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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高寒第二天晚上,就知道盼云搬出钟家了。
  在钟家的客厅里,只有可慧和高寒两个。大家都很识相,高寒一来,全家都避开了。可慧腻在高寒怀里,脑袋半枕着高寒的膝,小脸蛋上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她已经把经过情形很简单的告诉了高寒,再加上了她自己的自怨自艾和懊恼。
  “我真不懂,我开门关门,跳呀跳的跑出来,声音够大了,他们怎么会听不到?我也不好,明明听到有人在哭,我还去开灯,弄得全家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小婶婶走了,妈妈哭了一夜,到现在也不跟爸爸说话,奶奶也生气……哎,”她转了转眼珠,看着高寒:“你猜怎么,奶奶并不怪爸爸,天下的母亲好自私呵,儿子总是自己的好,她反而骂妈妈不懂事,不了解男人,不会拴住丈夫……气得妈妈哭得死去活来!”
  高寒愕然的听着这一切,脑子里昏昏然的像被浇了一锅烧热的蜡,把所有的思想都烫伤了而且凝固了。好半天,他根本弄不清可慧在说些什么,然后,他懂了。坐在那儿,他双手撑着下巴,苦苦思索,苦苦回忆,苦苦分析……他不动也不说话。可慧却仍然在唉声叹气。
  “其实,也不能怪小婶婶,她和我小叔的感情那么好,结婚两个月小叔就死了,那时,小婶婶才二十一岁,我爸当时就说:她等于还是个孩子!我想,我爸一开始就喜欢她!其实,一个男人要爱上小婶婶是很自然的啊,你说是不是?她那么美,那么年轻,那么忧忧郁郁文文弱弱的。又会弹钢琴,又很有才气……哎!你知道吗?我同情爸爸和小婶婶。怪不得,这些日子来,我总觉得小婶婶有心事,总觉得她好不对劲,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高寒瞪着可慧。“你爸怎么说?”他闷声问。
  “爸爸呀!”可慧摇摇头。“他当时就对妈又吼又叫,说他就是喜欢小婶婶,喜欢她有思想有深度懂感情……反正说了一大套。你不了解我爸,他不是怕事的人,他很多情,如果把他逼急了,吃亏的还是我妈!”
  高寒磨了磨牙齿:“可是,他还是让她走了?在深更半夜里,让她一个人走了?”可慧看了他一眼,抓起茶几上的一个橘子,她开始剥橘子,一面剥,一面说:“你要他怎么办呢?家里有老的有小的,他总不能跟着小婶婶一起走吧?唉!小婶婶也很可怜,我看着她出去,心都痛了,说真话,我好喜欢好喜欢她!怎么想得到她会……她会……唉!”她左叹一声气,右叹一声气,把剥好的橘子一片一片喂到高寒嘴里去,她瞅着他,终于甩了一下头:“高寒,我们不要谈这问题了,好不好?我们不要谈了。”她抓过他的手来:“好啊,起水泡了!你起码一个月不能弹吉他!”
  他抽下手来,烦躁的站起身子,在室内兜了一圈。
  “你家有香烟吗?”他问。
  “香烟?你又不抽烟,要香烟干什么?”
  “我想抽一支。”他翻开茶几上的烟盒,拿了一支烟。可慧慌忙取过打火机,帮他打着了火,陪笑的说:
  “你这人粗手粗脚,搞不好打个火,再把手指烧起来,如果你要抽烟,让我来帮你点火。”
  他燃着了烟,深吸了一口,把烟雾喷出来。可慧稀奇的看着他,叫着说:“你会抽烟!”“会的事多着呢,只是你不知道!”
  “哦?”可慧挑着眉毛。“敢情你在我面前装正经,你是个伪君子!”“世界上的伪君子也多得很,不止我一个!”
  “噢,”可慧翻了翻眼睛。“你吃了冲菜吗?”
  “什么意思?”“没吃冲菜,怎么尽冲人呢!看样子,你今天脾气大得很,为什么?”他勉强的笑了,望着可慧。
  “不为什么。”他低叹着说:“我的脾气一向就不好,你知道的。”她娇媚的笑了,用她温暖的小手去握住他的手。
  “我不会惹你生气,我尽量不惹你生气,假若我无意间惹你生气了,你可以骂我吼我,甚至打我,但是,你不要去爱上别人,永远不要,好吗?”
  他盯着她,在她那深情的、专注的、柔媚的眼光和声音中迷惑了。她用手勾下了他的脖子,又献上了她那柔软而甜润的唇,她舌尖还带着橘子的香味。
  同一时间,盼云正躺在家里的床上,接受楚医生的治疗和打针。楚鸿志是贺太太请来的,是贺家的家庭医生,事实上,楚鸿志不是内科,而是心理科的大夫。自从文樵去世以后,盼云每次回娘家,都被贺太太逼着见楚鸿志,逼着吃他的配方,安眠药、镇定剂……和深呼吸。
  这次,请楚医生几乎是必要的,盼云自从半夜回家后就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她总是笑,不停的笑,笑得古怪而凄凉。她整夜没睡,只是坐在床上发呆和傻笑。贺家两老都被她弄了个手忙脚乱,贺太太想打电话问钟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被盼云严词阻止了,她用手压着听筒说:
  “我们和钟家已经没有关系了,再也不要打电话过去!再也不要去惹他们!”“但是,”贺太太懊恼而焦灼的说:“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是不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盼云呆呆的坐着,呆呆的说,还带着呆呆的笑。“首先,是文樵死了,然后,是我买了尼尼……尼尼!哦,尼尼!”她忽然惊慌的四面找寻:“尼尼!尼尼呢?”
  “在这儿!”倩云嚷着,慌忙抱过那正瑟缩在床脚的尼尼,放进她怀里。那小东西由于不习惯换了环境,在簌簌发抖。盼云立刻把它紧抱在怀中,用睡袍的下摆包着它,给它取暖。
  “我买了尼尼……”盼云继续说,像在做梦。“可慧参加了舞会,然后,可慧有了男朋友,然后,可慧出了车祸,然后,我和文牧被他们抓到了……”
  “你说什么?”贺太太听出了要点:“你和文牧怎么样?”她心慌慌的问,母性的直觉在提醒她,可能,出了大麻烦了!二十四岁,她才只有二十四岁呀!
  盼云怔了怔,又笑了起来,笑得把脸藏在尼尼的长毛中。倩云坐在她身边,用手环抱住她的肩,轻轻的摇着她,紧紧的追问着:“到底怎么回事?姐,你不要弄得全家心神不定好不好?”
  “我是个‘鬼’,”她笑着说:“我到哪个家庭,哪个家庭就不会安静!”贺先生看着这一切,简单的说:
  “去请楚大夫来,她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不要小题大作!”盼云收起了笑,正色说:“我并没有精神错乱,我只觉得人生的事很可笑。许多时候,我们都在演戏,也不知道演给谁看!”
  “盼云!”贺太太喊:“你说说清楚,什么叫你和文牧被抓到了?什么事被抓到了?”
  盼云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她又笑了。
  “他们以为我和文牧在恋爱,全家闹了个天翻地覆,紧张得不得了,只好把我遣送回家!”
  “姐,”倩云紧盯着她,问:“你是不是在和文牧恋爱呢?”
  盼云大笑起来,把尼尼放在床上,她笑得喘气。
  “你想呢?”她反问:“很好的小说材料,是不是?写出来准轰动,只是新闻局会取缔!”“姐!”倩云叫。盼云不笑了,抬起头来,她眼光澄澈的看着父母,又看倩云,她真切的、坦白的、一本正经的说:
  “我没有。绝没有和文牧恋爱,这是个误会,很可笑的一场误会。所以我一直想笑!”
  贺太太放下心来,立刻,她就生气了。
  “既然是误会,他们凭什么半夜三更把你赶回来?我打电话跟他们评评理去!”盼云拉住母亲的衣服:
  “难道你不准备收留我,还要赶我回钟家去吗?”
  “胡说!”贺太太激动的拥抱着盼云。“你再也不要回钟家了,永远不要回去了。”“那么,还评什么理?惹什么闲气?误会就让它误会吧!我都不生气,你们气什么?”
  于是,贺太太没打电话。大家都隐忍了下来。但是,盼云从回家后就没对劲过,她不吃不喝不睡,坐在床上,一忽儿呆呆的出神,一忽儿又傻傻的笑。问她话,她也回答得清清楚楚,不问她话,她就整天不开口。这使贺家夫妇和倩云都担心得不得了。白天,倩云利用上课的时间,打了个电话到文牧的办公厅,文牧把晚间发生的误会说了一遍,当然,说得并不清楚,因为不能扯出高寒,他无法解释盼云何以会伏在他怀里哭泣。倩云满腹狐疑的回到家里,只对母亲说:
  “妈,请楚鸿志来吧!不管怎么回事,姐姐总有点不对劲!”
  于是,楚鸿志来了。于是,盼云只好接受楚鸿志的治疗。说真话,楚鸿志在心理医生中,是相当有名气的。他年纪不大,才只有四十岁左右,是留美回来的,在美国,他至今还保留着工作,一年之内,总有好几个月在国外。他的医术也很高明,他很能让病人放松自己,也很能让病人信赖他。盼云有一次对他说过:
  “你知道吗?你的工作等于是个神父,那些病人需要发泄,你就坐在一边听他们发泄。”
  楚鸿志想了想,笑了。
  “你该说,神父都是很好的心理科医生,心理科医生却绝不是神父!”“为什么?”“因为——”楚鸿志笑得坦率。“心理科医生会结婚,神父不能。”盼云也笑了。在某些时候,盼云相当欣赏楚鸿志,因为他很有幽默感。楚鸿志有个并不太幸福的家庭,他的太太数年前死于癌症,留下了两个稚龄的孩子。所以,在文樵刚死的时候,楚鸿志尽心尽意的治疗过盼云,他对她很坦白的说过:“你有的感受,我都能了解。以前读浮生六记,看到沈三白说,奉劝天下夫妇,感情不要太好,以免当一个早走一步的时候,另一个过分痛苦。这种感觉,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体会!我和我太太之间从没有爱得死去活来,但是,她走的时候我仍然难过得要命!”
  盼云肯接受楚鸿志的治疗,也因为他不是江湖医生,他细心,他诚恳,他像个朋友。
  现在,楚鸿志坐在盼云的床前,他特地支开了倩云和贺氏夫妇,他注视着盼云。恳切而真挚的说:
  “说吧!”“说什么?”她问。“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想说——”盼云侧着头想了想。“人生是一场闹剧。”
  “我同意。”楚鸿志笑着。
  “我想,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会同意。”
  “那也不见得。你再说说看!”
  “我说,我并不需要医生。”
  “对!你需要睡眠、营养、休息、照顾,和爱情。”
  她惊动了,看着他。笑了。
  “可惜,你这个医生的处方里,很多药你自己都配不出来!”他也笑了,伸手拍拍她的手。
  “让我给你打一针,好好的睡一觉,等你睡够了,休息够了,精神也好了,我们再细细的讨论我的处方里,有哪几味药没配好!现在,最起码我可以给你配前面三种药!怎样?”
  “你要给我打什么针?有没有一种针药名叫‘遗忘’,打了就可以把过去所有所有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你不需要那种针,那会使你变得迟钝!”
  “对了,我正希望迟钝!”
  他深深看她,准备着针药。
  “这管针药打进去,包管你就会迟钝!”
  “迟钝到什么程度?”“到睡着的程度!”“哈!搞了半天,还是镇定剂!你不觉得,我很镇定吗?不过……”她想了想,卷起衣袖。“打吧!能睡觉也是一种福气!”他望着她那雪白的手腕,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她那细瘦的手臂是楚楚可怜的。他给她扎上橡皮管,让静脉管突出来,一面把针头插进去,他一面习惯性的找话题,以免病人感觉出打针的痛楚。
  “你上次告诉我,有个朋友害了‘失忆症’,现在,她好了没有?”“她不会好的,”她很快的说:“我是她,我也不会好。楚大夫,你有没有希望过失去记忆?”
  “从没有,我知道如何去面对真实。”
  “你能让你自己失去记忆吗?”
  “不能。”“唉!”她叹口气,摇摇头。“你也只是个凡人!”
  “本来就是凡人,谁都是凡人!记忆是一样很好的东西,有时会填补一个人心灵的空虚,有时也会带来欢乐或痛苦,人不该放弃记忆。”他抽出针头,揉着她的手腕。微笑漾在他的唇边。“记得第一次给你打针,你才十五岁,因为和你的英文老师吵架,你骂她是心理变态的老巫婆,她要开除你,你气得又发抖又哭又跳,你爸爸没办法,只好把我找来给你注射镇定剂。盼云,你一直是个感情容易激动的孩子,你的问题出在,这些年来,你过分的压制自己,既不能痛快的哭,又不能痛快的笑!”她眼眶潮湿。“十五岁?你还记得?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她靠在枕头上,有些昏昏沉沉起来,那药性发作得非常快。“楚大夫,你明天还来吗?”“是的!”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尼尼,把尼尼揽在怀中,她昏然欲睡了。嗫嚅着,她模模糊糊的说了一句话:
  “幸好你是医生,否则,我会以为你爱上了我!”
  闭上眼睛,她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又长又久又沉,连梦都没有。她是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的。睁开眼睛来,她一眼看到倩云正握着电话听筒,非常不耐烦的低声喊着:
  “跟你说了几百次了,你怎么又打电话来?高寒,你不能跟我姐姐说话,她病了,打了镇定剂才睡的!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要再拿你和钟可慧的事来烦我姐姐,她与钟家早就没关系了!什么?你现在要过来?你马上要过来?不行,不行……”盼云完全醒了,睁大眼睛,她看着倩云。高寒!她有没有听错?是高寒吗?她支起身子,伸手给倩云。
  “听筒给我,我跟他说话!”
  倩云把听筒交给她,一面走出房门,一面叮嘱着:
  “你别太劳神啊,楚大夫说你需要休息!”
  她接过了听筒,目送倩云离开。
  “高寒?”她问。“盼云!”高寒喊了起来。“这是我第十二个电话!你好吗?为什么不能接电话?”“他们给我打了针……”她说:“我睡着了。”
  “打针?你病了?别说了,我挂断电话马上到你家来!我们见面再谈!”“喂!”她喊,头脑有些清楚了。“你不能来,不许来!我们都谈清楚了的,你说过不再……”
  “说很容易,做很困难!”他说:“尤其,听到可慧谈起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后……”
  “可慧告诉了你?她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和她爸爸在一起,被她撞见了。”
  “哦,”她衰弱的低应了一声。心里在迅速的转着念头,迅速的组织着自己的思想。“你已经知道了?”她低声说:“你瞧,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少来这一套!”高寒的声音粗鲁野蛮而强烈,充满了感情,充满了了解,充满了苦恼。“我一点点都不相信!一丝丝都不相信!因为我太了解你!你绝不是同时能爱两个男人的女人!钟家如果不是出于误会,就是出于陷害!我要查明这件事,我告诉你,我要查明白!”
  “别查了!”她更软弱了。“请你别查了!”
  “那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谈。”“好,”他顿了顿。“我过来!”
  “不行!”“盼云!”他叫:“要我从此不见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一叠连声的、低低的、沉沉的说了二十几个“我做不到”,说得盼云心都碎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高寒,”她憋着气说:“你是男子汉,不要耍赖。你不要逼我,我们已经都讲好了,在青年公园,我们已经把一切都了断了。如果你继续逼我,我告诉你……我会……我会……”她咬住嘴唇。“你会怎样?”他问。“并不是只有可慧会做那件事,”她咬牙说:“如果是我做,我不会允许达不到目的,因为,我家住在第十二层楼!”
  电话那端,高寒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投降。”他急促而窒息的说。“我都听你,都依你,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投降。”
  “那么,永远别再打电话给我,永远别来看我,永远也不要再来烦我!”她挂断了电话。倩云端着牛奶和食物进来了。
  “怎么回事?高寒找你干什么?他不是和钟可慧打得火热了吗?”“是,”她吸吸鼻子。“小两口吵了架,要我当和事佬。”她撒谎撒得像真的。“你还管他家的事呀!”倩云瞪大了眼睛。“让他们去吵!最好吵得屋顶都掀掉!”盼云望着倩云,心里忽然掠过一个想法,如果是倩云嫁到钟家呢?看着倩云那坚定的神态,她知道,如果是倩云,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文樵不一定会死,倩云也决不可能和可慧爱上同一个男孩子,如果真发生了,倩云也不会从这战场上撤走。悲剧,是每个人自己的性格造成的。忽然,她觉得自己是有些傻气的,或者,她该和高寒逃走?或者,她不必去管可慧的死活?或者……她咬咬牙,似乎又看到可慧那攥住自己衣襟的手,那哀哀欲诉的眼神,那含泪的眸子,还有那躺在车轮前的身体……她猛一甩头,把这卑鄙的念头甩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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