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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王阳明这么说。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但就算立了志,事情也不一定可成。聪明的我,很容易就可以看穿这种现实的吊诡。
  靠着陆邦慕给我的笔记和浪平简直形同强迫的辅导,我的英文考了四十八分,数学拿了六十三分,侥幸地挤进北部一间国立大学。
  但是……中文系?能于什么?不都天天讲了,还要花四年的时间去读它吗?爸妈很疑惑,我自己也很疑惑。
  “念那个能干什么!还不如趁早去找个工作。”妈眉头深锁,并不怎么感到高兴。
  爸说:“这个每天都在讲的东西,还要花四年去念啊?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爸妈沉默一会,然后爸开口说:“如果没考上也就算了,但既然都考上了……”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低下头去。
  妈好半天没说话,自顾忙她的事。隔许久才说:“打个电话给宝婷吧。”
  爸默默低着头,我也低着头,说不出的难堪。
  李宝婷的声音很大,我坐在桌子另一头都可以听到她喊说“我怎么会有钱!”妈默不作声地挂掉电话。我看她又拨了一个电话,那头久久没人接,她不得不放弃。
  “阿雄好像不在家的样子。”妈说。
  她和爸相对坐着。两个人眉额间的皱纹一式的深。爸低声跟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然后他说:“我看我还是去找阿坤吧。”阿坤是村子里专门放款借人周转的债主,虽然不致太黑心,但利息也很可观。
  妈没说话。爸看看她,便起身出门。
  妈叫了我一声。“阿满,过来。”要我跟她去房间。
  我站在门边,妈坐在床边,从床柜下摸索出一包破旧的小布袋,深深叹口气说:“就剩这些了。好不容易攒下的一些钱就都被那个何仔拐跑,就剩下这些——”妈小心地打开布袋,又一层布包着。她小心地打开,里头几只金戒指和项链。
  “把这些卖了,加上跟阿坤借的,凑一凑大概够付第一期的拉杂费用。”她停一下,眉头紧皱。“要是叫你别去念,你一定不肯,但家里就只有这些钱,以后你要自己想办法——”我咬着唇,喉头涩涩的。
  就这样,高利贷借了,金子卖了,凑出我第一学期的费用,开始了我人生的另一种流浪。
  ***
  那四年简直是恶梦一场,仿佛老是在打工筹钱;也似电影过场的一个桥段,片段的镜头加上配乐,只是一种交代。
  毕业后,因为成绩不太好,我联想留校当助教部没那个资格。我先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然后到一家杂志社担任采访记者,也当过代课老师。每个工作我都做不长,老是在换工作,也不停的搬家。赚来的钱除了拨一点给爸妈,全都叫房租和通货膨胀给吃了,简直一贫如洗。
  浪平当完兵后在一所私立女中教英文。他跟我一样——从大学开始不停的打工,他兼了很多份家教,钟点费都相当高,赚的钱除了拿回家,还救济我。如果没有他的帮忙,我根本捱不过来。但他的成绩一直相当好,还拿了书卷奖。
  不过,他并不喜欢教书,之所以选择这个工作是因为薪水高、稳定,课余还可兼补习工作,另有一份可观的收入。
  我们双双住外头,离家很远。他总是选择公寓楼顶加盖的房子栖身,只跟空气为邻。我虽然不像他那般偏执,我得到合乎条件的地方就住,但我从不跟邻居来往。每次搬家,感觉就好像动物迁徙;看我那样搬来搬去,老是不安定,浪平索性把他住的地方让给我,他自己则在附近找了另外一间公寓。
  这一次,我在一家公关公司找到份工作,脱开不了跟人的周旋,我根本不是那个料,没三天我就走人了。我在街上呆了一晚,看了两场电影,夜深人静了,才摸黑回公寓。门口有一堆烟蒂,看样子浪乎来过了。
  打开门,地上有一个信封,从门底下塞进来的。浪平目的,里头有一万块。
  我拿着钱想了半天,看看时间,将它塞进口袋,抓了外套重新出门。
  五分钟的路程,不算太远。我爬上最顶楼,用力敲了几下。
  过了一会,浪平才来开门。我听见里头有女人的声音在问“是谁”什么的咕哝着。
  “你有朋友在是不?”我说。
  大学那几年忙着打工,我不太去关心浪平的社交生活,但我知道他偶尔似仍和薇薇安见面。浪平成为老师后,习性仍然不改,依然一个女友换过一个女友。甚至有学生会大胆的跑来找他,自动献身——我撞到那么一次,后来浪平就把他那住处让给我,搬到这里来,地址电话一概不对校公开,学生查也查不到。有时他学校临时有事通知他,还会搭上我在用的那只电话,更是问东问西的,有点烦。浪平不晓得怎么处理的,总之,现在变得清闲多了。
  “没关系,进来吧。”浪平侧身要让我进去。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但我老是无法觉得自在。我摇头,把钱掏出来。“不了。哪。我只是要把这个还给你。”
  浪平看也不看它一眼,倚着门,双手交叉在胸前,盯着我,说:“我今天打电话找你,他们说你辞职了。”他的口气平板直叙,用的也不是问号,但很明显的,他的态度就是一种询问,而且等着我的回答。
  “嗯。”我说:“那工作我做不来。”
  不用我说,他也知道。我想,他应该也知道我做不太长。
  “我学校附近那所国中要找一个代课老师,去试试看好吗?”浪平说。“我有个同学就在那所学校,我请他帮你介绍——”“浪平,是谁啊?”屋子里头的女人在叫,有点娇嗔。
  “你朋友在叫你了。”
  “不必理她。”浪平的态度十分无所谓,甚至有点冷淡。“就这么决定了,我明天会找他谈,你后天就过去。”
  “浪平,我没关系,我会尽快再找个工作,你不必那么麻烦。”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跟别人牵扯。浪平生活放荡,女友交过一个又一个;人际关系虽然处理得不错,但他不和人深交,也不跟别人密切来往。
  “你放心,没那么麻烦。”浪干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表示他可以处理得很好。“你别再找理由,后天去面试。”
  “知道了。”浪平的固执和坚持我很清楚,虽然他从没意愿解释他做的任何事。“哪,这个。”我把钱递还给他。
  他没动,反问:“你身上还有多少?”
  我皱个眉,比个手指。
  “两佰还是两千?”他又问。
  我瞪瞪他,说:“两千。但我——”他没让我说完,不发一语地抓起我的手,把那只信封袋更塞在我手上。
  “到底是谁啊!浪平。你怎么去那么——”那女人边娇嚷着边走了出来。看见我,说到一半的话咬了回去,大眼睛骨碌地盯着我,揣测着,打量着。
  “朋友?”她转个眼彼,看向浪平。
  浪平没回答,说:“你可不可以先进去?我们还有事要谈。”
  “秘密吗?不能让我知道?”那女人嘟嘟嘴。
  “这跟你没关系,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我发现浪平的态度有些冷酷,那讲话的口吻、神情实在有些没心肝。他跟这些女人交往,从来也没有把心剖开。
  “时间很晚了,我也该走了。”我匆匆开口,随便把钱塞进口袋。
  “我送你——”浪平走出来。
  “不用了,反正很近。”我看见那女人抗议的表情。
  “走吧。”浪平好像没什么在乎的事,跟别人的意愿毫不搭调。
  “浪平,”他此刻的女朋友叫嚷起来。“你要去哪!你打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我不管!你如果就这么出门,我可就要回去了。”语气不无几分不满与威胁。
  “好吧,”浪平回头说:“那你就回去,我再打电话给你。”
  不再多看那娇俏的女人一眼,转向我说:“我们走吧。”
  “浪平!”那女人气急败坏。“什么嘛!浪平!”
  我听见她在跺脚,浪平却显得麻木,没有兴趣回头。我实在也没想到他竟会那么说,那么没心肝。浪平对爱情的态度一直就是那么亵渎。
  “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不然她真的要走了。”走到巷子口,我忍不住开口。
  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制造了什么混局似。
  “我明天会打电话给你,别乱跑。”浪平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知道了。”我蹙个眉,对他叮咛小孩似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说:“谢谢你,我是说那些钱。”
  他伸出口,像要摸我的头似,还没碰触到,突然又缩了回去。“有什么事尽量来找我,都可以跟我说的。”
  他的负担其实已经够重,赚的钱不仅要维持他自己的生活,还要供他两个弟弟念书,还要救济我——但我仍然点头,说:“嗯。谢谢你。”我们认识已经太久,我也只有他可以依赖。“你回去吧,那么近,不必担心。”
  但他坚持陪我到住处,等我开了灯锁妥门才回去。
  我掏出钱丢在桌上,脱掉外套,累得一古脑扑倒床上,好一会才不情愿地爬起来洗澡。
  我其实很想就那样把自己“腌”起来算了,痛快地睡觉,但一整天在外头游荡,搞得蓬头垢面,一身的脏。
  哪知才洗到一半,门铃贸然地响了。
  我匆匆冲水套上衣服,心里有些预感。开门一看,果然是浪平。
  “怎么了?”我问。
  他大步跨进来,一直走到客厅。
  “借我住一晚。”把手上的钥匙丢到桌上,便往沙发一躺。
  我知道我问,他大概也不会说。
  浪平“闷”,闷在不解释。
  “你这样会感冒。”我把毯子丢给他。
  我也不想问,不外乎一些女人任性的灾难。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他已经离开。我发现他钥匙忘在桌上,拨了电话过去却没人接。
  我跑去一趟,想赶在他去学校前把钥匙交给他,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干脆自己开门进去。屋内凌乱的景象看得我一呆。
  屋里头能砸的东西全被砸了,一地破碎的玻璃片,书柜里的书有一大半被扫到地上。还没得满地是水。窗户破了;床铺被军被割得乱七八糟;连电话线也被剪掉。我慢慢巡视屋子一圈,不禁想起那年在速食店里浪平被一个女孩泼了一脸是水的往事。
  我叹口气,慢慢收拾那一片狼籍。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才总算收拾干净。破的窗户、被剪断的电话线、被泼湿的书籍,我留着让浪平自己去处理,至于那被割得不能睡人的床垫,我也留着让他去费神。
  我决定好好吃顿午餐,在一家安静的餐厅什么也不想地待了一个宁静的下午。有些幸福是无法视为“太平常”;如果这“不寻常”的宁静是幸福,那就算是了。午后偶有阵雨,间刮强风。我发现自己的头发有些凌乱,杂又长,突然升起一股冲动,想剪了算。经过一家发型设计店,我想也不想便推门进去。
  “欢迎光临!”年纪看起来还很轻的助理殷勤的倒茶送杂志。“小姐要洗头,还是剪发或烫发?”
  “都要。”我冒出一句自己也吓一跳的话。
  “请问你有指定的设计师吗?”
  “没有,我赶时间,哪位设计师有空,就请她帮我服务。”我不耐烦等候,也不愿等候。
  “好的。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年轻的助理留下我走到后头。我对着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杂乱的头发、苍白的脸,无血色的唇。这个印象依稀,这些年来我好像没有变太多。
  我想我有些出神,因为我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正用手指抹顺我的头发。我随口说:“麻烦你,等会洗完头发,我不用润丝也不抹油。”
  那人慢慢地用手拨拢我的头发,说:“你还真挑啊,阿满。”
  我震了一下,猛然回头,半站了起来,盯着说话的那个人。那面貌似曾相识的熟,我认得的——“何——美瑛!’哦叫起来。太吃惊了。我怎么想也没想过这样的相逢。“好久不见了,阿满。”何美瑛淡淡一笑。
  “你怎么……”太吃惊了,以致我简直变得口吃,半天才说:“你……好不好?”
  “你看我这样是好就算好。”她耸个肩,有些无所谓。口气很淡地说:“那年我爸倒了一堆钱欠了一屁股债,半夜偷偷搬家,死性子还是不改,结果又欠了人家一屁股债。没多久我妈就丢下我们自己跑了。算他聪明。我姐干脆也不回家了。我呢,就到一家美容院当小妹,几年下来就这样了。前两年,我妈回来转了一下,把我妹带了去。我现在跟一个朋友合住,自由得很。”两三句就结束她这几年的人生。
  反问:“你呢?好不好?大学毕业了吧?”
  我望着她,不知道能说什么,该点头或摇头。突然想起来托尔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各自有不幸的原因。
  何美瑛忽然对我笑一下。让我坐四位子,说:“来,帮你洗头。”掺一点洗发精和水在我头发上,她的指腹轻轻搓揉着我的头发。
  然后我轻声地,简短地说述我这几年的人生。
  她沉默一会,忽然问:“浪平好吗?”
  “什么叫做好?”我不禁反问。然后说:“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更亵渎。
  “你现在住哪里?”何美瑛问。
  我说了地方。她说:“一个人?我还以为你跟浪平——”她顿一下。看见我的皱眉。“你真的都没感觉也没察觉吗?浪平他——你不喜欢他吗?”
  “这是两回事。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
  “是吗?”何美瑛丢下一个很大的疑问。转开话题,说:“你的头发有些杂乱,削薄一点好吗?我帮你剪些层次,看起来会舒爽一点。”
  “你帮我决定好了,只要把这些头发都剪掉。”我简直有些自暴自弃。
  我们的头发就像我们的文明。终究,人类的文明对所有的生物、对整个地球都没有意义没有帮助;结果,人类的文明只对我们人类有意义。我这凌乱的发,终究也只对我自己有着形式或象征的意义,它长或短,整齐或凌乱,其实与这世界又有什么相干。
  “交给我好了,我会帮你设计一个漂漂亮亮的发型。”何美瑛抿嘴笑起来,我好像又看到当年表情老爱带着讽刺的女孩。
  时光会回转吗?就理论来说,可能的。但我们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们一齐往前看,镜子中的我们一齐泛起笑,我水漾的眉眼,她明艳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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