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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节


  深夜无人的地下停车场安静得令人寒毛直竖,仿佛嫌气氛不够恐怖似的,入口处的四根灯管有三根罢工,剩下的一盏一明一灭地努力苟延残喘,平添诡谲气氛。
  冷冽的夜风从身后灌入地下停车场,莫惟烈暴怒的声音紧接着吼出,“你们医院穷成这样啊!连灯坏了也不换!地下停车场犯罪率已经很高了,还弄得乌漆抹黑的,干嘛?方便肖小作案啊?!”
  “还看得见。”白欣的声音相当平静。
  “这算什么看得见?你瞧瞧,这么一大段路才四盏灯,光灭一盏就漆黑一片了,它还连灭三盏,剩这一盏要亮不亮的!要是连这一盏灯都不小心寿终正寝了,我们不是要摸黑走上好一段路,直到转角才有灯光?”他一面抱怨,一面抬头看着天花板上正闪着的灯管。“我看它也差不多了——”
  莫惟烈的话仿佛灯管的催命符,话声才落,惟一的一盏灯竟应声熄灭,连闪都不闪了。
  白欣吓了一跳,脚步一顿,不自觉地往身旁的热源靠近了点。
  “哇,我这张嘴怎么这么神准?它居然还真的不亮了。”
  身旁的热源仍兀自喋喋不休,白欣深吸口气,稳住了心神,再度往亮光处移步。“快走。”平稳的声音没泄漏半丝她心中的恐惧。
  “喔。安昌那个天才最好别把车子停在这里,不然黑漆漆的,教我怎么找车?”莫惟烈大手一捞,将白欣的手腕扣在掌心,跨步便往前行。
  “喂!你——”白欣一惊,便想挣开。
  “这个停车场根本不合格,出事是早晚的事。”莫惟烈没发觉佳人的挣扎,仍然叨叨絮絮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你们最好快点改善一下,不然很危险的。你不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喔!所谓‘术业有专攻’,就像你们当医生的人知道什么人容易生病;什么地方容易发生犯罪,我们当警察的最清楚。朋友一场,我可不希望在报纸上看到你啊,或是你的朋友、同事出事。”
  他们什么时候变成朋友了?
  白欣嘴角禁不住泛起一抹浅笑,“我会告诉院长。”
  手腕上传来的高温缓缓流进体内,一股热流顺着四肢血脉滑进了冰封多时的心脏,暖暖热热的,有种令人心安的感觉。
  恍惚间,白欣似乎听见了心脏的跳动声。
  一踏进光明地带,莫惟烈立刻放开白欣的手,十足的绅士。
  “三更半夜的,怎么还这么多车?白欣,你帮我注意看看,铁灰色的福特,你坐过的,应该认得。董安昌那个糊涂蛋,停哪儿也不说清楚,光说个地下停车场,是想让我找昏头啊?真他妈的没智商!”
  可惜说话半点绅士风范都没有。
  白欣温婉一笑,点了点头。
  莫惟烈乍到光亮底下,正巧低头看着白欣。
  昏暗灯光下,白欣秀美清灵的脸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美得有些朦胧、有些不真实。偏偏她又微扯唇角,清清淡淡地笑了,仿如明月忽然破云而出,柔和的月光染亮夜空;又仿如天女偷偷下凡尘,在凡夫俗子面前不慎露了仙影。莫惟烈竟看得有些痴了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将胸口郁积的一口气给呼了出去,“你一定很多人追!”
  “什么?”白欣愣了一下。
  “没什么,找车!找车!”
  莫惟烈开始四下张望,不敢再向白欣瞅去。
  老天,他刚才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他居然想娶她做老婆!简直是异想天开!她那么漂亮,又是个医生,他一个穷警察拿什么追她?
  莫惟烈怅然地低叹一声,没难过多久,嘴巴又开始不甘寂寞了,“当医生很辛苦吧?你常工作得这么晚吗?”
  “有时候。”白欣留意着四周的车子。
  “你平常怎么上下班?”莫惟烈皱起眉头。
  “开车。”
  “车子也停这里?”
  “当然。”白欣不明所以地点头,觉得他问的是废话。
  “你不怕遇到坏人吗?”
  “我想我没那么倒霉。”再说车子不停停车场,要停哪里?
  地下一楼找完,没见到车子,白欣顺着斜坡走下,莫惟烈跟在她身边,一听她说这话,一股怒气不由得升了起来。
  “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告诉你,你明天就去找院长请他叫人来换灯管,不然就别开车了。搞什么?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保护自己!你不知道台湾治安有多坏吗?每天都有人——”
  “警察大人,治安好像是你的责任嘛!”白欣啼笑皆非地打断他的话。他居然命令她?!这个警察也热心过头了吧?
  莫惟烈没听出她的调侃之意,竟认真地点头,“也对,那明天开始,你如果要晚归就打电话叫我来接你好了。”
  “啊?”这警察还正常吗?白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我以为警察是很忙的。”全台湾有这么多夜归妇女,专门只保护她一个说不过去吧?
  “是很忙啊,不过这几天夜班都没我的份,你有事尽管call我。几天过后,大概灯管也换好了,到时候你再开车。记得车子尽量停靠门边一点,不然就找个同事陪你下来,别一个人走这么一大段路。对了,留电话号码给你,笔呢?笔呢?”步入地下二楼,莫惟烈开始浑身上下摸着找笔。
  “呐。”白欣有些好笑地抽了枝笔,连同笔记本递给他。没见过这种男人,自顾自地展现热情,也不管别人理不理他。
  莫惟烈接过纸笔,快速地在通讯录里填下自己的姓名、电话。“家里、警局、行动电话,三支号码都给你,有事就找我,不要客气。”
  “喔。”白欣点头之后,心中突然一惊。
  这男人正以他特有的方式强行介入她的生活。
  而她居然没有半点反抗,如此自然地便接受了他。
  十年了,自从程清走了以后,她便不曾放任任何一个陌生人如此轻易地闯进她的生活,她不需要陌生人——
  白欣秀眉微蹙,转头看向空荡荡的地下二楼,“你的车。”
  莫惟烈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开心地叫道:“你找到啦!太好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他将笔记本和原子笔还给她,抛着车钥匙,迈开脚步往车子走去。
  白欣跟在他身后,也松了口气。回家之后,她只要不打电话给他,就不会和他有所牵扯了。喔,不,她还欠他十八万。好吧,等还了钱,他就会像其他陌生人一样,不会影响她分毫——
  “对了,”前头走着的莫惟烈突然回身,“我忘了告诉你,很高兴交到你这个朋友!”
  朋友?!
  看见莫惟烈再度咧开傻呼呼的笑容!白欣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        ☆        ☆
   
  泡过舒服的热水澡,白欣裹着宽松的浴袍,随手按下电话答录机的按键,走向梳妆台。
  “你有一通留言。”电脑合成的女音响起,传出了哔哔声,接着是欧正淳悦耳的男中音——
  “白欣,我是正淳。不好意思,二十八号我妹要回台湾,所以可能又要打扰你一个星期左右。我二十七号要到香港,二十九号才回来,就先麻烦你一下好不好?我会赶快回来,不会让你太为难的——”
  “正淳,你来一下!”
  背景里突然传来模糊的男低音,欧正淳顿了一下才又说道:“就这样了,我再打电话给你。拜拜!”
  玉手一扬,抽下了发簪,乌黑云丝瀑布般地披泄下来,白欣拢了拢微湿的秀发,望着镜中的自己,无奈地笑了。
  她干嘛没事找事结这个婚?
  本来以为结了婚,就可以免去家人三不五时的逼婚和唠叨;没想到却给自己惹了更大的麻烦。只因为她一时不察在身份证的配偶栏里填上“欧正淳”三个字,夫家庞大的亲族一夕之间便全成了她的亲戚,无端地扰乱她平静多年的生活,偏偏这个“丈夫”又不能真的算是她的“丈夫”——
  一个不爱女人的男人,充其量只能将之视为法律上的配偶——一个挡箭牌。
  白欣按下音响的电源,柔和的轻音乐转瞬间流浪了整个房间,她拿起梳子开始梳理她柔顺如绸缎的长直发。
  其实她的婚姻生活大致如婚前所想象。欧正淳在婚姻的防护罩下,正大光明地和他的“情人”同进同出,再也不怕外界怀疑他的性向,大方地享受两人的甜蜜世界,偶尔才到白欣的住处住个几天,以防流言流窜。而白欣自己也得到她想要的清静生活,虽然有时候仍会遭到破坏。
  不过只要再忍个半年,她就可以得到真正的平静了。
  她和欧正淳约定好,结婚一年以后便离婚。算算日子,他们已经结婚半年了,再熬过六个月就天下太平。
  想起当初结婚时亲友们的反应,白欣就忍不住微笑。
  不知内情的,以为她终于走出前任男友死亡的阴影,详知内幕的,以为她仍忘不了程清,才会答应和欧正淳合演这出戏。只有白欣自己知道,她会答应嫁给欧正淳,只是单纯的想过平静的日子。
  既然世俗的观念容不得她独身一辈子,那么她就结婚,结个不会有情丝牵绊的干净婚姻。
  她是不是仍爱着程清,或者只是种习惯,都已经不重要。白欣只知道自己平静的心湖不需要闲杂人等打扰,她再也不想爱得痛彻心扉,再也不想遭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躲入婚姻堡垒中的真正原因,只有白欣自己知道。
  拒绝爱情再度敲门的真正原因,也只有白欣自己明白。
   
         ☆        ☆        ☆
   
  大门拉开,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扑鼻而来,莫惟烈一身家居男人的打扮出现在门后,咧开惯有的特大号笑容——
  “是你啊!请进!请进!”
  白欣微笑,他的笑容总是让人莫名地放下了戒心。“不了,我只是送支票过来。”
  “进来再说。”莫惟烈大手一拉,将她拉进门里,关上大门。“坐啊!我正在煮咖啡,很香对不对!我请你喝一杯。每个喝过的人都说我煮的咖啡很好喝,不会苦也不会涩,香香浓浓的,很好入口。我打算退休以后就开家咖啡厅,专门卖咖啡——”
  喝咖啡?他?
  她还以为像他这型的男人惯喝的饮料该是啤酒之类的东西。
  白欣有些惊诧地看着站在吧台后、熟练煮着咖啡的男人。
  本该宽大的T恤套在他身上,硬是显得有些窄小,很明显的衣衫底下是副壮硕的身躯,露在短袖外的臂膀不像健美先生刻意练出来的纠结肌肉,粗壮得令人恶心,而是结实得让人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经常运动的男人。
  莫惟烈确实比一般男人来得高壮,而脸上那抹友善无心机的笑容,则让他看起来像个傻大个。这样的男人居然喜欢喝咖啡?!
  “很令人惊讶对不对?我这样的粗人竟然会煮咖啡。”仿佛察觉她的注视,莫惟烈突然抬起眼来看她。
  “不,不——”白欣做贼心虚地红了脸。
  “没关系,我知道啦!我朋友都说我看起来就像喝威士忌或高粱的人,再不然就该把啤酒拿来当白开水灌,知道我根本不喝酒的时候,大家都傻眼了。”他一边将煮好的咖啡倒进杯里,一边说道。
  “你滴酒不沾?”白欣也不太相信。
  “对啊,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医生不是也说酒会伤身体,叫人不要多喝?”
  “没想到有人这么听医生的话。”
  莫惟烈呵呵笑道:“是没人这么听医生的话。我不喝酒只是因为我不能喝,一口就醉得不省人事了!若真的听医生的话,连咖啡因这种东西也不碰,那干脆叫我去死比较快。”
  “身体健康很重要。”白欣微笑,克尽医生的职责。
  “话是没错,但是照你们说的,这不能碰、那不能吃的,人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这样无病无痛地活到七老八十,跟没活过有什么两样?人嘛,生老病死谁躲得过?有难就受,有福就享,时间一到,两腿一伸就了事,禁忌个什么?”他端了两杯咖啡走近,将其中一杯递给白欣。“试试。”
  白欣接了过来,“你很豁达?”
  “看得多了,不得不看开。”
  “我却看不开。”白欣轻叹。
  “那是因为你有能力把人从鬼门关前救回来。对了,那天那个小病人呢?”莫惟烈突然问道。
  “去世了。”
  “啊?怎么会?”莫惟烈愕然。
  “我们尽力了。”白欣在心里悄悄地叹息。那病童的年纪实在太小,病情又太沉重,医疗团队费尽心力,终究还是救不回来。
  “你别误会,我不是怪你们。我只是觉得他年纪还太小,属于那种没活过的人,不该死——”莫惟烈搔了搔头发,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重,连忙换了个话题,“你一口都不喝吗?试试看嘛,很好喝的。”
  白欣依言轻啜了一口。唇齿间流转的奶香适度地掩去咖啡的苦涩,却没掩住咖啡的原味,浓浓的咖啡香顺着喉咙流下食道,滑进胃里,渗进四肢百骸……
  “好喝!”白欣由衷地赞赏。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莫惟烈可开心了,“你们女孩子都不太喜欢太苦的味道,所以我加了双倍的奶精,喝过的女生没有一个说不好喝的。”
  “你常煮咖啡给女孩子喝啊?”白欣又啜了口咖啡,随口问道。
  不料,莫惟烈的脸却热辣辣地红到耳根子去了。
  “没有,我只煮给我妈妈、我姐姐喝过。喔,还有我同事阿芝喝过,你是第四个,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喔。”白欣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紧张起来?
  莫惟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这么紧张?他尴尬地抓抓头,发现两人还站着,这才赶紧请贵客人座,“请坐。”“谢谢。”白欣坐了下来,随意地打量了周遭。
  房子的格局和她的小窝一样,只是左右相反。
  以一个单身汉来说,莫惟烈的房子收拾得相当干净。沙发置于门侧,左手边的吧台将厨房和饭厅隔在客厅的视线之外,右手边的大片落地窗则未拉上穿帘,夜晚街灯闪耀的光茫淡淡地透了进来。窗旁是一株盆栽栽种的万年青,正面的柜子可能是刚搬进来的缘故,除了电视、音响外,没有其他的物品——
  白欣突然想到自己此次登门造访的目的,于是从口袋里掏出支票来。“不好意思,最近比较忙一点,所以令天才送过来。”
  “没关系,我又不急着用。你要不要吃点蛋糕?我同事给我的,说是丹尼斯还是什么东西做的,很好吃。”莫惟烈接过支票,随手搁在茶几上,起身往厨房走去。
  “呃,莫先生——”白欣唤住他,“你要不要先把支票收好?”
  “喔。”莫惟烈回身把支票胡乱塞进口袋里,转身又走。
  “莫先生,”白欣再度唤住他,“不用忙了,我要走了。”“你晚上要值班?”他拧眉看着她。
  “没有,我要回家了。”
  “你好像也一个人住嘛,这么早回家干嘛?”
  “休息。”
  “不是看电视就是看书是吧?那多无聊!”他看了眼手表,“八点二十,赶九点那场正好。我们别吃蛋糕了,去看电影好不好?”
  “看电影?”和一个陌生男人?
  “对啊,反正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正好结伴看电影。”莫惟烈笑嘻嘻地,“咱们去看《黑洞频率》好不好?我去看了两次了,第一次看了十分钟就被叫回局里,第二次比较好,看了半个小时。这次你陪我去,要是我真的这么倒霉又被call回局里,还有你可以看完整部电影,回来告诉我结局,比较不会那么气人。”
  原来他打的是这等主意!
  白欣微笑,“可是我的call机也随时会响。”
  “那正好,你如果要回医院,我还可以送你过去。咱们就赌赌看,是你的call机先响,还是我的先响,先响的人要请对方看电影。”
  “都没响呢?”
  等等,她说这话不就表示答应和他去看电影了?
  白欣惊觉不对,要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莫惟烈满面笑容地说:“那表示我们两个八字很合,凑在一起就福星高照,没人生病也没人打劫,以后我看电影都找你一起去!好啦,就这么说定了,我去换件衣服。”
  她跟他说定什么?
  白欣还没会意过来,莫惟烈已旋进房里,换好牛仔裤,又旋了出来。“行了,走吧!”
  “莫先生——”她犹豫着想拒绝,已经十年没和男人单独去看电影了。
  “干嘛?”莫惟烈为她拉开门,没等她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对了,你可以叫我惟烈,或是叫我阿莫,别叫‘莫先生’,‘莫先生’是不熟的人叫的。”
  言下之意,她跟他很熟了?
  白欣忍不住瞪大眼睛。他们才认识一个星期而已,莫惟烈就把她当成“熟朋友”了?该说他是太过热情,还是太过天真不懂防人?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他对这些名词的定义和她不同?
  “我以为我们才认识不久。”她踏出他的家门。
  “是没错,不过我有种感觉,我们会很合得来,很快就会变成很熟、很熟的朋友。”莫惟烈关上门。“你别不相信喔!我一向凭感觉交朋友,看定可以推心置腹的就一定会是生死之交,从没出过错。我有预感我们会相处一辈子!”一辈子?!
  那是多长?或者多短?
  白欣失笑。
  “对了,你刚刚叫我干嘛?”莫惟烈突然问道。
  “我忘了。”白欣笑笑地说。
  反正不管多长多短,不管她同不同意,莫惟烈都以他的方式硬是介入了她的生活,大概也没办法赶走了。朋友?他硬赖上来的!不过也不坏啦,她已经很久没交新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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