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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不会去海边。但是,明天,注定是个未知数,注定是要出点事的。注定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早上,乔书培去学校的时候,情绪仍然低落,他几乎是忧郁而不安的。昨夜一夜没睡好,他想过许多事情,想过和殷采芹的友谊,想过那些为殷采芹打架的童年,想过小学同学在神仙树上写字来嘲弄他们的往事,想过殷采芹对他的感情……想过在岩洞里恍悟到的欢愉和震撼……而今,一切刚“开始”的似乎就面临到“结束”。正像父亲说的,他们家和殷家之间,有一条无法飞渡的无底深渊,他和采芹,像是伫立在两个山巅的人,只能迎风伫立,遥遥相望,切莫“再近一步”!头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头一次领略感情的苦恼。不过,他叹息着想,反正都会过去的!他面前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好多好多的路要走。殷采芹毕竟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点缀,忘掉她吧!“好男儿当如是!”
  他到了学校,上了四节课,在中午的休息时间里,小胖匆匆忙忙的找到了他,把他拉到一边说:
  “小心,殷振扬已经约了打手,预备放学以后,在你回家的路上修理你!”他愣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
  “又要来这一套吗?”“你最好躲一躲,下课后到我家去吧!反正殷振扬不敢在学校动手,训导主任已经说过了,殷振扬再打一次架就开除!”
  “我不躲,”他本能的挺了挺背脊。“要打就打,我也不见得打不过他!”“你一定打不过他!”小胖焦急的说:“你少逞匹夫之勇,他们有一伙人,你才只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
  “你不懂,”他望着小胖说:“我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我不能躲殷振扬一辈子!”他忽然深思的靠在墙上,蹙着眉说:“或者我可以和殷振扬谈谈!为什么我和他之间,一定要结仇呢?我跟他讲讲理看,现在不是小时候,大家都大了。”
  “唉唉!”小胖急得直跺脚:“你少糊涂,少当书呆子了,你骂了人家妈妈是大河马,又占了人家妹妹的便宜……”
  “我占了他妹妹的便宜?”乔书培惊问:“什么话?什么东西叫便宜?”“你没有吗?”小胖愕然的说:“雅丽告诉我,殷采芹昨天给她爸爸用鞭子狠抽了一顿,骂她不害羞,跟你不三不四的,抽得手臂上都是血痕,所以,今天朝会上,她连弹琴都不能弹。”他呆住了,怔了两秒钟,然后,他拔起脚,就往女生教室的方向冲去。小胖一把抓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去看殷采芹!去问问清楚!”“你还要惹麻烦,”小胖抓住他不放,“你麻烦还没惹够是不是?你要闹得全校都知道呵?”
  “我不管!”乔书培挣脱了小胖的手,直冲向女生教室那边,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听到殷采芹挨打,他就五内如焚了。只觉得又惊又怒又痛,把所有的理智、思想,连同对父亲的诺言,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一口气跑到了殷采芹的教室外面。通常,男生找女生,总是有些偷偷摸摸,像小胖和雅丽的来往,就是相当秘密而鲜为人知的。他却跑到那教室门口,当门一站,对着里面直视过去。在全体女生的愕然中,他看到了殷采芹,她正坐在那儿对他发愣。他微微扬了扬头,殷采芹就乖乖的站起身子,走出来了。“你干嘛?”她悄悄的问:“有话放学之后再说,岩洞那儿不能去了,我在神仙树下面等你。”
  “你挨了打吗?”他率直的问。
  她震动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同学们都在对他们行注目礼了。他惊觉过来,就领先向校园后面的一片密树浓荫里走去,她默默的跟在他身边,到了树林里,他回过头来瞅着她。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路程里,他完成了一段心路历程,由一个懵懂迷茫的少年时期,走入了一个敢做敢当的青年时期。
  “你挨了打?”他再问,重重的呼着气。“是不是?你爸爸用鞭子抽了你,是不是?”
  她咬咬嘴唇,慌忙摇摇头。
  “没……没有。”她支吾着说。“只……只是骂了我一顿。”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臂来,捋起她的袖子,立即,他看到她整只手臂上都是鞭痕,一条一条青紫的痕迹,瘀血的、肿胀的浮现着。她急忙夺下手来,用袖子盖住了伤痕,急切的、不安的解释:“不是为了你!”“是吗?”他打鼻子里问,又惊又怒,而且内心绞痛。“放学后,我去看你爸爸!我要问一问,我和你谈谈天,有什么地方错了?为什么要打你?”
  “你疯了?”她惊呼着。“我爸会把你撵出大门!而且,我不是为你挨打,你不要误会,是……为了我妈,我爸要气我妈,他打我,是为了要我妈心痛。与你……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千万别来搅这淌混水,这是我们的家庭纠纷……将来……将来我再解释给你听!”
  他瞪着她。“你发誓不是为了我?”
  “不是!”她拚命的摇着头。“决不是!”
  他沉吟了一会儿,仔细的审视她。
  “你知不知道,你爸昨天去看过我爸爸?”
  她大惊失色,嘴唇变白了,眼底里盛满了恐慌。
  “怎样?”她问。“我被禁止和你来往。”他说。“不止是你爸爸禁止,我爸爸也禁止。”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嘴唇更白了。“你预备怎么样?”她再问。
  “今天来上学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告诉你,我们到此为止。”他凝视着她,她那白皙的面颊光滑得像缎子,眼珠深黑,迷蒙,浮着薄薄的雾气。“但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
  “哦?”“知不知道海鸟怎么叫?”他忽然问。
  她困惑的摇摇头。“海鸟叫得吱吱叽叽的,听起来像两句话:‘寄寄寄,去去去!’一点也不好听!”他说。
  她仍然困惑的望着他,完全不了解他的意思。
  “以后,每天晚上,你如果听到海鸟叫,那就是我在防风林里了。”他继续说。她的眼睛闪亮。唇边浮起了笑意。她深深的点了点头。
  “你不怕你爸爸知道?”她悄声问。“他会不会……打你?”
  “我爸和你爸不同,他不是野蛮民族!”他说,不安的耸了耸肩。“他不会打我,永远不会。可是……”他坦白的说:“我怕他知道,很怕。”她凝视他。“而你还是要……‘寄寄寄,去去去’?”
  他笑了。那笑容一闪而逝。他又深思的蹙起了眉头,沉吟的说:“最近,我很糊涂,我越来越不了解人与人间的关系,越来越不懂是非善恶的区分,我觉得我们接受的教育和我们实际的生活是两回事。我爸常对我说,成长本身就要付出代价,就像昆虫要费力的去脱壳一样。我有预感,我的代价或者会付得比别人大……”他的议论只发了一半,上课钟响了。他们两个匆匆分开,各奔各的教室,临行,她又急急的交代了一句:
  “如果临时有事找我,可以写条子叫雅丽传给我!”
  “好的!”他回到教室,照常上课,心里仍然乱糟糟的,但是,却比昨夜的辗转难眠和茫然若失要好多了。他知道自己做了个决定,这决定不知是对是错,能确定的,是违背了大人们的戒条——而大人,就一定对吗?他摔摔头:“我并不要做坏事,”他想。“我只要自由,自由的交朋友,自由的成长,自由的脱壳。”可是,他忽略了这“自由”还有的另一项阻力。当天放学后,他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块空地上,被殷振扬和七八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了。事实上,自从小学以后,他就没有和殷振扬打过架。当小胖警告他殷振扬要找他打架的时候,他也没有很重视这件事,在他的心目中,打架还是孩子们那一套,扭成一团,打几个滚,完全不登大雅之堂。他根本不明白殷振扬这么大了,十七、八岁的人(他因一再留级,年龄比乔书培他们都大)怎么还会动不动就打架?因此,当他被围困的时候,他也一点都不紧张,只是举起手来,对殷振扬说:
  “慢点!有话好好说,我们又不是还在读小学,我先声明,我可不和你打架!”“打架?”殷振扬大吼:“谁要和你打架!我是要揍你!我不是要和你打架!”说完,他一拳就击中了乔书培的肚子,乔书培只觉得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似乎都裂开了。他再也按捺不住,就对殷振扬一头撞去,殷振扬毫无防备下,被撞了个正着,他“哇呀”一声大叫,嚷着说:“好呀!他还真打呀!大伙儿上!”
  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人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人从乔书培身后一把抱住了他,反剪了他的双手,殷振扬就左一拳,右一拳,对着他的下巴、小腹、胸口……挥舞过来,乔书培挣扎着,那些大汉却把他箍得像铁桶似的,使他完全动弹不得,殷振扬每打一拳,就问一句:
  “还敢骂我妈妈是河马吗?”
  “还敢追求我妹妹吗?”
  “还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还敢转我们殷家的念头吗?”
  “……”乔书培这时才知道,这再也不是童年的打架了,这是一种“暴行”,一种致命的残杀!他的五脏六腑全在撕裂,浑身骨节都在散开,下巴的骨头似乎都裂了,嘴里咸咸的全是血……他痛得已经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他开始疯狂的、不受控制的张嘴怒骂:“你妈是河马,河马!河马!河马!河马!河马……”他一口气叫出几百个“河马”,直到殷振扬一拳打中他的鼻子,血直流下来,滴在衣服上,他脑中轰然乱响,心想,今天这条命是八成完了。他痛得再也叫不出声音,再也骂不成句子……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声女性的尖叫声,带着哭音的尖叫声:“哥哥!你还不住手!我已经报了警察!警察来抓你们了!”
  他睁开眼睛,勉强集中自己要涣散的思想和意识,于是,他看到殷采芹扑了过来,和身扑在殷振扬身上,死命用胳膊抱住了殷振扬的手臂,殷振扬大吼着:
  “你疯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走开!”他一把把殷采芹推翻到地上。采芹跌倒了,但她爬起来,又和身扑向她哥哥,乔书培心中大急,采芹,你在送死!果然,“拍”地一声,殷振扬给了采芹重重的一耳光,采芹又跌倒了。但是她再爬了起来,第三度扑了上去……
  忽然间,警笛狂鸣,人声杂沓,那些抓住乔书培的大汉猛然松手,大家哄然一声,四散奔逃。乔书培对前面栽了过去,终于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父亲正用一种沉痛而忧郁的眼神,默默的望着他。他周围全是人,放眼看去,有小胖,有阿松,有雅丽,还有几个其他要好的同学。他试着摸索自己,才发现下巴上、面颊上,全都绑上了绷带。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张开嘴,用舌头舔舔嘴唇,他整个嘴唇都破了肿了。他望着雅丽,费力的,模糊不清的,喃喃的说:
  “雅……丽,采芹她……她……”
  “她给她爸爸捉回去了。”雅丽立即说。
  他摇了摇头,心里又恐惧又担忧,他们父子会杀了她!他想起她手臂上的血痕,想起殷振扬对她挥去的一耳光,他瞪着雅丽,欲言又止。乔云峰注视着儿子,他叹了口长气。
  “放心,书培,”他沉声说:“老虎也不吃自己的孩子。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我已经在警察局报了案,他们会治殷振扬的罪。”他望着父亲,心里有几百种矛盾的情绪。如果殷振扬因此坐牢,他们和殷家的仇,也就再也解不开了。他无法说任何话,也无法表示任何意见,只是疲倦的闭上了眼睛。同学们看他倦了,也都纷纷告辞了。当同学都走了,乔云峰才坐在儿子身边,用手紧紧的握住了乔书培的手。
  “下学期,我们搬到台中或高雄去。”乔云峰说。
  乔书培一震,立即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父亲好忧郁好忧郁的眼光,好沉重好沉重的神情。他挣扎着说:
  “爸……”“不要说话!”乔云峰忧愁的命令着。“我本来想,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快十年了,我几乎爱上了这个小城。但是,唉!”他叹了口长气。“十年前,我为你母亲而隐蔽了自己,十年后,似乎又该为了你,放弃这小城!”
  他在枕上摇头,拚命的摇头,困难的说:
  “不要,爸爸。不要!”
  “不要?”乔云峰问。“不要!”“你要留在这小城里?为了我?还是为了殷采芹?”
  他苦恼的把头转向一边。
  “为了这小城,”他呻吟着,口齿不清的说:“我也爱它,它像是我的家乡,我是在这儿长大的,不能让殷家把我们从这儿赶走。”乔云峰皱了皱眉。“由衷之言吗?”他沉吟的问。“我很怀疑。我不信任你,书培。你留在这儿,恐怕还是为了殷采芹。不过,你说动了我,好吧,让我仔细的考虑考虑这件事。”
  乔书培在床上整整躺了一星期,在这一星期里,父亲绝口不提殷家,也不提迁居到其他城市的事。乔书培也不敢多问,一星期后,他重新回到学校里。
  到了学校,他才知道殷振扬被开除了。而殷采芹呢?自从打架出事那天之后,她就没有到学校来上过课。这使乔书培大大不安,大大震惊了。雅丽找到了他,递给了他一封信,安慰的说了句:“看了,你就懂了。”他打开信封,抽出信笺,那封信简短而扼要,显然写得很仓促。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充满了怆恻与无奈:
  
  “书培:
  我被遣送到苏澳姨妈家里去了,我转学到那儿一家教会中学,我会过得很好,你放心。哥哥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你爸爸撤销了伤害告诉,条件是保障你以后的安全和送走我,我想,与其你转学不如我转学,所以,我走了。日子长得很,是不是?书培,我们都还好小好小,小得没有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但是,有一天我们也会长大,是不是?
  我会在苏澳写信给你,寄到雅丽家转交,你呢?你不能写信给我,教会学校很严,我又受到特别监视。不过,这儿也有海滩,也有渔港,我会天天在海边去听海鸟的叫声:‘寄寄寄,去去去!’我要练习把那声音听熟。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白屋的。我回来的时候,希望那海鸟会在我窗子底下叫。会吗?书培?
  临行不能看你,只能草草写两个字,珍重!书培!珍重!
                         采芹”
  

  他握紧了信笺,一语不发。
  当天黄昏,他又漫步在沙滩上,望着那大海,望着那飞翔的海鸟。他倾听着海鸟的鸣叫声“寄寄寄,去去去!”他走入防风林,一步一步的,直到他看见了白屋。
  靠在一棵树上,他看着白屋,那二层楼的第三个窗子,是殷采芹的房间。他望着那垂着窗纱、寂无人影的窗子,那是殷采芹的房间!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那窗子将有灯有光有人影……那时候,他得学会海鸟的叫声。
  他奔回到沙滩上,海浪起伏着,海风呼啸着,海鸟飞翔着……他望着那海鸟,一只又一只,张着那白色的翅膀,有韵律的、美妙的掠水而过,依稀彷佛,白色的海鸟变成了个小女孩儿,穿着一身银白色的羽纱衣裳,轻盈,柔软的旋转、摆动,舞在那大礼堂的舞台上。
  他爬上了一块岩石,仰首向天,他骤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他心中在呐喊着;长大!长大!长大!从没有一个时刻,他那样渴望长大!是的,日子总会过去,他总会长大。但是,他却再也没料到,和殷采芹这一别,却足足有三年之久,再见面时,他真的是个大人了。已经考上大学了。而整个世界,都早已是另一番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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