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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麓骊山一片幽墨,纵无引路的月光,抱着怀中之人的昂拔身形始终健步如飞地奔驰于山径上.
  少室无言地打量这名解救者,对方一身白衣随风飘逸,面庞覆着同样的白纱,散出一股流于形弘的淡冷气质,良久,“他”明了地一叹.“你……既想以背叛者……的名义……处置我,又……何苦出手相救……”身负重伤令“他”艰辛地吐着断续话语.
  白衣人瞬尔的默然,未几,才说:“白非烟有重要到让‘你’不惜放弃当初的一切吗?”
  “你——”听到非烟之名,少室一时怔住,想开口却吐出血来.
  白衣人连忙放下“他”,检视完“他”的伤,眉宇忧凝.“‘你’受的伤不轻呀!”
  少室苍白的脸庞露出淡笑,纵然伤势沈重,却还硬撑住清醒的神智,白衣人覆面外露的眼掠过痛苦的眸芒,喟然道:“‘你’要小心,浪风行已不是当初的浪风行。”
  “高晴雪也……不是以前的高晴雪。”少室扯唇一笑.
  “你愿意承认自己就是高晴雪了!”他冷声道.
  “我从没想否认呀,只是没人……问起而已!”白少室——也正是高晴雪——有趣地道.
  “还有心情开玩笑,你以为今晚没死是运气好吗?那是因为他发现了你!”
  “我想也是,幸好你……早一步出手相救,否则……辕古神功……大概七招全……打到我身上了!”晴雪自嘲.
  “他会这么简单就杀了你吗?四年前你的所做所为足已将一个善人变厉鬼,现在的浪风行……你不会希望自己落到他手中,否则你最好求死比较快!”
  晴雪含眸一笑,并未回应,只是抬头直视眼前的人道:“我还以为……你会说这是我……自作自受,毕竟在你……眼中,我……这个‘圣’与‘邪’的……祸根早一点拔除最好,不是吗,云弟?”
  半晌的岑寂后,高云朗才悠悠道:“星诛亭的木棉道上,留有你我的童年,岁月都改变不了的亲情,我又如何能漠视!”
  “云弟……”晴雪动容地看着他,却又一阵剧咳,鲜血再次喷涌而出.
  “雪姊!”高云朗急忙点住她几个穴道.
  这时林中传来一阵诡异的长箫声.
  听到这嘶鸣般的异声,晴雪断续道:“我的……人马来了,你……先走……吧,你们……双方……不好照……面。”
  高云朗迟疑着,直至听到一群奔近的足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开.
  陆剑仁领着夜袅帮的部属焦急地赶来,一见到树下的高晴雪忙冲上前去.
  “你不要紧吧?”
  “剑……剑仁……”晴雪看着她像要说什么,旋又吐出血来.
  “别说话,你伤得很重,我马上带你回天泉山庄。”陆剑仁制止地朝她比着.再对身旁的属下命令道:“放出讯号给苏帮主,另一匹人留下销毁所有足迹,以防后面的追兵。”
  然而晴雪依旧紧抓着剑仁的肩,拚着最后的意识,道:“叫琴……琴守……派人到……千刹杀……杀了沈光,他……出卖……我们……杀……杀了他……”
  “妈的,你的血,我定要沈光拿命来祭!”剑仁扶着她,愤怒地由齿缝迸出话来.
  “少室哥哥——少室哥哥——”非烟惶急的喊声扬来.
  “非烟小姐,别跑,小心跌倒!”宝儿紧随的叮咛.
  “少室哥……”赫然见到眼前满身重创的人,非烟冲到她身边,完全乱了方寸地哭着.“为什么会这样?天呀!晴雪姊姊,姊姊你很痛吧——”
  那无助的泪颜向来令晴雪心疼,她拍拍非烟的头,虚弱地笑着.“傻丫头……别哭……我没事……没——”晴雪猛地再次喷出一大口鲜血,听着众人错愕的声浪,她逐渐失去意识了……
  “不要——不要离开非烟——姊姊不要走——”
  耳中最后传来的是非烟骇然的哭叫,那哀伤的呼唤,一声声揉碎了晴雪的心.
  姊姊不要走!这句话对晴雪是多么难以承受的悲.刻骨的往事她不敢也愿再忆起,到如今,她已不晓得那撼负多年的痛,究竟是罪还是孽.
  身为武林盟主官卿宏之女官晴,她该比寻常人更拥有一切的尊荣,敬重,双亲之爱与快乐无忧的成长环境,然而,孤独却是她童年不变的记忆,父母由当初的相爱而至陌路时,可怜的莫过于年幼的稚女,不知该如何自处于那非她年龄所能应对的情况.
  母亲白蝶对权势的热中,让她不曾感受过任何来自亲娘的关爱,彷佛她的诞生只是一件必须交差的事.唯有父亲,对她宠爱已极,身为官家长女,在父亲寄望的教导下,纵然尚且年幼,文韬武略都已拥有极好的基础.曾经,她是父亲的骄傲,母亲拿来炫耀的虚荣,直至八岁时,这一切的假相的外表都碎了,事实的真相残酷到令她无法面对.
  当小官晴循着那叱吼声来到书房门外时,只见父亲暴怒地将一颗莹绿的珠子丢到母亲眼前.
  “我官家历代向来为武林擎天之柱,以除强扶弱为宗旨,从不作任何贪赃枉法之事;而你,为贪婪一颗绝世奇珠,竟罔顾身为武林盟主之妻,勾结江湖杀手构陷同道,你还配为我官家媳妇吗?”官卿宏看着跪在眼前的妻子,咆哮道.
  眼前的白蝶一张艳丽的面容已惨白,痛哭失声地抱着丈夫,乞道:“相公,请你原谅我,是我一时蒙蔽了理智才会做下这样的事,请你看在八年多的夫妻情分,看在晴儿还小需要娘的分上,原谅我吧!”
  “住口!”听到她提起爱女,官卿宏更是怒不可遏地指着她,厉声道:“你有资格提晴儿吗?你尽过身为母亲的责任吗?她生病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一直喊着娘,你在那里?从她出生以来,你连抱也不曾抱过她一下,你配拥有母亲这个身份吗?”
  “我……”丈夫的指责令白蝶无言以对.
  面对这样的情形,官卿宏是无力的疲乏,这几年他们夫妻早已同床异梦.从白蝶得知妹妹嫁给当今皇帝的那一天起,她利欲薰心的企图便不曾停过,当初她讥嘲白萍没出息,而今她必须处处要比妹妹强才行!
  论权势她是嬴不过当今朝廷,那么她要自己是富倾天下的人,所以她更汲汲营营于不择手段谋利,最后为夺取一颗价值连城的罕世宝珠——碧珠,白蝶不惜勾结江湖杀手残杀正教门派,最后为一落网的匪徒给揭发!官卿宏身为武林盟主,一生仲裁诛杀多少罪恶之人,如今犯罪者是自己的妻子,他该循私吗?
  沈重的一声长叹后,他道:“小蝶,你我夫妻一场,我不想看你惨死在武林人手中,更不想见你被其他逃掉的同党暗杀,你……自尽吧!”官卿宏将一柄剑掷到她面前,闭眼转过身去,像已不愿多见她一眼.
  白蝶瘫坐在地,不敢置信这是当年那个宣称爱她至死不渝的男人,如今竟亲手想逼死她,以颤抖的手拿起眼前利剑,她一生沈沦于权势利欲中,到头来竟是一场空吗?
  “不要——”官晴冲进房里,她以身跪在母亲跟前,朝父亲哭喊道:“爹,求你不要杀娘,娘走了,晴儿就没有娘了!”
  “晴儿,她不曾尽过母亲的责任,有没有她,对你……毫无差别!”官卿宏拂袖狠下心道.
  “有的,娘在,我可以叫,可是今天爹逼死了娘,往后我怎叫都不会有人回应了,因为我的亲娘早就被爹杀了——”官晴小小的身形激动大喊.
  “晴儿!”官卿宏震住,一时间,房内静默下来,仅剩官晴的抽噎声.
  当白蝶轻拍女儿的肩时,官晴永远无法置信母亲此时对她所做的事——
  “晴儿,原谅娘!”白蝶眼眶含泪,突然痛声道,下一刻她幼小的身形已拽到母亲怀中,那柄长剑架到她的颈脖上.
  “娘——”官晴骇住了!
  “小蝶,你疯了,那是你亲生女儿——”
  “住口!官卿宏,我疯了也是你逼的,你够狠,可以教女儿不当有我这个娘,那么以她威胁你,我总算比你善良!”白蝶抱着女儿起身,慢慢往门边退去,长剑半刻不离怀中女儿纤细的小颈子.
  “你想走,我不阻挠,放了晴儿,你要她往后都活在这一幕的梦魇吗?”
  “够了,你不要对我说大道理,官卿宏,你以为你很正派吗?以为你干的事我全不知道?”白蝶狞声大笑.“哼!你这个自喻行为端正的武林盟主,早就在外面养个野女人,那个贱妇孩子都生了,现在除掉我,正好名正这顺迎进来,是吗?”
  “好了!”看着爱女那已呈空洞的眼睛,官卿宏心痛至极.“有我们这样的父母,晴儿还不够可怜吗?算我求你,别折磨她了!”
  当时意识一片茫然的官晴,只知道母亲抱着她飞身而出,父亲急吼地追出——
  不堪的往事,不堪的一切,数日后,都尽付在那红叶漫漫的枫林里,站在烈焰冲天外,她亲眼看着这一片火舞焰狱吞噬了父母.
  她没有哭,没有叫,早已乾涩的眼只是看着,即使年幼如她也知道,火,能烧尽一切的罪恶,也能烧毁事实的真相,尤其此刻这映天的赤焰,凄美得得绝艳的锦绣.抚着自己犹带红渍的颊,母亲的血,忘不了母亲咽下最后的微笑时,那看着她的目光是那么温柔,而看着父亲离开她的背影,官晴声嘶力竭地大叫——
  “爹!不要走,不要走,爹——”
  然而父亲只是回首朝她柔一笑,便投身那烈焰薰天的火海中,与母亲永远离开她了.
  火光雕妍了她嫣柔的面庞,也照出那抹得不到母爱,唤不回父慈的小小孤影,直到焰尽成烬,风起尘扬,官晴双凝睁的瞳散着凄冷.
  缓缓地,她垂下眸光,这个时候不是该哀恸,大哭大叫的泪如雨下吗?她却什么感觉都没有,耳中唯一萦回不去的是父亲临终所言:“晴儿,你有个妹妹才刚满月,为父欠你太多,可是这唯一的遗愿还请你完成,到华山找一名唤紫玉的女子,告诉她,别等我,这一生,我的感情注定负了她,对非烟……”官卿宏突然凄梗地闭着眼.“代爹对那可怜的孩子说一声:‘对不起,爹……不是不要你……’”
  第一次,她见到父亲落泪,复杂的感觉在官晴心中孳长.非烟!与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当天边的曙光初露时,远方传来着急的叫唤声.当日,母亲将她掳走后,便将她托给在高家的结拜姊妹,四大家族的高家主母向来疼她如亲女,如今母亲这一别已成托孤.
  看着眼前一片残烬焦骸,官晴的唇角绽出笑意,温雅的语调此刻听来突显幽诡,她柔声地道:“对不起,父亲,你是我一个人的爹,武林盟主官卿宏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接着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来人走去.
  在父母身上她至少学会了一件事,假相是最好的,只要不揭穿,不面对,她永远都是父亲最宠爱的骄傲,母亲光采的荣耀,一旦撕裂了这层表面,真相只会令她什么都没有!
  所以,她不会去找紫玉……不会承认她有异母妹妹,官卿宏只有一个女儿……只有一个……
  “晴雪姊姊,你感觉怎么样了?”见到床上的人悠然睁开眼,非烟大喜.
  “非烟……”晴雪揉揉昏沈的额头.“我昏睡几天了?”
  “三天呀,快……将这两碗药喝下去。”非烟赶紧将一旁的药端来.
  “谁开的药?”看到她左右捧着两碗污泥似的药,晴雪皱鼻地问.
  “剑仁姊和琴守哥呀!他们的医术不是你教的吗?你昏迷不醒又不可能起来医治自己,幸好有他们在,喏!”非烟坐到床边,尽责地将两碗药送到她眼前,再附带一提.“剑仁姊和琴守哥特别交代,一定要逼你喝下去,然后感觉一下谁开的药最有效!”
  谁开的药最有效!这两个家伙在搞什么,这种事也能拿来一较长短!有时候晴雪真怀疑,剑仁和琴守最大的仇家不是彼此,而是她这个老大!
  “其它人呢?”最怕非烟那小可怜似的目光,晴雪只得先接过药放在一旁.
  “宝儿和剑仁姊加强部署山庄的安全,琴守哥看你情况稳定后,就到千刹执行你交代的事.头一天你把大家都吓死了,没一个人睡得着,大家全围在你床边讨论,看要怎么处置那个——”
  “非烟!”晴雪出声唤她.
  非烟却越加滔滔不绝地继续道:“真的,结果大家提议对那个家伙做出各种残忍的处置,尤其他害了你,让你——”
  “非烟!”晴雪拉住妹妹的手,柔声而坚定地道:“别再说下去了,姊姊在你身边,姊姊不会离开你的!”
  非烟梗然,双眼泪红地扑到她怀中,哭喊道:“我好怕,好怕喔,你吐那么多血,流那么多血,脸色白得像纸,不说话也醒不来,就像娘走的时候一样,我怕你也跟娘一样离开我,非烟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姊姊……只剩姊姊而已……”
  “姊姊也是呀,在这世上,唯一的血缘之亲,只剩你,不惜一切代价我都会保护你!”非烟有过受创的童年,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治愈,可是只要一受到紧张的压力威胁时,不是退回自己那段茫然的意识,就是开始不停地说话,每当这个时候,晴雪总是拥着她,心疼地抚着她的发,妹妹的一切,何尝不是自己造成的?
  “姊姊……你说我们是同一个爹?”在她怀中的非烟突然问道.
  “嗯。”
  “我常想,爹……可能不喜欢我。”她沮丧地说.
  “为何这么想?”晴雪征住.
  “娘说我才刚满月,爹就离开了,从此就没再回来过.娘说爹后来被坏人杀死了,可是……他居然一点音讯都没派人送来过,如果他心中有我和娘,就该早有安排的。”非烟嘟囔地说,曾有的童年印象几乎都是娘为了盼爹,而年年日日倚在门口,遥望远方.
  晴雪一震,父亲当年戚然落泪的哀伤浮出脑海.代爹对那可怜的孩子说一声:“对不起,爹……不是不要你……”
  “姊姊!你怎么了,伤口很痛吗?我去叫宝儿和剑仁姊!”见到晴雪突然盈泪的眼,非烟吓了一跳,在她印象中的姊姊从来不曾流泪.
  晴雪摇着头,紧捧着她的脸,泪潸然滑下.“对不起,非烟……对不起……对不起……”
  “什么呀!姊姊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看到她那如断线般的泪,非烟几乎快要跟着哭起来.
  “爹……不是不要你……不是不要你呀……非烟……”她抱紧妹妹,父亲当年的声音像在脑海中回荡.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后不说了,姊姊你不要吓我——”她拚命摇头.
  “我们有最亲,最亲的血缘关系,我们的爹是武林盟主官卿宏,他不只一个女儿,不只一个……”晴雪的面庞摩挲着妹妹的发.“我们是亲姊妹,谁也拆不散的……我们是亲姊妹……”这个小了她八岁的妹妹,从晴雪十六岁时救出她后,便负起教导的责任,多少年如母如姊的情分,让她深切地明白失去怀中的女孩,会比杀了自己还要痛苦,她要将妹妹保护好,不惜生命,不惜代价!
  当亭内的抚琴者又见到那团飞扑来的小黑影时,他清峻的面庞柔和地笑了,待他一伸出手臂,“堆堆”就毫不犹豫地跳上他的肩.
  “小家伙,你的主人呢?”高云朗话才刚说完,非烟那气急败坏的声音已经传来.
  “‘堆堆’!太可恶了,每次一接近这里就丢下我先跑了!”她气喘吁吁地拍着胸口.
  “你追它的时间倒是一次比一次快。”
  “你这是讽刺我没有一次能抓到它吗?”非烟气一顺,瞥向他的目光挺没耐性的!
  “这是说小姑娘的轻功进步了。”高云朗不以为忤地一笑道.
  “喂,姑娘就姑娘,你不要动不动加个小字好不好,多小,我明年满十五都可以嫁人了!”对这个拿了她香袋不还的人,她就是没好感,讲话更从没客气过,奇怪的是他明明长着一张冰块脸,却始终对她笑颜相向.
  “是在下唐突了,非烟姑娘已是亭亭玉立的俏红妆了。”
  “够了!”非烟指着他用力纠正.“只有自家人才可以叫我的名字,你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只可以叫我白姑娘,白小姐,就是不要叫我小姑娘,还有非烟。”
  “一切依白姑娘之意。”高云朗笑道.
  “还有不要一直笑好不好,一点都不适合你的造型,疙瘩皮都掉满地了。”
  “是,白姑娘还有其它吩咐吗?”他有礼地问着.
  “当然有呀!”非烟斜睨他一眼,接着转为可怜兮兮的合掌哀求.“把香袋还人家啦,少室哥哥说,你一天不还,我就得来一次,持续到拿回来为止,万一你一年不还,我得来三百六十五次,会累死我的,不是这么狠吧!”真倒楣,晴雪姊姊不知为什么,醒来后突然仔细追问她近来的行踪,一知道香袋落入一个白衣男子手中后,便要她持之以恒地奋斗到拿回来为止.
  “天天见我,不好吗?”高云朗笑着迳自坐到筝琴前.
  “你觉得好吗?能开胃还是下菜?”她垮着一张脸.
  他扬声而笑,优雅的手指抚上筝琴.“每天听一曲,能净化你的心灵,陶冶你的性情。”
  “是吗?我只感到瞌睡虫从原本的几只泛滥成群。”非烟习惯地坐在一旁的椅子,无趣地支着下巴.
  一如往例,只要筝音响起,她就开始叨叨念.“美化性情也该是剑仁姊吧,叫我这么温和纯良的来干么,都不晓得,这些东西听多了,体内的瞌睡虫已经从小卒子变成大将军了,啧!”
  夕阳已沈,晴雪斜靠在窗棂上,幽邃的褐瞳映着绚丽的云,回忆一幕幕涌来……
  当年的她在高家主母的保护下,顺利地在高家成长,且为了避免江湖人土的追寻和一切不必要的麻烦,官晴化名为高晴雪,她的冰雪聪慧很快便嬴得了高家众人的疼爱.
  在高家,有真心关爱她的义父母,景仰她的云弟和受人尊重的身份地位,义父更是视她为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往事的噩梦彷佛都离她远去,直到十六岁她奉命上华山时,命运之轮才又开始推动……
  挺拔峻秀的华山,峻峭奇险,五座高峰各踞一方,耸然对峙;天成的神韵,远远望去,华山五峰好似一朵五瓣莲花,凌空怒放.
  一道飘逸的身形立在西峰最高处的“摘星台”,俯瞰着秦川,万里的黄河,那曲折的蜿蜒犹如自天际而来,势浩云天.
  “西狱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上来.华山不愧为奇险天下第一山!”赞叹者是一名极为清绝儒美的少年,浓眉下的眸瞳中却又流露少女的雅致,一身淡绿白纱交系的锦袍,散发无与伦比的出尘风姿.十六岁的高晴雪已具有相当的内敛气度,那翩盈的身形伫立于峻岭时,几乎教人以为她是一则灵踪仙迹.
  华山是许多修道之土结庐养道的地方,偶有几许零散的山户座落,一日当她行至山径时,细微的哭声吸引了她.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独坐在树干上,脸蛋紧埋在屈起的膝盖,小小的身躯蜷成一团,不停地抽泣哽咽.
  “小妹妹,怎么了,调皮上来而没胆下去吗?”
  突然听到这温和悦耳声,小女孩吓一跳,一抬眼见到那不知何时坐在身边的少年时,更是吓得连哭都忘了,瞠目结舌地望向眼前人.
  “怎么了?”见到眼前的女娃儿眨圆了眼后,随即又颤抖地皱着一张小脸,边掉泪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往里缩,晴雪不禁有趣地移近她.
  “神明呀……玉皇大帝,观音娘娘……土地公公……妖精出来了……鸣……鸣……”
  一听清楚她的童言稚语时,晴雪哑然失笑.“小妹妹,姊姊长得这么可怕吗?怎么一见我就拚命求神明保佑。”
  “姊姊?你……不是哥哥?”一看到眼前之人微笑颔首,小女孩更是抖得厉害了.“呜……呜,呜…………如来佛祖……阿弥陀佛……救命呀……”
  就在她搬出的神只从道教改到佛教时,整个小身形已被抱到晴雪怀中.
  “现在你已经落在妖精手上,乾脆一次哭个够吧!”晴雪好整以暇地道.
  “唔……”小女孩梗着紧绷的声,就在晴雪以为这小家伙真要大哭时,那双小手臂却突然圈上了她,放声哭叫.“我不下去——我不下去——我好怕喔,以为不会有人来了——”
  接着,小女娃那原本流个不停的眼泪鼻水终有着落似的,不停地往抱着她的人身上而去,向来冷静自持的晴雪举着双手,完全怔住不敢妄动!
  “你怎会跑到树上去的?”晴雪牵着小女孩的手往回家的路上走.
  “我在追一只兔子,为了想看清楚就爬到树上去,结果下不来了,晚餐也飞了!”她鼓着嘴,小脸在泪水擦净后显得清秀可人.
  “你还这么小,怎么会由奶出来追捕猎物呢?”
  “爹在我很小就没了消息,家里只有我和娘两个人相依为命,娘好辛苦,我当然得帮娘担起家务。”她说得天真,却也道出一个小女孩和母亲相依为命的辛酸.
  天下间这样不幸的小孩何其多,晴雪无来由地对小女孩感到心疼,她抱起身旁的女孩,捏捏那可爱的小鼻子问:“为何一见我就说我是妖精呀?”
  女娃儿嘿嘿笑的吐着稚气的舌头.“谁教你好看得不像人,山脚下的李爷爷说山上有好多修练成精的怪物,他们都会变化成很美的样子出来骗,你明明穿得像哥哥却又说是姊姊,当然就更像会变化的妖怪了!”
  “你这个小丫头可还真能推理。”晴雪抱着她,两人笑笑闹闹地来一座小屋前.
  “非烟——”一个神色忧急的中年美妇由屋内走出,一见到她们惊喜地唤着.
  “娘——”晴雪怀中的女孩扬手回应的跳下,朝来人奔去.
  非烟!晴雪震住,深埋在脑海的记忆瞬然涌出——
  晴儿,你有个妹妹才刚满月……对非烟……代爹对那可怜的孩子说声:“对不起……爹……不是不要你……”
  “你这孩子,吓坏娘了,一早起来就没见到你!”中年美妇抱紧女儿道.
  “人家看娘最近身体不好,想去打几只野味嘛,结果陷在树上下不来,是这个姊姊救非烟的喔!”
  “真的。”中年美妇温柔地拍拍女儿的面庞,抬头望来.一见到彼此,晴雪和对方显然都吓了一跳.
  娘!晴雪差点冲口喊出,这个妇人和她娘白蝶是如此相似,但,绝不是她已逝的娘,更不会是她无缘一见的阿姨白萍,因为眼前的人有一股女子身上少见的刚毅.
  而这名女子一见到她,竟冲着她叫出:“官晴!”
  “他真的死了,这几年武林中一直流传着这样的风声,没想到……”小屋里,紫玉凄然地摇着头.
  晴雪面对眼前的女人,父亲临终之言不停地在脑海回荡……
  为父欠你太多,可是这唯一的遗愿还是请你完成,到华山找一个名唤紫玉的女子,告诉她,别等我,这一生,我的感情注定负了她……
  当年的官晴始终认定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是自己,而今的晴雪面对眼前这个与母亲极为相像的女子,她突然感到一股窒息般的难受!
  “对我为何会认得你感到意外吗?”紫玉看着温柔地道.“我看过你八岁时的模样,你和小时候一点都没变,而且你有卿宏那股冷静的神韵,不愧是父女。”
  晴雪抿着唇,像在斟酌该如何回答,第一次她对即将开口的话感到艰涩.“你……和我母亲……很像。”
  紫玉明了道:“我知道,在你父亲眼中,我一直是你母亲的替代品。”
  晴雪愣住.“你为何——”
  “甘愿如此是吗?”紫玉柔颜一笑.“我爱他,纵然在他的心中我只是一个替代品,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无怨。”
  晴雪心中一片茫然的空白,完全不知道对这个痴情的女子该如何回应.
  “他是怎么死的?”紫玉突然问道.
  “什么?”晴雪愕然抬头.
  “卿宏怎么死的?武林中传说他和你母亲双双被仇家杀死在红枫林,他武林这么高,怎么可能…………到现在我还不相信!”
  爹娘怎么死的?晴雪瞳眸狂张!当母亲猛然朝她扑来时,一大片鲜红飞溅,洒遍了她的发,她的脸……
  父亲抱着她,不停地哄着惊惶不已的她,却还是在泪眼蒙离中离开了她,火焰吞噬了父母的身形……。
  “他……真的是被仇家杀死的吗?”
  晴雪润着乾涩的唇.“是!”
  紫玉难过地支着额头.“那……那些杀他的人呢?”
  “他们……”晴雪深吸着气.“都被父亲杀了!”
  “都死了……总算苍天有眼。”听到这消息,紫玉才欣然低语,继而喟然地问:“告诉我,你……父亲有任何话托你转告吗?”
  “父亲……”往事再回忆只让晴雪难受地闭上眼.
  告诉她,别等我,这一生,我的感情注定负了她……注定负了她……
  这句父亲临终交代的话,晴雪对着眼前的女子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她咬牙道:“没有!”接着转身冲出屋子,未理屋后的非烟跑出来拚命地叫唤,展开轻功飞驰离去,她再也无法面对屋中人,更无法再对自己逃避多年后竟说出了一句这样的话!
  想到一心追求权势而至万劫不复的母亲,深爱母亲到最后却逼妻子自尽的父亲,还有这个痴守在山中小屋候着爱人归来的女子,这一切她不知该如何厘清!当年的父母,从原本的相爱,同心到最后的形同陌路,甚至刀剑相向,然而,他们真的对彼此都情尽意冷吗?父亲连情人都找个酷肖母亲的女子,母亲到死前都只想知道父亲心中的真意,最后他们每一个都离她而去,真正可怜的是谁?不自觉地,非烟缩成一团哭泣的小小身形浮起,竟教晴雪揪心了!
  当晴雪再上华山小屋时,已是一个月后,甫一推开门,便发现了眼前躺在血泊中的身躯.
  “紫玉!”晴雪连忙扶起她,发现她早已气绝多时.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屋内一片凌乱.非烟!这一惊让晴雪大喊的搜遍整个屋子内外,唯有门前篱笆留着勾破的衣摆和杂乱的脚印,有这唯一的线索她毫不犹豫地追去!
  是谁带走了非烟?仇家吗?她马上排除这个想法,紫玉隐居于山上甚少和外界接触,何来仇家?江湖大盗也不会对一个贫乏的山户下手,那究竟是谁带走非烟?在那破碎的衣摆上还留有淡淡的血迹,会是非烟的血吗?一想到那小小的身躯染血,晴雪的心就感到裂楚,当她欲加脚步时,一阵叱叫声吼来——
  “狗贼哪里走——”
  感觉到劈来的剑气,晴雪甩过手上的绿箫格开一道攻击,旋即而来的绵密剑光毫不留情地疾刺向她,她飘洒的身形灵巧地一一避开.
  短暂的交手在双方皆保留地以虚晃一招时,各自据立一方,打量彼此.
  “雪艳的少年姿态,飘盈似羽的身形,你是高家晴雪!”对方一扬手,剑已回鞘,知道眼前的人并非自己要找的.
  晴雪看那一身劲装爽朗的少年,潇洒的笑容有几分不拘和直率的朝气,然而在那一身粗犷中犹带几分巾帼英姿,她亦明白道:“以女子之身有这般的侠义豪情,在当今唯有四大家族中的陆剑仁,也就是陆家这一辈中最为驰名天下的!”
  陆剑仁不得了地指着她道:“哇塞!兄弟!你是我兄弟,一语就说出姑奶奶最大的烦恼,就是太出名,太厉害了.你有出息,有出息,以后我罩你!”她豪气万丈地拍着晴雪的肩道.“将来在江湖上行走,谁动你一根寒毛,说一声,姑奶奶一剑过去,谁敢站着我头给你!”
  见到晴雪像要摇头,她马上跳起来道:“千万别拒绝,姑奶奶什么都好,就是受不了拒绝,我的心很脆弱的!”
  彷佛被那热力感染般,晴雪也不禁笑了,眼前的人性情之率真为她毕生所仅见.
  “小主人,气弱在前方发现那批人口贩子,琴守少爷已经赶去了!”一个魁梧的大汉从林上跳下来在一旁禀告道.
  “妈的!苏琴守,明明就是我先发现的线索,那死禽兽抢什抢.嘿,那个高家的……哟,人呢?”陆剑仁一回头,身旁的晴雪已不见了.
  人口贩子!她怎么会没想到呢?狂奔在山径上的晴雪自责着,山中和偏远村落,经常是人口贩子下手的目标,反正天高皇帝远,等到官府来追查时,他们早已转移阵地,这些人对待小孩是丧心病狂的,想到非烟落在这些人手中,一股锥心之痛就窜上!
  未几,发现前方空地上有几辆停驻的马车,旁边站着一名持扇而立的俊逸男子,几名大汉正被捆缚住.
  苏琴守摇着扇子,冬虫夏草正在马车厢里安抚受到惊吓的小孩,这种事他不擅长,只好站在外面,但只要一想到陆剑仁看到这一幕的表情时,他就骄傲地抬头挺胸,这下,小贱人总该明白他的男子气概,承认实力不如自己吧!
  就在他得意洋洋时,看见一道疾飞如光的白影朝这而来,琴守出手想拦阻问清楚,对方一个低掠的身形便进入马车厢,反教他愣住了!
  好俊的轻功,他惊叹的想折身冲进马车厢时,陆剑仁的声音先杀到!
  “死禽兽,那是姑奶奶的朋友,敢动她,我砍得你寸草不生。”
  听到这声音苏琴守赶紧昂首抬鼻,一副蓄势待发.
  “非烟!非烟——”晴雪一冲进车厢里,就发现一张张惊慌害怕的小脸面对着她.
  在那狭窄的厢室里,小至周岁婴孩,大至十三,四岁的姑娘不等,大的身带伤痕,有的面孔瘀青,更有的像四肢骨被打断般严重扭曲,显见这班人口贩子的心狠手辣,连稚龄孩童都不惜下重手,见他们每个人都啜泣地挤在一起互相倚偎着,想到非烟,晴雪的心淌血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这群惊吓过度的小孩中寻找,直到一个清秀的女子来到她身边问道:“你要找人吗?告诉我她的样子,我可以帮你。”
  晴雪这才发现车厢里有另一个和眼前的女孩一样,正在安慰和包扎一个个受伤的孩童,看来这两名姑娘应是苏琴守身边的人,她忙将非烟的外貌约略形容.
  对方听完后,带她到另一辆马车上,朝最里面比着.“她受到很大的惊吓,不哭,不叫,动也不动,神情不太对劲。”
  见到那紧捱着墙,坐在角落的小小躯体,晴雪的心倏地揪紧,以非烟的年龄亲眼目睹相依为命的母亲惨死在眼前,怎可能不崩溃!
  晴雪蹲在她眼前,柔声道:“非烟,你别怕,抬头看看,你还认得我吗?”
  这小人儿经她一再劝哄下,才缓缓抬头,一触及到那失焦的大眼和瘀青肿胀的面庞,晴雪咬着唇,第一次尝到心如刀割的感觉.
  “跟姊姊走,好吗?”晴雪小心地想要抱起她,却发现她痛得颤了一下,藉由马车外微弱照进的光线,她看到了妹妹那原是粉藕的手臂和双脚,被虐打得破了一层皮,腥红的血肉伤口正严重发炎.
  “喂,晴雪,你找到人了吗?”剑仁的声音随着她的人跃上马车,却见里边的人抱着怀中的小女孩瘫坐在地,泪如雨洒.
  纵是不解的茫然,感觉到那不停滴落的水珠,非烟无意识的小手抚上她的面庞,秀挺的鼻梁和颤然的唇瓣,凄梗的声音自小手下传来.“我会保护你……付出生命倾其所有,都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姊姊会给你最好的一切和环境,非烟……”此刻,她最想怨的竟是父亲!
  爹!你多自私呀,当你选择离开这世间时,真正可怜的谁?那些被孤独留下的人,可怜的非烟,无辜的非烟,就你一句对不起,抱歉而抛下,就因为你们一个个都厘不清自己的感情,我们就该注定被舍弃!
  “姊姊……绝不会离开你……非烟……”拥着怀中的妹妹,她立誓般的自语.
  父母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纠葛,她不明白.多情成伤,痴情成苦,无情呢?如果能选择,她情愿一辈子都不要这伤,这苦,无情的面对或许是最好的,至少受伤的不会是自己.
  深陷回忆的往事中,周遭的时光也像停顿般,直到一个和悦的声音来到身后.“别站在窗边吹冷风了,凭你现在的身体可没受寒的本钱。”声音的主人随即将窗掩上.
  抬头看到来人那张俊丽却不失英朗的面庞,晴雪突感一股无力的疲乏,她叹息地将额头轻靠在对方肩上.
  “想找个安慰的肩膀你该找麓骊行宫的主人吧!”苏琴守笑道.
  晴雪揉揉额角.“等哪天我想被活活四分五裂的时候会去找他,现在的我只想感受同伴的依靠,当年你和剑仁不惜拚着家族名誉扶持我至今,有你们和非烟在我身边,此生我已足愿了。”
  “你是怎了,突然讲这种话,一点都不像你?还记得当年你一句话收服了我和剑仁,怎么现在帮派成功了,你反倒低落了?振作一点,你可是众人的领导!”
  晴雪叹然再次走到窗边,看着夜幕已罩着天地.当年因非烟所受的痛让她下决心地向琴守,剑仁毅然道:“在这种偏远,三不管地区法令约束不到,难道就任由人随手挥刀毁了一个家庭,天不管,朝廷不管,总有人该出来管!”
  “翔鹰帮和夜袅帮是我们共同的理想,没有你的策划也不会有今天,所以你老大可别豪情依在,壮志已失!”琴守鼓励地拍拍她的肩.
  望着窗外完全沈下的天色,她幽幽道:“我们离开南源吧!”
  琴守明了地道:“是因为他来了吗?你也明白自己危险的处境?”
  晴雪推开掩上的窗户,沁凉的夜风送进,她深吸一口气,悠悠说道:“当初,他为情而出朝阳楼渡红尘,如今依旧为情而惹尽满身杀孽,由痴转为狂,现在的我,不敢想像面对他的那一天。”
  琴守为她的话而摇头.“我倒还真同情爱上你的浪风行,多少年了,在你心中究竟如何看待这段情?”
  多情成伤,痴情成苦,无情呢?晴雪合上眼,缓缓道:“他……是我的无情,或者该说……我以为自己能无情。”
  “无情?我看你像绝情!”琴守调侃着.
  她长声而叹.“无情不似多情苦,我一直这么认为,但是……”浪风行当年在岩层地牢的嘶吼,彷佛又在耳边回荡……
  为何如此对我?我只是爱你呀……为何你连这唯一的希望都不给我?难道连爱你都不行——
  “到现在你还这么认为?”琴守问道.
  如能选择,她情愿一辈子都不要这伤,这苦,无情地面对或许是最好的,至少受伤的不会是自己……不会是自己……
  晴雪睁开眼,幽声倾语着:“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他有千千柔情,我有着一寸深情,怎么可能不受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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