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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荒漠!
  除了荒漠,举目所见仍是无尽的荒漠!
  前往大食的旅程比莫离所能想象的要枯燥乏味许多,什么络绎不绝、群商云集的“丝绸之路”,全是骗人的!除了几个驿站小镇稍微热闹外,其余地方根本就是人烟罕至,鸟不生蛋、狗不拉屎、鸟龟不靠岸的地方。
  刚离开长安的前几天,方莫离有如脱缰野马般,对沿途的所见所闻总是兴致勃勃,老拉着阿罕问东问西,兴奋之情显而易见。
  当他们愈往西行,愈是远离繁华,尤其过了疏勒(安西四镇之一)后,人烟更是稀少,看来看去都是一望无际的荒凉,炙热干燥的气候使日子越是难熬,到最后莫离根本就数不清自己到底离家多久了?两个月?三个月?或者更久更久。
  原本在经过疏勒时,要和其它商队合并西行,但碍于莫离怕被识破身份,因此他们只好两人独自冒险西行。
  “阿罕,为什么我们这几天都没碰到半个人呀?真无聊!”方莫离推了推包在头上的那堆布,试着擦拭从额头上冒出的斗大汗珠。阿拉伯人真奇怪,怎会喜欢用布将头包得密不通风,企图闷死自己。
  “没碰到半个人是我们的幸运,这一带是突厥人最常出没的地方,我可不希望半途遭到打劫,你忘了之前我们看到的那批商旅遇劫的遗骸吗?”阿罕说,他真怀疑莫离到底知不知道突厥人的可怕。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可是,我真的快闷死了!还有,这个包在头上的玩意儿一直让我觉得好痒。”她又擦了擦汗。“我不觉得先前的乔装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一定要强迫我换上这一身大食男装,头上还包这么一大捆,又不透风……”说完忍不住用汉语抱怨起来,手指还试图伸进缝隙中抓痒。
  “这是最好的权宜之计了,你难道不觉得我一个大食商人带着一个大唐装扮的男孩,会引起别人的侧目吗?搞不好还会以为我是人口贩子。”
  “可是这里根本没有‘别人’嘛!又哪来的侧目呢?”她又开始低声咕侬。
  “怎么了?我们的莫离是不是想家了?”阿罕以睿智的眼光看着她说。“只要大约再走一天,我们就能摆脱突厥人的威胁,进入波斯的势力范围了。”
  一阵沉默,莫离才缓缓开口。
  “阿罕,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我很庆幸能遇到你。”她由衷的表示。
  “莫离……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你这一趟去大食找寻父亲,无疑是海底捞针,我劝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以免失望越大……”他突然打住,回头紧盯着后方。
  “怎么了?”
  莫离顺着阿罕的视线回首望去。
  “嘘!”
  阿罕依旧盯着后方看。莫离跟着莫名紧张了起来,她渐渐地感觉到好象有点微微震动,“快步”也开始焦躁不安。
  “怎……怎么回事呀?”她一边控制马缰一边颤声道。
  “可能是突厥人……你好好跟着我!”说完阿罕策马往另一方向疾驰而去,莫离骑着“快步”紧跟在后。
  他们并没有机会跑太远,随着地表的震动,一阵尘土飞扬和类似打雷的轰隆蹄声正朝他们疾奔而来。
  听这等磅礡的“阵势”,来者不少。虽然心中极为害怕,方莫离还是强迫自己回头偷瞄了一眼,还好!大约只有十来骑,比她预期的要少了一点,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过她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眼看自己和阿罕就快要进入突厥人弓箭的射程范围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人都还没到大食,就不明不白死在突厥人手中,也未免太不值了吧!方莫离想起了随身的黄色布袋,早知道带它出门保证有用——正当她伸手到腰际的布袋内时,瞥见阿罕的动作。
  “阿罕!你……你在做什么?”
  “这些中国瓷品太重了,会拖慢我们的速度。”阿罕拚命要将捆绑商品的绳索放松。“反正迟早会被抢去。”
  莫离急得大叫:“不行呀!那可是要拿到巴格达卖钱的……”
  倏地“快步”立了起来,便将莫离摔落马背。
  由于突厥人狂驰的马蹄声如雷鸣般的朝他们而来,因此阿罕根本就没发现莫离早已落马。
  而摔落马背的方莫离感到一阵头昏脑胀,四周尘土飞扬,眼睛刺痛的张不开,满嘴的沙子直入喉咙深处,引发一串强烈的咳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没被摔晕过去,还知道要奋力的抓住缰绳,没让“快步”有机会弃她而去。
  “拜托……咳……‘快步’!乖……让我上去……咳……”莫离轻拍“快步”的脖子安抚它,并试图重新骑上马背……虽然她已经试好几次了。
  迎着强烈日光的反衬,她惊瞥黄沙滚滚中奔驰在最前方一位骑着黑马、全身黑劲装束的英挺男子。
  老天!这人必定是他们的首领了。
  情急之下,方莫离“证实”了人在危急时的潜能是可观的——她如练了轻功般地以最快速度“飞”上马背,并朝阿罕远离的方向奔驰而去。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确定方向,毕竟在沙漠里看起来都差不多,而且先前又被“快步”摔得七荤八素,根本完全搞不清楚方向,只能全凭直觉了。
  “‘快步’!拜托你‘名副其实’,再跑快一点嘛!你可是万中选一才有这种荣幸和我一起去巴格达的。”
  逃命固然要紧,方莫离他不忘激励一下“快步”的士气。谁晓得它搞不好宁愿待在长安享清福,也不愿出来饱受这般的惊吓和劳动。
  “搞什么鬼!快逃呀!”这是一句阿拉伯语。
  莫离认为自己听错了!他应该是叫我别逃吧!开玩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头壳坏去。
  感觉马蹄声的逐渐逼近,她终究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又回头瞧了一眼。
  “快闪开!别卷进来!”
  这回莫离可听得一清二楚了,确实是一句阿拉伯语,而且是那位已追上来的黑衣人说的。怎么回事?难道那人不是突厥人的头子?管他的!逃命要紧!
  刀器碰撞的厮杀声在她身后响起,顿时人声、马嘶声早已混着扬起的尘土被远拋在后。
  没追来?
  方莫离纳闷的勒紧缰绳停下来,回头观看那团停滞不前的烟尘,到底是怎么回事?起内哄了吗?
  她仔细地厘清一些因素,最后,直觉告诉她这个黑衣人肯定与突厥人不是一伙的。
  不能见死不救呀!他一个人怎么敌得过十几个人呢?但是,理智却又不断提醒她——方莫离!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是先追上阿罕吧!
  但是……哎哟!怎么办?
  虽然只有短短数秒钟,方莫离却觉得似乎下了攸关命运的一项赌注莫离!莫离!你的名字不正告诉你切莫离去吗?还是救人要紧!
  从随身的黄布袋中拿出一样东西后,方莫离立刻策马回去那团混乱的厮杀当中,看准了黑衣人的正确位置后,毫不犹豫地直冲向他身旁并顺势拉住他的马缰。
  “不要硬战,逃命要紧!”说完莫离将手中的“东西”朝突厥人丢了过去,顿时一阵刺眼呛鼻的浓烟四散开来,而厮杀声也被咳嗽声和咒骂声所取代。
  至于方莫离和黑衣人呢?
  早就破阵而出,逃之夭夭!
  他们沉默并驰一段距离,确定没有追兵后,方莫离终于忍不住喘出一口气大笑出声。“竟……竟然成功了……我真不敢相信……”她用汉语兴奋的又叫又笑。
  听到莫离的“话”后,黑衣人第一次正眼看她,用阿拉伯话道:“你不是阿拉伯人。”
  “我从未说过我是。”莫离用流利的阿拉伯语回答。
  “为什么?”这句问话听起来像命令句,声音冷得足以使沙漠结冰,坚毅冷漠的下巴紧绷着。
  这个人一定不常笑,莫离想着。
  “你是问我为什么不是阿拉伯人吗?我生来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回头?”他依旧面无表情,一双没有感情的金眸直视前方——天!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她第一次看到金色眼睛的人,感觉好奇怪。
  “为什么?嗯……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她淡淡地说,其实紧张的情绪根本还未平复下来,况且她也没把握刚才的“试验”会成功。
  “不知天高地厚!”这个黑衣家伙似乎不领情。“我一个人对付得来,不必你来救我。”看来他有顽固的自尊心。
  “哈!你用了‘救’这个字,表示你承认我救了你而且有恩于你,而你,竟然不知感激!”莫离气愤叫道。
  好个尖牙利嘴又狂傲的冲小子!令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的马好象快不行了。”他突然转移话题。
  砰!
  “快步”应声倒地,莫离的一条腿随即被压在它身下。
  “啊——”她被吓到,忍不住扯开嗓门尖叫。
  “会用这么老的马做长途旅行的人,还真不多见。”他的口气冷淡至极。
  “你!”这个人真是天下最冷血无情的动物。“哎哟……”方莫离突然意识到由腿上传来的阵阵疼痛,她努力要抽出腿,无奈“快步”实在太重了,使她动弹不得。
  黑衣人缓缓下马,一手抬高“快步”,一手将莫离的脚拉出来——妈呀!他的力气真大!
  “我救你一次,扯平。”
  “你!”算了!不跟这人斤斤计较。
  她略带犹豫的“跛”到“快步”跟前蹲下,轻轻拍了拍它,并用汉语喃喃说:“‘快步’,我可是为了让你有表现的机会才选你的……”一滴泪水滑落莫离的脸颊。“你是不是很累、跑不动了?我们还没到巴格达呢!”
  一阵哽咽止住了莫离的话。
  黑衣人解下方莫离的行李并拉起她道:“年轻人别这么婆婆妈妈的。”
  说完猛然将她往身后一拉,抽出月牙形的弯刀迅速划下马头,飞溅出的血立刻将周围的黄土染红。方莫离发出结结实实震天动地的尖叫,一群隐居沙漠中的各式爬虫动物纷纷逃离现场作鸟兽散。
  “你你你……杀了我的马……”她不敢相信眼睛所见,他竟杀了她的马?“你这个嗜血的杀马魔,你把我的‘快步’还来……”莫离尖叫道,一个箭步扑上前去,也不管两人身高的巨大差距,直捶打他的胸膛。
  “我是让它早点解脱。”黑衣人平静地说。
  “可是……它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它已老得跑不动了,长痛不如短痛,拖个几天它还是会死。”黑衣人径自跨上高大的黑色骏马,道:“走吧!小子!”
  方莫离倔强地不理会伸向她的手,只一味死盯着“快步”的尸体,她绝对不会向杀马凶手屈服的。
  黑衣人耸耸肩,准备策马离去。
  才走几步路,就如预期般听到气急败坏的叫喊:“喂!你别想逃避责任,你杀了我的马,又拿走我的行李,你必须负责把我送到巴格达。”
  黑衣人感觉嘴角不由地微微翘了起来,回到她身边重新伸手向她。
  莫离依依不舍看了“快步”一眼,再看看黑衣人不可一世的模样,心中虽有万般不愿,但也别无选择。
  莫离借着黑衣人的协助,努力“爬”上黑驹,奔驰而去。
   
         ★        ★        ★
   
  “我不敢相信你到现在还在哭。”
  方莫离抹了抹脸,抬眼望向坐在身前的黑衣人。
  “你又没看见,怎么知道我在哭?”
  “我不需要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有没有人说过你是自大、狂傲又无情的冷血动物。”而且没有爱心,莫离在心中又追加了一句。“你甚至连让我跟‘快步’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喂!”
  二话不说,黑衣人猛然加快速度,莫离险些跌下马背,还好她及时抓住他的衣服才防止自己摔落。“你实在很没风度,人家才不过说几句实话,你就试图将我摔下马背以示报复……”
  “闭嘴!”他的声音比先前严肃许多。看来这家伙的风度果然是不怎么样。
  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在他们身后轰轰大响,完了!那十来骑的突厥人又追了上来!他们真是不屈不挠,穷追不舍呀!
  “喂!我们身上应该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吧?为什么那些突厥人还死缠活赖的?”莫离对黑衣人大声说道,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
  他没回答,只从腰间抽出月牙弯刀备战。
  咻!
  莫离感觉一阵耳鸣,好象有什么东西从耳旁飞过。
  咻!咻!
  可恶!突厥人开始对他们射箭了!
  黑衣人以持刀的手控制缰绳,另一只手突然往后伸向莫离,像搬一袋榖粮般将她从他身后硬是“提”到前面,并将她整个人紧压在他大腿上趴着。方莫离又被这突来的举动吓到,再次发出骇人的尖叫。
  咻!咻!咻!连着几箭从身旁飞过。
  “闭嘴!”他喝道。
  整个人趴着的姿态极不舒服,加上剧烈颠簸震动,她的尖叫逐渐转为呻吟。
  “我想吐……”
  “不许吐!”
  这个人真凶!
  过了一晌,她忍不住又开口:“不行了!我真的要吐出来了……呕!”
  “吞回去!”他大叫。
  来不及了!莫离已吐在他腿上。
  “舒……服多了。”她气喘吁吁。
  他真是招谁惹谁了?黑衣人低声咒骂,一个麻烦未解决,又无端惹上另一个麻烦。
  他们拉距奔驰一段路,眼见始终无法摆脱突厥人,莫离觉得自己又要吐了。不行!再吐下去可能连五脏六腑都给吐了出来。
  非想个法子摆脱他们不可。
  俯趴在黑衣人腿上虽然很不方便有所动作,但她还是很努力地将手伸到腰间的布袋内。
  “看来之前的警告不太够看,这次必须下猛药才行。”她念念有词。
  见莫离有所动作,黑衣人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点火!”她全部精神都专心于手上的工作。在马背上点火着实困难,更别提是在一个男人的腿上。
  “都什么节骨眼了,你还在我腿上玩火?”他的口气充满了不可置信,这小子的脑袋有问题呀?
  “我也不想呀!是那些该死的突厥人逼人太甚!”她似乎已完成手上的工作,朝追来的突厥人大叫:“不要怪我没警告你们!”并将手中的一包东西丢出。
  轰!这次真的惊天动地了!
  “哈!”方莫离发出非常不淑女的叫声。这下可炸得你们片甲不留、回家找妈妈了吧!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黑衣人问,没有因此放慢速度。
  “一点小教训而已。”她挣扎着试图从他腿上爬起来坐好。
  “教训?你几乎要了他们的命!”虽然好奇,他还是很快控制住自己惊讶的口气。“你是怎么制造出这样巨大的杀伤力?只是点火吗?我记得你先前使用的那一次只有烟雾,没有这么大声。”
  嗄!第一次听他讲这么长的句子。
  “那次只是警告顺便方便我们脱身而已,是我的脱身之计第二计——‘金蝉脱壳’。”方莫离洋洋得意,她才不会告诉黑衣人“使用”方法,那可是她的秘密武器。
  “哈!我又救了你一次!”
  黑衣人没有搭腔,沉默迅速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方莫离整了整头上的头巾,心想这个男人天生有乖僻的性格。
  他们又继续赶了一段路。
  “就在这过夜吧!”他拉缰即停,径自下马。
  “这里?”莫离环顾四周。“可是没有什么遮蔽的地方呀?”
  “这里有水源,而我们已经到达波斯的势力范围,突厥人不会追来的。”
  他等着莫离下马,但她摇摇头表示马太高了,黑衣人低咒一声,只好上前帮助,顺便从马背上的鞍袋中取出一包干粮丢给莫离。“吃吧!我看你也吐得差不多了。”
  接过干粮,莫离低头嗫嚅:“我……很抱歉,吐了你一身,我从来没有‘晕马’的经验,真的!”她一再强调。
  不知是因为愧疚,抑或是突然认知到自己从未像今天这般趴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腿上,顿时,莫离的脸迅速嫣红了起来。还好黑衣人正蹲在水边清理衣物,没看见她羞红的双颊。
  “黑衣人,我们……”
  “艾布.卜尔法.库达.穆罕默德.阿拔斯。”
  “什么?”莫离一时会意不过来,他念一大串什么玩意见,听都听不懂。“我的名字。”
  “该叫你艾布.卜尔法?还是……”天!哪个是名哪个是姓呀?
  “库达。只要不叫黑衣人就行了。”
  “哦……库……库达。”虽然对阿拉伯人的名字没什么概念,但莫离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你呢?”
  “什么?”
  “你的名字。”
  “哦!我叫方莫离。对了!我问你,我们现在走的是往巴格达的方向吗?”
  “嗯!”他轻应一声。
  “我和我的伙伴失散了。”她补充道。“我只是想,我们已经走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追上他呢?”
  “到了巴格达再找人就容易多了。”库达将身上的长袍褪下了一半。“帮我从袋中拿出一罐青色的小瓶。”方莫离早就紧张的转过身子,利用找瓶子的动作企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压根儿就没想到库达话说到一半会突然脱衣服,她从来没见过裸体的男人,虽然只露出一半的臂膀,但也够令人震惊的了。他的体格挺拔,呈现黝黑的古铜色,是个全然男性化、充满阳刚的身躯。
  “找到了吗?”
  莫离吓了一跳,赶紧抓回飘远的思绪。“找……找到了。”她拿出青色小瓶走到他身旁。
  “你受伤了?”莫离惊呼,讶异自己迟钝于显著而易见的事实,他腰际正淌着血。
  接过青色小瓶,库达试图将里头的药粉倒在伤口上。
  “我帮你。”莫离抢过瓶子,认真仔细地帮他上药并随口问:“那些突厥人为什么追你呢?我看你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嘛!”
  “……”库达面无表情。
  “难道你本身就很值钱?”莫离开玩笑的说,必须随便找个话题聊聊,她受不了“冷场”,尤其是面对这么闷的一个男人。
  “可以这么说。”
  莫离抬头望他,心中开始评估他话中的真实性。她注意到库达的黑袍上绣有一头金色狮子,马鞍上也有,那应该是贵族的徽饰吧!
  莫离起身走回马边又翻了翻库达的鞍袋,她记得刚才好象有看见亚麻布。
  “莫离!”库达叫她。
  没反应!她正忙着找亚麻布。
  “莫离!”他又叫了一次。
  她手弹了一下,亚麻布整个掉到地上。奇怪!跟他在一起她似乎常被吓到。
  而且他叫她名字时的发音好怪!
  “什么?你叫我吗?”莫离捡起亚麻布回他身边,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工作,顺便用阿拉伯话纠正道:“我的名字叫‘莫离’,不是‘摸梨’。”
  对她的“指正”,库达没作任何表示,两人各自静默一会儿后,他才又突然开口:“阿离!”
  “什么?”她又吓了一跳,刚缠上的亚麻布整个掉了下来。从没人这样叫过她,太亲密了,她不习惯。
  “你的口头禅吗?”
  “什么?”
  “‘什么’,你老爱讲这句。”库达低头打量正和一堆亚麻布奋战的莫离。“虽然你的阿拉伯话说得很好,但你是第一次到巴格达吧?”
  莫离一惊,好不容易固定在伤口上的亚麻布又掉了下来。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常去巴格达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过我的名字。”他用懒洋洋的口气说道。
  “哦?”莫离的兴致来了,她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
  她发现库达金色的眼眸闪耀着如太阳般金黄的光芒,配上一双桀骜不驯的浓眉,五官同时融合粗犷的野性和细致的贵族味,很好看!只是……他的线条太紧绷了,感觉很严肃,他会不会是那种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食人……莫离想起他杀“快步”时的情景。
  马嘶声吓醒她神游的心绪,莫离赶紧低垂下头。
  “你在巴格达这么有名?”她庆幸自己还能顺利挤出一句话。
  “不是我自愿的。”他耸耸肩,似乎有些无奈。
  “那么我猜你也绝对没去过长安做过买卖吧?”她探问,终于将亚麻布固定完毕。
  库达扬起饶富兴味的眉毛,重新穿回他的袍子。
  “因为……常去长安的大食、波斯商人几乎部认得我。”她故意学他先前懒洋洋的口气。
  他的眉毛扬得更高,充满兴趣的重新打量眼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小子。
  库达的反应让莫离安心不少,她心情愉快的打开先前库达递给她的食物,看来,库达明显没去过长安,也不认识她,当然更不会知道她是女扮男装,不过,他应该也不是可以小觑的人物,她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这是什么呀?”莫离盯着手中一片黑黑硬硬的东西皱眉问“这怎么吃?”
  库达二话不说拿起其中一片,轻轻用牙齿撕裂一块,状似愉快的咀嚼着。
  确定库达顺利吞咽下去之后,方莫离才敢拿起手中那一片犹疑地住口中送。天啊!这男人的牙齿是铁做的吗?
  “这到底是什么?咬都咬不动!”莫离叫道。
  “特制的羊肉干。”
  “羊肉!”莫离尖叫,这才注意到由羊肉干散发出的特有骚味。“我想我又要吐了!”她把羊肉干丢还给他。
  库达轻笑一声,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他的晚餐,最后他甚至还靠在石块上,悠闲地仰望星空。莫离吞了吞口水,相信此时她肚子发出的抗议声可能连巴格达都听得见。
  “没别的东西可吃了吗?”她可怜兮兮地问。
  库达耸耸肩,继续吃他硬如铁板的羊肉干,说﹕“年轻人不应该如此挑剔阿拉恩赐的食物。”阿拉恩赐的食物?
  莫离不以为然地吐了吐舌头,如果阿拉恩赐的食物都这么难吃,她宁愿出家天天吃斋念佛算了。
  “我又不是回教徒……”她咕咕哝哝道。
  “就你的年龄而言,你太瘦弱了,一个男孩子长得如此“娇小”是很难有所作为的。”
  莫离又抱怨了一句才勉强拿起一片啃咬,这男人有比她姨娘更唠叨的本领:而这块羊肉干有比他主人更“顽固”的性格,硬得要命,死都咬不下来,岂不气煞人!连羊肉干都要和她作对!再这样咬下去,不出多久,她就要“齿牙动摇”了。
  库达无奈地摇摇头,从没遇过这么“宝”的人。咬下一小块肉片,他顺手丢给莫离。
  “快吃!”
  此举明显侮辱人,但此时此刻莫离实在饿得没力气和他争辩,望向横躺在手中的肉片,内心交战着。他竟然咬了一块肉给她,上面肯定有他的口水,她怎能就这样吃一个陌生男子的口水,实在太不庄重了。
  但——阿罕不是曾经说过,人必须学习适应环境﹔现在或许就是她接受挑战的开始,况且,她现在可是“男”的。一番天人交战的结果,民生问题终究战胜了道德矜持。她拿起肉片不落痕迹她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往嘴里送。
  这个小动作并没有逃过库达的双眼。
  观看这小子吃东西着实有趣极了,他脸部千变万化的扭曲表情真是世间少有,可能连皇宫中一流的歌舞表演都没他来的精彩。思及此,库达终于忍不住大笑的冲动,狂笑出声。
  好不容易咀嚼完毕,正小心翼翼准备咽下那块难缠的羊肉时,莫离被库达突如其来的爆笑吓到,当场肉块卡在喉咙,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她惊骇瞪视,指指自己又指指羊肉,难过得吐不出半个字。他还真是不笑则已,一笑惊人,顺便拿她的命作陪。
  库达递给她一个水袋,轻拍着她的背。“抱歉吓到你。”他的话里仍有明显笑意。
  连灌几口之后,那块羊肉才“驯服”的下了肚,本想大声训斥库达的莫离,注意力顿时被手中的饮料吸引。
  “这是什么?甜甜的,真好喝!还可以冲淡羊肉的骚味。”
  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葡萄汁。”他又咬了一口肉干给莫离。
  就这样,莫离以一口羊肉、一口葡萄汁的方式辛苦吃完她的晚餐。
   
         ★        ★        ★
   
  酒足饭饱之后,方莫离感到昏昏欲睡,眼皮沉重,摇摇晃晃走向水边准备冲个脸,除去一身的窒热与狼狈……尤其是她的头发闷裹在布里,活像给虱子作窝似的骚痒难耐……真想好好洗个头……然后……她一头栽进了水里。
  “危险!”库达冲向水边一把捞起莫离。“不会才吃了几口羊肉,你就挫败得想投冰自尽吧!”
  “自尽?你是不是喝醉了?我……嗝!没有要自尽,只是想……嗝!洗头……不对!我不是要洗头,我要……洗脸,可是我的头好重……”莫离讲话开始语无伦次。“我又想吐了!”她呻吟道,而且也真的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老天!不会是……”库达打开水袋闻了一下。果然!他拿错了!这是别人送他的葡萄酒,另一袋才是葡萄汁,不过莫离还挺能喝的,解决了一半。
  莫离轻轻推开库达环抱自己的双手,回到水边想洗把脸。
  “啊——”她突然对着水面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
  “该死的!闭嘴!又怎么了?”库达揉了揉泛疼的太阳穴,以一个男孩而言,他的声音尖锐的可怕。
  “我中毒了!”
  “中毒?”库达走近察看。
  “一定是那些羊肉干。”莫离的脸和脖子已出现斑斑红疹。“我不要死得……嗝!这么难看,脸红红的让我看起来很愚蠢……嗝!”
  库达翻翻白眼,莫可奈何,他怎会遇到这么在意自己容貌的男孩,娘娘腔的。“你只是起了酒疹,死不了的。”
  “酒疹?我……嗝!没有喝酒呀!”莫离愣愣傻傻地说。酒精在她体内肆虐,她觉得自己虚弱的像只没了壳的乌龟,处于垂死边缘。“我一定是快死了……”
  “喂!你的衣服是湿的!”库达伸手拉她。
  这小子真不知死活,这里日夜温差大,穿着湿衣不到天亮就会活活被冻死,他叹了一口气,走向马边取下毯子铺好准备让莫离躺在上面。
  莫离像没了骨头,软趴趴地赖在他身上,难过地呻吟,胃里的东西早吐光了,一阵要人命的干呕之后,随即沉沉睡去,但嘴里仍不时呢喃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库达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似的。平常都是别人服侍他,而今天,他竟沦落到“伺候”别人的地步,况且是个娘娘腔的毛头小子。
  他盯着莫离绝美脱俗的五官……这男孩好象太……俊美了点。库达眼中倏地闪过一丝警悟……不祥的预感沿背脊直上脑门,拜托!阿离不会是……
  迅速解开她的袍子,果然看见唐人妇女常穿的那种……叫做“抹胸”(注:类似肚兜)的东西。
  库达慢慢抬起头低喃道:“阿拉!”
  他怀疑自己也喝醉眼花了,走向水边企图以冷水冷却他混沌不清的脑袋。当他重回莫离身旁时忍不住又咒骂一声:“该死的!”
  女的?方莫离真的是女的?虽然“他”细皮嫩肉、声音尖了点、神经质重了点,但他压根儿没想过“他”天杀的是个女的?
  莫离轻声呻吟,拉回库达的思绪——他不能放下她不管。
  以最快的速度,他脱下她的湿袍,尽量不去注意她诱人的身躯,小心谨慎地用毯子将她里好。
  库达拧了一条毛巾轻轻替莫离擦拭发红的脸颊,着迷似地仔细打量她的容貌。
  他这才发现莫离有一副姣好精致的面孔,皮肤细嫩,睫毛浓密微翘,双唇如樱桃般的嫣红,体态轻盈瘦弱,不若他印象中一般中国妇女那样的圆胖……她的一切一切都是那样的女性化——该死!甚至连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他竟然一直都没发现。回想遇到莫离之后所发生的种种,真是荒谬至极,他认识她不到一天,但今天他所遇到的荒唐事却比他一辈子碰到的都来得多。
  她真是个奇怪而特别的女子。
  为什么她一介弱女子要女扮男装,千里迢迢从长安远赴巴格达呢?难道她愚钝的大脑不知道这个危险性吗?想到今天她被迫卷入他和突厥人的追杀中,他忍不住就……
  “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麻烦事?”他握紧拳头,甩甩头喃喃低语。
  该死!他从不饮酒,早知道也不接受沙漠商旅热心致赠的葡萄酒,“可兰经”的训诫没错,饮酒是一种恶魔的行为,故当远离……
  听到莫离梦呓一声,库达控制不住地又咒骂一句。
  她会是恶魔派来蛊惑他的吗?
  不!她太单纯了,单纯到不会怀疑别人,而且她有一颗正义耿直的心,否则今天她不会冒生命危险回头来救一个完全不相识的大食人。
  不由地,他伸手轻抚莫离娇俏的脸庞,凝视她微蹙的秀眉,她发烧了?库达再度触摸她滚烫的双颊,她现在一定不舒服,如果只是纯粹的酒疹应当不会如此昏睡才对。
  莫离本能摩挲他厚实的双掌,像只撒娇的小猫。
  真是信任人的小东西,他轻叹。抱起莫离倚靠在水边的大石块,莫离顺势蜷曲在他怀中,脸颊深埋在他颈窝,柔软的娇躯紧贴着他。
  环抱莫离的感觉真是该死的舒服。
  库达心中嘀咕,又不是没抱过女人,为什么怀中这位既不性感又不成熟的小女人,会令他产生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与无比的满足感。
  “真主阿拉!你开了我一个大玩笑!”
  看来,他真的惹上了一件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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