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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邬连环支扶著抽痛的额际,步履维艰地跨向门口。
  经纪人为他安排的菲佣和钟点管家,上工不到七天就被他炒鱿鱼,以免家中没事多添两串陌生人的足音,干扰了他的工作兴致。当初想得好,单身汉嘛!邋遢一些无所谓,生活轻便就好。
  今儿个一早,他开始打算推翻自己的简单哲学了。
  昨夜被艺廊的员工们硬拖向酒店,举行展览成功的庆宴,他的酒量原就不太高明,这厢更是被一群良心给豺狼吞掉的员工们灌成一摊烂泥。好死不死,下午一点整,不知哪个不识相的家伙跑来轰他的门铃。
  妈的!一点耶!对他这位夜猫族来说,等于“三更半夜”,偏生没人可以替他打发掉锲而不舍的恶客。
  “谁?”邬连环头昏脑胀,勉强拉开一道寸许宽的小空隙。
  “邬先生。”一道粉鹅黄、鲜嫩如初绽雏菊的倩影,盈盈冲著他柔笑。
  “要命!”他掩住不愿卒睹的眼皮子哀鸣。“我早该知道的,当然是你。除了你!还有谁会有这种兴致上门找我麻烦?”
  灵均的足尖赶紧卡进空隙里,在夹缝中求生存。
  “邬先生,您生、生病了?”
  他看起来糟透了,活像让十匹健马踏在身上大跳踢达舞。血丝有若错综复杂的台北市街道图,占满他眼球的白色部分,青湛湛的胡髭在他下颚形成一大片黑暗大阵,一头浓发看样子只以手爪代替梳齿,爬抓过千百次。
  但,那不修边幅的仪表反而呈现出极度性格、极度阳刚的男人味。
  她生命中出现的男子,莫不倾向于温文潇洒、有教养的典型,譬如阳德,又譬如她未来的表姊夫。至于如邬连环这般犷达粗蛮的风格,十年也碰不著一个。
  一颗芳心,悄悄乱了调。
  “我没病,不过你若想打电话叫救护车,我也不反对,噢……”邬连环顾不得驱退烦人的跟屁虫,呻吟著扶住狂痛欲裂的脑袋,反身踱回客厅。
  眼角一瞥见牛皮长沙发,他立刻窝进去,瘫成极乐登仙的尸体。
  喔……那个死老夏,臭经纪人,竟敢卯起来海灌他,此仇不报非君子。
  灵均亦步亦趋地踏入邬姓变色龙的地盘,暂时不晓得应该从何发动怀柔战术。
  来这之前,她预料这位粗鲁的流氓兄恐怕会摆出他一千零一副恶人脸,哇啦哇啦臭轰她难听的罪名,难得遇上他龙体微恙的关头,事前的推论登时派不上用场。唉!这只变色龙又转了一种颜色。
  “我替你冲杯热茶。”灵均想法子替自己找点杂务做做,打发时间。
  此时此刻,想和他进行理智而文明的谈话是不可能的了。
  “现在几点了?”邬连环的咬字含糊成一团。
  “一点十分。”她托起光可监人的茶盘,从厨房翩翩飘移至他耳畔。
  “要命……”他喃喃抱怨。“我还得抢在三点半之前跑一趟银行。”
  尽管他对于苦茶满杯一向不感兴趣,为了及早提振松垮垮的士气,只好勇于向天仁公司威震八方的茶色投诚。
  探手向马克杯的同时,不免需要撑起眼睑,省得摸错地方。
  短短一次视线交错,却在刹那间定住他的焦点。
  是了!就是这副模样!
  邬连环猛地翻身跳坐起来,吓了灵均一大跳。
  “别动!”他专断地命令。
  午后斜阳从她背后的落地窗迤逦而入,将淡蓝基调的大理石映染成一汪春水。槐树的阴影低落在春水中央,像煞了湖泊中央的小沙渚,而,淡雅清嫩的她正好蹲在暗影的部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清灵动人的水中仙子遥遥向凡夫俗子浅笑,似远似近,若即若离,不容人亵渎押玩,却又亲近可人,不至于高傲如天神一般难攀。
  这正是他灵感中意欲捕获的“水之仙”!
  “啊!”邬连环双手扯著乱莲蓬的发丝大叫。“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怎、怎么……”灵均给他特异的反应震骇得手足无措。
  “你真是太棒了,我爱你!小美人儿,我爱死你了!”他一把搂住她,紧紧埋进她沁香的发丝内,感谢上帝的恩典。
  “啊……”灵均惊呆的程度,已经忘怀“挣扎”两字应该如何化为实质的动作。
  浓郁醇馥的茶液尽数喂给大理石地板喝个痛快。
  虽说艺术家的性格阴晴不定,可他也把那个形容词发挥得太淋漓尽致了吧!
  由他身上样出一股细细淡淡、却百分之百侵蚀嗅觉的男性体味,灵均抵在他怀中吸闻,脑海蓦地怔怔发起了晕眩。
  她居然被一个不到三面之缘的成熟异性拥在胸前,而且,丝毫没有推拒对方的意愿……
  “告诉我,”他拉开两寸宽的距离,兴奋莫名的方脸染上化不开的红光,“你一个小时收费多少?”
  “什、什、什么?”灵均差点口吐白沫。
  这只绝世变色龙先是没头没脑地抱住她,又狂吼、又大笑,嘴里嚷嚷一些爱死她的鬼话,再探询她一个暧昧到了极处的怪问题,若给第三者听见了,成何体统?
  “我只需要买你三个……不不不,三个钟头太少了……我大约需要买你十二个钟点。”他的眼睛充满渴望。“这样吧,每个小时一千两百元,姿势随我摆弄,如何?”
  “才、才不!”灵均吓坏了,死命挣脱他的蒲扇手,护卫她纯净高洁的贞操。“失礼了,小女子卖卖卖、卖艺不卖身。”
  “别开玩笑,你只有这副身体值钱。”他一根肠子直通三十三重天,倒是没有任何侮蔑的意味。
  “不!”屈辱的泪珠缓缓沁上她愤怒的眼眶。
  “别这样嘛!”邬连环眼见生意谈不拢,霎时急了。“你既无长才也无技艺,光靠卖艺为生早就饿成人乾了,何不和我合作呢?艺廊的员工们可以向你保证,区区在下绝对是个慷慨大方的老板,而且要求又不苛刻,顶多叫你摆几个POSE让我观赏观赏而已。”
  摆姿势!她脑中登时浮现锁码频道的片断──一丝不挂的浪女端著猥亵撩人的淫相,供男性赏玩。
  “下流!”响亮辣脆的耳刮子挥向他脸颊。
  啪!
  邬连环愣讷地捂著巴掌印呆瞧她。
  “我……我……我何德何能换来阁下的五爪痕?”换成他说不出话来。
  他请求她兼任模特儿,与下流一词扯得上哪门子关系!
  “原来你和那些坏胚子一样!打著成功社会人士的招牌,背地里行玷污良家妇女之实,恶心!”灵均拂起一阵裙风,火也似地卷向大门。
  可惜她自己没察觉,一旦骂起人来,她的口才居然变得顺当又老练。
  “你发神经啦!”他连忙追上去澄清名誉。“谁玷污良家妇女了?我只不过要求你担任临时模特儿,让我揣摩一下‘洛神’的意境,你干嘛给我聒噪一篇硬邦邦的正气歌?”
  “模、模特儿?”灵均瞪大水汪汪的秋眸。
  “还动手打人。”他依然抚著颊,嘴角垂画成倒尽了楣运的下弧线。“我究竟招谁惹谁了?没事被那票狐群狗党强灌酒,睁开眼又碰上凶巴巴的小处女,自己思想歪曲还反口诬赖我的人格,SHIT!”
  “啊……呃……”她似乎会错意了。“原来你不是……”
  歉疚感如潮水般涨涌而来。
  “强龙不压地头蛇。亲爱的小龙女,你好像忘记自己正踩在我的地头上。”邬连环拉长了臭臭的晚娘脸。
  “嗯,我……”她压低惭愧的螓首。
  “别说话!我暂时不打算原谅你。”他大剌剌地转回房间里。“等我处理完闲杂琐事,咱们再恢复邦交。”
  嘿嘿,先待他上银行绕一绕,利用这段空档让她的罪疚感慢慢酝酿发酵,届时再来诱哄她自愿“卖身”。一切就大功告成啦!
  好不容易呵!他苦思数个月的洛神木雕即将有著落,多亏了这位屈原的后代。
  野史记载,美女甄宓亡故后化为洛神,而那个历史上第一位忧郁症患者屈原则是投汨罗江而殉,两人的归宿相差不远。或许他们俩私底下已经套好了交情,特意如此安排吧!
  自动玻璃门顺著轨道滑开,飒爽的中央空调迎面扑来,散放著空气芳香剂清幽的丝息。灵均精神一震,随著步履生风的大汉踏入银行大厅。
  邬连环纵横两面都很壮观的大块头,走在街头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尤其举止间无意流露出来的放荡不羁,更加磁石一般吸附过往行人欣羡的视线。而她的性格百分之五十以上是羞怯成分,生平最怕成为众人的焦点,这厢跟在一个威风横行的主要景观身后,要想保持平常心是不可能的。
  赶紧躲进银行要紧。
  “不好意思,我的名字恰好荣列这间银行的贵宾名单,在VIP室里有专人服务,你请自便吧!跟屁虫。”他昂著倔傲的下颚睥睨她,举步迈上门旁的阶梯。
  “好……我在一楼等你。”她呐呐的,有些气馁。
  系学会最近正在筹备校庆成果展,需要向她这位总务干部请款,既然跑了一趟银行,正好让她利用提款机领取公费。
  两人分头进行各自的任务。十分钟后,邬连环施施然拾级而下二楼的砖红地毯,大剌剌地等著她过来和自己碰头。
  “屈同学。”蓦地,他身后传来浑厚和煦的叫唤。
  邬连环直觉地停下步伐,回头打量是哪家男士认识她。
  “肯德基上校!”他惊喜地嚷嚷。
  活动的肯德基肖像耶!红通通的苹果脸,白西装、白长裤,圆滚滚的胀肚皮,太难得了!台湾的速食店上哪儿雇来这么一位如此神似的模特儿公公?连美国本土也难以聘到形象这般吻合的活广告。
  他的童心发作,行进方向登时绕了一百八十度的巨弯,回身拉扯胖公公的雪白美胡。
  “好像哦。这位阿公,你出来发传单码?钟点费怎么算?”
  又问人家钟点费!
  “邬先生!”灵均赶在他得罪人之前,从大不敬的手中抢回校长的尊严。
  这只大型变色龙随时会做出超乎人意料之外的举动,不防著点不行。
  “干嘛?”邬连环很莫名其妙。招牌临时工借人家玩玩有什么不可以?迪士尼世界里的白雪公主、米老鼠都还提供游客合照的服务呢!
  “这位先生是我的校、校长。”她回避著者校长涨红的圆脸颊。
  “哦──”他恍然大悟。“原来‘青什么大学’是由肯德基集团所经营的。”
  “你胡说什么?!”老校长几乎怒呛到脑中风。“屈灵均,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
  交友不慎哪!
  “不、不!呃──”她几乎惭愧得头点地。
  “错了,屈小姐新近受聘为我的专属模特儿。”他向来奉行尊师重道的精神,于是主动回覆“员工”师长的质询。
  “乱讲。”她何时应允了他的提议来著?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屈同学。”校长清咳一声,端出长者的身分训诫道:“学生应该以课业为重,你已经卷入校内最‘复杂、神秘’的社团活动,又兼任中文系系学会的总务,似乎不应该再接受其他外务,以免影响了大好的课业前途。”
  “不,我、其实──”无数分辩的言词蜂拥至唇际,却遇上交通阻塞,害她不晓得从何说起。
  “哪种社团活动既‘复杂’又‘神秘’?”他大惑不解。“替肯德基门市店杀鸡?”
  “什么肯德基?本校创立至今,素来秉持著优良办学的精神,与时下的速食文化丝毫没有关联。”校长慷慨激昂地陈述。
  “对对对,校长说得是。”灵均立刻陪笑。“我、我们挡住别人的去路了,还是、各奔前程吧!”
  谁晓得再扯下去,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会牵拖出多少闲话。
  “唉,等一下。”邬连环被她便推向门口,忍不住提出严正的抗议。“我想请‘肯德基上校’留下他的联络电话,我的朋友专门制造商业用人像,需要……”
  “别动!”
  说时迟、那时快,玻璃门倏然开启,两名蒙面大盗迅风也似地闪进来。
  “什么鬼……”邬连环愕住了。
  下个瞬间,一截枪杆子抵上坚硬的胸肌。
  “进去!”蒙覆在面罩下的嗓音充满威胁性。
  抢劫。
  真的假的?!外景队在哪里?还有摄影机和导播呢?
  灵均躲在他背后,脑筋暂时面临当机状态。
  显然头壳内一团混沌的受害者不只他们俩,银行的菜鸟警卫含著半口乌龙茶,在座位上僵住了。
  “统统不准动!”
  砰砰!两声突然爆开的枪响抢得了先机,充分取得银行人员的全部注意力。
  场面在两秒钟内爆发成一团混乱。
  高低交错的尖叫声从四面八方贯彻整栋建筑物。其中一名抢匪缴了警卫的械,另位共犯则由背后戳顶著邬连环的心口,逼迫他们加入聚集在大厅中央的人质堆。
  那柄枪真的能打死人!
  惊悚的认知钻进两人脑门。
  “邬、邬邬……”灵均抖著牙唇贴向他强壮的背脊。脆弱的眼映衬著她苍白的俏容,显得出奇的无助。
  “屈、屈屈屈……”校长大人则魂飞魄散地潜藏在她身后,红润的苹果脸马上被成黄褐的奇异果。
  某位行员悄悄揿下警铃,保全系统霎时划开破空的尖哨。
  铃──铃──
  “SHIT!”邬连环破口大骂。“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只要有你出现的地方,警铃一定会响!”
  “我……”真是非战之罪!
  两名擒匪明显地慌张起来。
  持左轮手枪的大盗迅速奔近柜台,举著火力强大的致命武器吆喝道:“把现钞装进这个麻布袋,快点!再拖拖拉拉的,当心我喂你一颗子弹。”
  “你们!”负责看顾人质的抢匪目露凶光,抖开随身布袋,冲著惶惑不安的人质们大喊:“把你们身上的现金掏出来。”
  啥?灵均愣住了。早知如此,她乾脆甭领钱了。
  “照著他们的吩咐做。”邬连环阴沉著俊脸,主动掏出皮夹。
  “什么?你──你不保护女士?”她模拟的英雄救美戏码登时破灭。
  “你发癫哪?他们有枪!”他真想撬开她的头盖骨瞧瞧。
  “换你们了。”抢匪将微鼓的布袋扔向他们的脚边。
  校长大人面色如土,自动捐献荷包内的上万元现钞。邬连环也深谙“英雄气短”的真理──没事喜欢抢著充英雄的人,通常死得早。
  灵均错愕地看著己方的男士如此轻易就投降,简直心碎。
  怎么可以?!她背包里的现款属于整个系学会,而非自己的私有财产。当初她获任总务的职位,就应该尽忠职守。这四万块里头,起码有两千四百元是由六位家境清贫的同学所缴交的,更别提其他她尚且不认识的穷学生,而这两位大哥大,居然扛著枪杆子就想不劳而获。
  不!
  即使害怕得双手发抖,心脏病几乎发作,她仍然捏紧背包的肩带,拒绝向恶势力投降。
  “嘿,你!”抢匪的枪口比了比她。
  “我、我、我……”她咽了口唾沫。“我没、没钱。”
  “屈小妹。”邬连环沉声警告她。他为她的生命安全感到忧心。
  “给我。”抢匪乾脆动手抓扯她的背包。
  “不要!”她死命抱住不放。
  “对不起、对不起,这位仁兄,我帮你搞定她。”他适时介入战争。“屈灵均,我警告你,立刻把现金交出来。”
  “才不!”她的眼眶泛起全然惊惧却又宁死不屈的珠泪。“这些钱是、是同学的家长、辛辛苦苦赚来的。这两位大哥如果想、想赚钱,应该去找那些大企业家、大大财团,干嘛和升斗小民过、过不去?”
  “对、对!”
  “本来就是。”人质群中渲开赞同的低唉声。
  “拜托你!想耍小姐脾气也挑挑时辰好吗?”他火大得只差没晕倒。“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你与其问、问我,不如去问他们。”她怒目而视。“两位先生,钱、钱重要,还是命、命重要?”
  抢匪可给她问住了。若回答“命重要”,那他们干啥不要命地跑来抢钱?若宣称“钱重要”,他们又何必赶在警察抵达之前逃命?
  “X你娘!”抢匪老羞成怒。“你管我!敬酒不吃吃罚酒。再吵我就送你去见阎王爷!”
  “喂!你那边搞定了没有?”负责柜台的歹徒已经大功告成,溜向出口处招呼同伴。
  共犯急了。
  “妈的,欠揍!”
  啪!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轰歪了她的玉容。
  灵均见感头昏脑胀,两脚软绵绵地瘫坐在磨石子地板上。啊!好晕!已经夕阳西下了吗?为何她望出去,尽是一片亮晃晃的星星在旋转?
  “屈同学……”肯德基校长顿时手足无措。
  邬连环身体一僵,不可思议地瞪向歹徒。
  “你──打──她?”他迟缓地、一字一字地吐音。“你在我面前打她?”
  “拿来!”抢匪不甩他,迳自抢过灵均死命捍卫的财物。
  欺人太甚!
  邬连环体内憋忍已久的火山终于爆发。
  抢匪弯腰拉取背包的瞬间,他猛然抬起膝盖,势力万钧地顶向敌人的胃部。
  “没有任何人,可以在我面前,打──我的人!”他咬牙切齿。
  “唔!”抢匪没料到人质竟敢反抗,一时失察,著了他的道儿。
  瘦削的体躯当下朝著灵均的地理位置压下来。
  “别别别、别过来!”卡位在两人之间的背包,形成绝佳的屏障与武器。她反手撩起肩带往前甩──
  “哇!我的妈……”抢匪的下巴中奖,仰头摔跌出去。
  邬连环顺势踢开他手中的枪枝。
  “妈什么妈?哭你祖母也没用。”他举足再补歹徒一记夺命剪刀脚。
  “小廖!”门边的擒贼咆哮著,举枪正想瞄准强悍的人质,凄厉如丧钟的警铃远远从大马路的两侧包抄过来。
  时间不多了!他衡量著眼前混乱的状况,决定放弃拯救同伴的使命。
  “小廖,我会想法子救你的。”场面话讲完,抢贼拍拍屁股,夹著尾巴溜了。
  “喂,别丢下我……”腹背受敌的共犯委顿在地上,苦哈哈地望著同夥离去。
  “嘿嘿!”一只巨灵掌如老鹰抓小鸡般,撑起抢匪没几两重的肉身,几声充满邪恶意味的冷笑响进他耳中。“擒银行,嗯?”
  “嘿嘿嘿!”适才居于弱势的人质一跃而成讨债者,开始聚围在抢匪与“救世主”四周。“有种你再抢抢看!”
  情况顿时逆转。
  抢匪咽了下口水,强挤出一丝微笑。
  “呃,大家……有话好说……”
           ※        ※         ※
  “没错,协助捕获银行抢犯的主角之一,正是本校的优良学生──屈灵均同学。”肯德基校长挺起圆滚滚的肚皮,掩不住得意之色地接受媒体采访。“本校创立至今,素来秉持著优良办学的精神,时时告诫学子们以服务人群、牺牲小我为己任,本校的校训是……”
  啪的一声,电源切断,萤光幕的影像登时暗了下来,也中止了肯德基校长的长篇大论。
  “噢,真是要命!”灵均颓唐地把脸埋进手里。
  她生平首要的忌讳,就是成为大众目光的焦点。然而,结识邬连环之后,她彷佛无时无刻不在承受著旁观者的注视,尤其是现在。
  他们俩一夕成名了!怎么会这样?
  “的确很要命。”邬连环对于媒体的排斥程度并不比她高明多少。
  “我不、不敢回家了。”她可怜兮兮地哀鸣。
  事发至今已经七个钟头,从警察局做完笔录出来,她不知如何回去面对父母,只好躲到他的家中避难。
  爸、妈、表姊、凌某人、阳德、同学们!这个当口,他们应该都看过晚间新闻了,家里的电话热线恐怕已经烧断了。
  她该如何回答他们的问题?
  ──一切纯属巧合,我只是想抢回同学们缴交的会费,背包恰好打中那名抢匪而已。所有功劳应该归诸穷凶极恶、打得抢匪哀哀叫的邬连环。
  变色龙一旦得知她的推托之词,包准会顺道打得她哀哀叫。
  “小姐,地球依然持续运转著,你躲不掉的。”他幸灾乐祸,食指轻触她的右颊。
  五指痕清清楚楚地浮现在雪肤上。
  “痛──”她轻缩了一下。
  “要不要拿冰袋镇敷?”他迟疑地问。
  灵均颓丧地摇首。
  “过来。”他忽然张开手臂。
  “做什么?”
  “拥抱可以去霉气。”他一本正经的。
  是吗?灵均半信半疑。
  不过,他们共同走过一趟生死关卡,已经称得上是患难之交。分享一个单纯的互抱礼,应该不为过。
  疲惫磨人的折腾暂时消蚀掉她怯弱的天性,她的疑虑只维持了两秒钟。
  邬连环从不认为自己具有抚慰人──尤其是女人──的浪漫情怀,然而臂弯中多了她,感觉起来却该死地对劲极了。
  老实承认,初见她时,他并不欣赏这个女孩,总觉得她畏畏缩缩的,活像成天担心天塌下来会压死自己的小老鼠。
  然而,或许是今日的“义行”激发出潜藏的本能吧!她的香味,闻起来多了一股英气。
  他向来偏爱富自信心的女性。因为,唯有对自我充满肯定,才能真正挥洒出灵魂深处的魅力。现在他又发觉,其实羞怯的小女人,别有一番清甜诱人的风韵。
  灵均深深吐纳,呼吸著他熟稔自然的体息。
  在他的怀抱中,她觉得安全,不太想离开。
  好奇怪!她昏沉沉地纳闷著。几天之前,这男人还对她的自信心造成莫大的打击,怎么转眼之间就变了?
  本质上的他,于她眼中永远像一只变色龙,即使侵入他最柔软贴心的部分,依然让人难以捉摸。
  她从不晓得,原来爬虫类,也有温情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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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自百草园 晓霜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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