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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同年冬天北京城他不敢相信众人竟然联合把他“骗”了回来!
  无视于整座王府热闹的祝贺人群,萨康独自取酒灌饮,凶恶的表情像是要杀掉所有胆敢上前废话的人。
  “嘿,新郎倌摆出这种脸想吓谁啊?”一位满是笑意的俊挺男子首先提着酒上前充当炮灰。
  萨康剑眉紧蹙,目光泠冽地狠瞪蓦格勒一眼,随即不发一语地继续埋首喝酒。
  “今天是你大喜之日,不是在打仗耶起码也笑一下嘛”蓦格勒仍然“勇气十足”地笑道。虽说他和萨康同样刚满二十,但萨康看起来就明显比他深沉严肃许多。
  “你笑得倒开心,不如新郎这个位子让给你好了。”萨康二话不说立即起身——他一定是疯了才会穿着这一身可笑的新郎服,坐在这里任人摆布。
  “呃,我怎么敢当啊!这门婚事可是皇上亲口御赐的,你想抗旨我还不敢奉陪呢!”蓦格勒连忙将萨康按回原位,安抚道。“其实皇上也是欣赏你年轻有为,又尚未娶妻,才会……”
  “年轻有为?尚未娶妻?”萨康挑高双眉,清冷深邃的黑眸扫向蓦格勒,一脸不以为然。“京城里多的是年轻未娶的贝勒阿哥,怎么皇上谁不好选,偏偏选中在大老远之外作战的我?”
  “年轻的贝勒阿哥虽然不少,但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又立有战功的,恐怕就不是很多了……”声音甫落,温文贵气潇洒俊逸的穆王府赫律贝勒随即出现两人眼前,并且挑了个正对萨康的位子坐下,以夸张的口吻继续说道:“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在战况最吃紧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之际,自愿受命前往支援,结果屡建战功,还迫使耿精忠那逆贼投降的?”
  三年前,云南平西王吴三桂起兵作乱,获得其他藩王响应,迅速占领八省之地,声势浩大,不但各地守将束手无策,八旗军更是意外地幅员吃紧,不堪作战……就在康熙皇帝苦思对策的同时,甫满十八岁的萨康竟以年少狂妄的自信与胆识,表明自愿率兵南下——萨康属纳喇氏,家族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先祖自努尔哈赤以来,即世代袭承正黄旗固山额真之职,历代战迹十分显赫。
  也许就是基于家族的优良传统吧!康熙帝在朝里一片不看好声中,最后竟然批准了萨康的奏请,且破例让他以正黄旗都统的身分率领由汉人组成的绿旗兵南下平乱结果,萨康的奏请,且破例让他以正黄旗都统的身分率领由汉人组成的绿旗兵南下平乱。结果,萨康果然以实力证明了他确有征战家族的优良血统,继承绝佳的带兵作战能力——两年下来,他不但打败归附吴三桂的陕西提督王辅臣,更支援江南用兵,于日前逼迫靖南王耿精忠和平南王尚之信投降……至此,“三藩之乱”只剩吴三桂“一藩”了。
  “我说皇上就是太高兴,才会特地对你嘉奖赏赐。”蓦格勒拍拍萨康的肩补充说道,心里是有些心虚的;事实上,萨康会被赐婚,他或多或少要负点责任。
  “嘉奖?特地命我回来,然后塞一个女人给我,这叫嘉奖?”萨康扬声道,原本冷冽的黑眼更显悍戾,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娶妻。
  “皇上难道忘记还有一个吴三桂没解决吗?”
  “你别满脑子都是打仗,偶尔也为自己的终生幸福着想嘛!”赫律贝勒摇着羽扇叹道,萨康这个人就是太死板了。“吴三桂势力庞大,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解决的,对吴征战,皇上早已有了长期对抗的心理准备,他现在是怕你长年在外作战不小心会误了婚龄……”
  “是呀是呀,耿精忠和尚之信日前乞降,各藩国闻讯纷纷前来进贡祝贺,刚好琉球国王也遣女和亲,皇上欣喜之余,当然会将琉球公主许给你这位头号大功臣。”蓦格勒连忙附和“是吗?”萨康沉着脸,硬是不动声色“怎么我听说的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意思?”蓦格勒警觉地和赫律互看一眼。
  萨康饮了口酒,才抬起冷邃的黑眸,说道:“我倒是听说之前皇上视这位琉球公主为烫手山芋,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为此曾询问所有亲王的意见……不过,最后好像还是因为‘某人的建议’,皇上才想起有我这位‘适当人选’吧!”
  “你……你是听谁说的?”蓦格勒心惊问道,他家要第一个砍了那多嘴之人!
  “今天宾客这么多,我有耳朵,东听一段西补一句,自然能够拼出个端倪。”萨康沉声道他最生气的是,回京之前竟然没有一个人先行通知他,害他一接到圣旨就像个傻瓜一样从南方急速赶回,结果竟然只是为了迎娶一个琉球公主?
  思及此,他的头忍不住又开始隐隐作痛——天知道他娶一个公主回家做什么?!
  “烫手山芋倒不至于,只是……你也知道的,琉球国向来弱小贫瘠,却是各藩属国中最忠心的一个,这次和亲无疑也是想更稳固和我朝的关系……”
  赫律一边说着,一边从容地替萨康斟满酒。
  “皇上虽然觉得……有点麻烦,但也体谅琉球国王一片苦心,不忍心将那位小……呃,公主遣回琉球,所以——就许给你了。”
  “许给我?”萨康端起酒杯,目光扫向神色迥异的两人。“这件事……到底跟你们有没有关系?”从今晚蓦格和赫律心虚且不断企图安抚他的表现看来,说没关系是骗人的。
  “关系?”蓦格勒和赫律又互看一眼,他们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关系……当然是有的……蓦格勒迅速恢复嘻皮笑脸的本性。“因为这位琉球公主年纪很轻……”事实上,是“非比寻常”的轻。“所以皇上便决定在各王府挑选尚未娶妻的年轻贝勒……”越年轻越好!“可放眼望去,就属我们这几个和公主年龄最是‘相近’……”说是相近,其实也有一段距离。
  萨康挑了挑眉,以极其冰冷的口气道:“这么说……你们也曾经是‘人选’之一,但却为了‘脱身’,所以把我给‘推荐’了出来?”
  啊,被猜中了!蓦格勒和赫律两人心虚对望,表情昭然若揭。
  看来纸是包不住火了!
  “呃……那是因为后来皇上觉得琉球虽是偏远小国,但人家好歹也是个公主,如果随便选个贝勒许配,似乎略嫌草率……”赫律指着蓦格勒,露出一抹诘笑,道:“就是在这时候……‘有人把你大力推给了皇上。”
  可恶,明明说好要站在同一阵线帮忙安抚萨康的,竟然先窝里反,这家伙!
  蓦格勒瞪了赫律一眼,随即鼓起勇气迎向萨康,解释道:“我只是随口提了一下你的名字,完全没料到皇上竟然会大为认同,于是……”
  “于是——初立战功的我,就活该得到这份‘恩宠’?萨康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嗓门,吼道:“你这样还算是朋友吗?”
  早就知道萨康按捺不住脾气的,赫律早已有所准备地以手捂住耳朵,可蓦格勒就没这么好运了,他的耳膜被震得轰轰作响。
  “唉,你也别发那么大火嘛!”
  见萨康沉着睑,狠狠地灌着酒,赫牛只好再度挺身打圆场。
  “这两年你忙着在外征战,有所不知——其实是蓦格勘有了心仪的姑娘,自然不希望半路杀出个琉球公主破坏好事,才会——”
  “喂喂,别把我说得好像是见色忘友的人!”蓦格勒不平道:“我像是那种人吗?”
  “难道事情不是这样?”赫律笑道,敢情蓦格勒还怕恋情曝光?
  “还说我,你自己不也舍不得那群红粉知己?”蓦格勒不甘示弱,赫律竟然“欺善怕恶”,想临阵脱身”?门都没有!”
  “你们!”萨康不耐地吼道:“除了女人,脑子里就不能想点有建设性的话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因为“这种原因”,而被眼前两位“号称”是好朋友的人给出卖了。
  “譬如如何打败吴三桂吗?”蓦格勒苦着脸,一副自动投降的模样。“饶了我吧!萨康,你知道我根本不是那块料”
  “我会记得‘提醒’皇上给你机会磨练”萨康毫不心软。
  真惨!赫律像个没事人似地对蓦格勒投以同情的眼光,萨康向来说到做到,这回——只怕他不是在开玩笑。
  不过,基于道义,他就再帮忙蓦格勒安抚萨康几句,也算是尽了朋友的义务。
  “既然事实已摆在眼前,你就别太在亳了。”赫律替萨康斟满酒,安慰道:“反正早晚娶都要忙这么一回,不如大方接受,你就是不是?”
  萨康不情愿地大口喝酒,随着吵杂的人声,他觉得头更痛了对他而言,二十岁娶妻是早了点,而且对方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他可没那种闲情逸致哄弄娇生惯养的公主开心。
  “况且,听说琉球人祟尚礼节,我想公主的举止礼教自然也是不在话下才对。”赫律察言观色道,还算是了解萨康的心思。
  “哎呀,别再提公主了,喝酒喝酒!”蓦格勒连忙替萨康倒酒,企图转移话题——不晓得萨康待会儿看到新娘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蓦格勒心里隐隐不安,他其实很想知道萨康到底会有何反应,但……他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脖子,虽然很想一“睹”为快,可他还不想被砍,还是——算了吧!喝酒喝酒!
  也许把萨康灌醉是个不错的主意。
   
         ☆        ☆        ☆
   
  “公主,你是不是喝醉了?怎么摇头晃脑的?”忙着在暖炉里加炭的小召望向坐在喜床上的尚夏公主,问道。
  “脖子好酸。”夏儿全身动来动去,如坐针毡;她头上的凤冠好像太大了,老觉得要把额头整个吃掉似的,又重“那就动动脖子,可是屁股不要动”小召建议道,公主这样全身扭来扭去的,万一被驸马爷进来看到就糟了,全没个公主样!
  “还要坐多久?我的屁股也开始酸了”夏儿掀开红色头巾,偷瞄道。
  “哎呀,公主,你不要随便乱动,她们说这要等驸马爷来才可以掀开……”小召惊道,连忙跳上前把夏儿头上的红巾拉好。
  “可是我好累哦!可不可以休息一会儿?”夏儿伸手又拉开红巾,并展了展腰,准备挪动已然麻痹的臀部——坐着不动比跑来跑去更累。
  “请再忍耐一下。”小召很“尽责”地又帮她拉回红巾,并提议道:“你答应予雾姊姊会乖乖的。”
  闻言,夏儿轻叹口气,只好认命顺从。
  尚夏虽然贵为一国公主,但从小就极为仰赖予雾,向来也只有予雾的话会让她言听计从,那份亦姊亦师的感情,根深柢固,难以动摇。
  尤其这次远嫁中国,原本予雾并不跟着前来——因为她是被琉球国挑中的女巫人选,预备在及笄之后,入殿修行——但由于公主实在离不开她,而琉球王又极为重视这次中琉联姻,自然也希望了雾能随侍在侧教导提点,免得尚夏因不知中国礼教而闹笑话……由此种种,予雾才得以随嫁而来。
  可没想到中国的冬天竟会如此寒冷,了雾一来便染上风寒,病重卧床。
  都是她害予雾姊姊生病的!夏儿心里一直充满罪恶感,予雾姊姊的身子向来纤弱,当初若非她坚持要求一定要予雾跟着来中国,或许她就不会生病了!
  思及此,夏儿更是坐立难安——要不是好现在是新娘子,不能随意离开新房,她早就去看予雾姊姊了。
  “小召,你别在我这儿忙了,你还是去看看予雾姊姊吧!”夏儿终于按捺不住地扯下红色头巾,跳下床炕。
  “公主,你怎么又……”
  “这里我来就行了,你快去。”夏儿一把抢下小召手边加炭的工作,催促道:“我怕她房里冷,病又加重就糟了。”
  “不行啦,公主——”
  小召抢回炭夹,却推夏儿回床边,两人因此拉扯成一团。
  “果然予雾一不在,公主就没了规矩。”
  低哑柔弱的嗓音阻止两人“厮杀”的动作,只见予雾颦眉微蹙,莲步轻移,原本纤细的玉体更显孱弱。
  “予雾姊姊,你怎么下床来了?”夏儿惊叫,完全不顾公主身分,直觉上前搀扶。
  “我不放心,决定过来看看。”予雾面色苍白道。
  “这样不行的,你要多休息!我带你回房。”夏儿扶着她就要往外走去。
  予雾轻摇头,反而细声道:“公主可还记得圣上的文代?”
  夏儿乍停脚步,转过头道:“当然记得,父王要我严守礼教,行为得宜。”
  “那么——请问公主现在的身分?”
  “身……分?”夏儿顿了顿,不懂予雾姊姊为何会突然这样问,不过偏头一想,她还是决定老实回答:“当然是新娘子喽!”
  予雾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新娘在额驸还没来之前应该做什么?”
  “当然是……”夏儿怔佳,随即心虚地低头说道:“坐……坐着等。”
  予雾浅淡一笑,语气仍旧平和。“那么请问公主现在是……”
  “知道了……我回去坐着就是……”夏儿叹口气,认命地踅回床边,并对小召说道:“你扶予雾姊姊回房吧!”
  不过好的命令似乎没有达到效果,予雾仍然不为所动地立在原地,坚持看着公主“坐回原位。”
  “行,怕了你了!”夏儿跳上床正襟危坐,并拿起红头巾迅速罩回凤冠,道:“现在可以了吧!我已经乖乖坐好了。”
  予雾微扯嘴角,欠身道:“那么就请公主记住圣上的叮咛,予雾告退。”
  在小召的搀扶下,予雾这才缓步走出喜房。待确定两人已然走远,夏儿即刻拿下红巾全身松懈地重吁口气当新娘子还真累,不好玩!
  她发誓这辈子只要这么一次就够了!
  夏儿打了个大呵欠,伸展懒腰,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
  不晓得额驸什么时候才会来?再这么呆等下去,她一定会赋着……不成不成!她得动一动才行,否则万一真的睡着了,岂不丢脸?
  她答应过父王要在夫婿面前好好表现,所以绝对不能出差错。
  不如趁现在房里没人,她“暂时”先起来“走动走动”,以免待会儿一个不小心在温暖的床炕上打起肫就糟糕了!
  有了这项“警惕”,夏儿轻手轻脚地下床,并开始在内室“活动筋骨”,当然!她的眼睛也没闲着……哇!真漂亮!
  夏儿在心里小小地惊叹一声,双瞳随即像见到无数宝藏似地闪动发亮。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间房的摆设,却没想到随处所见尽是雕二精致的高贵家具……而这些,都是她在琉球从未见过的。
  天呀,竟然连窗棂上都有讲究的花纹!
  禁不住内心的钦佩与好奇,夏儿忍不住像个乡巴佬似地东摸摸,西摸摸,而心里也越是慑服——天朝果然是天朝,就是不一样!
  自有记忆以来,便不断从父王口中得知中国天朝即是“富裕的代表,她知道天朝人民向来丰衣足食,可却没想到竟会是如此有气派,连这间新房都比好在琉球的寝宫大不知几倍——除了她现在所处的内寝室外,隔着屏风外头还有一间厅堂,另摆有家具。
  依她估算,光是这些家具的价值,恐怕就可以抵掉琉球国库一年的进帐了。
  自此,夏儿算是见识到中国和琉球之间天与地的差别了。
  难怪父王事前不断训诫她嫁来中国之后,一言一行都得适当合宜,绝对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活泼贪玩,甚至走路的姿态都请予励姊姊严格调教了一番……望了眼房里雕刻精美的家具,夏儿心里终于有些明白——以后走路可还真要小心点,万一撞坏这些所费不赀的家具,那可惨了。
  夏儿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眼光则着迷地停留在那座雕饰精美的屏风上,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正推门而入——
  “少……少福晋?”首先推门而入的崔嬷嬷失声喊道,为什么新娘子会到处闲晃,而且还拿下了红头巾?
  不妙!乍闻人声的夏儿霍然拉回自己的思绪,下意识就要跑回床边坐着。
  “啊!”伴随一声惊呼,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由于夏儿旋身的动作又快又急,一不小心绊到屏风一角,就在她千钧一发稳住自己的同时,眼角余光瞥见屏风剧烈晃动了下,接着便朝内室的方向倒了下来……完了!好贵的屏风!
  几乎是反射性的,夏儿整个人立刻扑了回去——
  “当心!”崔嬷嬷眼明脚快地趋步上前,但还是迟了一步,夏儿己不偏不倚地“平躺”在屏风之下,而她的手仍“尽责”地高高撑起屏风。
  “还不赶快帮忙把屏风搬开。”崖嬷嬷斥喝呆愣一旁的婢女。
  “是……是。”跟着崔嬷嬷进来的两名婢女全被这突来的状况吓了一大跳,连忙七手八脚地抬高屏风。
  “少福晋,您没事儿吧?”崖嬷嬷焦急地询问,瞧这少福晋个头挺娇小的,若是给这屏风压伤了,她们肯定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没事没事——”夏儿挥挥手,屏风没究最重要!否则以她现在的处境,恐怕也赔不起。
  “少福晋,您刚才在做什么呀?”
  “我……在看这上头的雕花,手工很细呢!”夏儿指了指屏风的边棂,稚气的睑上露出一抹甜笑。“不过我看摆在这里挺危险的,出入很容易撞到,应该放在一旁比较好……”
  夏儿的话引来身旁婢女一阵讪笑。“这样寝内的动静岂不是一进门就被看光了?”其中一名年龄较大的丫鬟笑得最是暧昧。
  “放肆!”崔嬷嬷轻斥道,以眼神示意她们不得在少福晋面前无礼。
  “说的也是,我的睡相向来不太好。”夏儿不好意思地说道,她的诚实马上又引起婢女的一阵笑。
  “只会顾着笑,还不赶快把屏风归位,贝勒爷就快来了。”
  一听到崔嬷嬷的催促,夏儿宛如惊弓之鸟,立刻从地上弹跳起来。“我也来帮忙——”
  “不用了,少福晋,您赶快去床边坐着才是!”
  崔嬷嬷扶起夏儿,连忙要将她推回床边,而甫站定的夏儿因为头上凤冠太过笨重,一时之间感到有些头重脚轻,踉跄的步伐一不小心踢中一旁的炭炉。
  “小心!”一位五在搬屏风的婢女吓了一跳,眼看炭火就要沾上裙角,她连忙反射性空出一只手推开夏儿。
  殊料,这一跌一推,反而连带屏风另一侧的婢女重心不稳,原本竖直的屏风再度往前倾倒——砰!
  “该死的,你们在做什么?”
   
         ☆        ☆        ☆
   
  一团混乱。
  这是萨康推开房门,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景象——他房里竟然“摔倒”一堆“东西”?
  不但位于内室的屏风正有如一只被踩扁的蚂蚁般贴躺在地,炭炉的火渣也沾上了地毯,开始冒出阵阵轻烟,最离谱的是,包括崔嬷嬷在内连同两位婢女六是摔得人仰马翻……萨康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不认为自己已经醉到产生幻觉,但他十分确定在他发出怒吼的同时,一抹红色身影以敏捷的速度迅速窜回床边。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萨康沉声道,语气里隐忍着怒气。
  “对不起,贝勒爷,那是因为少福晋她……”崔嬷嬷拍拍衣裙,旋腕一指,突然发现原本在她旁边的尚夏公主不知何时已经抄起红头巾坐回床上,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似的。
  只有歪歪斜斜挂在凤冠上的红头巾泄漏了唯一的秘密。
  “没……没事。”崔嬷嬷迅速恢复镇定,连忙指挥两名婢女赶紧扶好屏风,自己则熟练地将地毯上的炭渣收拾干净。
  “如果没究,收拾好就出去。”萨康揉着眉心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崔嬷嬷捧着机杼来到萨康身旁,提醒道:“贝勒爷……“摆着!”萨康有些不耐地挥挥手,示意她们离开。
  崔嬷嬷为难地看了萨康一眼,虽然很想再提点些什么,但仍旧识相地行礼告退。“那么——请贝勒爷早点休息,奴婢告退。
  待三人阖上门,房里即刻陷入一片死寂。
  夏儿正襟危坐,等待着,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她听到他的声音了!沉稳,浑厚,一种纯男性的嗓音,虽然有些严肃,但还挺好听的。
  就算对“成亲”一事还懵懵懂懂,夏儿仍旧迫不及待地想见见声音的主人——这位被指为她夫婿的男子。
  好奇,兴奋的感觉混杂交织,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加上紧绷的呼吸,使她全身感官皆处于高度警觉状态。
  慢慢地,一刻过去了,房里依旧静得吓人,夏儿不由得开始有点慌惑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一直没动静?莫非是程序上出了差错,应该由她先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他”才会来掀头巾?
  夏儿陷入天人文战,不晓得自己是否该先有“表示”,因为她早已把之前强记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只记得汉人有一句话叫“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既然时间如此宝贵,为何“他”会迟迟没有行动?还是——他不小心睡着或酒醉了?
  怎么办?
  她已经开始有点坐不住了,这项过大的凤冠压得她非常不舒服,腰和脖子都酸得要命,而且头上的红巾因为刚才匆匆忙忙覆盖上去的,此刻正有逐渐往下滑落的危机,如果她不赶紧“调整”一下,恐怕等一下她就会和他“坦诚相见”了。
  缓缓地,夏儿抬起右手挪了挪红巾的位置,共忍不住偷偷掀起红巾一角,准备偷瞄内室的动静,却冷不防对上一双迥然有神的如星黑眸——
  喝!夏儿心脏顿时漏跳一拍,连忙将手重新放回膝上。吓……吓死人了,敢情从崔嬷嬷出去到现在,“他”都是这样一直盯萫她瞧?
  完了,她刚才应该没有出什么“丢脸”……呃,应该就是“失脸”的动作吧?夏儿飞快地在脑中搜寻记忆——除了刚才觉得腰酸偷偷挪了挪臀部,她好像还……啪!
  就在夏儿努力回想时,红头巾倏地被掀了开来,先前瞥见的那双黑眸再度出现眼前——
  她的夫婿长得真是好看!
  这是夏儿乍见萨康时的第一感觉,他的睫毛修长漆黑,鼻梁俐落挺直,刚正有型的脸庞则显示出他性格强烈;能够跟这样好看的人过一辈子,她应该觉得满足了,起码他不像她之前想像得又老又丑。
  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为什么他一直皱着眉不说话?
  这种僵峙的气氛反而让她更紧张,此刻,夏儿觉得自己似乎有必要说些什么来化解尴尬的处境。
  “呃……你……你好。”话才一出口,夏儿就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怎么会讲出这么怪的开场白?
  此刻,萨康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严肃的表情看来煞是骇人。
  这就是他过门的妻子?一个发育不全的小女孩?
  萨康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夏儿,他事前当然已经听说他的妻子年纪很轻,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出乎意料地……“年幼”,他怀疑她到底兔大,十四?十五?
  老天,她看起来根本还是个个小孩!
  虽怪蓦格勒他们会避之唯恐不及,他真想去扭断那家伙的脖子!该死!
  萨康低咒了声,回过身将红巾和机杼摆回桌上,粗嗄道:“过来。”
  “是。”夏儿依言起身,低着头跟他走出内室;此时,她才发现他的身形相当高大挺拔,是琉球男子中所少见的。
  不过看着萨康冷淡的反应,夏儿小小的心灵确实受到了一点伤害——因为他的样子好像见到鬼一样。她的表现有那么糟吗?
  “坐着。”萨康命令道,板着睑走向圆卓,倒了两杯酒。
  “是。”隔着圆卓,夏儿刻意挑选五对面,同时也是距离他最远的位子坐。
  “拿去。”他将其中一杯酒递给她。
  “是。”
  “我说话你不必一直回答。”他口气不耐。
  “是……啊,对不起……”夏儿顿了下,连忙改口,并顺从地接过酒杯,疑惑道:“这……这是什么?”
  “合卺酒。”
  合卺酒,这个她晓得,曾听予雾姊姊说过,婚礼时新婚夫妇交杯而饮的酒,就叫合卺酒。
  “快喝,喝完就准备就寝。”他沉声道,率先饮尽杯中的酒。
  “啊——”她轻喘出声。
  萨康放下酒杯,皱眉道:“有什么问题吗?”
  好凶!夏儿怯生生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有事就直说。”他的语气更凶恶了。
  “可是……你刚才说……在你说话的时候不要回答……”
  萨康翻翻白眼,不明白她到底是单纯还是白痴?深吸口气,他强吸自己耐住性子说道:“这不一样——我问你话,自然是要回答,可是我说话的时候,你不用一直回答‘是’,这样明白吗?”
  相信这样的解释连三岁小孩都明白了!萨康思忖道,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喋喋不休的老爹。
  “是,我明白了。”她点头答道,像个乖巧受教的小孩。
  “那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
  “酒——你已经喝掉了。”望着他手中的空酒杯,她可怜兮兮地说道“我听说合卺酒是要夫妻两人一起喝……可是,你的已经先喝掉了。”
  “有喝就好,不必在乎细节。”萨康粗声道,他可不打算再陪她喝一杯,那令他感觉很愚蠢。
  他在生气!她非常确定这一点,否则他不会不跟她一起喝合卺酒,且还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一想到他有可能不喜欢她,她不由得感到眼眶热热湿湿的。
  “对不起……你是不是还在为刚才撞倒屏风和踢翻炭炉的事生气?”她轻声探问,话里出现浓浓的鼻音。
  “我没有在生气。”他霸道的语调完全不具说服力。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夏儿开始哽咽出声。
  萨康警觉地抬眼看她,老天,她看起来快哭了。
  “我没有不高兴。”他尽量缓和语气说道,却意外发现自己生平第一次“言不由衷;此时此刻,就算心里真的不高兴,他也不会笨到去挑起她的泪水。
  “但是你为什么不笑……”新郎不是都该面带微笑来掀头巾的吗?
  就着,夏儿终于忍不住泪水,鸣咽地哭了起来,临来中国前,父王不下一次提醒她要好好表现,不能丢琉球国的脸……现在,全被她搞砸了。
  萨康无奈地叹了口气,努力寻找比较“适当”的说词。
  “不是每个新郎都一定要面带微笑的,我不笑是因为太‘惊讶’了,你跟我想像中的……呃,‘有些不同’。”他已经尽其所能委婉地说道。
  老天,他现在应该在南方平定吴三桂的造反,而不是在这里哄一个小女孩,他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只要一觉醒来,噩梦就会醒了。
  不过,他的愿望显然无法达成,因为夏儿哭得更伤心了。
  “你觉得我很丑?”她可怜兮兮地问道;她知道她因为爱玩,常晒太阳,所以肤色比其他女孩子略黑了点,可父王总说她是个小美人啊!
  “我没有说你丑。”
  萨康揉揉眉心,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哄一个“公主”已经令他够头痛了,何况是哄一个还是“孩子”的公主!
  更糟的是——她哭个不停,而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视而不见。
  “我是指你的年龄——比我想像中还小,不是说你丑。”他解释道,事实上,她的五官小巧清秀,灵蒻双瞳闪现的天真光彩是京中女子所少见。
  夏儿摇摇头,连忙澄清道:“我不小,已经十三岁了,我们那里有人十二岁就嫁人了……”
  萨康吃惊地微挑单眉,她才十三?比他猜想的年龄更小!
  尽管如此,她毕竟已是他娶过门的妻子,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了!
  认命吧!萨康!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她收住泪水,并且把她哄睡,这样他就可以清静一点了。
  叹了口气,萨康起身向她,随口扯道:“别哭了,新婚之夜哭会不幸福的。”
  “真……真的?”她征住,愣愣地睁大充满泪水的双眼。
  见她反应直接,萨康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第一次发现她呆呆的样子有点像小狗联想在一起?他一定是疯了。
  “不过喝下合卺酒之后就不会了。”他对自己编的谎言有点不敢领教,但从她天真的反应看来,她显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原来如此。”她认真地点着头,终于破涕为笑,因为她看见她的夫婿正在对她微笑。
  “天气冷,再不喝就要结冻了。”萨康将酒杯挪近她嘴边,并伸手抚去残留在她颊上显然已经冻结的泪痕。
  夏儿朝他嫣然一笑,乖乖举杯喝酒。
  “咳……”好辣,剧烈刺激的气味直窜上咽喉,夏儿不由得咳嗽哈气。
  “呛到了?”萨康拍着她背,忘记她的年龄似乎不适合喝酒。
  夏儿顺了顺气,果决地抬起胸膛,天真地说道:“这样就会幸福了。”
  闻言,萨康不由得沉下脸——目前南方战局未定,吴三桂随时都有大规模的反叛行动,他并无把握征战何时结束,至于她的幸福……“谢谢,我已经不咳了。”夏儿提醒道,他已经快把她的背拍肿了,不过她还是很开心,这表示他关心她。
  “你也累了,进来就寝吧!”萨康说道,走进内室帮她取下笨重的凤冠,接着便转身迳自脱掉身上那套可笑的红色礼服;当他终于坐在床边准备脱鞋的时候,才发现夏儿仍穿着礼服,蹲在房间一角。“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还不更衣?”
  “我在加炭火。”她回首微笑,他只着一件单衣睡觉,她怕他会着凉。
  “不用了,你过来。”他命令道。
  夏儿顺从地走向他。“可是你们这里好冷。”琉球的冬天和北京相差很多。
  “这炕够暖了。”他说道,主动帮她解开衣服,觉得自己好像她的保母“进去。”他示意她睡向床炕内侧。
  她钻进被窝,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容“难怪我刚才坐着的时候比较不冷。”
  当萨康在她身边躺下的同时,夏儿下意识地贴近他的身侧,攫取更多温暖,因为他的体热让她不再感觉严冬的寒意。
  对她的主动接近,萨康十分不习惯,他不断告诉自己她只是个“离家在外”的孩子,由于初到异境的不安全感,才会让她对他产生莫名的信赖——她甚至开始在他耳边滔滔不绝地自我介绍起来……萨康微皱眉头,不发一语地听着她从自己的名字讲到琉球特产的番薯,再从番薯讲回中国对琉球的恩惠,不晓得为什么,他就是不忍打断她的话题。
  当她终于结束对“中国天朝”的一番歌功颂德之后,她终于想起一个最实际的问题。“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萨康。”萨康答道,满意地看到她打了一个呵欠。
  “萨好特别的姓。”天朝的人果然连姓氏都不一样。
  “那是我的名字,我本姓纳喇氏。”他淡淡地扯动嘴角。
  “还是很特别。”虽然不懂意思,她还是决定喜欢纳喇这个姓。
  夏儿闭上眼,感觉浓浓的睡意正逐渐向她袭来,正当萨康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突然又开口说道:“你真好……”
  萨康不语,只是静静地躺着。
  “肯听我说话……”她偎向他。
  “睡觉。”
  “我会努力……做个……好妻子……”夏儿含不清地说着,呼吸逐渐均匀平稳。
  萨康偏过头,审视她无瑕的睡容,内心突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反应;就在他伸手替她盖棉被时,倏地,一串轻低的敲门声隐隐传来。
  这个时候一般人是不会来打扰新人是不会来打扰新人的,除非……萨康皱了皱眉,直觉不太对劲,于是迅速起身开门——
  “发生什么事?”一看见副将慌张地杵在门外,萨康多少有点心理准备。
  “吴三桂突然重兵集结,发动攻击,现在——情势有点不妙。”
  “你先去大厅等我,我马上过去。”萨康下令道,反身踅回房内穿衣。
  “你……要去哪里?”夏儿模模糊糊地问道,睡眼惺忪。
  “在这儿乘乘等我回来。”
  萨康走向床边帮她拉好被子,看着夏儿再度合上眼,他才走出新房,步入漫漫夜色之中……她当然会等他回来。
  拥着残留他体温的棉被,夏儿面带微笑甜甜入睡——她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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