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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就算醉死了也休想我会管你。”高林厌恶地看着拿着酒当白开水的飞鹰。
  他满脸的抑郁,原本俊美的面孔仿佛是一张劣质的盗版品不堪入目!
  “你正在走下坡你知道吗?我已经算不清楚有多少人跟我抱怨过你的态度恶劣,而且拍戏迟到、不专心;再这样下去你还没红透半边天就已经先恶名满天下了!相反的邵奇越来越出色——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那又怎么样?”他满不在乎地回答,一迳地把酒往肚子里灌。
  “那又怎么样?”高林怪叫:“那又怎么样?寇飞鹰!我们现在正在谈的可是你的前途、你的事业!你问我那又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干脆宣布退出算了!”
  飞鹰撇撇嘴,一双血红的眼睛焦距不正的飘着:“我没有在谈什么,都是你一个人在说的——我心情不好——不想退出——”
  高林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瓶。
  “还给我——”他往前扑过去抢,却扑了个空,整个人跌在冰冷的大理石板上:“高林!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如果你打算这样下去,那很快就不是了!”高林远远的坐在另一端的沙发上,斜睨他:“这个圈子很现实,你很有天份,可是我只手难擎天,没有了秦雪农,你跟个废物没两样!太感情用事的人成不了气候。”
  “你不欢迎我?”他咕哝,挣扎着要站起来。
  “我欢迎清醒的你。”
  “朋友!”飞鹰讽刺地尖笑,往门口走去。
  “飞鹰!”
  他摇摆却又坚定的:“我走!我很清醒,就算我被车撞死也没你的事!”
  高林自沙发上跳起来:“飞鹰!”
  寇飞鹰开了门,不发一语的走了出去。
  高林沮丧的关上门。
  他仍是不明白的!
  他仍是不明这个圈子有多残酷!多现实!
  飞鹰现在或许已小有名气,已受到部份的肯定,但没有人可以大牌得能够接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
  也没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拉他一把!
  或许——除了秦雪农。

  街灯凄凄冷冷的,他又是无家可归了。
  一个人要在这个世界上找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就那么难吗?
  就算是只孤鹰也有个巢吧?
  飞鹰坐在街灯下,凄厉的冷风嘲笑似的将他的衣服吹得劈啪作响,而他不在乎,真的,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乎的了!
  他的生命永远在晃,晃荡了这么多年,他累了,倦了,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他。
  距离上次见到他的父亲已将近三年,那是他退役回来,到家中取他过去的衣物和藏起来的一些钱。
  钱当然早已不见了,他和寇长青无可避免的大吵了一架,父子两人怒目相向只差没有大打出手。
  对那个家——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家的话,他是早已死了心了,只要他父亲不再出现在他的生活中,那他便无所要求。
  而他再一次出现,再一次彻底破坏他的新生活。
  现在他在雪农的心里,只怕又是罪加一等了,除了不知感激,不求上进之外,他还是个不肖子——
  那样的孝道从何谈起也只有天知道了!
  “阿寇。”
  粗暴的声音,粗暴的身影直直的矗立在他的眼前。
  他一直觉得老刀长得太高太怕人,而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老刀这样的壮汉会给人什么样的压迫感!
  飞鹰努力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站了起来:“老刀。”
  “听说你现在混得不错,嗯?上了电视了,很红嘛!”老刀阴森森的笑意散发着一股令人感到不祥的颤栗。
  他很明白老刀的目的,对于这一笔烂帐他也真的无话可说,但要他寇飞鹰任人宰割却没那么简单!
  他单刀直入的开口:“你要什么?”
  “好!爽快!”老刀豪迈的拍拍他的肩,力道之大足以令他步伐不稳:“你老子欠了我五十万,加上利息总共是一百万,你和阿红睡过两次,遮羞费三百万——”
  老刀还没有说完飞鹰便开始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像个白痴!”
  老刀脸上那一道长长的刀疤在街灯下闪着丑陋的怒意:“再说一次!”
  “再说十次我也敢,我笑你像个白痴!你以为我是哪一国的呆子?我老子欠的钱你去找他要,至于阿红——”他的脸上尽是不屑:“那种女人只有你把她当宝贝看!是她勾引我的,我才应该向你要遮羞费!”
  “阿寇——”
  “老大!扁他!别跟他啰嗦了!”
  “哦!阿狗?”飞鹰暧昧地朝老刀笑笑:“阿狗倒是想阿红姐很多年了,我劝你多注意——”
  他没有说完他的话,因为老刀暴怒的拳头已正中他的肚子。
  只听见一声闷哼的声音。
  飞鹰没有还手,因为他无法还手,阿狗和另一个人分别架住他的左右手,他像个沙包一样任老刀拳打脚踢。
  老刀是个极其善嫉的男人——或许说只要是牵扯到自己所爱的女人,男人全是非常善嫉的!
  他痛恨飞鹰的程度可想而知!
  飞鹰闷哼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只听到他仿佛呻吟的哀叫。
  老刀亮出他亮晃晃的刀子——
  “你狠,嗯?只会耍嘴皮子,凭着你这张小白脸去骗女人!在你的脸上画个几刀,让你变成大花脸!我看还有没有人会上你的当!”
  “住手!”一声咆哮自黑暗中传来。
  “谁?”
  飞鹰看不清楚来的是谁,他的眼睛已肿得联想睁开都非常困难了。
  “慢慢放下他。”黑暗中的男人慢慢走出来:“我的手上有枪,不想死的就放下他。”
  “老大——”
  “你不敢开枪的!”
  “试试看,等我开了你再告诉我这句话,先告诉你我不是警察,没什么敢不敢的。”
  老刀有些紧张,来人很高大,几乎跟他一样高大,他的手平稳得不像是开玩笑的,冷硬的脸上闪着的决绝光芒也令人心惊。
  他挥挥手示意阿狗放开飞鹰。
  “轻轻的。”
  阿狗和另一个人果然小心翼翼的放下飞鹰,然后立刻举高他们的双手。
  “转过身去慢慢走开,别做什么特殊动作,我这个人眼睛不太好,很容易紧张。”
  老刀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身走向黑暗。
  “好!快跑!”
  只一会儿他们已跑得不见人影。
  “寇先生?”
  没有回答,那瘫倒在地上的人影,一动也不动的淌着似乎永远流不完的鲜血!

  破旧得近乎颓废的屋舍坐落在淡水河旁,污秽的环境和令人作哎的气味根本不是人可以住的地方。
  任何摄影机,再高明的摄影技术都无法在这种地方拍出半点美感。
  而一长排的违章建筑却又那么理所当然的在这里生存,不远处光鲜亮丽的大楼和这个都市的黑暗角落形成无可比拟的对比。
  这就是飞鹰自幼生长的地方,她无法责怪他的生存法则,如果是她,她的选择并不会比他来得高明!
  “你确定是这个地方吗?”雪航环顾四周的环境:“虽然每个国家都有这种情形,但我不得不佩服能在这种地方生存的人,他们一定具有异于常人的免疫系统。”
  “应该是这里的,我从飞鹰的身份证上找到的地址。”于静小声的回答,她无法相信这种地方真的能住人。
  人的生存力的确不可思议。
  “你找那小子的父亲作什么?”
  “我——”
  “我知道,你有不能现在说的苦衷对不对?”雪航有些愤慨!他以为于静对他应该已是无所不谈了。
  “雪航,先不要问好不好?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只是需要确定。”于静困难的回答,她怎能告诉他目前她的心情?在她自己都还不能确定的时候?
  他们挨家挨户的讯问门牌号码。因为这几十年前的地址如今早已不堪辨认,所幸寇长青在此处也算是个名人——他们总以不屑的口吻告诉他们可以在何处找到他。
  也有几个人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于静,她戴的大墨镜和头巾并不能完全遮去她家喻户晓的面孔。
  于静小心的不让自已被认出来。
  不久,他们在一处平常我们只称它为垃圾场的屋子前找到他。
  寇长青赤裸着枯瘦的上半身,正神情专注的在收集的垃圾里翻找著有利用价值的物品。
  于静感到喉头升起一阵难以吞噎的硬块,她必须竭尽所能才不会使自己流着泪当场逃跑!
  秦雪航似乎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波动,他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支持着她。
  于静勉为其难的朝他一笑以示感谢,她强迫自己以平静的声音开口:“寇伯伯。”
  寇长青有些意外的抬起头来:“你们——”
  “我们是飞鹰的朋友。”
  他的脸上掠过短暂的欢喜,然后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怀疑:“什么朋友?”
  “电视台的朋友。”
  他咧开嘴大大的展露了笑容:“是飞鹰要你们来看我的?”
  于静和雪航对视一眼,不忍见到老人失望的容颜,雪航微微一笑:“我们进去谈好吗?”
  “好!好!”
  寇长青领他们进入他阴森而充满垃圾霉气的屋子,他郝然:“很乱——”
  “没关系。”于静保护似的一笑,在一张已破烂得似乎随时会塌陷的椅子上坐下。
  “我去倒——”
  他突然领悟到屋子里连自来水也给切断了,寇长青挤出一个笑容:“我去买汽水!”
  “不必麻烦了,我们不渴。”
  “可是——”
  “寇伯伯,您不必招呼我们,我们和飞鹰是很熟的朋友,不用客气。”
  “哦——好!好!”寇长青尴尬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顺手抓起一件衣服套上。“你们来——有事吗?”
  雪航望向于静,她艰辛的扭绞着自己的双手:“是——是这样的,我——我们——我们——”
  在雪航和寇长青奇异的注视下,于静很难理清自己的思绪并命令泪水留在原本的地方。
  她要如何开口?
  问他,我是不是你的女儿?
  问他,当年你为什么抛弃我?
  原先她所想的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以为他们会相拥而泣庆祝二十多年来的父女相逢,或者是平静的讨论二十多年前所发生的一切。
  而现在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生毕竟不是戏剧,许多戏剧化的情节运用在现实的生活中并不成立。
  她拼命绞着脑汁,企图从她过去的剧中找出任何一句可以用的开场,却发现自己的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于静!”
  雪航有些担心的推推她的手,而寇长青已显得坐立难安了;“是不是飞鹰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不是的——”她急忙回答,凝视寇长青燥黑的面孔,她终于下定决心。“是我有事想请教寇伯伯。”
  “什么事?”
  “是——是——是有关寇飞燕。”
  寇飞燕?!
  寇长青的脸色刷地惨白,他颤抖着嘴唇:“你怎么知道飞燕?你怎么——”他跳了起来紧紧捉住于静:“是不是你知道阿燕在哪里?是不是?”
  “不!不是的!不是的!寇伯伯您冷静点!寇伯伯!”
  雪航用力拉开寇长青。
  于静已是泪流满面:“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知道,我——我有个朋友——她很——很像你们口中的飞燕,所——所以我——”她几乎语无伦次。
  寇长青颓然坐在椅子上,双眼茫然:“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雪航看着嗫嚅着掉泪的于静。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可以从于静凄然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她和寇长青之间必有某种关系。
  某种可以让一向感情含蓄的她在他们面前掉泪。
  “要我出去吗?”
  于静感激的望他一眼;“不。”
  这是他的体贴,他的善解,但这件事不是她一个人所能承受——她需要他的支持。
  “寇伯伯,你记得收养飞燕的人家姓什么?”
  寇长青深吸一口气把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不清楚——只知道家境很好,男的是个大学助教。”他又想了一想:“男的高高瘦瘦,那位太太很娴静,他们说怕吵,只想要女孩子——”
  “那天是六月二十八号,那对夫妻姓于,男的叫于春秋,女的叫林玉秀对吗?”
  没有回答,只有不可思议的眼光和颤抖得不说出半句话的嘴唇。
  秦雪航呆愣着。
  这——是一段如何纠缠的过去?
  “你为什么卖掉我?”

  寇飞鹰痛楚地呻吟,被打破的嘴唇肿胀得连抖动都痛彻心肺。他挣扎着睁开眼睛,覆在额上的冰毛巾很舒服,身下的床也熟悉而柔软,他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天堂吗?
  他这样的人也许连下地狱都不够资格。
  “痛吗?”
  他蓦然睁开的双眼;“雪农?”
  秦雪农看不出表情的脸模糊的出现在他的眼前。“是你吗?”
  “大概是吧,医生说你的眼睛充血大概还要过个三、四天才能看清楚东西。”
  一种莫名其妙却又心安的感觉使他安然的躺着:“我——在哪里?”
  “家里——你住的地方。”
  他最后的意识是痛苦得近乎麻木的感觉,仿佛被一辆拖车辗过似的:“我怎么——回来的——”
  “是沈刚,他从路边救了你,把你捡回来的。”
  飞鹰轻笑,代价是扯动的每一寸肌肉都可怕的哀嚎抗议:“我似乎——总——总是像野——野狗一样被你们——这些人捡来捡去——”
  “那是你运气,没有被打死,肋骨断了二根、轻微脑震荡,幸好没有内出血,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伤你比我还明白。”
  她的声音那么平稳,那么的没有感情,飞鹰感到比身上的伤更令他心痛的伤口。他试图移动他的手指,艰苦但坚定的握她摆在他床边的手。
  “你在担心我?”
  雪农没有半丝犹豫的抽回自己的手:“你认为呢?”
  他不顾一切的坐了起来,额上的青筋暴涨,冷汗像雨水一样滴落:“雪农——”
  飞鹰再度扣住她的手,心急得无法在乎身体上的伤痛:“你还在怪我?上一次我不是有意的!原谅我!”
  这次她不敢贸然抽回她自己的手,因为怕伤了他。
  飞鹰那肿胀扭曲的脸透出来的焦急是那样的明显,那样的诚恳,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从未被任何人以一句话打败过,而他却做到了。
  那便是她长久以来首次付出真心所得到的回报。
  冒险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她原谅他,那么她便将失去可以保护自己的盾牌,将失去可以封闭自己的藉口,而将自己再次暴露于爱情的危险风暴之中。
  “雪农?”
  他们从未提起爱字,但彼此之间的吸引却是无庸置疑的强烈。
  付出真心的代价是什么?
  再忍受一次仿若行尸走肉没有感情的生活和再受一次伤害之间到底孰轻孰重?
  望着飞鹰近乎哀求的眼,秦雪农不知该如何回答。
  爱情是不能衡量得失,也不能衡量轻重的。
  她的心已有了答案,而她的理智却仍在挣扎。
  “——我爱你,可是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因为我一事无成,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这半年来我过得很不好,我一直很想见你,不是——不是那种匆匆一眼,而是,而是像以前一样真正看到你,和你说话,感觉到你在我的身边,我——”飞鹰肠枯思竭的想着适当的表达方式,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情?“我——我知道我很混蛋对你说出那种话,可是那时候——那时候我很自卑,我——你——你不喜欢我——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说那种话来气我?”
  “不!不是的——我只是——只是——”
  雪农轻轻摇摇头阻止他再说下去。
  这就是爱情吗?
  明知道那是个火坑仍义无反顾的往下跳?
  他所说的理由她全都替他想过,全都替他辨驳过,或在她的心中,她是早已不在乎了。她只不过是给了自己一个不再去冒险的理由而已。
  他爱她。
  光是这一句话便足以撤走她所有的心防和戒备。
  “你休息吧!”
  “不!我要说清楚!雪农,我真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没有不喜欢你,要不然便不会带你进电视圈。”
  飞鹰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你的意思是——”
  “不要。”她轻轻将他推回床上:“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你好了我们再谈吧!你所有的通告我已经请他们暂取消了,大陆的戏你也不必去了,等你完全恢复后,我们会再安排其他的戏约的。”
  她淡淡的说完,细心的替他盖上棉被便走了出去,走时仍细心的在门上留上了条缝以便他随时需要她。
  飞鹰闭上酸涩不已的眼睛。
  他并没有天真的以为喜欢便代表爱。
  他也不会奢望说出了自己的感情便会有所回报,秦雪农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老刀的几拳打醒了他所有的感情与思绪。
  而他必会为自己的所爱全力以赴。

  雪农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心思乱得无法理出个头绪来。
  这不是一个刚得到自己所爱的男人爱的告白的女人所该有的心情;她应该快乐兴奋的,不是吗?
  她或许不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会被爱语所冲昏头,但她仍是个女人,仍是个正常而且渴求爱的女人,可是现在她却完全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快乐的心情。
  当飞鹰被沈刚扛着进门,满身的血迹,比她初遇到时糟上十倍,她的恐惧竟至使她无法开口,无法站起来!
  就像那一天,飞鹰拍高林的戏,在戏中他中了弹身亡一样,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全世界的一切都不再对她有任何的意义!
  这样的恐惧深藏在她的心底,等着被引爆,等着被某种不可知的事件所点燃,然后——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或许这种恐惧很荒谬。
  但她爱上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会不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或者是一次可怕的结束?
  寇飞鹰不是个警察,他也不是戏剧情节中的冷血杀手,不顾一切的黑道份子。他只是个扮演别人的演员。
  这是每个恋爱中的人都会有的反应吗?
  这是某种没有安全感,对爱情的不信任所衍生而出的荒谬想像吗?
  她不知道,不清楚,只知道那样的恐惧牢牢的攫住她,让她呼吸困难,坐立难安!
  他说他爱她。
  而他们之间的了解却少得可怜。
  他有太多事不会告诉她,例如他的父亲、他的家、他的童年。而她也未曾将自己的一切告诉过他。
  他们彼此似乎是站在河的对岸互诉衷曲,却不明白对方的长相。
  可以先有爱才有了解吗?
  不是有人说: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
  秦雪农坐在沙发上咀嚼着这些深奥难懂的逻辑。
  最大的难题在于:那些自认为相互了解的人们究竟又真的有多幸福?
  自从一加一等于多少的问题获得完善的答案之后,人们便不断的为自己的生活开发各种问题。
  而最荒谬也最理所当然的答案便是,问自己的心吧!但是——
  如果自己的心不是迷惑的,那么问题究竟是从何而来?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回响在杂乱的室内。
  阿红铁青着脸瞪着满面惊愕地捂着五指印的阿狗:“又是你告的?”
  他瑟缩一下,仿佛那句斩钉截铁的话又是狠狠的一巴掌!对阿红姐,他向来唯命是从,但唯独这件事,他却无法坐视。
  阿狗用力挺挺腰杆,声音却是卑微的:“是——老大问我的——”
  阿红气得拎起高跟鞋朝他尖尖的头砸去:“混蛋东西!头等!”
  他一面抱着头闪躲,另一方面哀叫着解释:“姓寇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干嘛老是让着他?他那天打你,我和老大是去替你讨回来的!”
  “去你妈的放狗屁!”
  “阿红姐!”
  阿红妖艳的脸有着斩钉截铁的坚毅:“那是我跟他的事!要你来啰嗦!下次你要再多嘴多舌的看我不废了你!”
  “可是老大说——”
  “你是跟我还是跟他?”
  阿狗呆愣了一下。
  他是跟着老刀的,可是自从阿红跟了老刀之后,他便一直是阿红的保镖打杂跑腿的。
  别的兄弟笑他窝囊,他却是甘之如饴。
  他或许是个瘪三,但是他是真心的喜欢阿红,事实上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是跟着阿红的。
  但是阿红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几年了,她一直只把他当作没用的喽罗,却不明白他是真的很想要她。
  “我是跟——你们的。”他这样回答。
  也许她不是什么天才,但他阿狗也不是笨蛋。
  如果他承认了自己认为自己是跟着她的,那么难保什么时候阿红在老刀的面前卖了他!老刀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为一个把自己当狗看待的女人赔上一条命的事他怎么也不会干!
  阿红连声诅咒,骂他祖宗八代,骂他儿子孙子、曾孙子,任何一个在风月场所听得到的脏话她全骂遍了才甘心的停了下来:“你回去老刀那里。”
  “哪里?”他大惑不解。
  “我管你是哪里?赌场、妓院、讨债公司,你爱待哪里待哪里!我不要一个老是踩我的人跟着我!”
  阿狗这才知道阿红对姓寇的那小子有多认真。
  那天和阿红一起去的兄弟告诉他,阿红气冲冲的从那小子的公司出来,脸也肿了,还发誓要叫老刀做了那小子。
  可是她回来却半句话也没说。
  依阿红平日的作风,那姓寇的小子现在少说是缺条胳膊断条腿了,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
  他去替她讨回公道,她却要他走!
  这就是女人?
  这就是他苦巴望了三年的女人?
  “怎么?还不滚!”她恶狠狠的用烟灰缸扔他。
  阿狗没闪,诺大的烟灰缸在他的额上敲出个大洞。
  这一敲,敲碎了阿狗对阿红所有的爱意和期待!
  阿红惊呼一声,自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他妈死人哪?不会躲吗?”
  老刀闻声踏了进来:“你们干什么?”
  “阿狗他——”
  阿狗转向老刀简单的开口:“阿红姐和姓寇的私会,她要我瞒着你,我不肯,她就用东西砸我。”

  “我不是存心的,只是那时候日子不过好,你妈跟人跑了,我一个人养你们姐弟养不起,日子很苦,所以才把你送给人家去养,总比跟着我舒服些。”
  于静茫然的听着,过去的回忆一点一滴的回到脑海里。
  八岁的孩子已懂得认爹喊娘,也知道了世间的冷暖。
  那是她遗忘了二十年的记忆。
  寒冷、饥饿和恐惧。
  领家的叔叔阿姨永远带着可怜轻蔑的施舍,孩子们嚣张的嘲笑和追打。
  永远暴怒大吼大叫的爸爸,哭哭啼啼妈妈和早晚挨一顿打,瘦得像只小猴子却又勇敢的保护她的弟弟……
  那就是飞鹰口中失落的童年。
  二十年来她的记忆一直只记得被送到于家的日子,因为那是充满温馨和笑语的,那八年魔魇般的岁月只偶会出现在她的恶梦之中。
  眼前的男人已非昔日高大粗暴的父亲了,但他悲惨的生活却说明了过去的二十年他是如何对待她的弟弟!
  “为什么——”她哽咽,泪水滑落满面,在眼前形成水雾,屋内的一切又变回二十年前的样子。“为什么会这样?”
  “阿燕——”寇长青朝女儿伸出他枯瘦的手。
  “不要!”于静痛楚的大喊挥开他的手:“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这样对待飞鹰?”
  为什么?
  寇长青收回颤抖的手,无力的垂在身畔。
  为什么?
  人世间的一切可以问为什么吗?
  因为他的不得志?因为他嗜赌嗜酒?因为他无法忍受似乎永远见不到光明的日子?因为他扛不起似乎永远找不到尽头的担子?
  因为他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
  因为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你拆散我们!”她哽回着指控:“你让我失去我的父母,失去弟弟!你让飞鹰独自忍受了你二十七年!”
  “可是——可是你过得很好!你过得比我和飞鹰都好!我没有做错!”他无力的辨驳。
  “对!”她吸吸鼻子,强迫自己的理智出现,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那是因为养我的不是你!你使我失去了我原有的生活,我过得好并不是你的成功,而如果我过得不好却是你的错误!如果我过得不好呢?如果我过得生不如死呢?你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他自己知道是一回事,但被自己的女儿指责又是另外一回事。
  寇长青无法反驳。
  他是不够格成为一个父亲,当年卖掉飞燕并不是他唯一的选择,如今受到女儿的恨,他还能说些什么!
  “没有话说了吗?”于静悲哀的惨笑;“飞鹰恨你,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也恨你!我恨你二十年了!”
  “于静——”雪航扶着她过于激动的身躯试图劝阻。
  她什么都听不进去,这一切变得如此难以忍受!她掩面痛哭,转身冲出这间充满痛苦怨恨的屋子。
  “于静!”
  “阿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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