,立刻恢复镇定,因为他从轻盈的背影认出她是姜曼妮。她就这么站着,一动也不动,整个人好像一片云似的飘飘然。
  颜飞轩挣扎着该怎么作。姜曼婷说过她妹妹神志不清,就算看见他半夜出现在二楼,说不定也不会有反应;相反的,也可能突然大嚷起来。但他若不离开书房,谁知道姜曼妮会在这里站多久?比拼耐力的结果也说不定还是会被她发现……
  颜飞轩祈祷她最好快快离开,而且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没有犹豫多久,姜曼妮突然像雪人遇到阳光,身子就在他眼前融化软倒。根本来不及他冲出去伸手相扶,砰的一声,她已经躺在地上。
  在这极短的时间里,颜飞轩脑里已经掠过他能采取的两条路。这倒地声很可能引出睡在书房左右房间里的何怀文或姜曼婷,他虽然来不及跑下楼,但可以关上书房门,躲在房里直到他们照顾好姜曼妮后再溜出去;可是,这声其实并不算十分响亮的声音,也可能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他关上门等待的结局,就会演变成也许需要紧急救援的姜曼妮错过抢救时间而发生不幸……
  关门或不关门只是他一瞬间的挣扎,他怎可能放任她不顾?颜飞轩迅速离开书房,轻轻关上门,将姜曼妮从地上抱起。
  事实上,就在颜飞轩抱起姜曼妮的同时,何怀文的卧房门也敞开了。
  “发生什么事?”他的表情有些微惊讶,却仍不失镇定。
  “她昏倒了。”颜飞轩横抱着姜曼妮站在走廊上,只简单的陈述事实。
  两句对话间,姜曼婷也从她房里走出来,没有迟疑就跑到颜飞轩身边,神色紧张的观察妹妹星眸紧闭的脸蛋。
  “她没关系。”姜曼婷对紧绷着脸部表情的何怀文说:“不用担心,怀文,她只是老毛病,一会儿就会醒的。”
  何怀文深沉莫测的视线只集中在颜飞轩身上。他放松脸部紧绷的肌肉,缓缓说:“飞轩,麻烦你送曼妮回她房间。”
  但颜飞轩还没有动作,怀中的姜曼妮竟已醒转,正张着一对清灵的眼睛凝视他。“阿杰。”她轻声叫他。
  颜飞轩心骤然绞起一阵疼痛。这女孩身子好瘦好轻,应该是二十几岁年纪的白净脸庞,却盛满十几岁的稚气,那两颗黑眼珠亮晶晶的,好像看着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似的对着他直瞧,柔软的嘴角还在用一个陌生的名字叫他。
  “曼妮?”姜曼婷没有错过妹妹的声音,“你在叫谁?你认识飞轩吗?”
  颜飞轩缓缓将她放落到地面,一手仍有力的支撑她的纤腰,怕她又突然发软。
  姜曼妮双手还依恋在他身上,扶着他的臂膀不舍离去。“阿杰,不要离开我。”她柔柔的嗓音和眼里的泪水都让人无法拒绝。
  在一阵冲动里,他脱口而出:“放心,我不会离开你。”
  她默默的痴痴的看着他,浑身上下笼罩在雾般的忧愁里,一双柔软小手从他手臂滑到他肩膀,又抚上他的脸,在他眉宇间摸索,好像要再次确定他不是梦,不是幻。
  “阿杰,音乐响了,我们……”
  蓦然间,那对盈盈亮亮的眼睛一迷蒙,颜飞轩还来不及在心里低呼——啊,她又要昏过去了——姜曼妮整个人已经滑进他的臂弯中。
  姜曼婷慌忙伸手来扶。“曼妮!”
  昏昏黄黄的灯光,好柔的音乐在耳边流动……
  这是哪里?她努力集中视线,企图穿过脑海中的一片朦胧……
  景象逐渐地清晰起来,姜曼妮看见拥挤的舞池,一对对十几岁的男女紧紧依偎彼此,想挪出更大的空间滑动,想缩短两人间的距离……
  女孩或倚在男友肩头,或将面颊贴在舞伴胸前,男孩要护着女伴,注意脚步的挪动,不要碰上别人。有几对喁喁细语,有几对藏身在更为黑暗的角落里忘情拥吻……
  其中也有两个女孩成双或两个男孩成对的,像她和贺倩如。没有男伴的女孩在这种舞时间,也只能互相作伴来过过干瘾。
  贺倩如一张小嘴叽叽喳喳在她耳朵边动个不停,大大降低了浪漫气氛。“曼妮,我们等下转个圈,你注意看在你左后面那两个男的。很久以前我就看过他们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每次他们两个跳起吉鲁巴来,哇,起码三分之一的场地都会被他们占掉,大家都会停下来看他们跳。他们调皮得很,忽然踢一下左脚,忽然跷一下右脚,圈子转得又快又大,简直叫人眼睛离不开,不知道下一秒钟又要换什么花样了。等下换吉鲁巴音乐的时候,你就可以好好见习了。”
  “就是你上次要教我跳的那种舞?拜托,我光看头就昏了。能跟上你们跳摇摇舞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你就别再逼我跳别种舞了吧?”她真是兴趣缺缺,喜欢沈淀在舞厅与世隔绝的热闹气氛,不表示就喜欢自己动身体跳舞,尤其是像她这种没有音感,手脚里又没有运动细胞的人。
  贺倩如不高兴的轻轻拉扯一下她绑在脑后的马尾。“你就是这样,试也不先试试就说没兴趣。连跳舞都要我逼你才来。怎样?来过几次发现很好玩了吧?早就该听我的话,多出来玩玩不是很好吗?老闷在家里怪不得会犯什么头痛病,弄得你要死不活的。”
  “是很好玩啦,不过……”
  “嘘,不要说话,他们在看我们了。”
  贺倩如立刻堆起一脸柔媚的表情,让她觉得好笑。和倩如假凤虚凰的跳慢舞,她图的是一种气氛,可不像倩如摆明了要吸引男生来交换舞伴哪。倩如总说来这里不找个男生跳跳舞不过瘾,害得她上次被逼着和一个大色狼跳,对方一开始就快把整个人OK绷似贴到她身上去了,吓得她落荒而逃,真丢脸。
  “喂,来了来了。”贺倩如小小声的贴在她耳朵旁边说。
  “小姐,交换一下舞伴如何?”
  虽然有贺倩如的预报,但听见低沉的男声突然在背后响起,她的心脏还是突地震动一下,身体肌肉也紧张了起来。她和贺倩如对望一眼才分开身体。下一秒钟,她已经被一双结实的臂膀给接过去了。
  那人把手放在她腰上,她将手很自然的放在他肩上,但身躯适当的和他保持距离。幸好他没有用力拉她,挺绅士的。
  “原来你的腰比我想像中还纤细,只是被宽大的棉衫遮住,看不出来——喂,你跟朋友一起来吗?你们坐在那边角落嘛!还有个戴耳环的男生,我没看错吧?”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很好听。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垂着眼睛猛盯着他衬衫胸口的钮扣。
  “我也是和朋友来的,今天只有两个人。你常来吗?”
  “一星期最多一次而已。”她小声回答。
  “我常来。今天本来不想来的。一早和小伟——就是和你朋友跳的那个——约在巴尔可。你猜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在干嘛?蹲在地上吃棒棒糖。妈呀,我差点想转身走掉,假装不认识他,可是已经被他叫住,只好跟他一起蹲在地上看女生。看得无聊死了。他说,阿杰,去跳舞吧。我们就来了,差点没位子坐。平常和朋友整票来,一坐就占了一整排座位,可是星期天要找齐他们可比登天还难,全跟女朋友跑了。喂,你还在念书?”
  听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突然冒出不相干的问话,她愣了愣,摇摇头:“我休学了。”
  “那些朋友呢?全休学了还是学校倒闭了?”
  她笑笑:“没有,有些是高中同学,休学以后很久没见面了,今天约出来玩。”她头垂低低的,这人不用她费心想话题,就会自动自发冒出许多话来,让她心情比先前轻松很多。她不像贺倩如这么健谈,最怕碰见和陌生人跳舞时两个人都默不吭声,在尴尬气氛中跳完了点点头就分手,总让她觉得很别扭。
  “你笑起来很可爱耶,让人觉得好亲切,像小孩子一样毫无心机的。”
  这算赞美吗?她还是只能微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喂,说话啊,不要一直我一个人唱独脚戏,好像我很聒噪似的。我平常可没有这么多话哦,你再不说话我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要我说什么?”她傻兮兮的反问。
  “你几年次?我五十六。”
  “五十九。”
  “哇,我还以为你是五十七的,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成熟。”
  这已经是第三首慢曲了,要不了多久,快节奏的吉鲁巴音乐和刹时将亮起的灯光就会破坏这份浪漫情致,再次把疯狂热闹的气氛带到这个与大人隔绝,没有升学压力没有父母责骂的世界。
  “待会儿和我跳吉鲁巴好不好?”他爽快的问。
  她抬头,歉然的笑笑:“我不会。”
  “我教你。”他毫不犹豫的说,“很容易的。”
  “我真不会。”她有点退缩。“我很笨,朋友教我好多次都学不会,真的。”
  “跟着我就行了,我不会让你出丑的。”
  灯光刹时大放,一对对男女立刻开始随着变快的乐曲熟练的转圈圈。他一把抓住正转身想逃的她,不等她抗议已经拉着她转起圈子来。“一、二、三、四,转身,转回来,再一、二、三、四,对,再转,咦,你很轻很软,很好带嘛!”
  在别人眼中,他们这对跳得相当熟练,但她心里有数自己真的不会跳,只是完全放松的,被动的,洋娃娃似地让他带着。有时候她会出错脚,他就会快手把她拉回来,一会儿她又转错边,他又再技巧的让她转回来。
  “你看,很简单吧,你一点也不笨。”
  她笑了,她一向很怕吉鲁巴,转来转去的让她搞不清楚哪个方向才是对的,但今天这个大男孩的手每次都在她思考前就把她带向正确的位置,她干脆把整个人交给他,感觉他的手往哪儿拉,她就往哪儿转。
  吉鲁巴跳起来竟这么轻松!她想起贺倩如刚才说过的话,他应该是跳吉鲁巴的高手罗!可是他现在只能带着不会跳舞的她,挤在舞池角落里,一、二、三、四,转身……
  真可怜,他一点觉得很窝囊吧。看他一副很专心,很紧张的表情,同样的舞步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她还是会出错脚,他稍微想变换一下舞步,试着将她往另一个方向带,她马上不知道往哪里转才对;但每当她连续转了好几个正确的圈子,他脸上立刻会浮现一种好像很满足的笑容……
  两曲吉鲁巴过后又换成了普通的热门舞曲,她这下真的要走了。
  “你们不跳午夜场?”他声音里有再明显不过的失望。
  “六点了,要回家了。”她有点喘气,感觉到几点汗水从脸颊边滑下。
  “我想,等这场完,我们也要走了。本来想如果你们留下来,那我也不走了——不教会你跳吉鲁巴不甘心。”
  “喂,阿杰!”和贺倩如跳舞的男生挨到他身边拍他的肩。
  她趁机笑笑说声再见,转身就往贺倩如身边走。
  “等等,绑马尾的!”
  正要步出舞厅的她先愣了愣。是在叫她吗?然后才回头,看着这个男孩。
  门口灯光比较亮,说真的,她这时才看清了他的脸,跟他跳舞的时候她几乎一直低着眼,不敢盯着陌生男孩的脸瞧。吉鲁巴又让她昏头转向,没时间停下来仔细打量他——现在才发现这个高大的男孩长得竟如此醒目,鼻梁很挺,浓眉大眼,混血儿似的脸孔配上一百八十左右的身高,腿儿长,肩膀宽,腰身细窄,一头齐肩长的黑发干净俐落的束在颈后,性格中带着几分艺术家的气质。
  她不由得呼吸一窒,哗,原来跟自己跳了这么久舞的,竟是这样一号人物。难怪倩如一直拉着自己打听他,她的心里不禁涌上那么一点点,一点点骄傲。
  他追上来,爽朗的向她要纸笔。她在狐疑中拿给他自己的小记事本。他翻到空白一页,写下:“七八一六四五四,康宇杰。”他把本子交还给她,说:“今天晚上十点打电话给我。”
  她有点吓一跳,呆呆的应了一声,转身又要走了。
  “喂,马尾。”他不自主的叫出来。“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姜曼妮。”她回头笑笑,报了名字。
  但不知怎地,分明走出了舞厅大门,分明走到了街上,分明回到了家中,而那首吉鲁巴的曲子却始终在她耳边低吟,双脚像不着地一样飘在空中,呼吸也不受控制,身子就是想随着音乐旋转,旋转,再旋转……
  那天已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姜曼妮一直记得,从没有忘记过……
  “你好好睡一觉吧,曼妮。”
  姜曼婷让曼妮吞下两颗镇定剂,看着她睡着以后,才离开妹妹房间。但还没有接近厨房就听见里面传来的争执。没想到才这一会儿的耽搁,何怀文和颜飞轩已经一言不合。
  “我只是想知道你三更半夜上楼来作什么?”
  “我说过,我是去看爸爸。我不知道有人限制我进爸爸房间!”
  “飞轩,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真有这么孝顺,当年就不会说走就走!”
  “你是明人?你要跟我谈『明话』?”尽管颜飞轩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姜曼婷还是可以想见他那副龇牙咧嘴的冒火样。“那就请你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如果你没有做亏心事,为什么要怕我上楼?”
  姜曼婷很犹豫,她不想介入兄弟俩人的家务事。但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转身离开,里面已经传来何怀文一声沉重的叹息。
  “既然你不信任我,那你为什么要回来?”他的声音好无奈,好无力。
  “我放心不下爸爸。”
  “爸爸,爸爸,你什么都用爸爸当借口,当初把他气成这样的也是你,你今天还有脸处处抬爸出来说……”
  “何怀文!没有脸的人应该是你!”姜曼婷听见颜飞轩声音大起来,心里一慌,正要迈出的脚步也停在原处。只听见他没有停顿的继续说:“你真的要我说破?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如果不是姜曼婷的心细,加上她对何怀文的情绪起伏毕竟有着五年的了解,她此时就很可能听不出他声音里确实夹带一抹恐惧。不及去分析,她只是直觉飞轩若再开口说些什么,怀文的心脏很可能承受不了。
  护卫何怀文的心意使她毫不犹豫选在此刻闯进厨房。“你们还不睡?”她不让视线在两人身上停留,以一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们对话的姿态,自自然然地走到放咖啡壶的角落。“曼妮睡了,我却睡不着了,想喝杯咖啡,你们要不要喝?”
  两人都没有回答。她沉着脸,不转头去看,自顾自的烧起咖啡。
  “你该去睡了,怀文。明天早上十点开董事局会议,算来这应该是我们回台湾之前最后一场常规性的董事会议,所以别想赖床。我会叫你,你快放心去睡吧。”
  “你们要回台湾?”颜飞轩却抓住她的话问。“什么时候?”
  “下个月底。因为正好你回来了,能帮怀文照顾美国的业务,所以……”
  “不。”何怀文打断她的话。“飞轩会跟我们一起回去。”
  姜曼婷惊讶的看他。“是吗?你没跟我说过……”
  “我改变主意了。”何怀文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颜飞轩。“既然你不信任我,就跟着我,我去哪你就去哪,可好?”
  “很好。”颜飞轩也不眨眼的回瞪着他。“我要一切何氏财团在台湾的资料。”
  “那有什么问题?”何怀文不改表情,交代姜曼婷。“小婷,请你明天就把飞轩要的资料准备妥当。他要什么资料都给他,不要让人家以为我们隐藏了什么。”
  “我知道了。”她注意到何怀文脸色青白。“怀文,你睡前记得……”
  “我会吃药。”他不再看颜飞轩一眼,挥挥手,便转身离开厨房返回卧室。
  何怀文离开后,气氛沉寂下来,姜曼婷顿感一颗心好纷乱,好不安,好慌张。今晚太多事情让她没有时间去思考——先是曼妮对着颜飞轩叫了一个陌生的人名,这是妹妹六年中第一次说过的、似乎含有什么意义的话;接着又是两兄弟一番奇怪的对话,她听不懂,却知道里面很可能隐藏了什么她不愿听见的故事?
  怀文语调中的那抹恐惧,勾引起她自己心底更深一层的恐惧!她能向怀文问个明白吗?纵使他愿意说,她会乐意听见他的答案吗?短短几小时之间,她的整个世界好像失去了平衡。
  “你妹妹是怎么回事?”颜飞轩点起一根烟。
  姜曼婷暗自感激他开启这还算安全的话题,一面从厨架里拿出咖啡杯和糖罐,一面解释妹妹的情形:“曼妮的精神原本就很脆弱,高中时一念书就头痛的要死,抱着满头汗水在地上打滚,医生也找不出毛病,只好让她休学了。爸妈也不敢逼她什么,让她自由自在的,病一时间倒像是好了。后来我们想给她找位家教在家里慢慢念吧,她又突然患了精神分裂,人变得浑浑噩噩,一呆就到今天。”
  她转身面对颜飞轩,把身子重量依靠在流理台上支持着。“坦白说,为了什么原因我们也不清楚。因为她的病,我们举家搬到美国来,也找了好多有名的精神科医生,她却还是这个样子。你和她说话她倒知道的,一般对话也没有问题,就是老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或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也看见了,她想睡就睡,说昏就昏,大部份时间里就这样坐着痴着,梦游似的晃荡。”
  “她叫我阿杰,那是谁?”
  “我不清楚。曼妮的世界是……爸妈和我都无法懂的。”她无奈摇头。
  “那你爸妈呢?”他的声音是温柔的,关心的,是姜曼婷第一次听见他对她说出蕴含情感的话语。
  “五年前车祸死了。”
  颜飞轩深深吸了一口烟,斜睨着她,似又要再追问什么。
  “你要喝咖啡吗?”她赶快背过身子又转移话题。
  “好,谢谢你。”
  姜曼婷记得,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谢谢。她持汤匙的手指竟然在发抖,不知什么原因,她就是讨厌与他独处时的无助感。把咖啡端到颜飞轩面前时,他放下烟,突然伸手握住她手腕。
  “你很爱他?”
  她战栗的一震,咖啡泼出几滴。虽然早知道他说话不留余地,虽然早就在全神戒备他的每一句话,但姜曼婷还是没想到他的问题会来得如此一针见血,简直让她无所遁形,让她无从招架起!
  “如果你不爱他,就快点离开他,如果你爱他,就听我说——他并不值得你爱,他是个戴着面具的伪君子!曼婷,相信我!你很清楚很清楚我这个人,脾气冲,说话直,可那代表我从不说假话呵!”
  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那么低低沉沈的,却像劲风刮进她心底深处,翻起巨浪万千。她感到热血急速从脚底直冲而上,如果颜飞轩再多逼近一步,她真怀疑自己是否会当场死在他的眼波中,但他却还是狠心向前逼进,连另一手也翻起抓牢她另一手腕,坚持不让她逃开。
  “离开他!他总有一天会害死你!”
  他的目光是这么急迫,这么顽固的锁着她的表情,她好艰难才将话从闹干旱的喉咙里给硬挤出来,却控制不住声音在颤抖:“你才认识我多久,又了解我多少,凭什么跟我说这种话?要我离开他?你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吧?”
  “我……”
  “不用说了!”她振臂摔脱被他箝制的手。“我不要听,也不要相信你——你大约是忘了自己曾经教训过我不要轻易相信一个人,而且,我知道你至少今天才说过一句假话,所以我并不打算听信你说的任何话!”
  “呃?”
  “你说你上楼是要看老爷子,但我知道你这几晚都去了怀文书房。”她垂眼注视地面,不看他的脸。“我睡的浅,书房又在我隔壁,有人上楼进房我不可能会不知道,但我并没有告诉怀文——只要你不做出伤害他的事,我就不会也不想去涉及你们之间的种种恩怨,同样的,我的事也请你不要再过问了。”说完,她低着头就转身想走开。颜飞轩从背后按住她的肩膀。
  “曼婷,我所说的是……”
  “我不要听!”她铁青着脸,用力耸肩甩开他的手,快步跑离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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