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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离开台北之前,齐霖给倚月一个晚上的时间收拾包袱,次日一早他换回自己留在市区、惯用的吉普车,载着这名不速之客奔向南投山区。
  回程的途中,齐霖不断自问着,任何有理智的人,绝对不会答应让一个称呼自己“类人猿”的小鬼头介入生命,遑论这小鬼恰好是他死对头的后代,而他向来把理智当成第二生命。
  那么,他究竟发什么疯?
  当然,这段时间也足够让倚月全盘考虑好自己的未来。
  一个女孩儿家莽莽撞撞的跟着“仇人”回到他的地盘,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皆属于不智之举,然而倚月倒是不太紧张。反正天下人都知道苏家大小姐已经没啥子好失去的了;别说她已然不复昔日千金小姐的身份,即使“苏禾”机构的规模仍然存在,老头子愿意施舍多少甜头给她都值得研究。
  她的生命正处于跌停板的低谷期,举目无亲,又没有银两护身,所以每一个在绝望关头出现的目标都可成为她的浮木——而齐霖,恰巧是这个幸运儿。
  根据她的推断,类人猿符合三大条件:
  第一,他具有“明是非”的特质,而且还算有良心,这从他能控制自己的怒火,拒绝将前人的恩怨迁怒于敌人后代可以得知。
  其次,他的经济能力应该够宽裕。增加一员临时工人对他而言只是九牛一毛的小事,然而却提供了她生活上必需的财经来源。
  而最重要的,他的茶园远在南投山区,完全脱离大台北的是非圈,不但能提供她安静无干扰的温书环境,也让其他讨债鬼逮不着她的小辫子。
  其实最重要的一点却连倚月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齐霖带给她难言的亲近感,两人似曾相识,但她又非常肯定自己的朋友群之中没有类人猿这个品种。
  无论如何,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只需要对付齐霖一个人就行。虽然他稍微比平常人阴阳怪气了一点,但是应该不难应会才对。
  “到了。”五个小时过去,齐霖第一次主动对她开口。
  吉普车停进木造的遮雨棚里,车位左侧连着一栋外观平平无奇的两层楼透天厝。
  她下车之后,立刻被马路另一侧的壮观景致惊住。
  “哇塞——”敬畏的低语霎时溜进微风里。
  白云苍苍,茶树茫茫。柏油路在规划整齐的茶田间蜿蜒成灰色的蛟龙,深碧绿色的茶树沐浴着正午灿亮和煦的日光。短短几个钟头,竟然带领她从极端嚣嚷的都会进入极端安详的山区。以肉眼来估计,他的茶田起码独据半座山腰,而这还只是生产线而已,甭提他的加工工厂了。
  直到这一刻,倚月方才确定自己真的逮着大鱼的。
  “放眼望去的茶园全在阁下的版图之内?”
  “嗯。”
  “你的产业在附近是不是最具规模的?”
  “是。”
  “照顾如此庞大的事业想必需要充裕的人手。”
  “对。”
  “你多说几个字会死吗?”
  “会。”
  臭男人!和她贡上了。
  “老兄,你语言系统的失常现象比我想像中严重七百五十倍。”她发火了。“阁下别扭的态度是专门冲着我来的,或者对每个人一向如此?”
  “一向。”他随手拎起后座的小旅行袋扔在地上。“进屋!”
  他懒得花太多时间再她,径自拉开与车棚相连的小铁门进入主屋。
  倚月不敢置信地盯住她被抛弃的行李,未来的老板大人居然要她自己拿行李!这家伙完全没辜负类人猿的名号。也罢,严格说来,自己试图从他身上找到替女工服务的绅士精神反倒是她的不对。
  “我以后睡哪里?”她赶着小跑步,艰辛地追着了的长腿。
  “客房。”
  “你何时带我去认识环境?”
  “明天。”
  “你心里有谱该安插我什么工作了吗?”
  “有了。”
  “麻烦你形容看看。”这个问题如果他还能以两个字来回答,她保证甘拜下风。
  “帮仆。”
  她输了!
  类人猿显然打定主意要让她的日子难过。没关系,她这盏灯向来不省油。
  “对不起,脚扭到了。”倚月把行李扔在磨石子地板上,好整以暇地观赏屋内的摆设。“你尽量走,没关系,我明天就会赶上你了。”
  齐霖拧着眉峰,回头打量她又想玩什么花招。
  类人猿的巢穴与他的性格一样朴实无华,三十来坪的客厅仅摆着几件大型的家俱,黑色皮沙发和红木酒柜,音质出色的视听设备透露了主人对声乐享受的爱好,除此之外,四壁十分符合“陋室铭”的萧然标准。
  “啊,好漂亮的客厅呀!又气派、又豪华、又舒适,难得我半秒钟的脚步也缓不下来,还能在逼紧的时间内参观到您优雅的住处,类人猿……齐先生,您确定您不想向我炫耀这栋建筑物背后风光的历史吗?”她甜腻腻的笑容浓稠得令人起鸡皮疙瘩。
  “这栋建筑物背后只有两株要枯不枯的榕树,没啥风光的历史。”友善的女性声音接下她的挑衅。“齐霖,这位小朋友是谁?”
  终于有人让她听见一个完整的句子了!倚月几乎没感动得冲过去,抱住来人痛哭。起码这栋屋子里还有人对语言感兴趣,未来的日子不至于太难捱。
  其实,她尖刻的性子向来不太容易对陌生人感兴趣,然而被齐霖冷淡了这么些时候,她需要听见一点正常的社交性谈话。
  “您好。”倚月主动送上门去。
  “齐霖,我不晓得你这趟下山打算带朋友回来。”
  对方的形影竟然非常酷似王妈;两人同样的花甲年纪,同样圆墩墩的包子身材,连后脑勺的馒头髻也梳成相似的扎法。
  倚月的心头微微一酸。
  和蔼的太太面露微笑,停在齐霖面前,眼光却好奇的盯在她脸上。
  “本来没有。”齐霖仍然言简意赅。
  由类人猿的态度可知,这家伙显然说得没错,他对任何人都摆出相同的调调。
  “这位太太您好,我叫苏倚月。”她干脆自我介绍,先拉拢人心要紧。
  “苏?”刹那间,仁慈好太太的表情从“菩萨面”变成“晚娘脸”。
  她的姓氏仿佛具有核弹爆发的威力,一投出空气间,立刻把每个人的脸炸成血红色。
  倚月不得不夸赞类人猿的能力。他究竟上哪儿搜集到一堆与她家有仇的战利品?如今她被包夹在两只斗狗之间,双方同时对她深怀着敌意,这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别告诉我你是‘奶妈’。”她终于认命了。
  “谁?”
  “奶妈。”倚月耐心地解释着:“你知道的,所有‘王子复仇记’之类的剧情,男主角身边通常跟随着忠心耿耿的管家或奶妈,替他整治不识好歹的敌人。”
  “是吗?”奶妈无意和她讨论戏剧学。“齐霖,我能不能和你单独谈谈?”
  倚月非常有自知之明,她的存在似乎挑起了另一波战火。
  “等我把她安顿好。”齐霖主动提起她的旅行袋,恻隐之心稍微发挥一丁点作用。“你的房间在二楼,上来吧!”
  她打量“奶妈”几眼,不太确定现在跟着类人猿上楼是否妥当。或许她应该遵守老枪手的哲学:切勿将背部要害送给你的敌手。
  罢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随奶妈高兴放冷箭或半夜钉布娃娃诅咒她好了,反正早死早投胎。
  “类人……呃,齐先生,仁慈一点,别告诉我打算把我安排在贵奶妈手做事。”她赶紧跟在他屁股后头,步上楼梯的顶端。
  若果如此,自封为正义使者的奶妈大人迟早会操劳死她。
  “她不是我的奶妈。”他停在走廊左道的第一扇门前。
  真的?倚月高兴了一下下。
  “那她是谁?”既然不是奶妈,未来仍然大有可为。
  齐霖忽然露出百年难得一见的笑容,有点神秘,有点窃喜,有点得意兮兮。
  “她——”打开房门的同时,他公布正确答案。“是我妈。”
  杀千刀的!***
  就在倚月新闺隔两道墙的书房里,齐氏母子正关在里头进行紧张的高峰会议。自从齐霖全权扛下家族事业的重担之后,齐母对儿子的能力完全采放心和放任态度,平常几乎不过问他的一举一动,两相比照之下,今天他沧陷在书房里接受母亲大人的质询,就显得意义非比寻常。
  齐霖坐在大书桌后面,端详对面沙发椅里的母亲,等待她开启这场训示。
  “你骗我!”齐母双手盘胸,眉心紧扭的神情宛如老师责问说谎的小学生。
  “妈,”他轻声抗议。“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话。”
  “还说没有!”齐母的脚板开始打拍子。“你明明告诉我这一趟下山的目的,主要是去视察苏为仁从你爸爸那儿骗走的土地,以及几块齐家位于台北的产业。我怎么不晓得你会跑去找苏家人?”
  “苏倚月所住的违章建筑恰巧盖在我们的土地上,既然我是地主,当然必须负起出面与她周旋的责任。”齐霖不得不为自己叫屈。“你以为我没事找事,喜欢再和苏家人扯上关系吗?”
  “违章建筑?”齐母瞪大了眼睛。虽然她听说了苏为仁死后财产被法院查封,但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他的女儿居然会沦落到住违章建筑的落魄地步。
  “对,就盖在南港路巷底的那块小空地上。”齐霖随手执起浑圆的水晶纸镇,无意识地把弄着。其实当他亲眼看见到倚月捍卫着那处破落户,心中的震撼并不亚于母亲此刻的讶异。
  “可是……我还以为苏为仁多多少少会留给独生女儿一点积蓄,她的日子过得再清苦,应该负担得起基本的食宿和生活需要。”山村人悲悯的天性在齐母体内发酵。
  无论儿子以何种眼光看待苏倚月,然而在苏母心中,倚月始终算得上是齐家的旧识,她并不乐意见到她沉沦于这个花花世界中。
  若要论起苏、齐两家的恩怨纠葛,故事必须回溯到十七年前。当时齐霖的爷爷刚过世不久,留下几块台北的土地交由儿子继承。齐霖的父母是典型的世外居民,平常固守着山上的茶园,日日夜夜照顾着心爱的茶树,看它们发芽、看它们开花。
  山上的邻里们互相打气帮助,紧密结合成勤劳的生命共同体。对他们而言,整个宇宙便是由这种单纯简朴的生活构筑而成。
  在山上,没有复杂的心思,也没有城市人的勾心斗角,所有事物皆保留了最纯粹原始的真诚。齐氏夫妇俩坚信,只要守住祖先留下来的血汗,不要贪求,毋需挥霍,日子应该可以平安无忧的过下去。
  因此,当一个名叫“苏为仁”的台北建筑商向他们提出购买某块位北区的精华土地时,他们并没有答应。对方提出“我保证让你们赚大钱”、“把土地卖给我,我苏为仁绝不会亏待你们”的利诱也未能达到说服夫妻俩的效果。
  直到苏为仁以私人拜访的名主亲自上南投走一遭,苏、齐两家正式结缘,最后也因此而结怨。
  母子俩不约而同地沉湎于旧事里,书房维持了好几分钟的静谧。
  半晌,齐母忽然打破四周盘旋的沉默,“你还记不记得她?”
  他选择不回答。
  “你记得的,对不对?”儿子眸中一闪而逝的神情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嗯。”齐霖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是的,他们都记得苏倚月,以及她幼时的甜美模样,因为早在她长年记性之前,齐家三口就已经见过她了。
  当苏为仁第一次上山拜访时,手里牵着扎包包头的小女儿,一副优良爸爸的形象,淳朴的齐家夫妇因而对他产生好感。
  年近三岁的小倚月非但长相可爱,嘴巴也甜得腻人,逢人就喊“哥哥”、“姊姊”,“伯伯”、“婶婶”,唤得人心花怒放,连向来不喜欢与孩子亲近的齐霖,当初也将她抱在怀里亲近了好一会儿。
  就因为他印象中的苏倚月是如此的娇弱甜美,这回重逢时遇见一个“恰北北”的女生,才会让他吃了不大不小的一惊。
  “你知道吗?当初我本来打算收她做干女儿的,可惜没来得及提出口,咱们和苏家就反目成仇了。”齐母的语气中含着一丝可惜。
  若非苏为仁流露本性,或许她真能和倚月结下“母女”缘,一偿她没有女儿的遗憾。
  苏为仁一开始就计划以友情来降低齐家人的防心,但纯良的齐氏夫妇并没有想得太深入,而齐霖虽然比父母更懂得人情事故,却因为多半时间留宿大学校舍而失去和苏为仁频繁接触的机会,无法及时揭穿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
  一旦交情打稳后,苏为仁开始耸恿齐父买卖期货。
  “刚开始别一口气投下太多金钱,只要慢慢来,风险就低,日子久了你便会发现期货市场其实很有意思,和你经营茶园所运用的概念差不多。”他随口“教”了齐父几句要诀,便丢下新朋友在市场里自生自灭。
  当然,齐父并非为了赚大钱而下场玩期货。对他而言,看着“咖啡”、“黄豆”在看板上买进卖出是一种新鲜的经验,就好像孩童发现电视游乐器一样。他纯粹只是觉得这种游戏很“特殊”、很“有趣”。
  就为了这份“新鲜”和“有趣”,齐家的财产蒙受无比的损失,等到他发觉时,所有能抵押的产业已经抵押,不能抵押的也变卖殆尽。
  有些游戏必须会出昂贵的代价!齐氏夫妇为时已晚的察觉到这点。
  齐母仍然历历记得七年前苏为仁带着律师和公证人,上门找她丈夫讨地皮的得意嘴脸。
  “反正你也付不出贷款利息,与其等着银行查封你的土地,倒不如现在便宜卖给我,我保证以即期支票付款,让你立刻把外头的债务清掉,免得再拖下去连累了全家大小。”
  于是当时市价上亿的地皮,被苏为仁以二分之一的价钱贱买过去。
  齐氏夫妇终于看清他的真正目的,但已来不及挽回什么。
  严格说来,他们并不能对苏为仁发出强烈的指责,毕竟对方并未做出任何实质的伤害,只不过介绍齐父一条加速变卖产业的途径而已,一切损失都是他自愿赔进去的。
  “你应该明白我为何不要你去找苏家的人理论吧?”齐母轻轻叹了一声。
  她向来笃信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理念,既然苏为仁与齐家无缘,双方顶多不再接触就是了。如今老对头也过去了,任何的责任追究问题此刻看起来似乎都显得多余。
  “嗯,”他的焦点停驻在水晶折射的光芒中,“我们没有那个立场。”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苏倚月?”齐母仍然不能理解。
  “因为……”他烦躁地爬梳盛密的黑发,“不晓得。可能是因为心底的那股不服气吧!或者——好奇,我想看看苏家小女儿现在的生活如何?我想知道她父亲有没有留给她任何属于齐家的东西?还有……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
  “如果你只是想看看她,看完之后也没有必要带她回来呀!”齐母继续逼问他的举动。
  “妈,如果当时你在场,你一定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他推开椅子,在书房里困扰地踱步。“她住的违章建筑简直和猪圈没两样,铁皮屋也!你能想像冬天住在里头温度有多低吗?而夏天一定变得和烤箱一样……”
  他说不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再次见到苏倚月,她儿时的鲜明影像不断在他脑中重现。
  她摇摇摆摆的拉着他衣角;她咬着要他抱;她赖在他怀里不肯离开;苏为仁要带她回台北时,她哭得惊天动地,死也不肯上车。
  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断自询着:为何答应让她跟上山?如今他终于找到答案——他居然真的关心她,即使事隔多年!
  不,应该说“尤其”事隔多年,“尤其”让他见到长大的苏倚月,这种奇怪的影响性是他所无法言喻的。
  而苏倚月坚持跟他上山,是事也因为她潜意识里仍然存在有属于他的记忆,信任他不会对她造成实质的伤害?
  齐母旁观者儿子的表情,心里有点明白了。尽管他以冷硬的外壳包装自己,其实儿子的内在仍然藏着当年那个心疼小女生的大男孩。
  “好吧!”她拍拍裙子站起来,会议结束。“原本我还担心你搞不清楚,想把你老子的胡涂帐算到她头顶上。既然咱们把事情澄清了,我不阻止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又回复开明母亲的形象,踩着轻松的步伐回厨房切洋葱。
  如果——只是如果——苏倚月仍然保留着十多年前那个漂亮女娃娃的本质,其实她并不介意生命中多了个“女儿”。***
  类人猿好像很恨她,而且怨憎的程度还不轻,否则他不会在清晨六点,公鸡的闹钟都还没响的时候就挖她起床吃早餐。
  “你……呵——”倚月先扯出一个长长的呵欠,手中的白面色差点挥中他的脸皮。“大清早的,你把我揪起来干什么?”
  好困——她的上眼皮仍然拒绝和下眼皮分开,眼睛尚未发挥视觉功能。她很怀疑刚才自己在朦胧的情况下进早餐,有没有误把食物塞进鼻孔里。
  “上工。”惯用的两字回答依然挂在他嘴边。
  真受不了他!
  “老兄,打个商量好不好?以后你讲话能不能加个语尾助词,比方说‘了’、‘的’、‘个’之类的?”她的贝齿陷进吐司面色里。
  一旦遇上挑他毛病的场合,倚月姑娘的精神就会稍微振奋一点。
  盛着清粥的汤匙停在齐霖嘴边。“为什么?”
  他向来认为讲出那些虚字很没有意义。
  “因为它们可以增加你说话的字数。”她以一种讲道理的口吻训诫他。
  “为什么?”他又不懂了。
  “对了,第二个要求就是,同样的字眼或问题不要重复使用。”她开始教导他语言的艺术。“比方说,你第一个问题已经用过‘为什么’三个字,第二次就应该换换词儿,像‘麻烦告诉我原因’,或者‘我不了解你的意思,请解释清楚’,这些完整的句子有助于运动你的口腔,防止舌头打结或退化。”
  “饱食终日,言不及义。”齐霖哼出不屑一听的嗤声,埋头大啖他的早点,不打算再花时间理她。
  他真不懂现在的年轻女孩子脑袋瓜里装了些什么东西。身为她的老板,他尚未规定她应该遵守哪些规矩,她反倒先给他下马威来着。
  “哎哟,不错,讲话居然还能引经据典,看来我小觑了阁下的文学造诣。”倚月咋咋舌头。“虽然你多说了八个字的目的是为了骂人,勉勉强强也算有进步啦!不过请你下回记得把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如此一来字数还可以拉长一点。”
  “无聊。”他吃饱了、喝足了,转而对她发出专制独裁的命令,“上工了。”
  倚月非常了解拿人家薪水就得看人家脸色的真谛,尽责的跟着他离开家门,不过她倒是蛮好奇类人猿要带她上哪儿去。就她了解,女仆工作似乎大都以屋内的杂务居多,什么擦地板啦、抹干净擦地板时翻倒的污水啦、洗碗啦、扫掉洗碗时打破的碎片啦,不知道为什么类人猿要带着她出门。
  他大步横跨过柏油路,继续朝主屋对面的茶园迈进。
  “进茶园。”齐霖凝在以原木架构而成的茶园门口,等着她跟上自己的速度。
  “哇——”倚月眺望着眼前的斜坡,嘴巴一时之间合不拢。
  望不尽边际的竹篱沿着路侧延伸出去,将山区划分为两个世界,围篱的右边横躲着公路,更右侧则是齐家主屋;左边绵瓦着平稳的山坡,直直下落将近五百公尺,以这个长度作为半径往下划出一个半圆形,约莫就是齐家茶园的规模了。
  适逢冬茶采收的时期,茶园入口堆放着十来篓新摘的嫩茶笋,散放出鲜美的青叶气息。
  好壮观!倚月忍不住被眼前伟阔的山景炫感。这种景色教人一辈子也看不厌,好高兴她选对了工作地点……
  慢着!话说回来,她又觉得不太对劲。这片土地好歹也有五、六个国中操场的大小,绕完一圈下来她已经可以回头吃晚餐。而他明明规定她上山帮仆,可不是充任采茶姑娘来的,她干嘛傻呼呼地闯进茶田里锻炼脚力?
  “你叫我进茶园做什么?”倚月狐疑的眼神瞟向他。
  “不准质疑。”如果他让苏家大小姐垂询自己的每个举动,那他就该死了。
  “没道理,难道你计划把我诱进幽暗僻静的角落里杀人灭口,我也应该乖乖地捧着脑袋送上门?”她的脚仍然钉在原地。
  “以后你中午要送便当。”他在自己的忍受范围内尽量回答她的疑问。
  “所以?”她要求得到清楚明确的解释。
  “所以你要学会认路。”他的嗓门已经比两分钟前宏亮一十分贝。没教会她认路,她有法子在这一片汪洋茶海中找到他的出没地点吗?烦死人了!一大早就想惹他生气,她真是好日子过太多了。
  “这才对嘛!”倚月称心如意地拍拍他肩膀。“看,如果你一开始就把两句话合成同一段,咱们就可以省下我追问、你发火的时间,这不是比每次只吐露两个字更干净俐落吗?”
  嘿嘿!她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吹着口哨踏上凯旋的道路。
  “站住!”厚实的铁沙掌扯回她雀跃的小鸟步伐。他的脾气终于跨越忍耐的临界点,“你给我听好,来到我的地头上讨生活,就别妄想骑到我头上逞威风,以后我命令你做什么,你就乖乖照做,不准再问东问西的的。”
  奇了,这家伙只有在骂她的时候才舍得多吐出几个字。
  “干什么?问问也不得呀?你以为你是天皇还是老子?”一根得寸进尺的食指戳向他的胸膛。“现在是民国,即将迈向崭新的二十一世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八股时代已经过去了,甭论阁下所属的旧石器时代,麻烦你放大眼睛,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吧!”
  另一根食指自背后点了点她的肩膀。
  “别吵!”她随手拔开碍事的天外飞指。“我已经受够了你们母子俩的乌龟气。告诉你,类人猿,少摆出一副对我恩重如山的模样!跟你来到山上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同样的,如果我想走,你挡也挡不住!”
  手指再度碰碰她肩膀。
  “少烦我!”她甩开不识相的干扰。“如果你想拿出几百年前的恩怨旧帐来讨人情,嘿嘿,失礼了,小姐我不吃那一套,咱们中华民国从宪法到民法到刑法到违宪的违警罚法,没有任何一条规定女儿有义务替老头子挨骂,你有种就直接挑我的缺点,少拿隔代恩怨来压我!”
  那根手指不屈不挠地按住她的肩头。
  “滚开!”她拍掉讨厌的外力介入。“我上山来工作,纯粹是出卖劳力,咱们银货两全,谁也不欠谁,如果你以为我会委屈求全地窝在府上,看你的脸色过日子,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这次,手指伴随着音效一起出现:“小ㄗ……”
  “你烦什么烦?”她忍无可忍地回头大吼,“你没看见我很忙——哇!”
  距她的鼻尖五公分的大特写吓傻了她的神智。倚月下意识地往前一跳,巴住任何足以扶撑她体重的支柱。
  野人!
  眼前杵着两个干黑瘦削的男人,身着色彩鲜艳的传统服装。年纪较老的那个咧着缺了三颗门牙的大嘴冲着她傻笑,至于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则瞪着不驯的眼光瞄她。
  倚月无法分辨他们这身装扮属于哪个部落,但是根据她有限的地理知识研判……算了,既然以“有限”来形容,当然也判不出个所以然来。
  尽管之前她有预感南投山区比“天不吐”文明不到哪儿去,但出现食人族未免稍嫌过分了点。基本上,她承认自己对原住民不太了解,依旧停留在酷爱喝老米酒的刻板印象上。
  “小ㄗ,清晨ㄉㄧㄨ点半吵架会不会太早了?”年纪较老的原住民男子操着生硬的国语询问她。
  “你们是哪门子鬼?”她粗鲁地问。
  “注意你的用词。”她的头顶上传来齐霖第N次的警告。
  “要你管,我的用词妥不妥当跟你有什么关系——哇!”她回头吼他,猛不期然被另一张超大特写吓傻了。
  “不要脸!恶心!性骚扰!你干嘛抱着我?”她忙不迭溜下他的怀抱。
  齐霖又好气又好笑。刚刚是谁主动抱住谁的?明明是她像无尾熊一样,自动把他的躯干当成尤加利树,手脚莫名其妙地扣住他不放,他没反告她性搔扰已经算很客气了。
  “工头阿里布和他儿子密索。”他随口替她介绍。
  “老板。”阿里布好奇的黑眼珠梭巡着她,然后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叽叽咕咕地放起了厥词。
  ——老板,这个小女生相貌不错哩!蛮可爱的,是不是你在外头偷生的小孩?
  “喂,”倚月向他勾勾手指头,“野人工头在说什么?”
  齐霖莫测高深地睥睨她一眼,然后用相同的叽哩咕噜回应阿里由的话。
  ——我才没那个福份生出这种女儿,她泼辣得要命,硬是从平地跟着我上山来做工,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
  “喂,当着人家的面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是非常没有礼貌的,你们知不知道?”她用茶叶想也晓得,三个臭男人的狗嘴绝对吐不出象牙。
  密索忽然加入他们的谈话,瞟觑她的眼光暧昧兮兮的。
  ——做什么工?当心茶园里的男人会错了意,带她到后工寮去做“赚钱的生意”。
  “喂,看什么看?当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她张牙舞爪的,只差没学小狗露出牙齿狺叫。
  光凭密索“歪哥”的邪恶视线,她就足以到劳委会控告他意淫外加精神骚扰,保证告到他死。
  齐霖忽然撇出打趣的笑容。
  ——密索,相信我,凭她的排骨瘦身材,即使走进“那一行”讨生活,也绝对赚不了多少钱。
  “哇哈哈哈……”三个男人突然捧着肚子大笑。
  “你们笑什么?”她觉得莫名其妙。
  阿里布又补充一句。
  ——只怕男人压住她的排骨身材,还以为自己和平常一样躺在木板床上,到处找不到“女人”哩!
  “哇哈哈哈……”三个男人越笑越欲罢不能。
  齐霖几乎呛着了气管,拼命深呼吸,挣扎着找回正常的气息节奏。
  她再傻也明白,这几个家伙肯定欺负她听不懂,当着主人翁的面取笑她。他们简直活得不耐烦了,尤其是那只该死的类人猿,平常舍不得多说几个字,遇到咒骂她和嘲弄她的场合,话匣子就自动开闸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笑我!”她叉开双腿,凶巴巴地吼人。
  “谁——谁笑你——了?”齐霖试图掩饰他们的发笑主题。
  “否则你们在讨论什么?”狐疑的表情流露出不屑。
  “我们在讨论……啊——”他的气息终于平顺下来,“今年的冬茶收成丰美,应该会卖得高利润。”
  “这有什么好笑的?”
  “听到好消息为什么不能笑?”齐霖反问,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对,他何必向她解释自己的言行?他堂堂位居老板之尊,而她仅是临时送上门的小女工——还是自动跟上来的,他没有要求她提出详细的身家调查已经够客气了,她反倒爬到他头上来。
  “闭嘴!回主屋打扫!”转眼间他又端回专制独裁者的架子。
  哼,她啥优点都没有,就是天生自尊心特别旺盛。咱们走着瞧!
  “好,老板,您去忙您的吧!”柔和甜美的笑容直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
  齐霖早八百年前就明白,倚月小姐的度量比跳蚤的身子还小。
  “既然今天一早认识环境的行程已经被人中断,咱们明天再继续好了!”她一步一步地后退向茶园入口。
  齐霖的警觉心大作。这女孩想干什么?“你乖乖……”
  “好的。”倚月接续他未完的语句。“我会乖乖留在家里陪奶妈……呃,你妈洒扫庭除。”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就不信苏倚月有天大的胆子敢挑畔他的权威。
  “阿里布,上工。”齐霖转头招呼两名得力助手。
  “啊!啊!啊——”阿里布的黑眸突然扩张成两倍大。“别、别!那个,老板——”
  “哗啦!刷!”各种翻飞的嗓音飞进清晨的空气里。
  “什么事?”他火速地回头侦查背后骚动的原因。
  倚月忙不迭扶住四只翻倒的大竹篓。丰收是吧?姑娘我洒掉你四篓的鲜嫩茶叶,看你还能笑到哪里去。
  “真是抱歉,我刚才倒退着走路,没注意到背后的障碍物。”嘿嘿,活该!不过,看样子有人正在酝酿怒火,她还是先溜为妙。“我回主屋了,再见。”
  她一溜烟钻出茶园。
  该死!他的茶叶,他上好的雀舌,一斤四万六!这小鬼竟然硬生生弄倒、踩坏他数十万的收入。
  “苏、倚、月——”他咬牙切齿地追上去。
  “老板,您大人有大量,不知者不罪……”忽然,她被人从后领揪起来,“喂,放我下来,别抓着我!”
  “过来!”齐霖拎着她跨过马路,迈向搭盖在主屋旁的铁板货仓。
  “类人猿,你带我去哪里?”她吊在他手臂前端晃荡。难不成他想毁尸灭迹?
  “不、准、你、再、叫、我、类人猿!”他愤怒的踢开铁板货仓。
  这间仓库约有三百坪大,室内的温度和湿度经过中央空调严密的管制,目的在储存运送到行销据点之前的茶叶。此刻,阴冷而干燥的空气幽幽袭向缠阗的劳资双方,却无助于平息齐霖狂烈的心火。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人猿该不会狠心的把她囚锁在暗无天日的货仓里吧?
  “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蒲扇般的大巴掌狠狠推了她一把。
  “喂,你放开我,放——哎哟!”她跌进超级大茶房里。
  “你给我乖乖待在里面反省,晚上再放你出来!”
  匡当!
  合拢的铁门,仿佛象征着她多灾多难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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