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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乱线


  第一次,他送来一盆兰花。
  第二次,他捧来一缸金鱼。
  第三次,他抱来一只小猫。
  而今,在这慵慵懒懒,寥寥落落的春日的暮色里,兰花伫立在窗台上,由窗口射进的黄昏的光线,把兰花瘦长的影子投在靠窗而放的书桌上面。金鱼缸静静的坐落在屋角的茶几上,透明的水被暮色染成灰褐,两条大尾巴的金鱼正载沉载浮的在水中缓慢而笨拙的移动。小猫呢?许久没有听到它轻柔的低唤,也没有感到它温暖毛茸的小脑袋在脚下摩擦,哪儿去了?是了,它正蜷伏在茶几边藤椅上的坐垫里,睡得那么沉酣,我可以看清它背脊上竖着的小茸毛随着呼吸而起伏波动。室内这样静。兰花、金鱼、猫!都绕在我的四周,只要抬起眼睛来,对室内浏览一下,三样东西都在眼底,兰花、金鱼、猫!他说:“希望你被我送的东西所包围,那么,你的生活里就少不了我,你会睹物而思人。”
  睹物而思人?我深深的靠进椅子里,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是冰冷的,不知是多久以前灌的开水了。事实上,室内也冷得够受,寒流滞留不去,虽是春天却有冬的意味,窗外那绵密的细雨也依旧漠漠无边的飘洒,雨季似乎还没有过去。
  再啜一口茶,冷气由心底向外冒,寒意在加重。室内盛满了浓浓的暮色,浓得化不开来。兰花成了耸立的阴影,金鱼缸里已看不出鱼的踪迹。小猫,好好的睡吧,我喜欢听它熟睡时的呼噜声,这起伏有致的声音最起码可以冲破室内的寂静,还可以提醒我并不孤独。并不孤独,不是吗?有兰花、金鱼,和猫的陪伴,怎能说是孤独呢?他说:
  “每一样东西上都有我!”
  都有他吗?我微微的眯起眼睛去注视那蜷缩而卧的小猫,无法在那漆黑一团的小身子上找到他!兰花上有吗?金鱼上又有吗?“有”不是一个虚字,在这儿却成了一个虚字。闭上眼睛,我反倒可以看到他了,穿着他那件咖啡色的夹大衣,胁下夹满了他的设计,计划,和各种蓝图,匆匆忙忙的拦门而立:“我只能停二十分钟,马上要赶去开会。”
  永远如此匆忙!是的,他只能在工作的空隙中来看我,尽管为他泡上一杯茶,却无法等茶凉到合适的温度,他已经该离去了。然后,留下的是一杯没喝过的茶,一间空荡的屋子,和一份被扰乱的感情。睁开眼睛,他的幻影消失,室内已经昏暗沉沉。开亮了桌上的台灯,浅蓝的灯罩下发出柔和如梦的光线。握起一支笔,摊开了一张白纸,我想写点什么,或涂点什么。铅笔在纸上无意识的移动,直线,曲线,纵纵横横,重重叠叠,一会儿时间,纸上已被乱七八糟的线条所布满,找不出一丁点儿空隙。那样乱糟糟的一片,象征着什么?我的情绪吗?那些线条,我还能理出哪一条是我第一次画上的吗?情感上的线条呢?那最初的,浓浓的一笔!这个男人曾执着我的手:
  “嫁我吧,我们在月下驾一条小船,去捕捉水里的月亮,好吗?清晨,到山间去数露珠吧。黄昏,你可以去编撰你‘落叶的悼辞’,让我醉卧松树之下!”
  好美,是吗?但,一刹那间,什么都变了,那个人对他的朋友说:“噢,那个小女孩吗?幼稚得什么都不懂,满脑子的梦啦诗啦,谁娶了她才倒霉呢,幸好我不是那个倒楣的人,天知道,要假装对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感兴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于是,那浓浓的一笔带着它被斫伤砍断的痕迹,瑟缩的躲在心底。有那么长一段时间,这一笔所划下的伤口无法愈合,也无法淡薄。然后,那第二笔线条悠悠然的画了下来,那个大男孩子,秀逸,挺拔,超然脱俗!大家夸他聪明漂亮。但,我独爱他那对若有所诉的眼睛,和那手出众的钢琴技术。
  “我猜我知道你爱听什么?”他说,手指在琴键上熟练的移动,眼光脉脉的注视着我:“门德尔松的春之声,德伏札克的幽默曲,修曼的梦幻曲,还有柴可夫斯基和萧斯塔可维其!”
  噢!萧斯塔可维其!在他的前奏曲中,送走了那样美的一个夏天!我在琴韵中焕发,他在琴韵中成长。成长,是的,那时,他还只是个大男孩子,倚在我的身边,他曾低低诉说他那音乐家的梦想,一阕德布西的月光曲可以感动得他泪光莹然。倚着钢琴,他狂放的叫:“音乐!音乐!有什么能代替你!”
  那份狂热,何等让人心折!凝视着我的眼睛,他曾为我弹奏一曲黑人的圣乐《深深河流》,用梦似的声调对我说:
  “你就像一条深深河流,沉缓的流动,清澈得照透人的灵魂深处,你,本身就是音乐!看到你,彷佛就听到溪水流动的声音,琳琳朗朗,低柔细致。哦,但愿你永不离开我,你是我的音乐,我的梦想!”
  好美,是吗?但,两年后,他完成了大学教育后,来看我,长成了,不再是孩子,下巴上有了胡子碴,眼睛里也失去了梦。当我提起他的音乐家之梦,他爆发了一串轻蔑的笑:
  “哦,那是孩子时的幼稚想法!音乐家!做音乐家有什么用?世界上几乎每个音乐家都潦倒穷困!我才不做音乐家呢!我要发财,要过最豪华的生活,你想,如果能拥有一百万美金的财产,生活得岂不像个王子?所以,我想做个大企业家!”
  大企业家?一百万美金的财产?噢!那失去的夏天!失去的音乐!失去的柴可夫斯基和萧斯塔可维其!还有,那失去的《深深河流》!第二条斫伤的线又被收藏在心底,我不知道那小小的“心”中能容纳多少条断线?妈妈说:
  “不要再去‘寻梦’了,世界上没有你梦想中的东西!”
  是吗?我的母亲?但愿你能使我成熟!让我把头埋在你的怀里,不再受任何伤害!但愿你能给我保护,使我远离那些必定会碎的“梦”!可是,你不能!你也曾寻过梦,是吗?好母亲?你也有一大口袋的碎梦,是吗?好母亲?但,你却没有办法不让我去走你走过的路!你说:“我知道你会摔跤,我只能站在你的旁边,等你摔下时扶住你,而不能因怕你摔跤,而不让你走路!”
  噢!好母亲!我需要摔多少跤,才能走得平稳?
  第三条线又画了下来,哦,第三条线!我不能接受吗?这是怎样的一条线呢?细而长?柔而韧?我怎能知道它会不会像前面两条那样断掉碎掉?接受它吗?用生命来作赌注!妈妈说:“向前走吧,握牢线头,别让它断掉!”
  别让它断掉?噢,好母亲!
  藤椅一阵“咯吱”的轻响,小猫正弓起了背,伸了个大懒腰,张开了迷糊的睡眼,不经心的对我看了看,舔舔爪子,洗了洗脸,一翻身,换了个姿势又睡了!哦,多么贪睡的小猫!他把你抱来,是希望你能解除我的几分寂寞,但你也有你的世界,竟吝于对我的陪伴!好,你睡吧,但愿你有个完整的好梦!我刚刚正在想什么?对了,那第三条线!
  那个男人,卷进我的生活正像一股旋风,那样缠绕着使人无法喘息,你不得不跟着他旋转,转得昏昏沉沉,不辨东西!你问妈妈:“他行了吗?他可以吗?”
  妈妈凝视我,多么深沉的眼光!
  “变平凡一点,他已经行了!”
  行了!抓牢这条线!于是,带着那样朦胧如梦的心境,披上那如烟似雾的婚纱,踩上了红色的氍毹,挽着那个男人的手臂,走向不可知的命运!那个人说:
  “我将用我的生命去装饰你的生命!既然得到了你,从今,我将为你而活着,而呼吸,而做一切!”
  好美,是吗?还记得那件浅蓝色软绸的绣花睡衣?小小的领子上镶着碎碎的花边,这是我亲自设计的,淡蓝的软罗像湖水,穿着它,如同被一层蓝色的湖水所包围,心灵深处,都可感到那湖水的微波轻拂,和柔缓的激荡。你含羞带怯的站在他面前,睡衣的带子在腰际打着蝴蝶结,结得那么整齐细心。你自觉脚下踩着的是轻烟轻雾,周围环绕着你的是诗情梦意。你不敢说话,怕多余的言语会破坏了那份美。但,他说:“为什么选择蓝色?多么不够刺激!新婚时应该穿红的!”他伸手拨了拨领子上的小花边:“真保守!睡衣把你捆得这么严密!”他拉过你来,轻轻一扯,腰带被抽了出去。噢!我细心结的蝴蝶结!还记得那小小的梳妆台和那面小小的镜子?还记得你如何在镜子前面,试着把长发盘在头顶,以打量自己是否已从少女变成妇人?还记得镜子里那对迷蒙的眼睛,和那满镜的红潮?还记得你怎样在镜子前面轻轻旋转,让蓝色的睡衣下摆铺开,像起伏的湖波?然后,他在床上喊:
  “为什么起得这么早?来,再睡一下!”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你的冥想,由于吃了一惊,手里的发刷掉落在地下,刷子的柄断了。噢,多么的不吉利,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就跌断了梳子!你嗒然若失,怅然伫立。他不耐的喊:“怎么了?来吧,梳子明天再去买一把就是了!”
  新梳子买来了,不久,用成了旧的。湖色的睡衣褪了色,变成了淡淡的灰蒙蒙的颜色,不再有梦似的感觉,诗似的情意。你在他越来越暴躁的神态下惘然迷失,终日茫茫的寻觅着失落了的幻想。他说:“什么时候你可以成熟?什么时候你才能变成个完全的妇人?什么时候你能不再对着落日沉思,对星星凝视?什么时候你才不会像梦游病患者那样精神恍惚?”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那么多的什么时候!你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地方?但,他的眉毛纠结的时间越来越长,双眉间的直线皱纹越来越多。你变成了个碍事的东西,彷佛手脚放的都不是地方。他说:
  “别人的妻子都解风情,你怎么永远像一块寒冰?”
  我?像一块寒冰?我冲到镜子前面去打量自己,看不出毛病之所在。我?像一块寒冰?但我有那么多、那么多无法倾吐的热情!我的细心熨贴,无法让他放开眉头,我的软语声低,徒然引起他的不耐。寒冰,是我?还是他?噢,人生的事如此复杂,我怎能弄清楚?我怎知该如何去做?噢,告诉我,好母亲,什么叫“妻子”?这两个字中包含了多少种不同的学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倚窗等待成了你每日的主要工作,斜倚着窗子,看着暮色爬满窗栏,看着夜幕缓缓的张开,再看着星星东升,月亮西沉。然后,黎明在你酸涩的眼睛前来到,红日在你凄苦的心情中高悬。他,回来了,带着满身的酒气和廉价的香水味。你茫然的接待他,含泪拭去他面颊上的唇印,痴心的想着他说过的话:
  “我将为你而活着,而呼吸,而做一切!”
  有这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原谅,不是吗?但,他和一个舞女的秽闻传遍四方时,你才如大梦初醒。你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哭泣,又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买了件粉红色的睡衣。深夜,你穿着新睡衣在冰冷的床上颤抖啜泣。你把所有的梦都排列在枕边,用泪珠各个击破,和着泪,你对自己发誓:“从今后,要做一个最平凡的女人!”
  但,已来不及了。他含着泪向你告别,数年的夫妻生活黯然结束,他取走了他的东西,站在门口凄凉的说:
  “你太美,你太好,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和你恩爱相处,是我没有福气。你是那么的不凡!”
  “向前走吧,握牢线头,别让它断掉!”妈妈说过。第三条线,别让它断掉。噢!好母亲!
  一阵泼剌剌的水响,两条金鱼在鱼缸中追逐嬉戏。小猫仍然酣睡未醒。兰花淡淡的香味弥漫全室。兰花,金鱼,猫!他说:“我要你被我送的东西所包围。”
  第四条线吗?妈妈说:“你已经摔了那么多次跤,怎么还长不大呢?为什么又要去‘寻梦’?难道想再摔一次?”
  哦,好母亲!如果我必须再摔,我就只有摔下去。你不知道他是多么的不平凡!你不知道我对“梦境”追求的狂热!这又是一个必须会碎的梦吗?当然,它会碎的,只是不知在那一天?但,当它还没有碎的时候,让我拥有它吧!不过,我又如何去拥有呢?命运是何等的奇妙!冥冥中是谁在支配着人的遇合?是谁在操纵着人生的离合悲欢?是谁在导演着世界上那些接踵发生连环上演的戏剧?假若那个冬天小秋夫妇不约我去她家小住,假若不是因为我的情绪过于低沉而渴望与好友一叙,假若小秋不那么热情,把我扣留到春天,假若……哦,如果没有那些假若,我怎会认识那个——他!
  那是什么时候?对了,晚上。小秋好意的要给我介绍一个男友。“不再结婚是不对的,女人天生属于家庭,你必须从那些打击中恢复过来,找一个好的对象。”小秋说。
  于是,那晚,小秋的丈夫带来了一个“博士”,是什么“博士”不得而知,但,那秃得发光的头颅足以证明他资格老到。在小秋的客厅里,大家尴尬的枯坐着,“博士”除了眨眼和干咳外,似乎不大会其他的事情。对了,他还会一件,就是把别人说的话重复一遍。
  “我们听音乐吧!”小秋说。
  “听音乐吧!”博士说。
  “喜欢谁的唱片?普里斯莱?强尼贺顿?保罗安卡?还是蓓蒂珮姬?”小秋说。“谁的唱片?保罗安卡?蓓蒂珮姬?”博士说。
  “我看还是保罗安卡吧,他的曲子有股特别味道,很过瘾!”小秋的丈夫说。“保罗安卡吧,很过瘾!”博士说。
  于是,保罗安卡那副娘娘腔的喉咙所唱的歌曲就一支支的出笼了,博士伸长了脖子“恭听”。小秋和她的丈夫无可奈何的交换着眉语。我凝视着纱窗,那上面正有一只蜘蛛在捕捉蚊子。空气僵着,门铃响了,室内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
  一袭咖啡色的大衣,勉强算梳过了的头发,舒展的眉毛下有对充满灵气的眼睛,端正的鼻子下是张过份坚定的嘴,嘴角挂满了倔强、自负和坚毅。胁下夹满了卷宗夹子、绘图纸,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匆匆忙忙的在门垠上一站。
  “哈!是你这个大忙人!”小秋叫着说,“这次可以停几分钟?”“二十分!”“噢,难得难得!”小秋的丈夫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小秋问我,“××广告公司的——”她掉过头去看她丈夫,“——的什么?该怎么说?”
  “创办人,总经理,董事长,业务主任,设计部主任……反正,大部份都由他一手包办!”
  我看他一眼,出于好奇。
  他锁眉,没注意到我,我想。走到唱机旁边,他迳自取下了那张保罗安卡,换上一张《悲怆》。回过头来,他看着我,微笑。“是不是比保罗安卡好些?”
  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偏选中《悲怆》?难道你知道我的内心?知道这是我最爱的一张?“比保罗安卡好些。”博士说,我吃了一惊,他彷佛也是,望望博士,又望望我,他眼中有着困惑。糊涂的小秋,竟没有把我介绍清楚,但是,又何必要介绍清楚呢?我把眼光调向地面。磨石子的地上有五颜六色的小石子,黑的、白的、蓝的、红的。“你最近忙些什么?”小秋问。
  “我有份新的计划,”他打开一份草图,“假若发展了,一定大有可为。”“又是新计划,”小秋的丈夫问,“你要赚多少钱才满意?”
  “钱?”他笑笑,像是自嘲,也像在嘲笑别人:“我只是想做事,想把许多的梦想变成事实。至于钱,我的看法是:我不要贫穷,也不要豪富。所以,我像流水一样的赚钱,也像流水一样的花钱,只要赚得心安理得,花得也心安理得就行了。”“你还有未竟的梦想?”小秋说,“我认为你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事业,家庭,什么都有!”她转向我,解释的说:“他的太太是公认的美人,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美得不得了。”
  “小秋就会帮我吹牛,”他笑着说,把草图卷成一卷,扔在一边,“不谈生意上的事。”
  “谈什么?”小秋开玩笑的说,“音乐?艺术?文学?”她又转向我:“任何一门,他都是行家。”
  我凝视他,可能吗?他也凝视我。《悲怆》完了,二十分钟早已过去,他却没有即时离开。走到唱机边,他问我:
  “换一张什么?”他拿起一张,征求的给我看,是《新世界》!我点头。德伏札克!多年以前,有个大男孩子,曾弹奏他的曲子给我听,唱片旋转,乐曲轻扬,而我泫然了。
  他走了。我若有所思,唱片转不走我淡淡的感触和哀愁。小秋送客到门外,退回来,坐在我身边说:
  “是个很奇特的人,是吗?”
  “是个很出众的人。”我说。
  “哦,是吗?”她深深的注视我,“刚刚在门外,他问我:‘那个不会用嘴说话,却会用眼睛说话的女孩子是谁?’”
  我微颤了一下。“对他的感想如何?”小秋问。
  “哦,”我望望窗外,繁星正在黑暗的天际闪烁。“像一颗跌落人间的星星。”我说。
  “怎么讲?”“星星挂在天空,光熠灿烂,跌落人间,就只是一块顽石。如果你不去研究他的本质,你很可能误把他看成一块在名利场中打滚的顽石。”“一块顽石。”许久没有说话的博士突然开了口。我被他吓了一跳,小秋显然也吃了一惊,她大概早已忘记这位博士的存在了。一块顽石?我望着那光秃秃的头颅,傻愣愣的神态,一块顽石?噢,好一块顽石!我忍不住要笑了,站起身来,我冲进浴室,爆发了一串大笑。小秋追进来,摇着我:
  “你疯了?干什么?”“只是笑笑,”我说,“一个晚上认识了两块顽石!”
  两块顽石?一块在客厅里,另一块呢?我仰首看着窗外的夜空,星光璀璨。你,挂在天空吧,何必跌落人间?染上一身凡尘俗气!小猫醒了。在坐垫上伸懒腰,“喵!”的一声,跳落在地下,脚步那么轻。来吧,小猫,我正寒苦,你何不分一些温暖给我?弯腰捉住了它,放在膝上,轻轻的抚摸它的头和背脊。别闹,小猫,稍安勿躁,我不会倒着摸你的毛。乖一些,小猫!静静的躺着吧!第四条线吗?他说:“你说我像一颗星星,跌落人间,却只是顽石,我也有这份自知之明,在商业圈子里打滚,如果真还具有苦干‘灵性’,也难免不受磨损。星星的灿烂,在于有光源的照耀,你,是我的光源!在认识你以前,我早就成了一块顽石,既然你发现了我的本质是星星,请帮助我,不要让我再变得暗淡无光!”噢!你会是光源吗?以前三度受伤,早已使你成为惊弓之鸟,但,你怎么又去“寻梦”了呢?随着日子的消逝,你发现他的光芒与日俱增,像一粒多面的钻石,面面都发着光。常常闪耀得你睁不开眼睛,使你满心流动着喜悦之情,而与喜悦俱来,是不能得到的酸楚!
  “我只能停留二十分钟!”
  每次他来,你知道,那只是他的“空隙”时间。下一分钟,他要去奔波于他的事业,保护着他的家庭。噢,他是星星,是钻石,我是光源,他却不属于我!可是,何必苛求呢?二十分钟也好,两分钟也好,两秒钟也好,最起码,这短暂的一瞬是你的,你看着他在你面前璀璨发光,感受着你内心绞痛的柔情,够了!何必苛求!这也是一份美,一个梦。噢,好母亲,别告诉我,这个梦也会碎掉!我已经有那么多梦的碎片,别让这一个我所战战兢兢堆积起来的梦也化成虚无!噢,好母亲,别告诉我什么是现实,我已经对现实那么厌倦和恐惧。让我生活在我的肥皂泡中,但愿这肥皂泡永远不破!
  夜深了吗?邻居的灯光已纷纷暗灭。多寂静的夜,多扰人的雨声!窗外的芭蕉正迎着雨,点点滴滴。噢,真冷!那雨不像打着芭蕉,倒像打着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天,我要剪掉那几匹芭蕉叶。再也不受这雨声的困扰!噢,这间小屋何等空寂!
  兰花的香味绕鼻而来,你陪着我吗?兰花?还有金鱼,还有猫。“每一样东西上都有我。”
  他说过。可是,他在哪儿?花瓣上没有他的笑,金鱼吐不出他的声音。小猫,告诉我,他在哪儿?他正混迹于名利场中吗?现在的他,是顽石还是星星?
  哦,好母亲,我明白了。不是我不属于这世界,就是这世界不属于我!我只能拥着小猫,枯坐灯前,让梦想驰骋于窗外。假若我能在牌桌上磨去青春,岂不是比现在快乐得多?许多年前,母亲,你说过:
  “真正的爱情与痛苦俱存,真正的庸俗却藏着快乐。”
  噢!母亲!人必须走多少路才能体会一些哲理,而体会之后又如何呢?上次,他说:
  “认识你之前,每日只知追逐名利,事业和工作是生活中唯一的目标。认识你之后,思想占据了每日大部份的时间,反而越想越空越痛苦,这份生活,已成为无可奈何的负荷!”
  噢,我是光源!带给他的却是痛苦!仔细思量,他不是做顽石比做星星更幸福?噢!这是人生吗?“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桌上的白纸,已涂上这么多的线条,浓的淡的,我还要继续涂抹下去吗?听!门在响,是他来了吗?不,那只是风声。夜,那么寂静,我,那么孤独!不,我并不孤独,我有那么多记忆中纷乱的线条,我还有兰花、金鱼、和猫!
  但是,别告诉我,我所有的都是空的。噢,好母亲!让我再寻这最后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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